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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扬州丽春院的热闹   如今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把苏州、杭州视为首屈一指的江南繁盛之地,但以前却非如此说法。   以前说的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扬州,是漕运重镇,大盐商聚居于此,他们挥霍之甚,饮啖之精,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舒适生活,自然的,形成了繁荣社会。   “饱暖思淫欲”,是人之常情,二分明月,十里珠帘,扬州的青楼花事,声色之娱,也名传遐迩,冠绝天下!   “丽春院”本是扬州妓院名馆,但因韦小宝曾在院中胡闹,闯出不少祸事,又携带七位夫人,把他母亲韦春芳,接得远隐云南之后,营业便渐渐没落,甚至于连房舍都被一齐拆光!   不过,这起意拆房子的人,是位大财主,他是先花了无数金银,买下“丽春院”,以及周围大片房舍,便统统一起拆光。   等大片房舍,全都拆光,然后再掘地为池,叠山造景,整顿出一个精致花园,花园四周,更建造了四座玲珑楼阁!   拆屋、建屋,整顿园林,自然相当费时,足足过了十余年的光阴,才使这“丽春院”的旧址上,矗立起一片花园,四座楼阁,其精美程度,真可推为扬州之冠!   楼阁之美,已足令“江都”人土,啧啧称奇,但等那四座楼阁,各悬上一块巨匾之后,更令人奇上加奇!   四座楼阁的名称,便是一奇!她们被命名为“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和“丽冬院”。   题匾之人,又是一奇,字迹的鹤舞鸿飞,银钩铁画,姑且不谈,署名人居然竟是一向不大有墨宝流传的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等四位前明遗老!   其中,既有“丽春院”的巨匾,当然是这座以前相当有名的花月妓馆,又要重开,再加上与“丽春”互相配合“丽夏”、“丽秋”、“丽冬”之名,似可看出这位“新丽春院”老板的财雄心大,他似乎想一年四季都要财源大进的独占扬州花事!   不得了!以前的“丽春院”中,不过是妓女多而且美,揽尽南朝金粉,兼容北地胭脂而已,但如今“丽春院”姊妹馆“丽冬院”中,听说还备有俄国美人,甚至于身份高贵得竟是来自“莫斯科”的“罗宋美女”!   这一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原本就爱吃、爱喝、更爱嫖的有闲有钱人士,大家都瞪起眼睛,竖起耳朵,静等这必然热闹无比的“新丽春院”开张日期,准备大把花钱,一尝异味!   大部分的人士,固然在等待“丽春院”,择吉开张,好乱掷缠头,纸醉金迷,色授魂飞的一尝异味!但小部分的人士,却正期待着另外一场热闹,甚至于期望这大兴土木,美仑美奂的“丽春院”,根本就开不了张!   存着这种怪异想法的,是些什么人?并为什么呢?   是“同行”!道理也简单得很,是因有利害关系,为了“同行相嫉”!   仅仅“丽春院”的重行开张,别人还不紧张,但增加了“丽夏”、“丽秋”,和“丽冬”三院,摆明了一年四季都要发财的独占“扬州花事”作法,却使“扬州”风月界的一些老鸨、龟奴,甚至于后台老板们,全都紧张起来,生怕扬州人的白花花银子,都被这拥有庭园美景,和中外美女的“新丽春院”,一家赚尽,而弄得别人都花事阑珊,门可罗雀!   既然如此,那么便应该大家公平竞争,索性把这二分明月、十里珠帘的“扬州花事”弄它个热热闹闹!   不行,就算这些老鸨、龟奴,和那见不得光的后台老板们,肯把他们从别人身上所赚的肮脏皮肉钱,拿出来互相竞争,他们也会在主观条件上,和客观条件上,有所欠缺!   一来,修庭园、盖楼阁,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咄嗟立办的事,他们在计划上慢了一步,既来不及,也找不到那么大、那么合适的土地,来大兴土木,大事装修,以和“新丽春院”比较外表上的华丽!   外表无法竞争,内涵更是欠缺,他们最多广事搜罗些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却到哪里去找高鼻子,大胸脯、金头发、蓝眼睛的“罗刹国美女”,慢说是来自莫斯科、高加索或西伯利亚的“白俄公主”。   不过,另外那些眼红、心跳,想和“新丽春院”有所竞争的“扬州风月界人士”,他们也在“善意”和“恶意”等两方面,都尽了力!   “善意”方面的竞争,是他们虽然弄不到“罗刹美女”,却把脑筋动到“东瀛佳丽”身上,业已派人携带重金,到距离中华比较近一点的日本国。   据说,日本女人多半特别温柔,善于逆来顺受,仰承男人鼻息,并精内媚,有一身令人魂销骨蚀的床第功夫!   假如罗致得到,则你有西洋美女,我有东洋佳丽,爱吃罗卜的不吃梨,爱宰狗的不杀鸡,似乎还可在吸引“登徒子”的方面,与“新丽春院”,互争一夕长短?   “恶意”方面的竞争,就缺德了!   前文曾经交代,“新丽春院”的庭中有鱼池,池上有假山,假山上除了栽植些有香有色的奇花异草之外,并在草丛之中,被人悄悄插了一根竹竿!   “新丽春院”踵事增华,太铺张了!十目所视,百手所指之下,自然有颇具眼力的高明人士,看出“新丽春院”有“龟脉”,一旦开张,必会大大发达,并指出所谓“龟脉”的“主眼”就在园中鱼池内的假山之下!   “龟脉”二字,必须稍作解释,这是“风水”上的名词!   譬如说:“大清国”有“龙脉”,这“龙脉”就在“辽东”的“鹿鼎山”下!   造词、用字,要有分寸,“新丽春院”再具规模,只是“床中玉体千人享,帐内风流万客尝”的“妓院”,不能和侵占“中华神器”的“大清国”比,它的“风水”,自然不宜用不相称的“龙脉”二字,笔者遂自作聪明,换了一个字儿,称为“龟脉”!   不过,“脉”与“脉”相通,“人”与“人”却不同,韦小宝从《四十二章经》中,获得秘密,知道“大清国”的“龙脉”,是在“鹿鼎山”下,却一来因为康熙相当贤明,是个亲民爱民的好皇帝!二来顾念与这位“小玄子”是古今罕有的“总角之交”,不忍心到“鹿鼎山”去掘宝,断他的“龙脉”!   如今,“新丽春院”的风月对手,却要在园内池中的假山上,插甚竹竿,破坏“新丽春院”的“龟脉”主眼!   说也奇怪,假山上的草丛中,才插了一根竹竿,“新丽春院”的主人便日夜心惊肉跳,莫明其妙的全身都不舒服!   “新丽春院”的主人是谁?是韦小宝吗?……   不是,是茅十八!   韦小宝在北京城中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上监斩砍了“忠诚伯”冯锡范的脑袋,以“李代桃僵”之计,替在大街上当众欺君的茅十八一死,便把茅十八悄悄装入他任何官员都不敢妄事搜查的“大帅座车”,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   等他决心从官场之中告退,七美同归扬州接母时,便找着茅十八,悄悄和茅十八说了几句绝不容外人所知的心腹话儿。   韦小宝先问茅十八,“茅大哥,你久走江湖,看得多,作得多,更听得多,且公公平平的说一句话,‘小玄子’这个清朝入关后的第二个皇帝,是不是什么‘鸟生鱼汤’?比起明末的那几个皇帝,究竟谁好谁不好呢?”   茅十八与韦小宝交情深厚,自然懂得他所说的“鸟生鱼汤”,就是“尧舜禹汤”之意,长叹一声答道:“我自从在菜市口法场刀下逃魂以后,曾经平心静气想过,康熙纵还及不到‘尧舜禹汤’,也亲民爱民,相当贤明,不兴文字狱,无甚明显‘满汉’之分,绝对比前明末代亡国之君,好得多了!”   韦小宝拍掌大笑道:“茅大哥果然是条好汉子,大丈夫,说话公平!不瞒大哥说,我这次‘扬州奉母’向母问父,虽然我妈妈也弄不清楚我老子究竟是个‘回回’?或是‘喇嘛’,但我自己仍把自己认准是个‘汉人’!何况又当过‘天地会’的‘堂主’,喝过血酒,立过血誓,韦小宝说话算话,我不会忘了祖宗,对不起我师父的!”   茅十八听得吓了一跳道:“你是听了顾炎武、吕留良那些前明遗老的劝告了吗?是自己想作皇帝?还是想利用对大内太以熟悉的有利条件,进宫去刺杀康熙?……”   韦小宝伸手在自己的脑袋瓜上,重重拍了一下,大笑说道:“茅大哥,我这块料,只是个江湖小混混,不是富贵之骨,栋梁之材!连当个‘一等鹿鼎公’,都镇日心惊肉跳,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急于想挂官归隐,远避云南,我配当?我想当?我肯当皇帝么?……”   茅十八听出他语发由衷,方自失笑,韦小宝又复说道:“至于‘小玄子’既是个好皇帝,又是我的好朋友,彼此打烂仗,滚钉板,结下来的总角交情!我帮他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利用各种关系,进宫刺他?……”   茅十八诧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说不会忘记祖宗?并不会对不起‘天地会’,和你业已死去的师父陈近南呢!”   韦小宝双眉一轩,朗声答道:“我比‘小玄子’年纪小些,希望也能比他活得长些!在他生前,我杀‘鳌拜’,救顺治老皇爷,五台山替‘小玄子’挡剑救驾,破宫廷疑案救了太后,杀了假太后老婊子,大破神龙教,捉吴应熊,举荐张勇、赵良栋,力破吴三桂,胜了罗刹兵,攻克雅克萨,七件大功,件件功勋盖世,总算对得起好朋友,帮了他这满洲好皇帝的大忙!但等他龙归沧海,龙驭上宾,换了‘坏皇帝’时,我却要对得起‘汉人’,非好好策划一件惊天动地大事,以告慰师父陈近南在天之灵,和齐心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好兄弟们不可!”   茅十八听他说得合情合理,连赞都赞不出口,只递过两道佩服眼神,向韦小宝左右手双挑拇指!   韦小宝笑道:“我要远去云南了,此一去不定十年、二十年,才会再来扬州,在这久别远游之前,必须嘱咐茅大哥一句话儿,并拜托茅大哥,替我完成一件心事!”   茅十八问道:“你要嘱咐我什么话儿?”   韦小宝正色说道:“你在北京城大街之上,当众辱骂满清皇帝,罪名太大,我把‘忠诚伯’斩首,替代你死,欺君之罪,更是不小!我在,凭我和‘小玄子’的交情,天大风险,也还担得下来!但我远隔万里之外,若是事发,便吃不消兜着走了!故而,我要求茅大哥,从此剃须易容,因为我托你帮我完成心愿,还要你在这扬州城中经常露面,发点大财,享点风流福呢!”   茅十八苦笑道:“我会发大财,享风流福,并常在扬州城中露面?你……你……你又要出甚古怪花样?”   韦小宝道:“我妈妈是‘扬州丽春院’的婊子出身,我从小便看惯这些辣块妈妈的妓院风光,受够肮脏恶气!故而,立过心愿,倘若一朝得志,非在扬州开上一间比‘丽春院’更漂亮更豪华的妓院不可!……”   茅十八失笑道:“你如今有财有势,这心愿不难偿了--但你自己既决定奉母携美,远隐云南,莫非竟要我替你在扬州,开上一家丽春妓院?”   韦小宝眉飞色舞,得意笑道:“我有了七位比‘小玄子’后宫嫔妃更美,更有能耐的文文武武、如花似玉夫人,韦虎头、韦铜锤两个儿子,和先名韦板凳,后改韦双双的一个女儿,官又作到一等鹿鼎公,粗看上去,似已无甚憾事,但幼年心愿,最难遗忘,若不能在扬州热热闹闹开家妓院,仍连死了都不甘心……”   茅十八瞪眼喝道:“你远行在即,我们又须久别,不许说不吉利的丧气话,我答应替你在扬州开上一家妓院,当次龟奴就是……”   韦小宝连连摇头,接口叫道:“不是手提大茶壶,伺候嫖客们的‘捞毛臭龟奴’啊!我要茅大哥作的是发大财、享艳福的‘扬州风月大老’……   故而,开一家妓院不够,要开就开上四家,春夏秋冬,四季发财,中外美女,应有尽有!我当初多蒙茅大哥提携,带我到北京,因缘遇合,成就前半生事业!如今却要报答你享享后半生福禄!茅大哥只消剃须易容,从此后便可在扬州城中,大把花钱,大块吃肉,大坛喝酒,并大把睡睡女人,好在我攻克雅克萨后,连罗宋美女都带了几个回来,曾瞒着建宁公主,和双儿、苏荃她们,偷偷干过。茅大哥请想一想,‘丽春’,‘丽夏’、‘丽秋’‘丽冬’四个妓院的中外婊子们,每一个都等于是你这‘扬州风月大老’的小老婆,可日夜奉召,随侍枕席!你这风流艳福,是否享受得完?应付得了吗?……”   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在怀中掏出一只玉瓶,和一张黄色药方儿来,连带着数千万两银票,一古脑儿,递向茅十八,贼忒嘻嘻地,怪笑说道:“‘小玄子’想得周到,也真够意思!他见我有了七位夫人,生怕万一耕耘不力,床帏冷落,有戴绿帽子的危险!曾赐过几瓶‘兴龙大补丹’,和回天长春的御用太医验方!我如今有儿有女,七位夫人也还爱情甚笃!不至于红杏出墙,这些据说比黄金还要珍贵,外面买不到的‘奇廷秘宝’,便借花献佛,孝敬了茅大哥吧!”   有的学问,是从书上辛苦读得,有的学问,却从经验而来!韦小宝阅世既深,已从“小宝”成熟变为“大宝”,除了那些“鸟生鱼汤”“辣块妈妈”等平常说得太多的粗俗之语还改不掉以外,象这等听来还不太离谱如“借花献佛”的成语,也已可以“朗朗”上口!   茅十八虽有点好笑,却感觉得出韦小宝不加掩饰的真意之诚,遂也毫不推辞以一种奇异神色,和微妙心情,伸手接了过去。   韦小宝母、妻、子、女的大队人马走后,茅十八果然遵其所嘱,剃须易容,购地筑楼,准备开设妓院。   故而,如今的茅十八除了身躯仍甚伟岸,眼中偶或微露神光以外,已是一位面团团、腹便便的财翁模样,除非遇到真正内行,或关系太深的江湖旧识,一般市井中人,那里会看得出他昔日杀人不眨眼的雄豪面目!……   连那“丽春”、“丽夏”、“丽秋”、“丽冬”四方巨匾,也是当年顾炎武、查继佐、黄黎州、吕留良四人,在淮阴附近泗阳集,登舟求见韦小宝,劝他起义复明时,韦小宝灵机忽动,为了多留佳话,使自己扬州开妓院的心愿,格外锦上添花,能够流传得轰轰烈烈,请这四位前明遗老挥笔所书。   顾炎武等作梦也想不到这包含“春夏秋冬”的八个字儿,竟会是一年四季都要接“风流客”,发“肮脏财”的妓院招牌!遂毫未推辞的奋笔立就,并个个留名落款!   就凭这前明遗老落款奋笔的八块金字牌匾,几乎已震动了这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何况还有那美园景?那精楼阁?和那样更具吸引力的异国名姬,“罗宋美女”?   茅十八经营建设以来,事事顺心,由不得的在顺境之中,微生怠意!   就这一点点的怠忽,同行相嫉的暗箭便来!   茅十八是常人,不是圣人,他既身为日渐形成的“扬州风月大老”,亲近精擅歌舞弹唱,专门伺候男子的花国群雌,怎会不偶动尘心的逢场作戏?   容为相当够劲的罗宋美女,忽然觉得眼睛有点跳,心内有点惊,彷佛是昔日江湖厮混中,有甚凶险将临的不祥意味……   茅十八悚然失惊,以为是最近富贵撩人,色欲过度,致使身体状况,有了衰老退化。   他赶紧斥退那名新承恩泽,玉体犹横,衣裳未着,还在对自己银牙微咬,媚眼连飞的罗宋美女西米诺娃,下床穿好衣裳,走到丽冬院楼上的精美雕栏之前,先吸了一口清气,凝神调息,以平静心中突然生起的“怦怦”不安异感,然后凭栏而立,藉天空素月流光,向园中皱眉纵目。   皱眉之故,是他想起韦小宝走了快十五年了,他远去云南的情况如何?妈妈好吗?七位夫人好吗?孩子好吗?……   是这与自己关系太以密切的好朋友,发生了什么重大意外?还是他快要回来,看看他所嘱咐自己务须代他完成的这桩“扬州开妓院”的心愿将成?   良友有灾?是凶!久别重逢?是喜!   “凶”也可能,“喜”也可能,反正若不是“凶”,便一定是“喜”,否则,自己虽养尊处优,改容易貌,并偶而亲近娇娃,但功夫修为,并未放下,只有越发精深,怎会突生警兆的,如此“怦怦”心神不定!   纵目之故,则是茅十八无法加以解释,下意识的,觉得园中有些不对!   他虽说不出“不对”是在何处?但茅十八是个负责任的人,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着手多年以来,也委实对这“扬州风月大老”衔头,渐渐有了兴趣!   故而,茅十八对园中一楼一阁,一花一石,纵非亲手建筑栽植,也是亲自策划,甚至画图,可说是太以熟悉!   由于熟,他才纵目细看,他非查出使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的原因,究竟是在何处?   假如在平地看,茅十八未必看得出来。   但如今是凭栏纵目,在楼上往下看,细心扫视之下,他终于看出蹊跷来了。   素月流辉,夜风拂草,鱼池中假山上的那丛凤尾草中,为什么会多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   茅十八的武功既未搁下,自然眼力仍强,他相当仔细的,在“丽冬院”楼上,凭栏纵目,扫视全园,突然发现假山上凤尾草被夜风拂动之际,草丛中似乎插着一根竹竿?……   奇怪!……   茅十八暗呼“奇怪”,心中自忖,鱼池中的假山,有土、有石、有草、有花,也植有几棵小树,但却未栽竹,则这根竹竿从何来?   疑心既动,身形立飘!   他轻轻一按楼栏,相当雄伟的身躯,便拔起半空,斜斜飘落在数丈外的鱼池假山之上!   和“白俄公主”西米诺娃一场相当尽兴的风流纠缠过后,时间是半夜了,新丽春院房舍刚刚筑成,院中,勾人魂魄的中西娇娃,刚刚运集备齐,尚未正式营业,正待择吉开张,夜半之际,自然人多熟睡,茅十八才飘身提气,大展轻功;不怕泄露了他曾有重大案底,还是个不能见光的黑人、江湖雄豪的本来面目!   到了假山之上,看清楚那只是半截竹竿,茅十八便微一伸手,把它给拔了起来,见竹竿上半截是被切断,下半截则被削尖!   显然是有意人为,下半截削尖之故,是容易插入假山上的土石之中,上半截切断之故,是把竹竿弄短,容易隐藏在凤尾草内!   茅十八先把双眼一瞪,目中闪露凶光,然后忽失声而笑!   他这笑,笑得相当怪异,彷佛笑中含蕴有恨毒、自傲的双重意味!   含有恨毒之故,是他从这半截短短竹竿之上,看出新丽春院有了仇家,竟寻来堪舆高人,找出关系生涯兴旺的“龟脉”主眼,暗暗插了这半截竹竿,想令新丽春院主人,至少瞎掉眼睛,甚至于会骤然得上心痛之疾,莫名其妙的缠绵病榻死去!   含有自傲之故,是他窃幸自己未雨绸缪,居然相当高明的,早就作了有效防范!   原来茅十八并非完全草包,腹中多少也有一点墨水,加上南北东西的江湖经验,太以丰富,遂稍通堪舆风水之术。   他在建筑新丽春院的园池楼阁之际,因事事躬亲,看出此处风水极好,“龟脉”甚旺,将来生涯定十分茂盛兴隆,必可得遂韦小宝的“一年四季发财,独占扬州风月心愿”!   但既有“龟脉”,必有“主眼”,茅十八细心勘察,看出“主眼”是在鱼池中,与岸上有曲桥相通的假山中央。   妓院是只要大爷有钱,谁都可以前来行乐之地,而客户品流,又必十分杂乱,万一有人走上假山,撒泡尿儿,污了“龟脉”,或在什么不经意的动作之下,掘地为戏,毁损“主眼”,则不单关系新丽春院的生意兴衰,甚至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有影响。   既有了这种顾虑,茅十八便想方设法防护事关重要的“龟脉主眼”!   想来想去,深思熟虑之下,想出了用“乌龟”护“龟脉”,似乎是上上妙策!   好在韦小宝为茅十八留下了大把银子,他遂搜购了一双比海碗还大的绿毛巨龟,把巨龟的龟背朝上,恰好复护了“龟脉主眼”,其上,用土石固定,留有气眼,龟嘴边,留有食物,地下有天然水分,使那绿毛巨龟,虽不能走动,却仍有生存条件!   茅十八算计,龟寿极长,即令若干年后,绿毛巨龟有甚不测,但龟虽死而龟甲不化,那片比海碗还大的龟壳厚甲,恰好可以永远作为其下“龟脉主眼”的防护外罩!   如今,他发现竹竿,伸手拔起,察看尖端无血无腥,显未插透龟甲,无损“龟脉主眼”才未对自己身体,构成重大妨害,只不过有点心惊肉跳的警兆而已!   茅十八既恨毒敌人的阴狠恶辣,又自傲自己的未雨绸缪,站在假山上,一面拗折竹竿解恨,一面暗自盘算。   他是盘算这暗下毒手算计“新丽春院”的敌人是谁。   半截竹竿被他拗成寸段,抛落水池,随波流去,茅十八的心中盘算,也告有了答案!   要想答案正确,必先分析周密。   茅十八自知纵横江湖,剑底刀头所结仇家太多!   韦小宝虽运气亨通,所为所求的百事皆谐,又富又贵、声名显赫,但江湖中,庙堂中,暗中嫉恨他的对头冤家,也必更比自己只多不少!   但这暗插竹竿,期毁“龙脉”的阴谋对头,却绝对与自己暨韦小宝无涉。   道理极为简单,自己遵从韦小宝劝告,剃须易容,埋名隐姓,如今身份是扬州“新丽春院”主人“王八太爷”,昔日江湖好汉茅十八,等于是早在十五年前,便斩首云阳,死在北平的菜市口刑场之上!   韦小宝走得也够远了,远适万里,久隐云南,谁会知道这不等封王便已急流抽身,辞官退隐的一等鹿鼎公,竟会是欲掌扬州风月的幕后大老板!   自己的仇家,不知!韦小宝的对头,不晓!   不是对人,定是对事,则这暗弄花招的阴险人物,定是“新丽春院”的风月对手。   有了范围,更易分析!   茅十八想出一个可疑之人!   他是扬州府尊的小舅子……   茅十八在着手经营“新丽春院”之前,便经过调查,知道这位扬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是个性格风流,手段毒辣,心肠阴险的纨裤子,仗着他姊夫势力,在扬州白吃白喝、狠嫖滥赌,而一些特殊营业者,也都因惧怕官府,对他尽量结交,甚至仰承鼻息!   “新丽春院”开始筹备,并渐渐有规模了,这是韦小宝交办的事业,自己又纵横江湖,杀人向不眨眼!这样幕前幕后的两位老板,当然不会买什么扬州府尊小舅子的裙带臭帐!   卜世仁气不气呢?当然会气!   既然生气,人前、人后,难免会有对“新丽春院”的不满言词。   “新丽春院”企图一年四季,独占扬州风月,则其他的从事扬州风月的人士,对“新丽春院”恨不恨?怕不怕呢?   饭碗受了威胁,当然又恨又怕!   好了,一些人是又恨又怕,卜世仁则又是生气,又有扬州府尊撑腰的官家势力,他们必然会有心无心的联合一起,对“新丽春院”横加压力,企图阻碍打击!   扬州的从事风月业者太多,一时之间,难以找得出个“头”来,自己若想追究这暗插竹竿,破坏“新丽春院”的“龟脉”之举,最好是从这卜世仁身上着手。   但自己找他,他必不肯认帐,也无法掌握有力证据,似乎要想条妙策,才能掌握奸人,破坏凶谋,来个“敲山震虎”,永固“新丽春院”基业!   原则不错,计却安出?……   茅十八苦思之下,第二天便有两件事儿,传遍扬州。   第一件事儿是谣传“新丽春院”的老板,王八太爷,突然得了怔忡不安怪病,一只右眼也又红又肿、疼痛得似要失明瞎掉!   为了证实这项谣传,茅十八所化身的王八太爷,不单在“新丽春院”中乱发脾气,显得怔忡不安,并在左眼上加戴了一只黑色眼罩。   这是他的对策之一,他要使对方得意,以为在“龟脉”主眼上,暗插竹竿的阴毒凶谋,已然奏效!   何况,戴上眼罩更在万一必须当众酬应时,使别人难以看破“王八太爷”和当年的江湖好汉茅十八有何关系。   对方若是得意,定必疏神,甚至还有进一步的更为毒辣举措!   茅十八在冷眼看,静心等,他要在掌握有力证据后,才突然攻击,毁掉卜世仁,甚至使他的裙带后台扬州府尊,也跟着现眼,或是丢官,倒上一次大楣!   第二件传遍扬州大街小巷的事儿,就是“新丽春院”要开张了。   开张日期不远,就定在十日以后。   这是茅十八的另一“催人放火”之策!   他认为纵令阴险对头在闻得王八太爷生病伤目的得意之下,仍能沉得住气,不肯妄动,使自己抓住把柄,但这一听得“新丽春院”在十日后便要开张,哪里还肯让王八太爷平平安安的大把赚钱,独占扬州花事?必会有所动作!   十余年的光阴,茅十八虽然养尊处优,日子过得舒泰,但也正如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所说的:“闲得要嘴里淡出鸟来!”   故而,他不怕敌人有所动作,甚至于动作越辣越好,才好使他略减皮肉复生之憾,能够动动脑筋,活活筋骨!   他最怕敌人不动,使他这略有毛躁脾气的“假王八”,“真茅十八”,等得好不耐烦!   谣言一传,果然有事!   第一件大事,是有人送礼。   这件礼物,太不平凡,可以说来路极远,并还价值连城!   那是一座一尺来高,不到二尺的精雕观音坐像。   一尺来高,并不算大,即令是用上好檀香木精雕,也似乎配不上“价值连城”之语。   但,这是玉的!尤其是色蕴翠绿的极佳缅甸美玉!其玉质之美,与雕刻之精,简直够资格作为贡品!   美玉精雕的观音,名贵是够名贵了,但用来送给“新丽春院”妓馆,作为开业贺礼,却似不伦不类,并嫌有点亵渎。   这笔大礼,是谁送的?送礼之人是不是位没有学问的暴发户?   不知道……   所谓“不知道”,是不知道送礼之人是谁。茅十八天未亮便起身,极端秘密,不让别人知晓的吐纳练气,作完一遍功夫,走进“新丽春院”大厅,便发现这座玉雕观音,端端正正的摆在大厅正中,尚未决定究应供奉“猪八戒”?抑或其他什么有关“风月”邪神的“神位”之上。雕像下,并压着一张红纸,写了“开业大吉”四字。   茅十八始而惊,继而奇,终而从恍然之中,钻出了一个大悟!   惊的是玉雕观音太以名贵,这笔不具名的重礼,究竟是什么人所送?   奇的是,把观音送到妓馆中,似嫌太不搭调!   启发他灵机,使他由十分惊奇,到不惊、不奇,从恍然中钻出一个大悟的原因,是茅十八看得仔细!   从骤睹雕像的第一眼开始,茅十八便觉得有点眼熟,直等他前看、后看、左看、右看、近看、远看的,由天光初曙,看到红日东升,才在细看雕像的面貌、身材之下,终于恍然大悟!……   这……这不是观音雕像,这是韦小宝的生身之母韦春芳的像雕!   相貌、身材,看清楚了,一切的“送礼者是谁”、“不搭调”等疑问,均告迎刃而解!   以韦小宝的财力,以及平吴三桂有功,被封“一等鹿鼎公”,又是身为建宁公主驸马等势力,在距离云南甚近的产玉之国缅甸,买块上等美玉并雇工精雕,着实不是难事!   直到如今,韦小宝尚不知生父是满?是苗?是回?是藏?抑或血统纯正的汉人。他所能认的,只有这个母亲,则名成利发,纵花费上大把金钱,替他母亲韦春芳弄个美玉雕像,也是应尽孝道!   在庙堂上,韦小宝是大破神龙教,远伐罗刹国的高功重臣,在江湖中,韦小宝是福大命大,不矜细行、坦白可爱的鬼马怪侠!   他从来不讳言他母亲韦春芳是扬州“丽春院”妓馆的婊子出身,若把不是观音雕像的韦春芳雕像,送来扬州妓馆,便没有什么“不搭调”了!   用意显然,韦小宝有赌徒性格,是想替他母亲“翻本”,他母亲韦春芳早年在“旧丽春院”之中,受了委曲,染了肮脏,如今却可在“新丽春院”之中,受些香火,享些供奉!所以,他才嘱咐精手雕工,把面貌、身材,雕得酷肖韦春芳,但装束、姿态,却是观音模样!   这样一来,知晓底细的自己人,当然会拜,不知底细的妓女、嫖客,照常也会拈香,他母亲韦春芳岂不在重返扬州以下,极为风光,等于是在赌输之后,翻了大本!   恍然大悟第一个向韦春芳雕像拈香下拜的,当然便是茅十八!   茅十八的心情,相当矛盾,他是有三分黯然,六分高兴!   由于韦春芳已成雕像,并被送来“新丽春院”享受香火,茅十八便意识到韦春芳虽生了韦小宝这么一个极出色的好儿子,可能命薄难禁富贵,熬不过扬州离别以来的十余载光阴,多半已在云南去世!   这种判断,虽然合情合理,总未能十分拿稳,故而,茅十八有“三分黯然”!   既然韦春芳雕像送到,云南定必来人,茅十八遂有六分高兴!   旧友久别重逢,属于人生极乐,高兴的程度,应该是“十分”才对,为什么只说“六分”?   原因在于茅十八认定这位云南来人,有“四成”不是韦小宝!   若是韦小宝,他一定不会不声不响的,把韦春芳雕像放在“新丽春院”大厅神位上便悄悄离去!而一定会到处寻找自己,甚至会毫无避忌的,把自己从罗宋美女西米诺娃、娜莉莎,或库多丝基的香艳被窝里,拉出来抱头大叫“茅大哥……茅大哥……”的!……   不是韦小宝,来人是谁?   这就不易猜了,可能是韦小宝的六位夫人之一?也可能是他儿子韦虎头?韦铜锤或是女儿韦双双?只似乎不太象是多少还有点自矜身份的建宁公主……   换了别人,一定嘱咐儿子、女儿,不准进入妓馆!但韦小宝却不会来这一套,他生平对朋友甚至对皇帝,都一向百无禁忌,率性而为,则对于儿女,必也是位绝对开放的新潮爸爸!   茅十八不管来人是谁,只希望来人别这样走去,至少留在扬州,参与“新丽春院”开业之盛,与自己见上一面,让自己稍解相思,可以问问老友韦小宝的云南远况。   第二件大事,是扬州来了“贵人”!   这位所谓“贵人”,不是从云南来的,是从北京来的!   不知道来人是谁,只觉得此人的气派太狂,手面太阔,甚至于身边还带有又象清客、又象保镖的不少江湖高手,但他本人却只象位公子哥儿,年龄并不太大!   别看他年龄不大,扬州的一般文武官员,却无不仰承鼻息,尽力逢迎,似乎要想尽方法,博他高兴!你说,他是不是一位“贵人”?甚至可以说是“怪人”?   “新丽春院”集中西佳丽,择吉开业,是妙事,云南方面,送了玉雕大礼,北京方面,又来得又“贵”又“怪”的人,扬州城,应该有热闹了!   江湖人物如何?   江湖人,本就爱凑热闹,连“江南八大侠”中,几乎家喻户晓的甘凤池,也悄悄到了扬州,想往“新丽春院”走走。   甘凤池是好色?是想去一尝异味,嫖嫖罗刹美女,白俄公主?……   不是,他是久仰韦小宝,无缘识荆,由于江湖消息灵通,知道“新丽春院”和韦小宝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特别关系,才想凑个热闹,看看这家能获得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等四位前明遗老,亲笔题匾的“新丽春院”,究竟是个具有何等销魂魔力的风月圣地。它的主人“王八太爷”,是否和韦小宝有甚深厚交情?   故而,还有三天,“新丽春院”才正式开业,甘凤池却提前进了丽春园。   丽春园是妓馆“新丽春院”的花园,不是什么闲杂人等严禁擅入的皇宫内苑,何况,甘凤池武功精纯,久闯江湖,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他自然来得从容,没有作甚准备。   他是在瘦西湖中,畅饮游湖,有了七八分酒意以后,随意散步,路过丽春园,偶然抬头,看见了吕留良、顾炎武等所题匾额,才起兴先期观光的。他提气飘身越过围墙,到了丽春园内。   “新丽春院”的开业吉日在即,这几天中,在扬州发现的怪人怪事又多,茅十八怎会不加深警惕!……他要防范意料中以卜世仁为后台的扬州风月对手,他们会不会不愿意让“新丽春院”顺顺遂遂开张,而在这最重要的时刻,有什么恶毒举措?   园外突有武林人物飘身越过围墙,茅十八第一个直接感觉,便是:“哼!花样来了!对方多半是听得自己这‘王八太爷’心神怔忡,右眼红肿的故意谣播消息,仍不满足称心,还想对假山上的‘龟脉主眼’,做甚更阴毒的彻底破坏!……”   想到此处,茅十八伸手取了一件东西,走出丽春院,向来人缓步迎去。   他既认为来人蓄心阴险,定必欲加警戒,是取刀?抑或取剑?……   都不是,茅十八所取之物,是份大红泥金的漂亮精致请帖!   因为第二个念头,与第一个“来人多半是以卜世仁为后台的扬州风月对手”之念头,却恰好相反,认为“来人决不是肯与卜世仁等沆瀣一气的下流无耻之辈”!   这第二个念头,与第一个念头,恰好相反之故,是茅十八眼睛识货,认出了来人所用系“凤翔天池”身法,乖乖,来人是威震江南的甘凤池吓!……   以甘凤池位居江南八大侠之一的崇高身份,怎么可能和卜世仁那等仗裙带关系,靠他姊夫扬州府尊势力,在扬州狂嫖滥赌,捞风捉月,鱼肉庶民,比自己这王八太爷更下流的真正下流东西,互相沆瀣一气?   茅十八本是伸手取刀,但既从“凤翔天池”身法上,认出来人是“江南八大侠”之一的甘凤池,遂由识货而识相的,不取刀了,改取了一张泥金大红请帖。   文字形容,要合分寸,茅十八若手中取刀,自然面带杀气,大步冲向来人!如今改取大红泥金请帖,便成了缓步迎客,并且满面笑容,双手恭敬奉上!   甘凤池接帖一看,见是“新丽春院”的开业请柬,遂向茅十八上下,细细注目打量……   人家恭奉请柬,满面笑容,甘凤池自也不会目闪凶光,但他由于修为身份,眼中纵不含威笼煞,也自然而然的炯炯有神,才一上下打量,便凭这种眼神,把个见识过不少场面的茅十八,看得心中暗暗发毛,自己暗嘱自己,来人太以扎手,务必不可得罪,小心应付!   甘凤池打量过后,发话问道:“尊驾何人?……”   茅十八道:“王八!”这两个字儿答得干脆,但连姓带名,加在一起,音义却相当滑稽!   甘凤池似乎并不觉得滑稽。只冷冷说道:“奇怪!……”   茅十八心中又是一跳!以为自己从“凤翔天池”的身法上,认出甘凤池,甘凤池难道真比自己眼力更厉害?竟也从什么破绽上,看破了自己“茅十八”的本来江湖身份?   但“甘凤池”见得人,“茅十八”却见不得人,他遂在心跳之下嗫嚅问道:“甘……甘大侠奇怪什么?”   甘凤池哂然一笑,扬眉答道:“‘新丽春院’,是妓馆,妓馆中的男人,当然不是‘乌龟’,便是‘王八’!故而,我不是对你自称‘王八’之事奇怪,而是奇怪韦小宝怎么会有一个‘王八’朋友,而对之推心置腹?”   先哲有云:“可与言,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与之言,失言!”茅十八懂得,故而,若对常人,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或“新丽春院”和韦小宝有任何关系?但如今所面对的,是胸襟如海,义气干云的大侠甘凤池,茅十八遂宁可“失言”,不肯“失人”,半点不掩饰的笑了一笑说道:   “韦小宝上友天子,远交‘罗刹’,结识草莽,平揖公卿!生平事无不可对人言,洒脱得连他妈妈韦春芳,是‘旧丽春院’的婊子出身,都不稍事隐瞒,则有个可托心腹的‘王八’朋友,似乎并不奇怪。”   甘凤池听得哈哈大笑,“吧”的一掌,拍在茅十八的肩膊之上!   这一掌,拍得不轻,约莫用上了七成内力!   茅十八武功不单未曾搁下,反而修为更深,对这一掌,居然还勉强承受得住,只是身形微微一震!   甘凤池向他一挑拇指,点头赞道:“好胆识,修为也还不错!冲你这个‘王八’,我替韦小宝尽次力吧!看看甘凤池能不能使‘新丽春院’,度过一次大难!”   茅十八听得吓了一跳道:“‘新丽春院’有甚大难?……”   甘凤池笑道:“我稍通望气堪舆之术,看出这‘新丽春院’的风水太好,‘龟脉’甚旺!……”   他话方至此,茅十八便接口说道:“甘大侠着实高明,一语便中诀窍!前几日真有敌人,想暗中算计‘新丽春院’,在假山上的龟脉主眼中,插了半截竹竿!”   甘凤池失笑道:“半截竹竿,破不了多大风水。我怕的是‘四灵相克’!”   比起甘凤池来,茅十八无论是见识、武功,都似乎差得远了,闻言之下,急忙抱拳问道:“请教甘大侠什么叫‘四灵相克’?”   甘凤池笑道:“凡事过犹不及!你这‘新丽春院’的龟脉太旺,龟气太重,可能把‘龙凤龟麟’等‘四灵’中的其余‘龙、凤、麟’三灵引来!说好是‘贵人毕集’,说坏是‘煞星聚会’,韦小宝若在,他福大命大,或许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今他远去云南,你这‘王八太爷’,纵或肥嘟嘟的长得像一只乌龟,擅于缩头,但若‘煞星’太多,‘龙威’太厉,你能吃得消,顶得住吗?”   第 二 回聚  煞   茅十八陪笑问道:“请甘大侠稍泄天机,多加指教!‘煞星’到底是谁?‘聚期’又在何日?”   甘凤池失笑道:“既是‘天机’怎能多泄!看在韦小宝的名气,和你这限睛尚亮;背壳也尚坚硬的‘王八太爷’份上,‘丽春院’开业之日,甘凤池既接请柬,一定到场替你们能担多少,就担多少!我不爱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甚至于‘新丽春院’中特有的西洋异味罗宋美女。你替我多准备几坛出色美酒!……”   话完,“凤翔天池”的招牌身法又施,真象只大鸟般的,飞出了丽春园的高大围墙!   茅十八傻了。眼中傻,心中也傻!   眼中傻,是今宵见了高人,甘凤池名不虚传,不单“凤翔天池”身法,美妙轻灵得真如凤鸟翔空,内力也雄奇惊人!刚才肩膊上的那一巴掌,分明还手下留情,未用出十成十的内劲,但已几乎把自己的骨架拍散,有些承受不住!   心中傻,是问题多了,事情显极复杂!   甘凤池绝不会捕风捉影,无的放矢,他怎会有“四灵相克”之虑?他所说的“龟、凤、麟、龙”四灵,到底是谁?真会齐来“丽春院”吗?   自己,化名“王八”,勉强可以算“龟”。   甘凤池的名字中,有个“凤”字,又精擅“凤翔天池”身法,难道,他就是“凤”?但照字面看来,“凤”是女的,自己所认识的女人中,最适合“凤”字身份的,似属韦小宝的七个浑家之一,当今康熙皇帝的御妹“建宁公主”,莫非那尊玉雕韦春芳像,会是建宁公主远从云南送来?这位从小也颇顽皮的公主,竟嫁鸡随鸡,染受了韦小宝不矜细行性格,百无顾忌,不惜纡尊降贵的,进过这“新丽春院”的扬州妓馆?   “麟”又是什么样的人?是姓名中有个“麟”字之人?还是意在“威凤祥麟”,暗指根骨美秀、身手高强、新崛江湖的后起之秀?   “龙”字,最难猜了,甘凤池曾有“龙威太厉”之语,显然这位居“四灵”之首的“龙”,定是“新丽春院”的主要“煞星”!   但“龟”可随意乱骂,“凤”可高捧女人,“麟”可称誉新秀,只有“龙”,不能胡乱称呼,妄肆侮辱,一个弄得不好,会被安上个欺君大罪,象自己上次那样,绑到北京城的菜市口刑场上,由穿红衣的刽子手,拿大刀切下脑袋!   “龙”有多种,天上的“神龙”,不可能逛窑子,水中的“蛟龙”,不可能到扬州,来凑“新丽春院”开业风月热闹,除了这些龙还有“人中龙”,但人中之龙是皇帝,皇帝是康熙,康熙的年岁高了,听说近来也时常“龙体欠安”,他会远下江南,跑来扬州嫖院?   咦?有可能呢……   茅十八突然想起韦小宝化名“小柱子”,跟随海太监在清宫中,与这位小名“小玄子”的康熙玄烨大帝,总角相交,情分太厚,或许“小玄子”苦念“小柱子”,相思难遏,竟下江南,要来韦小宝镇日不离口“辣块妈妈”的扬州一逛!   康熙对韦小宝,太了解了,当然晓得他和“丽春院”的关系,御驾若来扬州,真说不定会便服微行,走趟“新丽春院”……   乖乖……茅十八久居扬州,想得除了不住暗念扬州口语“辣块妈妈”之外,简直一身是汗,双眉紧皱,嘴中喃喃不绝的,又加上一句南京口语“乖乖隆的冬”了……   他怎能不出汗呢?“新丽春院”的开业盛宴上,若是来了皇帝,那场面,怎生伺候?尤其,自己在北京,当街骂过满洲皇帝,被判“欺君杀头”,虽经韦小宝拿那倒楣蛋“忠诚伯”冯锡范,李代桃僵,救下自己性命,其实,精明无比的康熙大帝,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念“小玄子”与“小柱子”的交情,免得万一揭破真象,对韦小宝无法回护,不好处置!   如今,若在扬州再见,康熙身边的高手必多,高眼定也不少,万一被人看出破绽,翻了旧案,更缺少韦小宝从中回护,自己岂不可能被解回北京,来次轰动九城,引得万人空巷的“菜市口斩王八”吗?   乖乖……乖乖……乖乖……乖乖隆的冬……   辣块妈妈……辣块妈妈……辣块妈妈不开花……   怎么办?……怎么办……一个办不好,亨不郎当,一塌括子都完蛋!……   这些“乖乖隆的冬……辣块妈妈不开花……亨不郎当要完蛋……”等苏北俚语,在茅十八的心头起伏……口中嘟噜之际,甘凤池的情况如何?   甘凤池也不见得十分好受!……   甘凤池飘身出了“丽春园”,从容缓步,刚刚转过街口,耳边便听得一句语音不高的淡淡冷话!   这句冷语说的是“‘凤翔天池身法’,原来也不过如此!”语音甚冷,话意甚淡,但可听得出此人的胆量着实不小!   因为既认得出“凤翔天池身法”,当然知晓施展这种身法的人,定是“江南八大侠”中的甘凤池,放眼江湖,有哪个武林人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对甘凤池出语轻视?   甘凤池应该有些冒火,但却以极丰富的江湖经验,极沉稳的心性修为,压住火头不冒……   不是猛龙不过江,不是猛虎不下岗,不是好汉不拜山!……三山五岳,八荒四海中,不为世晓的能人怪杰太多了!甘凤池遂压住心头火气,要先看清楚这以冷言淡语,讥诮自己,似乎有意挑衅的,究竟是什么脚色,再决定应付之道。   循着语音,目光一瞟,甘凤池不禁暗暗叫苦!   发话人并未隐藏,他就站在路边,好挺拔,好英俊,玉面朱唇,蜂腰猿臂,岳峙渊停,神凝气稳。眼神上,气概上,显然绝非尘俗,但年龄却只有二十上下,是个小孩子嘛!   虽然,甘凤池懂得“有志不在年大小,无才枉活百岁人”,心中并不轻视年轻人,但“江南八大侠”之一的身份,是当代武林的第一流中第一流了,对方虽不算小孩子,也只是个小伙子,若与计较,岂非胜之不武,不胜为笑?……   那小伙子的一双眼睛,够美!够亮!也够精明!居然看得出甘凤池神情变化,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微撇,哼了一声说道:   “哼,倚老卖老,老气横秋,你不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吗?别看不起年轻人,‘凤翔天池’身法,还不一定够看,你赐教我几招压箱底的‘龙虎翻云飞凤手’吧!”   乖乖,乖乖隆的冬!……   这话儿好冲……那神情好横……真能把人给气死,噎死!   换了茅十八,定必“辣块妈妈……辣块妈妈”的怒骂不停,甚至于当真施展出什么“龙虎翻云飞凤手”,一掌劈了过去!   但甘凤池毕竟是甘凤池,有些“大侠”修养,仍不动怒,反竟失声而笑,仔细打量对方两眼,点头说道:“真够冲,真够横啊!对于少年有为的人,我哪敢倚老卖老?但甘凤池既非无名之辈,不战无名之将,你若想要我出手,总该先报个名吧!……”   那年轻人昂然说道:“我爸爸说‘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天大的人,都可以惹,天大的祸,都不妨闯!’但我妈妈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呢……”   甘凤池越听越觉得这年轻人十分可爱,不禁失声笑道:“那你是听妈妈的话?还是听爸爸的话?”   年轻人想都不想的,应声答道:“小事听妈妈的,大事听爸爸的,故而我不想马上说出姓名,你就暂时叫我‘西南擒凤手’吧!”   甘凤池大笑道:“擒凤何足为奇?擒龙才了不起!你既然听你爸爸的活,敢闯任何大祸,便去‘新丽春院’,凑场大热闹吧!开业之日,有赌、有嫖,群英毕集,什么样的绝艺绝活,都能见识得到,什么样的中西美女,也会在场陪酒侑客,你定目迷五色,心醉神迷,不会再磨着我,要领教‘龙虎翻云飞凤手’了!”   话音才了,右手一翻,一道红光,便向那自称“西南擒凤手”的漂亮年轻人,电射而出!   年轻人伸手一接,虽然发现这道红光只是一张泥金大红请帖,但帖上却蕴有极强内家真力,使他身形微震,右足退了半步!   甘凤池见自己近十一成的内家真力,竟仅仅把这年轻人足下震退半步,不禁双眉一扬,哈哈笑道:“江湖代有英雄出,一辈新人换旧人!你果是人中之‘麟’,够资格和我这只‘凤’,王八太爷那只‘龟’,以及鹰瞵虎视的那条‘孽龙’,坐在一起逛窑子,喝花酒了!”   话完,“凤翔天池”的身法又施,他暂时不想和这长相英俊,修为不弱,蛮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深作纠缠,他还想去多了解一些那条阴森孽龙的实际情况,遂飘身独自走了。   年轻人没有拦,也没有追,他知道追既不及,拦也没有用,自己仅仅从伸手接帖,被震得拿桩不住,退了半步一事之上,便试出毕竟仍比甘凤池这位江南大侠,差了两筹的功力火候!   他目送甘凤池宛如凤翔九天的飘飘背影,有点出神,口中喃喃自语道:“甘大侠为什么说我是‘人中之麟’?不大对吧,我是一只‘虎’啊……”   他为什么不愿称“麟”,自己称“虎”?当然有他的道理!   道理在于他的名子中,有个“虎”字,他叫“韦虎头”。   韦虎头是阿珂替韦小宝所生,也是韦家三兄妹中的老大。   但韦虎头、韦铜锤和韦双双等三兄妹的武功强弱程度,却不能依长幼顺序衡量,几乎要以倒序排列。   原因在于韦小宝的七位夫人中,论武功要数苏荃和双儿最高,韦铜锤是苏荃所生,神龙教的秘药怪招又多,苏荃那得不把韦铜锤从小厚扎根基,调教得一身武功,十分高明怪异!   韦双双是建宁公主所生,长相绝美,是七个妈妈的共同掌珠,获得人人疼爱!双儿更喜欢她几乎与自己同名,特别掏心窝子的尽量传授,故而韦家三兄妹中,无论是打起架来,抑或斗起口来,两位哥哥,都难免要对这小妹妹退避三舍!   严格说来,韦虎头的修为最正,战斗耐力也可能最强,但行走江湖,应付鬼蜮,却要让他弟弟韦铜锤得自神龙教心传那些希奇古怪的手段绝招,来得适用有效!   韦双双,则集大成了!武功方面,是集两位哥哥大成,也就集众妈妈的大成,正统修为有之,怪异绝学有之……性格方面,更既有她妈妈建宁公主的先天刁钻,又有她爸爸韦小宝的顽皮遗传,天不怕,地也不怕,神敢惹,鬼也敢惹,等她出江湖时,真能把四海八荒,都搅得波浪滔天,人人头昏脑胀!   韦虎头离开云南,到了扬州,不是奉了韦小宝、阿珂的父母之命而来,而是偷偷跑得来的!   路,是韦虎头自己走的,主意,却是妹妹韦双双出的……   茅十八世故深沉,猜得不错,韦春芳已经去世!   韦春芳有福,但却稍嫌福薄!她被儿子韦小宝迎养云南,享了十多年“一等鹿鼎公”太夫人的福,有一天,突在儿子、七位媳妇、孙儿、孙女围绕承欢之下,哈哈一笑而逝!   韦小宝为了对妈妈死后仍能尽孝,又想起自己扬州开妓馆的心愿,觉得时隔这么久,茅十八多半已成为扬州风月大老,逐决定把韦春芳的雕像,送到“新丽春院”之中,受些嫖客、妓女的香火供养!   这种决定,出于韦小宝的赌徒性格!   赌徒们讲究,在哪儿输的,从哪儿捞本!韦小宝认为他妈妈在“旧丽春院”中,所受的风月肮脏气太多,如今应该让她老人家的雕像,到“新丽春院”中,多受些风月香火,使韦春芳哪儿丢的哪儿找,自己才不愧对妈妈,算是尽了人子孝道:   他这人,生平想到便作,既决定了送雕像到扬州,第二步便该决定派谁去了……   人选的圈定,是韦铜锤!   韦虎头未入选,是嫌他人太老实,韦双双的未入选,则有双重原因,一是建宁公主疼爱太甚,简直朝夕难离!二是韦小宝再怎么洒脱,也总觉得把亲生女儿派去妓馆,未免不太方便……   于是,人选圈定为武功性格都够刁钻凌厉,在江湖中只会使别人吃亏,不会自己吃亏的韦铜锤了!   当天夜间,得讯最快的韦双双,就向韦虎头告密!   她说了韦小宝的决定后,又道:“大哥,你好,二哥坏,故而我要帮你!你是老大,论理也应该由你先出江湖!至于爸爸怕你人太老实之语,我觉得不通!因为,武功是练出来的,胆量是闯出来的,经验见识是磨出来的!你赶快偷了祖母的玉雕像,悄悄前往扬州!爸爸若是恼火,由我负责哄他消气,妈妈也会在旁敲敲边鼓……”   语音至此微顿,咋唇,一伸香舌,神情顽皮的,又自低声笑道:“二哥方面,被我偷偷在他最爱吃的过桥米线中,下了大内泻药,至少会拉七天肚子……”   韦虎头失惊道:“小妹别太胡闹,你若把老二泻坏……”   韦双双娇笑摇头道:“那是整肠清火的太医秘药,包管只有好处,泻不坏的!何况在你走远后,我就会狠狠敲上二哥一笔竹杠,替他止泻!并磨着你妈妈,教给二哥那套他想学已久的‘太阳神剑’!有了这些耽误,纵令他也入中原,你多半业已成为名震江湖的‘虎头大侠’……”   韦虎头听得精神一振,向韦双双点头笑道:“好,小妹,谢谢你了,我去中原闯闯!你说得对,功夫是练出来的,胆识是闯出来的,或许下次相见之时,你大哥便不再老实……”   韦双双按口道:“大哥不必想学坏蛋,老实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连夜偷了雕像悄悄的走!几个月后,二哥熬不住的,他定会来,或许我也会来,大家中原相聚,好好热闹热闹,我送你一件极有用的东西……”   说至此处,递过一件沉香手串。   韦虎头讶然惊道:“这有什么用处?是兵刃?还是暗器?”   韦双双道:“我妈妈说‘江湖好闯,王法难当’!这是顺治老皇爷腕上所佩的东西,万一大哥犯了王法,与官府中人,起甚冲突,有这沉香手串在握,连康熙皇帝,也不得不对你宽容一二,客气三分!”   这几句儿,并未使韦虎头怎生在意,他只是接过沉香手串,随手揣在怀中。   当夜,盗了韦春芳的雕像,便自离开云南,赶赴扬州。   到了扬州,发现“新丽春院”的规模虽具,尚待择日开张,韦虎头遂根据他爸爸韦小宝之意,把雕像当作观音,摆在大厅神座之上,而请原来供奉的天蓬元帅猪八戒,委屈一些,让出位置!   放好雕像,韦虎头便去丽冬院,找他化名为“王八太爷”的茅十八伯父!   不好了,茅伯父人老心不老,正在搂着一位罗宋美女西米诺娃,凤倒鸾颠,兴云布雨!   那等活色生香的风流场面,看得韦虎头好不脸红心跳,知道茅十八此时必不愿叙旧,更不宜见客,只好悄悄退出丽冬院,决定索性等到“新丽春院”的开张吉日,再与茅十八相见,替爸爸韦小宝问候,给茅十八一个意外惊喜!   韦虎头虽暂时未与茅十八相见,行踪却未远离,镇日都在丽春园附近徘徊。   他一个爸爸、七个妈妈中,可说是什么样人物都有,虽因初出江湖,经历尚浅,但耳闻却已极博!甘凤池才一进出丽春园,便被韦虎头从“凤翔天池”身法上,看出身份,中途挡路,发话叫阵,想要一斗名家,考验自己的家传所学,究竟有多大成就?够不够资格和当世群豪,问鼎武林,互相逐鹿!   杜工部虽有“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之句,但韦虎头却挽弓挽得太强!用箭用得太长!他找上江南八侠中几乎是最扎手的甘凤池作为试金石,致使甘凤池不屑与斗,仍欲使年轻人不可过傲,应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随意凝聚了十一成左右内力,掷出“新丽春院”的开业大红请帖,让韦虎头接帖之下,站桩不住,微退半步,碰了一个小小钉子!   韦虎头表情复杂……   他先是脸红……继是失笑……后是皱眉……   接帖吃不住劲,身形微震,退了半步,当然难免脸红!   听得甘凤池说茅十八是“龟”,想起茅十八的“王八太爷”化名,和他如今发福得那副圆滚滚肥嘟嘟的身材,着实象只巨龟,或大王八的模样,韦虎头怎不失笑?   最后皱眉之故,是为了“龙”!   韦虎头也听说扬州城中从北京来了怪人,使扬州文武官员争相逢迎,他遂与茅十八思路相同,猜测到康熙身上,拿不准会不会是爸爸韦小宝口中常提到的“小玄子”皇帝,相思情切,微服南游,来找“小柱子”叙旧……   假如真是康熙,则“新丽春院”的开业盛宴上,未免对他太难以伺候了……   但爸爸常说“小玄子”的像貌好,心也好啊,是个古今罕有的好皇帝,为甚么甘凤池适才却说那条“龙”,鹰瞵虎视,并在“龙”上加个“孽”字!   好皇帝是“真龙”,是“金龙”,决不会是“孽龙”!   甘凤池既然用上了“孽龙”字样,则那从北京来扬州的怪客,似乎不是康熙。   不是康熙,那人是谁?风闻他清客,护卫等文武从人,带了不少,大把花钱,象水一般,分明是帝王气派,尤其扬州不管多高品位的文武官员,都对他哈着腰儿,撅着屁股的刻意逢迎,更显出了甘凤池所谓“孽龙”的特殊身份!   猜不透“龙”的底蕴,韦虎头的双眉暗皱!   但眉头皱锁未久,韦虎头灵机忽动……   他先伸手入怀,从贴身衣袋中,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他小妹韦双双在他临离云南之夕,送给他的沉香手串。   韦虎头记得清楚,小妹说过,这是顺治老皇爷腕上御佩之物,有此沉香手串在握,纵是康熙当面,也闯不出多大祸事!他不能不对有先皇御物之人,宽容一二,客气三分!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在那场必然极为热闹,也必会生出不少事端,有赌、有嫖的“新丽春院”开业大宴之前,先去斗斗那位北京怪客,摸摸那条“龙”呢?……   爸爸和诸位妈妈都说,必须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自己若能先把那条“孽龙”的“龙形”、 “龙力”、“龙种”等各项资料,摸出大概,便可知道它大概能“造孽”到何种程度。   进而把这些有价值的资料,悄悄告知龟头龟脑的茅伯父“王八太爷”,则那位“茅龟伯”,才可胸有成竹,怎样“介麟”?怎样“安凤”?怎样“迎龙”?有条不紊的,作他“新丽春院”开业,独占扬州风月的乌龟打算!   俗谚虽然有云:“近来学得乌龟法,能缩头时便缩头!”但那位茅龟伯却不能实施这种缩头哲学,他这“王八太爷”,既是“新丽春院”老板,又独占扬州风月,不能缩头,只能伸出脖子,成为另一句俗谚“乌龟爬门槛,就看这一翻”了!   群芳开盛宴,四灵会扬州,所谓“四灵”中,“龟”有“龟算”,“凤”有“凤名”、“麟”有“麟胆”、“龙”有“龙威”,到底谁灵谁不灵呢?似乎除了各人知己的本身修为以外,还要看着各人知彼的深浅的程度。   从这一方面来说,“凤”似最高!因为甘凤池既见过了“龟”,也摸清了“龙”,(否则他不会平白用那“鹰瞵虎视的孽龙”字样)他不过只对自己这位“麟”的来踪去脉,还不十分清楚而已。   “龟”也不差,“茅龟伯”坐镇扬州,地灵人杰,他已尽力拉拢甘凤池,对“龙”的讯息,必也暗中注意,并从雕像中悟出云南来人,只不知来人是谁。但在一见自己之后,定将立即恍然大悟!……   “龙”的方面,人手更多,文武从员,加上扬州大小官吏,哪一个不是他的耳目?说不定他的已知情况,比甘凤池还要来得深刻!   自己是最差的了,初入中原,凡事生疏,除了熟知“茅龟伯”的不可告人底蕴,和听过甘凤池的名头,适才从手中,接了一张大红请帖,领教出江南大侠名不虚传之外,还知道些什么?简直是一片空白!   相形之下,太难堪,也太危险了!自己赶紧去摸摸“龙”吧,摸得出些端倪,是送给“茅龟伯”,祝贺他“新丽春院”开业的极佳贺礼!即令摸不清端倪,甚至闯出了祸,也只是自己的个人事件,不会连累到“茅龟伯”   和“新丽春院”!   想通之后,韦虎头的双眉不再皱锁,神情立即开朗!他是胆大包天的初生之犊,要去摸龙,斗龙,甚至想数数那条“孽龙”身上,到底有几片鳞甲?   “龙”,好找吗?……   不难!   因为,这条“龙”,确实是条“孽龙”,他不单胸怀大志,更不甘寂寞!   他当然不是康熙,他是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名叫胤祯。   康熙年事渐高,龙体欠安,似有不久于位之象,则他十多个儿子之中,必有一个在不久后,将继登大宝作为统率天下的皇帝。   于是,朝内朝外的所有官员,可为难了,因为,他们无法摸得准,拿得稳,究竟哪一位皇子,将来是真龙天子?……   万一在皇子们当阿哥时,逢迎不周,有所得罪,则在这位阿哥变成皇帝以后,手掌祸福生杀大权时可就有得受了!   朝内朝外的所有官员,因与本身利害有关,看得清,也辨得明,各皇子皆有所长,亦各有所短!   大阿哥早废,论排行,是二阿哥优先,论个人的心智能为,数四阿哥最为雄杰,但康熙本身仁厚,却似乎最喜欢性格与他相近的十四阿哥!   于是,二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就成了众皇子中的热门人物!   为什么说四阿哥的心智能为,最为雄杰呢?因为别的皇子只在庙堂上养尊处优,这位四皇子却深信自己将来必登大宝,遂一面在朝中重要官员内,厚结权势党援,一面经常游荡江湖,以了解天下大势,并练成了一身颇为不俗的内家武功,甚至于还曾入少林苦参绝艺!   象这样有心胸的儿子,康熙为什么不喜欢呢?   康熙有他另一套独到的鉴人之术。他从几件小事情,看出四阿哥太忌刻,太残忍、太狠毒,只是雄杰江湖之士,不是宜为人君之材!   康熙觉得满洲人利用吴三桂之变、李自成之乱,入关夺了汉室天下,再若不尽量开明,事事仁厚,必失天下人心,种下民族隔阂,暗蕴祸变之根!这种潜孳默长的民族力量,观之不见,却实质极强,一旦爆发,定将不可收拾!   故而,他不兴文字狱,严禁欺压汉人,并尽量或明或暗的,期使满汉同化,最好是消失掉这种隔阂!   于是,他嫌四阿哥太狠辣了,若是传位于这种不仁之君,非仅违反自己的“满汉一家”传统思想,也决非天下苍生之福!   四阿哥是察察为明的人,他知道老头子不太喜欢自己,却因生性强傲,不愿委屈承欢,遂干脆离康熙远点,经常到处游行,免得挨骂,但京中的心腹手眼,却布置得分外严密,一有事关重大的风吹草动,他纵远在江湖,也会立刻知晓!   这次前来扬州,适逢“新丽春院”的开业,凑巧碰上热闹,并非有甚预谋,想找韦小宝的什么麻烦。   扬州的大小文武官员,见从北京来了这位阿哥,个个又喜又怕!   喜的是阿哥们多半爱玩,爱奉承,自己们只要多找上几名绝色美女,以及扬州的精美酒食,把四阿哥奉承得“龙”心大悦,则等他由“潜龙”变成“真龙”以后,所还报的,定必是炙手富贵,升官发财!   怕的则是众阿哥中,最数这位四阿哥精明难缠,万一奉承不周,说不定升官发财之愿不谐,反会丢了乌纱,掉了脑袋!……   故而,四阿哥才到扬州,那扬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已得到姊夫授意,千挑万选的,从花花草草中,选了几个拔尖儿的出色人物,送去为四阿哥侍寝。   谁知四阿哥不知是不喜欢这种调调儿,抑或眼界太高?竟毫无喜色,只把嘴角微撇,淡淡说了一声“奇怪”!……   这一声“奇怪”,着实使在他身边逢迎盼宠的扬州大小文武官员,纷纷奇怪起来,均从脸上现露出奇怪神色!   四阿哥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看神色,便知他们心中为何奇怪。遂挥手叱退了由卜世仁千挑万选,送来为他侍寝的那几名庸俗女郎,晒然说道:“扬州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有名的风月圣地,怎么只选得出这等满身风尘气息的庸脂俗粉,岂不是令人‘奇怪’?”   扬州一干官员,闻言之下,正面面相觑不知应如何答话之际,扬州府尊却觉身为地方主管,不能只装胡涂,赶紧哈着腰儿,胁肩谄笑说道:“回四殿下的话……”   一语甫出,四阿哥便把脸色一沉,怫然叱道:“贵府这样坏的记性,怎样署领庶政?管理百姓!我早就嘱咐过,无论人前人后,不必称我‘殿下’,要叫‘金四爷’,你忘了吗?”   扬州府尊一向不单心黑,并极脸厚,虽当众碰了这大一个钉子,却毫无愠色,立即回手自己打了两记清脆耳光,垂手哈腰说道:“是……是……卑职糊涂,奴才该死!愿领四爷责罚!……”   四阿哥被他这副厚颜无耻的颟顸样儿,逗得笑了,把手一挥迎;“小事,过去就算了!继续说吧,你刚才要回我什么话儿?”   扬州府尊见龙颜已霁,心中一宽,伸手弹去了额角冷汗,陪笑说道:“扬州不是没有出色美女,是被‘新丽春院’重金抢聘而去,‘新丽春院’又尚未开业,正在择吉……”   话到此处,又有人低低说了一声“奇怪……”   四阿哥说道:“奇怪什么?”   那人表示自己所知甚多,精神一振说道:“那‘新丽春院’不单以极高重价,征聘当地才艺双绝的出色美女,院中并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还备有远从罗刹国弄来的罗宋美女,着实手眼通天,财力惊人,岂不太以奇怪?那主持人‘王八太爷’的身份来历,也显得特别奇怪!……”   四阿哥目光一扫众人,发话问道:“你们之中,当真没有人知道‘新丽春院’老板的身份来历?”   众人噤若寒蝉,四阿哥不禁“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你们太能干了,平日所为何事,难道就会晚上搂着那些庸俗粉头睡觉,白天刮地皮吗?……”   这几句话的问罪程度,比刚才重得多了,一干文武官员,真成了体若筛糠,谁能答得上话?……   还是扬州府尊皮厚,大着胆儿,一挺脊梁,颤声说道:“奴才等瓦磔庸材,哪里能仰及四……四爷的天聪圣睿……”   也许是这“天聪圣睿”四字,捧得适当,合了四阿哥的脾胃,竟使他转怒为喜,失笑说道:“好,我来告诉你们,‘新丽春院’的真正后台老板是业已告官致仕的前‘一等鹿鼎公’韦小宝,院中的几名罗宋美女,也绝非冒牌,货真价实,便是韦小宝远征雅克萨时带回,那王八太爷,决非真名,来历待查,他是代表韦小宝在扬州开妓馆,以了当年心愿而已!”   乖乖不得了!乖乖隆的冬!   第一个“乖乖不得了”是“新丽春院”竟有前“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这等“乖乖不得了”的后台!……   第二个“乖乖隆的冬”是久居扬州的众文武官吏毫无所知,刚到扬州的四阿哥,却了如指掌!   这位出了名精明厉害的四阿哥,真是威不虚传,精明得“乖乖不得了”,厉害得“乖乖隆的冬”啊!……   四阿哥向这群心中暗喊“乖乖不得了……”“乖乖隆的冬……”的扬州大小文武官员扫了一眼,晒然冷笑,伸手入怀,慢慢摸出了一张泥金大红请帖。   扬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不必看请帖内文,一望那相当考究的大红泥金外表,便知是“新丽春院”开业邀客之用,不禁“咦”了一声,诧然问道:“四……金四爷也接到这份请帖,并准备屈驾光临‘新丽春院’吗?”   四阿哥笑道:“你们扬州的什么瘦西湖,五亭桥、平山堂等,我看都看得烦了,‘富春’、‘玉华春’等大小馆子,吃也吃得腻了,幸亏还有‘新丽春院’开业的这场热闹可凑,否则,我已想打道回北京了!”   扬州府尊听得四阿哥要去“新丽春院”的开业盛宴凑趣,不禁双眉深蹙嗫嚅道:“那‘新丽春院’纵然大有来头,但既是妓馆,开业时的宴客品流,难免甚杂!……四爷若是定要纡尊降贵,卑职定当多派好手,化装在暗中保护……”   四阿哥失笑道:“你的扬州府衙之中,有好手吗?据我看来,无非是些酒囊饭袋而已……”   语音微顿,目光一瞥坐在自己身边的两名文士,又复笑道:“好手,我有的是!何况,我也进过少林,吃过‘夜粥’,自己颇能保护自己!”   说至此处,伸手一按面前酒杯,洒杯完整未损,但却整只陷入木桌,杯口与桌面齐平!   桌儿是上好紫檀木所制,质地甚坚,这一手,充分显出了四阿哥传劲朽物的内力玄功,已有江湖中一流高手造诣!   扬州大小文武官员骇然变色之中,四阿哥冷然笑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谁能答得正确,立可加官晋级!”   这些热中名利的大小官员,心都跳了,尤其是那自诩善于揣摸人意,奉承上司的扬州府尊,更竖起耳朵,静听四阿哥问题,心想这次定要卖弄聪明,好歹捞一个江苏巡抚干干!   他们都在大作富贵春梦之间,四阿哥已冷然问道:“我此次南游扬州,所为何来?谁能答得正确,谁就可以官加一级!但若胡言乱讲,也会立有惩罚!”   有赏,也有罚,这位四阿哥,的确精明,真够厉害!   扬州群官,又成了一群噤口寒蝉,包括自诩善于逢迎的扬州府尊,也恐怕万一马屁拍到马脚上去,那一踢之威,自己未必生受得住……   四阿哥“哼”了一声道:“争功远祸,你们倒真个善于为官!你们既答不出,我就宣布答案,但谁敢泄漏我的真正来意,谁就吃不消兜着走了,甚至于脑袋搬家!”   扬州大小官员不禁伸手摸摸自己脖子,全希望四阿哥不必说明来意,免得一个不好,弄得横祸临头,但谁也不敢加以拦阻!   四阿哥取过另一只酒杯,饮了一口酒儿道:“我就是为这即将开业的‘新丽春院’而来!”   扬州群官,听得有点奇怪,却又不便追问,只好静等四阿哥自行解释。   四阿哥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我人在北京,交游却遍江湖,耳目十分灵通,各地的大小事儿,着实知晓不少!闻得扬州的‘新丽春院’,大兴土木,准备复业,而后台老板又是韦小宝时,便心有所疑,决定来此实地看看……”   心有所疑,疑的是什么呢?扬州群官谁都想问,却谁也不敢开口!   还好,没有人问,四阿哥也会自己讲,他说:“韦小宝放着‘一等鹿鼎公’不干,要辞官致仕,而辞官之后,又不老老实实的隐居云南,却派人代他花了大笔银子,在扬州开设妓馆,似想独占淮左风月!他……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问题又来了,有人答吗?……   有,但答的人是四阿哥自己,他又说:“韦小宝是个顽皮捣蛋鬼,他这扬州开妓馆之举,若是动了顽皮心,起了怀旧念,我看在他是父皇宠臣份上,只要不大碍王法,不会管他!但韦小宝曾是‘天地会’的堂主,他师父陈近南又是企图反清复明的大逆主犯,万一韦小宝仍与‘天地会’有所勾结,甚至利用‘新丽春院’,作为招兵买马的叛逆中枢,我便容他不得,立加剪除,以断后患!父皇纵加怪责,也顾不得了!”   原来如此……   但,四阿哥够厉害!韦小宝也极难缠!扬州群官又心中打鼓的,谁也不敢轻易接口……   四阿哥以眼角余光,扫了扬州府尊,暨他身边几名文武官员一瞥,淡淡说道:“故而,我来扬州,不是为了贪吃喝、看风景,也不是为了玩女人!是为了侦察‘天地会’是否死灰复燃,又起反清复明妄念?以及韦小宝的‘新丽春院’,究竟只是单纯宴乐之地?抑或其中藏有什么花样?对‘新丽春院’的开业热闹,自然要参加,我有自己保护自己的本领,也有得力够用的贴身随员,这一方面,不劳你们费心,你们只消保守机密,并从各方面悄悄以各种手段,打听有关‘天地会’,或其他不法集团的有关叛逆举措!我这人办事认真,不讲情面,有功就赏,有过就罚!究竟是升官发财,还是掉脑袋、卷铺盖,全看你们自己表现如何了。”   乖乖,又是一个“乖乖隆的冬!”四阿哥神情冷峻,语重如山,一顶大帽子,把这般平常遇功则抢,遇过则推,只想发大财,不想办大事的文武乡愿官员,压得谁都不敢抬头,甚至于喘上一口大气!   他既不要女人,言语又交代完毕,扬州府尊遂极为知趣的,对小舅子卜世仁一施眼色,向四阿哥打千请安,领先告退。   四阿哥一端茶杯,送走群官以后,突然目注后窗,微笑说道:“送走俗客,应该接贵客了,这位贵客的轻功太好,身份必高,不是‘江南八侠’之一,便是那位世外高人。周老二、周老三替我吩咐厨下另换好酒,命红绡送来,你们不必在我身边伺候,我这主人,若太俗气,客人会不高兴的!”   适才在四阿哥身边伺候的、两名貌相酷肖的白衣文士,恭身领命,双双出室。   后窗开了,从窗外象张树叶般的,飘进一个出乎四阿哥意料的人!   使四阿哥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太年轻!年轻得仅约二十上下。   年龄甚轻,相貌极俊,神情则又傲又冷,四阿哥才见来人现身,便“呀”了一声,失笑说道:“所谓世外高人,不是白胡子老公公,便是白发老婆婆,江南八侠中,则不单只有甘凤池一位,现在扬州,也决无任何一位,与你年貌相若!可见我适才之言,不过自作聪明,全猜错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这年轻人面对能令扬州大小文武官员,为之胆寒心慑的四阿哥,居然毫无怯色,大大方方的,在四阿哥身旁坐了下来,扬眉说道:“论名儿,我是‘虎’,论别称,有人说我是‘麟’,论彼此关系,你大概应该叫我一声‘表弟’!”   四阿哥的双目中闪射神光,盯在这相当洒脱,但双眉微锁,似乎有点不大高兴的年轻人身上,略一打量,苦笑说道:“这关系不容易猜!‘表兄弟’牵涉太广,有‘姑表’‘姨表’,俗语云:‘一表三千里’,你既是我‘表弟’,莫令我这‘胡涂表哥’,有所简慢,纵令不愿自报姓名,也何妨再给我一点暗示?……”   话方至此,发现年轻人的两道剑眉,皱得越来越紧,不禁讶然问道:“表弟,你好象不大高兴?……”   年轻人“哼”了一声道:“你刚才骂我爹爹,我当然不大高兴!”   四阿哥诧道:“我刚才曾骂你爹爹?……”   年轻人噘着嘴儿,接口道:“你刚才说我爹爹是个‘顽皮捣蛋鬼’嘛!……”   四阿哥想起自已对扬州文武官员批评韦小宝之言,恍然失笑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虽非我建宁公主姑母亲生,也应该叫她妈妈,你名儿中虽有‘虎’字,定是韦家大表弟,从云南远来的韦虎头吧!”   年轻人当然正是韦虎头,他虽点了点头,脸上仍呈露不高兴的神色!   四阿哥失笑道:“虎表弟不要不高兴了,顽皮捣蛋是你爸爸天生性格!他的传奇事业,也多半就成功在这四个字儿之上!这是中肯批评,并不是什么很坏很恶的骂人字眼!”   韦虎头撇嘴道:“算你会解释,但你不应该怀疑我爹爹可能会叛逆啊?……”   四阿哥笑道:“为天下者,纵对自己的枕边人,也应该略存警惕,保留三分戒意!你不能否认你爹爹曾是‘天地会’的堂主,也不能否认‘天地会’一向都企图反清复明吧?”   韦虎头突然瞪起两只虎目叫道:“我有话要问你,你能答复我吗?”   四阿哥笑道:“请尽管问。”   韦虎头正色朗声说道:“五台山救驾之时若叛,顺治老皇爷与当今康熙天子,可能遭受大劫!云南探敌时若叛,可与吴三桂互相勾结,席卷西南,进而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远交莫斯科,出征雅克萨时若叛,可以借助外力,动摇国本!我爹爹在那些绝对有利的时机下不叛,会在仁政爱民,四海归心,天下大定的如今情况下叛么?你这种疑心,岂不等于骂我爹爹是个超级笨蛋!”   四阿哥听得动容,居然向韦虎头拱了拱手,点头笑道:“承教!承教!你这位虎表弟的论理相当高明,使我深深了解生性虽极顽皮捣蛋,但却重情重义,绝顶聪明的韦家姑丈,不会在失时辞官以后,甘为此大不韪的!”   韦虎头一眼瞥见尚摆在桌上的那张泥金大红请帖,扬眉笑道:“你既知道‘新丽春院’不会成为什么招兵买马的叛逆中枢,定然不会纡尊降贵,再参与这场热闹……”   四阿哥不等韦虎头再往下说,便接口笑道:“既到扬州,为什么不参加这场淮左名都的风月盛事呢!不瞒你虎表弟说,父皇多病,嗣君未定,你的手足单纯,我的弟兄复杂,谁都想培养各种实力,以期逐鹿问鼎!在这种情况下,朋友自然越多越好,我遂想利用这项机会,好好结交些风尘奇士、江南人物!……”   说至此处,突然以一种希冀神色,日注韦虎头道:“江南人物未交,云南人物已到!你是韦家之‘虎’,也是江湖之‘麟’,肯不肯好好帮我?象你爹爹一样,将来也在庙堂中,闯它一番动地惊天事业,封个一等公侯!”   韦虎头毫不考虑的,摇头答道:“对不起,办不到!因为我是山林之性,受不得丝毫羁束,决非夤绿富贵的岩廊之材!……”   四阿哥闻言,并不失望,好似韦虎头这种答复,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好,我不勉强!但你既然不肯帮我,应该也不会帮我其他兄弟,尤其是我二哥或十四弟吧?”   韦虎头爽朗已极的,应声答道:“绝对不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但我要先加说明,你既参与热闹,在‘新丽春院’的开业盛宴上,我想和你当众赌上一场……”   四阿哥兴趣盎然的,抚掌笑道:“妙极,妙极!韦姑丈是个大赌鬼,你家学渊源,必精此道!我因时常在江湖行走!对此也不外,大家既然都有兴趣,自然一拍即合,‘新丽春院’的开业盛宴,既有嫖,又有赌,越发多趣味了!但不知以什么作为赌具,什么作为‘赌法’?”   韦虎头笑道:“临场揭晓,岂不格外有趣?但我们不妨先建立一项默契就是,赌具由你选,赌注由我定如何?”   四阿哥伸出手来,和韦虎头击了一掌笑道:“好,我们一言为定!但我听说韦家姑丈只不过精于骰子,要几点,便能掷出几点,想不到你却各种赌具都精,真所谓‘青出于蓝’、‘冰寒于水’……”   韦虎头摇手叫道:“你这位表哥,委实疑心太大,又弄错了!我爹爹和人赌钱,或许会点手法,我却全凭运气!要输,输个干干脆脆!要赢,就赢你服服贴贴!故而,才由你临时选择赌具,既然全凭运气,赌得公平,任何赌具,都是一样机会!”   语音至此微顿,向四阿哥望了一眼,嘴角微撇又道:“你这位表哥,似乎并不怎么大方,适才叫人换酒,直到如今还点滴未见……”   四阿哥大笑道:“虎表弟莫挑眼,好酒早就来了,送酒人玲珑识趣,见我们谈得有劲,避免打断兴头,在门外站了好一会了!……”   说完,扭头向门外笑道:“红绡,拿酒来吧!这位虎少爷相当豪爽,雄论滔滔,口中定渴,你放下酒菜,再替他烹上一壶生津解渴的‘黄山云雾茶’吧!”   门外,应声走出一位手捧银盘的绝代佳人!   韦虎头才抬头,目光微注,便不禁全身一震!   这位绝代佳人,只不过十八、九岁芳龄,目如秋水,眉若远山,瑶鼻朱唇,玉腮贝齿,身材之美则真所谓修短适中,秾纤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使韦虎头才一注目,便眼光发直,无法离开,心中暗忖:妹子韦双双,已称人间绝色!想不到皇家富贵,真个羡人,四阿哥身边的一个送酒丫头,不论姿色风华,便已和妹子韦双双瑜亮并生,难判上下!……   红绡见了韦虎头的出神模样,嫣然一笑,放下盘中酒菜,轻启朱唇说道:“虎少爷,您吃惯了云南宣腿,换个金华蒋腿,尝尝新吧!另外一碟凉拌干丝,一碟鲫鱼舌头,一碟蟹粉狮子头,都是扬州名厨的拿手小菜!酒是百年陈绍状元红,我去用金山寺快马送到的江心水,烹壶好茶,再来替虎少爷斟酒!”   红绡一走,韦虎头的神色立即恢复正常,伸手取起酒壶,毫不客套的嘴对嘴儿,一口气便把壶中的状元红美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几味扬州佳肴,他不吃了,举袖一抹口边余沥,站起身来,向四阿哥笑道:“大热闹就在眼前,我们等‘新丽春院’中,快聚之时,彼此再分床狂嫖,同桌大赌,如今,你的虎表弟,有点不胜酒力,我先告退了!”   语首才落,人如燕飞,轻灵已极的,飞出了窗外。   第 三 回四灵之聚   后窗人影才杳,前窗人影双现,那被四阿哥称作周老二、周老三的两名白衣文士,飘然闪入室内。   四阿哥笑道:“你们仍不放心,怕我应付不了他啊?幸亏这只‘虎’的修为虽还不错,但江湖经验却差,才被你们用内家龟息之术,屏住呼吸,瞒了过去!否则,他必不高兴,难免又多费一番唇舌……”   这时,红绡端了一套茶具走进,眼风满室一扫,似乎有点不太高兴的失声说道:“韦家的虎少爷,竟走了吗?四爷这次,可失了算。他不想等我替他斟酒,足以见得我对他毫无吸引魔力!……”   四阿哥脸上现出一种枭雄神色,狂笑说道:“红绡胡说,我的大大小小算计,哪一次落过空儿?韦小宝至少已有一个儿子,落入我掌握中了……”   语音顿处,伸手从红绡手上,取茶饮了一口,失笑又道:“不是你没有魔力,而是你的魔力太大,才把那初出茅庐,尚未见过多大世面的韦虎头,吓得快紧溜了!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生怕再见你时,万一心醉神迷,矜持不住,会丢了他爹娘脸面。对付这等毛头小伙子,你不必我教,必定擒纵得游刃有余,‘若即若离’四字,便是红绡小姐的捆仙绳啊!”   红绡自然不会和这自诩精于大小算计的四阿哥辩论,只是抛给他一瞥极冶荡、极妩媚的白眼!   四阿哥哈哈一笑,他不喝茶了,也不喝酒了,伸手揽住红绡的纤细腰肢,满面春情,走向内室。   原来,他的夹袋之中,竟带着红绡这等绝代娇娃,难怪会看不上卜世仁送来侍寝的庸脂俗粉……   四阿哥与红绡进了内室,自然无须周老二、周老三随侍护卫,而他们兄弟也不好意思再用什么“内家龟息”之技,悄悄藏在窗外听壁脚了。   周老三面露尴尬神色,向周老二低声问道:“二哥,今天看来已没有事了,我们干什么去?”   周老二笑道:“各投所好,岂不乐哉!你去和那些赌鬼侍卫们,推上几方牌九,大杀四门,赢他们一些银子,我则刚才已把卜世仁送来那个一身媚骨,外号‘满床飞’的粉头,悄悄留下,足够折腾上大半夜了!”   兄弟们话完一笑,一个走向前厅,一个走向跨院。   周老二、周老三兄弟,一个去嫖,一个去赌之后,又有一条人影飘出这四阿哥的临时行馆。   刚才韦虎头的去时身法,业已够轻够快,如今离开的这条人影,却称得上更轻更快!   因为,他施展的是轻功中罕见的绝艺“凤翔天池身法”!   这条人影是甘凤池。   韦虎头来自后窗,周老二、周老三兄弟藏在前窗,甘凤池则隐身东窗,听了一切谈话,看了所有动静,也弄清楚了韦虎头的身份来历,以及四阿哥此来扬州,对于“新丽春院”,暨韦家父子的谋略打算。   离开四阿哥的临时行馆后,甘凤池独自走到瘦西湖畔,此时,夜色已深,他负手湖边,仰望中天蟾辉,口内喃喃自语说道:“韦小宝的这个儿子,修为胆识,都还不错,但江湖经验,却着实太嫩一些,我若不好好帮他,他怎么可能是四阿哥那等又刁又毒,智计百出的枭雄对手?……”   自语至此,忽又想起一事,从鼻中冷哼一声说道:“周老二、周老三兄弟,显然绝非本名,并均各练有歹毒阴损功力,我怀疑他们可能是近年在江湖失踪的‘长白阴风双煞’……”   这位江南大侠自语的语音越来越冷,目中并腾闪杀气之际,一叶扁舟,突然冲破湖上水云,悠然驶向岸边。   舟上只有一人,是前朝衣冠的文士打扮,葛衣飘飘若仙,卓立船头,口中吟道:“淮之水,淮之水,春风吹,春风洗,青于蓝,绿染指,鱼不来,鸥不起,潋潋滟滟天尽头,只见孤帆不见舟,残阳欲落未落处,尽是人间今古愁!今古愁,可奈何?莫使骚人闻棹歌,我曹尽是浩歌客,笑声酒面春风和……”   甘凤池听得失声道:“这是宋人徐仲车诗?……”   一言才出,船上葛衣人便哈哈笑道:“懂得徐仲车诗之人,必非俗客!如此好月,如此好湖,加上我船中还有好酒,尊驾有没有兴趣上船共倾三大杯呢?……”   甘凤池是嗜饮之人,一听“好酒”二字,喉中已觉发痒,何况这葛衣人孤舟泛湖,对月吟诗,风采似颇不俗,遂在听了对方邀饮之语后,微一飘身,上了小舟。   葛衣人见甘凤池上船,便移坐船中,取了酒壶酒杯,斟来奉客。   甘凤池一嗅酒香,便先惊叫道:“好酒!好酒!这酒来路不近,是山西汾酒?陕西凤酒?还是四川的沪州大曲?”   葛衣人叹息一声,举起酒壶说道:“莫管它是什么地方的酒儿,尊驾就尽兴喝吧,我舟中备有十壶之量,可供大陕半醉!反正不论山西、陕西,或四川等地,都上国衣冠,沦于夷狄,均非汉家故物的了!”   甘凤池不闻这种敢公开吐露心声的遗民志士之言已久,遂肃然起敬的,暂不饮酒,向那葛衣人拱手说道:“江山虽失,民心未死,……”   谁知这八个字儿一出口,那葛衣人便摇头叹道:“满洲人刚刚入关之际,骄狂暴虐,敌视汉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下薙发令,兴文字狱,激人加深民族意识,四海人心,莫不思汉,确实如大侠适才所言‘江山虽失,民心未死’,但自康熙嗣位,却广行仁政,大买人心,就皇帝本身而论,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但仁柔之力,强于斧钺,加上谁不乱后思安?甘大侠济民救物,侠踪定遍江湖,你近来可曾听过半句念故土、怀故主之言?四海人心,恐怕已死得差不多了!……”   甘凤池由第一声“大侠”称谓之上,已知对方识破自己来历,故对第二声“甘大侠”,并不惊奇,却被这葛衣人似比常人看得深入一层的“……四海人心恐怕已死得差不多了……”之语,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再举酒杯,却不沾唇,只把杯中美酒,慢慢倾入瘦西湖,放下空杯,对葛衣人又一抱拳,正色恭敬说道:“甘凤池幸遇高人,不敢贪杯,愿闻明教!先生适才‘仁柔之力,强于斧钺’高论,确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甘凤池想一了俗事,立离扬州,赴京师,闯大内,试以一身所学,刺杀康熙,即令流血五步,拚以身殉,亦绝无所憾!……”   葛衣人听他说至此处,摇手失笑接道:“我以为甘大侠文通武达,乃是解人,才邀你上船,彼此对月倾杯,一吐心腹!谁知你怎么也如市井俗人,意气用事的要参野狐禅了!”   甘凤池窘得满面通红,耳际发热,正不知应如何答对,葛衣人已把空杯斟满,含笑递还道:“酒能蚀心,亦能壮志,端看饮酒人才具程度,暨所酗之数量而定!似此风清月白,知己相逢,以杯中杜康,小助谈兴何妨?甘大侠尽管下喉,听我说说我的粗浅看法!”   甘凤池知晓再若矜持,便成虚伪,遂接杯饮了一大口,目注葛衣人道:“先生慧眼,已知我叫甘凤池,甘凤池是俗人,我应该对先生……”   葛衣人突然大笑,伸手指着自己的左眼说道:“甘大侠识广见多,胸罗定博,你看了我这只左眼,可能猜得出我是谁了?……”   他自己这一叫破,甘凤池才注意看出这葛衣人的左眼瘪陷,业已眇了一目!   正从江湖中的眇目名人,逐一思忖之际,葛衣人又复笑道:“甘大侠莫钻牛角,我是俗人,不是名人,这只左眼,是为了向韦小宝谢罪,当着顾炎武先生,自行戳瞎!但韦小宝若是失诺背信,不为汉人作出一件惊天动地大事,他似乎也该赔我一只眼睛!……”   甘凤池见闻确广,掌故极熟,闻言恍然道:“尊驾是天地会宏化堂的舒化龙兄……”   葛衣人点头笑道:“舒化龙当年眇目以后,自惭腹笥太俭,举措鲁莽!遂弃武习文,闭户读书,十多年来,确实气质有了变化,看法与先前不同!”   甘凤池既知对方也是江湖同道,遂释了矜持,向舒化龙笑道:“舒兄要我莫参野狐禅之意,是说不必杀刺康熙?”   舒化龙叹道:“自明末以来,奸宦当权,昏君怠政,让久经流寇,战乱,欺凌,屠杀的四海生民,过一段皇帝仁厚的安宁岁月,也是他们应该有的享受!我们又何必急于求功,冒险行事的亟亟予以破坏呢?”   甘凤池失声道:“舒兄十余年读书养气,确有大成,小弟愿闻舒兄必极高明、进一步的想法看法!”   舒化龙道:“康熙体气已衰,在位不久!他好多儿子,为了权势,必起大争!我们暗加运用,使其种族中,发生仇恨,种下矛盾,并于众阿哥内,选择性格阴狠忌刻者,助其夺嫡,则当政后,定将民心渐失,重复思汉!江湖志士,再趁隙鼓吹民族意识,只求人心不死,不必成功在我,若干年后,时机成熟,不单河山必复,甚至连满洲民族,也可能被悠久深长的大汉文化,渐渐同化消灭!”   甘凤池听得眉飞色舞,深以为然的点头笑道:“高明!高明!这是有计划的图谋,确比徒逞血气之勇,急功近利的盲目乱闹高明多了!康熙是好皇帝、相当仁政爱民,我们不杀,但对下一个坏皇帝,却没有什么顾虑,助他夺嫡,使他先种同族仇恨,渐失大汉民心,然后再觅机歼除,以张正气,并揭民族大义!……”   说至此处,突然目光一亮叫道:“我明白了,舒兄‘阴狠忌刻’之评,必有所指,多半就是如今正在扬州准备参与‘新丽春院’开业热闹的四阿哥胤祯!”   舒化龙笑道:“这位四阿哥,论阴狠,阴狠绝伦,论忌刻,忌刻已极,辅他登位,固然必行暴政,大失民心,但也必有不少遗民志士,会遭受横祸的呢!”   甘凤池叹道:“为了削弱满人气运,激扬大汉民心,是千秋大业,是全民大事,少数人略遭劫数,稍作牺牲,也就顾不得了!譬如四阿哥本身既精武功,护卫中又不乏好手,将来若想诛除他时,定极艰难,甘凤池便不惮肝脑涂地,宁愿身任其事!”   舒化龙向甘凤池抱拳笑道:“甘大侠正义凛然,舒化龙敬代‘天地会’中所有心怀故国之人,谢此一诺!……”   甘凤池听他提到“天地会”,忽然想起在四阿哥行馆中所闻秘语,遂向舒化龙笑道:“舒兄读书养气,明心见性,对事有独到高明看法,你认为四阿哥此来扬州,是为了参与‘新丽春院’开业之盛吗?”   舒化龙颔首道:“是为了‘新丽春院’开业,却绝非为了院中足以使嫖客销魂蚀骨的中西粉头!但其真正来意,相当难测,我不知道会不会和‘新丽春院’幕后老板韦小宝的曾为‘天地会’堂主之事,有点蛛丝马迹关系?”   甘凤池干了一杯酒儿,高挑拇指赞道:“舒兄着实高明,四阿哥的扬州来意,已被你一口道破……”   接着便把自己在四阿哥行馆中所听得的背后之言,对舒化龙说了一遍。   舒化龙苦笑道:“这样说来,我们对那位盖世枭雄四阿哥,已有相当了解,并拟定了把他充分利用的一致立场!如今最神秘的难测人物,却是韦小宝了。”   甘凤池道:“舒兄此话怎讲?”   舒化龙道:“当年在泗阳集,他当着顾炎武先生,允许作一件符合‘天地会’宗旨,严重打击满人的惊天动地大事!但一等几年,他逍遥云南毫无动静,未免使我暗兴以韦小宝其人、其名,怎会言而无信之叹。”   甘凤池笑道:“我们已知道‘新丽春院’的后台老板,确是韦小宝,他总算不甘久蛰,有动静了!”   舒化龙嘘了一口长气,苦笑说道:“这样的动静,离‘天地会’的宗旨太远!就算韦小宝真是打算开间有名的大窑子,以联络各路志士,但此意已被四阿哥识破,在清廷着意提防之下,又能惊得了什么天?动得了什么地?成得了什么大事?……”   甘凤池摇头笑道:“关于‘新丽春院’之事,我与舒兄的看法不同!”   舒化龙“哦”了一声,喜形于色间道:“莫非甘大侠有独到见解?看出韦小宝另有深意?”   甘凤池道:“不是有深意,而是毫无用意。他这派化身、开妓馆,只是偶然遣兴,最多也小过是了却早年心愿而已,绝对与国家大事无关……。”   舒化龙失声叹道:“原来,甘大侠是认为韦小宝丧尽心肝,毫不足取!……”   甘凤池摆手道:“舒兄错了,纵令韦小宝顽皮成性,他也是性情中人,一代怪侠,怎会丧尽心肝,毫无足取?他对陈近南,有师徒之义,对康熙有知交之情,对‘天地会’,有袍泽手足之义,情难兼顾,重不得轻不得,自颇为难!我认为他决不会忘了泗阳集之诺;定必有所作为,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舒化龙道:“不少年了,甘大侠认为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算是时机成熟?”   甘凤池道:“韦虎头夜访叫四阿哥,对他所作韦小宝当叛未叛分析,我已对舒兄转述,你认为有道理吗?”   舒化龙颔首道:“当然大有道理,不然以四阿哥那等精明之人,怎会被韦虎头说服?连我也觉得,韦小宝既然放弃掉最良好的机会,他定必终身不叛清廷的了!”   甘凤池接口道:“不然……”   这“不然”二字,把舒化龙听得一怔。   甘凤池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据我分析,韦小宝不曾把握住五台出救驾、昆明探吴三桂、远交罗刹国等几度良机之故,不是不叛清廷,只是不叛康熙而已!人若情深,必然义重!韦小宝既然如此重视与康熙总角结友的知交之情,又怎会轻视与陈近南,天地会的师徒袍泽之义?以此立论,康熙龙驭上宾之后,才是韦小宝不忘旧诺,有所作为的机缘成熟之时,舒兄以为然否?”   舒化龙连连点头,大笑说道:“然!然!然!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要奉敬甘大侠两大杯酒!”   说完立即斟酒,豪爽已极的连干了两大杯!   甘凤池当然也陪饮尽,并含笑问道:“通常敬酒不是一杯,就是三杯,舒兄敬我两大杯定有甚特殊用意?”   舒化龙笑道:“第一杯酒,是我自己敬的,用意在敬佩甘大侠析理入微!尤其那‘人若情深,必然义重’八字,委实画龙点睛,开我茅塞!”   甘凤池听出舒化龙言外之意,含笑问道:“听舒兄之意,第二杯酒,是你替别人敬我的了?”   舒化龙点头道:“我与韦小宝在泗阳集见过一次,并为他自眇一目,彼此可算旧交!第二杯酒,便是代韦小宝,奉敬甘大侠的,多谢你是他知己,寥寥数语,便说出他末为世晓的肺腑真意!”   甘凤池微微一笑,他们这瘦西湖的几杯夜饮,研究解决了不少重大疑问隔阂,委实喝得畅快已极!   明天就是“新丽春院”的开业吉期,要在院内园中,大宴宾客,今夜的丽春、丽夏、丽秋、丽冬四院房宇,以及有亭、有树、有山、有水的丽春园,当然均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花团锦簇,一片喜气!   常言道:“有钱好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茅十八不措重赀,延请了扬州最擅易牙妙技的高手名厨,为明天的大宴主撰,为了甘凤池,也搜罗了不少中国各地佳酿,甚至于来自国外的西洋陈年葡萄美酒!   看着多年心血经营,明天就要开花结果,茅十八当然高兴,但在丽春园中,负手蹀躞之际,却又双眉微蹙,似于七分高兴内,尚有三分忧愁!   这三分忧愁,是来自甘凤池对他所说的“四灵聚煞,龙威太厉”之语!   直到如今,茅十八只知自己是“龟”,甘凤池可能是“凤”,至于“四灵”中的另外两灵,谁是“麟”?谁又是“龙”?他根本弄不清楚!   扬州大小文武官员,为了饭碗、脑袋,对化名“金四爷”的四阿哥身份,守口如瓶,茅十八一心经营“新丽春院”,避免招摇,不曾亲出打探,自然便弄不清楚!   韦虎头只送了一座雕像,并未与茅十八见面,茅十八虽从雕像的面目身材之上,猜出是云南方面来了人,却无法猜出来人是被甘凤池目为江湖中后起祥鳞,韦家三兄妹中的虎头老大!   “麟、龙”身份不明,甘凤池又特别强调“龙威太厉”,怎不令茅十八为“麟”悬疑,为“龙”悬忧,而愁感到明天要光降“新丽春院”的这条“龙”,会不会是当今天子?……   细一参详,“龙威太厉”的“厉”字评语,似与康熙的一向仁厚,不太适合。加上又想起康熙与韦小宝超越君臣的深厚、微妙交情,茅十八的眉头不太皱了,心中的十分忧愁,业已减掉五分……   再想起甘凤池曾有“看在你这背壳尚硬的‘王八’份上,我替书小宝出次力吧,既接请帖,一定到场,看看能否为‘新丽春院’挽回劫数?替你们能担多少,就担多少……”之语,心中略宽,五分忧愁,又复减到三分。   就在茅十八把忧愁从十分减到五分,从五分减到三分,终于眼望着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的丽春园,脸上微现笑容之际,园中灯光,似乎微微一暗。   似乎不是肯定用语,表示丽春园中灯光,并没有出甚毛病。只是园中突然来了一个人,这人的光度太高,以致相形间灯光方面,便成了“微微一暗”而已!   人漂亮,衣服也漂亮,亮上加亮,自然便光度高了,使茅十八顿觉眼前一亮!   这是个有点陌生,又不十分陌生的年轻人!   有点陌生之故,是茅十八有十多年没见过这张面孔了!而且,十多年前,具有这张面孔之人,是个小娃娃,如今是个英俊挺拔少年,茅十八若是不觉得有点陌生才怪。   又不十分陌生之故,一来在于他们毕竟十多年前见过!二来在于这张面孔有八分象韦小宝,两分象阿珂!八分象父,两分象母,这是韦小宝和阿珂的“合作产品”嘛!茅十八当然不会陌生!   由于有点陌生之故,茅十八初见韦虎头时,不禁怔了一怔,这人象……?   由于不太十分陌生之故,茅十八于怔了一怔之后,迸出了一句:“你……你是虎头,我……我……我小宝兄弟好吧?……”   韦小宝和康熙的交情,太不平凡,茅十八和韦小宝的交情也不平凡!   交情不平凡的好友,十多年久别,自极悬念!故而,茅十八从相貌上认出韦虎头是小宝和阿珂的合作产品之后,第一句问话便是“我小宝兄弟好吧?”   茅十八虽然只问爸爸,韦虎头却不愿冷落妈妈,立刻含笑答道:“爸爸好,妈妈和妈妈们也好,但……”   说到“但”字,收了笑容,换了副肃穆神情又道:“但……但……但是奶奶死了……”   自见书春芳的雕像,茅十八便知她大事不妙,故对韦虎头口中这句“奶奶死了”,乃在意料之中,只微叹一声道:“人的年纪大了,谁也难免轮回!虎头你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弟弟、妹妹,定也相当出色!他们没有和你一齐来吗?”   韦虎头又恢复他倜傥神色,扬眉笑道:“这次,本来是弟弟来,但妹妹帮我,才让我先来,过上一段时间,弟弟、妹妹自然也难免到中原走走……”   年轻人爱面子,韦虎头不好意思说未奉父母之命,是愉偷跑来,遂不得不加上一句:“爸爸问茅龟伯好!……”   “茅龟伯”三字,差点把茅十八听得跳了起来,瞪着两只不太象乌龟的牛眼,诧声问道:“是我听错了么?你……你叫我茅龟伯?……”   韦虎头眨眨两只大眼,仰手向喜气洋洋、花团锦簇的四周一指,神色顽皮笑道:“‘新丽春院’的‘龟业’有这等局面,它的主人‘王八太爷’,独占扬州风月,岂不是‘乌龟大王’?再说茅伯伯在‘四灵’之中,也着实象只‘龟’吓?”   茅十八惊道:“你也知道‘四灵’?……”   韦虎头笑道:“不单知道,并知道得十分清楚!‘龟’是茅伯伯,‘凤’是甘大侠,‘龙’是……”   茅十八见他说得慢吞吞的,便迫不及待叫道:“你有这大本领,能知道‘龙’是谁吗?还有‘麟’……”   韦虎头道:“所谓‘麟’,是那位名字有个‘凤’字的甘大侠,经过测验,嘉许我的……”   茅十八喜道:“甘大侠真有实学,不是徒负虚名的人啊!我被他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差点儿便全身骨架都被震散!你能通得过他的测验,当然是韦家‘虎子’,也是武林罕见的后起‘祥麟’!好虎儿,好麟儿,快告诉我,‘龙’是谁?你才从云南,来到扬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会摸得清‘龙’的底细?”   韦虎头剑眉微轩笑道:“我既然是‘麟’,也属一‘灵’之长,与‘龙’乃是同类,觉得‘龙’似没有什么可怕,已经摸到他的行馆之中,见过了他,彼此客客气气谈了不少话儿……”   茅十八向韦虎头递过一瞥惊喜嘉许眼光问道:“‘龙’到底是谁?不会是特来扬州探望你爸爸的‘小玄子’吧!”   韦虎头摇头道:“不是当今真‘龙’,是他‘龙族’之中的一条孽种,此人化名‘金四爷’,好象是正在培养势力,企图于兄弟中,夺嫡继位的四阿哥……”   茅十八失声道:“是胤祯么,这个相当凶残阴狠的厉害脚色,明天会不会来?”   韦虎头颔首道:“一定来,一定来,他和我彼此约定,明大要当着扬州的各界宾客,大大的与我赌上一场……”   茅十八问道:“用什么赌?又赌些什么?是赌文?赌武?还是赌骰子、牌九……”   韦虎头笑道:“赌注、赌法都还没有决定,等明天临时看吧……”   茅十八突然把语音压低,相当神秘的向韦虎头问道:“你爸爸是个赌鬼,他那些掷骰子的手法,你都会了?……”   韦虎头轩眉一笑,摇头答道:“不会,就算会也不用!我既是韦家虎子,便应作光明祥麟!明天,我会为‘新丽春院’,为扬州,甚至为天下苍生,和四阿哥公公平平,各凭运气的大大赌上几手!”   茅十八满心嘉许的,一巴掌拍上韦虎头的肩头,高挑拇指赞道:“好小子,真够种,有你的,好运气一定会跟随着你,明天,你放大胆,敞开手赌!你‘茅龟伯’以整个身家性命,作你后盾,你纵把我这‘乌龟背壳’全给输掉,我也含笑无怨!”   韦虎头拉着茅十八的手儿,满怀感激说道:“茅龟伯,好多谢了,我既然公公平平的赌,虽可能赢,也可能输!你在金钱赌本方面,不必给我支援,但就这几句话儿的精神支援,已使我这初出茅庐的小侄儿,为之感激不尽!”   茅十八哈哈大笑,又是一巴掌拍上韦虎头的肩膀道:“好,你这小子不错,你爹爹一隐多年,江湖中到处都是怀念韦小宝之人!这次的热闹,有你参加,很快便会传遍四海八荒,人人都知道韦小宝本人,业已变成韦大宝,而韦家第二代的小小宝兄妹,也均将先后出道。‘江湖代有顽皮出,捣蛋风流数十年’……”   韦虎头苦着脸儿接口说道:“论顽皮捣蛋,恐怕谁也比不上我双双小妹,论刁钻古怪,我又比不了弟弟铜锤,韦虎头自觉差劲,可能连风流二字,都因脸皮太薄,沾不上边……”   “别泄气,谁说沾不上边?又不是只有乱玩女人,才叫风流,不粘不脱,不重不滞,潇潇洒洒,天马行空,便属尽得风流!我希望你和那四阿哥的明日之会,务必赌得尽量风流一点!”   舒化龙和甘凤池,在瘦西湖的小舟之上,共倾肺腑!   茅十八和韦虎头,在丽春园内假山上的“龟脉主穴”之前,互话家常!……   四阿哥呢?他是一直和红绡携手罗帏,兴云布雨?还是与周老二、周老三、密议明日怎样参与“新丽春院”盛宴,拢络江左豪雄?……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四阿哥心中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他虽然搂着红绡,进入内室,也上了床,却决未脱衣布阵!   他们上了床,放下罗帏以后,四阿哥脸上,未流露丝毫春情,他先是在床上盘膝坐好,双睛微阖,然后向红绡徐徐伸出双掌!……   红绡“嗯”了一声,点头娇笑说道:“对,明天的场面定大,甘凤池决不好惹,韦虎头不是盏省油的灯,‘王八太爷’深浅难知,颇象是个擅于‘装猪吃象’的江湖好手。其他隐形高人,更难一一推测!你今夜应该乖一点,养精蓄锐,用在明朝,把江左英豪,尽量收入夹袋!来来来,我们以坎离互济,龙虎相调,加强加强彼此的‘混元力’吧!”   乖乖,听红绡这等语气,她不单容貌身材,美得撩人,连内家修为,也高得惊人!   她哪里象什么侍酒侍寝的贴身婢女?从口风和背人称呼“你呀你的”之上听来,至少也是修为与四阿哥相若,甚或犹有过之的师姊妹嘛……   红绡也盘膝静坐,她的双掌也伸了出去,与四阿哥的双掌掌心,紧紧互贴!   哪消多久,他们的脸上都闪了宝光,额上身上都见了汗渍!   地点是在合欢床上,销金帐内,人物是一男一女,但他们所流的,不是风流汗,而是功夫汗!   良辰易逝,转瞬天明,这一天是扬州的热闹日子,“新丽春院”广邀宾客,要开业了!……   茅十八这位“王八太爷”今天可漂亮了,长袍马褂,还要加顶瓜皮小帽,他是“乌龟大王”,不是提茶壶的“小乌龟”,用不着哈腰驼背,在门外迎宾,但身为主人,也不得不带着那些相当出色的白俄公主们,在园内笑脸迎客,依照来宾身份,安排适当位置!   有一件怪事,令茅十八有点纳闷?   就是来客凡属扬州官场中人,或是有钱有势的大老板们,尽管进门时难免有些趾高气扬,但在一走进“新丽春院”大厅以后,便均立即把神色收敛,恭恭敬敬的向上跪倒,来个三拜九叩!   茅十八虽然知道他们拜的是那尊看去颇象观音的韦春芳玉雕像,但心中仍极奇怪……   因这些来客,纵都信神,不敢见佛不拜,但可以意到即止,哪里用得着一个一个都行甚三拜九叩大礼?   没有例外吗?……   决无例外,官越大的,钱越多的,越是深恐表意不诚,个个以首泥地,几乎拜得鼻青脸肿!   茅十八心中纳闷,暗忖难道韦春芳生虽为“婊”。死却成“豪”!她这玉雕像,会有甚神奇魔力,弄得来到“新丽春院”的扬州富贵大佬,以前可能有人还嫖过她,如今却没有人敢见她不拜!……   这种纳闷,虽由于茅十八未曾细看,但就算他曾加细看,也必因看不懂其中奥妙,而依旧心中纳闷……   未曾细看的,是茅十八不曾发现韦春芳玉雕像的颈项之中,多挂了一件东西,那是康熙之父顺治帝时常套在腕间的沉香手串!   就算他有此发现,也认不出这是先皇御物,岂不照样纳闷?……   但那些扬州富贵大佬们,就不同了,他们一进“新丽春院”大厅,便有人用传音密语,对他耳边说道:“神座的雕像项间,佩的是先皇御物,见了不拜,罪乃欺君,你们要脑袋吗?……”   茅十八不认识沉香手串来历,这些扬州富贵大佬,便认识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们不单不认识沉香手串来历,其中并有眼尖之人,看出那尊玉雕像的面貌身材,有点象是自己所曾经嫖过的一名老婊子……   但他们不计较这些,不追究先皇御物真假,一个个三拜九叩,立刻磕头!   因为他们太精明了,分得清轻重,认为向婊子磕头,最多是上当贻笑,与拚命争,死命守,抛不开,舍不得的薰人富贵无妨!但万一欺君,却难免乌纱帽难戴,脑袋搬家,甚至还要夷族!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些扬州显达,若不精明,他们的富贵何来?脸皮算什么?身家最要紧,自然于一闻耳边密语,一个一个都变成大拜婊子的“磕头虫”了!   有人在磕头,有人在跳舞!   磕头的,是扬州富贵大佬;跳舞的,是韦虎头!   韦虎头以真气传声以后,见这群扬州大佬,无不乖乖听话,纷纷向奶奶的雕像磕头,不禁心中大乐!   韦家三兄弟中,数他老实、拘谨,虽然心中大乐,也不过面带微笑,略为手舞足蹈而已!   若是换了韦双双,可能拍起巴掌,大叫“奶奶恭喜”!若是换了韦铜锤,定必乐得打滚,满地翻筋斗了!……   就在茅十八心中纳闷、韦虎头手舞足蹈之际,“新丽春院”门口传来一声奉承意味甚浓的“金四爷到”!……   换在以前,茅十八定以为所谓“金四爷”定是扬州一名与官府有所勾结,既有钱又有势的暴发户而已,不加以特别理会。   但如今已得韦虎头密报,知道“金四爷”就是阴鸷无比,凶狠绝伦的四阿哥胤祯化名,为了“新丽春院”日后的营业安宁,他不得不双眉微蹙,从大厅中迎了出去。   喝,金四爷的威风真大,所有扬州地方上的第一级文武官员,全都换了便服,象乌鸦捧凤凰般的,胁肩谄笑的,陪他来喝花酒!   茅十八才迎出大厅不远,四阿哥龙行虎步,大踏步已到面前,一伸手搭在茅十八的肩头上,带笑问道:“你就是那个‘王八’?……”   话儿问得不重,但手上的劲力,却用得不轻,区区五指一搭便象是在茅十八肩上加了一副沉重石担!   茅十八知道这位四阿哥进过少林,吃过夜粥,手底下绝不含糊,自己是“新丽春院”的老板王八太爷,当着满园宾客,既逞不得威,也装不得蒜,只好捏着鼻子,给它来个逆来顺受!   四阿哥把内劲加到八成,见茅十八仍然禁受得住,并未龇牙咧嘴,便松了手儿,哈哈一笑说道:“好王八!你背壳这样坚硬,不象‘软盖王八’,到象只必能活得很长的‘老乌龟’了?”   茅十八不愧是江湖好手,以前他性如烈火,如今他修养功深,能屈能伸,听了四阿哥讽刺他象只老乌龟之言后,居然神情平静,答对得相当得体!   他是抱拳躬身,含笑说道:“多谢金四爷的‘金言’!……”   金四爷所说的话,当然可称“金言”,而“金言”二字,也可诠释为“金口玉言”,成为奉承四阿哥必于众阿哥中,脱颖而出,独登大宝的善颂善祷!   四阿哥果然听得窝心,点头一笑说道:“好,我若果是‘金言’,就封你这只‘硬盖王八’活到八十八岁……”   说也奇怪,四阿哥胤祯真有十三年天子福命,他这随口一封,茅十八果然活到八十八岁,才象韦春芳那样在儿孙绕膝之下无灾无病的哈哈一笑而死!   不提后话,且写轰动扬州的“新丽春院”开业盛事,四阿哥说到“……八十八岁……”之际,把语音压低几分,又向茅十八道:“新丽春院的真正小老板何在?我的虎表弟呢?”   人家已知一切细底,茅十八自然不便再装甚马虎,他本不知韦虎头早就来了,现正隐身大厅,向入厅宾客,悄悄传声弄鬼,但为了应付四阿哥的询问,竟弄巧成真的微侧身形,伸手向厅内一让!   四阿哥以为韦虎头年轻性傲,不肯随同茅十八迎接自己,是在厅内相候,遂微然一笑,大踏步走了进去!   才进大厅,便自一怔,目光发直的,盯在韦春芳玉雕像的颈项之上!   他认得这沉香手串,知道是他祖父顺治帝经常佩悬腕间的贴身御物!   众子争嫡,除了在才能上,要有出众表现外,尤其在德行上不能有显著瑕疵,不然,怎么可能会获得康熙偏爱!   故而,这些阿哥们,至少在众人眼目之前,一个个都尽量的敦品励行,使自己具有人君之表,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有所不忠不孝!   四阿哥深明此理,哪里还用得着韦虎头向他耳边传声?在认出沉香手串的来历后,立即朗声道:“先皇御物在此,你们随我下拜!”   一句话儿,爬满了满地磕头犹如捣蒜的扬州文武官员!   四阿哥拜罢起身,向茅十八笑道:“厅中这多贺客,酒肉喧哗,又烦又俗,我看你厅外丽春园的景色不错,何不在园中摆上一席,吃喝起来,有趣随便多了!”   四阿哥是绝顶聪明之人,他叫茅十八设席园中之意,主要是避开那沉香手串!因有此物供在神案之上,自己万一酒后言行失慎,容易构成不孝,甚或欺君,再若被甚耳朵尖、鼻子长的多事言官,在父皇康熙前,参奏一本,便可能龙心失宠,把只快煮熟的鸭子,硬给飞上天去!   园中设宴不难,茅十八立刻命人在假山之下鱼池旁边,摆了一桌上佳筵席,但由谁奉陪这位显然极难伺候的“金四爷”,却有点煞费踌躇!   这时,韦虎头当然业已自动出现,四阿哥遂一把拉着韦虎头,向茅十八笑道:“我要和小老虎亲近,你这‘老王八’,去厅上应酬俗客!”   茅十八心中叫苦,因觉韦虎头毕竟太嫩,若无自己在旁,不知会中了四阿哥这块老姜的什么阴险恶毒圈套……   为难之下,突然得计,含笑说道:“回金四爷的话,还有一位不俗的高明人物,似乎可同‘龙虎之席’……”   “龙虎之席”又是投人所好的适当奉承用语,使四阿哥听得一笑问道:“在你这‘老王八’绿豆眼中的高明人物是谁?……”   茅十八哪里在乎他的轻薄用语?应声答道:“江南大侠……”   这“江南大侠”四字才出,四阿哥已扬眉接口笑道:“是甘凤池么?我知道他人在扬州,正思结识,赶快请来同饮!扬州父母官,不妨留下,周老二喜欢倚红偎翠,陪我喝酒,定可见识些‘老王八’派来侑觞的‘新丽春院’上等货色,周老三和其余的人,都去大厅以内,或赌或嫖,征歌选色,你们尽兴闹吧,反正开销方面,我已送了一笔千两黄金大礼!”   周老三和围绕在四阿哥身边趋炎附势的那群扬州官场苍蝇,刚刚散去,便有个清朗语音,接口说道:“千两黄金,算得什么大礼?清军刚刚入关,便由于史可法梅花精忠,抗清太烈,弄了个‘扬州十日’,杀人之多,便把偌大的丽春园,改成一座坟墓,也未必埋葬得了!”   四阿哥遣去众官,独留“扬州父母”,使那换了便衣的扬州府尊,正有点受宠若惊,诩诩自得之际,一闻此言,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几句活儿中,反清复汉的意味太浓,四阿哥若一翻脸,发作起来,岂不立刻便是滔天祸事?   但四阿哥居然沉得住气,根本毫未发作!   他不必问,已知胆敢当众这样发话的,是何许人。遂微一偏头,向一位不知何来,业已大模大样坐在席中,身着布衣的清秀中年人笑道:“在甘大侠的眼中,慢说千两,就是万两黄金,还不一样庸俗?甘大侠言中之意,认为清廷负扬州太多,你叫我送笔什么样的礼呢?”   “当初曾‘屠城十日’,既已定鼎,何不免上十年钱粮?不过‘金四爷’目前还在潜蜇之时,无此权力,等你独秀昆仲,成了‘金大爷’时,再对扬州颁送这笔礼吧!”   话中的隐语玄机,四阿哥当然领会得来,有点眉开眼笑!   因为,平常人对他奉承,不过略微使他高兴,但甘凤池这等名震八荒的江南大侠,都认为他将来有“九五之尊”,可以成为“金大爷”,意义便太不寻常!   甘凤池会如此庸俗么?……   当然不会!   这是由于他与舒化龙,在瘦西湖扁舟纵酒,对月深谈以后,认为不妨先帮秉性凶残阴狠的四阿哥夺嫡,以便挑起其弟兄间的相互敌视仇恨,削弱满族团结,并激励耽安已久的华夏将死人心,逐渐聚合四海有心人士,唤醒黄魂,等待有利时机,一夫起而天下应,方可雪耻复国!   有了这种成功不必在我,而在长期计划的用意深远共识,甘凤池所说“金四爷独秀昆仲,成为‘金大爷’”之语,便非庸俗无谓奉承,而是含蕴深意的有心之语!   四阿哥再阴再鬼,也猜不透甘凤池曲曲弯弯的心底真意,他非常高兴,也非常豪迈的,扬眉笑道:“好,好,只要我成了‘金大爷’,有此权力,一定敬从甘大侠之言,宽免扬州十年钱粮……”   话方至此,甘凤池摇手叫道:“慢点,慢点,扬州是富庶之地,十年钱粮,为数不少,你不必平白牺牲,至少也捞个相当代价才对……”   四阿哥方听得有点莫名其妙,甘凤池已顿住话题,目注韦虎头笑道:“虎头大侠,你不是想和金四爷痛痛快快赌一赌吗?这‘宽免扬州十年钱粮’,岂不就是一件极豪华,并极有意义的上佳‘赌注’?”   韦虎头将离云南之夕,他妹子韦双双便有“等我和二哥,也来中原之时,大哥多半已成了名震江湖的虎头大侠”之语,如今居然又听甘凤池叫他“虎头大侠”,不禁“咦”了一声问道:“甘大侠怎会知道我想和这位金家四表哥,大大的赌一赌呢?”   “为了想作‘明人’,有时难免要作点‘暗事’,昨晚这位扬州父母官的小舅子带些庸俗粉头,去奉承‘金四爷’时,你这‘虎头大侠’,曾藏在后窗,这位多半并不姓周的周老二,和他兄弟,藏在前窗,我则藏在东窗,自然对你从窗外人,变为座上客,和你金四表哥互相见面的一切情事,连听带看,弄得清清楚楚!”   这一番话儿,听得三个人的心中,都有点不太舒服!   韦虎头胸无城府,一片率真,他不单不会不舒服,反而有点感激,有点惭愧!   感激的是甘凤池隐身东窗,多半是为了照拂自己,生恐四阿哥“龙威太厉”,自己初出江湖,不是对手!   惭愧的是东窗、前窗两处藏人,自己居然毫无所觉。足见江湖经验,和修为火候,两皆有所欠缺,亟待磨练充实!   心中有点不舒服的三个人,是四阿哥,扬州府尊,和周老二。   四阿哥以为自己有一身绝艺,从行人物个的红绡,周家兄弟,均非等闲,居然仍被甘凤池来去自如,听了看了不少机密。自然心内怏怏,双眉微蹙!   扬州府尊则一再心中暗叫“不妙”,深觉甘凤池这等江湖人的本领太大,自己一切贪渎的暗室亏心,怎能逃过这等人物耳目,今后行为,务须特别避慎检点一些!   周老二是为了甘凤池说他多半不姓周,有点不大舒服!暗忖:“这甘凤池难怪威震江湖,名满大江南北,着实太厉害了!自己兄弟与他向无半面之缘,为何竟看得出自己的真实来历,而有多半不姓周之语?……”   就在四阿哥、扬州府尊、周老二三人心中都各自有点不大舒服之际,韦虎头却向甘凤池问道:“甘大侠,要赌,便须公平!‘宽免扬州十年钱粮’,是他的赌注,天平的这一端,确已十分沉重,则另一端的份量,也不能轻,我身在客中……”   甘凤池摇手截住韦虎头的话儿,目注四阿哥道:“你……”   一个“你”字才出,四阿哥便接口笑道:“我的赌注,是你想出来的,干脆连虎头大侠的赌注,也请甘大侠一并决定了吧!”   甘凤池眼珠一动,含笑说道:“虎头大侠若输,便要他尽力帮你取得可以‘宽免扬州十年钱粮’的权力如何?”   第 四 回豪  赌   一语方出,韦虎头双眉深蹙,四阿哥却扬眉大笑说道:“好赌注,好赌注,天平两端的砝码份量,业已相等,我要请虎头大侠决定怎样赌法?”   韦虎头道:“甘大侠请随便想,赌文赌武,一概无妨,我只要求赌得公平,把胜负之数,委诸天命!”   甘凤池道:“我是纯粹武林人,你和武林中,沾了不少关系,金四爷也进过少林,吃过夜粥,至少可算是半个武林人,你们这第一阵,不如热闹一些,赌武的吧。”   韦虎头豪兴遄飞,高兴得大笑说道:“好,好。拳、脚、兵刃、软硬轻功……”   甘凤池不等他往下再说,便接口笑道:“人宜识趣,事宜从权!今天是‘新丽春院’的开业吉庆之日,拳来脚往,已属多余,舞刀动剑,更是不必,喏,你们看见假山下那两匹石马了么?你们各选其一,凌空吐劲,略试内功玄功,以石马受击碎裂之数多寡为定胜负!”   四阿哥与韦虎头均神色上微微一怔,眉峰也微微—蹙!   他们都对自己颇有自信,当然不会拒绝这种比较文雅的武赌,但两人又均觉得在“新丽春院”开业之日,便出手毁坏东西,是否不太吉利?茅十八会不会不太高兴?   甘凤池的江湖经验,着实老到,一看神色,便知四阿哥与韦虎头眉峰微蹙之故,遂摆手含笑说道:“两位请不必存任何顾虑,尽管尽力出手!甘凤池深知今日酒是好酒,菜是佳肴,侍宴者又多绝代娇娃!不好意思白吃白玩,带来两只尚有古董价值的汉玉狮子作为礼物,正愁体积太大,难于觅处安顿!两位若把那两只普通石马毁掉,反而可使这两只汉玉狮子有了容身之处!”   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向园边墙下一指。   四阿哥与韦虎头目光注处,果见有两只相当巨大,雕镌得栩栩若生的汉玉狮子摆在墙边。   韦虎头见了汉玉狮子,不过觉得然有物可代,便可放心毁掉石马……   但四阿哥除了与韦虎头相同想法以外,目中更闪动一瞥别人颇难猜测其意的诡异光彩!   甘凤池笑道:“两位还在客气什么?王八太爷已经带着替我们侑酒添趣的三位罗宋美女来了,为了免得多惊俗人,飞传谣诼,你们就快出手吧!”   一言甫落,四阿哥与韦虎头便自双双出手!   他们深悉甘凤池“免得多惊俗人,飞传谣诼”之言,均未发出什么卷得沙飞石走,草断树折的呼然强烈掌风,只是各舒五指,隔空轻轻按了一下!   四阿哥选的目标,是左面那匹石马,甘凤池见状笑道:“金四爷的兆头,蛮不错啊!但望你的逐鹿大事,也一样能操左券……”   这时,茅十八带着西米诺娃、娜莉莎、库多丝基等三位罗宋美女,业已走到近前,甘凤池便含笑叫道:“王八太爷,金四爷和虎头大伙,业已各较神功,赌了一阵!如今请你到假山脚下,察看结果。假若我尚有几分眼力,右面那只石马,应该裂碎成一十四块,左面那只石马则裂成一十六块……”   “察看过后,便命人清理碎石,并把我所送的汉玉狮子,补上那石马空位!”   说话之间,避过四阿哥和韦虎头的目光,向茅十八微施眼色!   茅十八起初不明白甘凤池眼色用意,但等察看石马情状以后,便立即恍然大悟!   因为,四阿哥和韦虎头,为避免过分惊世骇俗,均只用柔劲,未发刚力,那两匹石马,外表毫无损伤,但经茅十八走过,分别用手轻推,便成了两堆碎石!   茅十八验得分明,左面一堆,和右面一堆,毫无差异,都是一十四块!   甘凤池是具有超人眼力之人,会看错吗?   当然不会,则他宣布右面裂数为一十四块,左面裂数为一十六块之意,并命自己察验之意,分明存心帮忙!……   茅十八哪里知道甘凤池昨夜与舒化龙在瘦西湖孤舟泛月,一夕长谈之后,业已另具深心,当然认为甘凤池身为江湖大侠,薄富贵、重义气,定必帮的是韦虎头这面……   于是,他立即挥手,命人清除碎石,移来玉狮,置于原位,以泯消甘凤池并不公平的评判痕迹!   等他由假山脚下回席,甘凤池怪笑问道:“王八太爷,我的眼力如何?请你向他们打赌双方,宣布察看结果!”   “甘大侠法眼无差,左边石马,裂成一十六块,右边石马,裂成一十四块!”   甘凤池哈哈大笑,向那业已偎在四阿哥身边的库多丝基说道:“库多丝基公主,你应该向金四爷贺喜,敬他一大杯吧!他今日以‘一十六’对‘一十四’之数,赢了赌注,岂不象征他异日在更大千万倍的另一场重要赌注以上,也会赢了他十四弟吗?”   四阿哥当然心中明白,自己争帝位的最强对手,就是率兵边疆的十四阿哥,闻言觉得兆头大妙,立即干了库多丝基的一杯敬酒,为之眉飞色舞!   甘凤池这儿句恰投所好的善颂善祷,虽使四阿哥听得眉飞色舞,却使另外两个人,听得目瞪口呆……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茅十八,一个是韦虎头。   韦虎头满心要为扬州黎庶,赢一个“十年宽免钱粮”的安宁有用的赌注,故在适才“空拳击石马”一举以上,业已用了全力!   他决想不到,也决不相信,甘凤池会与茅十八串通作弊,硬在“十四”对“十四”的“和局”比数之下,评判有失公平的暗助四阿哥一臂之力,使自己输了“赌注”!   茅十八自作聪明,以为甘凤池说出“十六”比“十四”之数,并请自己察看,定是暗帮韦虎头,遂赶紧配合无间的大敲边鼓!谁知谜底揭晓,甘凤池歪曲事实,所作不公评判,竟是暗助四阿哥,自然大感意外,猛吃一惊,但碎裂石马,已被清除,泯了证据,根本无法改口!   故而,茅十八与韦虎头除了目瞪口呆以外,韦虎头是心中惭愧,惭愧自己无能,没有把石马多多击裂几块,替扬州黎庶父老赢上十年安宁岁月!   茅十八则满腹疑云,弄不懂甘凤池在葫芦之中,究竟玩的是什么把戏?   就在他们一个心中生惭,一个满腹生疑,四阿哥则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之际,甘凤池举杯笑道:“虎头大侠和金四爷,都是超级豪客,你们不能小试便止,快赌第二阵吧!”   四阿哥笑道:“慢说第二阵,十阵百阵何妨?第一阵我是赢家,第二阵似乎应该由虎头大侠决定赌法,以及赌注!”   茅十八虽知甘凤池评判不公,韦虎头却不知其中奥妙。他仍极相信甘凤池,轩眉含笑说道:“当事人,最好莫涉及利害关系,一客既然不烦二主,则一件事儿,何必还烦及两位军师?甘大侠再为冯妇如何?”   甘凤池正中下怀,扬眉说道:“据我所知,虎头大侠最少也可算‘新丽春院’的半个主人,我就请你代表‘新丽春院’,和金四爷末场豪赌!……”   话方至此,茅十八接口笑道:“只要赌得公平,便把整个‘新丽春院’的基业,作为豪赌赌注,虎头大侠也可以全权代表!……”   他在语音中,特别强调了公平二字,并向甘凤池投过一瞥莫名其妙的询问眼色。   甘凤池佯若无觉摇头笑道:“豪赌无妨,但不必过分严重!今天既是‘新丽春院’开业吉庆,赌注最好应应景儿,要和‘新丽春院’的风流事业有关!金四爷若赢,八太爷招待金四爷的所有从员,在院中冶游十日,不收任何缠头酒果费用!金四爷若是失手输掉,便需于三位白俄公主中,选上一位,作为入幕驸马,并厚厚赠笔缠头!……”   四阿哥因第一场赢得高兴,遂抚掌笑道:“妙极!妙极!甘大侠妙人妙想,这真叫赌得风流!我若输了,就选这位正对我大上洋劲的‘裤多撕鸡’,脱掉她所有的‘裤子’,缠头之赠,亦必惊人,决不会寒酸小气!如今便清甘大侠来决定赌法便了!”   在四阿哥眉飞色舞、豪情勃勃的发话之间,甘凤池突用内家传音密语,向韦虎头耳边,悄悄说道:“刚才第一阵,是我故意要你输他,才与‘乌龟大王’串通,作了不公平的评判!这第二阵的关系也重,必须你赢,你要把你爸爸那些赌鬼手段,尽量施展出来,撒赖也好,作弊也好,就是不能输啊!……”   密语至此,四阿哥已要甘凤池出题,他便朗声笑道:“刚才武赌,现在文赌,你们掷骰子吧!……”   茅十八闻言,知道甘凤池这一阵确实在帮韦虎头了!   因为,韦小宝是赌鬼,但却独精骰子手法,要掷几点,便是几点。以此为赌,韦虎头多半家学渊源,岂不占了九成胜算!……   故而,甘凤池“你们掷骰子吧”一语才出,茅十八已命人取来六粒极精美的象牙骰子。   四阿哥目光一注,向韦虎头笑道:“一定要用六粒之多吗?我们是比大?还是比小?……”   韦虎头岂是肯占便宜之人,闻言接口笑道:“随便你用几粒,比大比小,都没有关系……”   四阿哥听得韦虎头之言,便伸手从六粒精美象牙骰子中,拈起一粒,扬眉说道:“那我们就不必哕嗦,赌一粒吧,谁的点小谁胜!”   语音落处,把手中那粒骰子掷出,但他不是向桌上,或碗中掷下,而是用拇指一弹,把骰子向空中高高弹得滚翻而起!   这是四阿哥的厉害精明之处!   他这样作法,韦虎头也必照样施为,则纵有家传精妙赌徒手法,经骰子在空中连滚连翻以后,也必失去,或减弱效用。   骰子弹空势尽,落在桌上,居然红色窟窿朝天,是个一点!   周老二首先高兴得大呼:“四爷赢了,四爷洪福齐天!”   他当然高兴,因为他生性好色,四阿哥若赢了这场赌注,周老二便可在“新丽春院”之中,白嫖十日。   茅十八无所谓,因他认为这第二阵的赌注,似乎不关重要。韦虎头若也能掷出一点,彼此便属成和,否则,自己的“新丽春院”,招待四阿哥和他所有的随员,白嫖十日,并算不了什么大事……   甘凤池却懊丧了!因四阿哥既然掷出一点,韦虎头最多追平,无法取胜,则自己的一桩苦心重要安排,根本难以如愿!……   但这位甘大侠正懊丧间,突又眉头微展!   原因在于他突然发现韦虎头的神色,极为泰然,眉宇之间,有种出奇镇定!   甘凤池暗忖:韦小宝的鬼点子之多,早已天下闻名,莫非“雏凤清于老凤声”,他的儿子韦虎头,也能想得出什么比小能赢一点的怪招妙着?……   暗忖至此,他默运玄功,又向韦虎头的耳边,择人专注的,传送了儿句话儿!……   这几句第三人无法与闻的“传音密语”,说的是:“这一阵关系重要,成和不够,非赢不可I你要想特别办法,莫要丢了你爹爹韦小宝的脸面!”   可能是最后一句“莫要丢了你爹爹韦小宝的脸面”份量太重,韦虎头双眉微挑,脸面上流露出一种傲然自信神色!   看到了这种傲然自信神色,甘凤池便知韦虎头大概赢了,但一时之间,他还猜不出韦虎头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奇妙取胜办法。   他取了一粒骰子,动作完全和四阿哥一模一样的,用拇指把骰子向空中弹得翻滚而起,连高度似乎都完全相若,无甚差别。   谁说没有差别,差别是在最后的一刹那间……   四阿哥弹起骰子的结果,是落到桌上,现出“红么一点”!   韦虎头所弹起的这粒骰子,虽然一样高度,一样在空中不住翻滚,却没有落到桌上……   骰子落到哪里去了?   在骰子下落之时,韦虎头仰起了头,张开了嘴,使骰于落到了他的口中!   “叮”的一声,顺喉下腹,他竟把那粒“象牙骰子”,当作“花生米”了!   四阿哥大出意料,先是一怔,旋即抚掌大笑道:“妙招!妙招!我掷了一点,但虎头大侠却一点没有,这一阵比小的骰子赌戏,自然是他赢了!……”   语音略顿,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递向茅十八笑道:“我先前所送千两黄金,是作‘新丽春院’今日宴客开销,这一千两黄金,是作‘裤多撕鸡’公主今夜的留髡缠头!至于虎头大侠能比小赢我一点的所作巧思,亦应有特别彩头!不过,这项特别彩头,如今只能作公开承诺,要等日后方能十足兑现……”   甘凤池似乎听懂四阿哥言外之意,点头笑道:“金四爷事前曾有若输东道,今夜便作白俄驸马,缠头之赠,亦必惊人之语,故而,我猜出你要送虎头大侠的特别彩头是什么了。因为‘千两黄金缠头’重虽然重,在你、我、他的身份面前,却仍不惊人,我猜你要送给虎头大侠在第一阵上,想赢而未赢到手的那桩心愿!”   四阿哥神色一正,伸手轻拍韦虎头的肩膀,朗声说道:“我今日当众宣布,在你帮我获得权力之后,一定宽免扬州十年钱粮,以纪念此日之会!”   韦虎头想不到四阿哥竟会作如此慷慨承诺,倒对他观感略改,但心中仍有点纳闷。甘凤池一再以真气传音,要自己即令撒赖,也必须设法赢得这第二赌注的真正用意何在?难道他只是想替四阿哥和库多丝基公主,拉次皮条?抑或多替“茅龟伯”乔上千两黄金嫖资?……   以甘凤池的名头、身份,必不屑于“捞毛”,“拉马”,管此风流闲事,他……他……他到底有什么一再传音声称“此事重要”的奇妙打算?……   韦虎头疑猜之间,甘凤池也忽向四阿哥笑道:“金四爷和虎头大侠连赌两阵,歇一歇吧!甘凤池见猎心喜,有点手痒,我也想找位适当赌友,捞点彩头!”   他虽面对四阿哥含笑发话,却以眼角余光,冷冷斜瞥在周老二的身上!   四阿哥是玲珑剔透之人,见状遂向周老二笑道:“周老二,你陪甘大侠玩玩!文赌?武赌?你们自己决定,关于赌注资本,我可以全力支持……”   有了四阿哥这句“全力支持”,周老二雄心一振,向甘凤池抱拳笑道:“甘大侠名满八荒,周某钦迟已久!我们出身江湖,不必附庸风雅,来甚文赌,干脆……”   “干脆”两字才出,甘凤池摇手笑道:“吉日良辰,不宜煞甚风景,何况甘凤池这点修为,也未必承受得住尊驾的‘冰魂阴风掌’力……”   末后一语,听得周老二心神一震!   先前,甘凤池说他“并不一定姓周”已令他深为惊奇,如今又一口点出自己精研秘练的独门阴功,怎不令他惊奇佩眼这位江南大侠着实太以厉害!   先声夺人之下,如今便叫周老二与甘凤池试武较技,他也心怵胆寒,故而听甘凤池不必煞甚风景之语,便赶紧接口笑道:“好,好,不必动甚兵刃拳脚,大煞风景,我们也来掷骰子吧,并效法四爷和虎头大侠那样,只掷一粒便可!”   甘凤池笑道:“你也要和我‘比小’?”   周老二摇头道:“我们‘比大’!……”   这位周老二的来历,早被甘凤池看破,他兄弟正是关外黑道枭雄“长白阴风双煞”,不单练有阴毒功力,心计也十分凶狡,他听甘凤池自称“手痒”,便知这“江南大侠”,定是想赢自己主子一份极重赌注!自己奉命出赛,着想长保富贵,博得主子欢心,最好不要输掉此阵!   表面上,周老二好色,周老三好赌,实际上是周老二精娴各种赌技,比周老三犹有过之!   他知道想胜甘凤池万难,但要不败,却只要在掷骰子为赌上,彼此“比大”便可!   因为既精赌技,掷个“六点”不难,而“比大”不同“比小”,吃掉骰子没用,甘凤池再狠再能,也无在六面骰子之上,掷出一个“七点”,岂非稳立不败之地?……   甘凤池闻言,眉儿微轩笑道:“比大就比大,我们赌什么东西?”   “赌法既由我想,赌注就由甘大侠来决定吧!反正有金四爷作我后台,便算赌得再大,我也不怕!”   甘凤池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过几年,我有事关外,故而,我若赢了,请金四爷给我一件信物,运用他的力量,让我在关外任何地方,都可以获得便利!”   周老二想不到甘凤池所要求的,竟是这种彩头,不禁向四阿哥一望,四阿哥微一点头,周老二便向甘凤池道:“我家四爷已作允诺,但不知甘大侠的赌注,又是什么?”   甘凤池道:“我若输了,便和你一样,也投身金四爷的夹袋之内,作他十年护卫如何?”   四阿哥不等周老二再以眼色请示,便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甘大侠野鹤闲云,岂是尘俗富贵所能拢络!冲你下了这样重大赌注,不论你是输是赢,我都奉赠一件信物,保证你在关外任何行动,都能获得便利就是!”   四阿哥再精再鬼,再善于拢络,也猜不透甘凤池的深心,就这样故作大方的轻轻一诺,便把“大清国”的“气运”,硬给断送!……   后话慢提,且说目前,甘凤池见四阿哥作此豪诺,不禁微微一笑道:“金四爷投之桃李,甘凤池报以琼瑶!掷完骰子,我若败了,便执十年鞭镫,我若胜了,也奉赠金四爷、周老二,和园中观战的助兴宾客们一件小小礼物!……”   甘凤池虽未说出这礼物是什么东西,但谁都闻言心喜,深知只要江南大侠能拿得出手的,必然不是凡物!   周老二命人取来一只大碗,他要掷骰子了,韦虎头在旁边紧张得目光一瞬不瞬!   因为,他觉得周老二要赌骰子,必会“手法”,自己应全神贯注,只消看破他一丝花样,便令周老二当场出彩,不能让甘凤池输得窝囊!   “叮”的一声,骰子下了碗了,韦虎头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这不是韦虎头的眼力不济,而是周老二根本没要花样,他是公平的赌。   他不要花样之故,是变了心思,不希望掷个“六点”,而希望掷个“一点”!   心思改变之故,在于赌注!   甘凤池若是输了,将侍卫四阿哥十年,有此珠玉当前,哪里还有他们周老二、周老三兄弟的得宠颜色!   既然想输不想赢,周老二可以施展他的赌技手法,掷个“么”啊!   周老二不敢!   他久侍四阿哥,知道这位主子的精明厉害,若用手法掷个“六点”,赢了赌注,自然不会有事,若用手法故意掷个“一点”,输掉赌注,可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会在半夜三更,掉了脑袋。   由于此故,他只好赌得公公平平,把输赢付诸天命!   骰子下了大碗,略为滚转以后,偏偏“红么”朝下掷出了一个保证可以立于不败的“六点”!   周老二在脸上不敢皱眉,但在心中却不免暗暗叫了一声:“晦气”!   好厉害的甘凤池,居然看透周老二的心,暗以真气传声,向他耳边叫道:“周老二不必灰心,你一定输,我会赢了你的!”   “叮”,甘凤池的那粒骰子,在周老二把所掷“六点”取出之后,也下了大碗!   韦虎头虽听不见这种第三人无法与闻的“传音密语”,也放了心!   因为,他看出甘凤池赌得并不公平,在掷骰子时,用了“手法”。   既用“手法”,自然会掷出最大的“六点”!   败是不会败了,但也胜不过啊……   错了!韦虎头猜的错了!   在碗中出现的,不是“六点”,而是一个红红的“四点”!   韦虎头有些莫名其妙,喟然叹道:“甘大侠终于输了……”   甘凤池神色自若,摇头笑道:“我没有输,我认为我是赢家!因为数字的大小,会随身份情况转变,‘一’虽最小,有时却又最大!譬如皇帝只有‘一个’,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不比十,百、千、万……更大?你来看,这个红红的‘四点’,坐在大碗当中,正似君临四海,你能不承认比你所掷的‘六点’大吗?”   好,这是妙语,同桌中最善于拍马屁的扬州府尊,首先热烈鼓掌,也引起了真正庸俗和伪装庸俗等所有宾客的一致掌声!   四阿哥满面春风,伸手从腰间解下一面“雕龙玉牌”,含笑递向甘凤池道:“凭这个,甘大侠可以行遍关外任何地面,调派得动任何文武官员……”   甘凤池相当高兴的接了过去,也取出一只长形木匣,和一卷纸儿递过,含笑说道:“这是甘凤池回敬的一点薄礼,四爷请过目一下!”   四阿哥打开木匣,见匣中竟是用石灰腌制防腐的一只人的左手,但“中指”似天生残缺,只剩四根手指!   其他人见匣中礼物,是只“四指左手”,正均相顾失色,四阿哥却高兴得不能再高兴的满面欢容笑道:“重礼,重礼,这份礼物,比我送给‘新丽春院’的千两黄金,重得多了!但手儿既已入匣,他的人又何在?”   甘凤池低声笑道:“我只是转‘手’而已,不敢谎报事实,居功掠美!人业已死在真正‘新丽春院’主人韦小宝另一位夫人,也就是韦铜锤的生母苏荃掌下!”   原来这只左手,足十四阿哥一位随军参赞“九指张良”赛子房所有……   这“九指张良”,着实足智多谋,是十四阿哥身边,最得力的画策之人,一向被四阿哥引为大忌,深欲除而后快,只是难得机会!   如今,此人居然已被韦小宝的夫人苏荃所除,使十四阿哥如鹏折翼,由甘凤池转了一只“手”来,怎不使四阿哥在心愿得遂之下,立即笑容满面!   再看那卷纸儿,却是两张图画。   一张,画的是只皮袋,袋口装有钢圈。   另一张画的是“刀轮机括”,其上并写有“血滴子”   三个字儿。   四阿哥正自莫名其妙,甘凤池已探过头来,向四阿哥说明了这“血滴子”的用途用法!   话儿太长,语音太低,不知他说些什么,只仿佛闻得有“……镇慑人心,诛除异己……”等八个字儿。   四阿哥简直高兴得眉飞色舞,伸手握着甘凤池的手儿说道:“妙极!妙极!多谢!多谢!这样看来,事情已成功一大半了,对于甘大侠和韦家姑丈,不敢以俗物相报,但我‘金老四’,会记住这份深重人情就是!……”   甘凤池知道有关系的话儿,点到即可,不宜说得太多,遂笑了一笑,转面向周老二问道:“周老二,我知道你是个‘风流人’,依你眼光看来,今天的侑酒群姬之中,以哪几位比较出色?”   一来,周老二深知对于甘凤池这等人物,最忌矫情!二来,他也不必奉承顾忌什么扬州府尊的小舅子,应声率然答道:“都比卜世仁昨天带来的那些粉头,强得多了!但无论南朝金粉,或北地胭脂,日常都看得太多,物以希为贵,还是以三位身段凸凹生姿的罗宋美女,比较打眼出色!”   甘凤池微微一笑,手指西米诺娃、库多丝基说道:“这位西米诺娃,与‘王八太爷’,不住眉来眼去,分明深有交情,不必‘割人靴腰’!库多丝基则今夜已成金四爷的帐中爱宠,更是连碰都不必去碰!还剩下一位名花无主的娜莉莎,便由我替你拉拉皮条,并代付夜渡资,就算我刚才用‘四点’比大,赢你‘六点’的一件抱歉回敬礼物!”   娜莉莎是西方人,比较开通,并不害羞,闻言立刻偎近周老二,向他大上洋劲!   周老二骨头都快酥了,忙向甘凤池连连拱手答谢!   韦虎头注目甘凤池道:“甘大侠、金四爷和周老二的礼物,你虽都送过了,但园中所有宾客,不是都有份吗?我倒要看你是怎么拿得出这样多的不俗之物?”   甘凤池笑道:“我表演一桩功夫,给大家看看……”   一语才出,起了满园掌声!   因为,甘凤池虽然名震江南,但看过他表演身手之人,却又能有几个?   如今,听得这位江南大侠竟要当众表演,自然立刻起了一片欢呼鼓掌声息!   甘凤池向韦虎头笑道:“请你把假山上的亭角风铃,摘下六枚,分高低左右等不同位置,悬挂在距离我二十步外!”   韦虎头如言摘下风铃,正要动手悬挂,甘凤池忽又叫道:“慢点再挂,你不要把所挂位置,让我看见……”   语音至此微顿,先向库多丝基招手,忽然又似有甚顾忌地,对周老二笑道:“周老二,劳驾你吧,请你用方厚一点的布巾,把我的双眼蒙上!”   周老二如言照作,甘凤池又伸手碗中,取起了他掷出“四点”的那粒骰子!   把骰子取在手中,甘凤池又自高声叫道:“虎头老弟,请你邀请六位宾客,以金四爷的手势为准,同时敲响那高低上下方向不一的六枚风铃!”   韦虎头干脆就邀了三位罗宋美女,和茅十八、周老二,加上自己,共是六人!……   四阿哥本身因是武术行家,遂着实想看看这位闻名的江南大侠甘凤池,究竟要把什么样的武林绝艺,当作娱宾节目?   在二十步外,以暗器射中金铃,当然不难,但不先预知位置,闭目施为,全靠听音见准,业已大大不易!何况他吩咐尽量把那六枚金铃位置,分布得前后左右高低不一?更何况金铃共有六枚,而甘凤池却只取了一粒骰子在手?……   在四阿哥惊疑之间,韦虎头、茅十八、周老二、暨三位罗宋美女,已各选位置,设法把小小金铃悬摆妥当。   经过几次言语奉承,四阿哥已对甘凤池印象甚好,生恐这位江南大侠万一当众失手,有损威名,遂在发动敲铃手势之前,先含笑叫了声:“甘大侠请注意,金铃快要响了!”   甘凤池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笑,有两种含意:第一种,是接受四阿哥的关切,第二种是请四阿哥以及所有关切他的朋友们宽心,在笑容中表现了充分自信。   四阿哥看见了甘凤池的自信笑容,把右手高高举起,并重重的挥了下去!   “叮,叮,叮,叮,叮,叮……”   “当,当,当,当,当,当……”   “叮当”,是铃声,为什么把两个字儿,分开写呢?三十年来岁月消磨,数千万字笔耕辛苦不至于再平白浪费篇幅了,当然有其必要!   必要在于有先后的区分,和音度的差别!   先响的是“叮……”后响的是“当……”   响的轻的是“叮……”响得重的是“当……”   再写得清楚一点,在甘凤池身外二十步远,前后左右高低不规散布的六枚金铃,先是全都“叮”的轻轻一响,再是全都“当”的重重一响!   “叮当”响后,甘凤池伸手自摘蒙眼布巾!   震天价响的掌声和彩声,响彻了丽春园……   掌声是出自外行人的手上,常言道:“行家看门道,利巴看热闹!”所谓利巴,就是外行人,他们看见甘凤池用布巾先蒙双目,仍能射中金铃,便已纷纷拍烂巴掌!   彩声是出自内行人的口中,他们不单不能不喝彩,并不能不发自内心的拚命喝彩,因为,他们看到了难得一睹的“三大绝艺”!   “三大绝艺”中,第一是“及物”的手劲,甘凤池先把一粒骰子,捏成了六片,相当均匀的“么二三四五六”   等六片,然后再闻铃出手!   第二是“准”,寻常见准,因系闭目施为,业已不易,甘凤池的打法,则更难上加难!他毫未旋身,只把右手一扬,六枚骰片,便或左或右,或前或后,或高或低的直飞,斜飞,或旋转飘飞而去!   第三是“不及物的”“内力蚀骨”,甘凤池并非只击响金铃算数,他竟把六枚骰片,分嵌在六枚金铃之上,但金铃并未裂碎!   其实,应该说还有更难能的“第四绝艺”!   “第四绝艺”是“控制精妙”!那六枚骰片,嵌入金铃后,居然片片朝外,方向仍保持正确,使人看得见“么二三四五六”的点数!   有没有“第五绝艺”呢?   有!第五绝艺是“心思”!甘凤池在那等情况下,心中、手上,半丝不乱,他又用“功夫”,向四阿哥作了一次“攻心”的奉承,他在那枚悬挂在最高处的金铃之上,嵌的是一片“四点”!   四阿哥看得如何?他看得动了“三心”……   所谓“三心”,是“惊心”、“窝心”和“杀心”!   自己入少林,拜名师,下苦功,食夜粥,以为一身内外功力,练得差不多了,如今看来,比甘凤池还着实差得太远,叫他怎不“惊心”?   甘凤池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言语、用事实、用功夫对他奉承,暗示愿意帮助他独秀夺嫡,登上九五,叫他怎不“窝心”?   但四阿哥委实太阴鸷,心性太凶残了!由于了解甘凤池的“高明”,也就觉得这位江南大侠“可怕”!今天,他帮助自己,固然局势大为有利!异日,他万一翻脸,岂不危险万分,自己身边的周老二、周老三,甚至更厉害的红绡,哪一个是他对手?   于是四阿哥动了“杀心”,他把笑容堆在脸上,牙齿咬在嘴中,暗自狠狠的决定了,如今,对甘凤池尽量加以拢络,充分利用,等到一旦事成,身登大宝,则飞鸟既尽,良弓当藏,狡兔已死,走狗可烹,应该立即设法以“思念故人”的理由,把甘凤池召到身边,在他不知不觉下,去此心腹隐患!   桌上有一瓶来自外国,色如琥珀的陈年葡萄美酒,四阿哥用茅十八特别取来供他享用的一只夜光玉杯,亲自动手斟满,离席走到刚把蒙眼布巾摘下的甘凤池面前,递过含笑说道:“绝技,叹为观止矣!俗物,不渎英雄!我亲斟亲送,奉敬甘大侠一大杯西域葡萄酿吧!彼此心照不宣,金四若再有寸进,甘大侠便是我江湖中的唯一知己,有如‘汉室严子陵’了!……”   “哈哈……哈哈……”   这是甘凤池和四阿哥的相互狂笑,在他们狂笑声中,那一杯葡萄佳酿,自然喝得干干净净!   “哼哼……哼哼……”   刚才的“哈哈……哈哈……”是四阿哥和甘凤池笑出口来的大笑之声,如今这“哼哼……哼哼……”是周老二不曾笑出来的腹中冷笑之声!   因为,四阿哥刚才那句“甘大侠便是我江湖中唯一知己”之语,使他太伤心了,周老二暗忖,自己弟兄为四阿哥出力报效,剑底惊魂,刀头舔血,不知建立过多少汗马功劳,居然不如这初度结识的甘凤池如此大受礼遇眷顾!……   他想得正觉心中一寒,突又觉得身上一冷!……   不是天气变了,是甘凤池的两道目光,射了过来,这两道目光,锐利得象一柄剑,朗澈得象一面镜,仿佛穿透了周老二练得不错的防身功力,和衣服皮肉,一直看进他脏腑深处!   周老二深知甘凤池难斗,四阿哥难缠,不单身上发冷,连心底都有点发毛,只是佯作不胜酒力,他身躯晃了一晃。   甘凤池哂然一笑,从周老二的身上,收回冷锐目光,换了笑容,向娜莉莎说道:“娜莉莎公主,周二爷的酒量,似乎不太好,今天是‘新丽春院’嫁女儿的吉期,新郎倌若是喝得太醉,耽误洞房美事,岂不大杀风景?你把你这位英雄女婿扶到绣房去吧,试试中国英雄和俄国好汉,究竟哪个厉害?……”   末后两语,意涉双关,引起了满座笑声!   娜莉莎来华日久,在“新丽春院”名鸨何秀子的风月调教之下,也学会了佯装娇羞,闻言以银牙微咬下唇,向周老二的怀中偎得更紧一点!   周老二是条大色狼,虽心中霍霍,亟欲一逞,却因积威之下,不敢擅自行动,仍向四阿哥偷偷瞥了一眼!   甘凤池失笑道:“馒头业已到口,鲜鱼可以下锅,周老二莫再矜持,想走你就走吧,今宵金四爷的护卫重责,交给我和虎头大侠,何况暗里还有……”   四阿哥不等甘凤池再往下说,就向周老二略一挥手。   第 五 回深  谋   周老二怎肯再稍作耽延,生恐错过机会的向四阿哥躬身行礼,便搂着娜莉莎的腰肢,退席而去。   是四阿哥挥手让他走的,他当然没有出尔反尔的加以阻止,但这位枭雄之王,却眉宇间微现不悦之色,于周老二去远以后,鼻中冷冷“哼”了一声!   甘凤池是有心人,自然把一切都冷冷看在眼中,存心再加上一把火,向四阿哥含笑问道:“金四爷允文允武,日后必当大任,手下将统驭群臣,你不会没有研究过风鉴之术?……”   饶他四阿哥再怎精明,有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之能,但一时之间,也猜不透甘凤池何以有这么一问。遂应声笑道:“精通不敢,略知一二而已,甘大侠问此则甚?难道竟要我替‘新丽春院’看风水么?”   甘凤池笑道:“‘新丽春院’的‘龟脉’甚‘旺’,纵有少许‘煞气’,也被今日‘贵宾’宠降的‘龙威’冲消,故而风水不必看了,金四爷若还记得刘玄德向诸葛亮托孤时嘱防马谡的故事?我认为你应该替周老二看个‘脑后相’呢!”   这时,周老二与娜莉莎业已去远,四阿哥向甘凤池微挑拇指,失声赞道:“甘大侠好法眼啊!但周老二即令脑后没有那块‘微凸反骨’,也没有什么用了!”   甘凤池听了四阿哥这样说法,便知化名周老二、周老三的“长白阴风双煞”,多半已在“枉死城”中,胡里胡涂的注了“鬼籍”!   想到此处,另一个进一步的奇妙念头,突起心中,他也要向四阿哥告个罪儿,暂时走动一下……   四阿哥笑道:“我的酒也够了,异域美色当前,不必作甚假道学状,我要看看‘裤多撕鸡公主’究竟穿了多少‘裤子’,去当‘罗宋国’的‘驸马爷’了……”   一面说话,一面便拉着库多丝基,双双站了起来。   四阿哥不是急色,是中了算计,甘凤池事事谋定而动,早就在他杯中下了韦小宝前在扬州临去云南时,留赠茅十八的宫闱催情妙药!   甘凤池笑道:“金四爷望安,尽管尽情行乐,你房中的窗外、屋顶,若有声息,也不足惊驾,那是我和虎头大侠,在执行地主护客的警戒任务!因为,甘凤池略通卜筮,小试龟蓍,觉得似乎今宵未必十分平静。可能有‘客星犯帝座’呢……”   四阿哥不但心雄,并颇胆大,向甘凤池和韦虎头略一颔首示意,便哈哈大笑而去。   甘凤池向韦虎头道:“你先听听壁脚,欣赏一场必然唱做俱佳的绝顶风流好戏!我则略往大厅之中,打个转儿,作好另外一件事儿就来……”   韦虎头道:“甘大侠……”   甘凤池摇手笑道:“我知道你有不少疑问,想要问我,我们少时在金四爷的洞房以外,会面之时再说!但少时不论我们距离多近,若倾心腹,必须以‘密语传音’!因为,房里房外,决不止八只耳朵……”   嘱咐至此,甘凤池飘身走向正酒肉喧哗的热闹大厅,并向韦虎头耳边传来两句密语,说的是:“快去保驾,今宵定有刺客……”   韦虎头又傻眼了,也恼火了……   傻眼之故,是觉得甘凤池太神奇了,他刚才向四阿哥所说的“略通卜筮龟蓍”之语,莫非是真?怎么知道有刺客呢?四阿哥纵有“帝王之命”,此时尚属“潜龙”,竟能上应天象,使懂得望气占星之人,看得出有“客星犯帝座”么?……   恼火之故则是倘若真有刺客,这刺客未免忒以胆大欺人!自己这“虎头大侠”,或许尚初为世晓,但甘凤池的声威,却已久震江湖,尤其爹爹是“新丽春院”真正老板的讯息,业已渐渐传出,此人不存顾忌,不留情面,于开业吉日,潜来院中,行刺搅闹,他竟是胆上生毛,把脑袋拴在裤带上的那路人物?……   又恼火,又好奇之下,韦虎头亟欲想“见刺客”“斗刺客”了,他赶紧遵从甘凤池之嘱,到了“丽冬院”楼上,库多丝基的房外,隐身在暗处等待。   等人的滋味,本已不太佳妙,韦虎头所尝的滋味,却更苦中带酸,酸中带辣。   滋味之复杂,是由于房中那出“中华王子戏蛮姬”的风流好戏,真刀真枪,表演得太以激烈!   当初,康熙生怕韦小宝以“一犁”之力,独垦“七块肥田”,或许雨露难匀,力有未逮,才在他致仕告休之时,送了他一些帝王驾驭嫔妃的后宫妙药……   韦小宝路过扬州,借花献佛,把这些“好东西”,分润不少给他必将成为“扬州风月大老”,难免要在脂粉阵中打滚的茅十八茅大哥……   茅十八今夜由于甘凤池之嘱,把这久备未用的康熙所赠之物,悄悄置入四阿哥的杯中,还给了康熙的儿子享受!   四阿哥由于爱习武功,必裕内力,平时到不象其他王子,纵情色欲,但腹中有了这种由太医们悉心献媚,为帝王配炼,必然极具灵验的“房中妙药”,他还能老实吗?   尤其他的对手,是身段虽还经心着意,保持曼妙,年龄却已成熟得到达“狼龄”的西洋妖姬,则这场枕席恶战,必然是胡地胡天,神嚎鬼泣,淋漓尽致,唱做俱佳!   韦虎头怕害眼,不敢偷看,但房中唱做俱佳的销魂唱腔,却把房外这位尚属未经人道的雏儿,初出江湖的“虎头大侠”,听得面红耳赤,心中宛如小鹿乱撞,甚至全身发热,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刺客呢?   果然有刺客来了,丽冬院的南角飞檐之上,陡然飞上了一条手中持剑的黑衣人影!   一来,有甘凤池先入之言,今夜必有刺客……   二来,韦虎头全身发热,内火高腾之下,正急于找个机会发泄……   于是,那条黑衣人影,才一立足丽冬院的南角飞檐,面前剑光便闪!   这一剑,是韦虎头生母阿珂,从独臂神尼所习“太阳剑法”中的必杀绝招“血虹贯日”!   韦虎头一开始便下杀手之故,是认为“不是猛龙不过江”、“不是猛虎不下岗”,对方既然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定具高明身手,自己初出江湖,又蒙甘大侠付以重任,决不能在他尚未赶到之前,便有所丢人现眼!……   故而,这一剑不单是用了绝招,下了杀手,也在内劲上凝了全力!   黑衣人闪避不及,拔剑想挡,但因内力修为上,敌不过韦虎头,一挡未能挡开,便被这招“血虹贯日”,来了个贯胸直入,尸身飞坠丽冬院的玲珑楼阁之下!   这一条人影方坠,另一条人影横空飞来!……   韦虎头刚想翻身,突然收手,因为认出第二条人影用的是“凤翔天池”身法!   果然,第二条人影,是甘凤池,他横空飞来,挽住韦虎头,一同落足楼下黑衣人的尸身旁边,向韦虎头皱眉瞪眼,连连顿足!   韦虎头一剑歼敌,方以为甘凤池必会大加夸奖,突见他竟有嗔怪之意?不禁愕然怔住?……   甘凤池以“蚁语传声”,向他耳边叹道:“傻孩子,你杀错人了,为了挑拨众皇子们之间的手足仇恨,这个‘假刺客’,是我派得来的!……”   密语一毕,立刻改用正常语音说道:“虎头大侠,你怎么出剑这快?下手这狠?若能留个活口,问问是谁主使,岂不是好?如今,刺客既死,为免惊动宾客,我来用‘化骨散’,把他化成血水了吧!……”   一面说话,一面取只玉瓶,向黑衣人尸身伤口之处,倾了些粉红色的药粉!   但韦虎头看得分明,甘凤池表面是在用药化尸,暗地却抛落一块小铜牌,在那“假刺客”的尸身衣上。   他如今才晓得甘凤池何以有“今夜必有刺客”之语。   面红耳赤的,心中惭悔万分,暗叹甘凤池早来一步,或早告机密多好,免得自己心急贪功,铸了这项大错!   甘凤池到大厅之中,是去办什么事呢?   这要从大厅之中一桌豪赌的“牌九”之上讲起!   周老三不知走了什么邪运,今夜的手风太好!   他推庄,三门的扬州阔佬们,纷纷凑趣,注儿下得不小!   周老三推的小牌九,掷骰分牌以后,翻开第一张牌,居然是张极占上风的“天牌”!   第二张为了过瘾,是用摸的,但一摸之下,周老三翻开“天牌”时的喜悦脸色突变!   因为,这张牌的点数太大,有些象是“虎头”……   翻开牌来,连“虎头”都不如,却是一张“梅十”。   庄家只有“两点”,周老三噘起嘴巴,准备赔钱!   但其他牌儿一翻,怪事来了,“天门”是地牌配红十,“顺门”是人牌配板凳,“上门”是长三配铜锤,大家都是“两点”,由庄家的“天二”通吃!   周老三狂喜之下,手气大旺,居然牌牌都是大杀三方,转眼之间,面前便堆起了好大一堆银票!   周老三生性太贪,不肯收手,仍想乘胜追杀,又开出一条牌九。   开了门,正待打骰,突听得一声“且慢”,在牌风太背,别人都收手不赌的“天门”位置上,有位奇异赌客,下了份奇异赌注!   这位奇异赌客,是甘凤池,他所下的奇异赌注则一非现金,二非银票,只是一张折叠白纸。   周老三目光才注,甘凤池已含笑说道:“我身边没带钱,想写张纸条,赌上一记,庄家肯受注么?”   一来,周老三不愿得罪甘凤池,二来,他已赢得太多,遂毫不迟疑的,点头笑道:“受注!受注!只要是甘大侠拿出来的片纸只字,都一定具有极高价值!这把牌九,甘大侠若是赢了,我赔你一千两吧!”   语音才落,骰子已然掷出,这次,周老三果然盛极而衰,拿了“瘪十”,翻开牌来,是两张令人触目沮丧的“红黑老表”。   “上门”、“顺门”,欢声大作,但“天门”的甘风池却苦笑叫道:“周老三,你还有救,居然碰到我了,我也是一点都没有的‘虎头搂老九’呢!……”   周老三久走江湖,感觉得出甘凤池是有心如此,必关重要,遂赔了其余两门赌注,换人推庄,赶紧在背人之处,展开甘凤池似是故意输给自己的那张纸条观看……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把周老三看得汗流浃背!   原来,纸条上写的是:“急流当勇退,顺手要抽身!你哥哥因急于抱着罗宋美女销魂,贪色怠职,犯了忌讳,我已冷眼旁观,看出金老四目蕴凶芒,眉腾杀气,周老二恐怕未必能够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了……”   周老三看得好不惊心,一身冷汗,想找甘凤池作进一步的求教。   但甘凤池人早出厅,周老三想赶往丽冬院,罗宋美女娜莉莎的房中,给周老二看这密函,要他多加小心!又被茅十八拉住,劝说金四爷正作库多丝基公主的入幕驸马,春兴方酣,除了韦虎头与甘凤池负责护驾,担任警戒之外,最好谁也别去丽冬院楼上搅闹,万一惹恼金四爷怪罪下来,谁又担当得起?……   周老三万般无奈,只得回头再赌,但时运业已过去,加上心中有事,那消多久,除了把赢的完全吐光,并又多输了七八百两银子!   甘凤池不单要促成四阿哥兄弟阋墙,也打算弄得他身边心腹,纷纷离心离德,在向周老三递过这张既属善意告警,又属恶意挑拨的“双关纸条”之后,立即施展“凤翔天池”身法,赶往丽冬院精美楼阁之上,却依然迟了一步!   那位假刺客,是舒化龙派来“天地会”一名志士,准备把行刺行为的主使人,推到四阿哥另一“夺嫡争位对手”二阿哥的头上!   谁知阴错刚差,甘凤池一步来迟,韦虎头又出剑太快,下手太狠,竟使这位“天地会”的志士,成了应剑殪命的牺牲角色!   幸亏,甘凤池和舒化龙计议周详,留有退步,在含泪倾药,用化骨粉化去这位志士的遗骸之际,暗暗抛落了一面小小铜牌!   这是二阿哥府内所蓄“死士”的特颁腰牌,少时,四阿哥必命周家兄弟验尸,则在血水中发现腰牌,仍必猜忌到二阿哥的身上,使这位志士成为有收获的牺牲,不至于完全白死!   甘凤池在伤心,韦虎头却在疑心。他的疑心起于弄不懂甘凤池到底在搞些什么花样,遂憋得忍耐不住的,向这江南大侠,传音问道:“甘大侠你说此处不止‘八支耳朵’,但除了房内正荒淫透顶、胡地胡天的金老四,库多丝基,和你,我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人啊?你能不能把葫芦之中究竟卖的甚药,先对我略为透露一点!……”   甘凤池半点都不大意的,也以传音答道:“你是个嫩角色,不是个老演员,过早知道机密,丝毫没有好处……”   传音至此,改了话题又道:“那第五双耳朵,大概是实在听不惯房内的奇淫极秽春声,才一赌气儿,略为离得远点!你的修为不弱,若是细心观察,应该有发现的……”   韦虎头不再说别的话了,他就在业已渐渐化为血水的假刺客遗尸之前,盘膝坐了下来。   他不是因甘凤池的卖弄玄虚,心中生了气,而是有两种作用。   第一种作用是向躺在面前不远的死者通诚致歉,他承认自己的江湖经验太嫩,不能从甘凤池那句“今晚必有刺客”之上,参透奥秘,领会这位江南大伙企图挑拨爱新觉罗兄弟种族之间猜忌仇恨的婉转深心,以致出手太以鲁莽,聚铁九州,铸成大错!   韦虎头向死者无言通诚,默默致歉,并许了愿!他立誓只要有适当机会,自己必不顾任何利害,为汉家儿女作一件足以振奋四海人心的惊天动地大事!   除了向这位无名烈士死者通灵许愿以外,韦虎头静坐下来另一种作用,就是以内家修为,充分发挥耳目之力,观察或听察出来甘凤池所说的“第五双耳朵”,究竟藏在何处?……   “心”能静得下来,“耳”自然会“聪”,“目”自然会“明”!   韦虎头加强了“耳聪”“目明”之下,果然有所发现!……   那“第五双耳朵”,藏得太妙,绝没有泄露出丝毫声息,故而韦虎头不是听出来的,他是用心看出来的!   他先静静的听,除了虫鸣、树摇,以及楼上室中既好听又难听的龌龊春声以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异常声息!   再静静的看,由草向树看,由山向水看……有了,终于有了,假山下,鱼池中浮萍莲叶之间,为什么有半尺来长的一段竹管,斜斜伸出水面?……   竹管是通气的。是不是有一个人潜身在水中,借着这段竹管通气,维持呼吸?   若真如此,则这“第五双耳朵”,未免太辛苦,太“深心”了;他如此隐匿行迹,藏在水中则甚?是为了秘密保护四阿哥?还是想避人耳目,偷听甘凤池和自己的背后心腹之言?……   常言道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又道:“莫诩晨起早,还有夜行人”,这“第五双耳朵”,虽然心深,但甘凤池却更为来得周密,早就料定有这种情况,预嘱自己凡属心腹之言,都要用第三人无法与闻的传声回答……   韦虎头又惊又气之下,忽然微一伸手,在地上捡起一块小小碎石。   这是他动了童心,想把藏在水中之人逼出,想看这“第五双耳朵”,究竟是长在什么人的身上。   甘凤池目光微注,已知其意,赶紧先行摇手,并朗声说道:“虎头大侠,我心中忽起警兆,恐怕还有刺客。我们还是上楼充当金四爷这位临时罗刹附马的洞房警戒!你负责注意西北,东南方面,便交给我了!”   人随声起,果然施展他的“凤翔天池”身法,飞上玲珑楼阁!   韦虎头闻言,顾不得再向藏在鱼池中的“第五双耳朵”,投石开甚玩笑,只得也纵上玲珑楼阁的西北方面,并对东南方面的甘凤池,传声问道:“甘大侠,一错之下,不能再错!这次来的刺客,是不是自己人呢?倘若再令我这只‘笨老虎’作出什么胡涂混帐之事,真难免惭愧得来个自尽谢罪!”   甘凤池连摇双手,传声笑道:“虎头老弟千万不可有这种想法,我所谓的‘心灵警兆’,不一定准会实现!倘若真有刺客,你尽管出手,并越狠越好,我保证决不会是自己人了……”   天下事,往往真巧不可言!甘凤池说他的“心灵警兆”未必实现,便真有刺客,到了丽春园内!   不单来了刺客,并一来便是三个!这三人,身形全颇高大,是一进丽春园,便扑向丽冬院的玲珑楼阁,显然目标是在四阿哥,并消息相当灵通,知晓四阿哥如今何在……   从他们扑向丽冬院楼阁的身法看来,这三人绝非庸俗,均有深厚修为,属于一流高手!   韦虎头因对方是来自西北,遂高兴得扬眉叫道:“甘大侠不可多事,这是我的地盘,三个都交给我了!”   一来他看出来人不弱,二来又以一对三,三来先前铸错咎心,如今自力求表现,这一剑施展的是比先前那招“血虹贯日”更凌厉,更精妙的“日月普照!”   一柄剑,舞成了万道漩光!万道漩光中,坠落了三具尸体!   甘凤池在玲珑楼阁的东南角上,抚掌笑道:“一剑殪三凶,虎头大伙好神威,‘太阳剑法’好凌厉啊!……”   韦虎头身形自空中落地,红着一张俊脸,向甘凤池拱手说道:“甘大侠所站的位置关系,当真未看出来?还是故意调侃我呢?这三个刺客,一个都不是我杀的,我只在三具尸体之上,一人替他们补一剑而已!”   甘凤池仍站在玲珑楼阁的东南角上,生恐再有什么意外的,继续为房中可能存梦未醒的四阿哥担任警卫,不肯飘身下楼,只是含笑说道:“我这立身之处,虽然角度欠佳,但也看见那三条人影扑来之际,在他们身下,曾有线乌芒,闪了一闪!故尔,除了被你施展‘太阳’剑法中‘日月普照’杀于所诛的中间那人以外,其余两人的尸身,因都中了‘苗疆天凤寨’的‘化血吹针’,骨肉该化水了!……”   语音微微一顿,突又略微提高,含笑又道:“水中藏身,毕竟不太舒服!前后两拨刺客,均告毙命,金四爷今宵已高枕无忧!红绡姑娘不必再继续辛苦,无妨出水换换衣服,护驾警卫之责,就交给虎头大侠和我甘凤池吧!”   生姜毕竟老的辣,甘凤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儿,不单说出韦虎头的剑招出处,也叫破水中藏人身份,和他“竹管吹针”的歼敌暗器的来历名称,显得他高瞻远瞩,观察得十分细密!   韦虎头听得水中藏人竟是昨宵仅见匆匆一面,便使自己有点为她神魂颠倒的美女红绡,不禁为之一愕……   一条窈窕人影,带着一片水光,飞出鱼池,不正是红绡却是哪个?她穿了一套黑色贴身水靠,俏生生的站在韦虎头面前,妙目双注,正想开口,丽冬院楼上已响起四阿哥的语音,叫道:“红绡,回去换衣服吧,我住此安全得很,但却还想和甘大侠,以及虎头表弟,同作长夜之饮!他们,都成为‘自己人’了!”   红绡先向楼上拱了拱手,又飘送一瞥白眼,再对韦虎头妩媚一笑,便自转身出墙。   韦虎头疆场既嫩,情场更嫩,弄不懂红绡何以表情如此复杂。   他不懂,甘凤池却统统都懂……   甘凤池明白红绡向楼上拱手,是对自己行礼打招呼,向楼上飞白眼,是厌妒四阿哥刚才和库多丝基纵情逞欲的盈耳春声,浓烈得太以过分!至于对韦虎头所送那种媚笑,则既可能仍出四阿哥的授意,要对韦虎头加强笼络,也可能是红绡“姐儿爱俏”,出自内心的,对这英姿飒爽的虎头大侠,有了衷怀爱慕之意……   甘凤池认为不论出于自动,或出于被动,红绡这展靥一笑的魔力太强,威势太大,恐怕绝非韦虎头那几招再传“太阳剑法”,所能抵御!   别的劲敌,别的绝招,甘凤池都可以根据修为,凭借经验,教韦虎头加以抵御应付,但对于这等软绵绵的情爱攻势,他却双眉微蹙,觉得帮不上忙……   就在韦虎头目送红绡的轻盈倩影惘惘出神,甘凤池看在眼中,双眉微蹙之际,四阿哥已在室中伸手推窗,含笑叫道:“甘大侠和虎头表弟,且来房中,好好喝几杯吧!我曾预嘱王八太爷,替我留下一位手艺最好的扬州名厨,和几瓶边使进贡的西域陈酒,等你们一齐享受,至于检查已死刺客身份、收拾遗尸等事,都交给周家兄弟办吧……”   经过这样两场大闹,周老二春梦已醒,顾不得与初尝异味,着实令他迷恋的罗宋美女娜莉莎继续缠绵,周老三也不敢再复赌钱,弟兄二人均赶到楼下,察看前后都死在韦虎头剑下的四名刺客身份。   甘凤池一面拉着韦虎头的手儿,与他举步同登丽冬院的玲珑楼阁,一面却从掌心中,暗暗送过一物。   韦虎头用不着看,已觉出那是一粒药丸,不禁神情微怔……   甘凤池传音嘱道:“老弟先把这粒‘万应度厄丹’悄悄服下,再复饮啖!但对于库多丝基所用过的杯趾碗筷,尤其是擦脸毛巾,仍尽量少碰为妥!……”   这几句耳边密语,使韦虎头听得越发越莫名其妙!   因为他分明听得四阿哥已向红绡发话宣称甘凤池和自己,都已成了他的“自己人”,则甘凤池为何还有密赠“万应度厄丸”,要自己于饮食防毒之举,并特别对库多丝基所用过的东西,更需加强戒意?……   甘凤池知晓他满腹疑云,再度传音笑道:“老弟暂时闷一闷吧!等天光大曙后,我约你泛舟瘦西湖,还你一个明明白白就是!总而言之,我和你爸爸韦小宝一样,都是有心人,不是丧心客,表面上,有时或须不得不忍辱负重,实际上心中决不会忘了列祖列宗,国家民族!……”   够了,甘凤池末后两句话儿的份量够了!韦虎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问,只消乖乖听话,跟在甘凤池这匹识途老马之后,由他领路就是……   到得室中,库多丝基业已更衣补妆,雨露新承之下,越发风情嫣然,显得格外艳媚!   房中桌上,果然酒菜均备,并无不精美,四阿哥伸手肃客,含笑说道:“来,来,来,大家好好喝几杯吧!今天因有我在场,扬州官商各界,难免都有点拘谨,使得‘新丽春院’的开幕盛会,略嫌‘热而不闹’!但晚上总算有先后两拨刺客,凑个趣儿,才使虎头表弟,不太寂寞,有机会施展了两招夺命追魂的‘太阳剑法’……”   甘凤池边自落座,边自笑道:“刺客先后两拨,共有四人之多,关于他们……”   话方至此,四阿哥已接口笑道:“十四弟领兵边疆,离此甚远,未必能及时掌握我的行踪,派人行刺。故而先后两拨刺客的身份,根本用不着查,也可断料得出,多半是老二倚若长城,并视为心腹的那些酒囊饭袋!”   韦虎头道:“话虽如此,但还是查明白一点较好!因‘新丽春院’开业,居然有人捣蛋,未免太不给韦家面子!   就算金四爷度量宽弘,不究此事,我韦虎头也有点不忿不服!异日若是入京,我首先便要为今夜这段过节,拜望拜望先后两拨刺客的主使人呢!”   四阿哥闻言,向韦虎头举杯笑道:“刚才,你大展‘太阳剑法’威力,第二次一剑连斩三人之后,周老二已觉出过分好色贪欢有亏职守,不敢贪恋娜莉莎的异国风情,过室向我请罪!我遂赐了他一杯酒儿,命他与他兄弟周老三,勘察刺客身份,应该即有回报的了!……”   语音忽顿,目注室外,突把脸色一沉,冷然喝道:“门外是周老三吗?为何鬼鬼祟祟,还不进来!……”   周老三应声入室,向四阿哥恭身禀道:“启禀四爷,第一次的那名刺客,尸骨已化血水,但残留衣服之内,还有一面属于二爷贴身侍卫的特制腰牌!属下业已捡来,四爷要不要亲自验看?……”   周老三话儿回得并没有什么错误,神情上却有些不大对劲!他虽竭力镇静,但明眼人如甘凤池,却仍看得出他心中似蓄有莫大伤悲,以及莫大恐惧!……   四阿哥嘴角微撇,“哼”了一声接道:“他们的来历,早在我意料之中,何必还验甚腰牌?第二批来的三人,只有二人中了‘化血吹针’,其余死在虎头大侠剑下的那个,遗尸应在,他是不是脑袋光光?……”   周老三着实惊惧四阿哥的绝顶精明,料事如见,赶紧一抱双拳点头答道:“四爷圣明,属下已察看过那厮不单脑袋光光,是个喇嘛,并还正是金二爷从‘雍和宫’中,重金拉拢的‘首席国师’,班诺大活佛呢!……”   四阿哥双眉一轩,相当得意的失笑说道:“伏剑的一个既是‘班诺’,其余两个多半是‘红云’‘白云’。想不到老二倚若长城的几位喇嘛活佛,竟禁不住红绡的针儿一吹,和虎头大侠的剑儿一挥……”   说至此处,目注韦虎头,一挑拇指笑道:“你初出江湖,便惊四海,竟把威震藏边的‘呼伦三佛’,来了个一剑超度!我这金四表哥,敬你三杯洒吧!”   他一面说话,一面亲自提壶,共斟了六杯西域葡萄陈酿,正待与韦虎头开怀畅饮,突然双眉一蹙,脸上神色做变!   四阿哥天生枭雄性格,喜怒向不轻易形诸神色!他这突然心头微震,脸上变色之故,是听见夜空之中,起了一种“滴铃铃”的清脆声息!   更令人意外的是,四阿哥不单变色,并即推杯不饮,站起身形,向甘凤池暨韦虎头抱拳说道:“我有事,不单要赶回行馆,并可能立即回京!甘凤池和虎头表弟,莫忘今日邂逅,彼此似尚投缘,你们若有事京城,务必要找我叙旧……”   语音了处,立即又从手上脱下一只翡翠镯儿,递给库多丝基,便在周老三不太自然的侍从之下,匆匆下楼而去。   韦虎头毕竟经验欠丰,目送四阿哥,周老三走后,“咦”了一声说道:“咦!周老二胆量真大,居然还不和他主人一齐走么?……”   甘凤池失笑道:“虎头老弟,你莫要忘记,金四爷已赐过周老二一杯酒了!”   韦虎头恍然惊道:“莫非周老二业已……”   甘凤池接口道:“你只消从周老三掩不住的惊惧悲伤神色之上,已可料出周老二的下场!他定必追随那位‘无名志士’和三名该死的喇嘛,变成了丽春园中的第五滩血水……”   韦虎头听甘凤池说至此处,忍不住微兴感慨摇头叹道:“这位金凹爷,虽够精明厉害,未免也太嫌刻薄寡恩!这种人,若是当了皇帝,四海生民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甘凤池看了看韦虎头一眼,正色低音说道:“安逸舒服的日子,不能过得太长,否则耽于安乐,容易忘本,还谈什么日月重光,民族再振?为了整个的千秋大业着眼,辅植一个狠辣严酷的满洲皇帝,来继任康熙仁厚之政,四海生民,虽难免会吃点眼前亏,却反而有惕厉黄魂的日后之福……”   韦虎头几乎失声叫道:“甘大侠,你……你……你这种意思,说得好深刻啊!……”   甘凤池摇手笑道:“这是机密之言,决不能高声乱说,来来来,带上那两瓶来自外国进贡的西域美酒,我们到瘦西湖上,去扁舟容与,细倾心腹!”   韦虎头一面如言取酒,一面含笑说道:“有件事情,我又不明白了,四阿哥既赐毒酒,杀了周老二,怎么不索性把周老三也一齐杀掉?留在身边,难道不怕他恨……”   甘凤池笑道:“我已看透胤祯性格,摸出了他的心思,知晓他杀兄留弟之意,是由于周老三是在大厅赌博,不知丽冬院楼上,来了两批刺客之事,周老二则就在隔室,和娜莉莎缠绵鬼混,显然贪欢渎职,一个有罪,一个无知,遂杀一个,留一个,以显得他的公平厉害!至于不怕周老三挟恨报复之故,则既因他本身修为,未必弱于周老三,又有身手更高的红绡,作他贴身护卫……”   一谈到红绡,韦虎头立刻目光发亮,兴致盎然的,扬眉叫道:“甘大侠,我们来研究红绡!……”   甘凤池边自拉着韦虎头,走往楼下,边自笑道:“对于那位红绡姑娘,我除了只看出她的修为极好,心思也细,是四阿哥夹袋人物中的最高手外,其他的真正身份,武学来历等等,都还是一片空白!故而,要想研究红绡,需以后慢慢查看,你是比我更容易了解她,接近她的最佳人选……”   说话至此,两人业已出得夜阑人静的丽春园,向瘦西湖畔走去。   舒化龙一来因未获请柬,二来因身份特殊,并未参加“新丽春院”的开张宴客之盛会,他仍驾着一叶扁舟,溶兴于瘦西湖上,等待甘凤池,听取自己与甘凤池所订心腹密计的执行情况……   如今,见甘凤池偕着韦虎头远远走来,遂把小舟荡出水云,迎向岸边。   甘、韦二人,飘然登船,舒化龙不等甘凤池发话引介,已从韦虎头的眉目相貌之中,看出几分韦小宝的当年英风,首先呵呵笑道:“这位就是甘大侠口中所誉‘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虎头大侠’韦老弟吧?故人有子,如此英拔,舒化龙高兴万分,来来来,我舟中有酒,先奉敬韦老弟一杯……”   韦虎头伸手一拦,陪笑说道:“长者赐饮,虽不敢辞,但家父昔日曾有使舒老前辈自眇一目之事,每逢忆及,辄引为歉!故而,这第一杯酒,还是由晚辈以西域贡品陈年葡萄佳酿,奉敬舒前辈,然后再领长者之赐,才不失礼!”   甘凤池抚掌笑道:“舒兄,我的夸赞如何?这位虎头老弟,人有人品,文有文才,答对中规中矩,武学方面的造诣,也相当精纯深厚!今夜,先后进入丽春园企图行刺胤桢的四名刺客,都死于他一剑之下!”   舒化龙“咦”了一声,诧道:“先后会有四名刺客之多?我只选择了身有劣迹,死无足惜的一名牺牲者啊!……”   甘凤池笑道:“另外三人,名气不小,是威震藏边的‘呼伦三佛’,当真是二阿哥半点不错的贴身心腹!这一来,帽儿越扣越紧,死结越来越深,爱新觉罗氏的手足阋墙,必然如火如荼无法平息,越来越热闹了!”   这时,韦虎头斟了两杯陈年葡萄佳酿,把一杯递给舒化龙,一杯自行饮尽,以示敬意,立即回指向自己的左目抉去!   但甘凤池何等反应?微一伸手,就卸了韦虎头的劲道,把他自抉左目的左手抓住!   舒化龙骇然问道:“虎头老弟,你……你这是何意?……”   韦虎头俊脸通红,尚未答话,甘凤池已先笑道:“韦老弟定是因他出剑太快,收手不及,以及误伤了你所派去的那名假刺客,心中愧疚,想效法你当年所为,来个自抉一目!”   舒化龙先喝完那杯葡萄陈年佳酿,咂咂嘴唇,赞叹了一声“好酒”,然后向韦虎头连摇双手,苦笑叫道:“虎头老弟,你千万莫发傻劲,一来,我已说明所派那名假刺客,身有劣迹,死有余辜;二来,他在行前,我已给他暗服毒酒,算好了发作时间,就算你不刺他一剑,他也活不成了!……”   听了舒化龙这样一说,韦虎头方心中愧歉略减的,瞪着两只黑白分明大眼,望着甘凤池道:“甘大侠,如……如今说话可……可以无甚禁忌,不必再凝气传声了吧?……”   甘凤池失笑道:“这瘦西湖的水下,没有‘第八耳’了,我知道你有闷了一肚皮的问题,尽管随意问吧!反正在丽春园中,和四阿哥彼此打赌,输输赢赢的那些花样,都是我和你这位舒老前辈,一夜磋商谋定的!”   韦虎头道:“甘大侠请先告诉我,在我和四阿哥‘空拳碎石马’的一阵之上,你是否作了不公平的判决?……”   甘凤池颔首笑道:“不止我一人作弊,你那位‘茅龟伯’,也有份啊!假若完全公平,那一阵应是平手,因为两匹石马,都是碎裂为一十四块!”   韦虎头因已听过甘凤池要把四阿哥推登帝位的深意,故而并不十分惊奇,“哦”了一声说道:“甘大侠故意评判我输掉这一阵,便是执行那桩意义深刻的谋略,准备大家尽力,从各方面帮助胤祯当皇帝么?……”   甘凤池方点头一笑,韦虎头又复问道:“第二阵,甘大伙暗嘱我一定要赢,害得我只好耍了无赖,硬把一粒骰子,给吞下腹去,莫非此举,也有深意?还是只为库多丝基拉皮条并帮我茅龟伯赚上一千两黄金的‘嫖资’而已?”   甘凤池苦笑道:“虎头老弟好好猜一猜其中深意,是在何处?反正甘凤池再不才,也不至于‘捞毛拉马’当真帮妓院做生意吧!……”   韦虎头皱眉苦思,却是不得其解……   舒化龙一旁笑道:“甘大侠何必为难韦老弟,以他的年龄既初出江湖,尚无经验,哪里能猜测得出其中奥妙全在为库多丝基和四阿哥牵线拉皮条的一事之上?……”   韦虎头果然虽听揭穿谜底,仍未能理解其中奥妙的瞠目问道:“为他们两个牵线拉皮条,对我们的反清复明大业,有何益处?难道库多丝基不是一个相当淫荡的白俄女人,也是一位同情光复大业的……”   舒化龙不等他往下再说,便摇手笑道:“韦老弟莫要会错了意,库多丝基是淫荡不堪的白俄女子,不论国籍任性乱交,身上染有极严重,极难治,而又暂时潜伏体内,难于发现的肮脏复杂毒症!甘大侠要你赢这一阵,替四阿哥和这带毒公主,拉了皮条,则一夜风流之后,清代皇帝的子子孙孙之中,便可能时常毒发意外,病起无端,莫名其妙,永远都弄不干净!”   韦虎头听得张大了口儿怔了半晌,才“呀”的一声叹道:“这一着可真高!也有点真够狠啊!”   甘凤池笑道:“四阿哥是个狠人,也是个精明人,我们不单以‘狠’制‘狠’,并必须精明得使他这精明人,觉察不出丝毫迹象,才可以收到预期效果!”   韦虎头道:“甘大侠以‘四点’比大,巧赢‘六点’,弄了四阿哥的那面玉牌,似乎也含有重大意义嘛!你是想出关办甚大事?”   第 六 回风流暂散   甘凤池笑道:“你猜猜看吧,这件事儿,与你父亲多少有点关系,你或许猜得出来!”   韦虎头仔细想了好大一会儿,忽有所得地,扬眉叫道:“甘大侠,你与舒老前辈所定谋略,无不具有深远意义,有的并不急于目前功利!你这想去关外,办件大事之举是想去鹿鼎山,挖断满清王朝的‘帝室龙脉’?……”   舒化龙与甘凤池听得全都目注韦虎头,含笑点头,脸上霹出了“孺子可教”的嘉许神色……   见了他们这种神色,韦虎头便知自己不会猜错!   甘凤池替舒化龙斟了一杯葡萄陈酿,转过面来,对韦虎头笑道:“你爹爹从‘四十二章经卷’之中,获得密图,知晓关外鹿鼎山下,埋有清国宝藏,并关系满清王朝的‘帝室龙脉’!唯因顾念与康熙情谊,不忍设法加以发掘残毁!但一旦康熙龙驭上宾,即无此虑,他年四海同心,发动光复大业时,又必须强大经济力量,作为后盾!我遂乘着丽春园打赌之举设法赢了胤祯亲手送我的那面玉牌,他年行事之时,岂不定可获得特殊便利!……”   韦虎头听得目中连闪神光,剑眉双轩问道:“甘大侠,我因事前未参机要,在今日丽春园各事之中,只是个敲边鼓的角色,但鞍前马后,总也有点小小功劳……”   甘凤池接口笑道:“别太谦虚,你今日表现甚佳,功劳不小!”   韦虎头扮个鬼脸,伸手说道:“既是有功,甘大侠应该论功行赏,许给我一份奖励如何?”   甘凤池一时之间,倒不曾猜透书虎头的心思,看着他,含笑问道:“说吧,你想要我送你一件什么东西?还是要我传你一桩……”   韦虎头连摇双手,截断他话头说道:“宝物不敢索,绝技不敢求,我只要求甘大侠许个金诺!你异日前往关外鹿鼎山,取藏宝,掘龙脉时,可得携带小侄,凑凑那份热闹!”   甘凤池哈哈大笑,目注韦虎头,颔首说道:“原来你是想凑鹿鼎山的那场热闹!好,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儿……”   韦虎头愕然道:“甘大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呢?我觉得我是后辈,经验、修为两皆浅薄,事事以甘大侠马首是瞻,龙头为鉴!似乎只要听你话儿,便是一只‘乖老虎’了!”   甘凤池失笑道:“你肯作‘乖老虎’便可!记住,鹿鼎山寻宝事小,但掘断龙脉,预泄满清气运,却功在未来,太关重大!你爹爹与康熙总角知交,情分太厚,未必忍心作这等绝事,下这等毒手,但我们为了矢志光复的千秋大业,却又不能矜此细行,故而,你纵见了你爹娘之面,也暂时保持秘密,不要说破这桩将断他满清根基的奇妙打算,免得你爹爹知底细后,会左右为难,‘情’‘义’难于兼顾!……”   韦虎头闻言之下,低头望着瘦西湖水,剑眉微锁,仿佛呆呆出神。   舒化龙笑道:“虎头老弟有所为难了吧?你是否不愿意以谎言搪塞,骗你爹娘?……”   韦虎头从瘦西湖的水面上,收回目光,向舒化龙拱手答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尚知即用这等善意谎言,在爹娘驾前搪塞,也并非忤逆不孝!晚辈只是在自行思忖,万一,我爹爹得悉甘大侠和舒老前辈的这项‘鹿鼎谋略’,他是赞同,还是‘阻止’?究竟把‘情’字和‘义’字,哪一个看得重些?……”   舒化龙目注甘凤池,替他斟了酒儿,举杯笑道:“甘大侠,你的看法如何?我想先听听你高明看法。”   甘凤池饮了小半杯葡萄陈酿,并未作甚思索,便自胸有成竹的缓缓说道:“据我看来,这桩问题的答案,必与年龄,也就是与生活经验有关!韦小宝化身‘小柱子’时,与康熙化身的‘小玄子’,交谊太厚,自然重于‘情’!但流转江湖,身为‘天地会’堂主,亲近光复大业,又看多了四海生民被满人欺压疾苦,变成了成熟懂事的‘韦大宝’后,多半又会改变得重于‘义’!……”   舒化龙听他分析至此,嘴角浮现了一丝神秘笑容!   甘凤池发现他这丝神秘笑容,不禁微笑问道:“舒兄微笑则甚?是不是不以小弟之语为然?……”   舒化龙笑道:“甘大侠谠论高明,舒化龙怎会有甚不同见解?我只是忽动灵机,觉得虎头老弟之父韦大侠若知我们的‘鹿鼎之计’,或许会赞成一半,反对一半……”   韦虎头不解问道:“怎么会一半和一半呢?舒老前辈认为我爹爹到底是赞成?或是反对?……”   甘凤池已知舒化龙之意,一旁笑道:“你舒老前辈这十多年来,弃武修文,明心见性,成就相当高深!他的看法,多半合于事实!他认为你爹爹若知此举,定必赞同‘取宝’,反对‘截脉’……”   韦虎头闻言,仔细想了一想,扬眉说道:“对啊!光复河山大业,必须无数人力,和无限物力的充裕不竭支援,鹿鼎山下,倘若真有敌国宝藏,当然不妨设法取用!但‘截脉’之说,却既嫌缺德,又似迷信多余!汉人若图光复河山,尽管把满人仍复逐出关外,甚或把他们同化为一更博爱的民族便可!何必要把人家‘龙脉气运’,硬给生生掘断残毁……”   甘凤池把手中剩下的半杯美酒,一口喝完,放下杯儿,轩眉笑道:“好,舒兄想得好,虎头老弟说得好,我承认‘取宝当为’,‘毁脉不必’!这八个字儿,就是我们异日鹿鼎山之举的行事准则……”   话方至此,突有一只鸽儿飞来,在舒化龙、甘凤池所乘小船上空,绕了两匝。   舒化龙口中做啸,站起身形,那只鸽儿似已训练通灵,便自落在他肩头之上。   舒化龙伸手从鸽足铜管中,取下一枚小小纸卷,展开看后,递向甘凤池道:“甘大侠请看,四阿哥似有急事,一离丽春园后,便立即赶回北京,来时所携亲信,完全随行,但周老二和红绡,却告不见!”   甘凤池看完纸卷,撕碎丢掉,口中“咦”了一声诧道:“周老二饮了四阿哥所赐毒酒,必已形体皆消,但红绡为何不见,却是令人不解之事!”   舒化龙道:“依照修为,和关系亲密的程度看来,红绡几乎可能是四阿哥夹袋之中的顶尖人物,她既未随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事情太急,业已掌握时机,先行回京!一是四阿哥特意把她留下,另办重要大事!……”   甘凤池略一沉吟笑道:“若是留下,用意必在虎头老弟身上,但我认为京中之事既急,四阿哥不会用不着红绡那等出众好手,还是舒兄的第一种猜测比较正确!红绡于出得‘新丽春院’的鱼池,换了衣服以后,业已马不停蹄的赶回北京!去替四阿哥办甚紧急大事?”   韦虎头道:“我们怎么办呢?我是留在扬州,是也去北京?或是立刻出关,走趟鹿鼎山呢?”   甘凤池道:“鹿鼎之行,留在日后,虎头老弟在扬州、北京,两处选一处吧,或是我和你分头行事,彼此拈个阄吧?”   舒化龙闻言,便随手取根小小树枝,折成两段,把下半段藏在掌中,递向韦虎头,含笑说道:“北京定然热闹,扬州也恐有余波,你们分头行事,一个看看四阿哥如此匆促的赶回则甚?一个坐镇此处,看看云南方面,是否还有人来?以及还有什么‘新丽春院’刚刚开张,茅十八所独力难以料理之事?这两根树枝,略有长短参差,韦老弟抽一根,抽着长的,便去北京,抽着短的,便在扬州留守,等决定行止以后,再规定联络办法。”   韦虎头一来想去北京开开眼界,凑凑热闹,二来又恐爹娘赶来扬州,有了管头,故而在伸手抽取树枝时,默祷神灵,能保佑自己,抽中一根比较长的。   一根树枝,才被韦虎头抽去,舒化龙便把其余一根,递与甘凤池笑道:“甘大侠,韦老弟手风较好,抽了长的,你只好委屈一些,留守扬州,和我在瘦西湖中,多喝几天酒吧!……”   甘凤池何等人物,早就看出了舒化龙玩了花样,故在接过树枝后,连看都不看,比都不比,便掷入瘦西湖中,只向舒化龙笑道:“舒兄,要韦老弟去北京,别的无妨,但需规定一个彼此联络时间,暨联络方法才较稳妥!”   舒化龙笑道:“联络方法,极为容易,‘穷家帮’的弟子踪迹,遍布天下,现任帮主朱三绝,送过我两枚‘三绝竹符’,我分给韦老弟一面,他只消向任何丐帮弟子,一示此符,托他传话,丐帮中自会以特殊快捷方法,和我们有所沟通……”   说至此处,取出一面比手掌略小的红蓝白三色竹符,递向韦虎头,含笑又道:“韦老弟不论有事无事,每隔半月,便请利用这‘三绝竹符’,命令丐帮弟子,向远在扬州的甘大侠和我,传报行踪,免得我们万一有急事找你,有所延误!”   韦虎头接过“三绝竹符”,立刻站起身形,向甘风池、舒化龙抱拳说道:“既然如此,我不想让四阿哥走得太远,应该立刻追踪!‘新丽舂园’各事,请两位前辈,多多照拂,因我茅龟伯,身上有案,是个黑人……”   甘凤池摇手笑道:“扬州的事儿,你不必牵挂,可完全放心!康熙仁厚,不会追查旧案,胤祯也因曾当众宣称茅十八这只‘乌龟大王’,可以活到八十八岁,不会再翻老帐,他大概从此可以‘王八太爷’身份,公开活动,不必再藏头露尾的了!”   书虎头唯唯称是,又转向甘凤池恭施一礼说道:“万一我弟弟韦铜锤也来中原,甘大侠不妨施展你各种精妙手段,使他受点教训,使他知道天外有大,人外有人!否则,我弟弟和我不同,生平绝不吃亏,太以刁钻古怪!我怕他若是过分狂傲跋扈,会在险恶江湖之中,碰个大钉子的!”   甘凤池听得颇有兴趣地,点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便知道韦铜锤除了功力颇高以外,性格行为方面,定和当年的韦小宝,差不许多!你要我设法让他受些教训,这种立意虽佳,但结果可能是后生可畏,反而是我这老江湖受了教训,也说不定……”   韦虎头莞尔一笑,见小船离岸,并不太远,遂飘身追踪四阿哥等人,往北京方面驰去。   舒化龙见韦虎头身形已杳,向甘凤池笑道:“甘大侠,你知道我故意在拈阄之举上弄了花样,把你留在扬州之意么?……”   甘凤池道:“你大概不是想把我留在扬州,只是想令韦虎头走趟北京而已!”   舒化龙颔首正色说道:“一来,我近年潜心风鉴,看出韦虎头喜气腾眉,福泽极厚,决不会有甚重大灾厄差错!这孩子是块美玉,亟待琢磨,乘此机缘,让他走趟北京必然有益无损!再说,四阿哥在这厚结党羽,准备夺嫡期间,决不敢过分得罪云南韦家……”   甘凤池不等舒化龙再向下讲,便接口说道:“我倒不怕胤祯对韦虎头举措不利,只是有点担心这孩子太以忠厚老实,不容易逃得出红绡妖女那种相当厉害的风流擒纵!”   舒化龙失笑道:“男女之情,莫加机锋操纵,越任其自然越好!反正红绡身份如谜,究竟是‘妖女’?是‘魔女’?或是其他有心人埋伏在胤祯身边的‘闲棋侠女’,我们尚不得而知,查起来也相当费事!让韦虎头和她惺惺相惜,缱绻一番,或许便弄得清清楚楚,发生良好作用!”   甘凤池听得不住点头,含笑说道:“舒兄老谋深算,令人可佩!如今我也觉得应该让韦虎头独自历练,走趟北京城了!”   舒化龙笑道:“眼前龙虎暂离,扬州无事,甘大侠带我去开洋荤吧!”   甘凤池一怔问道:“舒兄要开甚洋荤?”   舒化龙笑道:“我想去‘新丽春院’,打个茶围,并以所炼灵药,替库多丝基,疗治恶疾!她和胤祯一夕风流,害了爱新觉罗的子子孙孙,虽是我们预定谋略,但若任其继续流毒,贻害平民,便迥非本意的了!”   甘凤池闻言,自然即陪同舒化龙,前往“新丽春院”,向茅十八介绍,并说明韦虎头已去北京情事。   茅十八因深知四阿哥的精明厉害,倒着实有点替韦虎头暗耽忧虑,但舒化龙、甘凤池一再从各方面加以分析,说明胤祯在这结众夺嫡期间,决不敢对云南韦家,过分开罪,茅十八才放宽胸怀,不为韦虎头空自悬忧,而豪情勃发的对舒化龙热诚招待。   “新丽春院”已成扬州风月圣地,则茅十八用来招待贵宾的,自然是醇洒、美人!   不过,甘凤池只爱酒,舒化龙也春秋高矣,不近美人,故而茅十八只选几名雅擅琴棋,精于弹唱的上选姬人,侑酒添觞,以及偶或尊前助兴而已。   这样的场面,是否有点冷清,不热闹呢?   不,热闹的事儿,马上就要开始,并会是热闹已极!   首先,不知是由谁发的命令,所有“新丽春院”中的妓女、龟奴,都一齐往丽春园门涌出,似是要迎接什么特殊贵客。   最特殊的“贵宾”,四阿哥胤祯已回北京,其次的“贵宾”甘凤池和舒化龙,已被茅十八亲自接待在丽冬院楼上饮酒,怎会又是“贵客”降临,并从所有妓女、龟奴,一齐趋迎的气势看来,这位“贵客”的身份,似乎决不会在四阿哥胤祯之下!   其次,甘凤池正想举杯饮酒,他的酒杯中,突然跳出了一只小小青蛙!   舒化龙正以独炼秘药,欲为库多丝基疗治极为顽固难缠的国际梅毒,他那把业已留得飘拂胸前,相当漂亮的五绺胡须,突然竟冒烟起火!……   众妓女、龟奴,一起恭迎的特殊贵客是谁?……   甘凤池的酒杯小,为何会跳出青蛙?……   舒化龙的胡须,为何会冒烟起火?……   这些很奇怪而很热闹的问题,留待次一步解答,笔者必须先叙述那位单人追踪四阿哥,赶赴北京的韦虎头所遭所遇!   韦虎头因四阿哥等一行,业已先走多时,生恐追赶不上,会错过不少热闹节目,故在离开瘦西湖后,他是展尽轻功,兼程疾赶。   谁知就在当日黄昏,在他经过一处不太繁盛镇集的一家小酒店时,店中突然传出了“韦家虎子”四字!……   韦虎头闻声一怔,立即止步不行,转身走进酒店!   一来,他从半夜一路疾赶,知今时已黄昏,腹中饥渴!   二来,四阿哥一行,分明去远,似无法在途中追上,只有等到了北京,再决定是对他明访,或是暗探。   三来,“韦家虎子”四字,分明是针对自己,但究竟是挑衅?亦或是招呼?如今还弄不清楚。   自己初出江湖,声名未振,这小镇酒肆之中,为何有人能一口直道出自己来历?   有了这种疑问,韦虎头遂止住脚步,转身进店察看。   根本用不着找,因为酒店中,十二三副座头上,只坐着一位身材不甚高大的青衫文士。   韦虎头本来还想另觅座头,要点酒饭充饥,那青衫文士见他走进酒店,便把手一伸,扬眉笑道:“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些许一顿酒饭,所值微薄已极!韦大侠赏点面子,就由小弟萧鸿,作个东吧!”   韦虎头见这自称萧鸿之人,貌相平凡,甚至还略嫌猥琐,但双目之中,却有异芒闪烁,说话语音也有一些难以形容的怪异之处!   因自己进店之故,本是为好奇而来,遂也就不客气的,在萧鸿业已叫了不少酒菜的那一桌上,坐了下来,点头说道:“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叨扰萧兄,但却请萧兄赐告,你怎知小弟姓韦?”   萧鸿一面为韦虎头斟酒,一面笑道:“慢说韦兄令尊是一代怪侠,名满四海、功迈公卿,就是韦兄初试新招,一剑连诛‘藏派’中的极高手‘呼伦三佛’,还不威震六合?正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了!”   韦虎头想不到自己昨夜剑斩“呼伦三佛”之事,已如此遐尔播传,不禁听得一怔。   萧鸿举杯笑道:“小弟对尊大人钦迟甚久,今日终于有此缘福,结识韦兄,委实无上荣幸,先奉敬韦兄一杯酒吧!”   话完,把自己杯中的酒儿喝干,向韦虎头照了一照!   人家把话儿说得极为谦恭,韦虎头觉得似乎没有理由不接受这番好意,遂也倾杯饮尽!   萧鸿等他喝先酒儿,突然失声一叹!   韦虎头愕然问道:“萧兄叹息则甚?莫非还嫌我这样喝法,不够痛快?”   萧鸿摇了摇头,苦笑说道:“我不是嫌韦兄喝得不够痛快,而是嫌你喝得太痛快了!”   韦虎头不解道:“喝得痛快,难道不好?……”   萧鸿突然换了一种深沉的神色,看着韦虎头,缓缓说道:“喝得虽颇痛快,但你难道就不怕把条小命喝掉?”   韦虎头道:“我和萧朋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似乎没有理由在酒中下毒害我,我又何必不喝得痛快一点,而要先行试毒,然后才敢入口的,装出一副娘娘腔呢?”   萧鸿笑道:“令尊韦小宝的江湖经验之富,是‘回了锅的老油条’了!他在让你远离云南,闯荡江湖之际,难道没有告诉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么?”   韦虎头渐渐听出对方话中有话,不禁愕然问道:“萧朋友为何一再在话中嵌了骨头,莫非你当真别有用心,在酒中对我耍了什么花样?”   萧鸿阴恻恻的答道:“你在云南生长,对于苗瑶等族的一些特殊手段,应该不会陌生,有没有听说过‘降头’二字?……”   这“降头”二字,宛如霹雳当头,把韦虎头听得心神一震,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他是在西南地区成长之人,对于苗、瑶等族的神话传说,以及“降头”、“用蛊”等特殊手段的厉害程度,自然夙所深闻,但脸色虽变,却立即恢复正常,仍大大方方的,向萧鸿举杯笑道:“萧朋友不必危言耸听,我来自云南,自然熟悉苗、瑶、猓、夷等族,‘用蛊’暨‘降头’等的神秘手段,也不致对我施展!”   萧鸿仿佛受宠若惊的,扬眉拱手笑道:“这我到要竭诚请教的了,彼此不过是萍水相逢,韦大侠怎会对我萧鸿,如此相信得过?”   韦虎头笑道:“道理很简单啊,就是在那‘萍水相逢’四字!……”   萧鸿听得方自愕然,韦虎头又复笑道:“由于‘降头’及‘用蛊’等手段,太以毒辣厉害,故而凡习此技之人,必先向神前立誓,非遇不共戴天的生死强仇,或有男女情爱,防范对方变心等重大情事,绝对不轻易使用,否则,神必降罚,反害施术之人!……”   萧鸿听至此处,点头接道:“不错,我也知道凡习这种神秘技术之人,多半必对其所奉神灵,立下不轻易使用的恶毒血誓!”   韦虎头举箸夹了一块卤牛肉,入口咀嚼,含笑说道:“我与萧兄彼此风来水上,云度寒塘,向无一天二地之仇,更扯不上半丝半毫的男女爱情纠缠!你纵是此道高手,也不会甘遭神谴的,平白对我下起什么厉害无比、一经沾染,便如附骨之疽的‘降头’来吧!……”   他方自认为理由十足,说得眉飞色舞,萧鸿却向他摇手笑道:“不然,不然……”   这两声“不然”,顿时使韦虎头听得神色又变!   萧鸿正色说道:“我们先淡仇恨,后谈情爱,仇分‘公仇’‘私仇’,从‘私’的方面来说,我们确无半丝恩怨,但从‘公’的方画来说,却因各位其主,不得不起斗争,谁叫你和四阿哥于丽春园中较技打赌,‘空拳击石马’上,漏了马脚,败露深谋!……”   韦虎头惊叫道:“胡说,我有什么深谋,我漏了什么马脚?”   萧鸿冷笑道:“茅十八把石马碎块,命人运出丽春园,泯没痕迹,我趁机一数共是二十八块,分明每人击碎之数,都是十四,胜负成为平局!但甘凤池和茅十八却偏要评判为十四对十六,使你输给四阿哥,成为他辅佐心腹,岂非蕴有深谋,暗藏难测打算!……”   韦虎头真想不到四阿哥还有萧鸿这样一个秘密手下,会在丽春园外,从石马碎块之上,数出真象端倪,不禁苦笑一声,欲辩不得!   萧鸿微笑说道:“四阿哥对于云南韦家,确思结纳,但既发现甘凤池、茅十八等,用此深谋,却又不能不略加小心,防患未然!经过再三熟思,最好的方法便是佯作不知,接纳你和甘凤池,作他心腹,但须以隐秘方法,在你们身上加一层容易控制,不虞反噬的保险手段!”   韦虎头失声道:“所谓‘保险手段’,就是‘降头’?……”   萧鸿颔首道:“对甘凤池是用‘蛊’,对你则用‘降头’,但韦大侠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你们对四阿哥无甚恶意,则腹中所隐伏的‘蛊’和‘降头’,便永远不会发作!……”   韦虎头已知事属千真万确,不禁废然叹道:“四阿哥心机真深,这样说来,丽冬院楼上的西域陈酒之中,定已下了‘蛊’和‘降头’,你如今不过是奉命向我说明,使我有所知戒,行动上必须收敛而已!”   萧鸿笑道:“不错,我是奉命,但却绝非奉了四阿哥之命……”   韦虎头诧道:“不是奉胤祯之命,还有谁会干预此事?”   萧鸿笑道:“是本了我家郡主之命,故而对你暗下‘降头’之举,除了‘公仇’,还涉‘私爱’,恰好符合了你所了解的两种条件……”   韦虎头蹬起两只虎眼,愕然问道:“我和谁有‘私爱’?你说的‘郡主’是谁?”   萧鸿失笑道:“你是聪明人,怎么一涉利害,便聪明尽失,快变成胡涂蛋了!从我所报的姓名之上,想一想看?……”   韦虎头蓦然从恍然中钻出一个大悟,出手一招“天台指路”,便向萧鸿的胸前点去!   他修为不弱,出手极快,这一招“天台指路”,发得突然,彼此对面同桌,距离甚近,似乎绝非二三流的身手,所能闪避得开。   但萧鸿人虽猥琐,身手居然甚高,象张树叶般,恰到好处的飘了开去,口中并含笑说道:“妾本有情,只要郎亦有心,则桑间濮上,到处都是‘天台’,又何必还要‘指路’?‘问路’?……”   韦虎头目注萧鸿,边自心惊对方的轻妙身法,边自失声问道:“若与‘萧鸿’有关?应该是红绡了!她……   她……她不象满洲人啊,她是什么郡主?”   萧鸿笑道:“红绡不是满洲人,但也不是汉人,她是夷人,属于‘水摆夷’,是如今‘水摆夷’族之中的唯一一位郡主!”   韦虎头深知“水摆夷”的女郎最美,但为了“缠郎”,用“降头”的手段,也属最为厉害!不禁脑海中又幻出红绡曾使自己神魂颠倒的绝代姿容,急急向萧鸿说道:“若是红绡对我为了情爱,暗下‘降头’,韦虎头面含微笑,心甘情愿!但若是胤祯玩弄什么政治权术,则他就用错手段,看错人了!云南韦家的人,决不是富贵所能淫,威武所能屈!……”   语音至此一顿,略为提高几分,目注萧鸿叫道:“说,快说红绡人在何处?她如今是已回北京,还是尚在途中?并设法让我见她!否则,韦虎头不再留情,我要你尝尝独斩‘呼伦三佛’的‘太阳剑法’……”   这位虎头大侠,似乎动了真气。说到后来,“呛啷”   龙吟起处,果已把长剑擎在手内!   “格格……格格……格格……”   萧鸿见状笑了,但以萧鸿那等猥琐形状,所发笑声,应该不是“嘿嘿”,就是“哼哼”,怎么用上了形容女孩儿家娇笑的“格格”二字?   这不是作者稿债太多,有所笔误,而是事实如此!   韦虎头才一拔剑,从萧鸿喉中所笑出的,正是脆如戛玉,啭若黄鹂,美妙无比的女音娇笑之声!   韦虎头失声道:“难……道你就是红绡?易容术竟精巧到天衣无缝地步!……”   萧鸿不答,只是大袖双飘,旋身而舞,但在极度美妙的舞姿之中,更有一片兰麝暗香,向韦虎头鼻观拂送……   照说,这片暗香,可能是娇娃体香,可能是追魂毒物,韦虎头在未能确定前,理应屏住呼吸,加以防范才是!   但韦虎头好似人已痴迷,只是日光发直的,盯着散发暗香的翩翩舞影,根本不曾作任何防护动作。   等到萧鸿的舞影一停,他早已由猥琐男子,变成了绝代娇娃,带着满脸倩兮巧笑,站在韦虎头面前的,不是那位在四阿哥扬州行馆中,与韦虎头匆匆一面,便令他心惊绝艳,情难自己的红绡,却是哪个?   韦虎头再见红绡之下,委实心慌意乱,连话都不知说什么好的,只是手儿一松,把刚刚拔出鞘来的那柄剑儿“哨啷”落在地下!   红绡把两道美得不能再美的似水目光,盯在韦虎头那张通红俊脸之上,似怜似爱的,嫣然一笑叫道:“韦……韦……咳,我总比你大上两岁,干脆叫你韦兄弟吧,你……肯不肯原谅我?因为我对你说了假话!”   韦虎头并不懂她这“假话”二字,意属何指?不禁为之一愕。   红绡笑道:“丽冬院楼上,库多丝基的香闺之中,四阿哥曾在酒中对周老二、甘凤池,和你,施展了不同手段……”   韦虎头接口道:“我知道,周老二喝了毒酒,尸已化血,甘大侠是中了‘毒蛊’,我则中了‘降头’!这完全都是事实,哪里有什么假话?”   红绡朱唇一掀,微露贝齿说道:“周老二尸已化血是真,甘凤池,中了最难祛解的‘金蚕蛊’,也半点不假,但你的腹中,除了‘心、肝、脾、胃、肾’等耻腑之外,却是干干净净,那里有半点什么‘降头’?……”   韦虎头把颗头儿,摇得象拨浪鼓般,接口笑道:“不信,不信,胤祯不是气度宽宏之人,他绝不会由于建宁公主的那点关系,真把我当作是他表弟……”   红绡嫣然笑道:“四阿哥委实是个六亲不认的冷血辣手之人,在丽冬院的楼上,你也的确中了‘降头’,但如今业已消祛得干干净净!”   韦虎头起初不懂,旋即恍然叫道:“莫非你已把‘降头’解药,暗藏在曾说我喝得颇为痛快的那杯酒儿之中?”   红绡失笑道:“傻兄弟,你!你终于不太傻了……”   韦虎头皱眉叫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丽冬院楼上房中……”   红绡不等他往下再说,便自接口笑道:“当时是四阿哥既定策略,我不得不从他之意,但背着他的,却觉得不应该欺负你这等初出江湖的老实人!遂决定化装相见,先解‘降头’之毒,你若当我是个朋友,不妨姐弟论交,共倾心腹!你若当我是个妖女,也不妨彼此各凭艺业修为,公公平平放手一搏!”   韦虎头脸上发烧,心头狂跳,嘴唇连连蠕动,就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红绡看着他,面含娇笑,缓缓说道:“不要急,慢慢的想,等想清楚了之后,当我是仇,便俯身拾剑,不必丝毫留情,施展传自‘独臂神尼’的‘太阳剑法’!若当我是友,不妨便嘴巴放得甜些,叫我一声红绡姐姐!”   韦虎头闻言,又复怔了好大一会儿,方俊脸红得不能再红,目注红绡,从嘴唇间,羞羞涩涩的,迸出了“姐姐”二字。   红绡笑了……   她笑得那么娇,那么美,对韦虎头流露了十分亲切,和十分爱怜!   就在这美得醉人,媚得撩人的笑容之中,红绡又举袖一拂!   随着拂袖之举,又是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涌来,但这阵香气,与红绡先前旋身作舞的香气,却不大一样。   先前的香气,只是味道宜人而已,如今这阵香气,却具有迷神作用,使韦虎头才一入鼻,人便晕倒!   等到韦虎头从昏迷中恢复知觉,有了感觉,那种感觉便太美妙了!   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晕躺在酒店中硬梆梆的地下,而是睡在软绵绵的床上。   不单床软,而且衾温,不单衾温,而且怀中还有一具软绵绵,香馥馥的凸凹玲珑肉体!   韦虎头又惊又羞的,正待起身,却被怀中人儿搂住,并向他眼前伸过一段白得象羊脂玉的藕般手臂。   这玉臂莹洁无疤,但却有一粒比黄豆略大,好似“朱砂痣”却又不是“朱砂痣”的朱红圆点。他怀中这具软绵绵香馥馥的娇躯,自然就是红绡,她把香腮偎在韦虎头的颊旁,低声笑道:“虎头兄弟,看看我的右臂,你认不认得臂上近肩头处的那粒朱红圆点?”   韦虎头经验虽差,知识不陋,细一注目之下立即答道:“这……这有点象是表示女孩子家清白的‘守宫砂’嘛?……”   红绡笑道:“对了,宫砂宛在,不仅显示你我一夜同衾,虽然极为亲热,却大防未逾,彼此未及于乱!也同时证明了四阿哥对我颇有忌惮,我才能善守葳蕤,未被他狂妄攀折……”   韦虎头听得把“卜卜”心跳,缓了下来,目注红绡,低声问道:“红绡姐姐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四阿哥究竟是什么关系?”   红绡点头道:“我当然要说,我从小遇一异人,带入深山,传授武学,而四阿哥也曾随这异人学艺,我和他之间,沾上了一些师兄妹的关系……”   韦虎头方“哦”了一声,红绡又复说道:“十四阿哥领兵征边,我父兄暨整个族人,几乎全为所灭,我自然把十四阿哥视为不共戴天深仇,而他颇得康熙宠爱,恰是四阿哥争位夺嫡的的最强对手!我遂自然而然的,投入四阿哥麾下,作他心腹,但最大目的,却是帮他击败十四阿哥,不令十四阿哥继位为帝,才容易报我族人父兄之仇!”   韦虎头问清了红绡与四阿哥的复杂关系,突然想起一事,又复问道:“这次四阿哥匆匆离开扬州,赶回北京,究竟是有何急事?”   红绡答道:“一来京中以信鸽飞报,康熙情况不佳,龙驭上宾之期,恐怕就在旦夕。二来,根据密报,康熙已立遗诏,内定‘传位十四皇子’,此诏若一经顾命大臣宣布,局面便一败涂地,无法收拾!故而,四阿哥非立即星夜回京,亲自以非常手段,设法救济不可!”   韦虎头诧道:“康熙既于遗诏中明定‘传位十四皇子’,四阿哥那里还会有什么非常手段,具有回天之力?”   红绡道:“诏书既定,挽局自难,但据我猜测,四阿哥雄心万丈,志在必得,他可设法偷改遗诏,把那‘传位十四皇子’的中的‘十’字,头上添了一横,尾上加了一勾,岂不变成‘传位于四皇子’了?”   韦虎头“呀”一声叫道:“办法倒相当聪明,但康熙若在尚未咽气之前,得悉这种情况,必然知是胤祯所为,龙心震怒之下,恐怕连他这‘阿哥’身份,都会被黜的呢!”   红绡颔首道:“你的顾虑不错,故而四阿哥不改遗诏便罢,他若改了遗诏,便一定不能再容许康熙知晓遗诏中的那个‘十’字添头加尾,起了变化之事!”   韦虎头神情一震,失声说道:“难道他还敢弑父……”   红绡冷哼一声,接口说道:“说不定啊,四阿哥不是讲究‘忠孝’之人,到了利害关头,尤其是关系帝位成败,他……他!他什么枭獍手段,作不出来?……”   说至此处,妙目流波的,望着韦虎头,嫣然笑道:“我的肺腑之言,业已对你尽吐,你的心腹之事,却还半点都没有说给我听……”   韦虎头赧然道:“你还没有问我嘛,我不晓得你想知道什么?反正我已叫你‘姐姐’,包管对你这‘红绡姐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   红绡笑道:“好,我先问你,你和甘凤池等为什么要设法从赌输东道之上,接近四阿哥?是不是仍志切先明,心怀光复,想伺机把胤祯刺杀?……”   韦虎头摇头道:“姐姐猜对一半,猜错一半,志切光明,心怀光复是真,但为了这千秋大业,却不是想刺杀胤祯,而是想大家尽力,帮助他登上皇帝宝座!……”   红绡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呢?胤祯凶狠忌刻,察察为明,不会是好皇帝!他若登基,四海生民,尤其是汉族子孙,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韦虎头道:“晏安酰毒,人心将死,甘大侠和另外一位舒前辈,在瘦西湖中,商定大计,就是要利用胤祯的残酷不仁手段,对耽安麻木人心,适时的加以刺激!”   红绡听得悚然一惊,目闪奇光说道:“嗯,这是奇招,也是高招,想得太深刻了!我再问你,甘凤池设法弄了胤祯的一块玉牌,想出关干什么呢?”   韦虎头觉得既然倾心结友,便应置腹推心,遂毫无所隐的从实答道:“我爹爹从一些佛经中,获得秘图,知道关外鹿鼎山下,埋有敌国宝藏,其地理风水,并关系清室的‘龙脉’气运……”   红绡听至此处,已知其意笑道:“原来甘凤池是想掘取藏宝,毁损‘清室龙脉’,才设法从四阿哥手中,弄了那面玉牌,以期进行顺利!”   韦虎头道:“立意虽是如此,但我却赞成一半,反对一半,主张只取藏宝,不断龙脉,经过集会研究,结论是此事反正不是在目前进行,究竟手段激烈到何等地步?端视四阿哥夺嫡登位后的表现而定!……”   韦虎头对于这两项重大机密,都毫无所隐,侃然直言,但心中却怕红绡会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因为利用库多丝基国际滥交的厉害“梅毒”,于不知不觉中,贻害爱新觉罗子孙,委实太以偏门,使他这脸嫩之人,不好意思出口。   还好,红绡对此,毫未问及,只是起身,对韦虎头脸上亲了一亲,嫣然笑道:“虎头弟弟,你慢点走,不必太急,我则非要赶回北京,替胤祯办理要事,你一到京城不必乱跑,便直接来四阿哥府中找我!”   话完,人化红云,飘然出室。   韦虎头还想拉住她,再发缱绻一番,谁知手儿抬得起来,全身却软绵绵的,仍未恢复气力……   等红绡走后,约莫半个时辰,韦虎头才慢慢复原,一面整顿衣裳,一面揣测与红绡互倾心腹的这场艳遇,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是福?交了一位知心腻友,探出了四阿哥的不少秘密,也解去了在丽冬院楼上中的“降头”,何况宫砂在臂,朱痕宛然,显示了红绡这位水摆夷的郡主,仍然玉洁冰清,虽然贴身随佑胤祯,并未超越人防,与他有甚苟且。   是祸?则自己为了彼此示诚,投之桃李,报以琼瑶,竟把舒化龙、甘凤池所决定实行有关千秋光复大业的最最重大机密,完全掬诚相告,万一红绡对自己是虚情假意的一种圈套,后果便哪里还堪想象?   由于虽然喜“得”,却更虑“失”,韦虎头人虽复原,衣裳也整顿妥当,却仍呆坐这张生平初与女子同衾共枕,纵尚未及于乱,昨宵仍有不少旖旎风光的床儿之上,成了“出神”,甚至“失神”状态!   良久良久以后,韦虎头才略复神智,知道“失神”或“出神”无用,不论是福,是祸,自己也必须走趟北京,看看四阿哥企图偷改康熙遗诏的算计,是否成功。并须想个法儿,对红绡的态度,彻底试探一下,否则,今后自己心中有事,必将食难甘味,寝难安枕,日子却如何过法?   想明白了以后,他不再对床眷恋,立刻下床出室,准备赶赴北京。   才出室门,便逢异事!   所谓异事,是有人对他袭击,并袭击相当恶毒,是从左、右暨后方来了个同时下手。   左边来的袭击,是三枚专破各种内家功夫,护体横练,相当霸道的“白虎丧门钉”!   右边来的,是一蓬“喂毒断魂砂”!   这种袭击,太出韦虎头的意料,使他来不及喝问,也来不及拔剑。   万般无奈之下,真气凝处,左掌疾翻,一式“推云逐月”,硬以强劲劈空劲力,把那三根最霸道的“白虎丧门钉”,凌空震毁,并向上斜飞无影!   右掌连袖微拂,以“流云铁袖”功力,也把那一蓬“喂毒断魂砂”统统震落在地!   两桩比较霸道的暗器无功,一桩无声无息的暗器要命!   左右有敌,已出韦虎头的意料,他这江湖经验又嫩又差的初出茅庐大侠,哪里还会顾虑得到背后也可能有敌?……   何况真力内劲全凝在左右双掌,分拒霸道暗器,岂不等于是把后背部分,毫未设防的交给敌人!   于是,在“白虎丧门钉”、“喂毒断魂砂”,双双无功之际,那三根“燕尾戮魂针”,却完全打中韦虎头,并还是他后背最致命的“脊心穴”部位!   “哈哈哈哈……”“哼哼哼哼……”“嘿嘿嘿嘿……”   韦虎头“脊心穴”上,才有了三根“燕尾戮魂针”,暗藏的敌人,便各发怪笑,从三面一齐出现!   左面出现的,是个黄衣僧人。   右面出现的,是个瘦削灰衣老者。   在韦虎头身后一丈左右的房脊后出现的,却是个白发飘萧的手持短拐的黑衣老妪!   韦虎头一见对方现身,立即怒声问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我和你们都陌不相识……”   瘦削灰衣老者摇手接口笑道:“不必问了,我们可以不让你作个胡涂鬼,对你实说无妨!第一,四阿哥羽翼已丰,我们不愿意再令云南韦家的人,和他沆瀣一气,助纣为虐!……”   韦虎头听至此处,恍然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二阿哥门下党羽!”   灰衣老者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指着黄衣僧人,继续说道:“第二,‘呼伦三佛’大意失荆州,丧生在你这小辈,和红绡妖女的算计之下,藏派中另外一位高手‘白虎罗汉’,岂能不为‘呼伦三佛’,设计报仇?……”   “三佛都一齐槃,凭他一个区区‘白虎罗汉’,就能杀我报仇?……”   那白发飘萧,手持短拐的黑衣老妪,突然冷笑说道:“小辈活不到半盏茶了,还敢张狂高傲!戚老大,告诉他,我是谁吧……”   灰衣老者向韦虎头狞笑说道:“这位老婆婆双姓端木,单名一个珏字,外号‘百毒夜叉’,她身上手上的任何东西,都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追魂帖子!”   韦虎头也突然失笑:“你告诉我则甚?是想吓唬我么?江湖中,纵然害怕这位‘百毒夜叉’端木珏,我却不怕,因为我不是江湖人啊!”   他这不成理由的“江湖人怕,我却不怕,因为我不是江湖人物”一语,真把名叫戚老大的灰衣老者、白虎罗汉,和“百毒夜叉”端木珏等三人,都听得为之一怔!   戚老大首先意存挑拨的,向“百毒夜叉”端木珏,叫道:“端木婆婆,我已经告诉他,你是谁了,这个韦小宝的大儿子,却把‘百毒夜叉’视如无物,他仍然并不怕你!”   这时对方三人,已未采三面合围之势,均一齐站在韦虎头的对面,端木珏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他不怕我,一定有原因的,这孩子绝不倘单!……”   戚老人道:“端木婆婆是认为他已练成了万邪不惧,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身法’!……”   端木珏摇头道:“慢说他的年龄不可能有此成就,就是他爹爹韦小宝,和他七个妈妈中,功力最高的苏荃、双儿,也未必有那等火候!……”   白虎罗汉似乎突然明白的“哦”了一声道:“那定是端木婆婆适才所发的三根‘燕尾戮魂针’,不曾打中他了!”   端木珏“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三根‘燕尾戮魂针’,如今尚插在这孩子的背后‘脊心穴’上,你是江湖人,曾在江湖中听说这‘百毒夜叉’的十三种独门暗器中,出手时,有哪一件或哪一次,失过手么?”   白虎罗汉念了一声佛号道:“事情奇怪,‘脊心穴’乃是致命死穴,既中了端木婆婆的‘燕尾戮魄针’,他应该如今已渐渐全身化为血水的了?……”   端木珏道:“纵不全身化血,至少也应该舌硬喉封,无法说话!可是,如今他不单举措如常,并毫无惧色,事情着实奇怪得令我十分奇怪!”   “噗哧……”   这声音不是有人中了兵刃,或是暗器,而是韦虎头忍俊不禁“噗哧”一笑!端木珏以一种奇诧目光,望着韦虎头道:“你……你……你为什么笑?能不能告诉我发笑之故?……”   韦虎头道:“我先问你,你的‘燕尾戮魂针’,比起我妈妈的师傅‘独臂神尼’掌中宝剑的威力,两者强弱如何?”   独臂神尼太阳庵主几乎是江湖中正邪的群流共仰之人,端木珏的“百毒夜叉”名头,虽然甚为响亮,却仍不敢亵渎的,神情一肃,应声答道:“庵主前辈神功,一剑威力,足摧百敌,岂是我老婆子儿根飞针暗器,所能比拟?”   韦虎头眉儿双扬,神气活现说道:“想当年,我爹爹在五台山救驾,曾挺胸挨了独臂神尼一剑,仍告夷然无伤!我若连几根‘燕尾戮魂针’都挨不起,哪里有脸承认是来自‘云南韦家’四字?……”   他在说话之间,居然探手背后,从“脊心穴”上,把那三根“燕尾戮魂针”,给慢慢拔了下来。   韦虎头拔针在手,看了两眼,突又向那位“百毒夜叉”端木珏,含笑问道:“端木老婆婆,你这种‘燕尾戮魂针’能在多远距离,回旋见准?……”   端木珏因自己百发百中,万试万灵的得意暗器,竟会突然在韦虎头身上失效,正自愕然思忖,闻言之下,随口答道:“三丈之内,可以无声,三丈以外,因需贯注极强内力,难免有些做破空声息!这种针上,只有‘燕尾’,未铸‘尾翼’,于力量能及之处,见准虽然不难,但要想飘翔回旋,却是办不到了!”   韦虎头从目中闪现一种神秘意味笑道:“我觉得有种特殊手法,似乎不单能令这种‘燕尾戮魂针’,飘翔回旋,并可把快慢速度,随意控制!”   端木珏认为韦虎头是胡乱吹嘘,毫不相信地,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只要能使这种‘燕尾戮魂针’,回旋见准,我老婆子便立誓归隐,不再侍候二阿哥,并答应送你一件闯荡江湖极为有用的保命之物!”   韦虎头扬眉一笑,先把右手象车轮般转了两个大圈,然后便把手中那三根“燕尾戮魂针”,向身右丈许以外的沉沉暗影中,发了出去。   飞针出手时,是走直线,但飞进暗影中,便失去踪迹!   端木珏笑道:“这就是你所吹嘘的特殊手法么?针儿还要多久,才可以飘翔回头?……”   韦虎头笑道:“这种特殊手法,名称也非常特殊,叫做‘光棍打光棍’,你希望飞针回头则甚?飞针若是回头,对于你们,未必有什么好处。”   端木珏越听越觉得奇怪道:“‘光棍打光棍’?这句话儿的意思是,‘……一顿还一顿’啊?……”   话方至此,他们同来三人中,名叫戚老人的灰衣老者,突然全身一软,仆倒在地!   端木珏想起“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之意,赶紧目注仆倒在地戚老大的那件灰衣背后!   不错,就是在“脊心穴”的位置上,插着一根“燕尾戮魂针”!   “奇怪……”   这“奇怪”两字,刚刚进出端木珏的喉间,那准备用“白虎丧门钉”,暗算韦虎头,替“呼伦三佛”报仇雪恨的白虎罗汉,又连“哼”都不哼一声的,也告仆倒在地!   这回,连看都不用看了,端木珏知道白虎罗汉的背后“脊心穴”上,必仍又插了一根“燕尾戮魂针”。   虽然,她弄不懂飞针怎会回旋,并“光棍打光棍”的回敬怎得如此准确?但事实摆在眼前,着实胜于雄辩,遂颓然一叹,向韦虎头说道:“江湖代有英雄出,各领风流数十年!我虽然有点纳闷,但也用不着研究‘燕尾戮魂针’为什么伤不了你,并会回旋回头! 既然立誓归隐,连北京也不必回了,江湖中从此便没有我‘百毒夜叉’这号人物!……”   语音至此略顿,把手中那根长尺许,黑黝黝的短拐,递向韦虎头道:“这就是我事前答应要送给你的东西,用法妙处,一望便知,但在我老婆子临去之前,却想请你告诉我,光棍打光棍的第三根‘燕尾戮魂针’,为什么不曾回飞回头,还敬我呢?”   韦虎头笑道:“我自己也十分明白,但道理大概就在于你在提起我妈妈的师傅独臂神尼时,自居后辈,未敢亵渎,存有几分礼敬!”   端木珏恍然有悟地,颔首道:“有道理,确有道理!独臂神尼‘太阳庵主’,论功力世罕其敌,几达‘剑仙’造诣,乃是武林前辈!论俗家身份,又是先明祟祯帝的长公主,端木珏有多人的胆子,敢对她老人家佛驾,妄加亵渎?……”   说至此处,肃然恭身,合掌向西方空中,神色虔诚的,拜了三拜。   端木珏对“太阳庵主”独臂神尼,表示礼敬之后,不再丝毫迟疑的,便自腾身驰去。   但身形纵出丈许以后,半空中忽又叫道:“韦大侠,我送你的纪念品,名叫‘三绝拐’!所谓‘三绝’,就是这根尺来长的短拐,具有‘攻敌、防身、度厄’等三种妙用!这是武林前辈‘铁拐医圣’赛华佗的遗物,被我从一古墓中,无意得来,你不要因为看不起我,而把这件宝物,随便丢掉!……”   她是边纵边自发话,话声了处,人便去远,隐去不见。   第 七 回得  宝   韦虎头自从接过短拐,便觉沉重异常,再听得端木珏这样一加嘱咐,自然注目细看!   但看来看去,也不过只看出拐是寒铁所铸,长度约莫是一尺二寸而已。   这样一件东西,因是寒铁所铸,分量既沉,又不畏刀剑砍削,再凝上内家真力,“攻敌”方面,自具相当威力,但“防身”和“度厄”方面的妙用,却在何处?……   韦虎头一时之下,看不出,也想不通,但他不再看,也不再想了,头儿一偏,向右方丈许以外的暗影中叫道:“刚才要我把‘燕尾戮魂针’先丢给你,再由你出手,来个‘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把对方三人,除掉两个,吓跑一个,和我大唱双簧之人是谁?二弟虽然刁钻捣蛋,却手下又狠又辣,不会这样仁慈,留给端木珏一个回头之路!从这一点看来,你应该是小妹了!”   原来,刚才不是韦虎头当真会甚能使“燕尾戮魂针”   飘翔回旋的神奇功力,而是和他也入中原,并适逢其会的小妹韦双双,唱了一出把“百毒夜叉”端木珏弄得胡里胡涂的双簧好戏!   但韦虎头发话询问之后,他右方丈许以外的暗影中,却沉沉静寂,无人应声。   韦虎头皱眉又道:“小妹,你怎么还不现身,和我说话?不管是你一人来,或是与二弟同入中原,我都十分高兴!爹爹和妈妈们来了没有?你快点告诉我,不要再弄玄虚,把我闷死急死……”   暗影中仍是一片沉寂,毫无应声!   韦虎头“咦”了一声,面带诧色的,向那片黑影中,闪身纵去。   暗影中,没有人,却发现在一片砖墙上,钉着不曾回敬“百毒夜叉”端木珏的第三根“燕尾戮魂针”,砖墙上并曾被针尖,划出不少字迹!   韦虎头注目细看,见那些字迹写的是:“大哥,我因怕二哥太爱乱使促狭,他一人独去扬州,难免任性闯祸,闹得天翻地覆!故而不及和你细谈,非早点赶上二哥不可!这次,是你妈妈,带我和二哥来的,但她老人家因遇着同门有要事必须离开,大家约好在扬州相会。比你早出卧室单独赶往北京的姑娘是谁?她好美咧,身手也高明得很!我猜是我未来的‘大嫂子’吧?大哥放心,你的风流艳事,虽被我撞见,但我会绝对保守秘密,不对你妈妈说,更不会对专门胡闹,最爱捣蛋破坏的二哥去说!但大哥请加控制,好嫂子一个便够,这种事儿,千万别学爸爸!象我们七位妈妈,均能和谐共处,不起麻烦的情况,天下有几家呢?”   大片字迹之后,并未署名。   但用不着看名字了,韦虎头仅从语气之上,便可断定正是小妹韦双双的口吻!   他看完墙上字迹,是仍奔北京?或掉头回转扬州?   韦虎头并没有经过多久考虑,便拔下那根“燕昆戮魂针”来,仍自奔向北京,并大展轻功,走得极快!   他为什么不扬州,是不思念她妈妈阿珂,和弟弟韦铜锤、妹妹韦双双吗?   想,当然想妈妈,想弟弟,想妹妹,但他更想一个人,那就是和他一夜同衾,共倾心腹的红绡。   除了红绡,北京城的风光热闹,对他是种诱惑,四阿哥如火如荼的夺嫡大计,对他更是一种诱惑!   扬州的风光人物,他见识过了,虽然想妈妈,却有点怕爸爸!万一,爸爸也来了,他多半会自己去北京,与“小玄子”皇帝叙叙旧,则自己岂不失了这场必开眼界的大凑热闹机会?……   尤其,若是不能前去北京,则与红绡……   一想到红绡,那一夕缱绻的无限旖旎风光,立刻全在眼前,韦虎头情迷意乱,觉得妈妈和弟弟、妹妹,既入中原,早晚定可重叙天伦,自然应该先去北京,故而足下跑得飞快!   至于他临动身前,还拔下那根“燕尾戮魂针”之意,是因为戚老大和白虎罗汉,中针不久后,便双双齐化血水,显出此针确实厉害!自己从来没有暗器,不如拔下这根针儿,带在身边,万一前途再遇什么凶邪恶煞,死有余辜之徒,便不妨用来以毒制毒!   至于“百毒夜叉”端木珏送他的那根从古墓中获得武林前辈“铁拐医圣”赛华佗所遗的“三绝拐”,因韦虎头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寒铁拐身”以外的其他两种妙用,只好略带纳闷的随手插在腰间。   由于他自离扬州,只有遇见红绡时,略进饮食,遂饥肠辘辘,口内也干得难受,他不能不打尖了。打尖之念方动,路边一家店门口,已有个店小二,向他招手叫道:“这位是韦相公吗?鸡也炖好,肉也煨烂,酒更烫得恰好入口,小的在门口等您小半日了!”   韦虎头虽纳闷,但因腹中作怪,一听酒菜早备,怎会不立即随那店小二,走进酒店,并诧声问道:“店家怎么知道我姓韦?并会从你们店前经过,而替我炖鸡煨肉,准备酒菜的?……”   店小二一面拂拭桌椅,招呼韦虎头落座,一面陪笑答道:“小的是奉了一位姑娘之命,她吩咐有位英俊的韦相公,要赶往北京,少时多半会从此路过,遂预付了一锭银子,要店中杀鸡煨肉,预作准备,故而,相公尽管放量饮用,那位姑娘赏赐已多,酒菜等物,都不必再付帐了。”   韦虎头问清那姑娘形貌,知是红绡,不禁心中一甜,取出十两纹银,放在桌上。   店小二摇手道:“小人说过,相公酒菜之资,已由那位姑娘惠过,你不必再!……”   韦虎头摆手一笑,接口笑道:“她付她的,我赏我的,只要酒醇菜好,这十两银子,就给你娶老婆吧!”   店小二喜得打跌地,赶紧替韦虎头端来炖鸡煨肉,并特别巴结的,跑到窖中,精选了一小坛陈年好酒。   韦虎头已渐知江湖险恶,但因是红绡预定,遂毫无戒意的放心饮啖,把滋味相当香美的炖鸡煨肉,吃了不少,一小坛陈酒,更是喝得干干净净!   谁知觉得应该放心之下,居然仍有意外?韦虎头的一条小命,就几乎断送在这一坛陈酒之下!   喝酒之际,和把一小坛陈酒喝完之后,韦虎头并未觉得有何异状,毛病是出在他酒足饭饱,觉得身心相当舒畅的,离开那酒店以后。   离开酒店,并离开这片镇集,到了一片山野地带,韦虎头必需过一条并不太长的数丈山谷,才会抵达直通京城的阳关大道。   他进谷一丈左右,忽然听得有人叫了一声:“韦虎头……”   虽然只有三个字儿,也使他听来觉得有点耳熟!   因语音来自头上,韦虎头遂闪目往上看去……   身左一片峭壁约一丈五六以上,出现了一名黑衣蒙面人,手指韦虎头,冷冷说道:“韦虎头,你不要开口,只听我说,并切忌妄提真气,想要上来擒我!因为,那样一来,你会五脏齐崩,立刻就死,来不及听清我的话儿,成为一个‘胡涂鬼’的……”   语音略顿,冷冷又道:“但你定不信,无妨自察体内情况,便知厉害!据我估计,你只要乖乖听话,不妄提真气,和妄用内力,还可以活上两个时辰左右,却绝对无法等得到月亮出来,今天的黄昏夕阳,便是你今生所能见到的最后美丽景色!……”   照这黑衣蒙面人的语意听来,韦虎头似乎中了奇毒。   韦虎头当然不信,但略察体内情况,才知黑衣人绝未虚言,果有一种奇异并奇强的将发毒力,隐藏在自己的脏腑之中。   他既惊且诧之下,仰头问道:“你究竟是谁?你有什么话儿要说?……”   黑衣人知晓韦虎头业已试出中毒,知晓厉害,决不敢不爱惜性命的,有所妄动,遂得意笑道:“韦相公,你好健忘啊!……”   他刚把“韦虎头”的称呼,改为“韦相公”,韦虎头便恍然知道:“你就是替我准备陈酒炖鸡的店小二?……”   黑衣人点头一笑,又改了称呼道:“韦虎头,你尽量少开口,我扮店小二,对你下慢性毒,而不用令你当场断肠惨死的烈性毒药,是有两大原因,第一、慢性毒药入腹后,不会当场发作,使你全力反噬,我自己有时间脱身事外,比较来得安全!第二、是彼此仇怨太深,我让你预知死期,偏又无法挽救生命,解除灾厄的这种死法,比当时就死,痛苦更来得强烈!……”   韦虎头忍不住地,诧声问道:“彼此仇恨太深?我初出江湖,除这次扬州之会以外,还没有杀过人,会和你结下什么仇啊?”   黑衣人冷笑道:“江苏黑道之中,有‘芒砀双狼’兄弟,老大是‘毒爪大野狼’,老二是‘毒心白眼狼’,大概我哥哥就是第一个死在你剑下之人!……”   韦虎头想起自己在丽冬院楼上,一剑穿心,所杀的“假刺客”来,才恍然说道:“那是舒化龙前辈……”   一语方出,壁上的“毒心白眼狼”已狞笑接口说道:“等我替你收尸之后,会去扬州,再找舒化龙的……”   话方至此,韦虎头口中低低说了一声“奇怪”。   毒心白眼狼被他这声“奇怪”,弄得有点“奇怪”起来,当下问道:“你‘奇怪’什么?”   韦虎头道:“我红绡姐姐,是最美丽,最聪明,也最能干的人,她……她不可能看不出你这只‘白眼狼’,是个毒心坏蛋,而叫你炖鸡煨肉,伺候我的……”   毒心白眼狼人笑道:“我知道红绡妖女,十分厉害精明,在她交代那名真正店小二,替你准备酒菜之时,根本不曾露面,是等红绡走后,才放倒店家,借用他那身打扮,把自炼极妙慢性奇毒,下在酒中,替我哥哥报仇,让你看不见今天晚上的月亮!”   韦虎头忽然仰首凝望空中,似乎陷入沉思……   毒心白眼狼道:“你在想些什么?”   韦虎头道:“我在想,你是黑道人物,应该爱财,我送你三万两银子好吗?”   毒心白眼狼道:“不仅是黑道中人爱财,白道中人,一样爱财,三万两银子,为数不少,但必然烫手,我不敢要,因为,你可能是想用钱买命,而我誓报杀兄之仇,根本不能饶你……”   话方至此,韦虎头便接口叫道:“我即落你手,中了奇毒,自知无法侥幸,但却想再活三天,才和你谈谈条件,一万两银子买命一天,价钱出得并不少啊!”   白眼狼奇道:“多活三天,又有什么意思?”   韦虎头道:“用两天时间,我尽快赶到北京,剩下最后的一天光阴,可以和我红绡姐姐,尽情欢叙,然后再死,这—辈子,也就不冤枉了!”   白眼狼大笑道:“听来你倒是位情圣,相当缠绵感人,可惜却办不到了!”   韦虎头急道:“你莫非赚钱不够,还想加重勒索?”   白眼狼叹道:“我并不贪,三万两够我逍遥半辈子了!但因誓必杀你,身上根本未带解药……”   他刚说到“身上根本未带解药……”之际,便有人接口说道:“我却不信……”   这四个字儿,是女声,不是男声,紧随着这娇滴滴的女声,在白眼狼的面前,现出一条俏生生的人影!   韦虎头一听得这娇滴滴的女声,便高兴得眉飞色舞叫道:“红绡姐姐……红绡姐姐……”   红绡笑道:“虎弟,你是头‘痴老虎’啊,不要乱叫乱跳,乖乖先盘膝静坐?凝功调气,护住中元心脉,等我从这白眼狼的身上,搜出解药,立刻下壁救你!……”   白眼狼苦笑道:“你不必搜了,我确实没带解药,现配也来不及”   他没有逃跑之故,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了,红绡现身之前,已点了白眼狼的穴道,只让他仍可开口说话,以备讯问而已。   如今,他仍说未带解药,红绡哪里肯信。   但直等她把、白眼狼全身搜遍,也未搜出半包药粉,或半粒药丸,红绡才秀眉双锁,把白眼狼点了死穴,一脚踢倒尸身,飘然纵下峭壁。   韦虎头抢前两步,拉着红绡的手儿,满面笑容说道:“姐姐怎么会去而复转?你不赶回北京了么?”   红绡见他满面笑容,毫不以身中奇毒,只剩个把时辰的重大灾厄为意,不禁又怜又爱的摇头说道:“北京的事,虽极重要,但你这只尚不懂得江湖险恶的痴老虎一路上的安危情况,也着实令人担心,我细想以后,决定转头接你,和你一同前去北京!来,快让我诊诊脉象,看看有没有解救之策?”   韦虎头虽乖乖听话的,向红绡伸出左手,却面带苦笑说道:“其实,姐姐也不必再费心诊脉,我已细察过体内情况,知道那只‘白眼狼’,说得并非唬人妄语,我所中毒力,确极厉害,只一发作,必告惨死无疑!如今只看它何时发作而已,但据白眼狼说,我最后所见之物,是黄昏夕阳,绝对看不见晚上的月亮了?”   红绡仍指搭“寸、关、尺”,细心为韦虎头诊脉,但一面诊脉,一面心酸,情泪化为珍珠,从两只大眼眶中,不停涌出,顺着香腮,扑簌簌滚的落!   韦虎头居然看得笑了,涎着脸儿,伸出舌头,就在红绡香腮之上,把那些关切他安危的眼泪,完全舔吃下去,并柔声叫道:“姐姐,不要哭,我知道你救不了我,我觉得人生修短,并无所谓,能再见你这一面,死已无憾!你若能使我把这最后的个把时辰,享受得格外绚烂美丽一些,我就更感谢你,更能含笑九泉的了……”   红绡含泪问道:“你……你要怎样享受,才觉得格外绚烂美丽?”   韦虎头的一张俊脸,突的又红又热起来,嗫嚅说道:“我……我……我想和姐姐……”   他知晓红绡是七窍玲珑,聪明绝顶之人,自己虽未完全明说,红绡定已会心,并必毫不推托的慨然应允,使自己获得生平第一次,但也多半就是生平最后一次的销魂享受!   他料错了,红绡虽已会心,但她的答复,却不是点头,而是摇头,一面摇头,一面正色说道:“你要怎样享受我都可以,但想过最后一关,却是不行,我有两大理由! ……”   “姐姐,我希望你的理由,能够说得服我!”   红绡手指肩头说道:“这一点‘守宫砂’,我必须保!否则,镇日随侍胤桢那等无行酒色之徒,我无法在和你日后名正言顺的洞房花烛之时,证明我的清白!……”   韦虎头苦笑道:“这理由听来正大,其实不通!因为我已没有‘明天’,哪里还会有甚日后?……”   红绡含泪叱道:“胡说,你纵没有‘明天’,总还有个把时辰,或许在这个把时辰之中,古人天相的,突告消灭化厄!但若山你尽情胡闹,因男女好合,既损‘真元’,又耗‘体力’,极可能才蚀骨销魂,便告毒发绝命,连最后这个把时辰的虚无飘渺希望,都立刻断送掉了!……”   这回,韦虎头无词可驳,心中凄然一酸,不敢再求的,也流下了两行英雄珠泪!   女人的哭,固足感人,男人的哭,也颇动人!红绡银牙一叫,失声叫道:“痴虎弟,你别伤心,你想如何?要如何?便如何吧!姐姐不忍拗你,反正我们俩是对同命鸳鸯!巫山梦醒,雨散云收之后,你若当真毒发死去,九泉也不会孤凄,我立必自点心窝,陪你同上黄泉路的!……”   韦虎头听得甜,听得酸,听得苦,也听得乐……   酸甜苦乐的情绪毕集之下,他来个猿臂双张……   红绡已拚着以身殉情,哪里还会说话不算?立刻便带着有点凄然的满脸苦笑,向韦虎头纵体投怀!   韦虎头心愿将遂之下,喜得猛力一搂!   这一搂,或许搂得太过用力,竟使红绡发出“嘤咛”   一声,微嗔叱道:“虎弟,你腰间是什么硬帮帮的东西,把我顶了一下……你……你……你既想和我……要好,身上还带剑吗?”   韦虎头伸手把腰间所插的“三绝短拐”抽出,掷向身旁地上,对红绡说道:“姐姐,这不是是剑,是‘百毒夜叉’端木珏老婆婆送给我的一根‘三绝短拐’……”   红绡随着韦虎头掷拐动作,向那根短拐,盯了两眼,失声问道:“你怎么认识‘百毒夜叉’端木珏的?她又怎会送你东西,这根短拐,不平凡啊!有点象武林前辈‘铁拐医圣’赛华佗的昔年济世降魔之物!”   韦虎头好生佩服地,一挑拇指赞道:“姐姐好渊博!事情是这样的……”   虽然佳人业已投怀入抱,他也只好暂遏欲火情思,先把红绡走后,自己才出室门,便遇奇袭,后背“脊心穴”部位,中了三根“燕尾戮魂针”,杀了戚老大、白虎罗汉,放走“百毒夜叉”端木珏,那老婆婆业已痛悔前非,从此遁世,并送了自己一根短拐,作为纪念之事,对红绡约略说了一遍。   红绡听得仿佛从心窝中笑将出来的,向空合掌一拜,口内喃喃道:“与人为善,福在心田,种因得果,天道无偏!……”   韦虎头叹道:“我自问作人不坏,如今却已看不见晚上的月亮,姐姐请告诉我,你所说的‘大道无偏’,在何处啊?”   红绡伸手把“三绝拐”拾回,白了韦虎头一眼,佯嗔说道:“虎弟,你是只‘好老虎’,是只‘痴老虎’,也是只‘呆老虎’,懂不懂得这根短拐,为什么叫做‘三绝拐’吗?”   韦虎头摇头道:“端木老婆婆虽说过这拐得自古墓,是‘铁拐医圣’赛华佗的遗物,共有‘攻故,防身、度厄’等三大妙用,叫我不可随便丢掉!但我仔细观察,只看出拐是寒铁所铸,不畏刀剑砍削,攻敌颇具威力,但其他‘防身’、‘度厄’等两项妙用,怎样才可发挥?却一点都看不出来,难怪姐姐要骂我只是‘呆老虎’了!”   红绡见韦虎头的那柄长剑,也被他放在身旁,遂把“三绝拐”持近,突然“叮”的一声,长剑竟自动从地上跃起,粘在短拐的“弯柄”之上!   韦虎头讶道:“这拐具有磁力?……”   红绡笑道:“拐身是寒铁所铸,弯柄则是觅自南极的上佳磁石所制,但需要略略用内家真气,猛逼弯柄,磁力才会强大发挥!故而,只消一拐在手,再多的厉害金属暗器,也可将其粘吸,岂非是防身妙用!有时当作兵刃使用,突然发挥强大磁力,粘吸夺取对手刀剑,往往也会是致胜妙招!……”   韦虎头恍然道:“承教、承教,‘三绝拐’的‘攻敌’‘防身’二绝,我已懂了,但第三绝的‘度厄’作用,却又是什么呢?”   红绡扬眉答道:“这‘三绝拐’的原主人赛华佗,既被称为‘铁拐医圣’,则‘铁拐’妙用,定与‘医圣’有关,多半是祛奇毒疗重伤,只是做不到所谓形容过分的‘生死人而肉白骨’而已……”   韦虎头道:“巧妇难为无米炊,医圣也须用药物!姐姐既说这根‘三绝拐’,能祛奇毒,疗重伤,它疗伤祛毒的仙丹妙药,却又藏在何处?”   红绡本来被韦虎头紧紧搂住在怀中,已经准备宽衣解带,让他拼死吃河豚的不顾提前毒发,而要大快朵颐,一试“真个销魂”滋味,如今闻言之下,便媚笑叫道:“痴虎弟,先把我放开,让我起来,找找药看。这‘三绝拐’的原主人,既称‘赛华佗’,又号‘铁拐医圣’,则他藏在拐中的度厄药物,应该可祛解白眼狼下在酒中的慢性奇毒,救得了你!”   韦虎头听她这样说法,自然双手一松。   那知双手才松,变故立起!……   红绡才脱韦虎头的怀抱,便出其不意地,顺手点了他的软麻穴道!   只点软麻,未点哑穴,韦虎头口仍能言,不禁急得叫道:“姐姐,你……你……你点我穴道则甚?莫非又想食诺?不……不……不肯和我好了?”   红绡白了韦虎头一眼,不去理他,只顾手持“三绝拐”,注目仔细打量……   韦虎头气得噘嘴叫道:“姐姐不必看了,你若不和我……好,就算你找出药来,我也不吃!……”   此时红绡已看出端倪,秀眉轩处,微凝内力,手执“三绝拐”,试加旋动。   这“三绝拐”的末后寸许,果然暗藏螺旋,但上得极紧,在红绡凝了内力之下,才被她旋了开来!   螺旋旋开后的这段拐身,当然中穴,其内藏了三粒金色丹丸。   红绡取了一粒,把其余两粒,仍藏入拐中旋紧,大喜说道:“原来拐中所藏,竟是传说中的‘华佗度厄金丹’。   这东西,药效如神,受伤者,只要脏腑未腐,便足度厄,有了此物随身,游侠江湖,抵御魑魅,我就放心多了!……”   韦虎头被点穴道,心中有气,犯了小性,竟噘着嘴儿,咬着牙关,不肯令这粒“华佗度厄金月”入口!   红绡失笑道:“痢老虎,呆老虎,如今竟又变成只‘倔老虎’了。但任凭你再倔,再强,这是性命交关之事,你红绡姐姐,那会由得了你?……”   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捏开韦虎头下颚,投进那粒“华佗度厄金丹”。   红绡见韦虎头气得俊脸通红,遂想给他一点安慰,投进金丹以后,索性凑过香唇,就以口中香液,替他把那粒红金色丹丸,度下腹去!   丁香入吻,韦虎头正觉魂销,但好事不长,度药才毕,红绡便离他起立,含笑叫道:“虎弟,北京再见!本来,我不放心你这只呆老虎,一个人走,但如今有‘三绝拐’在身,纵然再有些魍魅魍魉,沿途生事,也无非以他们之命,成你之名而已……”   韦虎头一见煮熟的鸭子要飞,急得大叫道:“红绡姐姐,你就这样走么?你已经答应我的事儿,不算数了?”   红绡正色道:“假如你当真看不见今天晚上的月亮,则无论怎样的抵死缠绵,也只好任君所欲!如今,我们的日子长呢,最甜美的果实,何必馋着偷吃,不妨留到最后!你让我保全肩头上的那粒‘守宫砂’,色洋鲜莹,才足以证明清白,使我心中好过一些!你到北京来吧,反正只要我决定明天脱离胤祯,则今天,也就是前一天的晚上,便是我们毫无隔阂,扫除矜持的销魂之夜!”   红绡着实狠得下心肠,语音微顿,毫不留恋的,向韦虎头挥手叫道:“虎弟,京城见吧,你的穴道,少许便会自解!如今,不要呆急,穴解后,更不要痴追,你若不是一只乖老虎,红绡姐姐不会喜欢你的!……”   边说边行,余音袅袅之间,人影已消失不见!   韦虎头是什么表情?   他既不敢叫,又没法跳,只是憋了一肚皮的闷气,从脸上流露出一片无可奈何的苦笑!   苦笑了好大一会儿,方觉出红绡姐姐所言不差,自己适才被他制住的软麻穴道已解。   这段小小山谷,无足留恋,韦虎头穴道既解,取了自己的长剑,并仍把那根“三绝拐”,插在腰间,便准备动身……   但他身形方动,背后却有人叫了一声“虎头……”   虽然这声“虎头……”只有两个字儿,却宛如两记晴空霹雳,把韦虎头震得心头狂跳,双足发软,全身都是冷汗!   韦虎头是修为深厚,资质优秀的少年英雄,怎么会这样胆小?   当然有它的原因,而原因又当然是这声“虎头”的威力太大!   佛家的“狮子吼”和“天龙禅唱”……   道家的“化气成罡”和“万妙清音”……   邪派的“天魔啸”和“恶鬼泣”、“白骨吹”……   无论哪一派的至高绝艺,都不会具有能使韦虎头为之惊心丧胆,全身出汗,双足发软的出奇威力!   但这区区的“虎头”两字却有,因为那是韦小宝的声音!   韦虎头天生老实,和他刁钻古怪,娇蛮调皮的弟弟、妹妹不同,他本来就有点怕爸爸,如今,适才与红绡仅仅未及于乱的旖旎风光,分明全被他爸爸韦小宝看在眼中,怎会不背上流汗,脸上飞红,心中卜卜直跳!   就在他脸红心跳,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韦小宝的手儿,已轻轻拍上了他的后肩,语音和蔼,语气慈祥的,含笑说道:“虎头,你才进中原,就交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本领蛮不错嘛!”   听了韦小宝的和蔼语音,暨带点开玩笑的慈祥语意,韦虎头汗不流了,腿不软了,心儿也不再象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了……   但他毕竟年轻脸嫩,颊上还有点红,他想探口气问问韦小宝对于红绡的印象,却不好意思直接说,故意兜个圈子,陪笑叫道:“爸爸,你来晚了,早来几天多好?扬州‘新丽春院’开幕的那场热闹,相当精彩,花样多的很呢……”   跟着,当然便把扬州各事,以及途间遭遇,都向韦小宝细细说了一遍。   韦小宝何尝不是最爱热闹之人,二十年远居云南,寂寞已久,着实听得眉飞色舞,说道:“舒化龙竟修炼得如此高明了吗?我要赶去扬州,会会旧友,并结结甘凤池那位新交,我们快……快……快点走吧!”   韦虎头心中又跳了一跳道:“爸爸要我陪你同回扬州?……”   韦小宝摇头笑道:“放心,你爸爸不是老古板,不会对你拘束,我去扬州,结新叙旧,你则去北京,替你自己办件事儿,也替我带句话儿!……”   韦虎头方投过一瞥询问性的目光,韦小宝又复笑道:“红绡不错,人长得美,武练得好,身份也颇高贵!既然愿意嫁给你,好老婆可遇难求,千万莫错过机会,你就给她下个定吧!”   韦虎头又心跳了,但这回不是惊得忙跳,而是喜得心跳……   他一面傻笑,一面心跳,一面伸手在身上乱摸……   韦小宝道:“你摸什么?想摸定情物吗?告诉你,金会变色,玉会碎,只有把木刻成舟,把米煮成饭,才是海不枯,石不烂,天不老,地不荒,最实际最有效的事情……”   慢说礼义世家,书香门第,就是江湖人物之中,大概除了韦小宝外,也极少有人,会对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教训……   韦虎头哭又不是,笑又不是,赶紧移转话头,向韦小宝问道:“爹爹要我去北京,向何人传话?”   韦小宝神色一肃,朗声说道:“带句话给四阿哥,皇位可以争,康熙不可弑!假如,他有大逆不孝的行为,我这小柱子,定为小玄子报仇!我曾答应舒化龙,必为汉人作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他当了皇帝,我一样会想出各种办法,要他脑袋!”   韦小宝一向诙谐玩世,极少这样板着脸儿,正正经经说话,故而,韦虎头一见他爹爹这等神色,便大大吓了一跳,连声称是。   实际上,韦小宝这次也决非信口开河,他果然说到做到!   传位“十四皇子”的遗诏,果然被添头加尾,改成了“传位于四皇子”,康熙龙驭上宾前,胤祯曾单独进入寝宫视疾,于是,他究竟曾否以枭獍行为,加速了康熙归天?更被猜疑得不无蛛丝马迹!   第 八 回定  情   小玄子死得有些不明白,小柱子自然凄然垂泪,怒火冲天!   韦小宝为了对生父存疑,连到了云南以后,都对他妈妈韦春芳前问后问,左问右问,一问再问,终于研究出在“汉、满、蒙、回,藏、苗”等族之中,自己多半还是汉人的可能最大!……   经过他回扬州,和甘凤池、舒化龙结新叙旧以后,深以舒化龙之计为然,觉得应该利用雍正的狠毒残酷,来刺激四海的晏安耽毒心理,复苏渐死人心,重振光复意志,韦小宝不得不咬牙,不得不忍恨,在“新丽春院”大厅韦春芳的神龛坐像之旁,添设了一个“小玄子”的灵位,只要他在扬州,总是晨昏含泪焚香,通诚默祷,要老朋友“小玄子”忍忍气,不要急,总有一天,他必替小玄子暨被雍正酷虐迫害的汉族生民,讨回这笔债儿,“小柱子”决对不会不够意思!   这口气儿,忍得不短,但也不算太长,十三年后,“吕四娘一剑惊天下,雍正帝半夜失头颅”的一案之中,韦小宝便既是“军师”,也是“导演”、“帮凶”,身居极重要的角色!   后话慢提,韦虎头先从小妹韦双双的留字之内,知道妈妈阿珂来了,如今又见着爹爹,遂脱口问道:“爹爹,我知道二弟和小妹都跟着妈妈来了,你又一来,其余六位妈妈,定必跟着也到,我们的家,岂不是从云南搬回中原了吗?”   韦小宝笑道:“你妈妈带着铜锤、双双先走,我因放心不下,确实曾提出索性大家重回中原之议。但因其中有人偏偏喜欢西南边疆接近自然的宁静安乐,不愿重入嚣杂红尘,遂大半都留在云南陪她,只有你苏荃妈妈,和双儿妈妈,和我随后赶来,你猜不猜得出,不愿再入红尘,留恋西南清静的,是哪一位妈妈吗?”   韦虎头连想都不想的,便自应声答道:“是小妹的妈妈!因为喜欢清静者,必是厌于富贵之人,而最富贵的出身,谁又能及公主?公主妈妈既厌富贵,不念皇宫,唯一使她牵肠挂肚的,只有小妹,但一来小妹本身聪明机灵,武功又得各家之长,练得比我和二弟都好!二来又有爹爹和本领最大的苏荃妈妈、双儿妈妈随后保护,公主妈妈自然宽心大放,乐得镇日驾着她自己亲手所制的独木不沉舟,游荡于她最喜欢的滇池之中,登登大观楼,吃吃汽锅鸡,喝喝普洱茶了!……”   韦小宝听得有点诧异,也有点嘉许的,目注韦虎头,含笑说道:“虎头,你满不错嘛!才离家闯荡江湖没有多少日子,便渐渐开窍,添了见识,进步着实……”   他的嘉许之语,尚未说完,韦虎头便接口笑道:“爹爹,我觉得闯荡江湖之中,交游最为重要!这次扬州大会,我仅仅认识了一位甘凤池大侠,一位舒化龙前辈,便从他们的身上、口中,获得不少为人处世之学,受益真不小呢!……”   韦小宝拍着爱子的宽厚肩背点头笑道:“除了甘凤池、舒化龙外,还有一个见识武功两皆不俗的奇女子红绡呢!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得出你已对她相思欲绝,快……   快点赶去北京,给她一桩最实际的聘礼,确定了这项好姻缘吧!”   韦虎头早就想溜之下,仍先从腰间取下那根“三绝拐”来,扬眉笑道:“爹爹,这根‘三绝拐’中的‘华佗度厄金丹’,能解百毒,并治重伤,确实极有效验!拐中还有两粒,我想分你……”   儿子有此孝心,韦小宝着实乐得满脸微笑,他不等韦虎头把那句“……我想分你一粒!”的话儿说完,便连摇双手笑道:“我用不着,你苏荃妈妈有‘神龙教’的不少妙药,以及药方,这次准备再入中原,在云南便先搜购上等白药,以及其他难得药材,炼了相当数量的疗伤祛毒药物,以便行道济世!我还要给你一瓶,那‘三绝拐’中的‘华佗度厄金丹’,既具特殊神效,不可轻易糟蹋,要留备真有重大灾厄时的万一之用……”   说至此处,果从怀中摸出一只淡绿色的玉瓶,向韦虎头递去。   父子之间,没有虚伪,也不必客气,韦虎头接过玉瓶,插好“三绝拐”,便向爹爹拜别。   韦小宝道:“到了北京,若有机会进入皇宫,便大着胆儿,见见康熙,告诉他,‘小柱子’又到中原来了,我会尽量找个时间去看老朋友‘小玄子’,甚至于和他重温数十年前旧梦,大家再赌一把的……”   韦虎头听得几乎想笑之际,韦小宝已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先走,赶奔扬州。   韦虎头目送爹爹的身形杳后,便高高兴兴的,转身出得山谷,上了阳关大道,前往北京。   他当然高兴,高兴的原因有三:一是离家闯荡江湖,果然新鲜有趣,但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难免动辄思亲,时以父母弟妹为念!   好,如今不单妈妈阿珂,带着弟弟铜锤,妹妹韦双双来了,连爸爸韦小宝,和武功最高、本领最大的苏荃妈妈、双儿妈妈也都来了,有了这多支援,声势大壮,什么祸儿都敢闯它一闯,无须太过避忌,这是韦虎头的心中高兴之一……   二是自己与红绡虽已两意相投,但未获父母之命,未经媒妁之言,总觉得这桩姻缘,略有缺憾!   如今好了,爹爹韦小宝竟主动的看中红绡,叫自己及时下定,莫要错过因缘,这当然是已获父母之命,至于媒妁之言,则属可有可无,这是令韦虎头眉飞色舞的心中高兴之二……   但天下事哪有尽如人意?韦虎头虽想得高兴,但他这三桩高兴之中,至少有一桩扫兴的,使他未能尽符其愿!   第一桩,当然没有问题,第二桩,男女双方当事人的两意既投,问题也不会太大!   那么,问题出在第三桩了!   对,问题就是出在第三桩,韦虎头不单没有如他爹爹韦小宝之嘱,替“小柱子”传话给“小玄子”,甚至于连“北京”都根本没去!   咦?太奇怪了!他本是立意要竭尽脚力,赶赴北京,这没去的原因何在?   原因无他,是韦虎头的侠骨仁心作祟,他忍耐不住地,为了别人,忘了自己,在路上抱了不平,管了闲事!   这桩闲事,是奴欺主,是众凌寡,自然令适逢其会,天生义胆侠肝的韦虎头,看得太不顺眼!   被迫害的一方,是位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相貌不凡,神采奕奕的少年人,被四五个显具相当身手的江湖汉子,团团围住!   那些江湖汉子之中,有一人似乎原本还是那少年人的随从,竟突然叛变,勾敌噬主!   他发现那少年人单势孤,已陷重围,便算胁生双翅,也难飞脱,更何况熟知那少年人不过略通武学,没有多深修为,决非所包围他五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对手!遂因十拿九稳,才得意忘形的狞笑叫道:“弘历,你大概决想不到,我刘铁心会成为你的催命鬼吧?”   韦虎头恰在此时,路过附近,此处距离北京已近,不过三数十里光景……   他虽见五个大汉合力欺负一名少年,心中颇觉不平,但因尚未弄清双方有何仇怨,以及孰正孰邪?故未贸然干涉,只是隐身藏在一旁,观看究竟。   那名弘历的少年人,虽处重围,并无怯色,冷哼一声,目注那自称“刘铁心”之人问道:“刘铁心,你……   你为何突然反叛,勾人害我?我平日对你还不够好么?”   刘铁心狞笑道:“你不单对我好,差不多对谁都好,四阿哥的府中,你是最好的人,你的仁厚,比起你爸爸狠辣,委实迥不相同,不太象是胤祯之子……”   韦虎头这才明白,难怪这少年名叫“弘历”,颇为奇特,原来不单是满洲旗人,并还是四阿哥胤祯之子!   弘历听完刘铁心之言,愕然问道:“你既知我是好人,为什么还要害我?”   刘铁心苦笑道:“没办法啊,四阿哥毒,二阿哥比他更毒,四阿哥狠,二阿哥比他更狠!二阿哥知我在四阿哥府中担任护卫多年,已获信任,遂派遣这四位‘津门四虎’兄弟,悄悄把我的妻子掳劫,再找我谈判,要我设法立功,以一命换一命……”   弘历不懂,诧问道:“什么叫一命换一命啊?”   刘铁心道:“就是我能刺杀四阿哥一个老婆,二阿哥就放我老婆,我能刺杀四阿哥一个儿子,二阿哥就放我儿子!尤其因为你是四阿哥最杰出的儿子,二阿哥更特别指定了你,若是能把你人头送验,二阿哥不单立即放了我的老婆和儿子,还另赐万金重赏!”   弘历这才恍然,但这位少年人,着实有其奇特气度,他竟然不气,也不怒,反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我弘历的这颗项上人头,居然还有点价值。好吧,拿把刀来,我自刎咽喉,让你把人头送验,成全你妻子脱险,合家团聚,并领那万金重赏就是!”   刘铁心闻言,神色好不尴尬……他想伸手拔刀,但手儿却停在腰间……因为,人心是肉长的!   弘历平素委实对他极好,如今心腹惊变,性命垂危之下,居然仍有如此气度,说出这等话来,遂叫他虽已伸手腰间,却心存羞愧地,无法把那柄杀人钢刀,拔得出来!   但他不拔刀,却有人拔!   “津门四虎”中的老三,性最凶残,“呛啷”一声,拔出刀来,一面掷向弘历,一面狞笑叫道:“刘铁心,你别婆婆妈妈的了,我给他刀,我倒要看这位以仁义才华名震天潢贵胄的弘历贝勒,究竟有多么……”   他本来想说的话儿是“究竟有多么仁义”?但这“津门四虎”中的第三虎可能是平素不仁不义之事,作得太多,以致竟无法把最后的“仁义”二字,说得出口!   怪事来了,他那柄杀人钢刀,刚刚掷出,便突然调头飞回,“噗”的一声,血花飞溅,给这“津门第三虎”,来了个透胸而入,其余的“津门三虎”,以及刘铁心,情知有异,赶紧拔刀列阵,目光电扫四周,察看变生何处。   韦虎头笑吟吟的从一片崖角之后,缓步走出,向弘历含笑叫道:“弘历,你不要怕,常言道:‘人善人欺天不欺’!这群满手血腥的万恶东西,今天撞到了虎头大侠,太岁当头,他们会遭报的!”   韦虎头这“虎头大侠”,刚在扬州闯万,声名未震江湖,自使那“津门三虎”和刘铁心,听得都觉陌生!……   既然陌生,他们自然不怕,见韦虎头只有一人,遂想倚多为胜的,各挥兵刃,四人一拥而上,并由津门大虎,厉声叱道:“小兔崽子连乳臭未干,便敢多管闲事,大太爷今天不单把你开膛摘心,并连蛋黄都挤将出来,替三弟报仇,才消我心头之恨!”   这津门大虎,骂人骂得够凶!   但嘴上凶,斗不过手上狠,他骂得越凶,便死得越快!   在四人同执兵刃,一拥齐上之际,韦虎头也右手取了长剑,左手把腰间那根“三绝拐”抽出。   津门大虎一骂,韦虎头勃然震怒,自然拿他开刀,一式“云开见月”,大虎首先飞头,跟着招化“毒龙寻穴”   和“冷送春烟”,二虎、四虎也心窝各中一剑,兄弟四人似乎相当有手足之义的,携手齐赴阴曹!   对于刘铁心,韦虎头似乎手下留了分寸,仅用寒铁所铸的“三绝拐”,把他的兵刃击断,虎口震裂!   刘铁心知道他起意弑主,罪无可逭,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谁知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何动静,这才微睁双目,发现韦虎头已把长剑还鞘,不禁愕然问道:“虎……虎头大侠,你……你怎么不杀我了?……”   韦虎头尚未答话,弘历却在一旁笑道:“这道理我懂,大概就为了你刚才没有对我首先拔刀,虎头大侠才剑下施仁,留给你一个改过自新机会!”   韦虎头觉得弘历着实颇有胆识,遂对刘铁心沉声叱道:“你的妻子既然被人掳劫,若想拚命营救,自应去找主谋之人!若是欺主求荣,忘恩负义,除为国法不容,也被江湖不齿,希望你知过能改,给我滚吧!”   刘铁心情亏理屈,更复技不如人,哪里敢有所还口,只带着一脸羞惭,暗呼侥幸的,抱头鼠窜而去。   韦虎头讨厌胤祯,却相当喜欢弘历,杀了“津门四虎”,赶走刘铁心后,便想和弘历好好聊上几句,甚至于一齐返回北京!……   但他才一回头,目光注处,却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刚才还含笑发话的弘历,如今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显然人事不省,不知是业已死去,抑或晕绝?……   韦虎头赶紧走过,愕然细察!   看来看去,总算是在小腿上,找出了一条似是被飞刀划破,长才寸许,微见血渍的小小伤口!   韦虎头怀疑这飞刀之上,可能淬了奇毒,遂再替弘历诊察脉象……   果然,所料不差,这位名叫弘历的少年体中,正是中了奇毒,性命已在呼吸之间!   本来,韦虎头已打算用“三绝拐”中的“华佗度厄金丹”来救治弘历,但转念一想,这种前辈神医所留的罕世金丹,只剩两粒,将来或有急用。   苏荃妈妈的“神龙教”中药物,本具奇效,此次为了重入中原,济世行道,加了西南特产灵药炼制,想必其效更宏,爹爹曾给了一瓶,为数甚多,何不先给弘历服上一粒试试?万一药不对症,或是灵效不足,再用那“华佗度厄金丹”不迟!   想至此处,主意打定,遂先伸手点了弘历的三元大穴,以防万一药效不够,可暂遏奇毒攻心,来得及再用“三绝拐”中所藏的罕世圣药救治。   跟着,再取出他爹爹韦小宝赐给他的那只小小绿色玉瓶,倾了一粒奇香丹丸,喂给弘历服下。   丹药下腹,韦虎头为他再诊脉象,知道弘历命已无碍。   但却至少还须将息上两个时辰,才可完全康复。   韦虎头觉得此处既离北京不远,耽误上两个时辰,又有何妨?不如索性等弘历完全复原,送他回家,也免得自己到了北京不识途径,还要寻问四阿哥的府邸所在。   于是,他相当大方的,再喂弘历吃了一粒丹药,并替他解开了所制穴道。   第二粒丹药下腹,弘历越发好转,神智渐清,韦虎头便向他含笑问道:“你小腿的伤痕,似是被飞刀所划,这是谁所发出的淬毒暗器?”   弘历苦笑道:“虎头大侠……”   韦虎头摇手笑道:“这种称呼,既俗又不好听,我是说来吓唬刘铁心等那群坏东西的!我姓韦,论关系你爸爸胤祯叫我表弟,似乎我还长你一辈,但我对你投缘,不妨各交各的,你看来总比我年幼,就叫我一声韦大哥吧!”   弘历相当豪爽,也不客气,何况他对韦虎头的人品、武功,相当钦爱佩服,遂发自衷心的,叫了一声“韦大哥”!   这一声韦大哥,建立了双方的真挚友谊,等到十三年后弘历变成了清高宗乾隆大帝,韦虎头时常豪情勃发,进入宫廷叙旧,也在乾隆下江南时,帮助这位老朋友弘历,解决不少困难,消除了不少灾厄!   他们这韦家父子二人,均在无心交结之下,韦小宝成了康熙的总角知交,韦虎头成了乾隆的江湖至友,说来也真是佳话,属于异数!   弘历吸了一口长气,含笑说道:“韦大哥!你在杀那‘津门大虎’之际,最善施展淬,毒暗器的那津门第四虎,便向我脱手甩出三柄飞刀!我闪过奔上三路的两柄,却被第三柄在左小腿上,轻轻划破见血!我见韦大哥大展神威,独殪在天津一带,颇具凶名的‘罗家四虎’,正自满心佩服,看得出神,以为些许微伤,无甚大碍,谁知一阵麻痹感觉,突然涌起,人便失了知觉!”   韦虎头叹道:“何止是失了知觉而已,飞刀上的毒力,相当厉害!若不是我在来京途中,巧遇我爹爹,蒙他赐了一瓶疗伤祛毒的特效灵药,你这条小命儿,便进了枉死城了!”   弘历且注韦虎头,扬眉问道:“韦大哥,你的本领,已有这大,你爹爹定然更高!他老人家名号能不能说将出来,让我长点见识?……”   韦虎头笑道:“你听说过韦小宝么!……”   弘历“哎呀”一声,失惊叫道:“怎么不知道呢?是业已致仕退隐多年的鹿鼎公嘛?他老人家游戏宫廷,扬威罗刹,笑傲江湖的各种传奇故事,着实好听煞人,我常常磨着一些老太监们,讲给我听,今日居然有幸,得识韦大哥,真……真令我太高兴了!”   韦虎头失笑道:“你别太高兴,我独诛‘津门四虎’,但连杀四人,祸事闯得不小!你虽是天潢贵胄,但地在京畿,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话方至此,有人接口说道:“天子脚下怎样?朗朗乾坤如何?连皇帝都有人敢害,老子都有人敢弑,独诛罪有应得的江湖败类‘津门四虎’,还不是等于杀了四条狗么?”   这阵语声,听得韦虎头和弘历都笑容满面……   也使他们都异口同声的,喊出了一句:“红绡姐姐……”   红绡的娇俏身形,飘然出现,她不及与韦虎头招呼,便先举着手中的一枚白纸包,向弘历急叫道:“宝贝勒,刘铁心总算还略有天良,在虎弟饶他一命以后,立即赶回,向我报告出事经过,说你仿佛业已中了罗老四的淬毒飞刀,给了我一包解药,要我来为你解毒救命!”   韦虎头摆手笑道:“若等姐姐送药,恐怕晚了!幸好我爹爹赐我疗伤祛毒灵药,弘历贤弟服了两粒,业已保命无妨,但姐姐怎么叫他‘宝贝勒’呢?”   红绡娇笑道:“因为他小名叫做‘宝儿’,无论人品、心性、才华、气度,都是四阿哥府中的瑰宝!府中人,包括我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不喜欢他,他却似乎最和我投缘,你没听见他毫无‘贝勒爷’的架子,不惜纾尊降贵,叫我‘红绡姐姐’么?……”   话方至此,想起韦虎头适才所说之话,“呀”了一声问道:“虎弟,你说你已给‘宝贝勒’服了你爹爹所赐的祛毒疗伤灵药,莫非老爷子也离开云南,到了中原?”   韦虎头笑道:“不单我爹爹来了,并来了三位妈妈,和妹妹韦双双,弟弟韦铜锤,我们韦家,只不过还有四位妈妈,留在云南而已。”   红绡听得韦虎头说山这么多的“妈妈”数目,不禁为之掩口失笑……   韦虎头道:“姐姐你先别笑,你刚才曾说皇帝也有人敢害,老子也有人敢弑,我想,害君,谓之‘大逆’,弑父,谓之‘不孝’,但不知这‘大逆不孝’的狂妄匹夫是谁?纵然清朝国法能容,我韦虎头的铁掌、长剑,和腰间这根‘三绝拐’,也会替天行道,容他不得!”   红绡道:“是……”   刚说了一个“是”字,忽似有所避忌的,目注弘历问道:“宝贝勒,你所中罗四虎的飞刀刚毒,是否业已祛除干净?……!”   弘历笑道:“红绡姐姐放心,我已经复原没事,韦大哥给服过两次灵药,也替我把过脉了。”   红绡脸色一正急急说道:“我的马儿拴在那边林内,你赶紧骑去,策马快行,尽速回府,因为你爷爷业已龙驭上宾,有遗诏‘传位于四皇子’,你爹爹即将登位,府中乱成一团,上上下下,都在到处找你!”   韦虎头也是相当聪明,反应敏捷之人,刚才见红绡正欲回答自己问话,目光一注弘历,立刻顿住话题,便猜出她所说“害君弑父”的“大逆不孝”之人,定必就是四阿哥胤祯!   因事情已在意料之中,故而虽闻康熙驾崩,胤祯接位之讯,并不十分惊异,只是觉得事情来得好快而已……   弘历闻言,也知事关重大,必需立即回府,否则,爹爹若是震怒,定然吃罪不起!遂脸上有点讪讪的,向韦虎头拱手说道:“对不起,韦大哥,我要先回家了,你和红绡姐姐,随后来吧!……”   话完,转身,红绡递过那白色纸包道:“宝贝勒把刘铁心弄来的这包解药带去,万一所中毒力,起了反复,也好仗以救命!”   弘历接过,红绡见他上了马背,业已抖缰,遂又复高声叫道:“你韦大哥这次不一定去北京了,反正你们既已订交,以后他凡到京城,定会去看你的!”   弘历听得仿佛有点意外,但已不敢停留,无暇细问,只在马背上,遥向韦虎头拱了拱手,便抖缰飞驰而去!   韦虎头相当欣赏他,目送弘历,点头赞道:“这孩子真不错,腹有经纶,身无俗骨,是富贵子弟中的一条龙啊!”   红绡笑道:“虎弟看得不错,他今天是‘宝贝勒’,明天是‘宝亲王’,若干年后,可能便是满清入关夺我华夏山河的第四位皇帝……”   韦虎头道:“姐姐,你刚才对这位‘宝贝勒’说我不去北京之语,却是何意?”   红绡白他一眼道:“四阿哥已登大宝,十四阿哥迟早定被他这忌才狠毒,毫无同胞手足情爱的哥哥所害,绝对不会有好的下场,也等于是我们‘水摆夷 ’族人的大仇已报!我没有理由再缘富贵的,伺候皇帝,业已留书告别,离开胤祯!你独自一人,是不是还想去北京呢?”   韦虎头想起红绡对他所作的“何日离开胤桢,何日便是你我的定情之夜,不必再珍惜那粒‘守宫砂’了!”   诺言,不禁喜得握住红绡玉手,发出一连串有点心颤的“呵呵……呵呵……”痴笑……   红绡失笑道:“痴子,别傻笑,我知道你的鬼心眼!我先问你,老爷子既来中原,他的,人呢?我对于他老人家,真是钦敬已久,亟欲拜识……”   韦虎头笑道:“姐姐已见过我爹爹……”   红绡方听得一怔,韦虎头已改口说道:“不对,不对,我说反了,是我爹爹业已见过姐姐。”   他这一修正,虽已合于事实,却把红绡听得越发糊涂,宛如丈二和尚,无法摸得着头!   等到韦虎头带着满脸傻笑,说清当日在山谷中红绡走后,他爹爹韦小宝便随后出现情况,红绡不禁玉颊微红问道:“他老人家对我怎样批评?”   作儿子的,往往都会对自己的爸爸崇拜,把爸爸的所有言行,都暗暗模仿!韦小宝这个名震四海的英雄爸爸,照理自然更应该获得儿子的崇拜、模仿,但韦虎头偏偏不然,他对他爸爸,固极崇拜,却在模仿方面,打了折扣,至少有两件事儿,他是既不敢,也不愿,去模仿他爸爸韦小宝的。   韦小宝如今已成“韦大宝”,甚至于可称为“韦老宝”   了!在他笑傲江湖的“韦小宝”时期中,有桩最拿手的本领,往往仗以度过不少灾厄,成就不少事功,那就是“信口开河”!   韦虎头既不敢,也不愿继承这项传家绝艺,出于性格使然,他不习惯说谎话,一说谎话,立刻脸红,太容易被人当场揭穿,反而露出马脚!   第二桩他既不敢也不愿模仿他爸爸韦小宝的,就是“娶老婆”,他那里敢期望象爸爸一样,娶上七个老婆,他倒觉得妹子韦双双的壁上留言,说得比较有理,韦双双给他留的字儿是“……好嫂子,一个便够,这种事儿,千万别学爸爸!……”   如今,红绡问起韦小宝对她怎样批评,韦虎头立刻照说实话,因谨记心中,熟极而流,象背书一样的背道:“我爸爸说,红绡不错,人长得美,武练得好,身份也颇高贵!既然愿意嫁给你,好老婆可遇难求,千万莫要错过机会,你就给他下个定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话,韦虎头说来侃然,但红绡听得芳心滋慰,脸上却飞了显得她更艳的桃红色泽!   为了遮羞,她故意向韦虎头伸手笑道:“你爹爹既叫你对我下定,快把东西拿来!世人赞美婚姻时,往往都说是‘金玉良缘’,你要给我的定情物,也多半非‘金’,即‘玉’?”   韦虎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爹爹说‘金会变色,玉会碎’,都不是最适合的东西,他指点我,要能使‘海不枯、石不烂、天不老、地不荒’,才最有效,最为实际……”   红绡虽是眉毛会跳,耳朵会动,七窍玲珑的聪明绝顶之人,一时之间,也参不透韦小宝这种不拘礼教的“教子之语”真意,不禁愕然问道:“虎弟快给我吧,我急于看看你爹说得能够这样美、这样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韦虎头仍然以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老实话应声答道:“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八个字儿,我爹爹要我把‘木刻成舟,米煮成饭’!……”   话方至此,“拍”的一声脆响,韦虎头便挨了一记脆生生但却不太重的耳光!   红绡圆睁杏眼,倒剔娥眉的,掴了韦虎头一记,突又后悔,抚着韦虎头的被打面颊,带着满脸红霞,昵声叫道:“哎呀,虎弟弟,我可能打错你了?别人的爸爸,不可能有这种教子之语,但你的爸爸不同,他是一向‘信口开河而百事皆谐’的韦小宝啊!‘礼教’二字,纵有再大力量,也束缚不到韦家人的头上!……”   韦虎头喜得几乎发狂的,拥紧红绡叫道:“姐姐不再保全什么‘守宫砂’,拘泥什么‘礼教’?愿意和我一同刻木成舟,煮米成饭的,作我们韦家人了……”   红绡“哧”的一声,撕破肩头衣衫,露出那颗鲜红艳艳,毫未褪色的“守宫砂”来,妙目微惺,看着韦虎头道:“我已脱离胤祯,今生今世都尽量不会和你分开,再保护这颗‘守宫砂’,着实也无必要!你……你……你要如何?想如何?便如何吧!……但……但我们似乎总得找家旅店,才有衾帐……”   话方至此,韦虎头涎着脸儿接道:“姐姐,我馋死了,这儿不就很好么?天为衾,地为褥,那边还有‘津门罗家四虎’,似乎是‘观礼来宾’?……”   红绡“啐”他一口,佯嗔骂道:“用死人充作来宾,你怎么不嫌晦气?急色鬼,你既这般猴急,我们便到我适才拴马的那片小林里去,如了你的愿,趁了你的心,让你遵从家教,把木刻成舟,把米煮成饭吧!……”   话已说到这等地步,韦虎头不是木头,自然懂得,立刻双手抱起了他的新娘,带着满脸傻笑,走进那片小林,遵从他爸爸韦小宝所嘱,用最有效,最实际的方法,为他与红绡的这桩婚姻下定!   舟是怎样刻的?饭是怎样煮的?总不必细表了吧?   一个时辰……甚至于是一个半时辰以后,韦虎头和红绡,才手携手儿,肩并肩儿,缓步走出了那片作为他们席地幕天的定情林地!   但才出林地,两人神情便怔!……   因为,地上有死人!   地上本来就有死人,“津门罗家四虎”不会突然还魂,也不会变成僵尸,他们跑不掉啊!   不,多出来了,除了“津门罗家四虎”以外,还多了四个死人,一共死了八个!   其中四个,当然是罗家兄弟,另外四个,却是从那里来的?   韦虎头和红绡都看呆了,两人互望一眼,这一眼中所含蕴的神色相同,有惭愧,更有羞涩!   惭愧的是,他们人在林中,而林外又多添了四个死人,他们居然没有觉察出丝毫动静……   原因当然不是他们的耳力,突然失了灵,而且由于他们“刻木成舟”、“煮米成饭”,太忘情了,才除了某一方面的感应以外,其他方面的感应,都大大打了折扣,回想起来,怎会不有点羞涩?……   惭愧也好,羞涩也好,他们业已下了定,并成了婚,从此真是海不枯,石不烂,天不老,地不荒,立誓长相厮守的已成“眷属”的“有情人”了,事毕,出林,发现多了尸体之下,总得对“津门罗家四虎”以外的新添四具尸体,仔细加以察看……   不看还好,越看越惊I   不是惊于这新添四具尸体的身份不凡,而是惊于他们的手中之物厉害!   韦虎头眼界欠广,江湖经验不够,但也认得出死者等四人手中,两人持的,是大型的“五云喷火筒”,另外两人则各持一枚霸道无伦,又名“阴雷”的“震天霹雳弹”!   他大吃一惊,向红绡失声问道:“绡姐,这四具尸体手中所持之物,似乎相当霸道!是不是武林中相率列为禁忌,轻易不许使用的‘五云喷火筒’,‘震天霹雳弹’呢?”   红绡秀眉微蹙,失声叹道:“谁说不是这两件霸道东西,倘若刚才他们趁我们正在林中……,先丢两粒‘震天霹雳弹’,若有人仍能侥幸,带伤逃出林来,再加上两股烈焰飞射的‘五雷喷火筒’,我们便必然变成两具乌焦巴弓的死鸳鸯了。”   韦虎头苦笑道:“这样看来,是有人在暗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红绡颔首道:“这忙儿不单帮得大,也帮得高!不单轻轻易易,无甚声息的,解决了四名凶徒,并相当有礼貌的拘谨矜持,未对我们有丝毫惊动!我已想了半天,始终想不出这位既有好手段,又有好心肠的‘帮忙高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话说至此,发现韦虎头的眉宇之间,似有得色,遂讶然叫道:“虎弟,你怎么面有得色?大概你已经猜出是谁在帮我们了?”   韦虎头笑道:“首先,我认为这次帮忙的人,不单是位‘高人’,并且还可能是我们极为亲近的自己人!否则,除凶义举,任何人皆可为之,那相当周到,不令我们在林中定情之际,感受丝毫惊扰的作法就太以用心良苦的了……”   红绡道:“你分析得对,但我们‘水摆夷’,几乎已被十四阿哥的大军灭族,致使我孑然只影,举目无亲!故而,纵是‘自己人’,也只是你的‘自己人’了!你不妨再推测一下,是你爸爸?是你已来中原的三位妈妈之一?还是你的弟弟?妹妹?……”   韦虎头屈指计道:“不会是爸爸,爸爸寂寞多年,亟于赶去扬州,看看他老人家想开多年的‘新丽春院’,被茅十八伯父,弄得够不够理想漂亮?并和甘大侠订交,舒老前辈叙旧,不会再突然赶来北京!苏荃妈妈和双儿妈妈,一向都是爸爸最得力的保镖,多半和爸爸一齐行动!我妈妈则师门有事,行踪不在近处……”   红绡笑道:“越研究范围越小,其人便呼之欲出!四位老人家,既不可能,所剩下的‘自己人’便只有你弟弟、妹妹……”   韦虎头高兴得扬眉笑道:“我弟弟虽极鬼马精灵,手段又狠又快,但为别人着想方面,却不会有此周到,我妹妹平时虽刁蛮,但更乖巧得极为讨人喜欢!象这次在林外悄悄为我们弥祸无形,真所谓善解人意,应该是她作的!不过……”   话儿略顿,突然目光四扫,提高语音叫道:“双妹,快走出来,我知道一定是你,别人办不到这样细心周到!但你怎会没去扬州,又悄悄跟在我的身后,跑来北京的呢?……”   一声清脆的娇笑,果然从一角山崖之后,出现了那位身段婀娜,容貌秀美,只与红绡比娇比俏,分庭抗礼,两人谁也难以独占胜券的韦双双来……   韦双双才现身形,便先向红绡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再对韦虎头扬眉娇笑道:“大哥、大嫂,西藏密宗高手,要抱什么‘呼伦三佛’之仇,差人持用‘五云喷火筒’、‘震天霹雳弹’等内家功力难抗的霸道火器,对大哥悄悄追踪,随时暗算!但他们计划虽毒,时运不济,被我识破撞上!我知道大嫂功力极高,人又能干,必不致有甚大碍,但初圆好梦,便受虚惊,总算有杀风景!遂设法代为把这恶迹显已不少的四名凶徒,悄然解决,冀使襄王梦稳,神女魂安!但务请大嫂谅解,这决不是自作聪明,故意卖好,就算是我这作小妹的,送给大哥、大嫂的一份花烛薄礼如何?……”   红绡笑道:“多谢,多谢,这份礼物,着实太名贵,太意外,也太美妙了!我早就听你大哥说过,他的双双小妹,是集七位妈妈的美于一身,功力修为也因得众爱,遂有大成!今日一见,才知你大哥不单毫无虚言,并还形容得有欠周到!来来来,大嫂太爱你了,让我拉着手儿亲上一亲!大嫂举族遭难,含恨流转,是个‘穷鬼’,但不是‘吝啬鬼’,对于小妹这份天大人情,我会尽心尽力的补报你的!”   韦双双业已走近,不仅伸出双手,并有点撒娇的,索性来了个纵体投怀与红绡姑嫂二人,一见投缘的热烈拥抱!   韦虎头看她俩这等好法,也觉欣慰,一旁含笑叫道:“小妹,你别只顾得对你大嫂撒娇,怎么还不告诉我为何突然改计,不去扬州,却来北京?你虽聪明绝顶,大概也想不到爸爸和苏荃妈妈、双儿妈妈,都到中原来了!……”   韦双双偎在红绡怀中,向韦虎头扮个鬼脸,娇笑说道:“我会不知道么?我之改变途程,不去扬州,赶来北京,就是遵奉爸爸之命……”   韦虎头听至此处,讶声接道:“爸爸又有什么事儿,交代你呢?他要我带话给康熙皇帝,和四阿哥,但如今似已成为多余,根本不必的了!”   韦双双笑道:“第一,爸爸认为我小名‘板凳’,倘若配上二哥‘铜锤’,岂不成为‘瘪十’?到哪里都会输给别人,落了下风!才叫我别去扬州找二哥,要来北京找大哥,跟你同走江湖,闯它一闯!……”   红绡失笑道:“妙极!妙极!你爸爸真是位‘江湖妙侠’,这种‘板凳不宜配铜锤’的牌九理论,着实奇妙得很!……”   韦双双伸出第二根手指笑道:“第二,我爸爸说大哥交了个很好的女朋友,但怕大哥太以木讷老实,错过了理想姻缘,叫我不妨在暗中尽力,帮帮这位初上战场,更是初涉情场的‘虎头大侠’!……”   韦虎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也变得倜傥风趣起来,向韦双双拱手笑道:“多谢,多谢,小妹巧施妙手,暗助鸳鸯,这次忙儿帮得大了!虎头大侠和他的老婆‘虎头嫂子’都衷心感谢!我想你‘虎头嫂子’,会尽她聪明才智,也帮你物色一位比‘铜锤’少上‘一点’或‘两点’,足以配得上‘板凳’的好妹夫的!”   韦双双前面听得嫣然含笑,到了最后韦虎头要红绡尽力助觅“板凳良配”之际,却不禁玉颊飞霞,向她大哥轻轻啐了一口!   兄妹姑嫂间一番调笑之后,韦虎头向韦双双正色说道:“小妹,二弟既在江南闯荡,则爹要你和他分道扬镳,我们只有把塞北作为目标的了!我们是不是同去北京?”   韦双双笑道:“我们既想利用胤祯,激励将死人心,便应让他作几年安稳皇帝,作威作福,残害些爱新觉罗手足,并施展严酷手段,压迫四海生民,方可天怒民怨,有益于光复大业!如今还去北京则甚?就算去了,也没有什么可以闹的……”   韦虎头道:“不去北京,我们去哪里呢?”   韦双双白了她大哥一眼,指着红绡笑道:“问你的贤内助啊!你如今有了这样高明的阃中司令,枕畔参谋……”   话方至此,红绡便摇手叫道:“小妹别耍花样,这次韦家兄妹,南北分道,你就是‘北道司令’,尽管下命令,出点子吧!我和你虎头大哥,一个是‘随军参赞’,一个是‘前站先行’,无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或冲锋陷阵,十荡十决,包管唯命是从,全听你的……”   韦双双惊喜得把两道秀眉,高高的挑了起来,拉着红绡手儿,失声叫道:“嫂……嫂子,你……你和大哥,当……当真全听我的?”   红绡笑道:“你没听我说你是‘北道司令’么?常言道得好,‘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司令官为何还不下令?莫不是思考验‘随军参赞’要我来猜一猜么?”   韦双双眨着眼睛,娇笑说道:“我这点心思,正所谓‘司马昭之心’,慢说聪明绝顶,智慧无双的嫂子,便是比较老实的大哥,也必定一猜便中……”   韦虎头双眼盯着韦双双,早就暗作揣摩,听至此处,恍然叫道:“小妹是爱调皮捣蛋、怕寂寞、好热闹的性情!今后最热闹的节日,无非是‘雍正飞头’和‘鹿鼎掘宝’!雍正既然尚须加以利用,但康熙既已宾天,清朝帝室的‘龙脉’,已不妨加以破坏!假如我的分析不错,则小妹不去北京,定是想出山海关了?”   韦双双目注红绡,扬眉笑道:“嫂子,大哥大概得了你的灵气之助,变聪明了!你认为鹿鼎山破龙脉,觅藏宝之行,我们去不去得?”   红绡颔首笑道:“对于满清帝室‘龙脉’,当然不妨破其风水,泄其灵气!对于藏宝,更不妨尽量加以发掘,周济四海生民,资助光复大业!……”   韦双双见红绡表示同意,方自喜上眉梢,又复笑道:“但我们手边似乎缺少了两件有用的东西……”   韦虎头接口道:“是不是甘凤池甘大侠使用打赌的方法,赢得胤祯腰边的那面‘玉牌’,以及爹爹昔年从四十二章经中,综合取得,拼凑而成的‘鹿鼎藏宝秘图’?……”   “你不认为我们若有这两件东西在手,可以减去不少阻碍,容易事半功倍!”   韦虎头点头道:“困难是减少了,但趣味却也减少了!我认为索性不倚仗‘玉牌’,不全靠‘秘图’,到了关外鹿鼎中,只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机灵目力,去找寻‘龙脉’,发掘‘宝藏’,岂不更大为有趣!”   韦双双抚掌笑道:“高论、高论!我拥护大哥这种更新颖、更进步的见解!凭智慧觅宝,确比按图索骥,来得有趣多了!至于胤祯那面玉牌,更属可有可无之物,因为我们连满清皇帝的脑袋瓜儿,都想摘取!整个帝国,都敢推翻!则对于区区山海关外的一些文武官员,军兵步卒,还不是视若土鸡瓦狗?”   红绡笑道:“好,贤兄妹既然观感一致,我们便立刻来个关外‘鹿鼎’之游,各尽聪明,试试眼力机运。”   韦双双跟着她大哥韦虎头,大嫂红绡,要出山海关了,她那位几乎比她更捣蛋,更促狭,却又略逊她来得可爱的二哥韦铜锤呢?……   谈到促狭,说起捣蛋,读者应该想起在扬州“丽春院”中,甘凤池刚刚把舒化龙带去,为茅十八引介,彼此杯酒言欢时,舒化龙的胡须上,便突然起了怪火,甘凤池的酒杯中,也突然跳出了一只小小青蛙!   这是意外,也是恶作剧,但更复显示出舒化龙和甘凤池的心性修为,江湖经验,都到了炉火纯青地步。舒化龙丝毫未动声色,只伸手轻轻一抹,便把起自他胡须上的那片火光抹熄,并看着正从甘凤池酒杯中所跳出的那只小小青蛙,含笑说道:“云南韦家,似乎不止来了韦虎头一个人吧?这些‘火光焚须’,‘青蛙闹酒’的促狭手段,虽属小技,却也煞费安排,韦铜锤、或韦双双兄妹二人,至少又来了一个……”   甘凤池笑道:“我和韦虎头谈得比较多一点,了解他弟、妹性格,韦双双虽然刁蛮调皮,因是建宁公主所生,总有大家闺范,不至于过分佻挞!象这等对父执前辈,脸上烧胡子,杯底藏青蛙的古怪花样,应该是出自韦铜锤吧?……”   第 九 回叙  旧   话方至此,丽春园的假山石后,闪出了一个年龄比韦虎头小了一两岁,容貌相若,但因一双眼睛中的黑溜溜眼珠,转得过分灵活,遂显得比韦虎头还要来得神气一点的年轻人来,先对茅十八,舒化龙恭身一礼,然后对甘凤池略为拱手,扬眉笑道:“我是韦铜锤,茅伯父当然是家父旧交,舒老人家因有当年泅阳集的那段‘抉目因缘’,也是我的父执!故而,韦铜锤不敢对茅伯父有所冒读,舒老人家胡子的那片火花,也只是小开玩笑,属于假的!   纵令他不用手揉灭亦决不至于烧焦他半根美须!至于甘大侠杯中那只青蛙,却是我刚自园内水沟之中捉来,想试试‘江南大侠’中人物,究竟有多么高明的功力风度……”   甘凤池“哦”了一声,韦铜锤继续笑道,“首先,风度业已试出来了,似乎不怎样,因为‘江南大侠’成名多年,你若自居江湖前辈,韦铜锤只有拱手低头,连屁都不会放上半个!但‘父执’二字,却从何来?我对我爸爸的昔年事迹,相当熟悉,似乎他老人家根本还与甘大侠陌生未识,没有和你高攀结交过啊!……”   甘凤池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似乎已为韦铜锤的锋利言词,顶得没有办法还口……   韦铜锤轩眉又道:“甘大侠生气了吧?最好你愤我这后生无礼,出手赐教几招,岂不又可使我在‘风度’之外,试出了你的‘功力’?”   茅十八听得好笑,看得摇头,暗忖:这孩子果然比他哥哥刁钻,说话太厉害了!如今倒看甘凤池这位老江湖,怒又不得,笑又不好,却怎样收拾局面?   甘凤池果然有甘凤池的一套,茅十八认为他怒又不得,笑又不好,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是显露!   他起初是含笑静听韦铜锤语利如刀的顽皮废话,但等到听完之后,却似忍俊不禁的,点头失声大笑!   这一笑,把韦铜锤笑得有点估惙起来,望着甘凤池愕然叫道:“甘大侠,我顶撞了你半天,你应该生气,出手表现一些‘江南大侠’的绝顶功夫,教训教训我了,你……你怎么面无怒色,还在笑呢?”   甘凤池笑道:“大贤侄稳厚端重,二贤侄古怪刁钻……”   二语方出,韦铜锤接口叫道:“喂,喂,甘大侠别再这样倚老卖老,‘古怪刁钻’之评,韦铜锤不必谦辞,但‘二贤侄’的亲切称呼,我却高攀不上!你凭借‘江南大侠’身份,自居前辈,未可厚非,但若定要叫我‘二贤侄’……”   甘凤池笑得格外和蔼的,朗声接道:“在昨天,我知道若倚老卖老,这样对你称呼,定必难免自讨没趣,碰上一鼻子灰,但到了今天,却情况大不相同……”   韦铜锤“咦”了一声,愕然叫道:“奇怪,我只听说有某种灵丹妙药,一服之下,能令人神旺气足,功力遽增!却尚不知道能令人辈份增高的,是什么……”   甘凤池摇手笑道:“这事说来简单,一不用灵丹,二不用妙药,就在昨夜今晨之间,我交了一位朋友,有他替我撑腰,我才大得起胆儿,敢对你这难沾难惹的韦铜锤,倚老卖老的,称呼一声‘二贤侄’了……”   舒化龙已从甘凤池的答话之中,听出几分玄机,想和茅十八交换一瞥眼色!   茅十八也有与舒化龙同样感觉,但因不太相信会有这等巧事,故而神色上仍含疑诧,未能作肯定表示。   韦铜锤虽然极精极鬼,却因往往“当局者迷”,一时间未能回过味来,仍向甘凤池挑眉叫道:“甘大侠,你在昨夜今晨之间,交的是位什么怪朋友呢?把他请来,大家见见好么?”   甘凤池笑道:“不必去请,他应该已经来了!你看看,除了你和茅、舒两位,尚在此和我谈话。所有‘新丽春院’的各部重要执事,都一齐涌往大门口,难道不是去迎接他么?”   经过甘凤池这样补了几句,茅十八与舒化龙立即证实了心中所猜,认定来人必是自己所渴念已久的韦小宝了!   阔别二十年的情思,使得茅十八和舒化龙,一齐面带微笑的站起身形,走向厅外,准备迎接老友。   果然,韦小宝来了,二十年的光阴岁月,并未在他脸上身上,刻画了太多痕迹,只不过添了几分“老练”,流露一些“成熟”,显得他已由“韦小宝”成为“韦大宝”了!   论交情,当然是茅十八和他最深,故而也是茅十八第一个抢步当先,把他拥抱怀中,双目闪烁泪光,几乎是喜极欲泣的颤声叫道:“小……小……小宝兄弟……”   韦小宝也有些激动,定了定神,方脱出茅十八的拥抱,拉着他的手儿,向茅十八老态已露的脸上,盯了几眼,苦笑说道:“茅大哥,我都老了,你还叫我‘小宝’?……”   语音微顿,瞥见舒化龙正随在茅十八的身后,遂赶紧也上前执手寒喧,含笑叫道:“舒大哥,一别二十年了,大哥虽玄须微苍,但却显见修为精深,添了一身盎然道气!”   舒化龙呵呵笑道:“‘道气’谈何容易?但我在这十余年中,弃武习文,倒是多读了不少书儿,悟出了以前的许多见解,委实过分粗浅,倒是真的……”   茅十八忽然发觉趋迎韦小宝的众人之中,少了一个韦铜锤,不禁愕然问道:“甘大侠,刚才还牙尖舌利,向你胡乱顶撞的韦铜锤呢?我猜出我小宝兄弟一到扬州,使首先和你订交,然后才回‘新丽春院’,这次,韦铜锤这小滑头,对父执有欠礼貌,少不得要被他爸爸严加申斥、臭骂一顿的了!”   甘凤池失笑道:“茅兄,你我这等上了年纪的人,脑筋方面,不会快过小孩子了!你既从我言语之中,听出玄机,猜透我于昨夜今晨之间,与韦小宝兄,识面订交,够资格叫他一声‘二贤侄’,韦铜锤是个八面玲拢的机灵鬼,他哪里还不知道‘管头’已到,撒腿就溜,此刻早就远离丽春园了!这孩子长得可爱,也野得可怕,竟在临溜走之前,还向我腰间伸手偷偷摸了一把!”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的皱眉问道:“他偷了甘大侠的什么东西?”   甘凤池笑道:“我不必查看,也可以想得出来!韦家富可敌国,铜锤不会缺钱,我身边又无甚特殊兵刃与怪异暗器惹人注目,他多半是看上了四阿哥胤祯新送给我的那面玉牌……”   茅十八失惊道:“甘大侠怎不抓住他呢?小铜锤有了那面玉牌,会不会把事儿越闹越大,他为了躲避他爹娘管教,可能会远出山海关了……”   甘凤池微笑说道:“胆量、功夫,是练出来的!事业、经验,是闯出来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虽向胤祯弄了那面玉牌,一时之间,也不会立刻出关,小孩子们,只要有此雄心壮志,便让韦铜锤走趟鹿鼎山,试试机运,长点见识,又有何碍?……”   舒化龙倒对甘凤池这种想法,颇为同意的,点头笑道:“甘兄这种想法,着实有相当道理……”   甘凤池接口道:“由于这种道理,我才在韦铜锤向我腰间悄悄伸手之际,不加理会,故意让他把玉牌偷走!如今,比他哥哥又刁又滑又厉害的韦老二,若非准备远行,出关一游白山黑水,便是又把脑筋动到他爹娘身上,想偷那张‘鹿鼎藏宝图’了!……”   甘凤池与舒化龙谈笑风生之际,茅十八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因为,他太熟悉,太了解韦小宝了,韦小宝是最爱热闹,最不甘寂寞之人,今日,旧友重逢,新交在座,应该见他眉飞色舞,把话儿说得滔滔不绝才对,怎么除了初见面时,与自己和舒化龙略作寒喧之外,竟未听韦小宝开过口儿,难道云南归隐的二十年光阴,竟使这位小宝兄弟,在性格上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想得蹊跷,目光遂自然而然的,注向韦小宝,这一看,把茅十八看得奇上加惊!   因为,韦小宝不单双眉皱锁,默默无言,根本就没理会韦铜锤是否已作远行,会不会闯甚大祸,连他双目之中,都含蕴着强自抑压、不会轻易滚落的盈盈泪光,分明心情十分悲戚!   茅十八不单吃惊,且一惊不小的,立向韦小宝失声叫道:“小宝兄弟,你……你……”   韦小宝当然领会得出对方心意,遂向茅十八拱了拱手说道:“茅大哥,多谢你费了不少心血,把‘新丽春院’,弄成这等局面,了却我从小就想在扬州开家最大最漂亮妓院的一桩心愿!但如今却得仍请你以‘王八太爷’身份,传令下去,‘新丽春院’立即暂停营业,至少要一年以后,才可重新开张。”   这几句话儿,听得满座发怔!   “新丽春院”刚刚开张没有数日,竟要暂停营业一年,这……这是从哪里说起,韦小宝莫非有点疯了?……   舒化龙毕竟由于多读了些书,突然想到了“国丧”方面,失声问道:“韦兄,是不是你已获得什么讯息?京中有了变故?……”   被他这么一问,韦小宝矜持不住,两眼眶的泪水,全化作断线珍珠,凄声点头答道:“舒大哥猜得对了,小玄子业……业已驾崩!…”   舒化龙闻言,心弦猛的一紧!   他知道韦小宝这位“小柱子”,与康熙那位“小玄子”的交情太深,而胤祯刚回北京,康熙便告驾崩,其中又似乎真有什么蹊跷!   万一,韦小宝旧交情深,按奈不住,竟来个硬闯清宫,要向胤祯问罪,岂不把事弄砸?!   清宫岂是易闯?韦小宝或他家人若有闪失,当然不妙!即令韦家大小的本领通天,能为康熙雪恨,摘下胤祯的人头,岂不也使自己与甘凤池等所计议要利用胤祯的阴狠忌刻,刺激久安欲死的大汉民心,以利千秋光复大业的那片苦心,又复化为幻梦?……   他正自皱眉之间,韦小宝含泪又道:“舒兄不必担忧,我已从虎头和甘大侠口中,得知你一片苦心,我如今不是‘韦小宝’,变成‘韦大宝’了,我分得清缓急,辩得出轻重,我会把眼泪往肚子里吞!从今天起,便在‘新丽春院’中,替‘小玄子’立个灵位,只要我人在扬州,定必早晚焚香,通灵默祷,要这位从小结交的老朋友放心,相信‘小柱子’必会为‘小玄子’报仇,但需略为等候,让他那忤逆不孝的儿子胤祯,先作几年刺激大汉民心,惨杀爱新觉罗手足,以断送满清气运的残暴冷酷皇帝!”   舒化龙、甘凤池双双起立,肃然生敬的,各向韦小宝抱拳一礼!   韦小宝还了礼,拭去泪痕,转对茅十八道:“茅大哥,这次,虎头的妈妈阿珂,铜锤的妈妈苏荃,以及双儿,都和我同来中原,你知不知道她们如今何往,怎会相当失礼的没来探望你茅大哥呢?”   茅十八惊道:“她……她们会不会去了北京?”   韦小宝点头道:“苏荃和阿珂,去了北京,双儿却回了云南,其中缘由,让我向大家报告一下。”   原来,也是韦小宝旧识,曾为“新丽春院”题匾的先明遗儒吕留良的后人中,有人犯了文字狱,为生性凶残忌刻、不能容人的胤祯所害!而吕氏后人内,又有一幼女,拜在独臂神尼门下,学习剑术,天分极高,尚未艺成!   韦虎头的生母阿珂,到了中原,闻知此事,关切吕氏师妹家仇,衔恨胤祯入骨,遂于谒师问安后,安慰师妹吕四娘,要她暂忘家仇,专心习剑,自己愿走趟京城,破坏胤祯的争嫡大业,先予薄惩,但却一定把这厮的脑袋,留在脖子上,以待吕四娘艺成之后,亲自下手泄恨!   韦小宝得知甘凤池、舒化龙等意欲利用胤祯以刺激久安将死的大汉民心,有关光复的千秋大计之后,因恐阿珂操切偾事,乱了步骤,遂赶紧命江湖经验最丰,武功最好,阿珂也最听她话的苏荃,也去北京,向阿珂说明利害,叫她暂忍一时之愤,而期造成不必属于在本人手中完成的最后胜利基础!   苏荃入京,去找阿珂,韦小宝又把最乖顺、最听话的双儿,遣回云南。   这是由于康熙之丧,必然传开,其中四阿哥问疾深宫以后,康熙便立告驾崩一节,显有阴谋蹊跷!韦小宝生恐建宁公主会闻讯生疑,万一大动肝火,竟动用云南韦家力量,纠众杀进京城,查明真相,替她哥哥玄烨报仇,岂不惊天动地,又弄得满盘皆乱,使自己与甘凤池、舒化龙等,为之啼笑皆非,难于收拾!   双儿除了武功好外,人缘、口才并佳,更和建宁公主,最为投契相得,派她赶回云南,安抚公主,乃是理想人选!   由于建宁公主虽然嫁了自己,生下小名板凳的爱女韦双双,但血统终是满人,祖宗庐墓,也在关外,韦小宝遂嘱咐双儿,不得不稍加隐瞒。   对于甘凤池、舒化龙等的千秋光复大计,以及大伙儿可能会前往山海关外,鹿鼎山中寻取大笔宝藏,并掘断“清帝龙脉”,泄其“灵气”等极高机密,均应予以掩饰,叫双儿运用她的机智灵巧,相机应付!   把两个老婆分别遣去北京和云南之后,韦小宝才单人独自的赶回扬州,先与甘凤池结识订交,再到“新丽春院”,看看自己从小便决定要做、而由茅十八代为完成的这桩扬州开妓院的心愿!   看了“新丽春院”有“丽春”、“丽夏”、“丽秋”、“丽冬”四阁,以及庭园池榭的美仑美奂气派,韦小宝笑颜已开,再听说母亲韦春芳那尊玉石雕像,在开张之日,曾与大厅上,受了扬州文武百官,巨商富贾,甚至于四阿哥胤祯的叩头礼拜,韦小宝更是心中大慰,暗祷:“妈妈呀,妈妈,你生前受够了肮脏气,死后却沾了风光,扬州的所有富贵人物,包括现在已当了皇帝的四阿哥胤祯,都跪在你的面前,对你叩了头!这就叫‘那里丢的那里找’!我‘辣他们妈妈的’,儿子韦小宝,总算在扬州地面上,替你老人家,翻回老本,出了一口气了!……”   心愿已遂,孝思已尽,恶气已消,韦小宝为了国丧,为了纪念老朋友“小玄子”遂请茅十八化身的“王八太爷”下令,把刚刚开张的“新丽春院”,来了个休业一年,但大厅上韦春芳的宝石雕像之旁,也果然添了一个“小柱子”为“小玄子”所立的神主灵位。   韦小宝说明经过,茅十八与甘凤池、舒化龙等,听得均赞他处置允当,面面俱到,确实已从“韦小宝”成熟为“韦大宝”了,于是“新丽院”虽宣告休业一年,但丽春园中,却并不寂寞,成了韦大宝与茅十八、舒化龙、甘凤池叙旧结新,镇日推杯畅饮的绝佳所在!   韦小宝果如茅十八等所赞的面面俱到么?   不,他至少有一面未到,就是前来“新丽春院”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让他那在调皮捣蛋方面强父迈兄的二儿子韦铜锤,有了空隙,可以悄悄溜走!   其实,韦铜锤并不太怕爸爸韦小宝,最怕的乃是武功比他不弱,头脑比他更足的妈妈苏荃!   韦铜锤认为爸爸韦小宝既到,妈妈苏荃和妹妹韦双双,必然是与爸爸一齐同来!   只要妈妈和妹妹一来,自己不论想耍甚花样,出甚点子,都绝对逃不过她们耳目,等于是孙悟空的脑门子,套了一个“金箍”,哪还有什么好混?   故而,他不等韦小宝在园内现身,便见机先溜!   这小子着实顽皮,要走还不肯白走,竟顺手牵羊的,在甘凤池的腰间,摸了一把!   甘凤池明知故纵,可以抓,能够抓而偏不抓的,让他盗去了四阿哥胤祯所赠的那面玉牌!   韦铜锤是机灵鬼,他虽来晚一步,未及参与“新丽春院”的开业之盛,但已把当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溜出丽春园,发现自己从甘凤池腰间顺手摸得之物,竟是这面玉牌!韦铜锤不禁心花大放,乐了个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面玉牌,虽值不了多少银子,但却可以代表四阿哥胤祯的亲近使者身份,在山海关外,呼风唤雨,大派用场!   于是,老虎添了翼,本来就胆大包天的韦铜锤,要出山海关了!   出山海关自然是奔鹿鼎山!   韦铜锤可没有什么千秋大计,他也不知道什么是风水灵气“清帝龙脉”,他只知道鹿鼎山上有大笔宝藏,若能寻得取出,自己便可比爸爸当年更阔的、花它一个痫快!   韦铜锤想得甚美,办起来容不容易?   不,不容易,不容易,简直太不容易!   慢说鹿鼎山在雅克萨城左近,远隔万里,山川迢远,就是由扬州前往山海关的前一段好走途程之中,韦铜锤便已连遭周折,差点儿送掉小命!   原因在于他爸爸韦小宝太有名了,可谓“名满天下”,常言道:“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换句话说,朋友多的人,往往仇家也不少!   韦铜锤一来腰里有的是金银珠宝,盘缠充裕,二来又有如今已登基称为雍正的那面胤祯所赠玉牌,三来一身绝艺,人更刁钻机灵!   故而他的字典之中,既没有“难”字也没有“怕”字,一路上随心所欲,根本不管什么是宿头,什么叫险径,行止之间,完全凭他高兴!有时吃得对味,喝得顺口,便勾留三日两日,有时觉得沿途风光甚好,夜景怡人,便会追着月亮赶路,一直会追到明天早上!   有一次,他正夜饮于一家小酒店中,准备在酒足饭饱之后,踏着大地月色赶路,店家因他出手豪阔,存心巴结,又看出他新闯江湖,经验不丰,遂陪着笑脸,哈腰说道:“相公最好是莫赶夜路,就在小店后面的客房,委屈一宵,明天早晨再走……”   韦铜锤看了店家一眼,扬眉问道:“为什么呢?店家不必多贪这一份生意,我酒饭之后,再多给你些赏钱就是!”   店家笑道:“相公赏赐已足,小人怎敢多贪?只因由此北行,要到三十七八里外,才有‘宿头’,其中白虎岗、好汉坡一带,更不太妥当,他常会出……”   这店家“时常会出事故”的“事故”二字,犹未脱口,便被韦铜锤以一阵狂笑截断!   店家愕然问过:“小人绝非虚言,相公为何发笑?”   韦铜锤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姓韦,‘鲁韦昌马’的‘韦’,店家听说过这个姓么?”   店家应声答道:“当然听说过,这个性比什么‘张王李赵遍地刘’,还要响亮得多!当年曾着七大汗马功劳,娶了七位夫人,位高严廊,名满江湖的鹿鼎公韦小宝……”   韦铜锤见爹爹名号响亮,受人如此尊敬,不禁脸上有光的,把胸膛一挺,扬眉说道:“韦小宝是我爹爹,我们韦家的人,神不怕,鬼不怕,庙堂上不怕皇帝,江湖中不怕凶邪,山林内不怕豺狼虎豹,我韦铜锤会怕走夜路?不敢过什么‘白虎岗’和‘好汉坡’么?”   在韦铜锤报出姓名,自承是韦小宝之子之际,业已吸引了酒店中众多酒客的满座目光,再加上他庙堂江湖的说得十分豪壮,更引起了一片掌声!   不过在四座纷起的掌声之中,也杂有“哼”的一声冷笑!因掌声多,冷笑少,掌声高,冷笑低,自然并不过分引人注意!   但韦铜锤的耳朵尖,反应快,他一听有冷笑,便循声以目光搜索……   因那冷笑一发便收,也未再作,韦铜锤遂无法看准,只可凭猜测判断,大概是一位身材瘦削,神情阴鸷,约莫三十来岁的黄衣酒客所发!   经这一来,他已无甚酒兴,遂站起身形,取出一锭大元宝来,递给店家,朗声笑道:“店家,我代我爹爹请客!如今这店中所有座客的酒菜之资你都不必再向他们收了!”   店客喜得唯唯连声,恭身接过那锭大元宝,韦铜锤遂横了那黄衣酒客一眼,傲然出店走去。   出店不远,便是山路,行约十来里,到了一片相当陡立,而又别无岔道的山坡之下。   韦铜锤心中明白,这片相当长,相当陡,夜月当空,四野无人的山坡,多半就是店家曾对自己提醒,说是常生事故,行旅视为畏途的“好汉坡”了。   但,他这从小顽皮胆大包天之人,连向舒化龙的胡子之上,都敢放火,甘凤池的酒杯之内,都敢藏青蛙,还哪里会把这区区好汉坡,放在心上?   韦铜锤刚刚举步登坡,走了数丈,道旁一大堆嵯峨怪石以后,便有人沉声喝道:“站住!”   随着喝声,嵯峨怪石后闪出了一条黄衣人影,正是韦铜锤认为对方曾于自己报出家门时,暗发冷笑的那位黄衣酒客!   韦铜锤是反应绝快的机灵鬼,一见发话拦路的,竟是此人,心中立刻便有了两种认定!   第一种认定是这人既在自己报家门后,才出声冷笑,足见必与韦家结过梁子,并还是相当深重的仇恨!   第二种认定是此人竟能不知不觉的,走到自己前面,拦路等人,就算有捷径可循,也显得脚程绝快,功力不弱,石后并可能有更厉害的同党!   有了这两种认定,韦铜锤遂把不悦之心,和骄狂之气,往下按了一按,决定暂不顽皮捣蛋,先把事情弄清楚,再作进一步的打算!   主意既定,对于那声语音冷厉,显然不太友善的“站住”,遂不加以理会,只向那从石后现身的黄衣汉子,抱拳笑道:“尊驾有何指教?刚才在酒店之中,若未喝得过瘾?我韦铜锤便再奉请尊驾,喝上十顿八顿,也无所谓!”   黄衣汉子虽听了韦铜锤这几句相当客气的话儿,却仍以不客气的神色腔调,冷冷说道:“你们韦家有钱?……”   韦铜锤应声而笑:“钱不在少,也舍得花,尊驾莫非有甚困难?需要我帮帮手么?”   “我会希罕你韦家几个臭钱?但江淮一带,今年大旱不雨,灾民颇众……”   语音未了,韦铜锤接口便道:“救灾行善,理所当然!但我身在客中,离家太远,且略微意思意思,捐赠上‘一万两’吧!”   随他慷慨发话,已毫无吝啬的,取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拈在两指之间,向那黄衣汉子展示。   黄衣汉子是有心寻衅而来,但因韦铜锤应付得太以慷慨大方,竟反而有些尴尬的把双眉一皱,摇手说道:“银钱我不过手,你既愿救灾,且自己去把这笔捐款,交给官府就是。”   韦铜锤以为事情已了,遂收回那张银票,向黄衣汉子拱手说了声“告辞”,便自转身走去。   他才一转身,背后又是一声“站住”,显然仍出于黄衣汉子口中,语音并越发峭厉!   韦铜锤有点不大耐烦,但仍尽力忍耐地,止步回身问道:“尊驾还有事么?”   黄衣汉子道:“韦家人物,一隐近二十年,在江湖中难得碰到你们,今天既有机缘,我想和你结算一笔旧帐!”   韦铜锤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该来的,迟早会来!若是有帐,你就尽管算吧!但是否应该让我先明白债主儿姓甚名谁?才不是一笔胡涂帐呢。”   黄衣汉子目闪精芒答道:“我叫风绍中,你年纪太轻,可能还不明白……”   话犹未了,韦铜锤便接口说道:“谁说我不明白,姓风的人,不会太多,当年‘天地会’中,有一好手,名叫‘风际中’,你也姓‘风’,又叫‘绍中’,想必是他的后代……”   风绍中狞笑道:“你既然明白我的身世,也免得多费唇舌,康熙曾在上谕中,一再嘉许你爸爸韦小宝,诛杀‘天地会’逆党陈近南,风际中等……”   韦铜锤不等风绍中往下再说,便皱眉叫道:“我爹爹曾经一再向江湖中人,否认过了,他决没有弑师行为,‘天地会’的总舵主陈近南,是死于郑克爽突施暗算的一剑穿心之下!”   风绍中冷笑道:“不错,韦小宝确曾一再否认暗算陈总舵主之事,但他却未否认过害死我的爹爹风际中……”   韦铜锤道:“我听我妈妈说过这段当年故事,你爹爹在通吃岛上,要杀害我的爹爹,才死在我双儿妈妈无奈击发的‘罗刹国火铳’之下!”   风绍中双眼一瞪喝道:“不管情况如何,这笔帐儿,总得记在韦小宝的头上……”   韦铜锤也瞪眼叫道:“那你为何把这杀父之仇,一搁二十年,不去找我爹爹……”   风绍中伸出三根手指接道:“我有三大理由,一是我当时年幼,绝艺尚未练成!二是找不着业已归隐,久久未在江湖走动的韦家人物踪迹!三是你爸爸韦小宝身上那点技艺,根本太不够看……”   对于风绍中所说的前两种理由,韦铜锤未置可否,但对于轻视他爸爸韦小宝的第三点,却立即加以反驳道:“你休要在‘门缝里看人’,瞧扁了我爸爸!他老人家当年所着意的,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呀!……”   风绍中“呸”了一声道:“别吹牛了,老是躲在女人裤裆里的韦小宝,会是‘万人敌’么?”   韦铜锤闻言,连脖子都红了起来,高声叫道:“我说给你听,我爸爸曾计擒吴应熊,荐贤平了‘三蕃之乱’,施展‘脱裤战术’,大破罗刹兵,订立‘尼布楚条约’,毫不吃亏的划清中俄国界,甚至于从裤裆里掏出家伙,撒泡尿儿,便攻下雅克萨城,树立中华声威,难道不是他老人家胸中所长,别人无法仿效,也无可望及的‘万人敌’么?我七个妈妈之中,包括了当朝公主,和各型各类的江湖女杰,连远在罗刹国执政的苏菲亚女王,都陪我爸爸睡过!所以,你骂他老是藏在女人裤裆里面,恰好把话说反,我倒认为有无数了不起的女人,都臣服在我爸爸的裤裆下呢!”   韦小宝的这个儿子,着实不错,居然代他出了一口恶气,雄论滔滔,辩才无碍的,廓清了一些容易受人轻视,被人误解的观念看法!   风绍中也被韦铜锤说服,无可再辩的,冷冷问道:“你爸爸是‘万人敌’,你呢?你恐怕连我区区一个风绍中,都未必敌得了吧?”   韦铜锤笑道:“试试看嘛!老虎的儿子,总不是猫!我爸爸为报康熙知遇,已立‘七大奇功’!归隐云南之后,除去着眼在更大、更远、更高的‘万万人敌’以外,对于葆元健体,也下了一番工夫,如今,他老人家不是你所说不大够看的韦小宝,而是绝对够你看上老大半天的韦大宝了!我是韦家的小儿子,年龄不大,心胸不小,颇愿仗恃家传所学,一会中原高手!看你这副有点儿骄,有点儿暴,有点儿满瓶不动半瓶摇的样儿,未见得能高到什么地步,多半会令我失望的‘不够看呢’!……”   风绍中几乎听得七窍冒火,八孔生烟,连肺都快要气炸的,怒吼一声,虎扑而出!   韦铜锤有多刁!他妈妈是曾为“神龙教”教主夫人的苏荃,武学极高,江湖经验又足,风绍中才一出手,便被他看出对方颇有分量,决不是个太好斗的银样蜡枪头!   眼前若是韦虎头,对于风绍中这意欲为父报仇的虎扑出手,定必毫无惧色,凝劲硬接,决不肯一上来便有所示弱的,弱了韦家威望!   韦铜锤则不然,他记得他妈妈苏荃的话,苏荃曾对他说,江湖中深如瀚海,高明无数,真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若想闯荡江湖,少吃点亏,必须手脚放快,招子放亮,打得过时就打,打不过时就溜,英雄莫道当年勇,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爸爸韦小宝一生在庙堂上和江湖上,未曾吃过大亏,便是凭借能够“见机而作”的“滑溜”二字!   韦铜锤生性就刁钻滑溜,又听过这等“滑溜家训”,怎么还肯傻里瓜几的,和风绍中硬斗硬拼?身形微闪,象是一缕轻烟般,便脱出了对方“虎扑式双撞掌”的威力圈外!   他不是随便闪的,这种身法,不简单,有来头,是“铁剑门”的“神行无影身法”!   当年,韦小宝便仗恃这套绝学,在危急中,度过了多少灾厄,也使江湖人物莫测高深,弄不清楚这位曾大破“神龙教”,大败罗刹兵,会过无数高人,建立不少功业的鹿鼎怪侠,究竟有多少胸罗?能吃几碗干饭?   韦小宝会“神行无影身法”,阿珂当然更精,他们在云南一隐几近二十年,除了自修,便是课子教女,镇日磨练,别无所事,自然使韦虎头、韦铜锤和韦双双,把一位爸爸、七位妈妈的所有看家本领,都既得而精的,有了大成!   风绍中连韦小宝都看不起,哪里还会把韦铜锤放在眼内?但双方距离不远,自己又企图一击便中,其势绝快的全力猛扑一下,居然完全落空,遂不禁“咦”了一声,煞住了扑空前冲的身形脚步,扭头看着那满面带着谲笑,神色相当从容的韦铜锤道:“你这小子,腿脚到颇滑溜,但不知真本领方面……”   说话至此,再度恶狠狠的闪身扑去!   韦铜锤仍然应以“神行无影身法”,轻轻松松的,一闪而开,扬眉冷笑说道:“咱们慢慢来嘛!兵法有云:‘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你如今越凶越狠,少时便衰竭越快,等到韦铜锤对你施展真本领,那就成了我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骂人话,我要‘辣你妈妈不开花’了!……”   风绍中虽知对方说得有理,自己的确不宜过分激动!但父仇如山,茹恨多年,好容易才遇上这韦小宝的儿子,愤满心情,那里能平抑得下?   尤其韦铜锤最后那句学他爸爸的扬州俚语,更是骂得风绍中火冒三丈,不存任何顾忌的,扑势越来越急,出掌越来越强,硬是想把这父仇之子,立毙掌下!   十三四扑,扑扑成空以后,韦铜锤的“神行无影身法”,由于不太费力,仍能施展自如,风绍中却行动间已见迟滞,喉间也有了喘息!   韦铜锤何等鬼灵精,看准时机已到,先骂后打,一声:“我辣你妈妈不开花!要想报仇,去叫你妈妈再生一个大娃娃吧!……”   随着笑骂之声,一记他妈妈苏荃所授的“神龙教”中绝招“神龙探爪”,便向风绍中脸上掴去!   风绍中一闻骂声,便知道这滑溜对手,业已开始反击,但在连连扑空,真力耗损,身法疲累之下,闪避已略现迟滞!   “拍”的一声脆响!   风绍中的身法沉滞,韦铜锤的招式又妙,这一记耳光,自然难免挨得个脆而又脆!   两颗大牙,以及一片血水,从风绍中口内喷了出来,但他却因恐韦铜锤趋势再下更重杀手,吓得不敢在原地停留,把头微低,用肩膀着地,一式不太体面,但却往往具有救命作用的“懒驴打滚”,滚出了七八尺外!   韦铜锤在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以后,根本没有跟踪进手,只站在原地欣赏他的“懒驴打滚”动作,笑吟吟的叫道:“这招‘懒驴打滚’,用得不错,足见你平素对于此道,下过功夫!喂,风绍中,你爸爸风际中昔年名震‘天地会’时,可没有用过这种身法,你应该改个名儿,叫做‘风绍驴’了,或是由我来传告江湖,奉送你一个名副其实的‘懒驴大侠’美号!……”   “哇”!一大片血光,又从风绍中的口中飞了出来!   这次,他不是被打得吐血,而是被韦铜锤的刻簿言语,气得吐血!   韦铜锤看得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不行,不行,这等度量,只配回家抱孩子,怎配做江湖胚子?常言道‘打落门牙和血吞’,你怎么不往肚里吞,只是往外吐呢?三国中的小周郎,被诸葛先生气了三次,才告气死,我看你又难比古人,再被我韦铜锤好好气上一次,大概就差不多了!”   风绍中想不气,却不行,竟越听越气的,心中一痛,眉头一皱,又吐出一口血水!   韦铜锤笑道:“不要怕,也不要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风际中死在通吃岛后,留下了几个儿子?”   风绍中弄不懂韦铜锤问话之意,勉强抑压胸中的激荡气血答道:“就我一个!”   韦铜锤拍手笑道:“你的机会来了,韦家的人,在江湖中尽量只积德,不缺德,不作绝事,不杀独子!故而,你今天虽然想要杀我,我却慈悲的,不会杀你!……”   话方至此,“蓬”的一声,在风绍中的方面,又喷起一片血光!   这第三片血光,与前面两片血光,略有不同!   前两片血光,是从风绍中的嘴内喷出来的,这第三片血光,却是从风绍中的天灵盖内喷出来的!   第 十 回遇  敌   原来风绍中的性格,又傲又急,此次初遇韦铜锤,便由于举措太躁,以致落败,竟忍受不住对方舌利于刀的强烈讽嘲,索性一头撞上山壁,寻了自尽!   这一手,倒大出韦铜锤的意料之外,使他“呀”了一声,自语说道:“我刚说完韦家的人,在江湖中尽量只积德,不缺德!一不作绝事,二不杀独子,这风家的独子风绍中,偏偏就自尽了!不过,这不能怪我,只怪他脾气不好,不能忍辱负重,才自己活不下去!对于这桩决不应该叫我韦铜锤担负责任的公案,总得设法找个证人才好……”   自语未了,先前风绍中藏身的乱石堆中,突有人接口笑道:“韦老弟莫要发愁,我可以担任证人,但江湖有言:‘皇帝尚不差饿兵’!替你们韦家这等有钱的阔少爷办事,你总该大大方方,丰丰厚厚的,赏我几个‘公证费’吧……”   随着话声,有个衣服褴褛,约莫五十来岁,不甚起眼的瘦削老者,从石堆中慢慢走出。   韦铜锤起初听得有人可以作证,确实相当高兴,但等对方现身,见了瘦削老者那副不起眼的样儿,又不禁减了几分高兴,皱眉说道:“想当证人,总得有点身份,才足以提高所证之事的‘公信力’嘛!老头儿,在我出你价码之前,先报个姓名来吧!”   瘦削老者并不在意韦铜锤对他显存轻视的无礼言词,只是笑了一笑,缓缓说道:“我的名儿,不见经传,但姓,倒有点特别,或许还值几个钱。我姓‘归’啊!……”   韦铜锤把“归”听成了“龟”,不禁失声大笑,点头说道:“值钱!值钱!当然值钱!你既姓‘龟’,我家又恰在扬州开了一家房舍高大,圆囿精致,中外美女如云的‘新丽春院’妓院,我可以介绍你去,在我‘茅龟伯’王八太爷手下,做一个倒倒茶,捞捞毛的‘小王八’、‘活乌龟’!   凡遇江湖人物,前来嫖妓,你就可以说明这段韦铜锤气死风绍中,以智胜力的精彩故事,包管可以混得不少赏钱!……”   他方说得高兴,那归姓老者突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大碎石,向韦铜锤含笑轻轻抛过。   由于对方是含笑轻轻抛过,不是凝注内力,脱手当暗器射来,韦铜锤自然便未甚在意的把这块拳大碎石接住。   说也奇怪,在地上,显是一块拳大坚硬碎石,经瘦削老者捡起,抛在空中,也未见甚变化,但等韦铜锤伸手接住,却觉得质已全酥,成了一把石粉!   这是什么缘故?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种,就是那瘦削老者的修为太高,内力太强,就这轻轻一捡一抛之间,便已丝毫不着痕迹的,把一块坚硬山石,震成碎粉,而可由心控制的,直等到了韦铜锤的手中,才突然酥碎散却!   韦铜锤自问修为,没有这种本领,也拿不准妈妈苏荃与另一位本领极大的双儿妈妈,能不能到达这等火候……   他看出厉害,有点改容相向的,望着那如今似已突然起眼许多的瘦削老者,失声叫道:“乖乖隆的冬,你这只‘龟’,好厉害呀!决不是普普通通,在臭水沟边,满地乱爬的‘小乌龟’,我‘辣你妈妈’!……”   “拍”的一声清脆声息,与韦铜锤口中的“扬州俚语”,几乎是同时响起!   这一记耳光的来势太快,连韦铜锤想施展他的“神行无影身法”,都告为之不及!   挨了耳光以后,不单“辣你妈妈”的“扬州俚语”,立告含混不清,并六月债还得快的,也象风绍中适才一样,被打落了两支大牙,喷出了一口血水!   归姓老者看着韦铜锤的狼狈神情,冷笑问道:“韦铜锤,你念过书没有?知不知道陶渊明有篇文章,叫做‘归去来辞’,一开头就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一连几个“归”字,使韦铜锤蓦然惊醒的指着那归姓老者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你……你是‘华山派’吧……”   归姓老者不置可否,只淡淡对韦铜锤看了一眼!   韦铜锤道:“我想起我爸爸告诉我,他老人家在江湖中所见过的高明人物以内,最厉害的,便要数‘华山派’的‘神拳无敌’归辛树!但归辛树和他老婆归二娘,独子归钟,都已死在大内众侍卫的乱刀乱剑之下,你这姓归的,却从哪里冒将出来,和他们是一家么?……”   归姓老者道:“归辛树是我叔父,也是我师父,归二娘是我婶母,归钟则是我堂弟,我叫归宗,当年叔父、婶母、堂弟,虽均命丧大内侍卫之手,追根究底,仍是中了韦小宝的诡计,被他向康熙出卖所致!三条人命,二十载深仇,今天才有这快意机会,韦铜锤,你也学风绍中那样,英雄一点,识相一点,快自尽吧!否则,我会连揍十七八个耳光,打脱你满嘴会说刻薄话,会骂人的‘大牙’,倒看是你‘辣我妈妈’?还是我‘辣你妈妈’?……”   韦铜锤听得全身冒汗,手脚冰冷,暗恨自己时运不济,怎会遇见了这等顶头货色?……   若来硬的,归家的“华山绝艺”,天下闻名,连“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那等修为,当年都似非敌手,自己还那里够着?……   若来软的,这老小子显然江湖老到,滑不溜鳅,哪里会轻易中计,上自己什么恶当?……   硬既不敢,软又无望,韦铜锤不禁急得忘其所以的,失声自语说道:“老小子,别臭美啊!你想‘辣我妈妈’韦铜锤的妈妈,也就是韦小宝的太太,哪有那么容易‘辣’的?……”   归宗见他仍自口中倔强,遂扬手一掌击过!   他是认定韦铜锤已如釜底之鱼,网中之鸟,遂想尽量戏弄威吓,以快多年积仇,绝不怕他还会飞上天去!   故而,这一掌,并非要他的命,目的只象灵猫戏鼠般,在未下最后杀手前,先尽量抖抖威风,未曾蓄意直接打人,仅把韦铜锤身畔一块坚硬大石,打了个四分五裂,碎石飞溅在韦铜锤的身上,也使他龇牙咧嘴的,感受到相当痛苦!   韦铜锤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乖乖隆的冬,好厉害啊!你们归家这种‘华山派’的‘无敌神拳’,究竟是怎么练的?”   归宗大笑,得意说道:“若论身法快捷方面,我可以容你跑出二十丈去,然后再手到擒回,易如反掌!论招式方面,你那些火候欠缺的花拳绣腿,根本不值一提!论到练武人最基础的内力方面,你更接不了我一拳半掌,所以,韦铜锤,你死定了!任凭你再鬼、再精,但巧妇难为无米炊,在彼此实力悬殊之下,决没有半丝半毫的侥幸机会!双方仇怨太深,当年我叔婶一家三口,惨被灭门,今天,我虽‘辣’不到你远在云南的爸爸妈妈们,却也可以替我‘归钟’堂弟报仇,把你这小倒楣蛋,尽情摆布,‘辣’上一个痛快!……”   韦铜锤生恐引起归宗疑心,眼睛不敢乱转,但在倾听对方得意发话之时,心中却在不停飞转……   他心中转些什么念头?是在打算怎样才可一击立中,施展自己的撒手护身绝学,以期死里逃生,平反败局!   归宗不是经过细密研判,认定他无论在身法、招式、内力方面,均相差太远,决非敌手,成为“巧妇难为无米炊”么?难道韦铜锤还有出人意料的神奇看家功夫!   不,不是什么神奇看家功夫,而是人在最危急之际,会自然而然的,想起最亲切,最能仗恃之物!   韦铜锤最亲切,和最能仗恃的,是他生身之母苏荃。但苏荃奉了韦小宝之命,随阿珂远去北京,她能赶得到么?   答案是“当然赶不到”也不会这样巧,如今,韦铜锤所寄望的,不是她妈妈本人,而是期盼有机会能运用他妈妈给他的一件东西!   在韦铜锤与韦双双,跟随阿珂离开云南时,苏荃把韦铜锤叫过一边,低声说道:“你哥哥基本内功,练得最纯,身上又有你爹爹因他忠厚老实,生恐江湖出岔,赐他的那件刀枪不入,拳脚难伤的护身宝衣!   你妹妹聪明乖巧,极讨人爱,所获赏赐真传最多,本身性格柔和,功夫练得也好,故而,从表面看来,你最刁钻古怪,遇事爱占便宜,从不吃亏,但一入江湖,却是你的风险最大……”   韦铜锤着实机伶,一听便知苏荃心意,高兴得拍手笑道:“妈妈有什么威力厉害、作用神妙的体己好东西,要给我了……”   苏荃白了爱子一眼,失笑说道:“威力虽有点威力,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万一在日暮途穷、山穷水尽之际,真还可以发生些救命作用!”   说完,便取了一根儿臂粗细,只有一尺来长,毫不起眼的黄色竹筒,和一只内贮药物的扁扁匣儿,递给韦铜锤,命他贴身藏好,切勿轻易取出,并传了运用控制之法!   由于进入中原以来,一帆风顺,韦铜锤遂根本不曾用过这件东西,如今竟到了苏荃所说的日暮途穷、山穷水尽时刻,自然便想起了对自己关切得无微不至的温馨母爱!   任凭他心转眼不转的,着意加以掩饰,仍被江湖老到的归宗,看了出来,冷笑一声问道:“韦铜锤,你在动些什么脑筋?是不是怕受活罪?想求我让你快死?这样吧,你乖乖跪下,对我磕三个响头,叫声‘归家爷爷’,我便大发慈悲,把你一掌毙命!”   韦铜锤装出英雄气概,向归宗“呸”了一口叫道:“韦家子弟,既不怕死,也绝对不肯求人!我只是因没有机会,发挥所长,心中在生闷气……”   归宗哂道:“你还有所长?是否想动兵刃?还是要比比暗器?”   韦铜锤道:“我妈妈传我一套‘神龙十八转’的绝学,还有专门以擒拿取胜,锁扣对方,奥妙无穷的‘擒龙手’……”   归宗不等他再往下说,便“噗哧”一声笑道:“再好的擒拿手法,也必须有 与对方差不多的充沛内力,才可运用自如,生出效用!……”   韦铜锤叫道:“对极,对极,正因如此,我才恨于没有机会施展‘神龙十八转’呀!因为每转六转,内力便有增加,转到第‘三六十八转’上,就会生出足够坚强充沛的内力真气,可以对你施展必胜不败的‘擒龙手’了!”   归宗哪里相信会有这种不合情理的怪异功夫?但又知晓韦铜锤之母苏荃,曾是“神龙教”的“教主夫人”,可能真会什么“神龙”怪异武学?遂半信半疑问道:“你所说的‘神龙十八转’是怎样施展?……”   韦铜锤一轩双眉,神气活现的答道:“一转两转没用,但是转到第十八转上,你这老小子便知厉害,可以出招递掌,尝尝我‘母传绝艺擒龙手’了!”   归宗大笑道:“你快点转吧,我若在你转满十八转之前出手,便不算‘华山派’神拳无敌归辛树的弟子!”   韦铜锤闻言大喜,立即越转越快的开始转动!   武林人物坏就坏在无不生性好奇!归宗分明试出韦铜锤在内力真气方面,比自己的精纯造诣,相差极远,当然不肯相信这所谓“神龙十八转”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不可思议威力!   此时,归宗若想仗恃他神拳无敌的归家绝艺,向韦铜锤立下辣手,韦铜锤不死也伤,绝无疑问!   但归宗偏要好奇,他认为韦铜锤若是胡扯,则等他转完这“十八转”后,也仍然难逃一死!倘若“神龙十八转”当真有意想不到妙用,自己何不借机把这一桩传自“神龙教”的怪异绝艺偷偷学到身上?   有了这种打算,归宗遂有力不施,存心听让韦铜锤把这种右臂平伸,左臂抱在胸前,老是向左疾转的怪异身法,施展个淋漓尽致!   其实,他哪里知道所谓“转动”,全是“障眼法”,真正有作用的,只在韦铜锤抱在胸前的那只左手!   韦铜锤是借身形转动,作为掩护,而偷偷用左手把藏在胸前,他妈妈给他那一尺来长的黄色竹筒,筒塞悄悄拔松!   转瞬之间,韦铜锤业已转了一十六转,也把黄色竹简的筒塞弄松到可以如他妈妈苏荃所嘱,随时利用藏在筒中的救命之物程度!   归宗再怎注意,也毫未看出对方这种连身急转方式,会具有增力妙用,遂有点不耐的,厉声喝道:“韦铜锤,你已经转了十六转了,再有两转,我就进招!你若仍不能施展什么真气内力业已大大增强的擒龙手法,反败为胜,就应该死而无怨的了!”   韦铜锤大笑道:“老小子,让你开开眼吧!你且尝尝我在这招‘赤手搏龙’之上的真气内力,业已加强到什么程度!”   这时,“十八转”之数恰满,归宗心中仍含试探的,一式“金豹现爪”,探手向韦铜锤胸前抓去。   韦铜锤果然照他所说施为,一式“金丝缠腕”,转化“赤手搏龙”,向归宗抓来的右臂勾去!   以归宗的修为手法,只一收式变招,便不致为韦铜锤的“金丝缠腕”转化“赤手搏龙”勾住……   但他由于心存试探,要看看韦铜锤的真气内力,是否已有增加,以及增加到什么程度,遂故意收手略慢,把腕脉卖给对方!   谁知,韦铜锤的“金丝缠腕”刚一得手,归宗的“腕脉”之上,便凭空多添了一圈“金丝”,并觉得麻飕飕的,微微一痛!   跟着,韦铜锤招化“赤手搏龙”,竟仗待这一式擒拿手法,硬把归宗的整个身躯,翻扭而起,“咕咕”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几乎被摔得闭过气去!……   韦铜锤见自己果已反败为胜,掌握局面,不禁乐得眉飞色舞,大笑说道:“归宗老儿,你见识厉害了吧?我妈妈所传授我的神龙绝学的威力如何?”   归宗气得想哭,恨得咬牙,但慢说还手,连还口都还不上来,因为他已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全身整个脱力,用不出半点劲儿。   韦铜锤笑道:“我一点都没吹牛吧!因为你突然丧失了内力,提不起真气,也等于是我的真气内力,增强了若干倍数!如今该我问你,你是否愿意乖乖跪下,对我磕上三个响头,叫声:‘韦家铜锤爷爷’,求我让你快点死!”   归宗如今所能用得出的最大力量,只是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那圈金丝,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那不是一圈金丝,那只是一条长才一尺左右,咬了他一口,如今还盘在他腕脉部位的“金色极细怪蛇”!   归宗这时才暗骂自己胡涂,久闻神龙岛上,盛产各种奇毒怪蛇,韦铜锤之母苏荃,既然曾是“神龙教”的教主夫人,当然精擅养蛇之术,原来韦铜锤这刁钻古怪的小坏蛋,口中哄骗自己的“神龙”绝艺,竟是要自己给他机会,让他放出这么一个虽然其细只如金丝,但却显然奇毒无比的小小怪蛇,来把自己咬上一口,使自己有气难提,有力难聚,有技难使,还不知要遭受这小魔头什么样难堪报复,奇异摆布?   韦铜锤见归宗神色倔强,不肯输口,遂微扬眉梢,冷冷说道:“归宗老儿,你也不必太害怕,韦小宝的儿子,不会过分缺德,对你用甚挫骨分尸等,惨无人道手段!最多不过怎么趸的,怎么卖,来个‘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而已……”   归宗闻言,立刻回想自己刚才曾怎样对付韦铜锤,以期猜度出韦铜锤将要怎样收拾自己……   “归宗,你刚才卖弄‘神拳’绝技,击碎石块伤我之事,我可以大度宽容,不予计较!但口舌轻薄,骂我爹爹藏在女人裤裆里面,却绝对不可原谅,要给你合理惩罚!……”   可怜归宗空自心中百转,也想不出韦铜锤所说的“合理惩罚”,究竟是什么手段?   韦铜锤突然向他一步步的慢慢走近,脸上浮现一种怪异笑容说道:“刚才你骂我爹爹藏在‘女人裤裆里面’,如今我便弄点‘男人裤裆’里的东西让你尝尝滋味!韦铜锤未近女色,尚是‘童身’,今天便宜了你,先让你这老家伙喝上一泡又香又热的‘名贵童子便’吧!”   乖乖,这一招,想得真绝!   以“裤裆”,对“裤裆”,你不能怪韦铜锤报复得没有理由,但归宗倘若当 真尝了泡迎头“热尿”,却怎样在江湖再混?真比什么挫骨分尸手段,还要使他 听得目瞪口呆,惊魂欲绝!   韦铜锤倒是剑及履及,话一说完,立刻伸手去解裤腰带,并望着满面愁容,目瞪口呆的归宗笑道:“老小子,你的运气真不错啊!我们韦家虽在扬州开了一家风月无边的大窑子,但我韦铜锤却不爱那种搂搂抱抱的调调儿,见了院中的中西美女就怕!故而,任凭他们一个个都愿意免费陪我上床,我却都是胡乱打情骂俏一番,应付应付,一到了肉帛列阵,要见真章之际,便来个马前脱逃,保持童身不破……”   语音至此略顿,向归宗扮个鬼脸又道:“据说,‘童子便’又名‘人中白’,是大补之物,相当名贵,若以之配药,还可疗治脏腑内伤!如今,我就来布施甘霖,让你这老小予,淋漓尽致的大快朵颐,好好补一补吧……”   话完,伸手一抖,解上带儿,把裤腰抖开,立将掏取家伙,付诸实际行动!   归宗知道这场重大羞辱,无法避免,只得长叹一声、闭上双眼!   但他双目虽闭,却没有听得意料中的“嘶嘶”之声,以及迎头洒下的那泡又热又骚尿水!   归宗以为韦铜锤还有什么古怪法儿,折磨自己,才暂未把撒尿之举,付诸行动,遂愕然一睁双目。   他这一愕然睁目,才发现韦铜锤双手提着裤腰,也以一种愕然神色,把目光凝注向自己身后。   原来韦铜锤解开腰带,正要对口舌轻薄的归宗,开始撒尿,却突然发现归宗身后的大堆乱石之中,人影一闪,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来!   虽然白发苍苍,但总是位妇道人家,韦铜锤遂面带愕然的,暂时停止行动,不好意思当着女人之面,把他裤裆中的武器取出!   老婆婆见状,方发话点头笑道:“对,韦小弟,积点德吧,我老婆子是来自扬州,刚到过‘新丽春院’……”   话方至此,韦铜锤失声问道:“你到了‘新丽春院’么?见着我爹爹和甘凤池、茅……”   他是问:“见着我甘凤池、茅十八两位伯父没有?”   但才说到“茅”字,便想起有所顾忌的顿了话头。   那白发婆婆摇手笑道:“韦小弟不必再存顾忌,一来业已换了新皇帝,茅十八当初在北京骂康熙皇帝,被执行砍头,你爹爹大施妙计,用冯锡范李代桃僵的那段公案,不会有人再提。二来新皇帝雍正又在‘新丽春院’开业那日,面许茅十八可以活到‘八十八岁’,故而,他可以不必再在明眼人或不怀恶意的江湖旧识面前,端起那个并不十分好听的‘王八太爷’身份!”   韦铜锤听她言语风趣,失笑问道:“老婆婆怎样称呼?你大概和我茅十八伯父是甚江湖旧识?”   白发婆婆点头笑道:“我姓孟,行七,江湖中都叫我孟七娘,生平别无他长,专精风鉴相卜之术,故而有个‘白发女管辂’的外号!茅十八知我有此薄技,既在扬州巧遇,便把我拉入‘新丽春院’替你爹爹韦小宝,和那位‘江南大侠’甘凤池,先是看了看相,然后又仔仔细细的详排八字,算了一命!”   韦铜锤听得心中“卜卜”直跳!   因为,他是聪明人,知道先是看相,然后又仔细算命,定是在相法上发现什么重大之事,才细排八字,以求彻底了解,知所趋避!   由于爹爹和甘凤池都是轻功名若粪土,薄富贵如浮云的侠肝义胆之人,故而在相法上所流露的,必然是“祸”非“福”,不然,便不会使这几位义侠如此慎重其事!   有了这种感觉,韦铜锤才心中紧张得“卜卜”连跳的急向那位“白发女管辂”孟七娘抱拳问道:“孟七婆婆,我爹爹和甘大侠既肯在看相后,又复算命,显然事非寻常,是不是他们两位在面相上有甚重大灾厄?……”   孟七娘以一种嘉许眼色,看着韦铜锤,点头笑道:“韦小弟着实聪明,反应绝快………”   这两句夸赞韦铜锤的话儿,竟使他听得全身发抖,失声叫道:“孟七婆婆,我爹爹有……有什么奇灾大厄?你……你能告诉我么?……”   孟七娘向躺在地上,人不能动的归宗看了一眼,含笑说道:“韦小弟先救人吧,你且把这位归老弟所中蛇毒解掉,我再和你细谈扬州相命之事!”   韦铜锤走近,先用黄色竹筒,收了归宗腕脉上那条细若金丝的小小怪蛇,然后取只扁匣,喂了他匣中所藏的一粒丹药,并含笑说道:“归大侠,对不起了,你既被‘金线蛇王’所啮,则一身高明得相当吓人的内力真气,已告付之流水,无法恢复原状!但蛇毒方面,已被我妈妈的独门灵药祛除,包管对你生命,不构成任何妨害,若是有甚积年风湿之症,并可借机根除了呢!”   苏荃的独门秘药,委实太灵,归宗服药以后,麻痹之感立除,站起身来,向韦铜锤抱拳深深一揖!   韦铜锤大惊,身形前倾,用肩膀着地,“咕噜噜”的,赶快滚出老远!   孟七娘看得为之失笑道:“韦老弟,你怎么这样紧张,竟用起‘懒驴打滚’来了?……”   韦铜锤从地上爬起,红着脸儿答道:“孟七婆婆,你不知道这归宗老小子的内家真力有多可怕,连整块山岩,都会打成粉碎!我怕他刚才向我拱手,是施展能‘隔山打牛’的‘百步神拳’,才于仓卒之间,学那死鬼风绍中,来个‘懒驴打滚’,以期临危救命!……”   孟七娘笑道:“韦小弟,你忘了这位归老弟的真气内力,业因中了‘金线蛇王’毒力付之流水了么?”   归宗笑道:“正是为了我丧失了‘真气内力’,我才特别要向韦铜锤老弟拱手致谢!”   韦铜锤这时方想起归宗的真气已散,内力已失,短期之中,绝对无法重练,哪里还能施展什么“隔山打牛”的“百步神拳”?自己何必还要怕他?刚才那式“懒驴打滚”,用得委实太嫌慌张胆小,足以贻笑!   他羞得脸红,犹自嘴硬,想要强词夺理的,向归宗叫道:“老小子,你莫要当真以为我怕你,我只是心中有愧,才不愿领受你那拱手一谢而已!……”   归宗此时竟已心平气和,脸上毫无怒色的,含笑问道:“韦老弟为何心中有愧?”   韦铜锤道:“能把真气内力,练到你那等击石如粉的强劲精纯程度,着实太不容易,至少也要九夏三冬睡迟起早的,苦上十几年啊!多载苦功,被我弄条蛇儿,咬了一口,便告毁诸一旦……”   归宗听至此处,长叹一声,摇头叫道:“韦老弟,我的想法与我的感受,和你迥然不同!……”   韦铜锤“哦”了一声,扬眉说道:“韦铜锤愿闻高论……”   归宗叹道:“若论真气之强,内力之足,恐怕四海八荒之间,并没有几人能超得过我先叔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去!……”   韦铜锤颔首道:“这的确不是你替你叔父兼师傅吹牛,我爹爹和七位妈妈,在云南闲来无事,煮着过桥米线论英雄时,往往都推‘华山派’的‘神拳无敌’为第一高手!……”   归宗垂泪叹道:“我叔父若不是自诩太甚,当年何至于只凭三人之力,使敢带着爱妻独子,进宫行刺康熙?结果,双拳仍然难敌四手,好汉毕竟架不住人多,满腔热血也拗不过天心气运,才使归氏全家,惨死于上百大内侍卫的刀剑齐举之下!……”   盂七娘与韦铜锤听得均心中一片凄恻,但却无甚适当言词可慰,只好任凭归宗满腹牢骚的再说下去!   归宗道:“我若不是也自恃在武功方面,略得家学诀窃,今天便不会想尽量戏弄折磨韦老弟,以报当年之仇,结果还不是弄巧成拙,羞点儿丧命在那看去毫不起眼的‘金线蛇王’之口……”   韦铜锤拱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急于自救,才只好不择手段!但这样一来,你应该把我恨死才对,怎会反要向我致谢?……”   归宗苦笑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镇日在江湖中争胜斗狠,谁能保证不会碰上什么想不到的钉子?今天,你韦铜锤能够大量宽宏慨解蛇毒,明天,我归宗却又不知会怎样遭人算计,以及怎样惨死……”   语音略略一顿,仰望云天,吸口长气又道:“但真气一散,内力全失之下,我便自然而然的,淡尽雄心,可以回转华山,利用余年好好在葆元健体方面,下点功夫,或许能多活上几度春秋,岂不是全出老弟所赐?……”   韦铜锤有点不以为然的摇头说道:“这种论调,太灰色吧?除了逞能斗胜的个人英雄色彩之外,还有驱逐挞虏,光复河山的千秋大业,要我们天下一心,群策群力的大家办呢!倘若人人都象你这等独善其身,灰心隐退……”   归宗接口叫道:“韦老弟请注意你所说‘驱逐鞑虏,光复河山的千秋大业’一语中的‘千秋’二字!由于康熙施政仁厚,加上久乱之后,民心思安,我游走四海,发现各界生民,对‘先明’二字,暨种族之仇,山河之恨,均已渐渐淡漠!换句话说,就是‘民心欲死’!今年康熙驾崩,雍正接位,以其猜忌残酷性格,或对四野民心,暨光复大业,反起刺激良好作用!……”   韦铜锤失惊叫道:“咦,你这话儿,竟和我舒化龙伯父所说的,差不多嘛!可见得都是经过细心观察体会的智者之言!……”   归宗叹道:“即令民心方面,有了转机,但清廷气运之衰,恐怕至少也在百数十年以后,孟七婆婆既是星象名家,定能预知休咎……”   孟七娘不等归宗再往下讲,便微笑接道:“老婆子哪有那高道行?但我相当同意归老弟的这种看法!”   归宗道:“故而我独善其身之意,并非逃避责任,忘了祖宗!只是想换个方式,比较不着痕迹的,设法在四海生民心中、目中,用谆谆口教,温和身教,灌输民族志节,培养光复意识,普遍撒下种于,不必急于求功,等待日后水到渠成的自然开花结果!”   说至此处,向韦铜锤笑了一笑又说:“就拿韦老弟的尊人来说,他若是觍颜 事仇的名利之徒,当年怎会弃‘一等鹿鼎公’的高官厚禄,而举家远隐?倘若他非看出时机未至,不宜违天行事,又怎会一忍二十年,未倚仗他的雄财厚势,和四海声名有所动作?……”   孟七娘笑道:“归老弟明心见性,是大智慧之人,此次转武为文,或收‘塞翁失马’之福!你要回华山,便请动身,我和韦小弟还有不少的话儿要谈呢……”   归宗闻言,便向盂七娘和韦铜锤告别而去。   韦铜锤等归宗一走,便向孟七娘急急问道:“孟老婆婆,你当真替我爹爹看过相儿,算过命儿么?”   盂七娘道:“相是看了,面相、手相都已详细看过!命却没算,由于无法以‘命相合参’,故而对你爹爹,我却惭所学止此,不能把他看得十分透彻!”   韦铜锤奇道:“老婆婆为什么不替我爹爹算算命呢?是你不肯算?还是我爹爹突然吝啬,不肯付出合理酬金?……”   孟七娘摇头笑道:“都不是,是你爹爹根本没有命啊!……”   这一句“根本没有命啊!”听入韦铜锤的耳中,使他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目中噙泪地,失声叫道:“老婆婆,你……你……你说什么?我……我爹爹竟……竟根本没……没有……命了……”   说到后来,业已语不成声,凄然泪下!   孟七娘见状笑道:“韦小弟切莫把冬瓜缠到茄子上去,胡乱有所误会!你爹爹韦小宝的命长得很,我替他相过面了,就凭他的‘耳朵’和‘人中’两个部位,也一定可以比活到八十八的茅十八,还要活得长些……”   韦铜锤倾听至此,业已破涕为笑道:“既然如此,孟老婆婆为什么说我爹爹‘没有命’呢?……”   孟七娘欲言又止,似是有甚为难。   韦铜锤叫道:“老婆婆有什么话儿,尽管直说,我爸爸韦小宝生平不存任何忌讳,他一过自诩‘书有未曾经他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的!”   孟七娘点头笑道:“好,这样说来,我就无妨直言,据说你祖母韦春芳,幼遭孤露,沦落风尘,虽然生下你爹,但那种生活,正所谓朝秦暮楚,生张熟魏,以致连你祖父究竟姓甚名谁?是汉人?是满人?是蒙人?是回人?抑或是藏人?苗人?都根本弄不清楚……”   韦铜锤虽然脸上发热,连耳根都觉得发烧,但却不能不点头承认爹爹韦小宝的这种奇妙尴尬身世!   孟七娘笑道:“韦小弟请想,在这种不知身世的情况下,加上你祖母韦春芳又已过世,你爹爹韦小宝那里还报得出算命必须的准确生辰八字?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炊’,除了今年几岁,你爹爹还可以勉强知晓外,月、日已不可稽,时辰更连边都没有,我老婆子虽想替他来个‘命相合参’,却无法获得必须资料,只好拚命从‘相术’一途上,深加研究,而叹惜你爹爹‘没有命’了!……”   韦铜锤听清究竟,揪得紧紧的心弦一宽失笑说道:“原来如此!我爹爹虽‘没有命’,但甘凤池甘大侠总有‘命’啊……”   孟七娘叹道:“甘凤池虽然有‘命’,但可惜‘命’却不长!”   韦铜锤方自骇然,孟七娘又复说道:“我仅从‘相法’之上,已发觉甘风池眉心中‘煞纹’已现,似乎大厄将临。等他写出准确生辰八字,实施‘命相合参’之下,更……更……”   韦铜锤心弦又紧,急急问道:“更怎么样?甘大侠修为既高,人又精明正直,我……我……我不相信他会逃不过什么重大灾难!……”   孟七娘长叹一声,默然说道:“这是天意,也是定数!我也有点不信,但对他脸上手上,左看右看,对他的‘生辰八字’,一排再排,总觉得这位江南大侠,绝难‘寿延一纪’,躲不过分尸之祸!”   韦铜锤懂得所谓“绝难寿延一纪,就是活不过十二年。”不禁心中一酸,凄然问道:“老婆婆,你既算出甘大侠活不过十二年,可算得出他会怎样死么?”   孟七娘道:“为了使他易于趋吉避凶,你爹爹求我尽力参详,我也不辞折寿,稍泄天机,终于在‘命相合参’之外,再加一卦,终于参解出甘大侠将死于龙爪之下!”   韦铜锤叫道:“真的龙爪没有什么了不起,甘大侠一身绝技,那里会去怕‘它’!据我猜测,所谓‘龙爪’,定是先前叫‘四阿哥’,如今称‘雍正帝’,胤祯那厮的恶毒爪子?……”   孟七娘笑道:“韦小弟的看法,和你爹爹暨茅十八、我老婆子等,居然不约而同……”   韦铜锤苦笑道:“看法相同,没有用啊,要有抵御之策才好!”   孟七娘道:“甘大侠与当今有约,本来要去北京,你爹爹和茅十八,怕他自行送死,遂强把甘凤池留住,要和他‘拚酒十三年’,以期超越‘一纪’之数,躲过这场劫运!偏要人与天争,到看那只‘龙爪’,怎样能远向扬州肆虐!”   韦铜锤抚掌大笑道:“这一着是高招!因为我爸爸是扬州的地头蛇,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甘大侠又是一只不好惹的‘强凤’!胤祯一个弄得不好,会在扬州大碰钉子,甚至于弄断他的‘龙爪子’的!”   孟七娘笑道:“大家都尽尽心吧!你爹爹知我游荡江湖,到处乱跑,曾托我若遇上你们三兄妹时,要叫你们多积德少闯祸,对那桩要紧事儿,则务必要设法办妥!”   韦铜锤皱眉道:“哪一桩要紧的事啊?老婆婆请直说,我们要掌握时机,不要再瞎猜谜了!”   孟七娘道:“想灭雍正凶威,先破清帝‘龙脉’!关于这种阴阳卜宅等风水与地之学,我老婆子倒是识途老马,可以先替你好好上点基本知识课程!等你到了鹿鼎山中,才懂得怎么看、怎么找、怎么解、怎么破,把满清帝室相当兴旺的一些‘龙脉灵气’,替它宣泄放掉!此举若成,则雍正凶威定减,清宫必有大祸,甚至连‘帝祚’方面,也会为之缩短不少,有益于我们汉族儿女的千秋光复大业!”   韦铜锤听完,立向孟七娘纳头拜倒,异常高兴说道:“多谢孟老婆婆,我愿意学,我文也念过,武也学过,就是对这种阴阳之道,未曾涉及!这一下,我可比哥哥、妹妹们,会得多一手了!”   孟七娘笑道:“阴阳与地之学,虽是闲杂小道,但其中理论,到也相挡深奥,并不简单!你既肯学,我便悉心相传,但须破些怪囊,请我大酒大肉的,吃喝上十天半月,并不许耍些阴险,放条蛇儿咬我!……”   韦铜锤大笑道:“放心,放心,你头发这样白了,肉质定老,涩而不香,我的‘金线蛇王’,一定不合口味!……”   孟七娘笑骂道:“小鬼嘴舌太刁,刚才我应该在暗中提醒归宗,莫上恶当,让他有机会把你那嘴太爱骂人的牙齿,多多打断几枚……”   韦铜锤恐怕孟七娘当真生气,会不传他阴阳与地之学,遂赶紧嘻皮笑脸叫道:“孟婆婆,孟奶奶,你别生气,算我这小鬼,说错话儿,形容失当好了!你的头发,不是白色,而是最美丽的银色,你的肉也不老,又嫩又香,我的‘金丝蛇王’,太对胃口,若给它一个机会,包管连血都把你吸个干干净净!……”   孟七娘倾听之下,脸上绝未现出半丝怒色,直把阅世甚深的一双老眼,紧盯在不住挤眉弄眼,韦铜锤那副调皮捣蛋的小脸庞上!   这样看法,到把韦铜锤看得有点毛骨悚然起来,赶紧调整了一个姿势,略为避过孟七娘紧盯眼光,苦笑叫道:“孟婆婆,你这样看我则甚?眼光中并有一种特别意味的怪异神色!是不是看出我也有什么劫运当头,寿数难延‘一纪’,会‘分尸’惨死在‘龙爪’之下?”   第十一回拜  师   孟七娘道:“你莫要以为我是对甘凤池随口咒诅,我确实是从‘命相合参’,悉心推究,才断定他是运数已尽的在劫难逃之人!故而,还和你爹爹韦小宝打了赌呢!”   韦铜锤相当好奇,急忙问道:“孟婆婆和我爹爹打的是什么赌儿?他是赌王,尤其在掷骰子的手法方面,真有一套,你多半会输的呢……”   孟七娘笑道:“我也生**赌,所看中的,就是你爹爹的掷骰子手法,于是大家约定,倘若我为甘凤池所作‘命相合参’的断语中,有一事不验,或略有参差,便把一本生平至宝‘管辂心传’,赠送给你爹爹,再传以数十年经验所得!若完全证实,灵验无比,你爹爹便须把那套万试万灵、百战百胜的掷骰子手法,毫不藏私的,传授给我!”   韦铜锤越听越觉发呆,听到后来,简直成了一副出神状态,口中并不住喃喃自语说道:“有机会了……有机会了……”   这回,孟七娘真被他弄得有点莫测高深起来,向韦铜锤皱眉叫道:“小滑头,别和我斗心眼、玩花样了,有话直说,你有了什么机会?”   韦铜锤笑道:“强爷胜祖,才可光耀门楣!我因为不知道谁是我的爷爷,则祖宗自更别谈!故而,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超越爸爸!孟婆婆认为我这愿望,能实现么?”   孟七娘笑道:“三个字的答案,难难难!你爸爸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他那‘一等鹿鼎公’的赫赫功勋,七个太太,包括俄国执政女王,都曾作过他枕畔之人的风流艳迹……”   韦铜锤摇手叫道:“别说了,别说了,在这些方面,我知道再怎样努力也永远追不上爸爸,慢说还想超越?但刚才我却突然发现一桩妙事,颇有希望能使我爬到爸爸前面!”   孟七娘问道:“什么妙事?说来给我听听。”   韦铜锤突然跪下,向孟七娘磕了一个头儿,连连拜手叫道:“孟婆婆,孟奶奶,我说给你听不妨,但这桩妙事却非要你老人家先答应肯帮我忙儿不可!”   孟七娘失笑道:“喝,又是孟婆婆,又是孟奶奶,又是老人家,你这张巧嘴,骂既能把人骂死!哄也能把人哄死!好,我老婆婆年轻时也是个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我们鲍鱼同臭,相当契合,我答应不论你想出多么刁钻古怪的花样,我都尽力设法帮你,让你得偿心愿,爬到你爸爸的前面就是。”   韦铜锤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又复“咚、咚、咚”的,磕了三个清脆响头!   孟七娘刚想问,韦铜锤已起身伸手笑道:“我行大礼,为的是拜师傅啊!从现在开始,不叫你‘孟婆婆’或‘孟奶奶’了,除‘阴阳与地’以外,连‘命理’、‘相法’、‘卦术’,和师傅压箱底的那本‘管辂心传’都一并传给我吧……”   得意洋洋的,语音略顿又道:“师傅请想,等到他年甘大侠死于‘龙爪’,命相合参的断语应验之时,我只消稍微加上一点点人为花样,使其中略有参差,则我爸爸赢了赌注,接受你传授后,才突然发现,我成了他的师兄,岂不是使我七位妈妈都笑得弯腰捧腹的极为有趣之事?……”   孟七娘也听得忍俊不禁的,手指韦铜锤失笑骂道:“这倒真是个新鲜花样,也亏你这顽皮小子,想得出来?但想继承我这一身星相卜卦,命里阴阳所学,非下苦功不可,无法短期速成!我们……”   韦铜锤眼珠一动,扬眉叫道:“师傅,这样好么!索性你我同出山海关,共赴鹿鼎山,一路之间,便可循序渐进,一步一步传授我各种学问!等到了鹿鼎山,有你这善识阴阳的断轮高手,亲自在场压阵,哪还怕找不着清帝‘龙脉’所在,而极为内行的,加以发掘破坏?”   孟七娘听得脸上神色仿佛有点凄惨,变了一变……   她的脸色,虽然一变即收,却已被韦铜锤看在眼中,愕然问道,“师傅,你……老人家的脸色,怎么不大对呢?”   孟七娘先不想说,但在对韦铜锤看了两眼以后,忽又长叹一声,点头说道:“好,我既收了这么一个到处捅马蜂窝,调皮捣蛋,闯祸精的徒弟,业已注定晚年风波必大,不会太平,索性把这些技艺以外的作人处世哲理,一齐告诉你吧!……”   韦铜锤“哦”了一声诧道:“哲理二字,有点唬人,是不是一种极高深,极难懂的学问?……”   孟七娘笑道:“不难懂啊,可以深入浅出,或是用容易接受的各种警喻,加以解释,你听说过两句谚语叫‘江湖一把伞,许赚不许攒’么?”   韦铜锤道:“听过,我妈妈苏荃就时常说起……”   孟七娘道:“懂不懂它的意思?”   韦铜锤颔首道:“略微懂一些,大意是叫人莫要居积,应该取之江湖,用之江湖。”   孟七娘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认为这种道理对么?”   韦铜锤应声答道:“当然对,我爸爸生平就最服应这种道理!所以,他官至‘一等鹿鼎公’,屡应方面重寄,赚过大把银子,退隐致仕后,却并没有在云南置买多大产业,安顿韦家老小,最大的开销,乃是赈济西南贫民,以及毫不吝啬的支付一些我为人人的江湖正当急用……”   孟七娘一挑拇指,点头赞道:“这便是江湖人物,对你爹爹韦小宝目为‘怪侠’,一致敬佩的主要原因!否则,难道是羡慕他有七个漂亮老婆?信口开河,油腔滑调,以及那身实际上真不怎么样的文武功夫?……”   韦铜锤不愿听师傅批评爸爸的弱点,赶紧岔开话题叫道:“师傅,你刚才脸色突然大变的原因,还没有告诉我呢,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   孟七娘摇了摇头,尽量把神色语音,都放得平静的,缓缓说道:“研究我们这种阴阳与地之学,获得精义,懂了诀窍以后,替别人寻找好的风水,长眠吉地,卜定阴宅阳宅无妨,为自己趋吉避凶也可,但却决不许倚仗自己有这种专门知识,去破坏别人的阴阳风水,否则,鬼神厌之,必遭天遣!”   韦铜锤吓了一跳问道:“师傅,那我们前去鹿鼎山,破坏‘清帝龙脉’一事,岂不恰好犯了这种禁忌?”   孟七娘道:“对,损人‘龙脉’,泄人‘灵气’,自己定会付出相当代价!我略加盘算捉摸,大概纵或不死,最少也要瞎掉两只或一只眼睛……”   韦铜锤苦着脸儿道:“我呢?我是聋耳朵?烂鼻子?断一只手?或者瘸上一条腿呢……”   孟七娘道:“大概都不会吧?因为有我这作师傅的,担任罪魁祸首,承受应有惩罚,你便不会再有事了!”   韦铜锤把脖子一挺,扬头叫道,“师傅,我收回所作请求,愿意随你学艺,以期将来能变作我爸爸的师兄!但却不求你老人家陪我出山海关了,常言道:‘好汉作事好汉当’,我韦铜锤是条好汉,我认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作得问心无愧,便和鬼、神,甚至老天爷,碰上一碰,也没有什么大了不得!”   孟七娘突然开怀大笑,向韦铜锤一挑拇指赞道:“好,好徒儿,好心胸,好气魄!我除了把一身所学,毫无保留的必然对你尽心相传外,这趟鹿鼎山的关外之行,也是去定时了!”   韦铜锤苦着脸儿,皱着眉儿叫道:“师傅,你……你非要去么?你不怕瞎眼睛了!”   孟七娘把自己的满头白发,摸了一把,并拔了两根下来,捏在指间,看了一看笑道:“我年纪这样大了,眼睛还能明亮多久?纵然瞎掉,也没有什么可惜!何况,此次破人‘龙脉’,泄人‘灵气’行为,一非为‘利’,二非为‘名’,三非为了‘私仇’,乃是为了‘民族公义’!也许由于动机不同,鬼神明鉴,而有了一次免祸例外,也说不定!”   韦铜锤听得雀跃不已,立与孟七娘相偕前行,找处镇店,买些香烛,正式行了拜师大礼,并好酒好菜,孝敬师傅,磨着孟七娘开始教他那些相当有趣的新鲜玩艺!   孟七娘一试之下,韦铜锤真是天纵奇才,记性既佳,反应又快,不由为了晚年能收这么一个得意传人,而大为高兴,稍微多喝了几杯,以致略有醉意!   韦铜锤着实顽皮,含笑叫道:“师傅,算命这套玩艺,对过去的,往往极灵,对未来的,则谁知道会不会准?你老人家既有‘白发女管辂’之称,一身绝学,自与凡俗不同,能不能表演一件眼前可以求证的事儿,让我开开眼界?”   孟七娘举起手中杯儿,把杯内余酒,慢慢饮尽,目注韦铜锤,将杯儿扬了一扬,含笑说道:“你既淘气,便到房中,把我卦筒取来,将筒中六枚金钱,倾在桌上,让我试为这只酒杯,算上一个命吧!”   韦铜锤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愕然叫道:“连酒杯也有命么?……”   孟七娘笑道:“什么东西没有命呢?但酒杯和你爸爸一样,没有‘生辰八字’,无法替它算命,我只好凭借灵机和脑中所学,用‘金钱神课’替它一卜气数,便等于是算了一个命了!”   话方说了,韦铜锤便兴孜孜地,跑到孟七娘的房中,把她据说用“天竺阴沉灵竹”所制成的一枚卦筒取来。   孟七娘正色说道:“凡事心诚则灵!问卜求神之道,尤其不宜轻浮怠忽!你如今便代表这只酒杯,正襟端坐,闭目通灵,请卦神指点吉凶休咎,然后,三摇卦筒,将筒中六枚金钱,轻轻向前倾出,看看所显示的是何卦象……”   韦铜锤对于新鲜东西,一向极有兴趣,遂半点都不调皮的,完全遵照他师傅孟七娘说,规规矩矩去做。金钱向前倾出,依照前后顺序,作直行排在桌上,先前五枚。都是“钱面”朝上,但最后一枚,却是“钱背”朝上。   孟七娘目光一注,失声叹道:“平稳康泰之下,忽然以‘否’作结,征象大是不祥!此卦若是卜人,尚可种德修福,设法化解趋避!如今乃是卜物,则已成定数,是无可挽回的了……”   语音至此略顿,倾头向韦铜锤道:“铜锤去门外,看看天光,如今是什么时刻?”   韦铜锤看过以后,回到这旅店兼买酒菜的大堂之中,向孟七娘禀道:“师傅,现在的天光,约莫即将酉末。”   孟七娘向手中那只杯儿仔细看了两眼,摇头一叹说道:“快了,快了,假如我数十年专心研究的占卜星相之术,成就还不太差的话,这只酒杯,最多还有盏茶时分的命!它绝对活不到戌初,应该于酉时命尽,并可能是毁于子下!”   话完,便把手中酒杯,轻轻放在桌上。   韦铜锤那里相信?心中认为孟七娘是江湖技巧,乱打高空,但却不敢直说,生恐构成藐视师傅,遂“哦”了一声、皱眉笑道:“师傅这种直言铁断的说法,不象是一般模棱含混的江湖口嘛?听来真令人难信,这样好端端的一只酒杯竟会生命已尽?活不到即将到达的戌初时分,毁于子下,又是什么意思?这酒店堂中,似乎没有‘小孩子’啊?……”   他是边说边向桌上那只酒杯,慢慢伸手,似是想取到手中,加以察看察看……   孟七娘点:头笑道:“你察看一下也好,看看酒杯是否毫无所损,完好如常?因为,江湖人物的花样太多,我也许会为了故炫自己的卜算神奇,而暗暗以玄功内力,把这只酒,先予以悄悄毁损!……”   韦铜锤虽然仍自向前伸手,却摇头笑道,“我怎敢怀疑师傅会对我耍甚江湖花样?只是……”   话方至此,酒店大堂略嫌陈旧的天花板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吱吱”怪声!   韦铜锤的确不是怀疑孟七娘已在酒杯上作了什么手脚,而是他自己想在取杯察看之际,弄点手脚上去!   这种念头,不是恶意,而是他的赤子之心!   韦铜锤生恐酒杯命长,到了戌牌时分,仍然完好无恙,师傅岂不脸上无光,心中惭愧不悦?不如自己借着取杯察看,暗运内功,用上“无形朽物”的“摧心神功”,等到天光一交戌牌,只消悄悄吹上一口气儿,或是稍一拍震动,酒杯便会成为粉碎,使师傅卜卦之术,宛若神仙似的,博得老人家笑逐颜开,满怀高兴!   想法不错,做法也颇高明,可惜却无法实现!   阻止韦铜锤施展他的手法,实现他想法的,正是方才起自酒店大堂天花板上的那阵“吱吱”怪响!   “吱吱”是鼠叫之声,有几只巨鼠,在天花板上互相追逐,但由于房屋陈旧,材朽欠修,其中两只,竟由于过分肥大沉重,弄出一个破孔,凌空掉了下来!一只,几乎掉在韦铜锤的头上,另外一只竟无巧不巧落在那只被孟七娘算定命绝的酒杯之上!   用不着检查了,从酒杯被鼠身砸裂时的清脆声息之上,已可听出杯身完整,决未被孟七娘动过什么手脚。   韦铜锤先是被空中坠鼠吓了一小跳,后是被孟七娘奇准通神的“金钱灵课”,吓了一大跳,竟跳起身来,站在桌上,向四座正纷纷瞩目、均面带惊奇的其他酒客叫道:“诸位看见没有?如今天光刚刚交戌,酒杯已毁于鼠,‘老鼠’正是‘子’啊!我师傅‘白发女管辂’孟七娘,太象活神仙了!依我看来,就算当年的‘管辂’复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孟七娘见韦铜锤犯了小孩子的情性,不禁连连摇手的失笑叫道:“铜锤不要胡闹,江湖中最忌自满,与炫示张扬!我既将数十年心力,完全投注于‘卜卦阴阳’之道,则偶然谈言微中,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话方至此,一道寒光,突然由东南角上,向孟七娘横飞而至!   孟七娘江湖老到,因发觉这道寒光,不象是凶险暗器,遂微一伸手,把它接在掌中!   果然,那道寒光,非刀、非弹、非刺、非镖,乃是一粒只比龙眼略小,光泽极佳,显然价值连城的罕见明珠!   孟七娘愕然问道:“只要身家豪富,用什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作为暗器,并不足奇!但奇却奇在飞珠并非取准我身上的要害部位,其上更凝力甚轻,倒使我孟老婆子要竭诚请教,发珠者是哪一位?尊驾不会是见我虽收了个有钱的徒弟,本身却太以贫穷寒酸,要以这粒至少也值个百两黄金以上的东海鲛珠,来周济我吧?”   酒店大厅的东角上,有人接口笑道:“以‘白发女管辂’这等高明的人物,自然不可能饮甚‘盗泉之水’,领甚‘嗟来之食’,故而在下飞赠鲛珠,决不敢用甚周济字样,但作为酬劳,却也不太菲薄,还要请孟老婆婆不可拒人千里,赏脸收下吧!……”   随着话声,有个二十来岁,相貌相当美秀的紫衣少年,自东南角的座位上站起,缓步走了过来,向孟七娘抱拳长揖为礼。   “不必太多礼了,尊驾怎么称呼?既把这粒鲛珠作为酬劳,莫非想叫我老婆子献技效劳,替你算个命么?”   那紫衣少年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苦笑说道:“难得遇见孟老婆婆这等精通星相的风尘异人,本应求示终身休咎,但因远离家乡,父母久背,记不清生辰八字,故而无法烦劳,只好就请老婆婆以你方才那种准得惊人的‘金钱灵课’,替在下卜上一卦,看看我一桩重大心愿,能否实现?并略为指点心中迷团,便十分感激的了!”   孟七娘双眉方扬,韦铜锤已在旁冷然说道:“这位老兄的架子太大了罢!我师傅首先问你怎么称呼,你为何不加理会?是你的姓名身世,见不得人,还是我师傅不配问呢?”   韦铜锤不如他哥哥韦虎头敦厚之处,便在于此,他言词过嫌锋利,咄咄逼人,不肯为对方留上一些余地。   紫衣少年理屈之下,当然词穷,他把张俊秀脸庞,窘得通红,甚至于略微发紫的,不理韦铜锤,向孟七娘长揖陪罪,愧然说道:“在下姓马行二……”   孟七娘见他太窘,赶紧设法解围,摇手笑道:“够了,够了,有个姓氏,便于称呼即可!马二老弟请坐,我先看看你面相、手相,再以金钱卜卦,或试触眼前灵机,测个字儿,便可对你所谓‘重大心愿’的得失吉凶,奉告大概的了!”   由于孟七娘适才替酒杯卜卦的准确程度,太以惊人,那自称姓马行二的紫衣少年遂如言端坐在孟七娘的面前,并向她伸出右手。   孟七娘速度极快的看完右手,命他再伸左手,最后才对紫衣少年脸上,细一端祥,双眉微蹙,缓缓说道:“马二老弟,我老婆子是据相直说,若是有甚不太悦耳之语……”   紫衣少年急急接道:“君子问祸不问福,老婆婆尽管直言,在下深谢指点!”   孟七娘正色道,“老弟方才已有‘父母久背’之语,我却从相法上看出你双亲‘均非善终’,尤其令先尊血光太重,多半肢体不全……”   话方至此,紫衣少年目中泪珠已落,但却起身斟了一杯酒儿,向孟七娘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用不着以言语表达,仅从这种动作之上,已显出他对孟七娘敬若神明,承认对方所作的大胆断言完全正确无误!   孟七娘向店家要了一根毛笔,对紫衣少年笑道:“老弟随意在桌上写个字吧,我替你触触灵机……”   紫衣少年提笔先写了一个“宀”头,便被酒店门外的突生异响所惊,偏头注目看去。那是一只肥大野兔,和一只猪,从后园菜圃中钻出,奔过门外,狂驰而去。   经过这一打岔,紫衣少年竟不想再写的搁笔问道:“测字之道,原重灵机,我不必再写下去了,就请你从这‘宀’之上,赐告我流年凶吉!”   孟七娘居然也斟了一杯酒,递向紫衣少年,含笑说道:“马二老弟,我也敬你一杯,替你贺喜!因为适才你笔儿一搁,便大召祥和,嗣后多半有吉无凶,根本不必再卜算什么流年气运的了。”   紫衣少年“哦”了一声,抱拳问道:“老婆婆请加高明指教,为何我并未把桌上的字儿完成,仅仅写了一个‘宀’头,便会有这样大的感召祥和之力?”   孟七娘笑道:“妙就妙在老弟能及时停手,不曾把字儿写完,以及门外那一猪一兔,来得凑趣……”   韦铜锤一旁惊叫道:“猪和兔,也有关系?……”   孟七娘道:“关系全在出现得太以凑巧的一猪一兔!猪者‘豕’也‘宀’下加豕,岂非‘家’字?换个兔字,岂非‘冤’字?如今,猪兔一跑,把个空‘宀’头,留在桌上,岂非‘冤家宜解不宜结’之意。   故而,马二老弟的笔儿一搁,等于是放下屠刀,纵不能立地成佛,也自然暗召祥和!我老婆子遂敬以一杯酒儿,嘉许祝福你‘心中一点清凉意,足缔人间百世缘’了……”   话方至此,眼前突闪人影,并耀珠光!   突闪人影是称“马二”的紫衣少年不再絮絮叨叨的问吉凶了,他紫衣忽飘,一闪身形便不辞而别的飞出酒店门外,并耀珠光是他又脱手打出了第二粒珠儿!   这第二粒珠儿,比第一粒“东海鲛珠”还要略大一些,但却颜色黑黯,没有什么夺人眼目的珠光宝气。而飞珠所射的方向,也不是孟七娘,而是韦铜锤的心窝要害!   韦铜锤一来胆大,二来从飞珠所带风声之上,已听出来势不劲,遂根本不闪不避,只凝功获住心头,静看对方是玩些什么花样?   果然,那自称“马二”的紫衣少年,着实没有伤害韦铜锤之意,他用了巧劲,显了功夫,使那粒大如龙眼,但却颜色黯淡,无甚宝光的珠儿,轻飘飘的,粘嵌在韦铜锤出身上但却是“将台”死穴部位!   韦铜锤从鼻中“哼”了一声,伸手胸前,取下珠儿,再复目注门外,紫衣少年早已鸿飞冥冥,哪里还有丝毫踪迹?……   孟七娘从脸上浮现一种神秘笑容,向韦铜锤说道:“我酒兴已足,不必再饮,你且来我房中,我想从一件事儿上,考一考你……”   韦铜锤是极为好胜之人,听说师傅要考较自己,精神大振,立刻收拾了桌上的金钱、卦筒等物,随孟七娘走入她旅舍卧室,并急不可待地,扬眉笑道:“师傅,你要怎样考我?是考我文才,还是考我武艺?”   孟七娘摇头道:“一非文才,二非武艺,我是想考考你的眼力?”   韦铜锤道:“哪一类的眼力?是目力之强?眼界之准?还是识人明?……”   孟七娘接口道:“就算是考较你的‘识人之明’吧,我来问你,你对这送了你一笔大礼,自称‘马二’的紫衣少年……”   韦铜锤不等孟七娘再往下说,便冷哼一声,轩眉接道:“师傅别把我当傻瓜了,那‘马二’不是什么男的紫衣少年,她是个女郎所扮!”   孟七娘看了韦铜锤一眼道:“何以见得?”   韦铜锤道:“或许她的破绽很多,但我只看出三点:第一,她双耳耳垂,均有穿孔,虽然化装掩饰,仍被我细看察觉。第二,师傅替她看手相时,她先伸出来的,竟是右手,不是左手,第三,手部虽加掩饰,腕部以上的皮肤,却太白太细,不象是男人所有……”   孟七娘颌首笑道:“你冷眼旁观之下,能有了这几点发现,已算是蛮不错了!关于她的真实身世方面……”   韦铜锤连摇双手,愧然叫道:“我初入中原,阅历尚浅,对于这项问题,便‘擀面杖吹火’,一窍也不通了,只知道‘马二’两字,决非这个小妞儿的真名而已!”   孟七娘失笑道:“她在江头卖水,班门弄斧,关夫人驾前耍大刀!在我这专门以卖卜、算命、拆字为业的‘白发女管辂’的面前,用了‘拆字格’了!”   韦铜锤既听孟七娘指出是“拆字格”,再想起“马二”两字,不禁失声叫道:“她既姓冯,会不会是当年台湾郑延平手下第一剑客冯锡范的女儿?”   孟七娘叹道:“当年冯锡范在北京菜市口法场,替代茅十八被斩了首级以后,他夫人也悬梁自缢而亡,故而我方才便故炫神奇的,说她双亲均非善终,其中更有人血光太重,肢体不全!果然试出她真实身分,为之当场落泪!……”   韦铜锤长叹一声道:“这桩事儿,从表面看来,我爹爹只是帮了茅十八伯父大忙?其实找爹爹用心良苦,还有另一着眼点,是为了和他老人家总角相交的‘小玄子’皇帝!因为我爹爹看出冯锡范降意不纯,始终存有叛心,他武功剑法,又复极高,万一有了机会,刺杀康熙,不单糟蹋了一位难得的好皇帝,又将使刚刚安定不久的四海生民,再度罹受刀兵浩劫!故而才‘一石二鸟’的选择了冯锡范,来作茅十八伯父的替死鬼呢!……”   孟七娘颌首道:“我懂得你爹爹外表调皮胡闹,其实绝顶聪明,了解他一片苦心,并没有责怪他作得不对。但话要掉过来说,刚才那位化名‘马二’的紫衣女郎,由‘伯爵千金’,变成怙恃双失的‘江湖孤女’,却怎会不衔仇刻骨?……”   韦铜锤大叫道:“应该!应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应该对我们韦家人衔恨入骨,来个一剑穿心!……”   孟七娘失笑道:“她没有剑,改用了珠,但‘飞珠’也未尝不可杀人!尤其是‘将台穴’上一珠,正中‘心’,可‘穿心’,而‘未穿心’,可见得我那‘冤家宜解不宜结’之劝,收了大效,使她不单对你手下留情,并还‘以德报怨’!……”   韦铜锤道:“手下确实留了情,我应该谢谢她!但师傅为何用了‘以德报怨’之语,这个‘德’字似乎……”   孟七娘截断他话头笑道:“铜锤,你别不识货!且把你手中那粒珠儿,仔细看上一看!”   因那粒珠儿,色泽黯淡,粗看上去,无甚宝光!韦铜锤才加忽略,如今既被孟七娘加以提醒,细一注目,方看出有异,“咦”了一声道:“这粒珠儿,着实有点古怪!粗看毫不起眼,但仔细看时却暗蕴奇光,并还有种异于寻常珠宝的奇怪气味!……”   孟七娘笑道:“这是取自体长三尺以上,换句话说,也就是千年以上,已成气候的天蜈骨节之中的‘天蜈珠’……”   韦铜锤问道:“‘天蜈珠’自不易得,却又有何用处?……”   孟七娘道:“用处多得很呢!第一可以吸毒,若是中甚毒伤,只消将珠儿在伤口略放片刻,滚转几圈,便可把毒吸出,安然无事!第二可以避邪,有此一珠存身,再邪毒的蛇虫,也必远远避开,不敢接近你了!铜锤想想,行走江湖之人,对于这种宝珠,是不是应该视若拱壁?……”   韦铜锤苦笑道:“这冯家小妮子,倒也刁钻古怪!送我的这份礼儿,确实相当名贵,分量不轻!送礼的方式,更特别令人啼笑皆非,她是脱手飞珠,以巧劲嵌在我‘将台穴’上,既炫了功夫,显了准头,又表示有仇不报,留情不杀……”   孟七娘大笑道:“一切的花样,其实都在于一个字儿……”   韦铜锤道:“师傅指的是那个字儿?是不是一个‘恕’字?”   孟七娘道:“不报亲仇,‘恕道’已足!她还送你那等名贵实用的‘天蜈珠’则甚?我所指的,乃是一个‘情’字!”   韦铜锤俊脸通红,有点明知故问的:“情?这‘情’字怎么讲啊?”   孟七娘笑骂道:“你这小子,虽然心眼儿够多,手段够刁,但模样儿却相当俊挺,容易讨女孩子的喜欢,冯家小妮子业已一见生情,芳心暗许的爱上你了!”   韦铜锤红着俊脸,撒娇似的叫道:“师傅,我不来了,你……你在取笑徒儿……”   孟七娘伸手拍拍爱徒的肩头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英雄儿郎,当然也是侠女好逑的理想对象!这是天经地义,光明正大的事儿,用不着害什么臊!你是韦小宝的儿子,你爹爹有七个太大,难道你讨上一个老婆,还怕他会骂你?”   第十二回相  思   这样一加调侃之下,韦铜锤果然放得开了,不再忸怩的,向孟七娘笑道:“师傅,那小妮子是否真喜欢我?你能看得准么?”   孟七娘道:“哪里还用我看?你自己应该辨得出‘飞珠’滋味!虽然你已凝气防护,但心窝‘将台’死穴,岂比寻常?她只消加足内力,纵或要不了你的命,至少也会打得你吐上两口血吧?……”   语音略顿,目注韦铜锤又复笑道:“铜锤放心,你师傅久走江湖,以阅人为业,老眼岂会看差?记得我对那小妮子说过的:‘心中一点清凉意,足缔人间百世缘’之语吗?下次相逢时,对她好一点,莫要辜负人家情意,须知‘以德报怨’之后,‘转仇为亲’便是化戾气为祥和的最佳模范成果!”   韦铜锤道:“下次相逢?这‘下次相逢’,在何时呢?”   孟七娘见韦铜锤己坠情网,不禁失笑道:“你毕竟还嫩,一觉得对方情意可亲,便这等急于见面。但对方既走,再见之期是远是近,如何凭空猜测?只好凭缘分了!”   韦铜锤是极其调皮之人,闻言之下,双眉立轩,含笑叫道:“师傅,别人无法凭空断定,你却有法办到,因为你是‘白发女管辂’啊,替我测个字吧!……”   孟七娘双眉方蹙,韦铜锤又复叫道:“师傅不要蹙眉,我虽是你徒弟,也不会白白麻烦师傅,这是千两黄金的银票,作为酬金,请师傅为我与小妮子的重逢日期,测个字儿!正所谓‘一字千金’,是足以流传力江湖佳话的呢!”   边自说话,边自向孟七娘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一张“千金”银票。   孟七娘怎会收他这张千两黄金银票,挥手笑骂道:“银票收起来,不许胡闹!再若仗恃有钱,侮辱师傅,我便不单不替你测字,并不再传授任何星相卦卜学问,把你逐出门户之外!”   韦铜锤伸了一伸舌儿,赶紧把以为无往不利,足使鬼神推磨的千两黄金银票收回揣起,却向孟七娘,涎着脸儿叫道:“师傅,你总是疼徒弟的!虽然不收银票,但我已听出老人家口气,仿佛应允帮我测上一个字了……”   孟七娘对他白了一眼,韦铜锤已打蛇随棍上的,扮个鬼脸笑道:“师傅,我去给你买酒,并找根笔管来写字!”   孟七娘摇头道:“我酒已够了,身在旅途之中,不宜喝得太多!现找纸笔,也嫌麻烦,你就在我卦箱的现成字卷之中,先行通灵默祷心事,再随手抽一个吧!……”   语音顿了一顿,又复笑道:“但你这小鬼,坏心眼儿太多,可能会怀疑我在现成字卷之中,弄甚江湖花样,故而,抽出一个以后,不妨把其余字卷,统统打开,察看是否每个‘字’儿,全是不一样的?”   韦铜锤大笑道:“师傅,您是以鉴人为业之人,怎么把我看成太以不懂好歹利害的小坏蛋了!不错,我在离家初入江湖之时,我妈妈对我说过:‘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但韦铜锤会对别人怀疑,对于您老人家,心中却只有‘尊敬’二字!……”   一面巧言令色,猛拍马屁,一面随手抽了一个字卷。   孟七娘道:“放回去,等通灵默祷以后,重新再抽,字卷上才会附有灵机!象这等随随便便,又等于是侮辱我了!”   韦铜锤被骂得脸上一红,索性站起身来,先净了手,烧了三根香,拜了卦神,然后才虔虔诚诚,通灵默祷,抽出一枚字卷。   说也奇妙凑巧,韦铜锤所抽出来的字卷,展开一看,居然是个“韦”宁,孟七娘道:“你自己先测测看,这个‘韦’字如何?”   韦铜锤苦着脸儿道:“不……不……不太妙啊!‘韦’字若加个‘走’字,便成了‘违别’之‘违’,我想和她再见,恐怕不容易了!”   孟七娘笑道:“她已走去,‘违别’只是事实,有何不吉之处?佛家有云‘欲合先离,不离不合’!先贤也云‘佩韦则缓’,又道是‘事缓则圆’!你不要太急,总该知道‘圆’字是个适合‘情爱’的好字眼啊!”   韦铜锤方从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孟七娘又复笑道:“你听过一桩故事没有?明末流寇大乱,崇祯帝微服问卜于一卜者,请测一‘友’字,卜者失惊道:‘反’字出了头了!崇祯不悦,欺卜者目盲道乃是‘有无’之‘有’,卜者泫然道:‘更糟、更糟!’有无的‘有’字,岂不明显指出‘大明’江山,业已去了‘一半’,崇祯大为皱眉,犹思转换吉利口彩,又复说道:‘若是子丑寅卯之“酉”呢?’卜者突然推翻卦摊,摇头垂泪道:‘越来越糟,简直糟不可言!’代表‘天子至尊身份’的‘尊’字,都被斩头去足,国事哪里还有可为,我还算什么卦?根本就不能混了……”   韦铜锤极为聪明,善于触类旁通,闻言问道:“师傅告诉我这桩故事之意,是不是表示‘音同’之字,往往也会产生同样灵机?……”   孟七娘颔首笑道:“你这小子,的确反应敏捷,相当聪明,只消用功一些,必可传我衣钵!”   韦铜锤听了夸赞,反而愁眉苦脸叫道:“那可糟了,‘危险’的‘危’,不正是‘韦’的同音字么?”   孟七娘道:“‘韦’的同音字,还不少呢,你怎么首先想到‘危’字?”   韦铜锤道:“有为的‘为’字……”   孟七娘立刻笑道:“‘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这个‘为’字好吧!”   韦铜锤道:“‘维持维护’的‘维’……”   孟七娘道:“用‘红丝’系住‘佳人’,这桩姻缘,岂不必然美好!何况‘系’已有了,你只消加点‘工’夫,使这根‘丝’,变成‘红’色,便可以迎得‘佳’人归了!”   韦铜锤道:“若是‘唯唯否否’的‘唯’呢?”   孟七娘失笑道:“迎得‘佳’人,你们韦家,岂不添了一‘口’?”   韦铜锤脸上渐现笑容说道:“我也学学那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崇祯帝吧!若是换个‘微妙’的‘微’字,其中又含有什么‘灵机’?”   孟七娘一片高兴神色答道:“崇祯测‘友’字,是越测越糟,你测‘韦’字,却越测越妙!且把‘微’字拆开看看,一座大‘山’之下,有业已合在一起(彳)的两个人儿。(‘兀’是‘儿’字之脚)终于‘文’定!岂不是上上大吉!若依我‘灵机’推测,这座‘大山’,极可能便是那含‘宝藏’,蕴‘龙脉’的鹿鼎山呢!”   韦铜锤叫道:“师傅,您这张专说吉利话的利口,真令人折服,说得我心花儿朵朵开了!但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危’字,总和婚姻吉利,扯不上什么关系了吧?……”   孟七娘失笑道:“怎么不吉利呢?你首先想出的,便是‘危’字,已合于‘先危后安’之谚!再从‘危’本字来看,它是‘鱼水和谐’的‘鱼’字头,‘合欢卮’的‘卮’字尾,吉头祥尾,良缘天定!我看你这小滑头,要把那‘马二姑娘’讨作老婆,是已成定数的了!”   韦铜锤红着脸儿叫道:“师傅,您老人家善颂善祷的吉祥话,着实说了不少,却仍未转到正题!我和那位‘马二姑娘’,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够再相见啊?”   孟七娘笑道:“你在想她,怎见得她不也在想你?重逢之期,不会远的!我们一共测了六个同音宇儿,就以‘六日’之数作为‘灵机’如何!谨记住‘为者常成’和‘佩韦则缓,事缓则圆’之语,这碗韦冯合婚,以亲解仇的‘冬瓜汤’,我是喝定的了!”   韦铜锤初涉情场,相思颇切,听师傅推测,六日之内,就可重见“马二姑娘”,不禁高兴得几乎打跌的,向孟七娘含笑问道:“师傅,那我们是否就在这旅店又兼酒店的客栈之中,小住六日,等待‘马二姑娘’……”   孟七娘不等他再往下说,便摇手接道:“这六日之期,并无什么学理根据,只是从你连测了六个同音字儿的偶得灵机,略供参考而已,哪里作得了准?万一她不回来,岂非废时误事?我们还是依照原定计划,赶出山海关,前往鹿鼎山吧!记得那个‘微’字没有?我不是曾有断语,极可能你们‘韦冯’两姓的百世良缘,就‘文’定在鹿鼎山下!”   韦铜锤向孟七娘脸上,看了两眼,以一种关切、孺慕的神情语气,低声叫道:“师傅,是缘也好?是孽也好,‘马二姑娘’之事,我认为我可以独力应付!你送我到山海关为止好么?让我单独出关,前往鹿鼎山吧!”   孟七娘伸手轻拍韦铜锤的肩头,慰然笑道:“好孩子,我懂得你这心意,你不是好胜、要强,是怕我以阴阳为业,又去破人风水,会遭鬼神之忌,落得瞎眼睛吧!”   韦铜锤目中泪光微转,神情倔强的扬眉叫道:“照理说来,鹿鼎毁脉的用心立意不同,鬼神倘若当真有灵,佑护师傅都来不及,哪里还会降灾示罚!韦铜锤的性格,被师傅看得对了,我最爱捅马蜂窝,鬼神照样敢斗!假若师傅受了什么不公平的伤损,韦铜锤便非跑到鹿鼎山的山神庙,或土地祠的公案上去,撒上一泡臭尿,拉上一堆臭屎,看看那些瞎了眼睛,白享香火的神灵们,又能把我韦老二怎么样呢?”   孟七娘笑骂道:“铜锤不许胡说!你既不是怕我瞎掉眼睛,却为何要我送你到山海关口为止?……”   韦铜锤脸上有点发红,接口说道:“在家里依靠父母,出江湖再仰仗师傅,那……那多不够劲啊!我……我……我想独当一面!……”   孟七娘失笑道:“言不由衷!你哪里是想独当一面?你是不愿意在你和‘马二姑娘’之间,再夹着我这老白发啊!告诉你,别担心,师傅是过来人,对这一套,当年比你更调皮呢!到时候,我会识相,我会悄悄躲开,不会夹在当中讨厌!但送到山海关为止,却是不行!因此事关系整个中华气运,我不放心让你这刚刚入我门下,一无学识,二乏经验的毛头小孩子,去到鹿鼎山中,胡乱发掘!万一把方位看反,尺寸算错,竟使‘清室龙脉’,越来越旺,岂不成为大笑话了……”   说至此处,从怀中摸出一本小书,递向韦铜锤道:“这就是‘管辂心传’,你先读熟,有难于领悟之处,一路上随时向我提出询问!以你的鬼聪明,只消用功不辍,等到了鹿鼎山中,就不会太外行了……”   韦铜锤知道他师傅“白发女管辂”孟七娘可能还会把这本“管辂心传”传给爸爸韦小宝,自己虽机缘巧合,当了爸爸的师兄,却得好好用功,先读熟这本“管辂心传”,并向师傅请教,获得精解,才好在他年师傅把她的星相阴阳绝艺,再传给爸爸之时,显些师兄本领,抖抖师兄威风,让那位爸爸师弟,心服口服,把七位妈妈,都笑得肚皮痛呢?   由于韦铜锤有了这种要使“爸爸师弟”,看看“儿子师兄”颜色的强烈欲望,他果然于获得那本“管辂心传”后,便废寝忘食,一味苦读,甚至于连对那位曾一度勾他魂魄的“马二姑娘”,也暂时置诸脑后。   孟七娘看在眼中,喜在心中,并懂得韦铜锤的亟于速成心意,逐除了对他细讲“管辂心传”的书上精义以外,更把自己数十年来实际从事“星卜”的经验所得,也悉告无隐的倾囊相赠。   韦铜锤既是聪明人,又是有心人,更有这位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名师专家在身边悉心指点,其进境之快,哪得不一日千里?   但韦铜锤却着实淘气,他在自认为对于这项新学的“星卜阴阳”技艺,已具相当心得以后,竟瞒着孟七娘,花钱悄悄定制了一块金牌,和一块银牌,这日到了接近山海关的一家酒店,进晚膳时,韦铜锤便取出那面银牌,把它竖在面前的酒桌之上。   孟七娘目光微注,见那银牌上镶了“能知天下事”、“善解意中迷”一幅对联,横批则是“小管辂”三字……   她的双眉方蹙,韦铜锤已扮个鬼脸,低声笑道:“师傅,不是我喜欢招摇,因为真正有用的学问,往往需从实际体验中,磨练得来!我略为花些本钱下去,只是想有人见而上门求教,才容易获得一些死书活用的宝贵磨练机会而已!”   孟七娘哂道:“用意不坏,语气太狂?……”   韦铜锤辩道:“并不狂啊!我是‘白发女管辂’的开山门大弟子!难道还不配称‘小管辂’么?您看!我自己弄面银牌,却替您镶面金牌,这金牌上的语气,才大得更吓人呢!……”   说至此处,又把那面金牌取出,只见金牌上的联语是“善解阴阳祸福”、“能知过去未来”,横批则是“白发女管辂”五字。   孟七娘看得莞尔一笑。   韦铜锤这种卖味自诩手段,居然立竿见影的,马上便引得生意上门。   那是一个貌相并不十分漂亮,但却有种出奇神气,身穿一件宝蓝长衫,十来岁的青年人,走到韦铜锤面前,取出一锭小金子,笑吟吟的,放在酒桌之上。   韦铜锤虽见对方出手甚豪,也不甚在意,指着银牌笑道:“尊驾是冲这‘能知天下事,善解意中迷’之语而来的吧?但不知是想卜‘天下之事’?还是欲解‘意中之迷’?……”   蓝衫少年不等韦铜锤往下说,便摇手笑道:“天下,已没有事,我意中也没有‘迷’,是见了风尘异人遂思结识,才敬奉酒资,请随兴略谈几句,领教高明而已!”   这蓝衫少年才一露面,韦铜锤便觉其人不凡!这一开口,又使他觉得其语不俗!遂不敢怠慢的,拱手笑道:“尊驾,请坐!”   蓝衫少年毫不拘束的,如言坐下,并甲子、乙丑……的,报了生辰八字。   韦铜锤耳中倾听对方报说生辰,眼中则早已凝盯在蓝衫少年脸上身上,打量对方的相貌骨格,等到蓝衫少年把生辰八字报完,韦铜锤突然离席起立,走到孟七娘的身旁,哈腰陪笑叫道:“初度开张,就遇上了特级大主顾!这位客户的貌相太贵,命造太奇,简直有点龙章凤质,天日之表!师傅,还是你这金字招牌的‘白发女管辂’来和他谈几句吧,徒弟这银字招牌的‘小管辂’,恐怕是新伙计难以照顾大买主,我……我有点罩不住了!……”   孟七娘点了点头,失笑说道:“不错了,你能说得出这几句话儿,便已显见对我给你的那册‘管辂心传’,没有白下功夫,已具相当心得!好,你去招呼店家添菜添酒,由我来和这条‘潜龙’谈谈,看他何日可以‘龙飞九五’!”   那蓝衫少年闻言,向孟七娘拱手笑道:“‘白发女管辂’果然高明!但有桩事儿,必须先作声明,‘潜龙’会了‘风云’,固然可以升作‘天龙’!若失了‘提拔’,何尝不可以降作‘黜龙’?故而,我想请教的,决不是‘龙飞九五之时’,只是忧乐苍生的‘霖雨天下’之道!……”   孟七娘相当诧异的,向那蓝衫少年细看几眼,以一种嘉许而钦佩的神色,点了点头,含笑说道:“难得,难得,尊驾有此胸襟,则六十年极品富贵,何待蓍龟予卜?来来来,我们一不算命,二不卜卦,则风来水上,云度寒塘,根本不必互询姓名,既承你解囊挥金,请我师徒喝酒,则老婆婆无以为报,且对于‘霖雨苍生’之道,奉敬你一句话儿如何?”   蓝衫少年大喜道:“老婆婆请赐教言,自当永记弗忘!”   孟七娘突然向他问道:“我先请教一下,神农为何要亲尝百草?……”   蓝衫少年答得极快道:“若不亲尝?怎知其味!不知其味,怎识其性?那册有关后世甚重的‘本草’药经,也就难以渐渐问世的了!”   孟七娘颔道:“答得好!药如此,民亦如此!人脸上的器官中,‘眼睛’绝对比‘耳朵’要来得可靠一点!故而老婆子要奉告尊驾的就是若想霖雨苍生,必需先知苍生之需,和苍生之苦!而求知之道,则与其用耳朵去听不如用眼睛去看!”   蓝衫少年向孟七娘长揖称谢说道:“高明!高明!金言,金言!多谢老婆婆如此厚赐,愿终身尊之若师!我在江湖中,已交了一位好朋友,这位‘小管辂’兄,千万莫以富贵俗骨见弃,你就算我第二位江湖至交……”   此人相当爽快,绝不噜嗦,一面说话,一面便含笑为礼的,转身退去。   韦铜锤到有点喜欢他了,扬眉问道:“你的第一位江湖至交是谁?……”   蓝衫少年毫不迟疑的,接口答道:“他叫韦虎头,父名韦小宝,救过我一条命呢!……”   说至此处,已走到另一副座头上,与一位满面书卷气的青衣文士,坐在一起饮酒。   “韦虎头”三字的答复,使韦铜锤听得一怔,孟七娘则微微一笑!   韦铜锤一面替师傅斟酒,一面低声说道:“师傅大概早就看出来了,此人骨格气宇,迥异寻常,不知是朱紫衣冠中的那家子弟?我不太喜欢夤缘富贵,何况他又和我哥哥,先行交了朋友,我们算了酒饭帐儿,赶段夜路好么?”   孟七娘摇头笑道:“要走也等那青衣文士先走,我们不妨悄悄跟在后面!”   韦铜锤诧道:“跟在后面则甚?师傅对他这等有兴趣。”   孟七娘笑道:“我并非对他有甚特别兴趣,只是不想令你哥哥专美于前,觉得最好也让你救他一命……”   韦铜锤失声道:“此话怎讲?……”   孟七娘不等他发问,便“咦”了一声道:“你一路间随我苦学的星相功夫,下到哪里去了?难道没有发现那蓝衫少年的印堂之间,有一片淡淡晦色?”   一被师傅提醒,韦铜锤便“呀”了一声惊道:“晦色已明,祸在眼前,恐怕他今夜……”   孟七娘接口笑道:“一来此人福泽甚厚,六十年极品富贵,还在后面!二来又有我们悄悄随行暗护,故而,印堂虽现晦色,不过有惊无险!我所以要你救他,也只是想造成一段千秋佳话而已!”   韦铜锤道:“什么叫千秋佳话?……”   孟七娘笑道:“你爹爹和他爷爷,是传遍天下的‘总角知交’,你和韦虎头兄弟,再和他成为庙堂江湖的至交好友,则你们父子,他们祖孙,皆有奇遇,岂不是足以传誉百世的千秋佳话么?”   韦铜锤这才听出端倪道:“师傅认为这蓝衫少年,是雍正皇帝的儿子?……”   孟七娘点头笑道:“他爸爸是四阿哥时,他只是一位贝勒,如今,雍正嗣位,他已升格成了亲王,我并猜得准,他定是胤祯诸子中,学问好,心性好,最出色的那个儿子,名叫弘历的‘宝亲王’呢!”   韦铜锤说道:“他怎会先和我哥哥交成朋友?……”   孟七娘笑道:“这事不奇怪嘛!我在扬州,听你爹爹说你哥哥韦虎头,正是去了北京,与‘宝亲王’相逢投契,何足为奇?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说你哥哥曾救过他一命!”   他们师徒低声说至此处,已见“宝亲王”弘历,和那满面书卷气的青衫文士,业已结了酒帐,起身走出酒店,并遥向孟七娘,韦铜锤,含笑挥手,表示告别之意。   韦铜锤也向“宝亲王”挥了挥手,并对孟七娘笑道:“师傅,我觉得与他同行的青衫文士,骨相也十分清奇,不是寻常人呢!……”   孟七娘道:“虽非寻常,却只有‘文光’,未蕴‘武气’,那显然是位满腹经纶的大学士,定非身怀绝艺的江湖人,既看出他们有祸,又想帮助他们,我们便该悄悄跟上去了,免得距离太远,万一出事情时,难免会措手不及!”   韦铜锤一来喜爱生事,不甘寂寞,二来也觉“宝亲王”弘历人品可亲,遂立刻唤来店家,欲结酒帐,店家却笑称已由“宝亲王”弘历,一并代为付却。   等孟七娘师徒,出得酒店,“宝亲王”弘历与那满面书卷气的青衫文士,业已失了踪迹,不知何往?   韦铜锤生恐误事,方自眉头双蹙的,“哎呀”叫了一声,孟七娘已然笑道:“铜锤急些什么?你既自称‘小管辂’,难道只会吹嘘,毫无实学?且取出我的‘阴沉灵竹卦筒’,潜心通诚,卜个卦吧,那六枚金钱,应该会给你正确方位指示!你若想飞速进步,一路间不可错过了这种随时都会出现的实际磨练机会!”   韦铜锤暗骂自己胡涂,立即如言正心诚意的,三摇卦筒,倾出金钱,看了卦象,口中便喃喃自语说道:“祸甚蛇口蜂尾,人在水木之间!但‘水’和‘木’,却多得到处都有,我们……”   孟七娘失笑道:“话要活解,最忌死参,‘水’和‘木’,是指方位,不是实物,东方甲乙木,北方壬癸水,我们奔东北吧!这正好是我们想出山海关的方向!铜锤再想一想,你所卜出的,是‘有遇卦’,后面一句‘人在水木之间’卦语,已被我解释为须奔东北方位,前面一句‘祸甚蛇口蜂尾’又该怎么讲呢?”   韦铜锤着实反应甚敏,立即应声答道:“俗谚有云:‘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不毒,最毒妇人心’!莫非‘宝亲王’弘历与他游伴青衫文士,将有什么‘毒于蛇口、蜂尾’的‘阴人’之祸!……”   孟七娘点头嘉许道:“铜锤的进步真快,我也是这样解释!”   韦铜锤一面伺候师傅,走向东北,一面苦笑叫道:“师傅,事情好奇怪啊!我在别人面前,都还相当灵活,有点聪明!但一碰到我妹子双双就立刻变成笨蛋……”   孟七娘道:“不奇怪嘛!我知道你兄妹三人的名字,都是由你爸爸根据他所掷出骰子的点数而起!你妹妹因掷出四点,才名‘板凳’,你这‘铜锤’,若是配上‘板凳’,立刻变成‘瘪十’,连‘一点’、‘两点’都赌不赢,那还有什么好混?”   韦铜锤皱眉道:“有道理,有道理,怪不得我哥哥不爱独自喝‘酒’!‘虎头’若是搂上一个‘老九’,岂不也同‘板凳’配‘铜锤’一样,变成‘瘪瘪十十’!”   师徒一番谈笑,前面已面临岔路,右方乃是驿路,左方是羊肠小径,通往一片山谷。   韦铜锤止步问道:“师傅,走大路?还是走小路?”   孟七娘道:“不要事事问我,我要你多磨练嘛,先说你自己的看法!”   韦铜锤又对这右大,左小等两条道路,看了一看,扬眉说道:“大路极目平阳,前途显然无事,小路则因有山谷阻挡,看不见有甚花样。我们既想救人,便不怕事,还是走小路吧!”   孟七娘点头道:“大路是奔正北,小路是奔东北,以师徒既然同心,他们自然便不走阳关大道,从小路向山谷走去。”   韦铜锤边行边自失笑道:“这位‘宝亲王’,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却往山谷里钻,胆量倒是够大!师傅又教他欲知霖雨苍生之道,用耳朵听,不如用眼睛看,这是使天下受惠的亲身体会,不是雍正那等自诩精干的察察为明,日后他若登大宝,必将是康熙以后的第二个好皇帝呢!”   第十三回惊  变   孟七娘叹道:“若以身是汉人的自私立场而言,当然不希望满清有什么当行出色、能令天下归心的好皇帝!但若据我默参气运所得,却觉光复时机,最快也还要在近两百年之后……”   韦铜锤失惊叫道:“师傅,我佩服你的修为,相信你的预言!既然还我河山尚须这么长时间,则当中若不由几个出色的好皇帝来执政,四海生民,不是太苦了么?”   孟七娘点头笑道:“你爸爸叫他‘小玄子’的康熙玄烨大帝,已然够好,弘历如今身是‘潜龙’,已知奔走江湖,探查民生疾苦,书读得好,性格更相当温厚,他年嗣位后,四海生民,必然又会享有一段康乐清平岁月……”   话方至此,突然脸色微变,向空中用鼻连嗅!   韦铜锤诧道:“师傅脸上变色则甚,你嗅到了什么气味?”   孟七娘皱眉道:“奇怪,那里来的这么多蛇?怕没有上百条呢!”   韦铜锤一听蛇多,立刻身形闪处,纵登了前面丈许的石壁。   壁后,是片不太大的小小平坡草地,那位被孟七娘猜是“宝亲王”弘历的蓝衫少年,和那满脸书卷气的青衣文土,果然被困在蛇阵之中!   蓝衫少年手中持了一柄刀,身微弯,是看去锋芒绝利的雪亮倭刀,青衣文士手中则持着一柄青钢长剑,两人背靠背的,贴身而立,神情虽尚未到惊慌失措地步,却已相当紧张!   距离他们身外,约莫寻丈远近,有七、八十条蛇,正作环形列阵,把他们围在核心!   那些蛇儿,有寻丈巨蟒,也有二三尺长的细细小蛇,红黄蓝黑,各色俱全,奇形怪状,令人生怖!但虽然把人围住,却均未开始发动攻击,象是等待役蛇之人的进一步行动命令!   韦铜锤起初想等役蛇之人现身,或命令群蛇发动攻击时,再复下壁援救,但又恐有甚万一,反而难免遗憾!遂在壁上发话,提气高声叫道:“这是足有千年以上道行,成形‘天蜈’骨节中所获宝珠,你持在手中,那些蛇儿,再怎么凶,也不敢接近你了!”   一面发话,一面便取出马二姑娘送他的那粒“天蜈珠”,向壁下被困蛇阵中央的蓝衫少年,脱手掷去!   各物相克相生之理,果然绝妙,蓝衫少年才把“天蜈珠”接到手中,四外蛇群已似有所畏惧的,纷纷往后退却!   这时孟七娘也已上了石壁,见状笑道:“铜锤,借珠解难可以,但却不宜转手送人,因为,这是马二姑娘给你的定情物啊!……”   笑语之间,那么多的大小蛇儿,居然全都退入一片小林之中,眼前半条不剩!   蓝衫少年仰望壁上的孟七娘、韦铜锤师徒,抱拳陪笑叫道:“两位请下壁小叙,容我奉还宝珠,并谢救助之德!”   韦铜锤向师傅传递过一瞥请示性的目光,孟七娘微笑说道:“你下去和他们叙一叙吧,我不必了,前面山口外十里左右,有家‘莫愁酒店’,一向酒醇菜佳,我在店中等你!……”   语毕,白发一飘,便当先下壁而去。   韦铜锤向另一面飘身下壁,对蓝衫少年笑道:“尊驾既非俗人,莫说厌话!我辈江湖游侠,路见不平、拔刀仗义,乃是等闲小事,不必把个‘谢’字,挂在嘴上!我师傅神相灵卦,举世无双,她老人家既算你是条‘潜龙’,尊驾大概便是名叫弘历的‘宝亲王’吧?”   蓝衫少年拱手笑道:“在下正是弘历,在贤师徒这等江湖高人眼中,‘亲王’之衔,俗而又俗,那里值得一提,若承不弃弘历庸俗,敬祈赐知姓名,也好……”   他边自发话,边自把那粒“天蜈珠”,双手向韦铜锤恭敬递还。   韦铜锤因被恩帅提醒,这是马二姑娘送给自己的定情之物,不宜转赠他人,遂接过“天蜈珠”来,含笑说道:“你既已和我哥哥韦虎头,交了朋友,我自然会把姓名告诉你的……”   弘历听得韦虎头是他哥哥,不来大惊道:“你……你是韦铜锤么?真若论起亲戚关系,你们弟兄都要比我长一辈呢!……”   韦钢锤知道他是因康熙之妹建宁公主,乃自己七位妈妈之一,才如此说法,遂含笑摇头道:“我们各交各的,我不再叫你‘宝亲王’,你也别把什么亲戚辈份,挂在嘴上,这位朋友,满脸书卷气息,定乃饱学之士,请为我引见一下。”   弘历笑道:“这位姓纪名昀字晓岚,乃文士,又字春帆,生性坦率滑稽,学识极博!”   纪晓岚一旁连称“不敢”,并对韦铜锤拱手笑道:“韦少侠乃名父之子,纪昀对令尊极为钦迟,若有机缘,甚愿拜识领教!”   韦铜锤道:“我爸爸在扬州坐镇可能多事的‘新丽春院’,我则随侍恩师出关,远游白山黑水,以求增长些江湖阅历!纪兄若想见我爸爸,恐怕要赏赏二分明月,逛逛十里珠帘,走趟淮左名都的了!”   弘历闻言,侧顾纪晓岚道:“我们先回北京,我托妈妈说情,若能在爸爸面前,讨得上两三个月假期,便和你来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吧!看看‘新丽春院’之中的那些罗宋美女,是否都称得起西洋绝色?……”   韦铜锤连摇双手,急急叫道:“不行!不行!扬州可以逛,‘新丽春院’也可以嫖,但院中那几位罗宋美女却绝不可沾!”   弘历愕然道:“为什么呢?是不是来路太远,其价极昂,怕我腰缠太少,付不起减烛留髡的缠头费用?”   韦铜锤苦笑道:“原因我不必说,但你们既把我韦铜锤当作朋友,便请听我良言!否则……”   他刚刚说到“否则”二字,弘历已然笑道:“韦少侠既欲出关,我想送你一件东西,行走于白山黑水之间,或许会获得方便!”   韦铜锤摇手道:“用不着了,因为我已有了你爹爹雍正皇帝在扬州所赠,他腰间常佩的一面玉牌!”   说完,并取出玉牌,递给弘历观看。   弘历接过,仔细一看,眉头微蹩说道:“一来,这玉牌是我爹爹登基以前所佩,关外官吏,或不周知;二来,我爹爹又在玉牌上做了暗记,只许持牌人,邀游于普通地方,却不许进入戒备最严,禁忌最多的鹿鼎山内……”   这几句话儿,真把韦铜锤听得呆了……   他真想不到,雍正如此深心,居然在玉牌上做了不准入鹿鼎山的暗记!若非结识弘历,凑巧被他揭开秘密,则自己到了关外,倚仗身有此牌,一味乱闯,岂不立刻弄出足以破坏全盘设想的麻烦祸事?……   他双眉暗蹩之下,弘历已取小刀,在玉牌上画了一阵,并从怀中摸出一柄湘妃竹折扇递过,向韦铜锤笑道:“玉牌上的‘限制’业已被我取消,并加了签名,韦兄贤师徒出关后,对任何地区,都可畅游无阻!这柄折扇上,有我自作自书诗文,特赠韦兄,一来留念,二来若遇关外官吏,有甚特别留难,不肯通融,只消出展此扇,便知你我关系,交非泛泛,一切困阻,多半或可迎刃而解!”   韦铜锤见其意甚诚,不便坚拒,便只好称谢收下。   弘历因需赶回北京,设法向雍正请假,才好远游江南,遂与纪晓岚双双向韦铜锤告别而去。   韦铜锤见他们走后,心中不禁起了一阵难以形容的不大舒服!   因为他发现弘历为人极好,又和自己是真诚结交,刻牌赠扇,给了不少方便,而自己却想倚仗这些方便,跑到鹿鼎山去,盗他藏宝,挖他祖坟,岂非有点说不过去?   但再一转念,又觉朋友私情的分量,毕竟要轻于民族公义!自己只消认清大我、小我,使知何者当为?何者不当为!不会再有什么感情负担!爹爹韦小宝当年,不是也于康熙私情和民族公义之间,孰轻?孰重?孰急?孰缓?受尽折磨!有时且甘受天下指责,尽量忍辱负重,直到轻视名利,致仕归林,一番苦心才渐 为四海敬重!   往事如烟,心潮起伏之下,红日已渐西沉,时光过去不少!   韦铜锤想起师傅孟七娘还在十里外的莫愁酒店等待自己,遂赶紧不再逗留,举步走向出口,想和师傅研究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他想来想去,觉得满清帝室龙脉,当然应设法掘伤,泄其灵气!但师傅既默参造化,认为清朝有两百余年气运,则似乎应该可以设法保全弘历,不要使毁龙脉,泄灵气的影响,实现在他这一代头上!   越想越觉得有理,韦铜锤不禁又有点眉飞色舞起来,他认为师傅深通“阴阳与地”之道,一定可以作到自己所想的这种变通办法!   心中高兴,步履轻快,前面已出山口,远远望见有间小小竹楼,一角酒帘,正招展于竹楼以外,帘上隐隐绣的是“莫愁”两个大字!   韦铜锤足下加快,才到莫愁酒店门口,便看见孟七娘似乎正向只小小麻袋之中,放入了一件活物!   他边自入座,提壶为师傅斟酒,边含笑问道:“师傅,麻布袋中,是个什么活物?你是养了一只猫?还是一条蛇呢?”   孟七娘笑道:“你暂且别问,到时候就知道我饲养这只东西,自有相当妙用!来来来,倒上两杯尝尝,这莫愁酒店的自酿美酒‘莫愁春’,着实相当香醇可口!我们吃喝完毕动身上路之际,索性再带上一葫芦吧!”   韦铜锤落座举杯,果觉酒味甚美,遂掏了一大锭银子,赏给店家,叫他找只大一点的酒葫芦,把“莫愁春”装满在内。   孟七娘笑道:“你和那位‘宝亲王’弘历,谈得投不投机?”   韦铜锤道:“相当投机,陪同他游玩的青衫文士纪晓岚,人也不错,我们已结成好朋友了!但却有件事儿,想请师傅鼎力维护,特别伤点脑筋!……”   孟七娘何等人物,闻言笑道:“你大概象你爸爸,生平都尽力维护好朋友康熙一样,想要我在前去鹿鼎山,破坏清朝帝室风水一事之中,设法替弘历本人,留点余地?”   韦铜锤陪笑道:“师傅真是圣明,鹿鼎之行,弘历帮了大忙,否则我们可能会自投罗网,惹上祸事!在这等情况下,倘若连对帮忙的人,也毫不留情,一并予以打击,便似有点问心难安,说不过去!”   话完,便把雍正阴毒,竟在玉牌上,作了暗记,严禁进入鹿鼎山,幸被弘历看破,已把这限制取消,并加赠了一柄湘妃竹折扇,尽量给予方便等情,对孟七娘细细说了一遍。   孟七娘得知究竟以后,只说了声:“胤祯可恨,弘历为人,倒是着实不错!”   便口中喃喃,说些“十八”、“六一”、“十三”等数字,并掐指细算,最后又取出她的“阴沉灵竹卦筒”加以摇动,神色虔诚的,接连三次倾出金钱,细看卦象,微合双目,似在悉心推参!   韦铜锤不敢打搅,直等孟七娘面带微笑,仿佛已有所得的,重行睁开双目后,方一面替师傅斟酒,一面陪笑问道:“师傅,你在算些什么?其中居然还有些‘十八’、‘六一’、‘十三’等奇怪数字?……”   孟七娘笑道:“一点都不奇怪啊,福临的顺治皇帝,作了一十八年,玄烨的康熙皇帝作了六十一年……”   韦铜锤“哦”了一声,失惊叫道:“那‘十三’又是什么?莫非胤祯的雍正皇帝,竟短促得只有一十三年么?这数字,与师傅在扬州推算甘凤池难逃劫数的‘一纪’之期,又复差不多呢!”   孟七娘饮了半杯酒儿,摇头叹道:“这些都是天机,我既无法参详得十分透澈,也不敢自诩聪明,完全泄漏,只好等待时间到后,看看是否完全应验再说!总而言之,由于你和弘历,交了朋友,又看出其人仁厚,若是登位,必为德薄四海的贤明君主!遂使我尽展所学,细心默参气运,终于决定在鹿鼎山之行的作法上,有了重大改变!”   韦铜锤道:“什么重大改变?”   孟七娘道:“从先天易数上反复推参,满清皇朝气运,确有二百余载!若硬欲逆天,既恐未必有效,又怕招致不详!我遂觉得不如倚仗所习‘与地阴阳’之术!索性帮助满清皇朝,在百年以内,也就是弘历这一代上,尽量兴旺,昌发光辉,然后便渐渐衰微,终遂‘还我河山’之愿!   这也是‘偃苗助长’之策,并可使明末以来,饱受战乱屠杀的四海生民,稍获补偿,可以再过上一段近百年的清平安乐岁月!”   韦铜锤忽然先向孟七娘倒身一拜,然后斟了一大杯酒,捧在手中,恭恭敬敬叫道:“师傅,你老人家的这种想法,太高妙,太精彩了!我要代表受此大益的 四海生民,敬你一大杯酒!”   孟七娘虽然举杯,却摇头笑道:“这种想法,虽还合理,但却因阴阳难测,结果难料,未必准能作到。只是尽尽人力,以听天命而已!你那‘四海生民,受此大益’之语,似乎说得太早!……”   话方至此,突然反手一掷,手中酒杯,带着大半杯酒儿,突向莫愁酒店的门口方位,飞射而出!   韦铜锤弄不懂帅傅好端端的突然飞掷酒杯之意,不禁愕然注目,方看出有条 长约二尺四五,全身血红,但尾部却有三圈金色细线,头平如铲的奇形蛇儿,正欲从门外进入莫愁酒店。   经孟七娘这飞杯一掷,蛇便掉头退去,但远处却起了一阵吹竹异声,“呜呜”若有音节!   孟七娘起初倾耳细听,然后离座起身,走到店门以外,向一片小林之中,朗声说道:“我师徒既然伸手管了闲事,便决不怕事,今夜三更,前途候教便是!不必再驱遣蛇虫,惊扰无辜百姓的了!”   小林之中,果然有个狞历语音,接口怪笑说道:“好,孟老婆子,我约有十四五年之久,没见你了!今夜三更,前途多保重吧,区区一粒‘天蜈蛛’,那里 看得在我‘五毒手’姬元眼内!”   语毕,林内寂然,似乎人已悄然走去,这时,韦铜锤已提了孟七娘的东西,和一大葫芦“莫愁春”美酒,也走出酒店,含笑问道:“师傅,‘五毒手’姬元其人的名宇,我在云南听过,他是不是练有邪功,并精于豢养各种毒物?”   孟七娘点头答道:“你说得不错,弘历和纪晓岚不知怎样得罪了他,适才竟是被此人驱蛇困住……”   韦铜锤有点不屑意味的,冷笑说道:“他那几条蛇儿,看去寻常得很,不见得有甚出奇……”   孟七娘道:“你不可小看了他!我知道你妈妈苏荃传了你一套‘神龙’功夫,不至于惧怕寻常毒蛇,但姬元还豢养了一些毒物,却是绝对不宜轻视的,相当厉害可怕!故而,今夜三更的这场约会,一定相当热闹,也具相当凶险!”   韦铜锤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事之徒,听得孟七娘这等说法,立刻难掩高兴的,为之眉飞色舞!   孟七娘看他一眼,含笑说道:“铜锤你不要傲!我今夜立意先让你碰碰钉子,在你没有受够教训,深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前,全让你独当一面,先不出手相助好吗?”   韦铜锤大喜道:“那好极了!这样一来,师傅既可以看清楚你这开山门的大弟子‘小管辂’,究竟是块什么材料,也可让我多见识一些希奇古怪的江湖鬼蜮!”   孟七娘笑道:“前面最宜作为江湖人物约会之处,无过于五十里的黑松林,根据‘五毒手’姬元的爱好习惯,他一定是在黑松林口,设伏等待我们,酒已喝够,路还不近,我们就慢慢走吧!”   韦铜锤忽似想起甚事,双眉一轩,向孟七娘叫道:“师傅慢走半步,把你老人家的‘阴沉云竹排筒’和筒内金钱,先借我用上一用!”   孟七娘递过卦筒,含笑问道:“你要卜卦?……”   韦铜锤道:“师傅不是叫我莫要错过任何实际磨练的机会么?你说今夜三更的这场约会,既颇热闹,又有凶险,我为何不用我新学会的本领,预占祸福的,卜上一个卦呢?”   话完,先自通诚默祷,然后三摇卦筒,把筒中六枚金钱,向前倾出,并就业已被他读得烂熟的那本“管辂心传”中所载的诀窍精微,细参从金钱的先后阴阳上显示了什么卦象意义……   孟七娘见他似乎面有难色,不禁失笑说道:“替人算命容易,若替自己占卜,往往便灵机蔽塞,发生困难!你……”   韦铜锤不等孟七娘说完,便即接口道:“没有什么困难,这是‘先否后泰’的‘通达卦’,我们应该可以通过黑松林,出得山海关,到达鹿鼎山的!只不过六枚金钱中,五负一正,阴气太甚,显有‘阴人’相助!我正在想,所谓‘阴人’,是指师傅,抑或是指那位马二姑娘会凑巧赶来,出手帮帮我呢?……”   孟七娘失笑道:“你又在想马二姑娘了,她既会送你‘天蜈蛛’,身边可能还有其他类似异宝,对于克制‘五毒手’姬元那等凶邪,可能相当有效,倒是个极好帮手!”   韦铜锤大喜道:“师傅也认为她是个好帮手么?……”   孟七娘道:“我虽认为她是个好帮手,却没有认为她今夜会出现在黑松林!”   韦铜锤有点扫兴的,诧然问道:“师傅是从那里来的这种灵机?”   孟七娘道:“一来,我们以前所算的六日之期,今犹未到!二来,你刚才所倾出的六枚金钱中,有一枚负面金钱,恰好与正面金钱互相重叠,被正面金钱盖在其下,那里象是你与马二姑娘尚未定盟的彼此关系?”   韦铜锤道:“师傅认为是什么关系?”   孟七娘道:“双钱合叠,应是至亲……”   韦铜锤喜道:“我明白了,可能我妈妈会来?倘若她老人家一到,‘五毒手’姬元的那几条蛇儿,简直象蚯蚓了!”   孟七娘摇头道:“刚才的卦象是‘负钱’在‘正钱’之下,今夜纵有‘阴人’相助,也不会是你妈妈,若是你的妹妹,倒还比较合理!……”   韦铜锤皱眉叹道:“糟透,糟透!我最怕我的妹妹!她一出现,板凳配上铜锤,我就成瘪十了!”   孟七娘失笑道:“只要不去赌钱,瘪十又有何妨?我有两套绝妙招数,一套叫‘铜锤六合打’,一套叫‘板凳四方砸’,均具极强威力!韦双双若来,恰好传授你们,让你兄妹学一手名符其实的看家本领!”   韦铜锤听了“铜锤六合打”,和“板凳四方砸”之名,不禁苦笑道:“好,‘六合’配‘四方’,‘铜锤’加‘板凳’,这是‘双料瘪十’,看来我在这一行中,无法克绍箕裘,只好终身忌赌的了!”   这师徒二人,一面说笑,一面便不慌不忙的,离开这莫愁酒店,缓步飘然而去。   孟七娘老马识途,说得果然不错,他们走了约莫五十里左右,便看见前面有一片黑压压的松林。   韦铜锤止步,手指前方,扬眉说道:“师傅,照途程和时间计算,前面该是你所说过宜江湖人物约会的黑松林了!我们是穿林而进?还是在林外发话,对‘五毒手’姬元,招呼一声?……”   孟七娘笑道:“铜锤不必心急,最多再走上个七八丈路,自然会有些意想不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招呼你和我的!”   韦铜锤闻言,遂一面暗把耳目之力,聚到极致的,细心体察四外,一面仍旧陪同孟七娘,安然举步,倒看那“五毒手”姬元,能弄出些什么花样?   眼看又走了七丈左右,业已接近黑松林,却并未见着什么孟七娘所预料的稀奇古怪东西,只鼻中略略嗅得一些不应会在这松林内对外散发的淡淡“桂花香味”!   韦铜锤悚然止步,失声叫道:“师傅……”   孟七娘对他微一摆手,面向黑松林,朗声笑道:“姬元,慢说我老婆子足迹 几遍天下,就是我这新收的徒儿韦铜锤,也久居云南,他妈妈‘神龙夫人’苏荃,更练有足以解祛毒瘴的无数妙药!你这‘桂花化血瘴’虽是苗疆‘七大毒瘴’之一,又能对我师徒奈何?莫要胡乱施为,多伤无辜禽兽草木,以致获招天谴,就后悔来不及了!……”   她的语音才顿,黑松林中,一声冷笑,果然走出了一个形态既奇,服饰亦奇之人!   形态之奇是奇在此人身量既高,高度在六尺有余,但却奇瘦无比,双颧高耸,两腮少肉,看上去,就象是一根竹竿。   服饰之奇是奇在此人穿了一件质料极其特殊的银色宽大长衫,长衫上,不单绣满了蛇、蝎、虾蟆、蜈蚣、蜘蛛“五毒”图样,并还五彩斑斓,华丽诡异得太以触目!   孟七娘见冷笑出林之人,果是昔年旧识,惯在苗疆带,逞威作福的“五毒手”姬元,遂抢前两步,含笑说道:“姬元,十余年不见,我的头上白发,添色如霜,你这一身皮包骨头,也没有长出多少肉来?适才在莫愁酒店前,遣蛇送信,约我师徒,前来黑松林前一会则甚?是想……”   “五毒手”姬元,不等孟七娘再往下说,便笑嘻嘻的接口叫道:“孟老婆子,你知不知道‘三十六计之中’,有一计名叫‘围魏救赵’?”   孟七娘是江湖老到,七窍玲珑,能够触类旁通之人,闻言以下,登时吃了一惊,脸色微变问道:“你莫非破了往例,不是独闯江湖,竟另有手下,准备对‘宝亲王’弘历,和他那名叫纪晓岚的游伴,图谋下甚毒手?”   姬元摆手笑道:“不要把字眼用得那等难听好么?你收了徒弟,我也收了苗疆有名美女‘金花、银花’,作为门下弟子,她们因看中弘历气宇,他年或有人君之相,想嫁给他,弄个后妃身份,这是好事、美事,能称得上是下毒手么?”   孟七娘皱眉道:“苗女缠郎,无所不施其至!‘金花’、‘银花’,会对‘宝亲王’弘历,下施蛊、用‘降头’么?”   姬元笑道:“那说不定,要看‘宝亲王’弘历,识不识相?是吃敬酒?抑或要吃罚酒的了!总而言之,若有你们这好管闲事的师徒在侧,我两个女弟子的嫁人美事,必然难成!我才釜底抽薪,围魏救赵,把令师徒约来此处!如今,慢说 你们一时难以从我手下摆脱,即令本领通天,有术脱身,在时间上,也决来不及 再管那段风流闲事的了!”   韦铜锤此时才惊叹师傅的“金钱神卦”,委实灵验无比,“宝亲王”弘历果真遇上了甚于“蛇口蜂尾”的“阴人”之祸!   这时,孟七娘忽然和颜悦色的,向姬元笑道:“姬元,快设法制止你两名女弟子,叫她们不要用‘霸王硬上弓’的‘施蛊’、‘降头’等手段,兔得把印象弄坏,绝对难谐好事!不如让我老婆子来试试口舌,作个媒儿,看看能不能喝上一碗现成‘冬瓜汤’吧?”   姬元摇头叹道:“温和性的好话,我和金花、银花,均已当面说尽,‘宝亲王’弘历却偏偏不识抬举!如今,双方距离非迩,我纵制止,也来不及,且看这位雍正皇帝的四皇子,在毒蛊加身,降头入腹之下,还怎样能不听摆布……”   话方至此,远远夜空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极为低微,非经细听,无法领会的悠扬乐韵!   孟七娘倾耳片刻,目注姬元,哂然一叹说道:“姬元,你那两名女弟子的幻想已告破灭,不单好事难成,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姬元诧道:“为什么呢?这种悠扬乐韵,是……是……是什么东西?不会是专门克制蛊毒、降头,并特别伤损养蛊者本命元神的‘寒山度厄萧’吧?”   孟七娘合十当胸,望空一拜笑道:“我方以为你是‘夏虫不足以语冰’,谁知你居然总算有点见识……”   姬元神色颓败的,苦着脸儿叹道:“小寒山的‘度厄神尼’,虽向来最厌恶养蛊放毒之人,但神尼佛驾,已足有二十年未现江湖,或已涅槃西去,怎会这样凑巧的,在此处遇见她呢?……”   孟七娘道:“这事对于‘宝亲王’弘历来说,乃是因缘,但对于你女弟子金花、银花来说,却又是命定劫数!……”   话方至此,韦铜锤变色叫道:“师傅,有人来了!……”   语音才出,一条绝美、绝美的白色人影,便自横空而至,宛如天仙飘降!   既称绝美、绝美,又说宛如天仙,则来者当然是个女人,但所谓“白色”,却是指她穿了一身孝服!   孟七娘、韦铜锤,和姬元,突见来人飘降,神色当然惊动,但惊动的程度,却大不相同!   第十四回叹  逝   孟七娘最稳,她只是把两道眉头,蹩了一蹩,流露了些微诧异……   姬元有些惊惧,他虽见来人是俗家打扮,不是佛门中人,却也从来人手中所持一管绿色玉屏萧上,猜出此女定与“小寒山度厄神尼”,有极深渊源,并因神尼生平最厌恶豢养毒物之人,不由遍体生寒,往后连退两步!   但三人中惊动程度最大的,居然不是姬元,而是韦铜锤!……   韦铜锤看清来人,立刻全身发抖,双眼发直,摇摇晃晃的,几乎竟要晕倒……   原因在于孟七娘果然法眼无差,她先前从“通达卦”的“卦象”中看出今夜有“阴人”相助,而这“阴人”又可能与韦铜锤有亲属关系之语,着实半点不差,这白衣飘坠的眼前来人竟是韦铜锤的妹子韦双双!   韦铜锤一见韦双双,便心跳得几乎晕倒之故,并非为了“铜锤”遇上“板凳”,会变“瘪十”,而是震惊于她那一身孝服!   孟七娘搀住摇摇欲倒的韦铜锤,得知韦双双身份后,便目注这位绝美绝俏,但却满面悲容的韦家小妹问道:“韦小妹是为谁穿孝?”   两行珠泪,从韦双双美得绝世的大眼眶中,扑籁籁的滚了下来,她先定了定神,举袖拭去满脸泪渍,才向孟七娘恭身答道:“云南有飞书报丧,家母恸于日前仙游!”   孟七娘这才知道是韦双双的生身之母建宁公主死了,但也立刻想到建宁公主之死,可能与她哥哥康熙驾崩之事,或有相当关系?   韦铜锤起初是担心到爸爸韦小宝的身上,如今听清究竟,才稍微定了定心,向孟七娘苦着脸儿叫道:“师傅,你一人前去鹿鼎山办事好么?我要和小妹赶回云南奔丧……”   韦双双闻言,对韦铜锤连摇双手说道:“爸爸在北京等我,同回云南,他说你和大哥,不必奔丧,由我代表便可,因为鹿鼎之事,关系更重,不宜以私废公,大哥和大嫂,业双双兼程赶去,已经出了山海关了!”   韦铜锤骇然道:“大嫂?哪里来的大嫂?……”   韦双双破涕为笑道:“大哥忠厚老实,但老实人的福缘也厚!大嫂名叫红绡,是水摆夷族中的郡主身份,不单武功奇高,本领绝大,人也美得象朵花哩……”   说至此处,向韦铜锤脸上,看了两眼,嫣然笑道:“二哥不必吃醋,你也满脸喜气,必有好事当头!爸爸是去北京,调查康熙死因,并到老朋友‘小玄子’的墓前一奠!弘历和纪晓岚,被我持新拜恩师的‘寒山度厄萧’解围,金花、银花则因放蛊害人,本命元神受创太重,恐怕活不成了!……”   “五毒手”姬元一听韦双双竟是“小寒山神尼”的传人,手中并持有专克各种毒物的“度厄神萧”,早已心胆欲裂,悄悄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韦双双也不去追他,只对韦铜锤说道:“二哥,加点油吧!莫要让大哥专美于前!等我陪爸爸回云南,办完母丧,再入中原之时,希望鹿鼎宝藏已得,清室龙脉已断,你的身边,也多了一位美丽、大方,能管得住你的二嫂!”   说完,向孟七娘敛衽一礼,便转身举步,白衣飘飘而去!   孟七娘回送韦双双,点头赞道:“韦小宝的福泽多好,七位夫人,都不平凡,三个儿女,又均这样出色!我虽没见过你哥哥韦虎头,但仅从你和你妹子韦双双的身上,已可猜得出一些他的根骨形象!”   由于韦双双“大嫂”、“二嫂”的一加提起,韦铜锤不禁又想到了那位马二姑娘。   这回,他不卜金钱卦了,先焚了三支香,通诚凝神以后,才伸手抽取了一个字卷。   孟七娘笑道:“你抽取宇卷,要测字么?是不是在想马二姑娘?”   韦铜锤红着脸儿笑道:“师傅圣明!但这一次让我自己测字,若是参详不出灵机,或解释得离谱太远!再请您加以斧正,反正,‘小管辂’不能仅负虚名,您教我的各种本领,我都应该尽量找机会磨练,实习才对!”   孟七娘看他一眼,失笑说道:“展开纸卷着吧,你这回焚香通诚,倒是规规矩矩,且看所抽出的,是个什么字儿?”   韦铜锤果然连半点都不敢调皮,规规矩矩,神色恭敬的,把所抽出的那枚纸卷,慢慢展开,却见赫然是个“憂”字?   他“哎呀”一声失惊叫道:“父母之丧,可曰‘丁憂’,这个字儿,抽得当真有点灵气!……”   孟七娘似乎颇不为然的,摇头笑道:“父亲韦小宝,母亲苏荃,都还颇有余年,气运均盛!建宁公主虽则是你七个妈妈之一,却非直系血亲,虽有丧讯,远自云南传来,却仍并不构成丁憂,你父亲才传谕你哥哥韦虎头和你,不必因私废公,远途奔丧!何况,测字之道,重在推究未来,你既颇爱‘小管辂’之号,不愿徒拥虚名,想要遇事多加磨练,就替我把这个‘憂’字,仔细用心看看!”   韦铜锤满脸飞红,又对着那个“憂”字,颠颠倒倒的,细看有顷,忽然扬眉 笑道:“师傅,我看出些花样来了,这个‘憂’字,是‘夏’字头,和‘爱’字尾啊!……”   孟七娘笑道:“怎样解释法呢?若想使求测字的对方相信,最低限度也要能自圆其说!”   韦铜锤又想了一会儿,苦着脸儿说道:“男女相思,以‘爱’字收尾,口彩当然不错,但这个‘夏’字头,我就变不出什么语汇来了,好师傅,您老人家教我一套江湖口吧!”   孟七娘笑骂道:“又要叫‘好师傅’,又要骂师傅是‘江湖口’,简直心口矛盾,着实该打!”   孟七娘一说“该打”,韦铜锤就伸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赧然道:“该打!该打!师傅不是‘江湖口’,我真是个‘乌鸦嘴’!……”   孟七娘失笑道:“铜锤听好,师傅的传授来了,但这些话儿,决不是随俗浮沉的‘江湖口’,而是必须奉若经典的‘处世道’!……”   韦铜锤听师傅说得郑重其事,那敢嘻皮笑脸,立即神色肃然!   孟七娘正容又道:“世间事,必先拿稳‘有所为,有所不为’,认准‘有所变,有所不变’!对大节精忠的根本情操方面,要择善固执,万劫不磨!对随缘 应对的一些小事,则不妨逢穷则变,能变或通……”   韦铜锤叫道:“对于这个‘憂’字的拆解方面!应该怎么变呢?我就是不会变啊!……”   孟七娘笑道:“‘爱’字的脚,既确切不移,又是‘好口彩’,也说得通,大可‘择善固执’不必变了,但‘夏’字头,既不可解,便不妨‘穷中思变’我们把这‘憂’字的上半截,看成‘夏’字的一半如何?……”   韦铜锤“哦”了一声喜道:“不错,不错,恰好是‘憂’字一半!”   孟七娘道:“这么轻轻一变,道理马上变通,可以说得出了!‘半夏’是药物名称,也可以说是端阳略过的五月中旬季节。那么,我们把这‘憂’字测解为此去鹿鼎山,你与马二姑娘,曾在一株‘半夏’药草之旁,或由于一些‘半夏’药物之助,彼此重逢结‘爱’!否则,便是于五月中旬的‘半夏’之期,收获‘爱情’结尾,岂不顺理成章,恰符心愿?说不定又可奉承得你这等有钱的阔少爷,赏赐我多少金银财宝的口彩利市!”   韦铜锤如今那里还敢以身边所带的累累黄白之物亵渎师傅?只是一面替孟七娘轻轻捶背,一面涎脸笑道:“天下之大,妙事无穷,委实学得老都学不了啊!师傅,您刚才这一变,便立刻变得圆通无碍,障蔽尽去,真是妙得紧啊!”   孟七娘沉声道:“你不要光看变得妙,有时候坚持原则,有所不变更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是大丈夫!‘鼎镬甘如饴,阴阳不能贼’,才是奇男子!倘若不论什么大事小事,便遇难立变,那就成了世人所共不齿的软骨虫,连半文钱都不值了!”   韦铜锤一面捶背,一面双眼滋润地,慢慢沁出泪水,心满意足,发出一声喜悦叹息说道:“我的运气多好?竟拜了您这么一位神态多么慈祥、腹笥多么宽博,能为多么大的好师傅!不单赐了‘管辂心传’,并教了我这么多连我爹娘都没说过,只仿佛曾从建宁公主妈妈口中,隐约听得一些的做人处事道理!”   孟七娘笑道:“你爹娘可能懂得比我更多,除了‘阴阳卜相’等专门学识以外,他们的本领,也必然比我更大!他们不是不肯教你,而是由于你大赋使然,自幼性情太野,早上笼头,难以领会,且或无益有损!要听凭你在江湖间闯荡闯荡,受些磨折,见些世面,懂些人情,然后再好好琢磨,始成大器!你务须领会父母的一番深心,切莫自暴自弃才好!”   韦铜锤连连点头,师徒们再往前行,已近山海关口。   韦铜锤见山海关口的守关官兵,对过关行人,盘查得相当严细,遂又动了童心,向孟七娘低声笑道:“师傅,我想试试雍正帝的那面玉牌,以及‘宝亲王’弘历的那柄折扇,对于这些满清守关官兵,会不会发生什么作用?你看可使得么?”   孟七娘道:“使到使得,但不可过分促狭,凡事都适可而止就好!”   韦铜锤闻言,点了点头,表示领会,并故意把身带兵刃,露出一些尖刃,突出衣外。   一名兵土果然立即拦住韦铜锤,指着他腰间问道:“你腰间带的何物?是不是杀人凶器?”   韦铜锤笑吟吟的答道:“这‘杀人凶器’的字眼,用得多么难听?若是换成‘防身兵刃’四字,不就顺耳多了?”   兵士喝道:“防身兵刃?你定然不是寻常商贾,却是什么身份?想出‘山海关’,又要去什么所在?”   韦铜锤道:“是一名老百姓嘛!我和我师傅,是要出关前往鹿鼎山中,办理两桩大事!……”   那守关兵士,方冷冷“哼”了一声,旁边一员武官,已嘴角微披晒道:“鹿鼎山是允许老百姓们随意前去的所在么?说老实话,你想去办理两桩什么样的大事?”   韦铜锤应声答道:“一是寻宝,二是修坟……”   那官员吓了一跳道:“寻宝?寻什么宝?……”   韦铜锤当然不便直说是想寻找“四十二章经”卷中的秘图藏宝,遂随口编造笑道:“鹿鼎山中两桩宝,血红半夏黑风草嘛!随便找到‘血红半夏’,或是‘黑风草’,我这一辈子,便保险吃喝不了!”   孟七娘听他随机应变,把“半夏”也编造成了宝物,不禁暗暗好笑!   那官员和那兵士对看一眼,官员诧声说道:“我只听说过‘关外吉林三种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没听过鹿鼎山中又出了什么‘血红半夏黑风草’嘛?你说第二桩大事,是修坟……”   韦铜锤接口笑道:“祖宗的坟墓,不单应该祭扫,也该及时修茸,当然是大事啊!”   那官员似乎抓住了韦铜锤的言语漏洞,把脸色一沉说道:“你这厮分明是关内人氏,祖坟怎么会葬在关外鹿鼎山内?其中必有蹊跷……”   韦铜锤大笑道:“那是我朋友的祖坟,又不是我自己的祖坟,因我师徒精于阴阳与地之术,才受他之托,替他探看,若有必要,便顺手略加修茸……”   那官员越听越觉内有蹊跷,遂把孟七娘,韦铜锤师徒,叫进关门旁边的一间小屋,仔细盘问道:“你的朋友是谁?他是关外人氏?”   韦铜锤笑道:“他姓‘爱新觉罗’,来头还蛮不小呢,以前是位贝勒,如今封了亲王,名儿好象是弘历二字!”   那官员吓得立刻打了一个哆嗦,失声叫道:“你的朋友,名叫弘历?难……难道会是‘宝亲王’弘历?……”   韦铜锤点头笑道:“不会错了,他为人相当随和,我们朋友之间,一向都叫他宝啊宝的!……”   那员武官向手下兵士微施眼色,立把孟七娘师徒,围了起来,并抽出腰刀,作势威喝道:“冒认皇家亲友,纵非欺君,也有相当大罪!来,把这形迹可疑的 一老一小,替我拿下!”   众兵士暴喏声中,方自往上一围,韦铜锤便自摇手笑道:“慢来,慢来,假如我拿得出东西,可以证明‘宝亲王’弘历真是我的朋友,则你们的罪名,岂非也不小了!”   那武官平素便听说“宝亲王”弘历时常微服出游,最爱结交各种江湖异人,故而将信将疑,眉头深蹩问道:“你能证明?你……你能拿得出什么样的证明?”   韦铜锤从怀中取出那柄湘妃竹折扇,“刷”的展开,递向那员武官说道:“你拿去看吧,这是弘历自己作的诗,自己写的扇子,送给我作为纪念!他说出得山海关后,不论遇着什么大小文武官员,只消出示这柄折扇,便可令对方了解关系,获得方便照顾!”   听话之间,那员武官已满头大汗,等他接过折扇,认清笔迹,并看了扇上弘历特意加题的彼此亲热称呼,不禁目瞪口呆,用一种乞怜眼色,陪罪神情,望着韦铜锤,几乎想矮下半截!   孟七娘看不过去,伸手拦住那员武官奇窘无奈的几欲下跪之势,含笑说道:“尊官不必前倨后恭,我这徒儿还有一面御赐王牌,尚未取出来呢……”   韦铜锤笑道:“师傅提醒我了,那是当今雍正皇帝亲手送我之物,我来取出……”   那武官慌忙拦住,向韦铜锤拱手道:“韦朋友不必取出御赐之物,让我们见后,不能不拜的一齐变作磕头虫吧!贤师徒此去鹿鼎山,沿途官吏不知,必然多所阻扰!每次都要取出御赐玉牌,或‘宝亲王’亲书折扇,也太麻烦,故而,小官想替韦朋友在路上介绍两位友人,包管可以获得不少方便!”   韦铜锤是好事之人,不是怕事之徒,闻言之下,正想拒绝这员武官的一份好意,孟七娘已含笑点头说道:“尊官要替我这徒儿,介绍什么样的朋友?”   那名武官陪着笑脸说道:“皇室陵寝,原是重要所在!本朝入关,定鼎中原以后,先在北京城东,约莫两百五十里左右的遵化县马兰峪地段,建筑东陵安葬了太祖顺治、圣祖康熙二帝!如今,听说又在西京易县的永宁山下勘觅吉地,再建一座西陵!但入关以前的先逝皇族,却大都葬在鹿鼎山中,故列为禁地,不准闲杂人等擅入!……”   韦铜锤把眼一瞪,不悦说道:“我们是闲杂人等?我已说明,我师徒因学有专长,是受了‘宝亲王’弘历的礼聘,不辞万里风尘,来替他看风水,修祖坟的!”   那武官连连陪笑,点头说道:“下官见了‘宝亲王’法书折扇,又和韦朋友身边更有当今御赐玉牌,当然明白一切,但奉旨在鹿鼎山中,担任护陵重负的那些钦派武士,却颇难在匆促以下,立刻充分了解,彼此之间,容易误会冲突!幸巧,下官与那些钦派武士的正副领班,颇有渊源,相当友善!若修函备件信物,为韦朋友引介一下,岂不省了不少烦扰,定必获得方便?”   孟七娘笑道:“好,尊官上姓大名,我师徒去毕鹿鼎,转回北京见着‘宝亲王’后,会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的!”   那员武官大喜,立向孟七娘师徒打了一个千儿,躬身道:“下官姓马,小名得标,孟婆婆与韦朋友,请稍坐待茶,下官立即修书,并准备信物,向我担任鹿鼎山中钦派武士正副领班那两位朋友,介绍贤师徒身有御赐玉牌,奉旨勘坟,以及与‘宝亲王’弘历的交情关系……”   孟七娘点头笑诺,并表示郑重其事的记下了马得标的姓名,应允请“宝亲王”弘历伺机特予拔擢!   马得标觉得由于这段巧合缘遇,自己便飞黄腾达,富贵有望!自然满怀高兴,飞快修书,又取了一根铁翎小箭,交给韦铜锤作为信物,说明那是鹿鼎山中钦派武士领班“三手天尊”时震宇的独门暗器,对方一见此物,知是自己友好,必省了不少口舌,再交付书信,使其细观,即可获得一切方便!   韦铜锤急于造成鹿鼎取宝掘坟的那场必然热闹,取了书信,立向马得标告辞。   马得标表示巴结,一面亲自把他师徒送出山海关,一面含笑说道:“江湖上有名的韦姓之人不多,马得标见闻浅陋,共只听说三位,但这两日间,因缘凑巧,到让我结识了两位金面!”   孟七娘笑道:“马大人所指的有名韦姓之人,是哪三个?”   马得标道:“其中一人,赫赫有名,简直可说是功震公卿,名满江湖,就是那位曾被封过‘一等鹿鼎公’,但如今早已致仕归隐的‘小白龙’韦小宝啊!”   孟七娘与韦铜锤对视一笑,却谁也没有接口。   马得标指着韦铜锤,向孟七娘笑道:“令高徒雄姿勃发,如此英年,便与‘宝亲王’弘历结为好友,有了那厚交情,将来若出仕朝廊,封侯拜将,只在指顾之间,当然算是一位!……”   韦铜锤失笑道:“我又懒又狂,疏于礼法,只宜山野,不适朝廊,马大人许我将来出仕拜将封侯,委实揄扬太过,令人不敢接受!但我却想请教一声,你所说最近两日内结识的另一位韦姓之人,会不会是以从此出关,要去鹿鼎山的韦虎头呢?”   马得标“咦”了一声,失惊叫道:“韦朋友怎么猜得这样准法?那一位确实名叫韦虎头,业已昨日由此出关,但是否前往鹿鼎山?却不得而知!他……他的身材、面貌,和你有七分相象,但来历却说来惊人,份量更重得很呢!”   韦铜锤暗向师傅孟七娘扮个鬼脸,又听马得标道:“韦虎头就是名满大下的韦小宝的长公子,来历怎不惊人?他的夫人,又是当今万岁义妹,分量怎不吃重?……”   说话之间,业已出得山海关,韦铜锤遂向马得标告别,掏出所带银票,向道旁牲口商人,买了两头健骑,对孟七娘含笑叫道:“师傅,我买了马了,我们马上加鞭,好好赶一程吧!”   孟七娘笑道:“这样急法则甚?你是怕被你大哥大嫂,抢在前面,把功劳一齐占完?还是急着和马二姑娘,在什么‘半夏’药草之下,彼此相会?……”   韦铜锤脸色微红笑道:“师傅怎么只举出两项理由,还有第三项呢!我想赶去前面较繁盛的镇市之上,好好吃上几尾闻名已久,对他馋涎欲滴的松江白鱼……”   孟七娘笑道:“我当年游东北时吃过,松花江的清蒸白鱼,确是盘中绝味!但此地距离松花江尚远,无法吃到活鱼,一经冷藏,风味难免稍逊,但你即嘴馋猴急,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吧!”   韦铜锤真馋得仿佛要从口中滴下水来,一拍坐骑,与孟大娘并辔同行,在马背上涎脸笑道:“师傅,我最爱吃,这东北地方,还有什么出名好菜没有?”   孟七娘道:“多得很呢,这个季节,还可以吃得到白肉血肠,加点酸菜,来盘白切驴肉,糟溜山鸡片,蒸上条松江白鱼,包管你会吃得大呼过瘾!”   韦铜锤听得一怔道:“白切驴肉,驴肉会好吃么?猪、牛、羊肉,甚至马肉,我都吃过,就是对这种耳朵特别大的畜牲,尚未领教滋味。”   孟七娘说:“当地人有两句谚语,便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见其香美程度!据说,驴体之中,以肝、蹄最美,但这驴肝、驴蹄味道,究竟如何?连我也未尝过。”   韦铜锤大笑道:“这有何难,前头找家大店干脆买头驴儿杀掉,岂不便可连‘肝’带‘蹄’,一齐拿到厨下作菜?”   孟七娘摇头笑道:“你有钱可以花,但却没有时间可以等,我所谓的‘美味驴蹄’作起来,太不简单!”   韦铜锤道:“杀了驴儿,剁下四蹄,用开水烫洗刮毛,除去蹄甲,或卤或炖,最多早上杀驴,晚上即可大嚼,哪里会等得太久?”   孟七娘笑道:“这是普通的牛蹄、羊蹄作法,我所谓的‘美味驴蹄’,因须特别道具……”   韦铜锤好奇心动,急急接口问道:“什么特殊道具?师傅请您仔细说给我听,使我长点见识。”   孟七娘道:“要定制一具能容得下一只驴儿,并可使驴在其中略微回旋腾跃的四壁密封铁笼,笼中四角,铸有凹形浅池,内贮料酒、麻油等调味用品,驱驴入笼后,关门在笼下徐徐举火,驴热难耐,或饮酒解渴,或将蹄浸入酱、麻油内取凉,不住旋回跳掷,全身精力,自然齐聚四蹄!直待命竭驴死,再取其四蹄,洗刮烹制,必可大快朵颐,盘中夸绝味了……”   韦铜锤听得先惊,后叹,终于摇头,苦笑连声说道:“这种吃法,既太残忍,也太麻烦,更复太费时间,我只好放弃口福,敬谢不敏的了……”   说至此处,前面酒帘招展,道旁恰好有家酒店,看去房宇不小,相当宽敞。   韦铜锤大叫道:“有酒店了,一来我肚中早饿,二来又被师傅说了这么多美味,馋虫酒虫已在腹中蠕蠕而动,管它有没有松江白鱼,进去先煮锅白肉血肠,祭祭五脏也好!”   孟七娘自然不会拂他兴头,含笑微领缰绳驱马向酒店缓步驰去。   店中一名侍者,远远望见,便抢步迎来,陪笑说道:“关外天冷,春寒颇劲,两位快请大厅入座,马匹交给小的,代喂代溜,火锅酒菜,都一齐准备好了!”   韦铜锤飘身下骑,把自己和师傅的马,一并交给店家,边陪孟七娘走进酒店,边自笑道:“北京城的店家,对顾客特别亲切,礼貌极为周到,这东北地方,居然也颇不错,比较起来,反倒是江南一带,难免有势利欺客的情况出现……”   孟七娘笑道:“北人好客,并不特别,但我们今天,看来真可能会受到一些特别照顾!”   原来,他师徒刚入酒店,便被另外一名侍者,带到北面上座,桌上不单业已摆好了一只热腾腾的火锅、两大盘切得极薄的上好白肉、一大盘肥艳血肠、一盘毛肚、一盘肝片,并烫好了香气诱人的一大壶二锅头“洋河美酒”!   韦铜锤见自己尚未点菜,店家便已准备好了这么一大桌的东西,心中正略觉诧异,引座侍者已指着那盘肝片,陪笑说道:“贵客请尝尝看,这不是牛肝、羊肝,这是上好驴肝,配起洋河高梁的二锅头来,保证特别可口……”   韦铜锤笑道:“店家,我和我师傅,不是土著,只是过路人啊,你替我们准备得这样丰富,吃喝起来,当然舒服,但吃喝完毕,怎知道我们能付得出钱,结得了帐?……”   话方至此,那侍者摇手笑道:“客官放心吃,慢慢喝吧!除了桌上的菜,后灶还在替您炒盘糟溜山鸡片,切盘驴肉,蒸条松江白鱼,都不用您花上半文钱的!”   韦铜锤听得师傅先前对自己所说的几样东北美味,居然在这酒店中,均已备齐,并可免费供应,不必付钱,方自颇感愕然,孟七娘已向那侍者笑道:“店家,你好象认以我这徒弟?”   侍者恭身陪笑答道:“认是不认识,但可以猜得出,这位贵客,大概是‘铜锤二少’……”   韦铜锤大叫道:“妙极!妙极!‘铜锤二少’这个名词,连我自己还是第一次听到……”   孟七娘笑道:“这谜底并不难猜,我如今业已知道,是谁替你起了这‘铜锤二少’的称呼,并送你这一桌丰盛酒菜,作为彼此间开始打交道的友善礼物!”   韦铜锤虽然聪明,一时之间,也还回不过味来,遂先举箸夹了一片驴肝,在火锅中略烫,蘸些作料,入口一嚼,便高兴得眉飞色舞叫道:“这驴肝确实好吃,不管东道主人是谁,我也非常感谢他的!”   孟七娘也吃了一片白肉,和一段血肠,点头笑道:“你这样想法,和睦无争,一团喜气,着实令人佩服这酒菜东道主人,慧心妙手的适当安排!我来问你,你 们兄第二人,大概长得有点象吧!”   韦铜锤道:“有六七分象,不过我哥哥要比我略高过半个头儿!再加上他妈妈是有名美女,以致看起来,我哥哥也要比我来得英挺漂亮一些……”   语音至此忽顿,目注孟七娘道:“师傅,你以为东道主人竟会是我哥哥么?他虽然比我略早出关,但‘铜锤二少’却不象他所用的称呼。我哥哥高兴时叫我二弟,不高兴时,是老气横秋的,摆出当哥哥的架子,叫我小铜锤呢!”   孟七娘失笑道:“叫你小铜锤,也没错嘛!在牌九中,‘虎头’和‘铜锤’都是‘短门’,论‘点数’也要比你多出五点,你还不服气么?”   韦铜锤无法反驳,气得噘着嘴儿,又夹了两片美味驴肝,入口大嚼!   孟七娘举杯浅浅喝了一口酒儿,含笑又道:“至于‘铜锤二少’四字,当然不象你大哥对于你的称呼,但若移到了你大嫂头上,便显得十分恰当!唐人有首五言绝句,作得有趣蕴藉,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红绡虽为韦家新妇,在未正式拜见翁姑之前,先籍这一桌关外佳肴,与你这不太好伺候的小叔子,联络联络感情,正是她作大嫂的适宜手段!”   说话之间,白切驴肉和糟溜雉鸡片,又已送上,韦铜锤一面吃得高兴,一面又向孟七娘问道:“师傅,山海关的守将马得标,曾说我大嫂是当今雍正义妹,你又说她有水摆夷族的郡主身份,其中有无矛盾?……”   孟七娘摇头笑道:“没有矛盾,内中奥妙,我也不知,是在扬州时,由你茅龟伯,和甘凤池告诉我的。关键在于红绡与胤祯曾共同学艺于某武林高人门下,彼此有师兄妹的关系。‘师妹’、‘义妹’,原差不多,加上她扬州随跸,护驾有功,雍正必予酬庸,或是信物,或是封号,更显得她自称‘御妹’,决非胡乱吹嘘!至于郡主身份,更属事实,‘水摆夷’险被十四阿哥灭族,雍正夺其帝位,又害死了十四阿哥,红绡认为是代她族人,报了大仇,才甘心追随左右!最后,为了爱情,被你哥哥争取得脱离雍正!将来无论是谁万一若对雍正有所图谋行动之时,找上你这深悉雍正底细的大嫂红绡帮忙,必然大有助益!”   韦铜锤目光四外一扫,把语音压低说道:“雍正似乎是死定了!因为他一入宫问安,康熙立即晏驾,而遗诏又经事先修改,显见必有重大弊端!我爸爸怎会不为老朋友‘小玄子’报仇,只要时势许可,因缘一凑,韦家的人,从不亲自下手,也必从旁尽力……”   孟七娘忽然藉着饮酒,把右手食指,竖在唇间,作出了一个禁声暗号。   韦铜锤看见师傅这噤声手式,虽立刻把话头止住,却心中有点霍霍的,把双眉挑了一挑!   他刚才目扫四外时,觉得酒店并无什么特殊扎眼人物,只有西面壁下的两个黄衣僧人,桌上酒菜太丰,出家人如此豪华,似乎略异寻常而已……   但,如今这两个黄衣僧人,却只有一个还在饮酒,另外一个不知去了何处!   韦铜锤见了师傅手势,不禁心中冷笑,暗忖这两个秃驴,若想弄鬼,岂非在太岁头上动上,自找倒楣,自己正闲得无聊,索性找个机会,和他们斗上一斗……   念方至此,一大盘热腾腾的清蒸松江白鱼,又从厨下端了上桌。   韦铜锤对于这味东北名鱼,垂涎已久,一见鱼已蒸好端来,便替孟七娘敬酒,含笑说道:“师傅,松江白鱼来了,照您所说,此鱼离水太久,便难存活,一经冷藏,风味稍减,但目前限于地理,哪有鲜活之望?有鱼可吃,业已聊胜于无!等到了松花江畔,我们再好好尽兴,吃它一个过瘾……”   一面说话,一面便毫不客气的,向肥美鱼腹落箸!   但韦铜锤的箸儿未落,孟七娘头已先摇,发鬓上所插的一枚银簪,比韦铜锤筷儿更快的,先行刺入鱼中,银簪上并立即呈现出了一片乌黑!   火锅无异,驴肝驴肉,暨糟溜雉鸡片,也极正常,酒中亦无甚花样,韦铜锤自然毫无戒备之心,要对这味他所垂涎已久的松江白鱼,来个大快朵颐!   偏偏鱼中下毒,若不是孟七娘江湖经验老到,早就发现那两名黄衣僧人,眼神有异,又突有一人走往厨下,久久不出,来了个未雨绸缪,飞簪试鱼,韦铜锤 岂不空有一身本领,连半分都难施展的,便告惨遭不测!   银簪一黑,韦铜锤暗沁冷汗,立告恍然,站起身来,向那坐在西面壁下,尚自背对自己的黄衣僧人,厉声喝道:“魔鬼就是魔鬼,莫再装菩萨了!还有一个穿黄衣的秃驴何在?少爷非剁下你们四只‘驴蹄’,挖出你们的‘驴肝’,交给店家喂狗!”   语音甫落,厨房门口有人接口说道:“慢说只不过是韦小宝的儿子,就是韦小宝和他七个老婆,又有什么大不了得!佛爷们不是怕你,我们不必在店中惊扰俗人,屋后山坡一会!”   两个黄衣僧人中的另一个,出现在厨房门口,向韦铜锤发话叫阵。   韦铜锤因师傅在侧,不敢擅专,先看师傅眼色,见孟七娘对他点了点头,遂取了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作为对店家的赏钱,然后才走出店外。   那两名黄衣僧人,果非胆怯想逃,真是去往店后山坡,举步之间,看得出身手相当矫捷!   孟七娘领韦铜锤,也走向山坡,压低声音说道:“这是藏派喇嘛,可能来自雍和宫的胤祯心腹!你刚才在酒店之中,言语伤了胤祯,他们方出手在鱼中下毒作怪!”   韦铜锤冷笑道:“斗斗胤祯的心腹也好,难道我怕了他们?”   孟七娘笑道:“怕是不怕,但藏派武学中的‘天龙掌’法,和‘大手印’,别出蹊径,也具相当威力!有时还会杂有吞刀吐火等障眼邪术,你要小心,不要 对他们过分轻视……”   韦铜锤方一颌首,表示会意,便眉腾杀气的停了脚步。   因为,才一转过店后,便是一片微有坡度的开旷小岗,两名黄衣僧人已在岗上相待。   韦铜锤冷然问道:“僧人是出身藏派密宗,来自北京雍和宫吧?”   其中一个较胖大,也就是在店中前往厨房下毒的黄衣僧人,冷笑答道:“小贼既知佛爷们是来自京师雍和宫的活佛,也该知道业已犯了欺君重罪,可夷九族!佛爷在鱼中下毒,想超度你一个全尸,已经是特别慈悲了呢!”   韦铜锤失笑道:“多谢、多谢,但如今我师徒竟不领慈悲,不识抬举,又便怎么样呢?”   另一个较为瘦小的黄衣僧人,恶狠狠的龇牙一笑说道:“当今天子,不容悔亵!在文章中区区一句‘维民所止’,都会引起了株连九族之诛!你们在大庭广众之间,公然表露了弑君之念,那里还能容得!佛爷们要取下你师徒首级,用石灰腌好,带回北京,呈给圣上过目,一切悉由圣夺!看是龙恩浩荡,既死不究?还是行文云南,连韦小宝夫妇也一并拿京,问他们一个教子不严,欺君罔上之罪!”   韦铜锤听得大笑道:“出家人口中,没有禅机,不谈佛理,完全是一片官腔!真象是‘沐猴而冠’,令人看来十分可鄙可笑!想取我师徒的项上人头,凭什么呢?把你们藏派密宗的‘天龙掌’和‘大手印’,先显露给小爷爷看一看吧!……”   语音至此,忽然略顿,双眉一挑又道:“你们既来自雍和宫,定是雍正心腹,来来来,我先给你们看件东西,试试看认得出它的来历?”   话完,回手入怀,取出那面玉牌,向两名黄衣僧人递去。   两名僧人中,似是胖僧地位较高,由他伸手接过,两僧细看以后,均自面色微变。   胖僧“咦”了一声,诧然问道:“你那里来的御用之物?并似还与‘宝亲王’弘历,有点关系?”   韦铜锤笑道:“这是雍正在扬州逛窑子时,亲手送给我一位父执前辈甘风池的,因我欲出关闲逛,遂再由甘大侠转送给我,你们回京时,可问问雍正,实情是否如此?至于‘宝亲王’弘历,那人着实不错,与我交成好朋友了!他的书法不错,词章造诣亦佳,还写了柄扇儿送我!……”   话既至此,自然又取出那柄湘妃竹折扇递过。   两名黄僧人一看扇儿,认出弘历亲笔,知晓韦铜锤决非虚言,遂把玉牌、折扇一齐交还,改了笑容说道:“韦小施主既有一扇一牌在身,关外黑水白山的任何美景,已可随意邀游!但你们在江湖放纵已惯,别的话儿,尚可无甚禁忌,但有关万乘之尊的当今天子,却仍亵渎不得!否则,欺君的罪名太重,你父亲韦小宝虽江湖望重,在庙堂上也是替国家建过殊功,致仕归隐的‘一等鹿鼎公’,仍在龙颜震怒之下,无法庇护你的!”   说完这些话儿,双双向孟七娘、韦铜锤师徒,打了一个问讯,便欲转身离去。   韦铜锤喝道:“站住!”   两名黄衣僧人一怔回身,仍由那名胖僧,合十当胸问道:“韦小施主还有什么指教?”   韦铜锤笑道:“能得相逢便是缘,我久仰‘密宗大手印’的厉害,想要不揣鄙陋,凭惜胸中所学,讨教几招!何况,你们糟踏了我一份想吃已久的清蒸松江白鱼,不设法交代交代,就这样随便走么?”   胖僧闻言,皱眉说道:“拳脚无情,刀枪无眼,小施主又复身有御赐之物……”   韦铜锤不等他再往下讲,便接口狂笑道:“你不必存这种顾忌,我把玉牌、折扇,一齐交给我师傅,你便可施展全力,对我下绝情毒手!”   话完,转对孟七娘含笑道:“师傅请替我暂时保管一下,才使对方减少顾忌,让我多领教领教藏派武学,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   孟七娘低声道:“正正当当的武学方面,你是名父母之子,大概不会怕他,但有些邪术,却并非完全是障眼法儿,不宜十分大意!……”   第十五回信口开河   韦铜锤仿佛有甚特殊仗恃,自鼻中“哼”了一声道:“不用邪术,彼此光明较量还好,若是居心阴险,用起邪术,这两个藏派喇嘛,大概就快要遭劫数了!”   孟七娘虽是江湖老到,经验极丰,听出韦铜锤的语意之中,似有仗恃,却在一时之间,也猜不出他仗恃何来!因知雍和宫中的喇嘛,有些是雍正的拜佛替身,不单势力通天,一向作威作福,修为功力,往往也有独到厉害之处,自己必须留神为爱徒掠阵,丝毫大意不得……   想至此处,把语音压得更低说道:“你出手切磋,添点经验也好,若能点到为止,双方不必定欲结甚深仇,但万一收手不住,弄断了毒蛇的尾巴,便索性替我把蛇头砸烂!”   韦铜锤听懂师傅话意,悄然笑道:“师傅望安,我识得轻重利害,刚才的关外驴肝,和松江白鱼,没有吃得过瘾,我会让他们陪我一份‘西藏毒蛇羹’,和‘雍和秃驴肝’的……”   悄话一毕,举步向前丈许,走到较为开阔之处,向那一胖一瘦两名黄衣僧人,扬眉问道:“两位大和尚合计好了没有?西天路远,是结伴携手同行?还是一个一个接受我铜锤超度?”   身材较瘦的黄衣僧人,怪叫一声道:“闻得江湖人言,你不过是在苏荃生子时,因韦小宝用两粒骰子,掷出一‘么’一‘五’,才命名‘铜锤’而已,难道竟真用什么铜锤,作为兵刃?”   韦铜锤伸手腰间,解下一只连柄长才一尺四五,锤头仅比人拳略大,但看去分量不轻,闪烁紫乌光芒的小锤儿来当胸微举,晃了一晃说道:“我父母为了使我名副其实,特用‘西域紫金’和‘海底寒铁’,铸赐给我这柄‘八宝铜锤’……”   胖僧一旁喝道:“何谓‘八宝’?……”   韦铜锤笑道:“不是指铸锤质料,是指锤法绝招!我爸爸传了一招,我七位妈妈每位各传一招,故而叫做‘八宝’!但我如今又拜名师,师傅传了一招威力无边的‘铜锤六合打’,似乎应该改名为‘九绝铜锤’的了!”   胖僧忽似有甚灵感,发话问道:“你师傅教你一招铜锤六合打,显然是从隋唐时代恨天无柄,恨地无环的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精擅的‘六合锤’中,溶炼而出!但你爸爸韦小宝所教你的一招,叫什么呢?依我猜测,多半是叫做‘信口开河’了……”   这句话儿,居然把韦铜锤问很怪叫起来,愕然答道:“不简单嘛!你纵无真正活佛的前知慧觉,也有点小乘神通,不然怎会知道这绝招?”   胖增有点神情诡异的,失笑摇头说道:“这不是‘小乘神通’,也不是‘密宗法术’,而是我耳目灵通,见闻广阔,太了解你爸爸韦小宝了!他在江湖中,靠一个‘骗’字,在庙堂上,靠一个‘混’字,运气是实在好的,阴人之助更多,但除了万试万灵,百战百胜的‘信口开河’一招以外,我简直查不出他还有任何真实本领!”   一番话儿,对韦小宝是褒?是贬?更可说贬得“入骨”!   韦铜锤的一张俊脸,听得先是红,再是白,最后才完全恢复平静地,举起手中那柄由“八宝”业已改名“九绝”的小小铜锤,向胖僧微点锤头淡淡说道:“胖和尚,你下场吧!你是蛇头,也是贼王,杜工部说得好:‘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这‘九绝铜锤’,共仅九招,只要九招不胜,韦铜锤回手认命,自砸天灵!把我这条‘铜锤’命儿,干干脆脆的交代在‘铜锤’之下!”   胖僧确实是二僧之首,听韦铜锤指名叫阵,遂也从所着的黄色僧衣之内,撤出一对比儿臂略细,比海碗略大的“龙虎钢环”,双环互错,震起一片龙吟虎啸的声息,带着充满自信,也充满得意的狞恶神情,走下场内!   韦铜锤先是手举铜锤,等到胖僧走近,突把手儿一缩,微收铜锤,面带不悦问道:“我师徒只有两人,你怎么还胆怯得要调动雍正最贴身的‘红衣十八卫’,前来助阵?”   胖僧哂道:“胡说,擒你师徒,哪里用得着过于大张旗鼓!何况,‘红衣十八卫’镇日不离御前,怎会在关外……”   韦铜锤不等他的话完,便伸手向胖僧身后一指:“那么多穿红衣的矫捷汉子,每人手中,还带着‘血滴子’,不是‘红衣十八卫’是谁?难道雍正要亲自出关,到鹿鼎山中祭祖?……”   话能掌握要点,尤是话中“血滴子”三字,更为传神,由不得原本相当刁滑的胖僧不信以为真,回头向后一看。   这一看,毛病大了!   韦铜锤的“九绝铜锤”,其实应该叫做“十绝铜锤”,除了一父七母和一位师傅所传授的九大绝招之外,还有一绝,就是他那锤头之后,系有一根尺许细链,细链藏在锤柄之中,可以随他心意,使锤头脱离锤柄!飞出尺许,然后再予收回。   换句话说,他这柄小锤,看去虽仅长约一尺四五,但在必要时,却可以攻击距离三尺左右敌人!   若在平时,韦铜锤非在艺业不敌,关系成败生死时,不会轻用这“飞锤”花样,但如今却因胖僧在口舌方面,太以轻薄,讥嘲他爹爹韦小宝除了“信口开河”以外,别无所能,遂心中大愤,立刻信口开河的编造了一套雍正亲率“红衣十八卫”,出关祭祖的莫大谎言,骗得胖僧回头观看,并掌握稍纵即逝的机会,发动飞锤,让他尝尝滋味!   胖僧回头一看,身后根本没有“红衣十八卫”和雍正銮驾的半点踪影,耳边却听得机簧微声,和韦铜锤的锤头破风之声,便知大上恶当!   这时想完全避开,哪里还来得及,胖僧拚命闪身,勉强避开一击致命的后脑部位,但右肩头上,已挨了一记重的。惨哼起处,肩骨尽裂,人被震得踉跄出三四步去,连右手中所握龙环也把握不住,而告“当当”落地!   韦铜锤大笑道:“你刚才说得对了,我爹爹的‘信口开河’,万试万灵,百战百胜,如今果然实验,我让你开始便尝到韦氏传家绝艺‘信口开河’滋味,你等于是中了头彩,真够幸运!”   胖僧也知自己言语太以轻薄,犯了“打人打脸,伤树伤皮”的江湖大戒,才引起韦铜锤的极度愤怒,尝到了“信口开河”威力!肩骨一裂,有技难施,岂不任人宰割!……   想至此处,长叹一声,颓然说道:“信口开河,果然厉害!韦小宝一生,仗此成名立业,你也家学渊源……”   韦铜锤听他还在牙尖舌利,调侃自己,不禁冷笑一声,上前几步,把胖僧脱手落地的那只龙环拾起。   胖僧知难侥幸,环眼一瞪喝道:“我肩骨破裂,一切的‘大手印’、‘天龙掌’等功力,暨神通法术,均已无法施为,索性在关外地面,以兵解成你这竖子之名,你就下辣手吧!”   韦铜锤向手中所拾起的那只龙环看了一眼,忽然笑嘻嘻的对那胖僧问道:“胖和尚,我问问你,江湖人物应不应该尊师重道?”   胖僧虽不懂他问话之意,仍自应声答道:“当然应该!天、地、君、亲、师,怎能不尊?……”   话方至此,韦铜锤脸色一沉,接口说道:“照常理说来,你肩骨既裂,失去战斗能力,我似不应对你再下辣手,无妨彼此订个日后之会!但在我出阵之时,我师傅曾加嘱咐,若是伤了毒蛇,或弄断蛇尾,便索性把蛇头敲碎!韦铜锤既经师嘱,敢不遵从!只好得罪大和尚,就用你自己的杀人兵刃,超度你了。”   语音甫落,龙环遂扬,用了一式“送佛归西”,又准又快的敲在胖僧那胖嘟嘟的和尚头上!   血雨脑花,应环四溅,这名原本确实功力不弱,并会些邪术的藏派黄衣喇嘛,竟在轻敌骄狂,多言贾祸之下,立告饮恨归西!   韦铜锤既遵师嘱,敲碎蛇头,又怎肯容留另一条毒蛇能全身而退,引起难测风浪?   他心中略觉疑惑,疑的是那瘦僧怎么如此胆怯!如此不够义气!一味旁观,竟眼看胖僧在自己“信口开河”之下,上当遭劫,既未加以提醒,更不加以援手,难道他就不懂“唇亡齿寒”之理,想不出自己杀了胖僧之后,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疑念大炽,目光四扫,却见这片小平坡上,那里还有什么瘦僧踪迹?   韦铜锤莫名其妙,向孟七娘问道:“师傅,那瘦和尚呢?他是何时逃走?”   孟七娘笑道:“就在你施展家传绝学,对胖和尚‘信口开河’之际,瘦和尚极识时务,似乎已知不妙,悄无声息地,来个脚底抹油!……”   韦铜锤皱眉道:“师傅既然发现……”   孟七娘截口笑道:“我虽发现,也不能出声喝止,或纵身追赶他啊。因为,万一惊动了胖和尚,岂不令你苦心施展的‘信口开河’,为之功败垂成,千仞一篑。”   韦铜锤苦笑道:“两个喇嘛僧中,虽可看出以胖和尚权位较高,但瘦和尚这一逃走,必向雍正搬弄是非!平时我们不怕,但鹿鼎之事……”   孟七娘不等他往下再讲,便正色接道:“鹿鼎取宝,以及破坏清室祖坟风水之愿,若想在毫无阻力之下完成,几乎决不可能!一场动地惊天的大热闹,既不可兔,则四海汉室豪英,与满清当朝鹰犬,索性来场决战,大家都把头颅、热血、和修为、智慧,一齐投入其中,赌个大的,也是痛快的事!……”   韦铜锤道:“师傅的看法变了?……”   孟七娘道:“不是我的看法变了,而是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你爸爸乃是精明赌徒,他若衡量当前情况,定也毫不犹豫的,卷起袖儿,掷出这把‘骰子’!”   韦铜锤突发感触的,失声一叹道:“可惜我爸爸为了小妹的妈妈建宁公主之丧,业已转回云南,若是他老人家,和其余六位妈妈,也都前来鹿鼎山,八方聚会,那才真正的够热闹呢!”   孟七娘笑道:“有可能啊!你爸爸是极热心的人,也是最爱热闹的人!只因从小便饱尝冷暖,忍受各种压迫欺凌,慢慢从困苦中熬炼出头,识透利害,以致晚年行事,便自然而然的,趋于稳重,不会轻易行动而已!不过,赌徒性格,是毕生都变不了的,只要他认定‘应该赌’而‘值得赌’时,‘小白龙’韦小宝会把他整个身家性命,都毫无反顾地,一齐押上去的!你六个妈妈,当然都随他进退,大家在山海关外,掀起一场足令胤祯头疼,四海鼓舞,并开百十年后光复契机的鹿鼎风云,可能性大得很呢!……”   说至此处,突又摇头叹道:“天意,天意,建宁公主之丧,真所谓‘死得其时’!……”   韦铜锤不解问道:“师傅此话怎讲?”   孟七娘道:“假如建宁公主未死,则鹿鼎之事,她是帮她丈夫,挖她祖宗的坟,盗她先人的宝?还是帮她侄子雍正,要她丈夫的命?左右为难,里外都极惭咎,简直比死都难过!所以,她在滇池的大观楼上,面对湖山胜景,无病无灾,突然化去,真乃天大福气!我遂感叹,只有天意,才能安排建宁公主‘死得其时’,如此恰到好处!”   建宁公主人美学优,又极温和,除对爱女双双,珍若掌珠以外,对韦虎头、韦铜锤,也无甚轩轾的,一样疼怜,故而,韦铜锤于闻得她的死讯时,心中着实相当凄酸难过,如今听了师傅孟七娘这样一加分析,立告释然,果觉建宁公主的及时解脱,得免烦恼,反而是天大福气,也省了爹爹的许多为难之处!   想得慰然含笑,口中喃喃有词,合掌向空中连拜!   孟七娘笑道:“对,拜拜她吧!这位女中英豪……”   话方至此,突然有个娇跪女音,接口笑道:“不要拜,不要拜,一顿酒饭,算得什么?何况被鹰犬捣乱,还未能吃得尽兴,孟婆婆是江湖前辈,您口中的‘女中英豪’四字,叫晚辈冯英,怎生当得起呢?……”   一条倩影,随话声飘现眼前,正是韦铜锤对她相思欲绝的“马二姑娘”,如今换了女装,更显得婀娜英爽,娇媚绝世!   孟七娘听她自己报名“冯英”,便含笑叫道:“冯英姑娘,你也错了,我也错了!”   这两个“错了”,把冯英错得一头雾水,先秋波送情的,瞥了韦铜锤一眼,再对孟七娘愕然问道:“孟老人家,你是错在何处,我又错在何处?”   孟七娘笑道:“我叫韦铜锤向空拜拜他在云南去世未久的建宁公主妈妈,你却弄错了,以为他是拜你。在酒店中,预设酒菜,款待我师徒的东道主人,原来是你,我却猜错了,以为是铜锤的大嫂红绡……”   听至此处,冯英脸色突变,竟在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天哪!”   韦铜锤对她十分关切,见状愕然问道:“冯……冯姑娘,你……你何事吃惊?”   冯英柳眉紧蹩,苦笑未答,却反向韦铜锤道:“那位名叫红绡的美女,既是你的大嫂,则另外一位,与你有七分相象,却比你约莫要高出半个头儿,年龄和你差不多的美男子,竟是你哥哥韦虎头了?”   韦铜锤听出冯英仿佛话外有话,不禁微惊说道:“不错,是我哥哥!根据我在山海关所获讯息,他比我略早一日出关,莫非我哥哥出……出了什么祸事?”   冯英的绝代娇靥之上,显出一片嫣红的娇羞色泽,赧然垂头答道:“有没有出甚祸事,此刻尚自难知!但他们夫妻,上了我一个当儿,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鲁莽从事,荒唐透顶,叫……叫……叫我怎好意思和他们再相见呢?”   孟七娘失笑道:“上了一个当儿,不算什么大事,冯姑娘且把经过说出,让我老婆子,凭借经验,想个法儿,加以调和化解,使大家哈哈一笑便了!”   冯英闻言,好似心中略宽,扬眉一笑道:“好,我们先把胖喇嘛和瘦喇嘛的尸身,处理一下,然后再向孟老人家,禀报那件荒唐经过!”   韦铜锤喜道:“瘦喇嘛也被你解决掉了?”   冯英颔首道:“你远道出关,显有所为,我怎肯允许他去报讯搬兵,替你增加困难?遂在你用了一招‘信口开河’解决胖喇嘛以后,也来了一招‘随手拔根’,成全这来自北京雍和宫的两个雍正心腹,欢欢喜喜,一同上了西天大路……”   说话至此,把孟七娘、韦铜锤师徒,引到躺在小山坡另一面,已被一剑穿心的瘦喇嘛遗尸之旁,弹上“化骨散”,再回到胖喇嘛尸边,作了同样处置,以求不露痕迹!   韦铜锤关心他哥哥韦虎头,迫不及待地,向冯英急急问道:“冯……冯……冯……”   他只说了三个“冯……”字,便居然“冯”不下去?   因为他觉得若是再叫她“冯姑娘”,似嫌生分,若叫“冯英”,又嫌唐突……   冯英看出他的窘状,也猜出他的为难,嫣然一笑接道:“叫我‘冯英’便可,‘小英’也颇为亲切,我还想以后便叫你相当可爱的‘小铜锤’呢!”   这一声娇娇俏俏的“小钢锤”,把两个人间的距离,顿时又叫近好多,使韦铜锤心中一喜,目注冯英问道:“小英,你……你让我哥哥和红绡大嫂,上了个什么当儿?”   冯英笑道:“他夫妇出关以后,恰好也于你方才喝酒的店中小坐,我在旁听得他夫妇似乎想寻觅什么祛毒疗伤药物?遂信口编造了一句谎言,说小兴安岭黑风洞中的血红半夏,和黑风草,是祛毒疗伤的无上圣药,但若无通天本领,根本无望取得!他夫妇傲气大动,上了当儿,竟立即远去兴安岭了!”   韦铜锤诧道:“我大哥大嫂惹了你么?”   冯英满脸飞红,赧然说道:“他们没有惹我,一来我在一开始时,几乎把你哥哥错认是你,弄得有点羞窘!二来又嫉妒你哥哥比你漂亮,红绡也比我美艳,遂莫名其妙的,竟编了谎言,想害他们白跑上一趟冤枉远路!”   韦铜锤道:“小兴安岭中,当真有个黑风洞?黑风洞中,有没有什么血红半夏黑风草呢?”   冯英道:“小兴安岭是东北有数山岳,黑风洞我也确在一些年老参客口中,闻过其名,但洞中有没有血红半夏黑风草?却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那两桩药物名称,和它们祛毒疗伤灵效,是我在微有酒意以后,随口编出来的!”   韦铜锤闻言之下,不禁失声大笑!   冯英白他一眼,挑眉佯怒问道:“小钢锤,你笑什么?是笑我太以荒唐?”   韦铜锤摇头道:“不是笑你荒唐,是笑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在路过山海关,守将盘问之时,我答以要去鹿鼎山寻宝,而对所谓宝物,也随口编造的正是血红半夏黑风草呀!……”   冯英那里肯信?连连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编的谎,怎么可能会和你编的谎,竞巧合得半字不差,完全一模一样?”   孟七娘一旁笑道:“这就叫‘天作之合’,人力几乎是办不到的……”   韦铜锤体会得出师傅是故意用了“天作之合”的好口彩,扬眉得意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师傅总不会帮我说谎……”   孟七娘笑道:“小铜锤的确也对山海关守将马得标,编造出了血红半夏黑风草七字,因为半夏,并非毫无来源,其中还有故事!”   冯英“哦”了一声道:“这故事定然精彩,我们仍到那家店中,煮酒细说!昨天,我花钱托人在当地财主家中,匀了两条地窑中的冰藏白鱼,虽被臭喇嘛们糟掉一条,第二条还可再使小铜锤稍解馋意!这回,总不会再有毒了。”   韦铜锤笑道:“驴肝、驴肉,还有没有?确实名不虚传,蛮好吃啊!”   冯英笑道:“那是酒店中的东西,你韦二少爷腰缠万贯,大可再杀上一头驴儿,还怕吃不够么?……”   话方至此韦铜锤从那声“韦二少爷”上,突生灵感,目注冯英问道:“小英,你真够调皮,怎么向店家替我又编了个‘铜锤二少’称谓?”   冯英笑道:“我是‘三国曹操,事后方明’嘛,我把你哥哥和红绡骗走以后,方想起你们的眉目轮廓,大以相象,你又有一个哥哥,莫非他竟是‘虎头大少’?那才成了荒乎其唐的天大笑话!遂嘱咐店家,注意路上过客,若是遇见有与适才那位客官面貌相象之人,便是‘铜锤二少’到了,可招呼他进店享用我预先预备的一些东北精美食物。”   说话之间,又已回到了酒店之中。   一来,冯英未留活口,又把两名喇嘛遗尸,加以处理,根本未留痕迹,惊动地方。   二来,冯英与韦铜锤均出手大方,赏赐甚丰,一见他们又来,店家们当然格外巴结,用不着冯英再作吩咐,便把店中所有上等的酒菜,尽量安排上桌。   冯英性急,才一坐下便向孟七娘笑道:“老人家,我是直肠子,更是急性子,心中留不得事!你把‘半夏’二字的来历出典,告诉我吧!”   由于冯英换了女装,确实美俏可爱,孟七娘越发愿意为爱徒玉成这桩姻缘,遂把韦铜锤由于苦念冯英,急得测字,从纸卷中,抽了一个“憂”字,解释为“半夏”和“爱”字结尾等情,韦铜锤也因此灵感,才对山海关守将马得标编造出血红半夏黑风草之语,向冯英仔细说了一遍。   冯英听得韦铜锤对自己如此相思,不禁芳心颇觉甜蜜的,把两道含情秋水,向韦铜锤脉脉凝注!……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反而把冯英看得笑容立减,双眉微蹩!   因为,韦铜锤口中虽在大嚼美味驴肉,脸上却满布愁容,好似把孟七娘所说,他从纸卷中抽出来的那个“憂”字,深深嵌在了眉心部位!   冯英“咦”了一声,看着韦铜锤道:“小铜锤,你把眉头皱得这紧则甚?是店家的厨下师傅没有把火候控制得当,驴肉太老,味道难吃?还是担心你虎头大哥和红绡大嫂,于上了恶当,跑了冤枉路儿以后,会怒气大发,不肯原谅我呢?”   韦铜锤道:“驴肉又香又烂,相当好吃!我大哥大嫂,是胸襟如海之人,也不会对玩笑小事,过分计较!”   冯英道:“那你发的是什么愁呢?你虽在摇头,但两道眉儿,都快皱结到一处了!”   韦铜锤突似要举杯消愁的,端起二锅头的洋河美酒,喝了一大口,目注冯英叹道:“小英,你对我大哥大嫂编造血红半夏黑风草乃祛毒疗伤圣药的谎言之举,是因在这酒店中,闻得我大哥大嫂,亟需此类药物,才将计就计,投其所好的么……”   冯英赧然接口道:“我认错了,当时我委实妒心太重,以致自作聪明!……”   韦铜锤摇头叹道:“你自作聪明,和他们开个小小玩笑,又有何妨,无甚大碍?但,小英,我要问你,若不是,我大哥和大嫂中,有人带甚暗伤或中甚奇毒?好端端的不会闻言起意,立即远赴小兴安岭,企图寻找什么足以祛毒疗伤的血红半夏黑风草吧?”   冯英被他提醒,“哎呀”一声叫道:“小铜锤,你心思真细,讲得对啊!如今我也觉得事情不大对了……”   孟七娘道:“你们都不要急,船到桥头,自然就会直的!小英先静下心来,细想一想,韦虎头和红绡两人之中,谁会有中毒?或是受伤情况流露?”   冯英默然不语,细想有顷,突挑眉说道:“我想起来了,红绡的眉心部位,有一条非细心注目,不易看出的极细红线……”   韦铜锤失声道:“这是中了什么定期发作或延期发作等奇毒的特别象征!我大嫂随跸扬州,曾以师兄妹的关系,贴身护卫胤祯,胤祯那厮,极为猜忌,是翻脸无情的性若豺狼之人,莫……莫……莫非我大嫂当时着了他什么道儿?如今才渐渐发觉……”   冯英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韦铜锤诧道:“小英,你吞吞吐吐则甚?有何话儿?赶紧直说!”   冯英无奈答道:“红绡对你哥哥饮食,似极注意,不许他吃驴头肉、牛头肉、猪头肉等……”   话方至此,韦铜锤便越发惊道:“动物的头部之肉,俗传乃是发物!无端怎会禁食发物?看来,红绡固然身中奇毒,我大哥也可能身带内伤!他们究竟遇到怎样对手,弄得情况如此不妙?……”   孟七娘叹道:“等吧,等你们兄弟相逢,真相自可大白!”   韦铜锤竟向孟七娘撒娇,噘起嘴儿叫道:“人家急得要命,师傅别光说风凉话好么?请帮我拿个主意,兄弟相会,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在鹿鼎山中,等我哥哥、嫂子,另一条则是我们前往小兴安岭,去找他们……”   孟七娘接口笑道:“这两条路儿,应该走哪一条?你有人可问,为什么要问我呢?”   韦铜锤一怔道:“我应该问谁?师傅是指应该问小英么?……”   冯英白他一眼,接口哂道:“小铜锤是聪明人,怎么突然笨起来了。我是个黄毛丫头,一无灵机,二无经验,开开玩笑,打情骂俏可以,怎能替你拿甚重大主意?”   韦铜锤叫道:“眼前只有我们三个人啊,不问师傅,又不问你,难道问我自己?……”   冯英笑道:“你快参透你师博寓教育于磨练的意旨了!你是‘小管辂’,老人家是‘白发女管辂’,既遇疑难,当展所学!你不是曾自翊‘能知天下事,善解古今迷’么?……”   韦铜锤恍然道:“去问‘管辂’,师傅要我卜卦?……”   冯英笑道:“表演一下,给我看吧!这回可别胡诌,再弄出什么‘血红半夏黑风草’了!”   韦铜锤道:“有关兄嫂安危,兹事体大,我不敢以测字论断,且虔诚通灵、卜次‘金钱神卦’!”   话完,规规矩矩的,命店家取盆水来,先行净手,再复焚香通诚,然后借了孟七娘的“阴沉灵竹卦筒”,向空一拜,摇了三摇,把筒中六枚金钱,慢慢向前倾出,绝未嘻皮笑脸。   韦铜锤见六枚金钱有正有背,排列得又极错综,遂先行拜谢卦神指点,收了金钱,纳入卦筒,恭恭敬敬的交还孟七娘,并含笑说道:“师傅,卦象呈现是‘动静’之状!……”   孟七娘有意使他在冯英面前,有所表现,遂含笑问道:“尽你所能,替我把这‘动静’卦象,演绎解释一下。”   韦铜锤道:“动静分量,既定全相等,则一动不如一静,我们似乎可以在鹿鼎山中,静待我哥哥嫂子赶来,无须远去小兴安岭……”   孟七娘道:“这是最表面的看法,一般江湖卜者,都会如此参解,你既以‘小管辂’自居,看法不可平凡,应该深一层啊!”   韦铜锤一时之间,竟未听出孟七娘所给他的暗示,立即扬眉答道:“六枚金钱中,第一枚乃是‘背面’,最后一枚则是‘正面’,以‘反’始以‘正’终,应属吉兆,一切都无需忧虑的了……”   孟七娘看他一眼又道:“还有没有其他灵机?……”   韦铜锤一征之下,莫知所指的,只好摇了摇头!   孟七娘突然把脸色一沉,冷然叱道:“一知半解,妄作聪明!有目无珠!灵机闭塞!你配作‘小管辂’么?不许你再吃喝了,快去多买一匹马儿,给英儿代步,我们立即赶去小兴安岭,找那座黑风洞吧!……”   韦铜锤愕然失惊道:“要去小兴安岭么?师傅的看法,竟与我恰恰相反?”   孟七娘道:“我们卜的是眼前之事,六枚金钱中,是否以‘背面’的金钱,象征你哥哥嫂子,以‘正面’的金钱,象征我们?……”   韦铜锤点头道:“我们的人数,多一个嘛,应该采取这种看法我也并未说错!”   孟七娘冷笑道:“你注意到第三枚金钱没有?其余五枚金钱,均作相当规矩整齐的直线排列,但第三枚金钱,却于你倾出卦筒之际,向左斜滚,几乎落往桌下,最后虽似悬崖勒马般,自坠桌边缘,滚了回来,但也未整齐踏入行列,而是梢稍偏左的‘背面’朝天,停在了第二枚和第四枚金钱的空隙之间……”   冯英一旁失声叫道:“不错,不错,情况正是如此!老人家看得真仔细啊!但当时我和小铜锤,都未注意,如今经您提醒,方知事非偶然,这……这是什么吉凶?应该怎样解释?”   孟七娘正色答道:“这就是所谓灵机,恐怕是韦虎头与红绡的小兴安岭黑风洞之行,入了歧途,出了什么差错!远来关外,人地生疏,鹿鼎之事,又无什么时间限制,我们不可苟安,应该也去小兴安岭,替韦虎头夫妻,打个接应才对!”   听到此处,韦铜锤羞得俊面飞红,赶紧离座出店,准备替冯英买马。   冯英见他出店,忍不住“噗哧”一笑!   孟七娘看她一眼问道:“英儿为何失笑?”   冯英笑道:“我是在笑祸福荣辱似乎真有天定?半丝勉强不得!老人家分明是给小铜锤机会,让他显点本领,给我看看,谁知反而把他弄得灰头上脸,出了大洋相,哪里想得到啊?……”   孟七娘神色一正,缓缓说道:“英儿,你说错了一句话了,我必须替你修正,祸福荣辱,虽由天定,但仍然可以改变……”   冯英惊道:“有人可以逆天?这比苍天力量更大之人,却是谁呢?”   孟七娘笑道:“是你自己!常言道:‘数由天定,命随心转’!多行不义,有好命亦遭殃!诸善奉行,此心无愧,则化千灾为万吉!这绝非迂腐说教!这是数千百年人生统计中的不变过理!故而,无论何事,我们不可坐待其成,先需善尽其力!所谓‘尽人事而后听天命’,才可心安理得!……”   冯英听得连连点头,为孟七娘斟了三杯,笑道:“干脆您也把我收为女弟子吧!”   孟七娘酒量本好,把三杯美酒,一齐饮完,点头笑道:“我不单答应收你作女弟子,并还要变个花样,不是为我自己收徒,而是代我师姊青城山玉清宫的‘玉清宫主’收徙,这样,才可以把你变成韦铜锤的师姊,以后便名正言顺的,叫他‘小铜锤’了!……”   冯英本来也是个捣蛋鬼儿,闻言,惊喜万分,双扬秀眉笑道:“师傅,不……不,应该叫您师叔!师叔真想得妙啊?竟把‘小铜锤’变成了我的师弟,我既有师姊身份,可以好好的管管他了!”   孟七娘失笑道:“不是我想得妙,而是这惯于调皮捣蛋的‘小铜锤’,委实花样太多!他曾经想把他爸爸韦小宝,变成他的师弟,遂使我动了灵机,先替他找上一位管得住他的师姊……”   冯英大为高兴道:“师叔认为我管得住他?”   孟七娘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我管他的力量是三分的‘威’,和七分的‘德’,你管他的力量,却是十分的‘情’!你说,他会比较听从谁的话呢?……”   说至此处,刚才那羞窘得俊脸通红的“小铜锤”,已回来了,牵着一匹极神骏的高大白马,在店门外,便眉飞色舞的高声叫道:“小英,小英,快出来看,我以千两黄金,替你买到了一头好马!这是在马谱中,赫赫有名的照夜玉狮子呢,由头至尾,绝对找不出半根杂毛……”   冯英一听,便秀眉微蹩,向孟七娘低声说道:“雍正天性疑忌,到处皆布有爪牙,我们大谋在身,凡事都不宜过事招摇!‘小铜锤’太轻狂了,我以作师姊的身份,去给他一点教训……”   话完,立即站起身形,走向店门,孟七娘面含微笑的,举步相随,并未加以拦阻。   韦铜锤见冯英出店,又急于讨好的,连连招手叫道:“小英来看……小英来看,这匹照夜玉狮子多棒,全身雪白……”   冯英不等他往下再说,便“哼”了一声,寒着脸儿叱道:“什么‘小英,小英’?放规矩些,叫我一声‘师姐’!”   韦铜锤怪叫一声,看着冯英,仍然叫她“小英”的,摇头说道:“小英,你喝醉酒了?没搞错吧?凭你的年龄,能当我的师姐?凭你的技艺,配当我的师姐?你会测字?卜卦?看风水?论阴阳?还是算命?……”   孟七娘在冯英身后,替她敲边鼓的接口笑道:“没有错啊,她应该是你师姐,因为,你去买马之际,我问起英儿师承,才知道她竟是我师姐青城山玉清宫的‘玉清宫主’弟子……”   冯英接着孟七娘的话头,又换了略为温和神色,向韦铜锤嫣然笑道:“小铜锤不要把嘴儿噘得那么高,平常时候,你不妨叫我小英,但在我发现你举动错误,而要板起面孔,教训你时,你必须规规矩矩,叫我师姐!”   韦铜锤也真调皮,立即脚跟一并,向冯英一抱双拳,哈着腰儿说道:“小弟韦铜锤,参见师姐,并请教师姐,发现了小弟的什么错误?是不是要对小弟开教训了?”   冯英果然把脸一板,沉声说道:“第一、我们出关之举,不是闲游,而是身有要事!对方又势力庞大,耳目众多,故应尽量避免招摇,以期减少阻扰!象你方才那样,在店门外便高声大叫花了千两黄金买马,岂非轻狂炫耀,容易惹人注意,下次绝对不可!……”   韦铜锤见她当真摆出一派作师姐的口吻威风,不禁暗暗好笑!但恐不如其意,会羞了冯英,遂索性凑趣的,向她深深作了一揖,陪笑说道:“是!是!师姊指点的是,小弟知罪,师姊还有其他教训没有?”   冯英指着那匹白马又道:“第二,你们韦家子弟,虽然有钱,却也不应乱花!千两黄金,买匹普通土马,被马贩骗了,毫不自觉,还在得意洋洋,你……你……你成了‘大头鬼’了!”   韦铜锤不服叫道:“普通土马?师姊说错了吧,这是马谱之中,排列在前几名的‘照夜玉狮子’啊!”   冯英冷笑道:“真正的照夜玉狮子马,诚如你所说,通体上下,一色雪白,决没有半根杂色,但这匹马儿长鬃覆盖的右面颈部,恐怕有一小撮毛儿,会呈墨绿色泽……”   韦铜锤那里肯信?但伸手拨开马颈长鬃,一看之下,不由立告怔住!   他一面惊怔,一面口中哺哺说道:“我……我真粗心,没……没有拨开马鬃,检视检视!但……但……但我在付款之前,也曾试加乘骑,这匹马儿的脚程,着实有异凡驹,快得紧呢!”   冯英“哦”了一声道:“快得紧么?我来试试!”   韦铜锤立把缰绳递过,冯英飘身上马,双腿微夹,缰绳一抖,便自绝尘而去。   韦铜锤以为她既称试马必然略驰即回,谁知极目望去,远处尘烟滚滚,一味向前,冯英那里有丝毫勒马回头之意?……   他方满怀疑诧的“咦”了一声,孟七娘已失笑叫道:“傻铜锤呀,你受够教训了吧,这一回的当儿,可真上得不小!”   韦铜锤闻言,越发惊道:“我上当了,师傅之意是……”   孟七娘笑道:“就在你听得冯英竟变成了你的师姊,有惊愕出神之时,冯英曾伸手在马颈上悄悄摸了一下,我猜测,她是用她的描眉黛笔,替那一小撮马毛,染了颜色!”   韦铜锤这才恍然!但恍然之后,又生出更大茫然,向孟七娘皱眉问道:“师傅,我不懂啊!小英好端端的,设法染马则甚?难道就是为了好对我开教训么?”   孟七娘笑道:“一来,她嫌你轻狂,确实想对你略开教训!二来,她既说马是假货,你为了求证,不是就会立刻让她试马了么?”   韦铜锤道:“马儿原本就是买给她的,她何必如此心急,用了骗术则甚?”   孟七娘道:“毛病恐怕出在你用金钱卜卦,看出韦虎头、红绡夫妻,此去小兴安岭难免有事,红绡更较凶险之上!冯英遂觉此举完全出于她的信口胡言。万一真有差错?将来妯娌见面!岂不难以为情?你既买了快马,她遂设法骗过,立刻赶去小兴安岭黑风洞了……”   韦铜锤深觉师傅判断得合情合理,不禁瞿然说道:“师傅慧眼无差,小英骗马之意,定是如此!但她有多大能为?未必救得了红绡大嫂,再复饶上一个,更为不美!我们也马上加鞭,拚命赶吧!”   孟七娘苦笑道:“赶是要赶,却恐赶不上了!因为我看得出,你买给她的那匹白马,是匹真正千里见日的‘照夜玉狮子’呢!”   韦铜锤杨眉道:“不要紧,此地山上,有座规模颇大牧场,故而镇上牲口店中,颇多好马!我刚才便看见,还有匹‘千里菊花青’,和‘乌云盖雪’,也颇矫健神骏!小英既说韦家子弟有钱,我就索性来个银子挂帅,去把这两匹好马买来,大家赶一赶路吧!”   话完,见孟七娘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便又立刻回到镇上买马。   孟七娘见韦铜锤去后,笑了一笑,竟取出她的“阴沉灵竹卦筒”,通诚虔祷,细心卜了一卦。   她看完卦象,刚把金钱和卦筒收好,韦铜锤已然有钱好办事的,把那“千里菊花青”和“乌云盖雪”,都一齐买来。   师徒两人,上骑一试,这一匹青花马,和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虽也确具“千里”脚程,与冯英所骑的“照夜玉狮子”无甚上下,但因冯英毕竟早走了一段时间,在相同的速度下,这段差距,便始终无法追上!   就由于这段差距,遂使韦虎头与红绡、冯英,以及孟七娘与韦铜锤等三拨人马,到达小兴安岭,并找到黑风洞的时间上,有先后不同,也造成了一桩或喜或忧的意外热闹之事。   时间既有先后,第一拨赶到小兴安岭的,自然是韦虎头和红绡夫妇。   冯英的冷眼旁观,和孟七娘的细心推断,果然半点不差!他们听信冯英所编造的谎言,急于想取得血红半夏黑风草之故,完全是为了本身需要!   韦虎头需要疗伤……   红绡需要祛毒……   韦虎头是于遵从父命,用“煮米成饭”,“刻木成舟”的最古老,最实际,也最有效的法儿,对红绡下了聘礼之后,突遇强敌,对方是被雍正尊为“供奉”的红教长老,韦虎头忘了童身新破,恃勇狠拚,一连十记硬接,致被那位自称班嘉活佛的高大喇嘛,用藏派“大手印”,震得口吐鲜血,几乎脏腑离位,当场就要毙命!   幸亏红绡技高,从旁援手,惊走番僧,并隔体传功,暂时平稳住韦虎头的脏腑伤势!   但在传功之际,红绡才发现雍正委实心机太深,自己虽是他师妹,江湖随护,并屡立大功,居然仍免不了被他猜忌,于不知不觉间,中了他那种最得意,可以延期到一年左右,才会发作,但一发便绝对无药可解的“九绝奇毒”!   这一来,夫妻二人,一个脏腑中毒,一个身受内伤,真成了一对愁眉相对的同命鸳鸯!   摆在他们眼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走……   第一条是回云南,看韦虎头的一父六母,有无回天妙策?尤其是韦虎头六位妈妈中的苏荃妈妈,她功力最高,“神龙教”中所遗留的秘药又多,或许她能有什么疗伤祛毒的神奇手段?   第二条是入清宫,求雍正!红绡知道只要自己肯去求他,并能见着雍正,大概总有七八分希望,可以要到解药!……   但第一条回云南的路儿,韦虎头不愿,他认为孩子出门,便应自立,闯了祸,惹了麻烦,还要回家求父母萌庇,实在太以丢脸,太没出息!   第二条入清宫的路儿,红绡不干,她生平好强,宁折不弯,她说自己虽可能入趟清宫,但不是弄把刀儿,架在雍正的脖子上面,便是也设法令这极阴极狡之万恶暴君,也吃下一粒宛如附骨之疽的绝毒药物!   两条路既然都不愿走,最后的结论,竟是出关!   一来,红绡知道有位江湖神医“赛韩康”,踪迹经常在北道出现,若能巧遇这位具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的风尘怪侠,夫妻二人,便均有了生机!   二来,关外的长白山,兴安岭,常出圣药,万一机缘凑巧,碰上一支“千年老山人参”,或“成形何首乌”,伤毒之虑,也可迎刃而解!   三来,即令神医圣药,两两无缘,则自己夫妻,于到了鹿鼎山中设法破了清帝龙脉,索性便死在清帝祖坟之内,每年都被满清皇帝,或是亲来,或是派亲王代祭,当作他们的老祖宗,加以拜奠,岂不九泉含笑,也是趣事?   说来有趣,第一种访寻神医“赛韩康”的想法,是红绡提出,韦虎头欣然同意。   第二种到长白山兴安岭中,试寻千年老山参王和成形何首乌的想法,是由韦虎头提出,红绡含笑点头。   第三种倘若寻不得“医”,找不着“药”,而一个“内伤”,一个“奇毒”,又到发作之时,使索性携手尽命于鹿鼎山的清帝祖坟之中,这样,既符了恩爱夫妻,生同衾,死同穴的极高愿望,又可享受满清历代帝王香火祭拜的奇妙想法,竟是韦虎头、红绡共同提出。而在两人发现彼此心意完全相同后,居然还相视会心微笑,来了个情感升华,完全化欲为灵的热烈抚慰拥抱!   第十六回巧  遇   他们只觉得有趣,不觉得可怕,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上内伤,和脏腑奇毒,根本淡视生死,发挥了韦虎头秉承他父亲韦小宝赌徒性格的孤注一掷精神!   因为,他们身上的伤毒发作,是有时间性的,若是赶赴山海关外,把路儿走得远了,再想回头,进清宫求雍正,返云南靠父母,便绝对来不及了!换句话说,他夫妻所决定的是“自力更生”四字,是真正的“同命鸳鸯”,相依为命,虽可能伤发毒作,“花残月缺”!也可能灾消厄散“日久天长”!他们必须奏一曲“潮州佬的音乐”即所谓“自己骗自己”了!   原则既已决定,由于可能夫妻二人在世的日子都不会太长,这一路之间,他们自然追求各种享受,旅程十分潇洒!   在关内地面,不曾遇着“赛韩康”但因韦虎头身有巨资,红绡又乐于行善,遂有受惠之人,设法探得讯息,并远途飞报,说是这位盖代神医于年初出关,可能要去长白山中采药!   虽然,长白山幅员太广,此讯并无确址,但也聊胜于无,为韦虎头、红绡夫妻的出关打算,多少增添了一些兴趣!   东北是满清的兴龙重地,山海关的关口盘查,照例极严,韦虎头为了省事,打出了他爹爹前“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的招牌,虽立遭守将马得标另眼相看,但也仍未能获得充分方便!   红绡柳眉微剔,冷哼一声,探手从腰间取出一面金牌高高举起!   马得标才一注目,便魂飞魄散的“咕咚”一声,矮了半截!   原来那金牌上镌有字迹,写的是:“御妹红绡,代朕游巡江湖,天下官员,一体应予方便,听其调度!”   末后签名,赫然是龙飞凤舞的“胤祯”二字!   见此金牌,等于圣旨,马得标怎不诚惶诚恐的,立把韦虎头、红绡,恭送出关。   其实,毛病出在生恐亵渎欺君,不敢细看,才不知红绡曾在金牌上,动过手脚!   因为,红绡随侍胤祯之际,胤祯还是众皇子中的一条“潜龙”,那里够资格在金牌上称御妹,暨用代朕字样?   他原本镌的是“义妹红绡,代余游巡江湖……”而已!   红绡心细,因知鹿鼎山左近,关防必紧,遂索性动点手脚,把金牌上的“义”字改为“御”字,“余”字改为“朕”字,岂不分量大增?变成圣旨,足以应付各种场面!   反正金牌雕龙是胤祯贴身的真正皇家用物,龙飞凤舞的胤祯签名,也是出于亲笔,满清官员,一望即知,谅他们也不够胆子,敢索过金牌,细加察看的,甘冒渎君之罪!   这种想法,果然有效,头一个山海关守将马得标,就硬被唬了过去!   出得山海关,事有凑巧,韦虎头,红绡夫妻,竟与冯英在同一酒店饮酒……   韦虎头才一进店,冯英便欢叫一声,兴匆匆的跑了过去!……   冯英是远远看来,把韦虎头认成了韦铜锤,但到得近前,才知不对,更发现韦虎头身边,有个风韵比自己高华,姿容比自己美丽的女郎,与他神情十分亲密,只窘得玉颊飞红,赧然道歉归座。   他们的酒桌,原本相邻,冯英耳朵又尖,遂听出韦虎头、红绡夫妻,有意前往长白山,兴安岭等地,寻找足以疗伤祛毒的罕世圣药!   她既妒韦虎头极象韦铜锤,更比韦铜锤还要长身玉立、英挺漂亮!又嫉红绡的美艳风华,优于自己,遂动了调皮念头,想支这一男一女,跑趟冤枉长路!   此念既起,立刻招呼店家,并取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要店家暂她去买专治各种内伤奇毒的“血红半夏黑风草”!   店家哪里听见过这等药物名称,不禁苦着脸儿,呆在当地。   冯英笑道:“店家是东北地方上人,难道不知小兴安岭的黑风洞中,盛产这两种圣药?治起内伤,祛起奇毒来,真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奇功效么?镇上药店,或常去小兴安岭的参客,采药人,只要谁有血红半夏,和黑风草,不论开出多高价钱,我都照买!为了救朋友,花些钱是无所谓的!麻烦店家,帮我去镇上,尽量问一问吧!喏,这锭小的银子,给你作跑路脚钱!”   话完,又取出一锭银子,一并向店家递过。   有钱能使鬼推磨,店家见不会白跑,自然接银笑谢,立即出店。   等这店家,在镇上跑了不少冤枉路,根本问不出什么“血红半夏黑风草”的讯息,皱着眉头,转回酒店,对冯英表示无能为力之时,韦虎头与红绡夫妻,业已因无意下闻知小兴安岭的黑风洞中,盛产这两种奇药,颇有疗伤祛毒灵效,十分高兴,匆匆用毕酒饭走去。   冯英知晓他们是赶去小兴安岭,不禁心中起了一阵作弄人得遂的洋洋自得之意!   韦虎头、红绡夫妻出得山海关的第一个目的地,本是先去长白山,试找据传正去该处采药的神医赛韩康,以解决本身的心腹之患,然后才好无所顾忌,大开手脚,再去掘坟寻宝,搅起一番足使清廷震憾的鹿鼎风云!   但如今既在酒店中邂逅冯英,听了她一番无中生有的自编鬼话以后,夫妻二人竟不约而同的,一齐改了原意,把第一个目的地长白山,换成了小兴安岭!   并不是他们忽然又对赛韩康的医道怀疑,或认为“血红半夏”和“黑风草”的药效,会高过“千年老山参王”、“成形何首乌”,而是由于长白山是地名总称,山脉连绵,千峰万壑,未免过嫌笼统。小兴安岭之下,则多了黑风洞三字,便显然来得实际!   以赌徒心理而言,筹码多少,对输赢不太在乎的赌徒,多半会赌“冷门”!原因在于输了也无所谓,要赢则可眉开眼笑,赢它一个过瘾!   但荷包里只剩最后一点赌资的人,心情便不同了,他们往往会选择比较可靠的“热门”,先求站稳脚步,再等下一次的更好机会,慢慢收复失地!   韦虎头、红绡夫妻是属于后者!   论赌资,决不是只剩一点点了,以韦虎头的身边所有,加上红绡的腰缠,其数字虽非“敌国”,也已相当惊人!但他们所赌的,却不是“钱”,他们赌的是“命”!   连韦虎头,加上红绡,一共只有两条命,这一注如果押得不对,换句话说,就是路儿选错,目的扑空,则这场赌,便告输脱了底!毒发,伤作,两条命,一齐报销,虽可携手阴曹,再作夫妻,但在阳世之间,却属惨败,永无翻本机会!   赌资既薄,遂押“热门”,他们不去长白山,寻找虚无缥缈的神医赛韩康,而去小兴安岭,寻找听来似乎实际得多的黑风洞了!   其实,韦虎头、红绡夫妻,均不知上了冯英大当,心中想赌“热门”,却偏偏选的是派彩九十九倍的“大冷门”!   因赛韩康还确有其人,并确具神医妙技,只不知其人是否现在长白山,以及是在“长白山”中何处而已。   黑风洞则完全出于冯英一时兴之所至,随口杜撰的了——小兴安岭中,是否有个黑风洞?已不可知!即今事情凑巧,真有此洞,洞中是否当真盛产什么“血红半夏黑风草”呢?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再让它巧合些吧,即令小兴安岭中,当真有个黑风洞中,又当真盛产“血红半夏黑风草”,但这“血红半夏”和“黑风草”,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真是圣药?真能祛毒疗伤?药效真比“千年老山参王”,“成形何首乌”,还要好么?   略微巧合,是“巧”,过分巧合,是“诌”,太过分的巧合,便成为“胡说八道”!   韦虎头重伤在身,这一上了大当,小命儿业已报销一大半了,他还在神采飘扬,眉飞色舞!   妙的是红绡也愁眉尽解,满面笑容,她把两道水一般的目光,盯在丈夫韦虎头英挺绝世的脸庞儿上,嫣然笑道:“你好象相当高兴?……”   韦虎头轩眉答道:“天无绝人之路,当然会高兴啊!才出山海关不远,便遇上‘福星’,从那位又美又俏的小姑娘口中,听出竟有合于我们所需的奇妙药物‘血红半夏黑风草’,并知晓了它的特殊产地!只消一到黑风洞,我伤你毒,立可消祛,去鹿鼎掘坟寻宝后,索性再去北京,处治胤祯,替你和我爸爸的好朋友‘小玄子’报仇,闹它一个大的,早点把我的好朋友弘历,推上皇帝宝座!……”   韦虎头说得高兴,语音略顿之下,又向红绡问道:“你对那位掏出一大锭银子,请店家为她去买‘血红半夏黑风草’的小姑娘,印象如何?她似乎相当美呢!”   红绡点头笑道:“的确很美,更很可爱!敢情也是个会家子,并且相当身手!江湖中,若再相逢,我会好好和她交一交的!但她在你一进酒店之时,曾脸带极度欢愉神色,飞步迎来,是不是你们早就认识?”   韦虎头摇头道:“她不是当时道歉,说过认错了人了么?我连她姓甚名谁,都茫无所知,那里会早就认识?你……”   红绡不等他往下讲,便接口笑道:“我此时忽动灵机,有了一种假设……”   韦虎头道:“什么灵机?何种假设?”   红绡笑道:“我先问你,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弟韦铜锤么,他长得象你不象?”   韦虎头道:“象,象,除了约莫比我矮上半个头外,大概有七八分象……”   答话至此,他已明白了红绡心中假设之事,遂含笑问道:“你莫非以为那位作了我们福星的俏美女郎,与我弟弟‘小铜锤儿’相熟?”   红绡娇笑道:“我认为这已经不是假设,而是接近事实的,八九不离十了!并且从她远远一看见你,就眉开眼笑,飞奔迎来的愉快神情,加以推断,她与你所谓‘小铜锤儿’,感情显已极好,多半会成为我们的弟媳妇的!”   韦虎头笑道:“有这么一个弟媳妇,到也不错,只不知我弟弟够不够胆?有没有对她下过‘定儿’?”   红绡知晓韦虎头所谓“下定”,就是他爸爸韦小宝所教他对自己所施展的“煮米成饭,刻木成舟”手段,不禁轻轻一啐,白了韦虎头一眼道:“你不是说你弟弟比你调皮厉害得多么?你们是同一个爸爸,他妈妈更比你妈妈来得豪放不拘小节!照此推料,他们应该早就好过才对!怎么我在酒店中,隔桌注目,却觉得那位姑娘,虽颇美俏,但两道秀眉,分明贴得紧紧,敛蛾未放,还象个黄花女嘛!”   韦虎头道:“这恐怕与那姑娘的一身白衣,和鬓边所插的一朵小小白花有关。”   红绡道:“你是说那位姑娘仍在为尊亲戴孝?”   韦虎头点头道:“这是可能之一,另一种可能则是她与我弟弟还相识未久,否则,也不至于会把我认错……”   红绡“哎呀”一声,向韦虎头双挑拇指赞道:“虎头大少进步多多,分析事理起来,居然精细入微,头头是道,有点象个老江湖了!”   韦虎头失笑道:“你怎么叫我虎头大少?……”   红绡失笑道:“你排行‘老大’,名叫‘虎头’,自然是‘虎头大少’,你弟弟是‘铜锤二少’,我们大家把手段放开,眼睛放亮,一面处理鹿鼎风云之事,一面注意有没有什么杰出有为的英挺少年,替那位‘板凳小姐’,撮合一位理想妹婿,韦氏全家,便事事遂心,毫无所憾的了!”   韦虎头笑道:“你倒真有做大嫂的气派,疼‘铜锤’爱‘板凳’,更定能孝顺翁姑,委实象一位标准大少奶奶!”   红绡叹道:“大嫂不好当的,铜锤、双双都还没和我正式见面,我要着实费点心思,替这两位不太好缠的小叔、小姑,每人准备一份既不小气,更不俗气的见面礼呢……”   韦虎头道:“你出身水摆夷的贵族,又屡蒙胤祯赏赐,珍奇之物,颇不在少……”   红绡接口道:“那些庸俗珍奇,只能唬唬老百姓啊!韦家的人,眼皮子一定极宽,何种实物,没有见过?你说说看,我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得出手?”   韦虎头想了一想笑道:“女孩子爱乐曲,你那管龙头凤尾,美玉为管,据说是古仙人弄玉所遗世的‘引凤箫’,送给双双小妹,她必然高兴珍视,不是挺适当么?”   红绡喜形于色点头笑道:“想得好,想得好,我就决定把‘引凤箫’送给双双,希望以此作为好的兆头,能为她引来一位挺拔有为的英雄夫婿!……”   语音至此略顿,双眉微蹙又道:“小铜锤儿怎么办呢?他是好勇斗狠之人,把胤祯曾视为至宝,悄悄赐给我的‘喂毒鱼肠’……”   话方至此,韦虎头立刻反对的,连摇双手,接口说道:“不行,不行,正因为他太爱好勇斗狠,若有了‘喂毒鱼肠’,会帮助他多闯多少祸?多造多少孽啊?依我之见,最好是把你从康熙棺材里面,所偷来的那件东西给他!……”   红绡“呀”了一声道:“你倒真想得妙!那件东西,我本想送给你的!但总因是从死人身上脱下之物,未免不大吉祥,遂一再迟疑……”   韦虎头失笑道:“死人穿过,我倒毫不在乎,但却根本用它不着,因为,我已有了完全同样的一件,那是爸爸赐给我的!当年,这种宝衣,有同样两件,一件在大内,由皇帝‘小玄子’着以防身,另一件则被鳖拜吞没,藏在府中,我爸爸诛了鳌拜,搜出此宝,遂蒙圣赐!如今,康熙一死,被你比胤祯抢先一步,从死皇帝的身上,脱了下来,双衣合壁,同归韦家,由我兄弟,一人穿上一件,真是足以传赞千古的绝妙之事!不过,这种安排,有偏了你,是否显得我卫护了‘小铜锤儿’,兄弟们太自私了!”   红绡笑道:“你们就自私点吧!我自诩相当机智,有足够照顾自己的能力!但这次居然仍在阴毒绝伦,狠辣无比的胤祯手下,栽了这大一个跟头!只要我红绡有命,能回北京,我会到大内雍和宫或圆明园内找他,和他算总帐的!”   小兴安岭是在辽宁省的东南部,以韦虎头,红绡这等功力,脚程之人看来,其实并不算远!   他们还顾忌身上带伤蕴毒,不敢过于劳累,并未展足脚程,但赶了数日以后,已可远远望见小兴安岭山脉的连绵巍峨苍影!   红绡一来怜惜韦虎头内伤不轻,二来又觉得丈夫这几日为了赶路,吃喝既不考究,又不准时,遂伸手向前一指,慢慢停了脚步,含笑说道:“前面那抹苍影,便是小兴安岭,既已赶到地头,且找家象样酒店,好好吃喝一顿,上次吃的那种驴肉,风味蛮不错呢!”   韦虎头笑道:“你认为已到了么?常言道:‘望山跑死马’,山脉苍影,虽已在目,实际距离,大概有近百里呢!”   红绡白他一眼,嫣然笑道:“百里之遥,在我们脚下,算得什么?何况那盛产‘血红半夏黑风草’的黑风洞,到底是在山南山北、山东山西,总得找个当地土族,熟悉山中情况主人,问一问吧?否则,岂不要令我们把整座幅员不小的小兴安岭,完全寻遍找遍?”   这项理由,相当充分,加上听了驴肉二字,韦虎头也觉食欲大动,遂在镇上寻了一家门面最大,酒客最多的“四海春”,入内买醉!   才进店面,韦虎头与红绡便觉眼前一亮!   这“眼前一亮”之故,并不是由于酒店的装修华丽,而是坐在北面壁下,面对店门的一位白衣酒客,丰彩太以照人!   那位白衣酒客,相当年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剑眉入鬓,星目如漆,一条挺直的通天鼻子,嘴型配得好,耳朵又大又长,耳轮又垂又厚,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只要稍通相法之人都知道这位相当漂亮的白衣少年,福泽极厚,并毫无富贵俗气,好一份清奇格局!   那白衣少年又何尝不为韦虎头、红绡这双刚刚入店夫妻的英挺娇美所惊,竟极为大方的,在座上站起身形,一抱双拳,含笑说道:“四海之内,皆为朋友,两位若不弃粗鄙,就请屈驾同桌,由小弟叶遇春,作个小东,尝尝厨下师傅的‘薄片驴肉’手艺,和刚刚运到的新鲜松江鱼吧!”   红绡还在注目打量对方,韦虎头已直觉上甚为喜爱这叶遇春的人品,点头含笑说道:“叶兄既如此豪迈,小弟也不敢矫情,恭领盛意就是……”   说话间,已走到北面壁下,指着红绡,为叶遇春介绍道:“小弟韦虎头,这是内子红绡……”   两人才一报名,叶遇春便惊得“呀”了一声,抢前半步,拉着韦虎头的手儿,喜形于色的,扬眉问道:“韦兄是……是名震扬州的‘虎头大侠’?也是誉满天下鹿鼎公韦小宝的长公子么?……”   他口中虽向韦虎头问话,但俊目中两道神光,却一瞬不瞬的,盯在了红绡绝代娇面之上!   这种神态,似嫌失礼,尤对于刚刚认识的新交友人之妻,更复有点冒昧。   但韦虎头却感觉到叶遇春的这种神情仿佛另有深意。   果然,叶遇春问话甫毕,见韦虎头业已点头应是,便一面伸手肃容入座,一面以惊讶神色问道:“韦兄既是名父之子,又复身怀绝艺,怎么还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之人?尊夫人是……是……是怎样中了绝毒!”   这回轮到韦虎头表示惊奇了,他目注叶遇春,诧声问道:“叶兄,你怎知内子……”   叶遇春不等韦虎头发问,便自行解释笑道:“小弟幼随异人,专研岐黄医术……”   红绡接道:“叶兄既精医道,且请为外子,一诊脉象如何?”   叶遇春伸出三指,搭在韦虎头左手脉门的“寸关尺”上,细心诊察片刻,脸上换了莫大惊容,失声问道:“贤伉俪是遇上什么事了?大嫂眉心已现红丝,显中绝毒!韦兄脏腑巨震,身受重伤!他……他……他好象是在极为疲累之后,遭遇强敌狠拚,中了藏派的追魂重掌‘大手印’呢!”   韦虎头听他说得宛如目见,正对叶遇春的医道好生惊佩!   红绡忽作惊人之举笑道:“鉴貌识毒,察脉知伤,连半点都没说错,叶兄好高明的医道!我来自作聪明,猜上一猜,你所说自幼追随的那位异人,是不是风尘医隐赛韩康前辈?”   叶遇春大吃一惊道:“小弟虽可知伤察毒,却须先行鉴貌诊脉,不是凭空臆断!比起嫂夫人的神通,自惭差得多了!莫非嫂夫人竟与家师相熟?”   红绡笑道:“我那有什么神通?只知道赛韩康前辈的医踪侠迹,时常在北道出现,叶兄既专研岐黄,可能是他弟子,遂冒昧问上一问,谁知竟误打误撞的,猜了一个正着……”   语音略略一顿,侧顾韦虎头笑道:“天下事的因缘遇合,真是奇妙!我们本想前往长白山,寻找赛韩康前辈大驾,请他为我们所中伤毒,一施回春妙手!谁知因事先来小兴安岭,反而在此巧遇叶兄侠踪……”   说至此处,转向叶遇春笑道:“叶兄,令师怎未与你同在一处?赛老前辈是独自先回中原?还是根本就不曾出关?我们听得他老人家往长白山采药之讯,大概全属江湖传闻,谬误不实。”   叶遇春边为韦虎头、红绡斟酒,边自笑道:“采药是实,但是前来小兴安岭,不是前去长白山!家师约莫还要两至三日,才会到来,他老人家便是为了对付小兴安岭的那两种洞中怪物,必须先行准备一些合用物件!”   韦虎头道:“小兴安岭的洞中怪物?什么洞?不会是黑风洞吧?”   叶遇春笑道:“正是黑风洞!莫非韦兄贤伉俪获得高人指点,深知洞中怪物可以‘以毒攻毒’,所蕴‘丹元’,更乃疗伤圣药,也是为了它们而来?”   韦虎头还在面含微笑,连连点头,红绡已听出叶遇春的语气,似乎与自己所知之物,不甚相符。赶紧讶然问道:“叶兄所指黑风洞中的两种怪物,是不是一红一黑?”   叶遇春举杯笑道:“正是一红一黑,红的,红得象血!黑的,黑的象墨!小弟久仰‘虎头大侠’盛名,今日小得结识贤梁孟相互订交,来来来,我们喝一杯吧!”   红绡虽也举杯与叶遇春互饮致敬,但仍心怀疑问的蹙着眉头说道:“虽然一红一黑听来仿佛没错,但我仍觉有点怪怪的不大对劲。因为,只听说植物会开花结果,从没听过植物还会蕴育或孕育‘丹元’?……”   叶遇春几乎跳了起来,目注红绡问道:“植物?……   嫂夫人所知黑风洞中的一红一黑,究竟是什么东西?”   韦虎头一旁接口答道:“是‘血红半夏黑风草’啊!这两种奇药,虽有祛毒疗伤神效,但既系植物,应该只消寻到地头,便可随手取得!小弟刚才就听不太懂,令师赛老人家,为何大费周折的,要先行准备什么合用物件,才可再去对付它们!”   叶遇春脸色发白的,叫了一声:“天哪!……好险……好险……”   韦虎头道:“叶兄这‘好险’之叹,是为谁而发?从何而来?……”   叶遇春指着刚从厨房端来一大盘切得飞薄的上好驴肉,请韦虎头、红绡,略进酒菜,并面带苦笑答道:“小弟是觉得贤梁孟好险!你们究竟是听谁告诉你们,黑风洞中有什么‘血红半夏黑风草’,可以祛毒疗伤?倘若不知底细,冒失入洞,把盖代英雄、倾城侠女,胡里胡涂的断送在毒物之口,岂不冤枉透顶!”   韦虎头这才愕然目注叶遇春道:“这样说来,叶兄所指的‘一红一黑’,竟不是植物而是动物?”   叶遇春颔首答道:“是动物,是绝毒无比,一个会喷毒,一个会飞行的罕见厉害怪物,它们叫做‘血红壁虎黑风蛇’!以家师那等修为,在未经把需用之物,准备齐全以前,也不敢轻易进入黑风洞的!”   韦虎头、红绡大妇双双面带苦笑的,交换了一瞥尴尬目光,由红绡发话答道:“告诉我们这桩汛息的,是自己人她应该不会有甚恶意!”   叶遇春叹道:“意中的灾难好度,意外的劫数难防!那‘血红壁虎黑风蛇’,委实太以厉害,黑风洞中,死于它们毒吻下的采药人白骨,已多达近百之数!贤梁孟若非巧遇小弟,双方谈起,获知其中细底,恐怕也难免……”   韦虎头毕竟棱角未平,有些性傲,不等叶遇春往下再说,便站起身形,向他抱拳笑道:“韦虎头夫妻,先谢过叶兄告知黑风洞内真实情况之德,并向叶兄告辞……”   叶遇春诧道:“菜才开始上,酒还没喝两杯,韦兄怎便有‘告辞’之语?你……你难道嫌弃我叶遇春品流卑下,不屑……”   第十七回探  险   常言道知夫莫若妻,红绡急忙摇手,截断叶遇春的不悦话头笑道:“他与叶兄,一见投缘,那有鄙薄之理?我猜他这立即告辞之举,是动了奇心,发了傲气,想去黑风洞了!……”   叶遇春变色道:“我已说出那‘血红壁虎黑风蛇’,太以厉害,韦兄仍要去么?”   韦虎头笑道:“正因为厉害,才要去啊!否则,我和内子的伤毒怎样疗法,那黑风洞中,近百具采药人的冤魂骸骨,又怎能雪恨报仇,重见天日!”   叶遇春失声道:“大侠襟怀,毕竟迥异凡俗!但小弟所学浅薄,虽不足为两位分忧,家师却于两三日内,一定会来!等他老人家到后,禀知情况,彼此细商,再……”   韦虎头剑眉双轩,接口说道:“叶兄,小弟有种想法,就是年轻人不应倚赖心情太重!老人家们的经验火候,当然要加尊重!但年轻人的意志勇气,何尝不需发挥!叶兄请在此等候令师,我与内子,先去一步,见识见识场面?但叶兄尽管放心,我们已知利害,不会恃技轻狂,总会留条命儿,和你交朋友的!”   叶遇春从韦虎头的神色以上,和语气之中,业已看出他外和内刚,主意既定,无法强留,遂从身边,取出两只黄玉小瓶,分递向韦虎头、红绡夫妻,一人一只,含笑说道:“玉瓶中,每瓶各有十粒避毒药丸,韦兄贤梁孟在准备进入黑风洞前,必须每人各取三粒,含在口中,并凝内家气纲,防御耳鼻七窍……”   红绡笑道:“叶兄赠药指点,是防范什么东西?我记得你刚才曾说‘血红壁虎黑风蛇’一个能喷毒,一个会飞行……”   叶遇春点头道:“那只‘血红壁虎’能于七尺以外喷毒,毒汁奇腥,中人立死,千万要细心注目,事先预布气纲,万不可令毒汁上身!那条黑风蛇则长才一尺三寸,生有桨状小翼,可从高处往下,滑翔飞行!此蛇皮如钢,齿、尾,皆具奇毒,颜色又呈乌黑,藏在涧中暗处,往往突袭啮人,着实难加防范,必须入洞后,经常都保持高度警觉!”   红绡笑道:“多谢,多谢,我夫妻先去小兴安岭之意,不过重在看看地形,非有必要,我还知晓轻重,当尽力劝阻外子,不让他随便进入黑风洞的!”   叶遇春闻言稍慰,点头说道:“嫂夫人与韦兄均请尽量忍耐!小弟因与家师约好,不敢擅离,只等老人家一到,我们立刻赶来黑风洞,替你们打接应的!”   韦虎头向叶遇春告别后,与红绡一面走向那苍影横天的小兴安岭,一面双扬剑眉,失笑说道:“真有趣味,黑风洞是确有其地,但洞中的足以疗伤祛毒灵药,却闹出‘双包案’了!一方面说是植物,一方面说是动物,你一向头脑比我灵活,看法比我仔细,你认为是将来可能成为我弟媳妇的那位美倘女郎,还是‘风尘医隐’赛韩康的弟子叶遇春?他们双方,究竟是那一方骗了我们?想令我们上当,甚至于胡里胡涂,冤里冤枉的,平白送掉性命?”   红绡连想都不想的,便自嫣然笑道:“叶遇春既赠辟毒药物,又加详细指点,其人、其貌、其意、其行,他象个心如蛇蝎,笑里藏刀的大坏蛋么?”   韦虎头“呀”了一声皱眉叫道:“不象!绝对不象!这样说来,要我们上恶当的,是那穿白衣、戴白花的娇俏女郎,我要告诉弟弟‘小铜锤儿’,那女郎面孔虽然漂亮,身段虽然苗条,心肠却太以阴险毒辣,是个‘蛇蝎美人’!   弄条毒蛇,或是毒蝎,摆在枕边,搂在被中,纵然不被害死,也休想睡得安稳!这样的女孩子,千万不能娶她!我也会向爸爸妈妈告状,不许她嫁进我们韦家门的!”   红绡几乎笑得打跌的,摇手叫道:“千万不许乱来,你莫要乱发脾气,破坏了你弟弟的好事!我又没有断定是那穿白衣戴白花的娇俏女郎,有意要害我们……”   韦虎头大叫道:“胡说,既不是他,又不是她,还有第三者么?难道说天降飞灾?或是我们活得不耐烦了,想来个自己害自己呢?”   红绡失笑道:“别的事情,不容易求得证据,这件事情,证据却会自动摆在眼前,最多不超过一或两天,就可以证据确凿,明明白白的,知道那位穿白衣戴白花的美俏女郎,是不是有意害我们了?”   韦虎头道:“你是说,我们连找都不用去找,所谓证据,就会自己跑过来么?……”   红绡点头道:“正是如此,难道你还有疑惑?……”   韦虎头苦笑道:“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天下会有自动自发的活证据咧!”   红绡白他一眼,嫣然笑道:“关于小兴安岭之中,有个黑风洞,黑风洞中盛产什么祛毒疗伤圣药‘血红半夏黑风草’之事,是那美俏女郎,亲口告诉我们的么!”   韦虎头道:“她并未主动告诉我们,是我们在旁听见她为了想帮朋友的忙,不惜到处花钱,搜购那两种圣药,才悄悄抢前一步来此,碰碰运气而已!”   红绡道:“你回想了当时事实,应该知道即令‘血红半夏黑风草’之说不确,她也不是有意要害我们,而是她自己也上了旁人的当,把动物弄成植物……”   韦虎头听至此处,颔首接道:“这种想法,到颇可能,但所谓证据,又怎会自动出现?”   红绡扬眉道:“我所谓的活证据,就是指那美俏女郎自己!她若不是故意使我们上当,应该自己也会跑来小兴安岭黑风洞的!”   韦虎头同意叫道:“对啊,她既不惜以重金到处搜购‘血红半夏黑风草’,则自己跑来一趟,岂不省钱省事?”   一语未毕,忽闻身后路上,远远传来了急遽蹄声!   韦虎头与红绡闪过一旁,回头看去,只见百十丈外,卷来一团白色马影!   他夫妻刚觉马好,那团白色旋风,已从身右一二十丈以外的大道之上,风驰电掣而过!   所谓白色旋风,是说马毛全白,马上人的衣色也白,加上狂驰不停,沙尘滚滚,就象是卷地掠过的一团掠地白色旋风!   旋风一过,韦虎头便失声叫道:“天哪,活证据真的来了!白马背上的白衣人,有点象是她啊!……”   红绡笑道:“什么叫‘有点象’?根本就是她嘛!如今,我们却得快点赶去,告诉她黑风洞中,没有‘血红半夏黑风草’,而是‘血红壁虎黑风蛇’,千万莫把动物当成植物,平白入洞送死!”   韦虎头因早就经过分析,把冯英认定为弟弟韦铜锤的女友,自极关心她的安全,遂半点都不敢怠慢的,立与红绡加快赶往小兴安岭!   其实,他们用不着过于匆忙,因为,冯英此来,主旨是在找人,不是找洞、找物。   她是发现自己所欲令人上当的对方,竟是韦铜锤的大哥韦虎头,和大嫂红绡,遂心中十分歉疚的,想赶上韦虎头夫妻,说明内情,向他们道歉谢罪!最好是能半途追上,及时阻止,让这大哥大嫂,不必再跑冤枉路了!   但毕竟韦虎头夫妻,早走了一天有余,而小兴安岭的路程又不算太远,以致无法及早追及,直到业已望见山影之时,才失诸交臂地,从韦氏夫妻的身侧一二丈外驰过!   至于另一方面,冯英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编造谎言的技术,太以高明,竟到了几乎未卜先知的超人地步。   小兴安岭之中,居然当真有个黑风洞,而黑风洞中,居然更当真有能够祛毒疗伤的一红一黑。   只不过,红的不是什么“血红半夏”,而是一只会喷毒汁的“血红壁虎”……   黑的不是什么“黑风草”,而是一条能够从高向下,凌空滑翔飞行的“黑风蛇”!   对于这种真实情况,冯英在路上还不明白,但一到小兴安岭的入山山口之际,她就恍然大悟。   因为,既到山口,她便勒住韦铜锤用千两黄金买给她的那匹“照夜玉狮子”,下马走进开在山口的一家酒店,略进饮食,以消赶路疲劳,并向店家询问,有没有看见韦虎头、红绡这等形象的一对夫妻,经过此处,入山采药?   店家回说不曾见过,因为冯英出手大方,亟思巴结,遂含笑告:“姑娘大概也是入山采药的吧?这小兴安岭以内,到处均可流连,唯独有个黑风洞,却千万不可进入!”   店家口中的黑风洞三字,几乎把冯英听得呆了!   她惊得一怔以后,先定了定神,再递过一锭银子,作为特别赏赐,然后才向店家打听黑风洞的确址,是在山中何处?他劝告自己万莫进之故,是否洞中藏有凶险怪异?   店家千恩万谢的接过重赏,自然不厌其详的,陪着笑脸说道:“所谓黑风洞,是在小兴安岭山中的血焰壁下,黑风壑内,路途难走,还在其次,洞内的一红一黑,两种怪物,却太以厉害,大致一算,约莫有近百位采药人,只见入洞,未见出洞,多半已在洞中化为白骨的了!”   冯英几乎晕倒的低低怪叫一声,目注店家道:“那黑风洞中,还有一红一黑两种怪物,不会是‘血红半夏黑风草’吧?”   店家摇头笑道:“不是植物,是动物,名称倒差不多,叫做‘血红壁虎黑风蛇’……”   冯英叫道:“一只壁虎,和一条蛇?……”   店家笑道:“姑娘不要看轻了壁虎和蛇,我只知道壁虎会喷毒汁,蛇还会飞,人一沾上就死!详细情形,也不深知,姑娘千万不可一时好奇,到那血焰壁下,黑风壑中,有所轻身犯险!”   冯英点头笑道:“好,多谢店家盛意,我还想奉托你一件事情!”   店家哈腰道:“姑娘尽管吩咐,小的当为尽力!”   冯英道:“我的马儿,是一匹罕见的名驹,入山以后,都是些峰壑涧谷,驰骤不便,想寄在你们酒店中,替我喂养几天!”   店家笑道:“这事好办,小的敢向姑娘作两项保证,第一是绝对不会偷骑,第二是每天都替它刷洗,并喂它上等马料!”   这店家相当和气,会作生意,有了这等答复,自然人的工钱、马的草料,又是一大锭银子到手!   但天下事,着实奇妙,冯英前脚刚走约两三盏热茶的工夫,韦虎头、红绡夫妻,便也进入这家酒店打尖!   其实,打尖只是较小的原因,较大的原因在于店外槽头上,拴着那匹“照夜玉狮子”马。   红绡眼尖,一看便认出正是适才那美俏女郎骑来,飞驰卷过的神骏白马。   既然马在店外,应该人在店中,遂与韦虎头一同进入,先点了酒菜,然后便展目细扫四座。   这店家十分机灵,用不着红绡开口,便陪笑问道:“女客人看些什么?是不是找寻一位身穿白衣,鬓边并戴了朵小小白花的美俏年轻姑娘,小的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呢!”   红绡笑道:“她的马在店外,人怎不在店中?店家又怎会知道她和我们,乃是好友?”   店家道:“因那姑娘才一进店,便询问小的有没有看见两位这等形相之人,入山采药,跟着又听小的说出黑风洞中有险,更似生恐两位遇甚灾厄,立即把马寄养小店,匆匆赶进山去,那等关切情状,难道还显不出彼此是好朋友么?”   韦虎头取了一锭银子,赏给店家,并含笑问道:“那位骑白马,穿白衣,戴白花的姑娘,起初也不知道黑风洞中有险?”   店家摇头答道:“她连听说山中当真有个黑风洞,神色都颇觉惊奇!起初只以为洞中有什么可以祛毒疗伤的‘血红半夏黑风草’,后经小的告知,才知道洞中竟有又凶又毒,足以令人丧生殂命的‘血红壁虎黑风蛇’呢!”   红绡一旁笑向韦虎头道:“如今已可证明那位女郎,至少不是存心想陷害我们的了!事情翻了过来,我们不宜再在此消消停停吃喝,应该快点赶去黑风洞附近,防范她好奇进洞,遭受到‘血红壁虎’,和‘黑风蛇’的灾厄!”   店家得人钱财,自想与人消灾,一面立即为韦虎头夫妻准备带往山中的饮水、干粮,暨酒菜等物,一面并不厌其详的,向他们说明去往血焰壁黑风壑的方向途径。   但万事总似数有前定,饶是韦虎头,红绡夫妻,尽量疾赶,仍复迟了一步!   等他们到了黑风洞口,冯英业已进入黑风洞!   事情,是这样的……   冯英进入小兴安岭后,根本不去别处,她是直接拢寻店家所说的血焰壁。   因为,店家说得清楚,血焰壁旁,便是黑风壑,黑风壑下才有黑风洞。   冯英依照店家所说,先上了东南方的一座最高峰头,果然看见左侧方数十丈外,有片赤红色的石壁,寸草不生,排云峭立!   看色泽,看形状,看方位,这就是血焰壁了,在血焰壁下有一处云蓊雾郁的深壑,便是内有黑风洞的黑风壑。   冯英站在峰头,把方位认清记准以后,便立即动身,赶往黑风壑下。   谁知她到了壑边,正向云雾中察看下壑道路之际,身后突然有个苍老和蔼的语音,笑声说道:“姑娘不必看了,这是黑风壑,壑下既非善地,又没有什么幽美景色!”   冯英回头看去,发现丈许以外的平坦青石上,坐着一位须发如银的葛衣老人,老人身边,放了两只巨桶,桶中堆满比鸡蛋大了倍许的巨型蛋类,为数总有八九百枚,甚至千余模样。   一看道貌,便知是正人君子,冯英含笑问道:“老人家所谓壑下不是善地之语,莫非指那黑风洞么?”   葛衣老人站起身形,指着那两大桶巨蛋笑道:“姑娘请看,老朽准备了这两桶东西,便是要去找那黑风洞中的‘血红壁虎’,和‘黑风蛇’的麻烦……”   冯英好奇走过,拿起一只巨蛋,看了两眼问道:“这……这是什么?”   葛衣老人笑道:“这是鹅蛋,听来虽无甚出奇,但由于天生克制妙理,却对于黑风洞中的两种恶物,产生极大作用……”   冯英听至此处,接口问道:“既然如此,老人家怎不动手?……”   葛衣老人道:“光靠几百枚鹅蛋,那里能作为攻击主力?老朽是在等我一位老友到来,和他互相配合,‘血红壁虎’与‘黑风蛇’,便合当数尽的了!”   冯英随口问道:“老人家尊姓上名,你所等待的老友,又是那一位呢?”   葛衣老人笑道:“老朽复姓皇甫,单名一个嵩子,虽是中原人氏,却在关外隐居甚久,姑娘未必听过!但我所等的那位老友,叫做‘风尘医隐’赛韩康,便大有名头,其医道之精,足称江湖第一的了!”   冯英笑道:“这壑下怪物,既惊动当世神医,莫非它们除了凶毒以外,还有什么药理效用?”   皇甫嵩点头笑道:“那只‘血红壁虎’的所孕丹元,是增强真力,疗治内伤的极佳药物,倘若服用得宜,比上好参苓,更见功效!‘黑风蛇’也可根据以毒攻毒妙理,疗祛一些寻常药物难于见效的特殊毒力!……”   话方至此,一阵淡淡腥味,突自壑下腾起,使冯英才一入鼻,便有些恶心欲吐!   皇甫嵩递过一粒色赤如火的奇香丹药,叫冯英含在口中,并扬眉说道:“那‘血红壁虎’又在喷毒猖獗!我于老友赛韩康未到之前,先令这两个奇物,稍煞凶威也好,免得多害死一些无辜生物!”   话完,双手分白两个大木桶中,抓起鹅蛋,以“飞蝗石”等暗器手法,连珠般投向壑下雾影!   万物生克之理,委实极妙!约莫三四十枚鹅蛋,掷出以后,那种淡淡腥味己敛,不再自壑下腾起!   因为,他只顾凝神一志向壑下投掷鹅蛋,却忘了注意冯英动静,这位一向调皮透顶的胆大好奇姑娘,竟悄无声息的,接近壑边,纵身向雾影之中跃下!   皇甫嵩发现稍晚,情知拦已不及,只好赶紧微凝真气,传声叫道:“姑娘小心,不可过分好奇!壁虎能在七八尺外喷毒,蛇又能自高往下,滑翔飞行,这两种怪物的毒力太重,姑娘虽口含灵药,身负绝艺,也不可疏神大意,令其上身!……”   语音犹在荡漾,眼前人影又闪!   这一回的人影,是随后赶来的韦虎头和红绡,韦虎头信服红绡分析,认为冯英有八九成是弟弟韦铜锤的红妆密友,心中十分关切,才到壑边,因未见冯英踪迹,便向皇甫嵩抱拳问道:“老人家请恕冒昧,在下请教一下,老人家是对何人传声发话?”   皇甫嵩叹道:“是位穿白衣的年轻姑娘,老朽还不知她的姓名,但望她能听我适才所劝,不要进入黑风洞才好,否则……”   韦虎头听出皇甫嵩话中尚未完全明言的凶险意味剑眉双蹙,向红绡说道:“你向这位老人家请教得详细一点,再复赶来,我先下去,阻止那胆大姑娘,进洞轻身涉险!”   话完,相当小心的先取了叶遇春所赠丹药,含在口中,然后才向壑下纵去。   红绡因见他说话相当小心,举动又十分谨慎,遂以为自己纵晚去一步,也无大碍的向皇甫嵩含笑道:“老人家……”   这“老人家”三字才出,皇甫嵩已向她笑问道:“老朽复姓‘皇甫’,单各一个‘嵩’字,姑娘怎样称谓?适才那位老弟所取含口中的避毒药物,似是‘九转返魂丹’,莫非我老友‘风尘医隐’赛韩康的侠踪已到关外,他……他……他怎么还不来呢?”   红绡恭身答道:“晚辈红绡,适才外子韦虎头取用‘九转返魂丹’,乃叶遇春兄所赠,他也在等他恩师赛韩康前辈……”   话犹未了,远处人影双现,有人接口说道:“我在江湖中,只是行医济世,无甚门派关系,对红绡姑娘这前辈之称,有点不敢当呀!”   红绡见来者是位癯若野鹤的青衫老人,身后并随着叶遇春,遂知是号称江湖第一神医的“风尘医隐”已到,急忙陪笑恭身说道:“江湖序礼,年长为尊!何况,外子已与令高足叶遇春兄订交在先,赛前辈自属长者无疑!如今人手既齐,是否赶紧下壑?免得外子韦虎头与另一位尚不知名的白衣姑娘,出甚意外差错!”   赛韩康笑道:“红绡姑娘莫急,老夫除了医道,并自诩稍通相术!看你脸上气色,必有大喜!尊夫韦老弟定也吉人天相,凡百不妨!来来来,你既急于下壑,我们便把皇甫兄辛苦搜集的这数百枚鹅蛋,大家分带一下!”   在四人纷纷动手,取带鹅蛋之际,皇甫嵩向赛韩康问道:“赛兄做事谨慎,你为防万一,苦心寻找的‘千岁鹤涎’,可曾找到了么?”   赛韩康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向皇甫嵩晃了一晃笑道:“东西在此!‘千岁老鹤’本已难寻,要它肯自动化丹吐涎,更是难上加难,小弟便为此稍耽时日,致累皇甫兄苦等,且俟除害以后,我再好好把敬三杯你最爱喝的‘猴儿酒’,藉为谢罪如何?”   皇甫嵩哈哈笑道:“你的神通不小,居然又弄到‘猴儿酒’了,这次弄了多少?”   赛韩康指着叶遇春身后背的一只红葫芦笑道:“这次替你带了三十斤,以后还可源源供应!”   皇甫嵩“咦”了一声,诧道:“你莫非找着了一群猴子的贮酒之库?”   赛韩康笑道:“猴子的酒库,虽未找到,却收服了两只精于酿酒善解人意的灵猿!故而,从今以后,你若进中原,便可尽量大醉!否则,我也会派遇春,远出山海关来为你送酒!”   两位老友,寒暄谈笑之间,率领红绡与叶遇春,从雾影中下到黑风壑底,但韦虎头与冯英的生死安危,已不可测!   因为,黑风洞外无人,这一位少年英侠,和一位胆大娇娃,显已进入了叶遇春和皇甫嵩曾先后嘱咐,千万不可冒险轻入的黑风洞内!   他们两人的情况不同,冯英的确是冒险轻身,韦虎头则是迫不得已!   韦虎头下到黑风壑底,业已看不见冯英人影,只听见冯英的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是从黑风洞内传出,显示了冯英不单业已入洞,并业已遇险!   韦虎头没有时间再考虑了,他半点都不犹豫的,一闪身形,便也进入洞内!   黑风洞内,居然范围不小,相当宽大,只是毫无光亮,一片漆黑,还有刺鼻难闻、使人欲呕的腥臭气息!   当然罗!洞中有一只“血红壁虎”,和一条“黑风蛇”,均身具绝毒,哪得不腥?   还有几乎上百俱的采药人白骨骷髅,虽然血肉早化,但尸味犹存,哪得不臭?   不过这种腥臭,对于韦虎头,并不构成威胁!   他遵从叶遇春之教,在下壑时,口中已先含了三粒“九转返魂丹”,妙药在口,奇香在鼻,对于腥臭毒味,自便无甚怯惧!   他一入洞后,便用尽目力,借着入洞未深,从洞口反映的一点微弱光线,找寻曾经发出惊呼的冯英踪迹。   找着了!冯英似乎已遭遇了什么不测,她人事不省的,躺在地上!   由于她是一身白衣,韦虎头才看出冯英是躺在洞内地上,却还有一条尺来长的墨黑小蛇,躺在她所着白衣以外的胸口部位!   任何人见了这种情况,加上冯英又一动不动,都会认为冯英业已被那条黑色小蛇,可能就是所谓“黑风蛇”啮伤害死!   故而,韦虎头又没有时间考虑了,钢牙一挫,伸手便向那黑色小蛇抓去!   蛇儿不躲,被他抓个正着!   不是蛇儿不躲,而是蛇儿没法躲了!   因为,人儿还是活的,蛇儿已是死的!   冯英之父冯锡范,曾留给她一对专克各种蛇虫的“天蜈宝珠”,冯英送给韦铜锤一粒,另外一粒便藏在自己胸前!   她一进洞,那条黑风蛇便从高处滑翔飞下,向她射来!   蛇儿滑飘,无甚声息,等到冯英略有发觉时,却告蛇已当头!   人倒楣,蛇更倒楣,由于蛇毒太重,冯英立告晕倒!但那条更倒楣的“黑风蛇”,却恰好一头撞中了冯英胸前衣内的“天蜈宝珠”!   人晕了,还是活的,蛇僵了,却已死去!   韦虎头刚刚从冯英胸前衣上,抓起了这条身僵已死的“黑风蛇”,鼻中却腥味加浓,眼前更弥漫了一片红雾!   “血红壁虎”来了!   韦虎头第三度又没有时间多考虑了,他完全凭直觉行事,就拿手中这条身躯僵硬的“黑风蛇”,当做短鞭,一招“投鞭断流”,向突然在眼前弥漫的那片红影中心击去,天下竟有这种巧事!   韦虎头手中倘若真是一根短鞭,不论是竹节鞭、水磨鞭,甚或威力更强的寒铁鞭,都刚难克柔,无法伤损那条“血红壁虎”分毫!   但由于随手用黑风蛇的蛇身当鞭,却无意中起了生克妙用,生生把一条天赋异禀的“血红壁虎”,硬给凌空击爆!   “波”的一声脆响起处,当空红雾,浓了数倍,那奇腥气息,也强了数倍!   雾浓不怕,但腥味加强之下,韦虎头却禁受不起的张口欲呕……   一连串的巧事,如今该算是“巧中巧”了,这样的奇巧,人力安排不来,只能委诸天力,也就是所谓的“福善祸淫,天道不爽”!   韦虎头心中想要呕吐,才一张口,便有一点豆大红光,飞进了他的口内!   红光入口,连吐都来不及吐的,便自顺喉入腹!   韦虎头完全不觉得腥了,他只觉得热!从丹田热起,升向胸腹,散向四肢百骸,热度加强,变成了烫,烫得他似乎极度舒服,却又难于禁受的渐渐失了知觉!   第十八回奇  逢   火光大亮,洞内通明!   每人手中一根松油火把,有四根火把之多,黑风洞地势虽然不小,自然也被照得十分明亮!   这四根火把,是分执在“风尘医隐”赛韩康、皇甫嵩,叶遇春、和红绡四人手中,但才一进洞,红绡手中那根火把,便告把握不住的落地熄灭。   当然罗,她瞥见冯英倒卧地上,一动不动!韦虎头又躺在冯英身畔,一张雪白俊脸,变得血红,自然以为一步来迟,他们已双双遭害!不单失手落地,熄了火把,并立即“嘤咛”落泪!   赛韩康示意命爱徒叶遇春拾起火把点燃,找个地方,索性插在壁上,指着地下一条僵硬黑色小蛇,和一些散碎红色皮肉,向红绡含笑叫道:“红绡姑娘别急,‘血红壁虎’与‘黑风蛇’,均已除掉,此处别无凶险,我来细心为韦虎头老弟和那位姑娘诊察一下,他们都只是暂失知觉而已,气息全没断啊!……”   红绡忍不住的,泪如泉落,呜咽说道:“我……我……我看,至……至少外子韦虎头是……是没有救了!赛老人家没……没……没见他满脸都……都是血么?”   这时,叶遇春也看出不对,一旁诧然叫道:“恩师请细看一下,韦虎头兄,本是面如冠玉之人,如今怎会变得脸色血红?莫非天佑英豪,因缘凑巧,他……他竟没有损坏‘血红壁虎’的那粒‘丹元’,而把它吃下去了!……”   赛韩康点头大笑道:“春儿的看法,与我完全一样,事实多半如此……”   说至此处,已替韦虎头诊过脉象,喜形于色,轩眉说道:“我要赶紧为韦虎头老弟打通全身穴道,导气归经,舒散血脉,否则,必将未受其利,先遭其害!……”   语音略顿,又取出那只青玉小瓶,递向叶遇春道:“春儿把玉瓶中的‘千岁鹤涎’,赶紧给晕卧地上的那位姑娘,和红绡姑娘,各服一半,每人再吃上三粒‘清宁护心丹’,等我把韦老弟调理完毕,再细看她们情况。因为‘黑风蛇’毒,虽然厉害,红绡姑娘却似中了什么更厉害的慢性毒力,并已在渐渐发作了呢!”   说至此处,已不暇再顾及冯英,红绡两人,立刻双手如飞的,在韦虎头全身上下,不住推拿点拍!   红绡果然觉得自己心中突告升起一种奇异,极难过的感觉,仿佛四肢百骸,都在逐渐麻痹,连呼吸也渐不顺畅!   但等到叶遇春喂她服下三粒奇香丹丸,并把青玉小瓶中的“千岁鹤涎”,喝了一半以后,那些难过、麻痹、呼吸不畅等奇异感觉,便停止蔓延发作,而告渐渐消失!   皇甫嵩见赛韩康已满头大汗的,把韦虎头全身推拿点拍了一遍,韦虎头脸上红色,也淡了许多,心知事已无碍,一旁含笑问道:“看这光景,韦老弟真是服了‘血红壁虎丹元’,他爹爹韦小宝的一生奇遇已多,想不到他们韦家的人,福泽都这样厚法!……”   赛韩康指着地上的散碎血红壁虎皮肉,和那条僵死黑风蛇尸,摇头微笑说道:“照这现场情况看来,是‘黑风蛇’先死,韦虎头老弟,福至心灵,竟以蛇尸作为兵刃,才发挥克制作用,硬把刀剑难伤的‘血红壁虎’打爆!而‘血红壁虎’全身一爆之下,更无巧不巧的,把那粒‘丹元’爆到韦老弟的口内,使他胡里胡涂,不顾一切,不由自主的吞服下去,终于因祸得福,捡了个莫名奇妙的绝大便宜!”   皇甫嵩笑道:“听来虽仿佛太巧,但苍天欲成其事,往往便巧不可阶,不过,有件事儿,我颇觉奇怪,想不明白!那条‘黑风蛇’的皮骨比‘血红壁虎’还要坚韧,连宝刀宝剑,俱难伤损,它……它却是怎样死的?”   如今,冯英在叶遇春用“清宁护心丹”和“千岁鹤涎”救治之下,业已恢复知觉,闻言苦笑接道:“那条黑色小蛇会飞,它由洞顶无声而降,先把我毒倒!然后便活该倒楣的,一头撞中我衣内这粒家传宝珠,大概就因而完蛋!”   说完并从怀中取出宝珠,递给赛韩康观看。   赛韩康接过一看,失声说道:“这是罕世难得的‘天蜈宝珠’嘛!天蜈克蛇,最具威力,为防姑娘所中蛇毒未清,请自持你这家传宝珠,在七窍部位,多多滚转几次!”   就在冯英遵嘱施为之际,红绡含笑问道:“这位姑娘,怎样称谓?是不是我们韦家‘小铜锤儿’的好朋友呢?”   她因与韦虎头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两人的好合,更非桑间濮下,而是受了开朗无比的公爹韦小宝指点,故而“我们韦家”四字,说得非常自然,十足是一幅韦铜锤的大嫂意味!   冯英嫣然答道:“大嫂猜得不错,小铜锤是我朋友,我叫冯英,先父昔年与陈永华前辈追随郑延平、冯锡范!”   皇甫嵩“哎呀”一声叫道:“难怪才一见面,老朽就觉得你眉眼口鼻的五官部位,似乎有点熟呢,原来是我故人之女?”   红绡见韦虎头脸上血红色泽虽退了一点,人却尚未醒转,不禁颇为关心地,双蹙秀眉问道:“赛老人家,外子怎么尚未苏醒?他……他原本已因与位居大内供奉的一名什么红衣活佛拼斗,脏腑受了‘大手印’强震重伤,如今再……”   赛韩康不等她往下再讲,便微笑接道:“你不必担忧,应该希望韦虎头老弟,苏醒得越慢越好!”   红绡听出对方几分语意,失喜问道:“赛老人家是说外子的脏腑伤势,不妨事了?……”   赛韩康笑道:“岂止不妨事而已,假如韦老弟能气机均匀的,再睡上两三个时辰,则收益更大!我敢保证他真元充沛,内力倍增,将成为当代江湖中年轻一辈的无敌高手了……”   说至此处,看着满面喜色的红绡,含笑又道:“红绡姑娘请伸右手,让我为你好好细诊脉象!奇怪!你中的是什么毒?半瓶‘千岁鹤涎’加上三粒‘清宁护心丹’,仍似未能完全祛解控制?这毒力太……太奇怪了!……”   红绡一面伸手,一面苦笑说道:“我所中的毒力,自然太不简单,因为是当朝天子雍正皇帝所下!……”   赛韩康“哦”了一声,边为红绡诊脉,边自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是综合性的毒力,难怪不象是祛毒冯英姑娘所中‘黑风蛇’毒那样;可以药到毒除!但此毒既系雍正所下,又系延期作用,不是立即发作,原因定大不简单……”   红绡知道象赛韩康、叶遇春师徒,以及皇甫嵩这等风尘奇侠,都是一腔血性,可共心腹之人!“可与言”若“不与之言”,自己岂不“失人”?   遂毫不隐瞒的,把自己与雍正共同学艺,有层师兄妹的关系,曾扬州随跸,作他贴身护卫!不料这厮猜忌太重,仍暗下奇毒,便于对自己充分有把握控制等情,以及公爹韦小宝与甘凤池、舒化龙等共商的“弱满兴汉”大计,出关远赴鹿鼎山,寻取宝藏,破坏满清帝室风水等大谋,全对赛韩康等,详细说了一遍。   皇甫嵩听得抚掌大笑:“韦小宝、甘凤池,和舒化龙等这条先行利用雍正凶残,以刺激汉族人心,再伺机除他,以弱满人气焰的谋略,定得高啊!鹿鼎之举,更是有益将来的未雨绸缪妙事!我们都是汉人,也都有故君故土之思,大家把一切私事,都暂时撇开,尽力协助韦氏父子家族,来搅起一番如火如茶的鹿鼎风云如何?”   赛韩康、叶遇春师徒,正在义无反顾的含笑点头,冯英已因关怀红绡,向赛韩康急急问道:“赛老人家,我红绡大嫂所中既是极厉害的综合毒力,你有没有合用药物?即回春手段?……”   皇甫嵩一旁笑道:“冯英贤侄女别急,‘风尘医隐’的岐黄手段,倘若自谦第二,当世的五岳三山八荒四海之中,恐怕便无人敢称第一!……”   话方至此,忽的“咦”了一声,向赛韩康诧然问道:“赛兄,我发现你眉宇间当真颇有忧色!难道……”   赛韩康不再诊脉,放开红绡手儿,向她低声说道:“韦少夫人,我有句话儿,不知当……当不当……”   他一来改了称呼,不称“红绡姑娘”,而称“韦少夫人”,二来又把语音压得极低,脸上神情,更仿佛有些难以直言之状,不由人不以为是红绡所中的毒力太以厉害,大家心内一紧!   连红绡本人,也是这样想法,立刻双轩秀眉,安然笑道:“老人家直言无妨,难以为力,也无所谓,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嘛!我若必死,请设法让我略为多活几天,我要赶到鹿鼎山去,钻进清帝祖先的‘龙脉’墓穴,而死在其中,这样就可以永远受清帝祭拜,作他们的老祖奶奶!……”   几句话儿,又凄又壮,引起叶遇春等对她的无限敬意!   只有冯英,毕竟是个聪明绝顶的鬼灵精!她突然伸手搂住红绡,嫣然笑道:“大嫂,你别会错了意!你应该注意的是赛老人家为何突然不称你‘红绡女姑娘’,而改称‘韦少夫人’!据我推测,八成儿是你有了韦家的‘第三代’?对于‘重身子’的‘孕妇’,医生下药,自较艰难,又要顾大的,又要安小的,饶他‘风尘医隐’,是当代第一神医,眉头也难免要略为蹙一蹙了!”   红绡脸上,烘的一热,两片红霞,立时布满双颊!   赛韩康看着冯英,正在嘉许性的连连点头,突然有一阵清雅无比的淡淡花香,充满在这原本气息腥臭难闻的黑风洞内!   赛韩康精神一振,高声叫道:“找花!找花!大家分头来找!只要找着了这朵花,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冯英道:“赛老人家吩咐得详细一点好么?这朵花儿的色泽怎样?形状如何?采摘时有无甚么禁用用金属之物,必需以玉器削下,或以手取等特别忌讳?免待我们浅薄无知,鲁莽从事,糟塌了罕世灵药!”   赛韩康点头笑道:“冯姑娘问得细心,这是朵‘石根玉莲’,花色纯白,形状也与寻常莲花无二,但不是生在水里,而是生在什么兼有两间灵气的佳石之中,花瓣另有他用,能令韦少夫人余毒尽祛,母子均安之物,是花瓣中心那具宛若小小莲蓬的特别花蕊!必须乘花瓣全开时,伸手摘下,否则,花瓣一合,便永不再开花!这大概是因‘血红壁虎’与‘黑风蛇’,双双伏诛,气机感应之下,‘石根玉莲’遂适时成熟开花,良机不再,我们分头快找!若是韦少夫人找着,便连花摘下,立即把那‘花蕊’吃掉!免得摘下以后,灵气消散,效用难免略减,就太可惜了!……”   语音至此略顿,又口光一扫,提高大家注意力道:“但无论是谁在摘花之时,都需加注意,提防有甚突然袭击!根据经验,越是在这等蕴有极高价值的天材地宝之旁,越是往往会藏有极厉害的东西,作为防护!……”   除了尚晕睡在地,神志未复的韦虎头以外,其余的皇甫嵩、叶遇春、红绡、冯英,以及赛韩康等五人,立即分为五面,细细排搜这黑风洞内。   一来,黑风洞的地势不小,二来刚才那阵花香,又复一作便止,此时令香已在若有若无之间,根本无法根据香味来源找寻,故在一开始时,他们五人可以说是根本毫无所见!   但红绡在第一进中因无所见,单独一人,摸索向更深的第二进时,鼻中突又略为嗅得那种极为幽雅的淡淡香味!   她这一喜,岂同小可,赶紧先微合双目,养足眼力,然后再向香味来的方位,凝神细看!   这一看,看得不禁吓了一跳!   她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相当狰狞可怖的人,右手环抱,把根很瘦很高的尖尖石笋,抱在怀中,右半边面颊,几乎完全紧贴在石笋之上。   说他狰狞可怖的原因,是这人太瘦!   太瘦,着实太瘦!全身上下几乎瘦成了披着衣服的一俱骷髅骨架,看不出半点肉儿!   不对!红绡定睛细看之下,终于看出,此人早死,根本就是一俱骷髅,难怪身上、头上,全都无肉!   既是骷髅,为何不倒?为何不朽?   最可能的解释为“不倒”之故是因他右手抱着石笋,右脸贴着石笋,右半身遂有了石笋倚靠,而告不致倒下!……   不朽之故,是不是这石笋之中,有甚灵奇花样?……   想至此处,当然不看骷髅,改对石笋注目!   常言道:“但得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万般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红绡这再度有心注目之下,果然看出端倪来了!   那根被骷髅抱住的尖尖石笋尖端,突从青色之中,微现白色,鼻端并嗅得逐渐转浓的幽雅香味!   更看得清楚些了,那青色尖端的白色,是朵大小仅如饭碗,纯白色的莲花!   花身,正一寸寸的从石笋之中,向上冒起!……   花瓣,则正一分分的,随着上升出现之势,往四外渐渐展开!   不必思忖,这朵会从石笋中慢慢钻出的奇怪花儿,定是“风尘医隐”赛韩康要大家分头去找,可以使自己祛毒安胎的罕见灵药“石根玉莲”,不想果然被自己于这骷髅怀抱中石笋尖端的极为怪异环境中发现!自己必须镇定一些,千万莫要喜令智昏,乱了手脚,糟塌了这千载一时的良机才好!……   动念之间,整朵白色花儿,业已完全钻出了青色石笋尖端,那些向外微微张开的花瓣,也仿佛业已开足。   红绡遂喷出一股真气,向花朵中心那形如绝小莲蓬的特殊花蕊射去!   因为,她深知这类灵药,最忌金属之物砍削,倘用手摘,又恐延缓误事。遂临时生智,一口真气先喷,人则随后飞纵!   红绡的功力,不会弱于韦虎头,这一口真气,自然立刻把那形若绝小莲蓬的花蕊喷断!   人也随后纵到,先张口一吸.把“莲蓬形的花蕊”,吸入口中,稍加咀嚼,使它变成一股甜香无比的“玉液琼浆”,经过喉头,咽下腹内!   手也不曾闲着,堵住那朵因“花蕊”已被自己吸食,花瓣正自行合拢的白色“石根玉莲”索性生生把它从青色石笋中来了个连根拔出!   花是白色,石是青色,但在红绡吸蕊拔花之际,却另外还有一条红影,向她的背后飞去!   冯英的位置,虽然离红绡不远,但若想代红绡挡住这条红影,或对她出声警告,均已势所不及!   无可奈何之下,冯英只得来了个脱手飞珠,企图以暗器解围!   这种企图,相当正确!   正确的原因,在于冯英脱手所飞的“珠”不是寻常的“菩提珠”、“五芒珠”,而是她那粒曾令“黑风蛇”遭了劫数的“天蜈宝珠”!   珠光闪处,准确无比的,恰巧打中红影,红影只发出了一阵相当难闻的奇腥气味,便告应珠坠地!   这时,赛韩康、叶遇春师徒与皇甫嵩,也都赶到了第二进洞中,赛韩康高举松油火把,相当感慨的,长叹一声叫道:“皇甫兄,想不到吧?‘血红壁虎’居然会有两条?这条公的,虽比母的略小,毒性稍弱,腹中也没有‘丹元’,但无论你我遇上,仍自相当头疼!若不是冯英姑娘身边,恰巧有粒‘天蜈宝珠’,韦少大人岂不告难逃大劫,功败垂成,那才令人真扼腕呢!”   红绡闻言,才知自己是在鬼门关门胡里胡涂的转了一圈,遂伸手挽住冯英,娇笑道:“英妹,多谢你啊!你和‘小铜锤儿’的事儿,包在大嫂身上!……”   她方端起个大嫂身份,忽又想起大哥,便秀眉双蹙的一面把那朵花连根拔起,递向赛韩康道:“这花蕊已服,这花瓣是否还需要用!……”   赛韩康不等红绡再往下讲,便含笑接道:“韦虎头老弟是用不着了,这‘石根玉莲’花瓣,不单风味绝佳,并具益寿延年效用,因它共有八瓣,少夫人带在身旁,他日孝敬翁姑,岂不足绝好礼物!”   红绡闻言,居然摇头笑道:“孝敬翁姑,固属理所当然!但我与外子,愿意从别的方面设法!今日之事,大家一同涉险,好处若全被韦家老少占尽,岂不令人汗颜,觉得太不合理!”   赛韩康失笑道:“韦少夫人太谦!这黑风洞是个毒洞,也是宝山,凡入宝山之人,怎会空手而回?我师徒和皇甫嵩兄,也有好东西可吃,都算是沾了光了!”   说活之间,举起手儿相示,原来那“石恨玉莲”的花瓣莲茎之下,还有一段长约八九寸,粗如儿臂的青白色藕儿,也被红绡一并从石笋之叶拔出!   红绡道:“八九寸长的一段藕儿,老人家们与叶遇春兄,分享起来岂不太少?……”   赛韩康笑道:“不少,不少,这东西虽然大补,却也极寒,我和皇甫嵩兄两人,一次还不敢完全吃掉,要留着慢慢享受!至于叶遇春徒儿,决不吃亏,那‘生莲石笋’的孔穴以内,还有不少罕世难觅的‘灵石仙乳万载空’,他用来洗洗眼睛,再盛上一小瓶,带在身边,济人救世,好处就说不完了!”   红绡既听他这样一加解释,遂不再客气的,取回那八瓣“石根玉莲”,遵照赛韩康所敦的收藏方法,仔细带在身边。   这时,忽然听得黑风洞外,传来了急遽马蹄声息!   皇甫嵩“咦”了一声诧道:“这是两匹好马,黑风洞绝非善地,谁会骑马赶来?并显有急事,赶得这样快法!”   冯英忽的“呀”了一声,拉着红绡的手儿叫道:“大嫂,马儿既有两匹,大概会是赶来追我,并急于探视你与大哥所受伤毒情况的‘小铜锤’吧?”   红绡因不明白韦铜锤的情况,遂目注冯英问道:“英妹,小铜锤再怎调皮,他一个人也不会骑上两匹马吧?”   冯英失笑道:“大嫂不知道么?与小铜锤同行的,还有他师傅……”   红绡越发诧道:“小铜锤有师傅么?他……他的师傅是谁?”   冯英道:“是位老婆婆,叫‘白发女管辂’孟七娘,对于阴阳与地、命相卜筮之道,造诣精得很呢!……”   话方至此,皇甫嵩已向赛韩康笑道:“这真是天从人愿!七娘居然也来凑这份热闹?我们便可尽量放手施为,不必再存任何忧虑!否则,一群外行,胡搞一通,闹出笑话,还是小事,若与目标适得其反,愧对汉族苍生,却是怎生补救?”   红绡不解叫道:“皇甫老人家把话儿说得明白一点好么?会闹出什么笑话,我有点听不懂啊!”   皇甫嵩苦笑道:“鹿鼎山之事,按图索骥的寻宝之事,比较容易,想掘断满清帝室‘龙脉’,破他风水,泄他灵气之举,却甚艰难!世上企图暗暗破人风水,因把尺寸,方位、算得不准不确,以致祸之反成福之,使被害人获得意外福禄富贵的成例故事甚多,我们若乱挖乱掘,谁敢保证不会闹出笑话!如今有了‘白发女管辂’孟七娘这位大内行,在场指导,情况必大大不同……”   他的话犹未了,韦铜锤那条又高又尖的“左嗓子”语音,已在黑风洞外响了起来:“小英……小英……你和我大哥大嫂,都……都一齐在洞里么?……”   男女爱情之中,往往一个极无意的小动作,或小声音,都会影响重大!如今韦铜锤出声一叫,显然直觉,未加任何心机做作的,便把“小英”二字,摆在“大哥、大嫂”之前,自然听得冯英芳心可可,十分甜蜜熨贴!   她满心愉悦的,应声提气叫道:“小铜锤,不要急,你大哥大嫂,和我确在这里!还有你师傅、我师叔孟婆婆的两位老朋友呢!……”   答话声中,人已迎向洞外!   冯英毕竟出身大家,尚懂分寸,韦铜锤虽未经思考,率情发话,把“小英”放在“大哥大嫂”前面,她却经过思考,改了次序,答的是:“你大哥大嫂和我……”自然十分得体,听得皇甫嵩、赛韩康两位老人,以及叶遇春、红绡等,都为之暗暗点头!也随在冯英之后,一同走出外洞。   这时,韦铜锤因关切冯英暨大哥韦虎头,大嫂红绡安危,在洞外出声讯问后,等不及静听洞中有无回话,便已大着胆儿,拉着师傅孟七娘,闯进了黑风洞的外洞。   一进外洞,耳中便有所闻,目中也有所见!……   耳中所闻,是冯英显然无恙的脆朗答话!   目中所见,则是韦虎头似乎不妙的晕躺状态!   红妆密友,固然系念,同胞手足,自更情深!   韦铜锤深知哥哥外和内刚,脾气比自己更硬,决不可能躺在地上装死,如今既已人事不知,多半已惨遭不测!   心中凄然,眼中泫然,口中叫出了几不成声的“哥哥……”二字,断线珍珠般的泪珠儿,便扑簌簌的,顺腮不住滚落!   冯英恰好由内洞首先迎出,一见韦铜锤已哭成了个泪人儿,不禁失笑叫道:“傻铜锤儿,不要哭了,你怎不看看你师妹的神情?我……我不是还在笑么?……”   韦铜锤果见冯英满脸堆着甜笑,宛如百合绽放,不禁顿足怒道:“我绝不认你作师妹了,我哥哥人事不知,晕死在地,你……你……你怎还笑……笑得出口……?”   一双小情人正在斗口之间,赛韩康、叶遇春师徒,以及皇甫嵩、红绡等人,也从内洞走出。   孟七娘目光一扫,含笑叫道:“铜锤莫要过分紧张,你哥哥最多不过暂时晕睡片刻而已,他不会有甚事的!”   韦铜锤“咦”了一声叫道:“师傅怎会同小英一样认为我哥哥没有事呢?难道你竟施展了轻易不肯显露的‘袖内阴阳’,替我哥哥推算了‘先天易数’?……”   孟七娘伸手指着赛韩康,微笑说道:“有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怪物在此,死人可以复活,咸鱼可以翻生,你哥哥还不是遇难呈样,逢凶化吉,最多是一场虚惊而已……”   韦铜锤望着赛韩康道:“这个老……”   他本想问“这个老怪物是谁”?但转念一想,师傅分明与对方是多年至友,才会用这等更显亲热的开玩笑称呼,自己矮了一辈……   想至此处,顿住话头,改了称呼问道:“这位老人家是谁?既能左右生死,难道是阎王爷的大舅子?或判官爷的老丈人么?”   红绡听得忍俊不禁的,失笑叫道:“二弟莫要对前辈失敬!这位‘风尘医隐’赛老人家,乃当代江湖中第一神医!不是靠什么大舅子,老丈人的裙带关系,左右生死,而且医道之精,岐黄之妙,真能生死人而肉白骨!……”   语音至此略顿,指着尚晕睡未醒的韦虎头,继续嫣然笑道:“令师孟老婆婆猜得对了,你哥哥不单只是虚惊,并有大益!他机缘凑巧,服食了‘血红壁虎丹元’,再经赛老人家加以回春妙手,除脏腑间原本甚重的‘大手印’伤势,已告痊愈以外,真气内力,反会大增,只等甜睡醒来,便百脉调和,天君通泰,可能成为当世年轻好手中的第一人物!……”   韦铜锤望着红绡,嗫嚅说道:“你……你……”   才说了两个“你”字,冯英便“噗哧”一笑,在旁骂道:“小铜锤儿,你好笨啊!你没听得她叫你‘二弟’么?她就是本领比你大哥还要大上一些的‘红绡大嫂’……”   韦铜锤回味过适才那声“二弟”,知晓冯英之言不差,遂俊脸做红地,向红绡抱拳一礼,恭身说道:“大嫂请恕小弟因忧念大哥内伤,以致惶急失礼!但风闻大嫂也曾中奇毒,不知可碍事……”   “碍事”二字才出,便赧然失笑道:“我真急令智昏,又要挨小英师妹的骂了!神医在侧,剧毒何妨?但不知是谁毒了大嫂?又是谁以‘大手印’的功力,伤了我大哥呢?”   红绡因知韦虎头醒得越慢越好,遂不对丈夫打扰,只向孟七娘行礼参见后,便把自己夫妻的中毒受伤经过,以及前后分三路来到黑风洞的热闹惊险情况,向孟七娘、韦铜锤师徒,仔细说了一遍。   韦铜锤听先,咬牙说道:“雍正大概深知汉人高手,难有人肯真心替他卖命,遂以富贵为饵,弄来不少藏派喇嘛,作他爪牙!我和小英,在才进山海关不远的酒店后山坡上,业已宰掉两个,不知有没有伤我大哥的……”   红绡摇头接道:“那厮修为深厚,掌力雄浑,是红教长老身份,自称班嘉活佛,那里轻易宰得掉的!”   韦铜锤不服气的,挑眉叫道:“好!‘班嘉’二字,我记下了!若能在鹿鼎之行中,遇着这厮,非宰给大嫂看看,替我大哥报仇不可!……”   孟七娘瞪他一眼,失笑说道:“你能比你大哥大嫂的本领高么?遇上班嘉,仇儿怎样报呢?是不是又想施展你那柄‘小铜锤’上的‘九大绝招’?”   红绡“哦”了一声,目注铜锤嫣然笑道:“二弟真有这样厉害的一柄‘小铜锤’?”   韦铜锤取出自己的小铜锤来,递给红绡观看,并加以解释笑道:“铜锤是以西域紫金,加杂寒铁铸造,并系有弹性蛟筋,可以飞出三尺,再复收回!爹爹和七位妈妈,每人各传了一招所擅长的得意绝学,加上师傅传授的一招‘铜锤六合打’,岂不是共有‘九大绝招’?初进山海关,便遇着两名阴毒喇嘛,一名被小英宰掉,一名则中了我‘九大绝招’中,爹爹亲授的第一招‘信口开河’作为祭锤献礼!……”   说至此处,突然想起一事,向红绡伸手叫道,“大嫂,把你带在身边那种据说风味绝隹,又能延年益寿的‘石根玉莲’花瓣,给我一瓣好么?”   韦铜锤既已开口,红绡怎能不给?遂一面取出那八瓣花瓣,一面含笑道:“这石根玉莲花瓣,是罕世难得之物,本想留待异日,孝敬翁姑,但二弟既想尝新,便先吃一瓣也可……”   韦铜锤摇手笑道:“大嫂不要把你二弟看得太没出息,我不是自己嘴馋,是既知有这等好东西后,想要上一瓣,孝敬我师傅的!……”   边自说话,边自取了一瓣“石根玉莲”,向孟七娘口中喂去。   孟七娘方含笑摇手,韦铜锤突把笑容微收,换了悲戚神情,含泪叫道:“师傅,您别再推了!我大哥大嫂,或许尚不知情,您却业已晓得,我如今只有六位妈妈,八瓣‘石根玉莲’中,请您尝上一瓣,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话方至此,躺在地上的韦虎头,突然一跃而起,伸手抓住韦铜锤的肩头,急急问道:“二弟,你……你……你何出此言?我们少的是那位妈妈?她……她……她到那里去了?”   盂七娘既被韦铜锤把“石根玉莲”喂进口中,也不忍过拂其意,遂嚼了几口吃下,对韦虎头说道:“建宁公主在滇池的大观楼上,面对水天清景,突然无疾化去……”   韦虎头“哎呀”一声,向红绡叫道:“我们买上两匹好马,星夜赶回云南……”   韦铜锤摇手接道:“爹爹已带小妹,赶回去了!并派小妹传命,叫大哥和我,不必奔丧,应该轻家事、重国事,捐小我、为大我,好好在鹿鼎山中,搅起一番足令胤祯头痛,满人丧胆,四海汉族豪英振奋鼓舞的风云雷雨!”   韦虎头问清韦双双传言经过后,毅然点头说道:“好,我们遵从父命办事,不回云南,立奔鹿鼎……”   红绡一旁笑道:“原来你早就醒了,却躺在地上装蒜!”   韦虎头笑道:“我绝非故意装蒜,只是调气性功,使所服‘血红壁虎’的‘丹元’灵效,得以流转周身,充分发挥,才不辜负赛老人家妙手回春的成全厚德!……”   说完,向赛韩康深深致谢,并目光一扫,扬眉笑道:“从现在开始,下一个回合的精彩节目,便是鹿鼎风云!韦虎头、韦铜锤兄弟,邀同叶遇春兄三马连环,愿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前站先行!内子红绡,与冯英小妹等两员女将,随时支援听用,三位老人家中,似乎也该!……”   皇甫嵩一旁含笑接道:“鹿鼎取宝一事,按图索骥,比较容易!但想改变满清帝室的龙脉风水,却极艰难!自然应请对风水阴阳一道的大行家孟老婆婆,担任三军主帅!皇甫嵩参赞军机,追随左右办理琐事,打个杂儿,赛韩康兄则来个责任相当吃重的‘军医军师一身兼’吧!”   这三位原是多年老友,孟七娘遂失笑道:“皇甫老头儿,你既推荐我担任三军主帅,我就要‘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了!”   皇甫嵩道:“女元帅尽管发令,包管无人不遵,没人不服!但你第一支将令,总不会先差遣我老头子吧?”   孟七娘失笑道:“因为你久居关外,几已变成土著,我正是先要差你……”   皇甫嵩道:“差我就差我吧,我能为你们这些大帅、军医、先行、随卫等大大小小芝麻绿豆般的男女官儿们,办些什么事儿?”   孟七娘笑道:“吃饱了才好打仗,我要差令你办的事儿,便是使我们舒舒服服的填饱肚子!今天的晚饭,在百里外的兴隆镇吃,除一般性的美酒嘉肴以外,我要点两道菜,一道是鲜美游水的松花白鱼,不活不要,不肥不要,蒸得太老也不要!另外一道,则是酥炸人参,办得道地,功劳薄上,会替你记上一笔,办不好时,皇甫老小子,你就吃不消而要兜着走了!”   皇甫嵩“哈哈”大笑说道:“老夫得令,这就去准备一切在兴隆镇上,等你们大伙朵颐!那味‘酥炸人参’,是道相当特殊的东北名菜!不是皇甫嵩夸口吹牛,除了我外,别人恐怕未必安排得好,更未必安排得妙,不弄盘‘酥炸萝卜’唬唬你们这群关内来的老土才怪!”   赛韩康失笑道:“凡事贵在‘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地尽其利,货畅其流’嘛!七娘就是知道你生平爱吃,也精于吃,遂人尽其才的,派了你这么一个‘吃务大员’的美妙差事!但我虽没有七娘那等‘白发女管辂’的善识过去未来之能,却也粗通相法,觉得你脸上气色,似不甚好,兴隆镇安排酒饭之行,叫叶遇春随你协助,免得你过分劳累好么?……”   皇甫嵩摇手笑道:“不必,不必,一来我年岁虽高,身体尚健!二来多年关外闲居,功夫并末掠下,反而多炼了一种颇有自诩的‘七煞指’力!若是有甚不开眼的鹰犬爪牙,敢来作怪送死,正好活动筋骨,拿那些宰不完的魔崽子们,试试手呢!……”   话完,又是一阵声若洪钟,中气十足的“哈哈”大笑,葛衣闪处,便飘然出洞而去。   第十九回阴  谋   孟七娘目光一注叶遇春,含笑叫道:“叶贤侄,你一来随你师傅,常来东北,行医济世,人情路途,都比较熟!二来人也稳重机警,兼而有之,我遂想命你和我徒弟小铜锤悄悄跟踪,替皇甫老儿,打个接应!因为,你师傅法眼无差,这老小子的气色,当真不太好呢!”   韦铜锤生平就是怕闲,一听有了差遣,立刻眉飞色舞的向冯英笑道:“小英,我先走一步了,今天晚饭人多,索性买上一头肥驴……”   赛韩康一旁笑道:“菜随你们去搞,酒却不必张罗,因为我带有不少花钱都无处可买的‘猴儿酒’呢……”   叶遇春生恐皇甫嵩单独走远,出甚差错,遂赶紧拉着韦铜锤,出洞追踪,加以随护照应!   他们一走,韦虎头双轩剑眉,向孟七娘抱拳笑道:“三名先锋之中,孟前辈独独留下我来,是嫌韦虎头……”   孟七娘不等他再发牢骚,便自摇手失笑接道:“有材不用,固属主帅无能,但人才小用,更是庸愚之举!你与红绡夫妻,是我们阵中,斩将搴旗的出群拔尖好手!我不应该保留下来,当作突然出奇制胜的‘绝招’、‘杀手锏’么?”   孟七娘这样一说,把韦虎头那张俊脸,说得立时热到耳根的红了起来……   红绡看他一眼,娇笑说道:“你凝点真气,略为试试手嘛!这样一来,便知赛老前辈等,恩情如海,对你的成全有多么大了!……”   韦虎头如言扬掌,向面前洞壁之上,凝劲隔空一按,壁上石粉飞处,立即现出一个掌印,深度足有寸许!   韦虎头见状,不禁吓了一跳,心知那粒“血红壁虎丹元”,加上赛韩康的医道、灵药,着实使自己不单伤愈,在真气内劲方面,更复受益良多,进境之高,恐怕不能以成数计算,要以倍数计算!   赛韩康冷眼旁观,见红绡毫无艳羡神色,不禁点头笑道:“韦少夫人着实不必对虎头老弟羡慕,你所服的‘石根玉莲’花蕊,灵效方面,既不比‘血红壁虎’的‘丹元’为差,还更多一层妙用!……”   红绡问道:“什么妙用?”   赛韩康笑道:“那‘石根玉莲’实是轻易难得一见的世间奇药!你服了‘莲蕊’,体质已变,从今后万毒不侵,再若遇上胤祯,可以不怕任何毒力,尽量戏弄他了!……”   语音至此略顿,忽把脸色一正,向韦虎头叫道:“虎头老弟,虽然尊夫人艺业方面,比你只高不弱,又有特殊体质,终身不畏奇毒!但若遇见班嘉那等特强劲敌,仍宜由你上阵,不可让她对敌!……”   韦虎头不解其意,方自剑眉双蹙,欲传细问,冯英已娇笑叫道:“大哥,你怎么这样傻呢?难道你不知道红绡大嫂已有了韦家的第三代,她是不应该过分劳累的‘重身子’啊!”   红绡再怎洒脱,也不禁被冯英这等口没遮拦的直言谈相,弄得红霞满颊,向她直瞪白眼,连连顿足!   韦虎头着实不知道自己的本领这么大,骤闻喜讯,乐得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望着红绡,不住呵呵傻笑!   红绡啐他一口道:“一公一母,两条血红壁虎和黑风蛇,都已除去,‘石根玉莲’也花蕊已服,莲瓣莲藕已摘,你还不快把历年堆积的近百俱白骨,掘坑埋掉,还这黑风洞一个清白干净,还要等赛老人家和孟老婆婆来动手么?”   韦虎头闻言,立刻开始掘坑,红绡、冯英,从旁协助,辛苦了一段时间以后,便把洞中的善后问题,处理完毕。   黑风洞告一段落,他们便前往百里以外,大家所约定的兴隆镇去,享受那顿由皇甫嵩负责安排的丰盛晚饭。   皇甫嵩着实本领不小,弄来松花江白鱼不难,他居然弄来三条活的,两条命店家杀洗清蒸,一条还养在酒店的水箱之中,准备给孟七娘验明正身,表现鱼是鲜龙活跳!   至于那味由孟七娘特别指定的“酥炸人参”,皇甫嵩是先行搜罗材料,然后亲自下厨!因为,这家酒店虽已在兴隆镇上,首屈一指,但厨房师傅却还没有整治这种高级莱肴的实际经验!   皇甫嵩定座、点菜、买鱼,以及包括了自己下厨炸人参,都工作得相当顺畅,毫无意外发生,不由暗笑赛韩康说自己气色不好之语,定是在黑风洞中,光线欠亮,以致看得失准,他当然更不知道孟七娘也有同样看法,并派了韦铜锤、叶遇春两人,随行保护自己……   直等孟七娘、赛韩康、韦虎头、红绡夫妇,以及冯英等大队人马到来,皇甫嵩才吩咐店家端了刚蒸好的松花江白鱼,自己也端了亲手调味烹制的酥炸人参,从厨下走出,哈哈大笑叫道:“七娘,你真内行,点得好菜,把我堂堂一个随军参赞,差使得变成了亲下厨房的火头军了!来来来,你们尝尝人参炸得酥或不酥?松花江白鱼肥或不肥?蒸得老或不老?再看那具水箱之中,被我同时买来三条鱼中的另外留作样子的那条,是否还是活的?我倒看看你这专门享受现成的女元帅,是怎样替我记上功劳簿儿?……”   话方至此,两条人影闪处,叶遇春与韦铜锤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在酒店大堂现身,叶遇春并左臂微有血渍,似是受了什么伤损,韦铜锤则向正在端杯举箸大快朵颐的群侠,摇手急急叫道:“酒可以喝,菜可以吃,连酥炸人参,也尽管可以大快朵颐!但那两条极肥极美,蒸得也火候恰到好处的松花江白鱼,却决不可吃!……”   皇甫嵩愕然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吃呢?”   韦铜锤答得简单:“有毒!”   皇甫嵩苦笑叫道:“天哪!那是两条活鱼,我又亲在厨房中,眼看着大师傅杀鱼、洗鱼、加味、入笼,决没有离开半步!韦二老弟,你怎说鱼中有毒?毒从那里来啊!”   韦铜锤道:“正因为鱼是活的,才容易骗得过你这等老江湖,可以利用你亲自监厨的可信力,使我师傅,暨赛前辈等会毫无戒心,把整碗的穿肠毒药,坦然吃下肚去!……”   皇甫嵩哪里肯信?但等他取根椎髻银簪,插入清蒸活鱼,见银簪立变乌黑,证实确有剧毒以后,不禁惊得呆了!   韦铜锤道:“皇甫老人家,你再去水箱中,向那条活鱼试试!我告诉你,剧毒是被人暗下在鱼眼之内,鱼眼虽瞎掉,不杀却决不会死!因那毒药,配制得相当高明,要加热到相当程度,也就是把鱼或蒸、或煮、或煎,到了相当火候,毒力才会发作!……”   皇甫嵩“哎呀”一声道:“这是毒郎中司马冲一贯的杀人手法嘛!如此说来,那六七个鱼贩子之中,定有司马冲在内!他……他为什么不乘我懵然无备之际,下毒手杀了我呢?……”   韦铜锤道:“老人家一个人的分量,哪里有我们全体重啊!司马冲暂时放你一马,却可希望利用你来,把我们全体都一网打尽,这种赌注,算算是划得来的!”   皇甫嵩恍然道:“我明白了,毛病是出在我先于此店中,预定晚餐席位之上,司马冲听出与我聚餐的人数不少,并知晓我一向讲究饮食,遂牺牲了三条可能本来是他自己想吃的松花江活鱼,化装成鱼贩买鱼,暂时放过我这老对头,而令我为虎作怅,充任他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了!”   韦铜锤冷笑道:“计划够毒,也够周密!但常言道得好,‘千算万算,不及苍天一算’,毒郎中司马冲哪里想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皇甫老人家的背后,还有我和叶遇春兄,在不动声色的,暗暗随护!于是,他在皇甫老人家买鱼走去后,连声冷笑,向同伴自诩得意之时,全盘阴谋,便于不知不觉中,自然轻易泄漏……”   皇甫嵩问道:“韦二老弟,你们和毒郎中司马冲等,交过手了?双方的胜负如何?”   韦铜锤道:“我们生恐动手会耽误时间,而让大伙儿在晚餐时,吃鱼中毒,遂有帐留待他日算的,也暂时放过他们,不曾打草惊蛇,急急赶来此地。”   皇甫嵩愕然道:“既未动手,叶贤侄的左臂上怎有血渍,分明是受过伤了!”   叶遇春赧然道:“江湖之中,委实风险太多,一步也大意不得!小侄与铜锤兄获悉毒郎中司马冲的机密后,正赶来酒店,准备及时揭破阴谋,却又遭人暗袭,左臂上中了一枚特殊暗器!”   皇甫嵩惊道:“暗算贤侄之人,又是哪路人马?”   叶遇春摇头答道:“我们因急欲来此,揭破毒辣阴谋,没有时间加以追寻计较!等略为敷治伤势,并服药遏止毒力后,匆匆赶到酒店大堂,恩师暨孟老前辈等大队已到,鱼也蒸好上桌,差点儿便告误事!”   赛韩康听出爱徒所中暗器上喂毒甚重,遂皱眉问道:“什么暗器?拿来给我看看!你是否服了‘清宁护心丹’,毒力遏得住么?”   叶遇春取出一根又细又短的奇形黑色小箭,递向赛韩康,苦笑说道:“启禀恩师,箭上毒力,虽被‘清宁护心丹’,暂时遏住,却未祛除!弟子更觉得腹中似有活物,蠕蠕而动,情况怪异得紧!”   赛韩康刚把黑色小箭接过,小虎头已在一旁失声说道:“这象是苗人所用吹箭,叶兄莫非与甚苗人,结过深仇?或因风神太过俊朗,被甚苗女看中,用吹箭作求婚媒介,下了‘蛊’或‘降头’,想要嫁给你么!”   赛韩康想起红绡出身,遂把小箭递过,含笑说道:“闻得韦少夫人是水摆夷族中郡主,对‘降头’暨‘蛊毒’等道,应是大大内行……”   话方至此,酒店门外,有个女子语音,接口说道:“内行有什么用?我对他下的是曾刺心滴血的‘天地交泰降头’,除非让我们鸳鸯好合,成为恩爱夫妻以外,我固必死,他也休想活命!……”   随着话声,一个身材相当苗条,面貌也相当美好,只嫌眉目间阴煞之气太重,二十左右的年轻苗女,大踏步走了进来,在群侠的酒桌之前,卓立站定,目光紧紧盯住叶遇春,脸上绝无半分羞色,更无半点惧色。   叶遇春“哼”了一声,刚待勃然发话,却被韦虎头暗中拉住,低声说道:“叶兄暂安勿躁,且由你嫂子应付……”   这时,红绡已越众而前,向那苗女问道:“你姓姬,从箭的形式和长短看来,应该属于姬家苗,是来自玉龙寨?还是来自百花寨呢?”   苗女扬眉答道:“我叫姬小菁,来自百花寨,你果然相当内行。但越是内行,越是应该知道‘天地交泰降头’的威力之强,连我自己也没有第二个法儿,可以解得掉的!”   红绡点头道:“我知道你并非虚声恫吓,说的乃是实话,故而愿意慢慢劝说叶遇春兄,替你们作媒,成全这段好事!”   姬小菁高兴笑道:“你居然愿意替我们作媒?……”   红绡笑道:“因为我内行啊,但凡属英雄夫婿,都有男子汉那种宁折不弯傲劲!作媒,要慢慢的劝,你!你得给我时间!……”   姬小菁盯着红绡,凝望一阵,取了十粒丹丸递过。   红绡皱眉道:“你所看中的人,脾气很大,相当不好劝啊,你怎么这样小气,只给十天时间?”   姬小菁摇了摇头,苦笑说道:“不是我小气,我已罄其所有,都给了你了!你……你既是内行,总该知道姬家苗中稍有身份之人,是从来不说谎的!”   话完,又向叶遇春盯了两眼,送过盈盈媚笑,再转对红绡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群人,都是前住鹿鼎山的!和他是生是死,这桩姻缘是合是散,全看你这‘内行媒人’,作得怎么样了。九天后,我在鹿鼎山中,等待你的回话!……”   语音了后,绝不留连,娇躯一闪,便自出了酒店。   姬小菁刚走,叶遇春便憋不住的扬眉叫道:“韦大嫂么不把姬小菁拿下,还和她订甚鹿鼎之约?难道你竟以为小弟真是贪生怕死的威武能屈之人?……”   红绡摇了摇头,嫣然笑道:“叶兄别恼!我当然看得出你的品格,信得过你的骨气!但事到如今,敌我双方,除了斗斗手段以外,也需比比心机!我遂以此处到鹿鼎山的一段空间,换取了十日时间,看看到底‘鼎’属何人?‘鹿’死谁手?……”   语音顿处,把姬小菁所给的十粒丹丸,一齐交给赛韩康,含笑说道:“这丹丸每日必须命叶遇春兄服下一粒,他腹中的‘恶毒降头’,便安安稳稳,不会作怪!以老人家的见识、目力,和歧黄修为,细加分析研究,不难制出解药,至少也可以多多仿造几粒,以延长叶兄的毒力发作时间吧!”   皇甫嵩抚掌道:“析药识药,再复制药,的确真是妙招!但若无韦少夫人智慧如海,善于应变的才华,谁能想得出这种办法?若无赛韩康兄善识百药,精通歧黄的条件,也未必能达到目的……”   红绡接口笑道:“本来,只消我家双双小妹,一到鹿鼎山,叶兄之厄,便可迎刃而解!但恐时间方面,万一略有差池,还是请赛老人家稍费精神,多仿配几粒丹丸,才比较来得稳当!”   赛韩康接过那十粒丹丸,听得“哦”了一声笑道:“韦双双姑娘年龄还不太大嘛,她居然能够克制最难缠的‘蛊毒’、‘降头’?……”   红绡笑道:“我是听铜锤二弟说起,双双小妹新蒙小寒山的‘度厄神尼’,收为俗家弟子!……”   赛韩康摆手叫道:“够了,够了!‘小寒山神尼’生平最恨豢养凶毒等药物之人,对于克制之道,确有独到专长!韦双双姑娘既然有此福缘,成为神尼的俗家弟子,自是足解春儿此厄的理想救星,难怪韦少夫人要设法用‘空间’换取‘时间’的了!”   叶遇春听红绡提起“铜锤二弟”,才发觉韦铜锤突然不见,遂愕然叫道:“铜锤兄呢?他刚才还在此处……”   红绡笑道:“叶兄怎么只觉得少了铜锤?你应该发现,还少了个韦虎头呢!我命他兄弟二人,悄悄由厨后绕出酒店,去迎接皇甫老人家的好朋友了。”   皇甫嵩诧道:“我的好朋友?我江湖友好甚多,韦少夫人知道谁会来么?”   孟七娘坐在首席上,含笑说道:“别的友好,不会这样凑巧赶来,但那位‘毒郎中’司马冲,既把毒鱼卖给你这只会贪吃,却不太识货的皇甫老儿,他是一定会悄然来到现场,视察成果的!他要看看他藏毒于活鱼眼内的得意杰作,究竟毒死了多少英雄豪杰!”   皇甫嵩脸上微红,大笑说道:“韦少夫人请向尊夫虎头老弟,和铜锤二少,打个招呼好么?‘毒郎中’司马冲若是真敢前来,请务必留给我赏他一掌,否则,我吐不出这口能憋死人的硬被愚弄的闷气!……”   话方至此,店门外已起了争吵打斗声息!   只听得韦虎头一声虎吼,随着起了—声闷哼,有条青衣人影,似被人以极强掌力,震得从店门以外,凌空飞了进来!   红绡因正单独站在酒桌之前,生恐这青衣人撞翻桌儿,糟塌了不少酒菜,遂微一伸手,抓住了对方所着青衣,把他轻轻放在地上。   那青衣人是个两腮无肉、鹰鼻鹞眼,年约六十七八的貌相阴险老者,他抬起右手,用衣袖拭去嘴角沁出的一缕血丝,目光遍扫群侠,发出一连串听来颇令人厌烦的“嘿嘿”阴笑!   皇甫嵩喝道:“司马冲,你刚才还以阴毒心机,大弄诡计!如今,报应来了,恐怕连想死都难,怎还笑得出口?”   那“毒郎中”司马冲不理皇甫嵩,手指红绡问道:“你是韦虎头的老婆?……”   红绡才一点头,司马冲便越发得意的,狂笑说道:“韦虎头虽仗恃内力极强,打了我一记重掌,却赔了一个老婆,这桩交换生意,他可算是蚀了大本!”   韦虎头从店外出现,缓步从容的,当门卓立,堵断了“毒郎中”司马冲的逃路,冷然发话道:“我赔掉了一个老婆?老毒物此话怎讲?”   “毒郎中”司马冲伸手微捋颌下鼠须,轩眉大笑道:“八荒四海之中,谁不知道我‘毒郎中’一身是毒!你老婆刚才伸手,抓住我身上所着的‘百毒青衫’,那还不等于是去往枉死城中,挂了号么?……”   韦虎头一面聆听,一面从嘴角展现笑意,听到未了,不禁有点忍俊不禁的,失声大笑!   司马冲诧道:“你老婆眼看就要死了,你还笑得出口?……”   韦虎头大笑道:“她会死么?在你对什么‘百毒青衫’自诩得意之前,心狠手辣的雍正皇帝,也对她下过毒手,还不是连一根汗毛,都没有使她损伤!……”   红绡目光微瞥赛韩康,飘送一丝会意笑容说道:“妙极,妙极,我已借你这件‘百毒青衫’之力,试出我确实不怕毒了!异日,我要仗恃这种特殊体质,入清宫,会故人,与雍正面对面,明知故犯,喝他三杯毒酒,先吓他一个半死,再要了他的脑袋!”   红绡绝非狂言大语,她是敢爱敢恨之人,异日在雍正先下毒手,要了甘凤池的脑袋,并大兴文字狱,屠杀吕留良后人之后,她当真便夜入清宫,与雍正对饮毒酒,并利用对雍正居处的一切熟悉,帮助侠女吕四娘,使皇帝飞头,震动天下!   在红绡慷慨发话之际,司马冲眯着两只鹞眼,把目光凝望在红绡的眉心之间!   凭这“毒郎中”的一双毒眼,他看得出红绡刚才虽伸手抓住过他的“百毒青衫”,却确实异于一般情况,她根本果未中毒!   于是,司马冲凄然一叹,伸手入怀,取出了一粒比龙眼略小的五色药丸。   红绡伸手笑道:“这粒五色药丸,大概是你全部家当中,最毒的一粒药了!拿过来吧,我照样敢吃给你看!”   司马冲摇头叹道:“不必了,连‘百毒青衫’上的‘沾衣奇毒’,你都不怕,世上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毒得死你!这粒‘极乐丸’是我虽为自己准备,却认永无机会使用之物!想不到,今天居然用得着它。可见得:‘善泳者,死于溺!善火者,死于焚!善箭者,死于射!’善毒者,毕竟还是死于毒的!……”   话完,把那粒五色斑斓的“极乐丸”,投入口中,立刻便萎然倒地,一动不动!   这时,韦铜锤也从外面进来,向红绡叫道:“大嫂,让我来检查一下,看这狡猾透顶的‘毒郎中’,是真死?还是假死?”   红绡摇手笑道:“众目睽睽之下,他哪里假得了啊!这老毒物一身是毒,容易贻害别人,我们必须处理得干净一些!水箱中,养过毒鱼,也别再用,二弟和你大哥,多给店家一些银两,我要放火把这酒店烧掉,以期彻底消毒,请店家重盖一家新的酒店便是!”   韦铜锤相当佩服红绡的处事细心,刚自点头领命,红绡又向他笑道:“我还有件东西,送给二弟作为见面礼物,业已交给小英妹子,你给了店家钱后可以找小英去要!……”   韦铜锤一面称谢,一面笑道:“多谢大嫂,但我身边的零碎东西,多得很啊……”   话方至此,冯英接口笑道:“你知道大嫂赏给你的,是甚罕世宝物么?快过来看,看了后,会令你手舞足蹈,雀跃三百……”   群侠一番笑谈,马马虎虎用毕晚饭,放火烧了这间带毒酒店,便直奔鹿鼎大山而去。   但由于“毒郎中”司马冲以及苗女姬小菁的侵袭事件,群侠知晓清廷爪牙方面,业已搜集各种资料,研判出群侠将去鹿鼎山中,有所行动,则所谋之事,阻碍必多,遂在路中定策,先以毁损满清帝室的龙脉风水为主!   等到韦双双,或韦小宝夫妻等云南后援赶到,手中有了从“四十二章经”中所寻集的“宝藏秘图”,再按图索骥的,寻得宝库,挑选关系重要的,取上几件,气气清廷便可!……   把这行动方针决定以后,群侠在心理方面,反而觉得压力减退的轻松起来,孟七娘因破坏风水一事,只有自己是大内行,遂乘机向群侠说明,自己曾用“先天易理”,苦心推算,算出满清王朝共有三百年左右气运!此时若勉强逆天行事,不单所望难成,也使生灵涂炭!不如采取揠苗助长之策,于阴阳风水中设法使“宝亲王”弘历将执政的下一任皇帝,特别兴旺,则其总年数,必相对缩短,也可使久经战乱的四海生民,休养生息,多享受几十年天子仁厚的太平岁月!……   这种曲而不直的高级谋略,立为深识大体的群侠接受,大家都同意“耕耘应该在我,收获不必在我”,只要为光复大业,尽了心力,便可坦然无愧!   心无旁鹜,闲事少管,则再远的途程,也过得飞快,鹿鼎大山业已隐隐在望!   既有恩师督促,又有韦虎头韦铜锤兄弟的良友敦劝,叶遇春虽满心不愿,也只好把姬小菁所给的药丸,每日服下一粒,他腹内所隐藏的所谓“天地交泰降头”,遂乖乖潜伏,不曾作怪!   赛韩康当然竭尽所能,对姬小菁所给的那种药丸,加以细细研究,但除了老是见他摇头苦笑以外,却谁也不知这位“风尘医隐”,究竟研究出了多大心得……   在距离鹿鼎山约莫数十里之处,群侠遭遇了一阵雨点比豆粒还大的倾盆暴雨!   谁也未携雨具,只好各自分头觅地避雨。但骤雨停后,集众再上路时,却发现少了一个人!少的是一向稳重,不会随意行动,腹中并有“降头”负担的叶遇春。   群侠正莫名其妙,摸不透叶遇春吉凶之际,韦铜锤突向韦虎头扬眉笑道:“大哥,这是我学以致用的机会来了,让你看看我的本领好么?”   韦虎头知晓韦铜锤的炫耀心意,含笑说道:“我知道你追随孟婆婆,已得了不少‘管辂真传’,如今是想为叶遇春兄突然失踪的吉凶祸福,卜上一个卦?还是测上一个字呢?”   韦铜锤道:“这是眼前之事,试试灵机,我来测个字吧!……”   说完,取了孟七娘所用纸卷,焚香净手以后,捧到赛韩康的面前,含笑说道:“赛老人家,你与叶遇春兄,份属师徒,关系最为密切,应该由你替他,随意抽个纸卷,看看是什么字儿?”   赛韩康规规矩矩的,先行向空通诚默祷,然后才抽出了纸卷,展开看时,见是一个“四”字,遂向孟七娘含笑问道:“七娘,这个‘四’字,笔划太以简单,恐怕没有多少灵机,可以测吧?”   孟七娘指着韦铜锤笑道:“这要看我这位自命不凡的唯一弟子,怎样显本领了!他在来此途中,曾自己替自己起了个‘小管辂’的外号,并还自吹自擂的,挂了副颇有生意眼的夸张对联,说是‘能知天下事,善解古今迷’呢!……”   赛韩康闻言,遂向韦铜锤问道:“韦二老弟,你这‘小管辂’的灵机明朗了没有?这个‘四’字,和叶遇春突然失踪的吉凶祸福,扯得上么?”   韦铜锤毫不思索的,应声答道:“扯得上,当然扯得上!我认为‘是吉不是凶,是福不是祸’啊!……”   赛韩康苦笑道:“你认为,不算数啊,根据是在哪里,不妨请你一抒尊见,耍耍江湖口吧!”   韦铜锤道:“四是双数,常言道:好事成双……”   一语方出,红绡突在旁接口笑道:“哎呀,岂止是‘好事’?应该是‘大好事’了!因为‘四’数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双’,而是‘两个双’啊!……”   韦铜锤扬眉叫道:“大嫂提醒我了,‘两个双’,岂不是‘双双’?会不会这场倾盆大雨,成就了奇妙姻缘,叶遇春竟巧遇我那位也赶来鹿鼎的双双小妹?而由小妹施展从‘度厄神尼’门下学得的甚套克毒绝艺,替叶遇春兄消去心腹之患!……”   这番话儿,说得群侠一齐鼓掌,既赞许韦铜锤已能掌握灵机,善加运用,也表示对叶遇春、韦双双可能巧结天雨姻缘的祝贺之意!   只有赛韩康脸上,仍微带愁容的,目注孟七娘道:“遇春每日需服的‘降头临时解药’都在我的身边,万一他失踪过久……”   红绡笑道:“不妨事啊,叶兄若非巧遇我双双小妹,以小寒山真传的‘度厄佛法’,替他疗祛所中‘降头’,必会很快归队,赶上大家!若是当真巧遇我双双小妹,则区区‘降头’也根本不成为心腹大患了!”   经红绡如此一说,赛韩康才觉得略为放心,目注孟七娘道:“前面便是鹿鼎山区,除叶遇春暂失踪迹外,其余六人,是分别入山?还是集中行动?”   孟七娘笑道:“根据迹象,我们行动早在对方注视,并力谋阻碍破坏之中,何必还顾忌什么人多扎眼,而自行分散力量,容易遭人个别袭击呢!”   赛韩康笑道:“这样说来,是硬干了!也好,我的一柄‘紫烟锄’二三十年以来,只锄土掘药,未沾丝毫血腥,这次也多少要用它来,锄下几个雍正爪牙的脑袋瓜儿,试试还锋不锋利!……”   孟七娘失笑道:“你那‘七十二路紫烟锄法’,昔年本是武林一绝,着实也不应该让它寂寞太久!一向以活人为职责的医生,都动了杀人心,我这虽老未衰的老婆婆,还能吝惜久已不用的‘八卦抓魂手’么?”   计议既定,群侠便丝毫不加掩饰的,扬长前行,但刚刚行到“鹿鼎山”口,便被十三四名黑衣武士,从山崖后闪出,挡住去路。   有个蟹脸钩鼻的道装老者,显然是这群黑衣武士的首脑人物,站在中央,目光如电的,一扫群侠,神气活现问道:“你们这群人,是干什么的?想要进山则甚?鹿鼎山与别的山大不相同,不许随便入山,采药打猎!”   韦铜锤没好气的抢前半步,冷然说道:“你既想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就得先告诉我们,你是干什么的!常言道得好‘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嘛。你凭什么要说这鹿鼎山与别的山不一样呢?”   道装老者朗声答道:“关外是圣朝兴龙重地,鹿鼎山中,有天子祖坟,岂能容人随意亵渎!我们是钦派守山武士,老夫时震宇,外号‘三手天尊’,便担任武士领班!……”   话方至此,韦铜锤向他伸手说道:“拿来!……”   第二十回风  波   照理说来,山海关守将马得标曾有专函介绍这位“三手天尊”时震宇,请他尽量给予韦铜锤等行事方便。   但韦铜锤一见时震宇后,由于讨厌他满嘴官腔,老气横秋,遂诚心斗他,不肯把马得标介绍书信,和那根作为信物的铁翎小箭取出。   “三手天尊”时震宇见韦铜锤向自己伸手,不禁诧然问道:“你……你要什么?……”   韦铜锤道:“你既说你们是钦派守山武士,不能空口说白话吧?给我看圣旨啊!”   时震宇气得连翻白眼,大怒叫道:“谁会整日把圣旨带在身边?何况,就算我身边当真带有圣旨,你又凭什么身份,要我给你看呢?”   韦铜锤大笑道:“你拿不出圣旨给我看,便不要嘴强!但我能够拿出三道圣旨,给你看看!……”   时震宇失惊道:“三道?你能拿得出三道圣旨?……”   韦铜锤扬眉道:“一点都不吹牛,两道是货真价实的当朝雍正圣旨,另外一道,则是如今已有皇帝架势,日后必登皇帝宝座的‘宝亲王’弘历信物!……”   语音至此顿住,先取出胤祯玉牌道:“这是胤祯亲口允许我们在关外随意闲游,命一般文武官吏都应尽量予以方便的随身信物……”   再取出弘历所赠的湘妃竹折扇道:“这是‘宝亲王’弘历亲手送给我的信物,他请我乘着游览东北之便,替他补补风水,修修祖坟……”   话完,又向红绡取过那面已经改过两个字的金牌,高高举起,朗声说道:“这面金牌,是当今雍正皇帝,赠送我大嫂红绡的,牌上镌的是:御妹红绡,代朕游巡江湖,天下官员,一体应予方便,听其调度!”   念毕,把手一摊,冷笑说道:“三件东西,件件都大有来头,你可以仔细检查,过来,拿去看啊!”   “三手天尊”时震宇确曾当差大内,是雍正亲信人物,但他越是识货,便心有所怯,不敢当真取过,仔细加以察看。   因为,他一望而知,韦铜锤手中所捧持的,确是天子或亲王的随身信物,自己若想接过,便需先下拜、参君,否则,若传入京师,岂不平白先犯了一次欺君重罪!   故而,他只好故作大方的,摇手笑道:“既有信物,何必还要检查?朋友怎样称谓?”   韦铜锤替群侠和自己,一一报了姓名,时震宇略作沉吟说道:“这样吧,韦朋友贤昆仲,和你大嫂,尽管入山!其他的江湖朋友们,则……”   韦铜锤不等他再往下说,便怒声叱道:“不行,少一个不入山也不行,‘宝亲王’弘历要我替他看看风水,修修祖坟,我才把江湖中最高明的风水大师孟老婆婆请来加以指点!另外的赛老人家,和皇甫老人家,也全是孟老婆婆的得力助手,你若不许他们入山,却叫我们如何着眼动手?我只好回到北京,告诉‘宝亲王’,说鹿鼎山中,有个钦派武士领班,叫做‘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对他送给我作为信物的那柄湘妃竹折扇,根本看得一文不值!……”   时震宇眉头一皱,摇手叫道:“不必,不必,韦朋友不必把话儿说得这等重法!”   韦铜锤得理之下,岂肯让人?索性瞪起双眼,把那块金牌,晃了一晃说道:“这面御赐金牌,难道是假的么?你是否敢视君命如儿戏,胆敢对金牌上所镌的‘……天下官员,一律应予方便听其调度!’之语,来个抗旨不遵!倘真如此,我们便不进鹿鼎山,索性回北京城,拉着‘宝亲王’,一同面君,说明在此碰钉子的经过,和你算总帐了!……”   时震宇简直被韦铜锤整得面色如土,把他那拦路的身形,向旁一闪,伸手苦笑说道:“时震宇纵有天胆,也不敢欺君抗旨,诸位既欲入山,就一齐请吧!”   常言道:“得寸之下,往往进尺”,韦铜锤就是如此,眉儿双挑,神气活现的,又复说道:“不止眼前这些人哦,我们还有两人,落后一步,马上就会到的!”   时震宇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般,威风业已大杀,只有事事低头,忍气吞声的点头答道:“好,好,请韦朋友示知落后的两位贵友的姓名,等他们到来,时震宇任凭入山,不加阻拦就是!”   韦铜锤道:“一个是我的小妹,叫韦双双,另外一个叫叶遇春,是这位当代第一神医赛老人家的得意弟子!”   说完,转身向孟七娘、赛韩康、皇甫嵩等扬眉笑道:“三位老人家,这位钦派武士领班‘三手天尊’时震宇时大人,业已放行让路,我们可以把这寻常人决难进入的鹿鼎山,好好逛一逛了!”   时震宇皱眉挥手,十余名黑衣武士,果然齐都收了兵刃,闪身让路。   群侠从容入山,韦铜锤似欲表功的,向孟七娘得意笑道:“师傅,我这趟交涉,办得还不错吧?一顿官腔,把那‘三手天尊’时震宇教训得驯善多多,再也不敢张牙舞爪!”   孟七娘失笑道:“官腔打得到是不错,但你以为这样就没有下文了么?……”   这位“白发女管辂”,一面说话,一面闪目扫视四外,就在几株松树间的一块平坦青石上,坐了下来。   韦铜锤诧道:“师傅!您,您不走了?”   孟七娘笑道:“鹿鼎山幅员不小,我们若入山太深,叶遇春老弟随后赶来之时,叫他怎么找呢?故而我想就在此处等他一等,免得彼此离散,容易另生差错!”   韦铜锤想起孟七娘适才之语,含笑问道:“师傅,您认为时震宇方面,还有什么下文?”   孟七娘笑而不答,目注皇甫嵩道:“皇甫老小子,你的看法如何?”   皇甫嵩道:“那时震宇双目之中厉芒闪烁,显然是口服而心不服!……”   韦铜锤一旁接口道:“口服而心不服!他又能如何呢?”   赛韩康笑道:“冠冕堂皇的场面上,他贪恋富贵,怯于你所取出的那几件信物,不敢冒抗命欺君之险,但到了夜间,可能会倚仗身手,和人多势众,换上便服,蒙了脸面,用江湖身份,来斗斗我们!……”   韦铜锤高兴得眉飞色舞,抚掌笑道:“妙极,妙极,那样就妙极了!我正觉得这等轻轻松松便能着手办事,未免太以不够刺激!”   皇甫嵩道:“韦二老弟莫要过分看轻了他,据我所知,此人早年是个黑道巨寇,精于‘阴阳手’的拳力,和各种喂毒暗器,才得号‘三手天尊’!不知怎会被胤祯笼络,做了什么饮派武士领班,手底下相当硬呢!”   韦铜锤笑道:“手底下越硬越好,否则,一两招便即了帐,未免太不过瘾!”   这时,红绡忽然摇手命韦铜锤禁声,自己也凝神倾耳,作出一副听甚声息之状。   书铜锤正想问她为何如此,红绡已似有所闻的,含笑说道:“二弟,你莫嫌寂寞,就在今夜,便有热闹看了!”   韦铜锤道:“大嫂刚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难道有人在对你用传音发话么?你所谓的‘热闹’,会从哪里来呢?”   红绡嫣然笑道:“我听到了极轻极微的一两声鼓响即收,令人不易细辨,但我一向耳灵,也可以听得出,那是中原少见的人皮鼓!”   皇甫嵩愕然道:“人皮鼓是苗族中……”   一语甫出,孟七娘便点头笑道:“红绡姑娘的确耳朵极灵,没听错啊!姬小菁在给那‘天地交泰降头’临时解药之际,不是便曾说过,她会在鹿鼎山中,等候我们,向叶遇春老弟,讨回话的!”   红绡苦笑道:“这事弄糟糕了!人皮鼓声既响,今天晚上,姬小菁必来用苗女缠郎手段,以命逼婚!但叶遇春兄,慢说尚未答允婚事,并连‘人’都‘丢’了,却叫我这自告奋勇的媒人,怎样应付场面?……”   韦铜锤眼珠一转,突然叫道:“大嫂,我有一个馊主意,不知管不管用?……”   红绡道:“说说看,偏方往往能治大病。则馊主意也未尝不可以办大事嘛!”   韦铜锤目光先往四外一扫,然后压低语音说道:“今夜,姬小菁前来拚命,大嫂先以叶遇春兄人尚未到,挡劝一下!若是挡劝不住,便把叶遇春兄失踪之事,推到‘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头上,让姬小菁去找时震宇的麻烦,我们先看场热闹!再作第二步打算好么?”   红绡失笑道:“这是个相当有效的主意,我可以照二弟的想法,应付姬小菁,照顾时震宇!……”   韦铜锤听得红绡肯依自己之计,正自眉飞色舞,忽见红绡又秀眉微蹙的,继续说道:“……但……但其中尚有一项重大顾虑!……”   韦铜锤急道:“大嫂请讲,是什么重大顾虑?我们集思广益,大家来想办法。”   红绡苦笑道:“所谓重大顾虑,就是叶遇春兄腹中的‘恶毒降头’负担,到底已否祛解?因为,我们不过在叶兄失踪后,测了一个‘四’字,认为是‘双双’之数,才猜测他已与曾获‘小寒山度厄神尼’真传的小妹相逢!这种卜筮,虽有相当灵机,究竟不能十分作准,万一叶兄未遇小妹,或小妹尚未赶到鹿鼎,则我们对于姬小菁,便须悉心保全,不可有半点伤害!……”   韦铜锤是在云南长大,对苗瑶夷等族的养蛊、降头之术,也有相当知闻,遂瞿然接口问道:“大嫂是说叶遇春兄腹中之物,可能已祭过姬小菁的心血,与她元灵相通?姬小菁若遭不测,叶兄也难逃厄运?……”   红绡叹道:“二弟也懂得苗人这种作为‘杀手锏’的恶毒花样就好,决非我危言耸听,痴情苗女若立意缠郎,往往不顾一切,故事实多半如此。叶兄那等人品,又是赛老人家的唯一爱徒,我怎能不对他的生命安全,予以充分考虑?”   韦铜锤叹息一声道:“大嫂处事周到,考虑得对,我且把我适才的建议,取消一半,就是单纯应付姬小菁,不必利用她去照顾时震宇,这样,她的安全,应该暂时无甚顾虑,等叶遇春兄的吉凶明确以后,再决定怎样处置这痴情苗女……”   红绡点点头笑道:“这样就缓和多了,但我未敢擅专,还须向三军主帅孟老婆婆,和叶兄的尊师赛老人家,请示一下!……”   孟七娘含笑伸手,作势请红绡自行决断便可,赛韩康也正色说道:“韦少夫人处事稳重,乃是巾帼将才!只要你认为允当,尽管便宜处理,放手去做,不必存任何礼节顾虑!人生吉凶寿夭,数有前定,叶遇春相貌上清而不薄,似乎后福尚厚,江湖中随我行医济世,积德也多,他多半可以度过此关,逃过这一场‘桃花煞’的!”   说话之间,天色已渐渐的暗了下来,群侠既决定暂不前进,就在这近山口处,等待叶遇春的讯息,遂取出各人所带的酒、菜、干粮,就地饮食。   东天珠吐,蟾光方朗,一声极为凄厉的女子悲啼,突起于群侠所坐之处数丈以外的一座小崖之上,接着便是姬小菁的语音叫道:“我心口中非嫁不可的情郎叶遇春呀,姬小菁准备甘受‘金刀分尸’、‘毒虫啮脏’之苦,找你作最后谈判来了!你已经考虑了快十天了,‘天地交泰降头’最后一粒临时解药,也该吃掉,无法再拖延了,你……你……你到底是要不要我?……”   语音一住,人影双飘!   所谓人影双飘,是姬小菁竟非单独前来,她是和一个年龄约莫比她大了十几岁,面貌到有六七分相似的苗女,手拉手的,从那高约数丈的小崖头上,飘身飞纵而下。   姬小菁今夜短裙露腿,一身艳丽苗装,又添了几分俏媚姿色,但左肩头上,却一并排插着三柄小小金刀,刀儿仿佛插得入肉颇深,却末见有血渍渗出,看上去有点怪异!   身形落地以后,姬小菁立把手中一柄奇形锋利短剑,递向与她同来的较为年长苗女,并对她恭恭敬敬的,合掌连拜叫道:“姊姊,你一向从小疼我,今夜就帮我最后一个忙吧!我心目中的情郎叶遇春,只一坚持仍不愿娶我,我便自拔金刀,立即解体,当然叶遇春也活不成!至于能不能结为‘泉下夫妻’,就得看我姬小菁作鬼以后,有没有几分鬼本领了!但‘金刀解体’之死,我并不怕,死后‘毒虫啮脏’的那份楚毒,我若鬼魂有觉,却是难当!务望姊姊疼我,见我一拔肩上金刀之际,立用这柄‘天犀解毒剑’,觑准脊心要穴,及时出手,刺我一个‘透心穿’吧!”   年长苗女凄然叹道:“事情闹到这等地步,我想不答应你,也不行了,但望你那情郎叶遇春,莫要郎心如铁,他只消点点头儿,一场腥血干戈,立化祥和玉帛,我和叶遇春的朋友们,也都可以等着吃喜酒了!”   边自答话,边自神色凝重的,把那柄名为“天犀解毒剑”的奇形锋利短剑,接了过去。   孟七娘、赛韩康,与皇甫嵩均江湖经验极丰,知道东瀛武土在决心切腹自绝前,怕难禁剧烈痛苦,损及英雄形象,都会请来至友,持长刀在身后担任“介错人”,也就是于自己持短刀切腹,一纵一横,完成壮举时,立于身后挥动长刀,将切腹者的头颅砍掉!   如今,姬小菁居然也请来这比她年长的苗女,担任“介错人”,足证她死志已坚,想嫁叶遇春之心,当然更坚,这场面恐怕会使红绡为难,不容易周到应付!……   老少群侠,个个皱眉之际,姬小菁先伸手摸摸左肩上所插的三柄小小金刀,向前走了两步,眉儿双挑,朗声说道:“叶遇春,怎么还不出来,和我面对面啊!虽然,今天晚上的场面,无法善了,不是百年合好,就是你我皆亡,但两条路总要选一条的!你再扭扭捏捏,我就不爱你了,你是个男子汉啊!”   红绡毫不犹疑,立即放下手中的酒菜,起身缓步,迎了向前,满面含笑说道:“姬家苗的姑娘们,要百分之百的尊敬她们的丈夫,或是情人,不能随便起疑!叶遇春是男子汉,是极为出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真正男子汉!要你,或不要你,会给你一句话的!但这句话儿,你今天晚上,却不一定能够听见。因为叶遇春在半路上出了岔子,他……他直至如今,还没有赶到鹿鼎山呢!”   姬小菁听得一怔,失声问道:“他……他出了什么岔事?今天晚上,不能不赶来啊!因为‘天地交泰降头’,绝不会讲甚交情,到时候准发作的!”   这问题,红绡也没法答复,因她也确实不知道叶遇春究竟是出了什么岔事……   谁知道呢?只有笔者知道,所谓岔事,就是出在叶遇春身为盖代神医赛韩康的得意传人,有相当高明的岐黄妙术之上。   他如今,不是在被人治病,而是在替人治病!   被他治病的人,太有名,太有名了!是红绡的公爹,韦虎头、韦铜锤的爸爸,曾为“一等鹿鼎公”,也曾威震江湖的“小白龙”——如今应该称为“大白龙”,或是“老白龙”的韦小宝!   叶遇春会遇着韦小宝,委实太奇妙了!也经历了相当险厄,可以说九死一生!   那场把群侠浇散的倾盆骤雨,着实下得太大,来势太急,使大家都来不及打甚招呼,便自然而然的,各依自己当时所在位置,找寻最适宜的避雨方法!   叶遇春当时恰好在一既不太大,又不太小,有不少藤蔓遮蔽的洞穴之前,他在雨势越来越大,一时似难停止,群侠又已分头躲避的情况下,遂不多考虑的,伸手微揭藤蔓,一头钻了进去。   这一头,钻出了生死缠绵的连场好戏,钻起了石破天惊的风云雷雨!也钻成了英雄侠女的百世良缘!   才入洞不远,叶遇春陡觉足下一滑,身躯便斜往下降!   他知道洞中有洞,由于黑暗,自己已不慎失足,掉坠入斜行往下的另一洞穴之中!   在一般情况之下,人若如此失足,往往会失声惊呼,期望能引起同伴注意,获得某种援助。   但叶遇春不然,他虽失足斜行往下滑坠,并不知将滑坠多深,却镇定得绝未发出任何惊叫!   他能够如此镇定,第一是因惊叫无用,恩师赛韩康,暨孟七娘、韦铜锤师徒,韦虎头、红绡夫妇,皇甫嵩等同伴,均分头觅地避雨,雨势又大,哪里还听得见自己的失足惊呼?……   第二是因这洞穴是斜行往下,不是垂直往下,自己双手拊壁,虽然止不住下滑之势却可微微着力,不令下滑太速,换句话说,纵令滑下相当深度,也不致有太大危险,且等脚踏实地,弄清楚周围环境以后,再凭藉头脑智慧,和功力修为,筹划脱难之策!……   叶遇春心念百转之间,业告下滑了相当深度,并似经过一二处无法停留的微微转折,他处危不乱,神志甚清,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古少,脱难不易,因为,如今的位置,显已远离当初避雨原地,那里还有希望获得恩师或同伴们的任何助力?能不能险中求安?死里逃生?全得靠他自己!   何况叶遇春绝没有忘了时常在自己脏腑间,蠢蠢欲动的“天地交泰降头”,也知道临时解药,业已吃完,慢说自己失足坠入这怪洞之中,极难脱险逃出?即令仗恃心灵体健得脱生天?也不知需要多少时间?那时,恩师暨同伴等岂不是早已急坏!成了自己命宫中的“桃花恶煞”苗女姬小菁,定然也已找来,发动恶毒降头,要殉情拚命,拉着自己,来一个同归于尽!   第一个目前困难,业已难度!……   第二个即将来临的更大困难,又复无法避免!……   左、右既然都是“难”,心中反而一片“坦”!   就在叶遇春把目前难境,将到难关,都一齐看破撇开,心中坦然,天君宁静之际,耳中忽有所闻,目中也有所见!……   所谓目中已有所见,就是他身形越坠越深之下,下面仿佛有了一点光,使他觉得不会再坠太深,已将脚踏实地!   所谓耳中已有所闻,不是听得什么龙吟虎啸,不是听得什么鬼哭神嚎,而是听得一两声偶然响起的呻吟声音!   呻吟声息,当然是人的声息,并且是病人的声息!遂使叶遇春声才入耳,便几乎忍俊不禁,暗忖自己是名满江湖的当代神医之徒,医运真算不错,能在这等环境下,遇见一个病人,再若能把他治好,委实可称武林佳话!   说来好笑,叶遇春左难右难,一身是难之下,居然还一闻呻吟声息,立动济人之心,虽似有点天真,却是毫不虚伪的仁者侠念!中华民族就是靠着这种轻于己己,重于人人,既可笑又可爱的傻瓜精神,方能历劫不磨,愈挫折愈见茁壮!   果然,下坠之势停了,叶遇春心中,才稍微有了一点点的踏实之感!   不过,这踏实的感觉,太短暂了!因为,叶遇春立刻便明了了自己仍身在半空,并未脚踏实地,只是下方的光亮加强,仿佛已有灯火,可以扫目辨物。   叶遇春当然立即俯下身去,看它一个仔细……   等他看清了脚下的环境以后,委实奇诧得无以复加!   根据他失足坠身处的情况,是“洞中有洞”,根据一路斜斜下坠,业经多次转折的情况,此处的深度,最少也应在地面的百数十丈以下!   如此深度,如此情况,自己脚下居然还有间广大石室,四壁凿有石穴,石穴中贮有大量灯油,灯油中备有灯蕊,灯蕊已被人点燃,故而石室中显得十分明亮!   能点灯,能居人,当然有通风设备,自己所经这条无心而坠的斜斜来路,原来就是工程浩大的通风设备之一!   脚下使叶遇春可以扫目观察石室中情况的洞穴,便是通风口,但这通风口太小,仅比一个寻常人的头颅,大不了多少!   幸而叶遇春身材并不痴肥,头颅也不硕大,又有内家修为,练过“缩骨功”,应该可以不太困难的,通过洞口,进入石室!   但他由于先曾闻得此处有呻吟声息,知道室中有人,遂暂不急于进入奇异石室,他要先找人,看清楚是什么人,以及人在何处。   奇怪,室中没有人啊!   叶遇春认为自己的神智正常,适才绝对没有听错,是从这个方位,传出人的呻吟之声,如今怎会不见人影?是人已离此他去?……还是人已藏起?……   若是其人已去,当然不谈,若是其人藏起,则……   叶遇春目光再扫,陡然一阵阴森森的寒意,从尾尻直升脊心,全身都毛发渐竖!   原来,这石室虽颇广大,却空空荡荡,只在东面壁下,摆着一张大床,西面壁下,摆着一具巨大石棺,石室中央的地面上,则画着一个径约数尺,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而已!   这种情况,“太极图”虽有点异样,但是个平面,无法藏人!难道,人在棺中,或是人在床上睡觉?   人在棺中,还会呻吟,当然太以可怕!   若人在床上睡觉,也有点不合情理,跑到这种地方,躺在床上,能高枕无忧,睡得着么?   由于方位的关系,以及床上有帐,帐的质料也又厚又好,致使叶遇春无法从风洞中看得见床上有人无人。呻吟声,也不再作,他若想打破这令人莫名其妙的闷葫芦,便非施展内家“缩骨功”力,通过风洞,真正来个脚踏实地不可!   这石室中,究竟是善地,还是恶地?   答案在两可之间,叶遇春不是韦铜锤,他生性比较稳重,假如有后路可退,他未必会甘冒奇险!   但如今他没有后路了,掉下来容易,爬上去难!无论在时间方面,或体力方面,叶遇春都知道生机在前而不在后,只有先入石室,然后另找出路!   没有选择,立付实行,真气提了,内力聚了,身躯缩了,骨骼松了,叶遇春终于从东面壁端的通风口中通过,进入这奇异石室!   这回,是真正的脚踏实地了,叶遇春才一真正的脚踏实地,心中便着实吃了一惊!   由于,刚才身在壁顶,方位不同,如今才使他目光平注之下,看出这张大床,绝不是普通人的睡觉卧床!   这是一张帝王所用的龙床,不单帐幔绣凤,床柱雕龙,连床上的枕、被、衾、褥,也都是金黄色泽的皇家用物!   如此一张龙床,再加上西面壁下的巨大石棺,着实使叶遇春看得吃了一惊!暗忖,难道此处竟是满清入关前的王室墓穴?   但根据传言,满清入关前的王室墓穴,是在鹿鼎山中,此处却在鹿鼎山外,位置上岂不略有差隔?……   还有更令叶遇春深深吃惊的事,就是这张龙床之上,果然睡得有人!   此人脸朝里卧,而貌难见,身上也覆盖了金黄色的绣龙衾被,看不出他原来的衣着身材。   口中未作呻吟,毫无声息,连对叶遇春由壁顶钻出风洞,飘身落地,也似毫未惊觉,故使叶遇春弄不清楚此人是活?是死?抑或业已沉沉入梦?   既然莫测高深,便暂时不去理他,叶遇春先去细看西壁下的巨大石棺,和石室中央地上所画的红黑“太极图”形!   石棺除了特别巨大以外,因无镌刻,看不出什么名堂。叶遇春觉得这可能不是“棺”,只是“棺”外的“椁”,其中死者的身份,要等启开石椁,察看椁内棺材头上的文字标示,才会恍然大悟……   当然,叶遇春在尚未弄清龙床上人的生死身份之前,不会去太费心力,从事开启石椁,他遂转身走到石室中央,细看地上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   咦!这里面被他看出一些奥妙!   通常,“太极图”的“图眼”形状,都略作鱼形,亦即俗称太极鱼,但此处地上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却偏偏与众不同,左面的“图眼”,画成小鹿,右面的“图眼”,画成小鼎。   一“鹿”一“鼎”,显然和藏有无价宝物,暨满清帝室龙脉风水的鹿鼎传闻,有莫大关系。   好,叶遇春面临考验,这考验,不是问答题,而是选择题,他如今必须从三者中选择其一,是先走到龙床床边,伸手揭开金黄色绣龙衾被,察看龙床上人的生死身份?或是先凝内力,启开石椁?还是先聚集智慧,细看细想,似求解开“太极图”形上“鹿鼎”之谜?   选择题,毕竟比问答题,来得容易,叶遇春略经思考之后,便有了自以为是的正确选择!   人、棺、图三者,图比较抽象,棺有点恐怖,人则就在眼前,叶遇春遂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人!   他先未冒失走到床前,伸手揭被,是在距离龙床三尺左右之处,恭身肃立,咳嗽一声,抱拳发话说道:“在下叶遇春于鹿鼎山外,因避雨失足,坠入此处,以致有……有……有……所……所……惊……扰……”   末后的“有所惊扰”一句,几已语不成声!   这不是叶遇春胆怯太甚,连语音都发起抖来,而是他身体内部,发生了难以控制的重大事故!   所谓“重大事故”,当然就是叶遇春体内的“天地交泰降头”,突然不太安静!换句话说,若非他服药时间已到,苦于无药可服!就是苗女姬小菁业已进入鹿鼎山,与群侠闹僵,开始施展什么恶毒手段!   好厉害的“降头”,叶遇春本是响当当的男儿,铁铮铮的英雄汉,若断他一腿,或残他一手,都未必能使他变变脸色,皱皱眉头,但腹内“降头”,才一略有动作,他便全身颤抖,语不成声,黄豆大小的冷汗珠儿,从额角上,和脊缝间,不断渗出下滴!   这种情况下,他的注意力,和警觉心,突然减弱不少,竟没有发现这奇异石室中,会不声不响的,多出了一个人来!   假如这是敌人,或是恶人,则叶遇春在腹中“降头”发作,人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之下,结果可想而知!   但突然出现的这个人,虽不是他的敌人,也不是他的朋友,对于叶遇春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不是男人,是个女人,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却也是个仿佛极不快乐的女人!   说她极美丽,原因在于不单容貌之美,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而风华之清,也恰如“秋水为神玉为骨”,三国才人曹子建所写来赞美女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修短适中,秾纤合度,傅粉则太白,涂朱则太赤”等大堆辞汇,都可以一古脑儿,适用到她的身上!   说她仿佛极不快乐的原因则在于她那张人见人怜,人见人爱的绝代娇靥之上,布满了纵横泪渍!   但这极美,而极不快乐的女郎,虽不是叶遇春的敌人,却在一见面后,立对叶遇春下了辣手!   她是从南面壁上一个毫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圆门之中走出,陡然发现石室中多了叶遇春这个陌生的人,神情不由一震,立把手中一管碧绿箫儿扬起!   这时,叶遇春正对睡在龙床上的那人,抱拳行礼发话,但一语未毕,“降头”业已发作,立告语不成声!   那女郎秀眉一蹙,立即出手,但不是用手中竹箫,点打叶遇春,而是把竹箫凑向唇边,从箫管中吹出七线寒光,飞射叶遇春的后背七处要穴!   因这女郎在武学修为方面,高于叶遇春,故而,叶遇春即令是在正常状况之下,也未必逃得过这从背后飞袭的箫中七缕寒光,何况今是在腹内“降头”已发,神智即将昏迷的异常情况之下!   七缕寒光,缕缕都打个正着,射中了叶遇春的后背七处要穴!   叶遇春中袭人晕,身躯往后一仰,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这是石室,石地相当坚硬,假如让他直挺挺的倒下,摔着后脑,恐怕会摔掉一条小命!   但那极美女郎,及时玉臂双伸,接抱住了叶遇春的晕倒身躯,让他毫无所伤,并异常舒服的,摔在她软绵绵、香馥馥的怀抱之内!   更妙的是这位极不快乐的女郎,似乎获得了某种快乐,竟从她满布纵横泪渍的绝代娇靥之上,展露出一丝使她看来美上加美的霭然祥和微笑!   女郎为什么笑?   龙床上睡的人儿是谁?   巨大石棺到底是棺?是椁?其中所贮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石室中央地上,“太极图”中,异常寻常的一只鹿、和一只鼎的图形,究竟是什么意义?   四个问号,都暂时摆一摆吧,先解答另外一个比较热闹的动作火爆问号。   叶遇春腹内恶毒“降头”,似乎发作得略为早了那么几个时辰,他所服食的最后一粒临时解药,应该还可以维持那么一段不太长的短短时刻才对!   药物不会突然失灵,使他提早毒发,唯一的答案,似乎是姬小菁来了,并和鹿鼎山中的群侠,闹翻了脸,谈判破裂,不惜伤损她与所祭练的“降头”息息相关,祸福与共的“本命元神”,下了绝情杀手,要与她心目中的欢喜冤家,心爱情郎叶遇春,搏一个两败惧伤,同归于尽!   不错,事实上的答案,正是如此,完全恰如推料!   鹿鼎山中的现场上,业已充满血腥,一片纷乱!……   第二十一回殉  情   姬小菁赶到鹿鼎山,不惜用她所学邪术中最毒的“金刀解体”、“毒虫啮脏”等酷烈痛苦,誓死逼叶遇春允婚!却大出意料的,竟未在群侠中发现叶遇春的踪迹。   她万分惊诧之下,一面把手中“天犀解毒剑”,交与陪她同来的年长苗女,请她于自己一拔肩上金刀之际,立即以剑刺入后心,介错超度!一面向群侠中出面答话的红绡,追问叶遇春究竟为何失踪?抑或藏在何处?   红绡因确实不知叶遇春突然避雨失踪,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事儿?故而无法答复姬小菁,只好企图暂时稳住姬小菁,向她好言安慰,要她稍安勿躁,叶遇春是顶天立地威武不屈的“男子汉大丈夫”,要她?或不要她?一定会给她一句话儿,只不过如今不知被何要事羁绊,尚未赶到而已!   姬小菁双眉高挑“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其实,我要他立刻赶到,并不甚难……”   韦铜锤毕竟年轻气盛,闻言之下,以为是姬小菁大言夸口,遂冷笑接道:“我叶遇春兄,人既不在此处,他未必听你话吧?……”   孟七娘情知不妙,想制止韦铜锤胡乱多言,却已不及!   姬小菁看了韦铜锤一眼,扬眉说道:“你不信么?只要叶遇春离此不远,我有把握令他在半个时辰之中,一定狼狈赶到!……”   语音至此略顿,突然自行忍受痛楚,咬破牙尖,向空中喷出了一片血光!   就这一片血光之喷,便是叶遇春在奇异石室中,突然语不成声,全身发抖的,心魂欲飞之故!   孟七娘连连摇手,及时阻止了姬小菁继续再喷第二口血光之举,朗声发话叫道:“姬姑娘你莫要损人不利己啊!叶遇春是你心爱情郎,你喷血催动‘降头’,只有使他大吃苦头,却对你有何好处?”   姬小菁道:“他吃了苦头,才知道厉害,会乖乖赶得来啊……”   孟七娘摇头道:“未必如此,因为我觉得叶遇春老弟如今可能已非自由之身,他若陷身旁的缧绁之内,你‘喷血催蛊’之举,岂非丝毫无益,只有平白令叶老弟吃苦头么?”   姬小菁杏眼一瞪,厉声喝道:“他陷入了谁的缧绁?是谁敢对我的情郎叶遇春有所不利?”   孟七娘笑道:“究竟是谁?我尚不知!但想来总和藏在山壁暗处的那几位朋友,脱不了相当关系!”   韦虎头、韦铜锤兄弟,以及红绡、冯英、赛韩康、皇甫嵩等群侠,何尝不知那片山壁暗处,早已有人暗暗藏入,只不过尊敬孟七娘是众所公推的三军主帅,又复功力深厚,江湖老到,敌人任何动作,谅难逃得过此老耳目,在主帅未有暗示前,谁也不愿逞能,首先叫破此事。   如今,孟七娘既首先有了表示,其余群侠的十二道炯炯目光,自然均一齐注视向那片山壁暗处!   姬小菁更是目射厉芒,高声叫道:“藏在暗影中的那些朋友们,莫要见不得人,赶快请出来吧!不然,休怪我姬小菁,和我这位姊姊,要用我们所豢养的好东西,来个‘霸王请客’!”   话完,和那年长苗女,每人取出一节长长竹筒,比着山壁暗处,作势似欲启开堵塞筒口之物!   “且慢!”   “飕……飕……飕……飕……”   随在那声“且慢”之后,果从山壁暗处,纵出了四条人影!   果然不出赛韩康适才所料,这四条人影,全是黑袍蔽体,玄巾蒙面,令对方根本看不出他们的容貌身份!   因系姬小菁发话叫阵,这四个黑衣人,遂暂时未对孟七娘等群侠理会,是一齐面对姬小菁和年长苗女,在距离她们七八尺处,飘身落地!   姬小菁哂然道:“蒙起面孔,太多余了!除了当朝钦派的大内武士以外,谁敢把鹿鼎山视为园囿禁地,在此作威作福?但,我可不管你们是谁,人不惹我,我不犯人,人若惹我,却是誓必一拚生死!你们满汉之争,我可以置身事外,我只要我的人!……”   说至“要我的人”一语时,便向四名黑衣人,怒目一伸左手!   站在中央,似是首脑身份的一名黑衣人,摇头答道:“没有人可以给你,叶遇春不在我们手内!”   姬小菁微怒叱道:“鬼才相信,方圆百里以内的所有江湖人物,早就被你们或擒或逐,处理干净!除了你们这群披着豺狼皮,做着富贵梦,张着血腥手的丑恶东西以外,谁还可能使我那本领相当不错的心爱情郎叶遇春,突然失了踪迹!……”   韦铜锤人豪嘴快,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喜欢挑拨是非,闻言之下,拊掌大笑赞道:“骂得好!骂得妙!骂得真是痛快!姬小菁,你蛮可爱嘛!叶遇春兄虽还没有喜欢你,我到有点喜欢……唷……”   他本来是说“……我到有点喜欢你了”但只说到“喜欢……”便把下面的“……你了……”两字,换成了一个高声大叫的“唷”字!   原因在于他受了点小罪,被身旁的冯英,伸手在大腿内侧的嫩肉部位,恶狠狠的拧了一把!   冯英一面拧他,一面低声骂道:“臭小铜锤,你想死啊!她是朵有毒玫瑰,你敢‘喜欢她’么?是否你铜浇肝胆,铁铸心肠,不怕尝尝连你师傅孟老婆婆都束手无策的‘降头’或是‘苗疆毒蛊’滋味!”   韦铜锤被她拧得龇牙咧嘴,皱眉苦笑说道:“小英,你……你别吃醋嘛?我就是想吃野食,也不会当着你面‘花心’!这只是权术运用,想先争取姬小菁和我站在一边再挑拨起他们‘狗咬狗满嘴毛’的热闹风云雷雨!”   冯英听他这样解释,才略消满腔妒火,银牙微咬下唇,失笑说道:“你这臭铜锤儿的坏心眼真还不少……”   韦铜锤见她一笑,知晓满天云雾已消,遂精神大振笑道:“小英,你忘了这就是我的传家绝学!我爸爸仗以功震庙堂,名扬四海,无往而不利的那招‘信口开河’,能武用也能文用!上次,宰那胖大藏派喇嘛,是用‘武的信口开河’,如今争取姬小菁,挑拨风云雷雨,是用‘文的信口开河’,真所谓‘左右逢源,文武不挡’,你总该领会出了,这招‘信口开河’,用途多得很啊!”   韦铜锤和冯英这对小情人,打情骂俏的,窃窃私语之间,姬小菁果然已对那四名黑衣人,悄悄下了辣手!   所谓“辣手”,就是她不动声色的,竟把适才取出的那节竹管的堵塞之物,暗中拔掉!   这竹管的堵塞之物,一经拔去,立从竹管中飞出了两只活物!   那是两只全身墨黑的奇形巨蜂!   一来天色已暗,巨蜂又全身墨黑,二来它飞行时,仅有极轻微的“嗡嗡”声息,以致在未细加注目倾耳的情况下,甚易被人忽略!   姬小菁放出墨黑巨蜂之后,伸手向那四名黑衣蒙面人,指了一指,口中并高声发话,作为掩饰道:“你们且好好想一想吧!赶快放了我所要的人,便告万事全休,否则,你们作威作福,为恶太多,马上会遭报应的!……”   为首黑衣人哂然不屑道:“报应?哼哼!……”   这“哼哼”声息,不是为首黑衣人轻视姬小菁所说报应之语,所发冷笑,而是站在左右两侧的两名黑衣人,每人发出的一声低哼。   随着低哼,他们回手一掌,拍在自己的脖颈上,把刚刚用尾针刺了他们一下的墨黑巨蜂硬给拍扁坠地!   为首黑衣入不悦问道:“你们闹些什么?……”   站在最左面的那名黑衣人道:“不知那里来的黑蜂,把我叮……”   “叮”字才出,人已摇摇欲倒,赶紧退了两步,伸手扶住一株小树,才勉强把身躯站稳!   有两人同被蜂刺,左面这人如此,右面之人的情况,自然也完全一样!   这时,为首黑衣人的目光注处,才看见了地上那两只已被拍扁了的黑蜂,不禁重重“哼”了一声,回头向姬小菁叫道:“姬小菁,你真敢与我们作对,把杀人蜂都放出来了!”   姬小菁毫无怯色的扬眉答道:“你不放人,我就杀人,我姊姊的竹筒之内,还有两只杀人蜂呢,你再不放出叶遇春来,是不是也想尝尝那种被蜂刺后,奇酸、极痒、剧痛,最后还全身化血的美妙滋味!”   说至此处,那两名遭蜂刺伤的黑衣人,业已站立不住,双双踣坐在地,并发出了难禁的痛苦哼声!   为首黑衣人顿足伸手叫道:“胡闹,简直胡闹!赶快拿解药来。”   姬小菁道:“解药现成,他们在个把时辰之内,也不过受些痛苦,尚死不了!但若想要解药,先得还我人啊!”   为首黑衣人摇头道:“我已说过,叶遇春不在我的手中……”   姬小菁接口道:“就算不在你的手中,但你的人多,鹿鼎山前后左右,又都是你的势力范围,你可以多派些人,替我找啊!只要一有叶遇春的讯息,我自然会把杀人蜂的解药,双手奉上,并对吃了苦头的他们两位,道上一个歉的!”   为首黑衣人似乎深知姬小菁的刁蛮难缠性格,无可奈何的,从腰间取出一根血红色的令箭,递向身旁另一黑衣人,并向他低声嘱咐几句。   另一黑衣人躬身领命,接过令箭驰去。   为首黑衣人因一来等于已泄漏了自己身份,遂不愿再贻人笑柄的,干脆伸手摘下脸上的玄色面罩,果然正是钦派武土领班“三手天尊”时震宇!   红绡哂道:“这样多好?弄那么一个劳什子玄色布巾,蒙在脸上,瞒得了谁?你也不嫌气闷?”   时震宇苦笑道:“老夫并非故作神秘,因觉事既至此,大家索性以江湖身份周旋,免了官腔俗套,还比较来得干脆!……”   韦铜锤的那张嘴吧,岂肯饶人?听得时震宇这等说法,不禁晒笑叫道:“时震宇,你放心,我们知道你富贵薰心,不敢欺君逆上!虽有胤祯、弘历所送的一些东西在身,不会拿出来压制你的!”   时震宇忍气吞声,不敢还嘴,转对姬小菁道:“姬小菁,我已经下令派人,替你搜索叶遇春的下落,不须多久,必有回报,你还是先把杀人蜂的解药拿来的好,万一延误解毒时机,出了差错,两条钦派武士的人命,你会吃不消兜着走的!”   韦铜锤“哼”了一声道:“刚说‘免了官腔’,‘官腔’却立刻使来,真是死不要脸!”   姬小菁见时震宇又索解药,想了一想,点头笑道:“好吧,就把解药先给了你,又有何妨?反正我身边比杀人蜂难缠难惹的一些小玩意儿,还多得很呢!”   语音了后,取了两粒丹药,向时震宇凌空抛去!   时震宇对这位“姬家苗”的姑娘,真还深存戒心,怔了一怔,才伸手接取,以致几乎使那两粒解药,落到地上……   姬小菁看出时震宇是先凝足内家功力,化指成钢,然后才敢伸手接药,不禁从鼻中轻轻冷笑一声,脸上则现出哂然不屑神色!   时震宇接过药去,细加察看,又持近鼻孔,嗅了药味,才放心给那两名已被杀人蜂尾针刺中的手下钦派武士服食。   红绡心细,眼睛又快,发现姬小菁脸上的哂薄意味更浓,并有一种得意神色,暗暗流露,遂向身边的韦铜锤悄悄嘱道:“铜锤二弟,我知道你不甘寂寞,最爱热闹!但今夜却宜保持冷静,先看时震宇、姬小菁双方的精彩好戏!等他们双方,告了段落,最好是叶遇春兄安危,可以确定,或人已赶到之时,再亲自出场,演演大轴!因为鹿鼎山中的钦派武士,已然不少,他们似乎早悉我们企图,四外可能更有好手奥援。我们以寡敌众,不能不自己尽量节省力量,保存力量,并尽量使对方消耗力量,丧失力量,这样才有得斗呢!”   这番话儿,不单使韦铜锤听得心服,连孟七娘都连连点头,含笑说道:“韦少夫人着实高明,是位难得将才!看来我这三军主帅之位,要让给你坐才对!”   红绡躬身笑道:“老人家别消遣我了,我只是因铜锤二弟似乎还肯听我的话,才对他略为叮咛,一切行动,还不是全要恭从老人家的老成指挥!”   话儿又答得十分得体,更使孟七娘看着红绡,满面嘉许微笑!   就在此时,那两名中了蜂毒的钦派武士,业已毒解人苏!   但刚才被时震宇遣走的一名武士,业已转回,向时震宇缴还那根血红令箭,并躬身报道:“回禀时大人,四周桩卡,均未发现什么叶遇春的踪迹?”   时震宇闻言,转对姬小菁苦笑说道:“姬小菁,你听见了吧?我以‘血滴龙箭’传令属下绝对不敢有半字谎言!不是时震宇夸句大话,纵有一只鸟儿,从空中飞进鹿鼎山区,也逃不过我们这群职有专责的钦派武士耳目!……”   话方至此,姬小菁“呸”了一声,哂道:“别腆着脸儿不识羞了,功震朝廷,名满江湖的‘小白龙’韦小宝,和他女儿韦双双,已入鹿鼎山,你们曾知道么?是已排队迎接这位前‘一等鹿鼎公’?还是倚仗人多,和当朝威势,把他父女,拦阻于鹿鼎山外?”   时震宇听得一惊道:“韦小宝蒙先皇封过‘一等鹿鼎公’,虽已致仕归隐,但若他想来鹿鼎山中闲游,我们是不敢拦的!不过,他……他……他们父女没有来啊,你这讯息,恐……恐怕靠不住吧?……”   姬小菁冷笑道:“我因与叶遇春定有鹿鼎之约,早就来此,在山外近处等他,遂曾眼见韦小宝韦双双父女,相偕走来,说是要到鹿鼎山中,作一桩流芳百世的对得起良心大事,那时我藏身崖壁之上,当地别无闲人,韦小宝总不会对她女儿信口开河的吧?”   这桩讯息,着实把时震宇等,听得心中一惊,群侠方面,却均欣然色喜!   尤其是韦铜锤,眉飞色舞的向红绡笑道:“大嫂,你听见没有?我爸爸的那招‘信口开河’,真是名满天下,无人不晓!……”   红绡见他那副神色样儿,方有点想笑,姬小菁已对时震宇声色俱厉叫道:“由此可见,你属下那些钦派武士,徒负虚名,实则都是饭桶!赶快叫他们再去仔细寻找那叶遇春的下落踪迹,活着,还我的人,死了,还我的尸。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   时震宇因见那两名武士,业已复原,遂不愿再对姬小菁低声下气,遂把脸色一沉问道:“你要怎样的不客气呢?……”   姬小菁道:“那还用问,自然是让你们这群饭桶,尝点厉害!或是索性宰掉几个,出出姑娘的胸中恶气!”   时震宇道:“你骂谁饭桶?……”   随着这声问话,有三条人影,飘降当场,这三人虽也全着黑衣,却均未蒙面。   孟七娘目光才注,便悚然一惊,向红绡低声叫道:“韦少夫人,这是胤祯随身亲信,‘宫门三凶’,相当扎手难缠,你要对小铜锤儿,约束一点,不可轻率出手!”   红绡点了点头,也自悄声说道:“我当过一阵胤桢的随身亲信,知道这‘宫门三凶’着实不太好惹!不是夸句大话,倘若一对一个,他们可能还有点怕我。但他们三人精研合作已久的一套‘三才合斗阵法’,确实狠辣难缠,老人家江湖老到,足智多谋,要想条妙策,及早破掉才好!……”   孟七娘连连点头,心中盘算之际,已然有人向“宫门三凶”叫阵,并还极为勇敢的,要一人独斗他们三个!   这位单独向“宫门三凶”挑战叫阵的极为勇敢之人,当然不是比较稳重的韦虎头,也不是最为好勇斗狠的韦铜锤,竟是有点出人意料的苗女姬小菁……   所谓“宫门三凶”,乃一僧一道一俗,僧名法本,道名清玄,俗家人乃是“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师兄“阴阳手”苗豹。   刚才,他们三条人影,飘坠当场,那句向姬小菁讯问“你骂谁是饭桶?”一语,便是“阴阳手”苗豹所发!   常言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宫门三凶”一到,不单使业已有点气馁的“三手天尊”时震宇,立即眉飞色舞,趾高气扬,居然连苗女姬小菁的身上,都起了一种微微抖颤!   “阴阳手”苗豹声若枭鸣的“嘿嘿”怪笑道:“姬小菁,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谁,竟自动吓得抖了!”   姬小菁银牙一咬,未曾答话,身上的抖颤,却似越来越甚……   她身旁的年长苗女,看出不对,面色惊惶的,失声叫道:“小菁,你……你……”   姬小菁伸手入怀,摸出一粒比龙眼还大的黑色丹药,放入口中吞下,目注年长苗女,苦笑说道:“事情已无可挽回,我还有什么不敢拚的!姊姊若是疼我,千万莫要忘了及时用‘天犀解毒剑’,替我‘介错’!”   年长苗女因知无可挽回,也不再劝,只是凄然一叹,向姬小菁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姬小菁自从吞下黑色丹药,身上抖颤已止,突然又恢复了满面英风傲气,向“阴阳手”苗豹,发出不屑冷笑说道:“你问我骂谁饭桶?我觉得有一个被金银气薰昏脑袋的法本秃驴,一个被利禄心充满脏腑的清玄杂毛老道,和一个不做强盗想做官,一脑袋功名富贵幻想的绿林败类苗豹都是饭桶!甚可能连饭桶都不配做,是三只超级粪桶!”   她越是骂得凶、骂得毒,甚至业已指名而骂,那“阴阳手”苗豹竟越是沉得住气的,来了个不怒而笑!   三凶之中,数法本凶僧性暴,见状不耐叫道:“苗大人不要笑了,这丫头牙尖嘴利,听得烦人!问问她想怎样死吧!看由我们哪个人出手超度,来得恰当!”   “阴阳手”苗豹嘴皮刚动,尚未出声,姬小菁已抢先叫道:“你们不要把当众说出的话儿,象狗吃大便一样的,又给吞回去啊!你们‘宫门三凶’有种让我选对手么?”   法本凶僧这回可不让苗豹独自答话了,凶眼一瞪,狞笑接道:“由你选、由你选,不管你在‘宫门三杰’之中选谁?对付你这种黄毛丫头,还不是举手立毙!……”   一语未毕,出人意料的答话已来……   姬小菁闪动两道不屑目光,在“宫门三凶”身上,来回一扫,伸手环指说道:“你们三个,替我一齐上吧!”   “宫门三凶”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仍由性情最暴的法本凶僧问道:“丫头,你说什么?你……你疯了么?……”   姬小菁提高语音,朗声说道:“我没有疯,我要你们三人联手齐上!也就是姬小菁一人,向苗豹老儿、法本秃驴、清玄杂毛老道等三人,指名挑战!刚才,我叫你们是‘宫门三凶’,你们自诩是‘宫门三杰’,倘若三人中,有人胆怯,不敢应我挑战上阵,便成了当众曳尾而逃的‘宫门三狗’!”   法本气得“哇哇”怪叫道:“苗大人和清玄道兄,这丫头活得太不耐烦,既要找死,我们就成全她吧!不必再讲什么江湖道义和武林规矩。呼延天王和班嘉活佛,少时也要赶来,上谕中有‘韦家叛迹若露,对任何人都一律诛斩,不必容情!’之语,先解决了这野苗丫头,我们还要办正事呢!”   他话中的“班嘉活佛”四字,听得红绡银牙一咬!   韦虎头更剑眉双轩,虎目中的炯炯神光,立即威棱四射!   赛韩康靠近孟七娘低声问道:“七娘,你的看法如何?姬小菁为何单挑‘宫门三凶’,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孟七娘道:“你没有发现她答话之前,曾两度全身发抖么?我看她不象是‘活得不耐烦’,却有些象是根本就活不下去!”   赛韩康一惊道:“根本活不下去?七娘是说姬小菁附在叶遇春所中‘降头’以上的本命元神,业已被人毁掉?”   孟七娘道:“我刚才因注意她,发现姬小菁嘴中本已含了一口从脏腑内所欲呕出的淤血,是借着吞那粒黑色丹丸,一并吞入腹内!”   赛韩康明知姬小菁既受重创,叶遇春又怎会有甚悻理?不禁心中一惨……   但事情已到正邪决战关头,他也不便单独对爱徒关心,遂微叹一声道:“这样说来,姬小菁是想在死前拚命,与‘宫门三凶’搏一个‘同归于尽’……”   “‘宫门三凶’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同归于尽太难,能拉上一或二人,同入鬼门关,就算姬小菁的本领,蛮不错了!”   这时,“阴阳手”苗豹与清玄恶道,也因姬小菁话儿说得太以难听,存心杀她立威!反正她既要求以一对三,遂不再客气,三人分占了“天地人”方位,把姬小菁圈在当中,但总算均空着双手,不好意思再取出兵刃!   姬小菁太镇定了,取朵红色小花,簪在鬓间,一双妙目,觑定如今正在她正面七八尺外,岸然傲立的法本凶僧,突然媚笑叫道:“法本秃驴,听说你最不守清规,又吃狗肉,又玩女人,是个相当下流的花和尚!来来来,姑奶奶先和你亲热亲热!……”腰肢扭处,两个春风俏步,竟向法本凶僧的怀中偎去!   这哪里象拚命动手?简直象风月场中,打情骂俏的勾魂伎俩!   “阴阳手”苗豹人在左方,深知法本凶僧平时酷好酒色,生恐他疏神上当,遂略凝真气,高声叫道:“大师小心点,这丫头相当邪门,鬼板眼多得很呢!”   法本狂笑道:“苗大人放心,洒家一身‘龙虎气功’,刀枪不入,怕她什么邪门鬼板眼呢!她既自己犯贱,送货上门,我就先亲她一亲,抱她一……”   “抱她一抱”的最后一个“抱”字,还未出口,一声震天怒吼,已从这法本凶僧的血盆海口之中响起!   原来,姬小菁不单扭着腰肢,脚下走着春风俏步,把整个身躯,偎进法本凶憎的壮健胸膛,并伸手在法本虬筋坟起的手臂上,轻轻搔了一下!   说也好笑,法本凶僧刚才还自诩他的“龙虎气功”,刀枪不入,如今竟禁不起姬小菁用指甲轻轻一搔,立从手臂上现了几道红痕,并有血水渗出!   苗豹见状大惊,赶紧叫道:“这丫头交给我和清玄道长,大师快请调气行功,察看脏腑之中,可有异状?我认为她指甲之中,必藏歹毒花样!……”   姬小菁冷笑道:“不必再察看了,这好色、嗜杀、恶行如山的法本凶僧业已死定!谁叫你们自负艺高,未曾一上来便合手联防,给了我个别击破的大好机会!……”   一面说话,一面伸出那只指甲上犹带有法本凶僧臂上血渍的手儿,又向“阴阳手”苗豹,作势抓来!   苗豹先凝真气,化臂成钢,以一式“巧夺阴阳”,刁向姬小菁抓来左手,口中并冷笑叱道:“我不是色迷心窍的法本大师,你那一套勾魂伎俩,对我来说,根本都施展不上!”   话方至此,怪事又生!   姬小菁伸出左手,抓向苗豹,却以右手在肩上拔下所插三把小小金刀中的一把,并顺手在自己的左肩头上,用金刀重重划了一下!   金刀一划,鲜血立喷!   左手手腕,也恰好被“阴阳手”苗豹,用那招“巧夺阴阳”,精妙迅疾的手法刁住!   既然刁住,下面的连续动作当然是一拧一抖!   在苗豹先拧后抖的连续动作之下,再加上姬小菁又曾自行用刀划臂,以致整条左臂,都被苗豹拧抖得断了下来!   苗豹得之太易,觉得不太对劲!……   他不想要这只被自己毫不怜香惜玉,业已拧断到手的“美人臂”了,赶紧脱手向外一甩!   “波!”   “美人臂”尚未离手,一声慑魂爆音,已从这只“美人臂”上响起!   整只手臂,炸成了奇腥血雨,在极近距离,倒卷而回,全喷向“阴阳手”苗豹全身,而在这片奇腥血雨之中,还包括了一条血红人影!   血红人影,是姬小菁!   她整条手臂被生生拧断,鲜血狂喷之下,全身那得不红?   她一面随着断臂所化奇腥血雨,飞扑“阴阳手”苗豹,一面口中凄声叫道:“姊姊,赶快下手‘介错’,我已经受不了了!”   年长苗女满面泪渍之下,脱手把姬小菁交给自己的“天犀解毒剑”,向她后背用力掷去!   这种变化太快!也太以出人意料,遂使那江湖老到,刁狡如鬼的“阴阳手”苗豹,也为之愕诧失神,想不出应变良策!   来不及躲,也来不及想之下,他只有以直感应变,一口真气提处,以三成功力,封死全身重要穴道,以七成功力向姬小菁飞扑自己的血红人影挥掌击去!   “蓬!”   这一掌击个正着,但由于姬小菁根本毫未闪避,来势不停,“阴阳手”苗豹遂也被姬小菁只剩一只手臂的带血身躯,撞个正着,并被她那条独臂,搂得紧紧!   这不是“软玉温香抱满怀”,而是“奇腥血水抱满怀”,“阴阳手”苗豹除了鼻中一腥之外,又觉心头一凉!   因为年长苗女为姬小菁执行“介错”,用力掷出的“天犀解毒剑”到了!这柄小剑,不单透过姬小菁的身躯,并进入“阴阳手”苗豹的心窝之内!   姬小菁居然还能说话,她见了“阴阳手”苗豹五官一挤的那副惨相,便面含微笑,高声叫道:“叶遇春,假如你没有死,请你到我坟前奠杯酒吧!‘宫门三凶’被我独去其二,我……我也勉强可以算对……对得起你!……”   “波!”   一声比刚才炸臂时更宏烈的爆声又起,不仅姬小菁人化飞灰,连那“宫门三凶”中为首大凶“阴阳手”苗豹,也无法全尸,变作了散碎血肉!   法本凶僧如今一点都不凶了,他自被姬小菁用指甲抓破手臂以后,业已倒在一旁,全身渐化血水!   “宫门三凶”刚才还自命不凡,扬威耀武,就这眨眼之间,业告只剩下一个脸色十分难看的清玄恶道!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清玄恶道的脸色十分难看,并不奇怪,有点奇怪的是那位钦派武士领班“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嘴角眉梢,不但毫无伤感,并还带有几分阴森笑意!   “阴阳手”苗豹不是“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师兄么?师兄既当场遇难,死得如此凄惨,作师弟的,怎么还笑得出口?   一点都不奇怪,象他们这等富贵迷心的江湖败类,那里有甚师兄弟的情谊?心中所重的,只是“利害”二字!   “三手天尊”时震宇并非以这鹿鼎山中的“钦派武士领班”职位,便告满足,他是想作大内三十六铁卫士的领班,才好日亲龙颜,前途无量,不必远居关外,孤单挨冻受苦!   “阴阳手”苗豹,名头比他大,艺业比他高,雍正若想选个“大内铁卫领班”,苗豹一定会比时震宇,列入优先考虑!   如今,“阴阳手”苗豹一死,时震宇心中所期盼的“大内铁卫领班”,可能性顿高几分,他怎不眉梢得意,嘴角含笑,管他妈的死者是不是他师兄呢?   清玄恶道在气,“三手天尊”时震字在笑之时,又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那声“波”然爆炸,把姬小菁,和苗豹都炸得碎骨粉身,但那柄透过姬小菁的背,也穿了苗豹的心的那柄“天犀解毒剑”,却毫无所损,只被炸得高高飞起半空而已!   这柄剑儿,没有落在地上!   因从山壁大堆藤蔓覆盖的洞穴之中,突然闪出一条窈窕白衣人影,以绝妙身法,把这柄“天犀解毒剑”,于半空中一把接去!   窈窕白衣人影才现,韦虎头和韦铜锤都高兴得异口同声,大叫:“小妹……”   韦铜锤并于叫了一声“小妹……”之后,急急问道:“小妹,你急于抢接‘天犀解毒剑’则甚?这柄剑儿,沾了两个人的血了,它……它还有什么妙用?……”   韦家兄弟不会认错,窈窕白衣人影当然正是尚为她母亲建宁公主戴孝的韦双双,她把抢接到手的“天犀解毒剑”,拭去血渍,藏向腰间,凄然一叹说道:“姬小菁蛮可爱,也好可怜啊!用元神养蛊,无法自拔,终于害苦了她,她全身已化,只剩下这柄剑了,我遂要抢来送给遇春兄,好好珍藏,留一个永久纪念!”   听韦双双的语气,和“遇春兄”的称呼,显然叶遇春安好无恙,并和韦双双交情蛮不错呢!   就在赛韩康、韦虎头、铜锤兄弟都欲询问叶遇春下落安危,何以尚不见到此之际,又发生了第二件事儿!   那是一声远远传来,但却音宏无比,显然其人中气极足,内力甚沛的“阿弥陀佛”!   佛号才一入耳,韦虎头首先向群侠抱拳环揖,朗声说道:“号称活佛,被胤祯延聘为‘内廷供奉’的班嘉秃贼,果然赶来!我和这厮,有一记‘大手印’之恨,请诸位容让一阵,这秃贼交给我了!……”   在韦虎头发话之时,红绡已向赛韩康暗暗递过了询问眼色。   赛韩康目光微注韦虎头后,面含安祥,向红绡点了点头。   红绡深知赛韩康一代神医处事稳重,又是在黑风洞中,用药物暨推拿手术,亲自成全韦虎头领受“血红壁虎丹元”罕世助益之人,故见了赛韩康这等神情,立即宽心大放,不再理会韦虎头要求独斗班嘉,以雪“大手印”前仇之事,一手拉着韦双双手儿,一手搂紧她的纤腰,压低语音问道:“小妹,你的遇春兄呢?他怎么不和你一齐赶来!他腹中也中了姬小菁的恶毒‘降头’,莫非!……”   她压低语音之意,是仍恐叶遇春万一有甚不测,赛韩康骤闻噩耗,可能……   念方至此,韦双双已娇笑接道:“大嫂放心,遇春兄完全没有事了,他要稍缓一步到达之故,是在替我爹爹治病,我爹爹并要和遇春兄研究功能足以安邦定国,济世裕民的鹿鼎宝藏!”   韦铜锤耳朵最尖,一旁听见,眉飞色舞叫道:“小妹,爹爹也来了么?你们本领真大,连鹿鼎宝藏都找到了!这样说来,我们只消掘龙脉,破风水!……”   韦双双摇手笑道:“都不必了,我们已有了研究心得,所谓鹿鼎宝藏,和满清帝室的龙脉风水,似二实一,根本就同在一处!……”   群侠听得方自恍然,韦双双又白了韦铜锤一眼,嫣然笑道:“二哥你想,别人找起鹿鼎宝藏,虽极艰难,但爹爹想找,却甚容易,他老人家拥有从‘四十二章经’中所获得的藏宝图啊!”   韦虎头、韦铜锤、红绡三人同声急问:“爹爹怎么样了?他……他……他老人家得的是什么病啊?”   韦双双道:“大概是因妈妈去世,悲伤过度,云南、东北的长途奔波,再加上进入‘藏宝墓穴石室’时,略受风寒伤损,以致病势似乎相当不轻!但幸而凑巧结识了叶遇春兄,他委实不愧为当代第一神医的得意弟子,药到病痊,爹爹已然大好,如今正和遇春兄在研究‘鹿鼎藏宝’之中‘一鹿’‘一鼎’的‘七只脚’呢!”   “鹿鼎藏宝”不奇,但要研究“一鹿”“一鼎”的“七只脚”,却有点奇而又奇!   既然“奇而又奇”,就先来叙述“藏宝墓穴石室”之中的“奇事”,好在“阿弥陀佛”的佛号虽宏,那位班嘉活佛,和什么呼延天王,尚未到达现场,大敌当前,决战在即,作者略为转笔,也好留给独任艰巨的韦虎头一些缓冲时间,让他好充实自己,以作准备!   第二十二回鹿  鼎   叶遇春在奇异石室中,面对睡在龙床上之人,抱拳发话时,他身后曾悄然出现一位极美丽而极不快乐的女郎,从手中绿竹箫内,吹出七缕寒光,射中叶遇春背后七大要穴,在他中了寒光,人晕身倒在绝美女郎的香怀中后,那位绝美女郎才在她极不快乐的神色之中,勉强绽放出一丝慰然笑意!   这丝笑容,来得奇怪!   奇异石室中的龙床、石椁,和鹿鼎图形,当然十分奇异!   酣睡龙床之人,和极美女郎的身份,费人寻思!   这一切的问题,如今已到了解答时刻!   在龙床上,酣睡不醒之人,是刚刚赶回云南,处理建宁公主丧事,又匆匆赶出山海关,要来鹿鼎山,群侠会合,寻宝掘脉,实践他曾对江湖承诺,必为汉人作桩惊天动地大事的韦小宝!   不是由于龙床、龙枕过于舒服,使韦小宝睡得太酣,沉沉入梦!他是病得太重,业已发了高烧,昏迷不省人事!   东西万里,日夜奔波,当然难免劳累!象韦虎头、韦铜锤,或韦双双那等年轻人,对于劳累,根本不当回事,饱餐两顿,酣睡一宵,多大的劳累,也能祛解复原,精神奕奕!但韦小宝要算中年已过,变成“韦大宝”,甚或“韦老宝”了,略微上了年纪的人,偶然劳累无妨,对长期积存的劳累,却难以消化,是笔身体上的沉重负担!   何况,他也因避雨,发现鹿鼎山外的一处幽秘洞穴中的形状、道路,以及几处机关、暗门,都与自己所拥有凑自四十二章经中的“藏宝秘图”,相当符合!遂按图索骥,越寻越深!   最后,虽寻到这奇异石室中,却在经过机关时,略受震荡伤损,又在通越一些水道风穴时染了风寒,再加上奔波劳累,一并发作起来!常言道:“英雄只怕病来磨”,韦小宝虽是英雄也抵抗不了发自身体内部的疾病折磨,终于倒在那张“龙床”之上,进入了昏迷半死状态!   这一来,可把他那位掌上明珠,心爱娇女韦双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韦双双姿质绝顶,深得七母一父之宠,艺综八家之长!新近又拜小寒山的“度厄神尼”为师,学了一身专克各种毒物的神奇绝技!论本领,她着实要强于两个哥哥,但对于一般医道,却最多入门而已!   韦小宝病情突发,来势又猛,韦双双自然束手无策,急得五内如焚!她新遭母丧,又遇父病,自然满眶珠泪,一脸悲容!   故而,说她是极美丽的女郎,乃是写实!说她是极不快乐的女郎,同样也是写实!   韦双双发现这奇异石室,太不寻常,是经人大费心机营建,遂期望其中或植有罕世灵药,可使爹爹韦小宝服食之下,病愈灾消,遂仗恃业已记熟途径,去往别处寻找!   等她苦寻无得,失望转来,却发现奇异石室中,多了一个突如其来正向韦小宝抱拳发话,而本身也摇摇欲倒的叶遇春!   韦双双已得“度厄神尼”真传,对克制“降头”、“蛊毒”之道,具有专长,一望便知叶遇春是中了这等算计,已将发作垂危!遂不顾一切,及时从“度厄神尼”所赐的降魔至宝“度厄箫”中,吹出七枚“度厄金针”,射中了叶遇春的背后七处要穴!   人最得意者,莫过于“学能致用”,七枚“度厄金针”,针针射中之下,韦双双情知对方命不该绝,大厄已消,不禁为了自己及时出手的这份功德,从她极不快乐的眼角眉梢,浮现起一些不是为自己而快乐的慰然笑意!   这丝笑意,起初极淡,但于叶遇春倒入韦双双的香怀以后,她脸上笑意,却越来越浓!   不是由于叶遇春貌相长得英俊,使小姑居处的韦双双,越看越爱,动了感情,而是由于韦双双既想知道自己用“度厄金针”所救的,究竟是什么人,又知“降头”厉害,不得不仔细搜身,以期略为了解这位英俊少年,是何身份?   不搜还好,一搜之下,未搜出任何兵刃,任何暗器,却搜出“青囊融粹”、“扁鹊真传”等几本“医经”,和一些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奇香药物!   睹物知人,这少年不带兵刃暗器,显非邪徒,全身都是丹药、医经,必精岐黄妙术!   爹爹韦小宝高烧人晕,命在顷刻,最需要的东西,便是有效药物,最渴盼的人儿,便是有道神医!……   如今,天符人愿,医生和药物,居然不请而到,自动上门!虽然医生“神”不“神”?药物有效不有效?尚在未可知之间,但已从绝望中绽放了一些希望,怎不使韦双双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对于叶遇春的照拂,也越来越亲切周到!   叶遇春在韦双双亲切周到而又学有专长的照拂治疗之下,不单“降头”全解,人也神志全复!   韦双双见他业已苏醒,遂含笑说道:“我因曾听得你向龙床报名,这位大哥是姓叶吧?我叫韦双双,龙床上病得甚重的,是我爹爹韦小宝!……”   “韦双双”和“韦小宝”之名,已使叶遇春惊中生喜,但“病得甚重”一语,却又使叶遇春喜上添惊!   他顾不得先和韦双双寒喧,在发觉自己人已能动,毒已尽解之下,一个“鲤跃龙门”——应该是“人跃龙床”,便从韦双双的温馨怀抱之内,跃上那张冰冷龙床,一面为韦小宝诊视脉象,一面察看病人气色!   汗,大量的流!   不是韦小宝高烧甚剧,汗出如浆!   而是替他三指搭脉的叶遇春,脑门子,鼻翅子,都出了汗,并不断直往下滴!   叶遇春流了汗,韦双双却流了泪!   因为,医生如此神情,岂不等于是表示病人的情况严重,严重到太使医生为难,甚至回天无力!   韦双双就站在叶遇春的身旁,她心中一酸,珠泪泉流便顺腮而落的,滴到叶遇春的颈项之上。   叶遇春对这断线珍珠般的眼泪,惊得猛一偏头,看见韦双双的悲痛神情,并明白她何以如此,便赶紧安慰笑道:“双妹别急,慢说我恩师医道通神,便仅凭借叶遇春歧黄薄艺,暨身边药物,也可保证能令伯父大人不久便病体霍然,必无大碍!”   仅从语意方面,已足大慰韦双双的那颗狂跳芳心,再从称呼方面,也听得她又惊又喜的,失声问道:“叶兄叫我‘双妹’,叫我爹爹为‘伯父’,真的如此不见外么?”   叶遇春一面先设法喂韦小宝服下几粒丹药,一面含笑答道:“双妹有所不知,我和你大哥虎头、二哥铜锤,订交在先,业已成为好朋友了!”   说话之中,又取出一筒金针,为韦小宝极其小心仔细的,施展“金针刺穴”之法。   等一筒金针扎完,适才所服的药力行开,韦小宝果然高烧渐退,有了知觉,叶遇春也把自己与韦家兄弟交结,大家同来鹿鼎山,企图寻找藏宝,并发掘墓穴,泄弱满清帝室龙脉风水情况,向韦小宝、韦双双说了一遍。   韦双双笑道:“大家别乱找了,看来不单藏宝在此,连满清帝室的龙脉风水,也一并就在此处,只消把我二哥的师傅,有关风水阴阳的大内行‘白发女管辂’孟七娘孟老婆婆请来,由她审视情况,主持破坏就可!……”   叶遇春举目四顾,神色有点惨然的,指着东面壁下的巨大石椁,问道:“那石椁之中,有棺材么?棺材中所埋葬的,是满清帝室的哪位祖先?传说中得之足以定国安邦的巨大宝藏,又在什么地方?”   韦双双摇头答道:“由于我爹爹一到此间,就开始发病,以致尚未开启石椁,不知椁中有棺无棺?以及棺中死者是谁?反正我们不是来作什么考古发掘,只是进行一桩‘弱满兴汉’大计,遂根本不必研究棺中死者是谁,只消破坏龙脉风水,取走重要宝藏,一来削弱满清的国运,以及库藏,二来把这据说有安邦定国价值的珍秘之物,移作日后大汉子孙复国建国时的安邦定国之用!……”   叶遇春抚掌笑道:“妙极,妙极,等韦伯父病势告痊,我们便开始寻宝,至于那具石椁,真如双妹所说,给它来个视若无睹的不开也罢!但传闻中的鹿鼎宝藏,怎会不在鹿鼎山中?而在鹿鼎山外?……”   韦双双笑道:“不一定是鹿鼎山外啊?你来时是斜行往下,又复几经转折,故而可能此处已入鹿鼎山界,由于满清祖先,担心泄密,只把图形分藏于‘四十二章经卷’之中,确实的地形情况,可能连守在鹿鼎山中的那些钦派武士,都未知道……”   叶遇春“呀”了一声道:“这样说来,莫非我们还是进入此处的第一批人?……”   话方至此,躺在龙床之上,仍然身覆黄衾,但显已病势大好的韦小宝,突然接口说道:“不是第一批,而是第二批!我认为依序而论,我是第二个人,双儿是第三个人,叶贤侄应该是第四人了!……”   韦双双见她爹爹已能开口说话,不禁心中大喜,嫣然笑道:“遇春兄医道通神,妙药有灵,金针绝妙,我爹爹好得多了!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自己的情况?你所中‘恶毒降头’,是否已被我师傅‘度厄金针’,完全予以消解!”   叶遇春乘着韦双双替自己细心诊视之际,笑向韦小宝问道:“伯父不会无缘无故的,自居为第二人吧?你认为比你更先进入这藏宝之处的第一人是谁?倘真有人先来,则定国安邦之宝,是何等重要?岂不早就被人取得去了?”   韦小宝摇头道:“宝物是否已被取走,我拿不准!但那比我先来的第一人是谁,却可以猜得八九……”   韦双双急急问道:“爹爹猜他是谁?”   韦小宝道:“当然是我的好朋友‘小玄子’啊!”   韦双双有点意外的“咦”了一声道:“爹爹怎会有这等想法?是‘小玄子’亲自告诉过你的么?”   韦小宝笑道:“这是重大机密,‘小玄子’与‘小柱子’之间,纵令交情再好,他也不会明言!我是根据‘小玄子’六十一年的良好治绩,不朽事功,作了如此推断!”   韦双双叫道:“‘小玄子’治绩好啊!他仁民爱物,天下为公,是个定国安邦的一流好君王啊!……”   韦小宝笑道:“故而,我猜想‘小玄子’是入过宝山的第一人!他纵未取走宝藏,必获得了某种足以定国安邦的珍贵资料!……”   韦双双皱眉叫道:“资料?资料在哪里呢?……”   语音略顿,突又挥动“度厄箫”,把似乎刚刚离开叶遇春身体的一条小小蚕形之物,用箫生生击毙!   这时,正好是姬小菁面对“宫门三凶”,突然全身发抖之际!   蚕形之物一死,韦双双扬眉笑道:“遇春兄,你已完全无恙,但那向你施放‘降头’的痴情苗女,却恐死定!我对她,是无法保全的了!……”   叶遇春先向韦双双谢过为自己化厄消灾之德,然后微喟说道:“那苗女姬小菁虽颇可怜,但习炼邪术,把本身元神与毒物合为一体,以致难逃‘度厄’之诛,也属咎由自取!只不过我避雨而失足,突然历时这久,毫无音讯,难免会把我恩师与虎头大兄、铜锤二兄,以及其他同道,急坏了呢!”   韦双双闻言,眼珠一转,向爹爹韦小宝看了一看,含笑问道:“我爹爹的这场病儿,来势汹汹,相当吓人,幸经遇春兄神技妙药,才告无恙,如今是业已全好?还是仍须疗治?……”   叶遇春道:“再服一些药物,并施金针手术,方较妥当……”   韦双双听至此处,便接口笑道:“既然如此,遇春兄请再为我爹爹续施妙手!我则因出入途径已熟,抽个空儿,出去通知令师赛老人家,和大哥二哥一声,免得他们会为你担忧心急!”   韦小宝躺在那张稳固舒服的龙床之上,颔首笑道:“对,双儿出去,通知大家一声,并告诉虎头、铜锤,我们这些先行部队,业已抵达地头,你六位妈妈的‘娘子大军’,应该也即将压境!倘若胤祯爪牙,扎手势强,不妨先略予周旋,等力量集中以后,再来场足以震荡北京的‘鹿鼎会战’!”   韦双双获得爹爹指示,向叶遇春嫣然一笑,并作了个“多多拜托”的手式,柳腰微拧,香风一飘,便消失在她方才从叶遇春身后悄然出现的壁上秘门之内。   去势那等灵妙,身材那等美好,以及神情方面的那等可爱娇憨,真把个平时对女孩子们,没有多大兴趣的叶遇春,看得几乎呆了,想起自己适才毒发晕倒被她抱在怀中的那份温馨,不禁痴然若醉!   韦小宝一人讨了七个老婆,当然是情场中的“过来人”,看在眼中,笑在心中,觉得象叶遇春这样一个品貌皆佳,而又身负歧黄绝艺的侠义少年,决不辱没爱女,也算是相当难得的雀屏佳选!   韦双双走了一会,叶遇春才定下神来,再喂韦小宝服药,为他扎针,并刻意求功的,索性把红绡吃了“石根玉莲”后,分送给自己的一些“灵石仙乳、万载空青”,也从玉瓶中倾向韦小宝的口内!   这样一来,韦小宝何止病势完全消失?连精神也比未病前,好了许多的,立即从龙床上坐了起来,向叶遇春含笑说道:“多谢叶贤侄的神技妙药,我已完全复原!常言道:‘既入宝山,决不能空手而回’,如今,我们要凭眼力,仗心思,也试机运的,找一找‘鹿鼎宝藏’,看看究竟有多少黄金白银,隋珠赵壁,才当得起足以定国安邦之用!”   叶遇春未动手前,先闪动目光,把这奇异石室,再度整个细看一遍,向韦小宝问道:“伯父是否已与双妹,把整个石室,都曾细搜一遍!”   韦小宝道:“搜得甚细,除了未曾开那石椁,和拆掉这张龙床以外,可说把整座石室都曾搜遍,但结果却毫无所得!”   叶遇春笑道:“若要小心求证,必先大胆假设,如今我们似乎可以假设,所谓鹿鼎宝藏,若不在龙床之中?便定在石椁以内!……”   韦小宝笑道:“这项假设,应该绝对成立!‘大胆假设’已有,下一步便是‘小心求证’,叶贤侄的意见如何?我们是先开石椁?还是先拆龙床?……”   叶遇春并不率然置答,是仔细想了一想以后,才含笑答道:“此处确实是墓穴形成,故而,石椁中,多半有棺,而棺中又多半定有死者!不论死者是谁,先亡之人,应受尊重,我们还是先拆龙床,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惊动死者,去开石椁,伯父认为……”   话犹未了,韦小宝已连连抚掌的,向他点头嘉许笑道:“贤侄少年老成,话语中肯!你除了歧黄妙技以外,连见识、人品,都是极难得的上上之材!你……你……你定过亲事?娶了妻室没有?”   叶遇春是聪明绝顶之人,听了韦小宝这等问话,以及见了他语音略有吞吐的异样神情,当然知道是已动选婿之念,不禁脸上一热,心中一阵“腾腾”乱跳,赶紧应声答道:“小侄幼遭孤苦,随师飘荡江湖,事业未成,德功不足,那里够资格起什么家之念?……”   这话儿,不亢不卑,回答得十分得体!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如今,韦小宝以未来老丈人的身份,也着实对这心目中的女婿,越看越爱,觉得叶遇春不论在品貌、气度,以及学养等方面,都配得过爱女韦双双去,这桩良缘,真所谓“天作之合”,决不能轻轻错过!   就在韦小宝满心欢喜,满面含笑,准备与叶遇春合力动手,先拆龙床之际,叶遇春忽然似有所得的,向韦小宝扬眉叫道:“伯父,我还有一种较奇怪的想法……”   韦小宝道:“有想法就尽管说啊!我认为以贤侄的才华、见识,想法定不怪异,可能是有甚独到之处?”   叶遇春又被夸赞得脸上一热,伸手指着石室中央地上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以及图中所画的“一鹿”“一鼎”缓缓说道:“此处是‘鹿鼎墓穴’,据传有足以定国安邦的鹿鼎宝藏,而这地上太极图中,又画有鹿、鼎之形,似乎必有关联,另含深意,不会是太巧合吧!”   韦小宝点头笑道:“我也起过与贤侄同样想法念头,并曾对地上所画的一‘鹿’一‘鼎’,仔细察看,但却根本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语音至此,略略一顿,扬周朗声又道:“……故而,我们还是赶紧合力动手,先拆掉这张龙床,看看有无蹊跷,再决定是否继续开启石椁……”   话方至此,韦小宝语音忽顿,脸上,与目中,都闪烁出极度惊奇神色!   因为,他既已决定要拆龙床,人自然先行下床,并伸手把龙床上的衾枕等物,一齐取起移开。   谁知这一移动衾枕,竟发现枕下床上,也绘有一个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只不过比石室中央地上所绘,要小了许多,但太极图中,照样也绘着一“鹿”一“鼎”!   叶遇春目光注处,轩眉笑道:“这龙床之上,果然有花样了,伯父请看,图中那一只小鹿和一具小鼎,竟非平面,还有些微微凸出的呢!”   韦小宝定睛一看,知道叶遇春目光锐利,所见不差,遂伸手抓住那微微凸起的“鹿”、“鼎”图形,用力试加推动……   向左推时,根本毫无动静,但等韦小宝双手凝劲,向右推时,却突然觉得有些活动,跟着便手上一空,一阵“轰隆”石响,眼前晃起了令人目眩心悸的红黑急转旋光!   叶遇春生恐这是机关发动,有甚难测奇险!遂赶紧把一身功力,提聚双掌,紧紧站在韦小宝的身旁,准备护卫这位如今的韦伯父,更可能便是自己未来的泰山大人,应付任何突变!   石响渐息,红黑旋光渐停!……   恢复了先前的安宁,但石室中已异原状!   所谓“已异原状”的“已异”之处不多,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并非意料中的“宝库”突然出现,满目中都充满了黄金、白银、赵壁、隋珠的夺目珠光宝气!   龙床方面,毫无异状,石椁方面亦然,连石室中央地上的太极图形,也仍然是半红半黑,只不过那一只“鹿”和一具“鼎”,已从平面绘图,变成了立体宝物!   但这一鹿一鼎,虽然成了铁铸宝物,也不过“鹿”高三尺左右,“鼎”约环臂可围而已,并不是什么庞然大物,身上也古色斑斓,不见金银光泽!   叶遇春见石室中已无变动,恢复了静止形态,不禁“呀”了一声,摇头叹道:“‘鹿’和‘鼎’,虽然都出来了,但却看不透有何贵重之处,难道这样不起眼的一鹿一鼎,就是号称可以治国安民的鹿鼎藏宝?……”   韦小宝笑道:“至少也意义好啊!逐鹿中原,定鼎天下,岂非千秋伟业!何况自从叶贤侄给我饮下那‘灵石仙乳、万载空青’以后,不单心头清凉,更觉目力特强!如今,距离虽远,我已看出四只‘鹿脚’和三只‘鼎足’之上,都仿佛铸有奇异花纹,定具深切用意,我们且看得仔细一点!”   等他们走近细看之下,才知并非什么奇异花纹,只是在“鹿脚”、“鹿角”、“鼎足”、“鼎腹”之上,镌了些篆字隶字而已。   四只“鹿脚”上,篆字分镌的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隶字则分镌是“智慧,资源,价值,需调”至于两只“鹿角”的角根上,却左“仁”右“爱”,用楷书镌了两个大字。   韦小宝失笑道:“我读书不多,叶贤侄乃饱学之士,你看得出这些字迹,有何妙用么?”   叶遇春突然肃立恭身,向那只“鹿儿”拱手行了一礼,正色说道:“这的确是胜于任何金银珠玉的无价之宝!……”   韦小宝方递过一瞥讯问性的眼色,叶遇春又缓缓说道:“‘脚’者,‘足’也!若能使‘人尽其才’,岂非‘智慧足’?若能使‘地尽其利’,岂非‘资源足’?若能‘物尽其用’,岂非‘价值足’?若能使‘货畅其流’,岂非‘需调足’?一国之中,有此‘四足’,为人君者,再执‘仁’治国,纾‘爱’安民,那得不欣欣向荣、国势大盛!……”   话方至此韦小宝已“呵呵”大笑,轻拍叶遇春肩头赞道:“贤侄参详得好,我也猜测得对!到过此处的第一人,定是我老朋友‘小玄子’无疑,他成为满清出色的好皇帝,六十一年治绩,相当辉煌,显然是接受这种‘鹿鼎宝训’!但‘小玄子’只成‘康熙’未达‘尧舜’之故,在于他并未把这些宝训,完全做到,仅仅揣摸得七八分的,不过只是左面‘鹿角’根上的那个‘仁’字而已!……”   叶遇春抚掌笑道:“伯父不愧为康熙知友,对他了解得,评论得多透彻啊!‘鹿’已看完,我们再看‘鼎’去!……”   “鼎”上更为简单,三只鼎足上,分镌的是“不惑、不忧,不惧”六字,鼎腹之中,则只镌了一个大大“公”字。   韦小宝笑道:“这回,我也看得懂了,是指意欲问鼎者,除了必须尽力修持‘不惑、不忧、不惧’的‘智、仁、勇’三达德,方可分持‘鼎足’,定稳‘鼎身’之外,‘腹’中更要‘大公’无私!……”   话方至此,室中所有光线,突然尽失,一片黑暗中,那石椁以后的东壁上,现出了不少闪闪“磷光”字迹,写的是:“鹿鼎宝训,永矢勿忘,逆之者败,顺之者昌!此穴只开两次,至此永封,来人还不速退!”   看清“磷光”字迹,“隆隆”石响已起,韦小宝赶紧手拉叶遇春,两人电疾闪身,穿出了韦双双先前走过的那处秘密门户。   韦小宝与叶遇春,手挽手儿,从“鹿鼎墓穴”中,脱身之际,也正是群侠和胤祯手下爪牙,斗得花团锦簇之时!   韦双双赶到鹿鼎山中斗场,在半空接去姬小菁的“天犀解毒剑”,向孟七娘、赛韩康等群侠,告知叶遇春正在“鹿鼎墓穴”中,为她爹爹韦小宝治病之后,一声宏亮佛号,连着两条人影,由西方飞降当场!   这两条人影,对于那位钦派武士领班“三手天尊”时震宇来说,均不陌生,一个是被雍正尊为“供奉”的“活佛”班嘉,另一个则是担任大内禁军教练的“八臂天王”呼延炳,以官衔而论,都是他的上级!   “活佛”班嘉,虽然趾高气扬,但那位“八臂天王”却成了“独臂天王”,不单断去一臂,全身都沾满显然是他自己的新鲜血渍!   这种情况,把时震宇看得大吃一惊,先向班嘉行礼参见,又对呼延炳诧声问道:“呼延天王,你……你这是……”   呼延炳寒着脸儿,尚未答话,班嘉却狞笑一声接口说道:“这是韦小宝那六个贼婆娘干的好事!其中一个叫苏荃的,着实厉害,一个叫阿珂的,几手‘太阳剑法’,也相当凌厉不凡!……”   话方至此,响起了韦虎头、韦铜锤兄弟的欢呼之声!   他们兄弟,是不约而同,同时出口,而所说出口的,竟然也是完全相同的话儿:“好热闹啊!妈妈们终于一齐来了!”   班嘉斜瞥了他们兄弟一眼,嘴角微撇,冷冷说道:“她们虽然来了,却一定会很伤心!因为,她们将看见她们心爱的子女们,业已一个个的,都死在我的手下!”   韦虎头拦住业已蠢蠢欲动的韦铜锤,越众而出,缓步当前,戟指班嘉叱道:“班嘉,你如此狂妄,那里象位‘活佛’?简直象头‘活驴’!韦小宝的儿女们,会在你的‘驴蹄子’下,倒下去么!上次,你虽打了我一记自诩为了不起的‘大手印’,韦大少爷还不是好端端的,能把我怎么样呢?”   韦铜锤听得为之窍笑,向红绡扮个鬼脸,低声说道:“我哥哥平日最老实,如今连嘴皮也变得刁钻厉害起来,可见大嫂教导有方!……”   红绡瞪他一眼,佯嗔说道:“少耍贫嘴,替你哥哥留神掠阵,他妈妈施展‘太阳剑法’,卸了呼延炳一只手臂,班嘉贼秃,量窄心毒,一定会下重手的!”   韦铜锤颔首道:“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假如我哥哥不敌,我会放条‘金线蛇王’出去,让他尝尝‘活佛肉’和‘供奉血’是甚滋味!”   这时,班嘉在向韦虎头端详几眼以后,冷然问道:“听你这样说法,你今天仍敢领教我的‘大手印’么?”   韦虎头宛如玉树临风,卓立当场,扬着脸儿答道:“我妈妈们告诉我,‘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我爸爸告诉我‘在那儿丢的,去那儿找’!你欠我一掌之债,今日不单索还!并多少要你付利息的!”   由于韦虎头是扬着脸儿发话,在眼角余光中,他发现了藏在一片崖壁之上六女二男等八条人影!   他知道他爸爸韦小宝,好友叶遇春,和六位妈妈,全都到了!这一来,大援在后,越发心定,也立意独斗班嘉,好好表现,让爸爸妈妈们,眼看着儿女均已成人,能够自立,能够独当一面,不会弱了韦家威望!   班嘉向呼延炳把手一挥道:“呼延天王请暂退一旁,我先取韦小宝大儿子这条小命,替他妈妈偿还你一剑断臂之恨!”   呼延炳身形才退,班嘉内劲已凝,拇、中、无名等三指一撮,形若“兰花”的以一式“花开见佛”,向韦虎头当胸袭击!   韦虎头似乎因吃过苦头,深知对方“大手印”的功力难当,竟不予硬拚,足下一旋,身躯微转,便轻飘飘的闪了开去!   班嘉怎肯容他轻易走脱?原招不变,跟踪追袭,口中并哂然叫道:“‘引魂花’已经开了,你怎还见佛不拜?韦小宝一生,光会‘信口开河’,不敢动点真的,你也家学渊源,不会打,只会跑么?……”   笑骂由他笑骂,对敌不乱方针,韦虎头气定神闲,又以极美妙的身法,飘闪过班嘉第二招“花开见佛”的猛烈进袭!   班嘉三袭,韦虎头三闪,由于闪法太妙,致使袭者无功!   崖壁顶端隐身的六女二男之中,阿珂看得向韦小宝慰然笑道:“虎头能够忍气,不曾轻狂斗狠,足见他长大了,但一味闪避,也不是事!……”   话方至此,苏荃接口笑道:“虎头小的时候,最爱研究兵法,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避其盛锐,攻其衰竭,我料他不会第四度闪避,还手的机会到了!……”   果然,苏荃猜得对,韦虎头借着三度旋身闪避把得自“血红壁虎丹元”,业已使自己大益倍增的真力内劲叫足,在班嘉第四度仍用“花开见佛”之式袭来时,岸立如山,挥掌硬接,还了他一招“僧道无缘”!   一来,就在不久之前,韦虎头确是班嘉手下败将,二来,班嘉既是“红教长老”,又居“内廷供奉”,以“活佛”之尊,自诩目前无敌,那里会想得到韦虎头既服“圣药”,又遇“神医”,“生死关”已破,进境之高,远出于任何人的想象以外!   双方所凝真力,才一接实,景象便热闹了!   韦虎头象尊石像,巍然未动,但先是风神如玉,象尊“玉人”旋即变成了一尊“血人”!   原因在于班嘉攻出的“花开见佛”于韦虎头还手之后,变成了“开花见佛”!   所谓“开花”,是从班嘉口中,“开”了一朵血“花”!   这一大口血,喷在不曾避,也不愿避的韦虎头的身上,使他由“玉人”变成“血人”!   跟着,腾……腾……腾……腾……班嘉连退四步,站都站不稳脚,象一滩泥般,萎顿倒地,寂然不动!   他不单“开了花”也立刻“见了佛”!   十一条人影,齐扑韦虎头,当然是崖壁上的六女二男,和韦虎头身后的一弟一妹,以及他那位已是“重身子”的老婆红绡。   韦虎头不动不闪,甘于被喷成“血人”之故,在于委实立意一掌歼敌,凝足了十二成力,虽然如愿功成,也不能不先把心情平静下来,气机调匀过来,免得脏腑受损!   他知道众人关怀之意,遂在气机已匀,心情已静以下,首先迎向韦小宝和阿珂,含笑高声叫道:“爸爸妈妈放心,我没有事!这‘活佛’,不禁打嘛!一掌就成为‘死佛’,哪儿丢的那儿找,连本带利,我都讨回来了!”   韦小宝含笑看着韦虎头,阿珂则伸手把红绡紧紧搂在怀中。   苏荃左手牵着冯英,右手拉着韦铜锤,口中则与孟七娘寒喧叙旧,原来他们两人,也是江湖老友!   韦双双见韦小宝没有抚慰两位哥哥,却和叶遇春紧紧拉着手儿,神情相当亲热,不禁“咦”了一声叫道:“爸爸,你和他,居然这样要好?……”   韦小宝点头失笑道:“他是我的医生,我当然和他好啊!如今,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代表我,好好的和他好啊!……”   韦双双大羞,群侠大笑!   这些男女老幼侠士,为别人而笑时多,为自己而笑时少!让这片天伦祥和笑意,永恒的留在他们的脸庞上吧,“大宝传奇”,该谢幕了!   附注:最顽皮捣蛋的韦铜锤,这次一点都不顽皮,规规矩矩的,办了件正经事儿,他听完墓穴故事,手录了“鹿鼎宝训”,于入关后,送给他的好朋友弘历,期望弘历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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