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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走,史仲义也感到很不是滋味,故忍不住道:“管家,得罪了李公子,究竟是下官的疏忽……” 卢安却笑笑道:“督帅,不是小人放肆。实在是督师大人太不明白现势了,罗先生跟您的关系,小的自然清楚,有些话不能当看他说,小的才点了一句,督帅硬要留他下来,小的只好挤他走了,不过请督帅再恕小的放肆,督帅大人这个亲信师爷,也该换个人了。” 史仲义更是不耐地道:“管家,本爵与卢恩相之间……” 卢安道:“家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罗先生可以听,但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他不能听,小的这么说,督帅大人应该明白吧!” 史仲义不禁一怔,望着卢安发呆。 卢安道:“督帅,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些事。家大人知道一半,小的因为追随姑爷。知道七成,所以姑爷才命小的前来投书。” 史仲义更是诧然地道:“那李公子是……” 卢安道:“我家姑爷自然是完全知道,他今天来拜诣督帅,原是准备从事密谈的,他也以为督帅见到了他的名帖,必定会邀到密室相商的,那知督帅连面都不见。” 史怀义更为紧张地道:“这……本爵的确不知道。” “所以小的才认为督帅该换个老夫子了,方今的局势督帅是知道的,打从安禄山父子作乱以来,一直没稳定过,督帅虽然镇守边处,对朝廷动向不太清楚,但是盛衰兴废,跟督帅的前程多少总是有关系的,所以对长安的动静,督帅应该关心才是!” 史仲义的脸上现出了惊色,爱容道:“管家在恩相门下时,就以干练见称,本爵没想到管家还有这一肚子学问!” 卢安有点得意,心中对李益更为钦佩了,他知道自己虽然心眼儿活,也不过是官场上的事儿通违一点罢了,怎么样也说不出这番有学问的话,这套说词是李益教的,而且李益保证。只要他对史仲义说了这番话,必然可使对方改容相向。初时他还不敢相信,现在斗胆说了出来,果然使得史仲义态度改变了,而且改变得很多。史仲义本来是坐着,让他站着回话的,这时居然伸手道:“坐!坐!坐下来慢慢地说,下官还要详细请教。” 指着侧面的坐位,那是客位,卢安以前在帅府侍候卢方,知道这个位置的尊贵性,普通州府前来叩诣晋谒,也未必能挨到这个坐位,因为唐代的节度使地位相当崇高,起初只是领军,到了后来,则兼及民政。 州府郡守等地方官,虽由朝廷管辖任免,却也归节度使节制,对于地方官,节度使只差没有直接任派,却有权去免,方镇认为那个地方官不合意,无须申述理由,一个手谕就可以叫他滚蛋,然后再通知吏部另行选派,所以在节镇辖区内的地方官很难做,他们必须受到双重的节制。跋扈一批的节度使,更是自行荐举官吏的,如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时,就保举范阳户曹参军颜杲卿为常正太守。不过颜太守倒是位好官,并没有因为禄山的保举提拔而成为他私党,安禄山兵变时,颜桌卿竟大义凛然,坚不相从,率部以抗,城破被执,破口大骂安贼不屈,终被割舌而死,这是天宝末年一件很令人感动的忠臣事迹。 安史乱平,节镇的权限稍遏,但是对地方官,还是具有相当的控制力的,即使不能自行指定要谁来干,却可以决定不要谁干,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所以在节度使辖区内的地方官,到了帅府是没有多大地位的。 卢安能够在史仲义的面前捞个位子坐下谈话,可见所受的重视了,因此他告罪坐下,态度不敢放肆,只是屁股挨住半边椅子,随时准备起立,谈话却壮胆多了:“蒙督帅抬爱,小的追随家大人在边廷,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追随家大人内调晋京才懂得多一点,自从指定侍候姑爷出京公干,跟着姑爷,才算真正地懂得这些官场的琐碎,所以才斗胆进言,督帅是军伍出身,用兵捍卫国土,对从政之道,自然生疏一点,可是罗老夫子既为督帅倚重,却不该忽略这种事情。” 史仲义道:“罗春霆也不是不注意,只是凉州距长安数千里,消息阻隔,在所难免,要等朝中有人来才得知一二。” 卢安笑道:“督帅,不是小的放肆,像这种事不能等候消息来,必须要争取主动,在长安预先就连络好专人,把有关的消息尽快地传告,这样才能掌握先机,预定决策,一旦有利害相关的事情发生才不致仓皇无策;罗老夫子没有做到这一点,就是没有尽到职守……” 史仲义道:“受教!恩相的这位娇客李公子,倒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 卢安忙道:“督帅,这位爷的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才,满腹经纶不必说了,最难得的是他在长安两年内,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于是他把李益的事迹吹嘘了一遍,不必添枝加叶,已经够惊人的了,尤其是会合江湖游侠,力诛鱼朝恩,以及扳倒于善谦等事迹,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又加重语气道: “家大人的确幸运,招了一位乘龙快婿,虽然家大人的官儿比他大得多,但是沾光的却是大人,长安的官很不好做,要不是靠着姑爷的维持成全,家大人那顶纱帽差点就保不住了,而且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跟他称兄道弟,临行之际,高大人亲送过渭水,在咸阳密谈了一夜,有很多重要大计交付,罗老夫子居然把他当作了一个打秋风的闲员打发,这不是误事吗?” 史仲义这才连声跺足道:“该死!该死!罗春霆的确太疏忽了,不过这位李十郎也是的,既然另外负有使命就该到私宅来相商的,他以那个身份前来……” 卢安道:“督帅!不是小的多嘴,姑爷那个身份虽然不足道,但他李君虞三个字却够份量的,如果罗老夫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该卷铺盖了,这表示他对份内事毫不关心,怎能替督帅分劳呢!” 史仲义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搭讪着道:“管家,我高晖兄要李公子带什么样的消息来呢?” “这个小的可不知道了,不过小的想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姑爷也不会忍着罗老夫子的那顿奚落回行馆了,如果他能告诉小的,也就可以告罗老夫子了,他只吩咐说这事只可对督帅一人陈述。” “那就烦管家回报,说下官在私衙设筵为他洗尘,请他务必前来赏光。” 卢安苦笑道:“督帅,您的私衙未必都是自己人,姑爷如果能来,又何必要小的跑这一趟呢,早上他来的时候是有身份做掩护,督帅那时见了,不会引人注意,罗老夫子当着那么多的人,给他一番难看,如今又隆重其事的在私衙设筵,不是反而会引人注意吗?” “那……要怎么办呢?下官倒不是搭架子,已经得罪了他,就是去回拜他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那样一来,不是更为张扬吗?” 卢安道:“罗老夫子日间那一番冷淡,倒是不无好处的,姑爷的行馆里反而很清静,依小的看,督帅不如微服简从,悄悄地去一下,倒是好谈事情。” 史仲义不禁犹豫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不是更糟吗?驿馆里的人杂得很……” 卢安道:“姑爷没住驿馆,驿馆里的人嘴脸太势利,姑爷在帅府里饱受冷落,驿馆里的人也就不起劲儿了,中午的时候,驿站里只交了两方豆腐,一块猪肉,一把青菜,还是姑爷身边的侍儿小红姑娘自己下厨料理的,姑爷那受过这个,没等用完饭就搬了出来,包下了一家客栈……” 史仲义更不是滋味了,连忙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这太不像话了,管家请回去先向李公子道歉,下官回头立刻就去回拜。” 卢安道:“那不敢当,姑爷所以搬出来,也是为了方便与督帅私下一晤,他把客栈里的人都摒开了,单独要了一个独院,除了小的外,就是一位跟着侍候的小红姑娘,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史仲义道:“管家回去说我即刻前往负荆请罪!” 卢安这方答应着行礼告别,史仲义把罗春霆又召了来,虽然卢安那样说了,但是一个心腹文案师爷,掌握着主帅太多的机密,那怎能轻易说换人就换人的。 不过史仲义把李益在长安的事情说了,又把卢安的话,婉转变为自己的意思:“春霆,看来我们对长安的消息太隔膜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竟一无所闻,究竟是不太方便,以后是否要在长安专设一两个连络的人呢?” 罗春霆这时也是一身冷汗,呐呐地道:“是学生的疏忽,学生对这一点并未遗漏,长安有几个朋友,把发生的重要事故都会写信来告诉学生,只是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得志的斯文名士,像这种秘闻一时难以详知,而李公子又来得太快,所以才没赶上。” 史仲义笑道:“春霆,诛杀鱼朝恩的事可是半年多以前的,你我也是所知不详,还以为是郭老千岁与翼公秦爵所为,可见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待加强!” “是!是!但是这种秘闻不是寻常百姓能得知的,学生都是些布衣之交,实在难以为力!” 史仲义道:“春霆,你别多心,我知道这不能怨你,只怪李十郎的名号太响亮了,大家都把他的官讳给忽略了,至于有关加强对长安的连系,我看还是借重卢安吧,这个人很精明,到长安去混了一阵变得更干练了,回头我另外找个人跟他谈谈。至于这儿的事,还要你多费,,现在我们来商讨一下微服私访的事,你意下如何?” 罗春霆想了一下道:“李十郎既是卢阁相的女婿,督师与卢阁相渊源深远,就是回拜他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也不会招致物议。李十郎所以要如此做作,无非是要报复一下学生给他的难堪而已,这是学生的疏漏,连累督帅受屈,但礼亏在吾方,督帅只有破费一点,公开前去回拜一下。” “那应该的,谈不到破费,不过他说有密事相商,倒不是故作渲染,恩相的私函上也曾说过。” 罗春霆见史仲义没把信拿出来,知道内情必然很重要,因此略加思索才道:“礼不可缺,微服亦可如议。” 史仲义道:“这是怎么说呢?” 罗春霆笑道:“假如真是要秘密。他就会让卢安先来缓容后,随即到内衙来商量了,何必要督帅再去一次呢?而且他离开驿馆,包下一所客栈,又何尝不张扬呢?以他是卢阁相女婿的身份与督帅会晤也不在乎张扬的,即使到帅府来,仍然可以秘密晤谈,不过因为礼屈在我,也只有听他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日间在帅府受到学生的对待是也难堪了一点,不给他扳回一下,对卢阁相及高尚书面上也不好看,所以他理应有这番做作………” 史仲义点头道:“不错,你跟我的想法一样,若对京里来的一个部札委员,我们的对待没有错,我节度河西,坐镇一方,是不必应酬这些过往司员,不过,今天卢安那奴才的话也不无道理,本帅之得有今日全仗卢恩相的提拔与栽培,卢恩相内调后就全靠本帅自己了,内无奥援,朝廷的动静不可不知,有些人虽然本身不足道,但背后靠山却硬得很,对他们还是以不得罪为佳,今后你要留心点。” 罗春霆不以为然地道:“督帅,我们这儿已经算是客气的了,据学生所知,有些地方,节度使帅对朝廷的大员都不理不睬,朝廷也莫之奈何。” 史仲义轻叹一声道:“春霆,这里中情由你不知道,那些边帅对廷令蔑视的情形,本帅很清楚,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是朝廷纵容他们,而是一时无法顾及而已,前些年,朝廷内制于鱼朝恩,鱼党的私人自然是有所恃而骄,对非其羽党,鱼朝恩为巩权起见,也不肯轻易启怨,才造成这个局面的。现在鱼贼伏诛,大权归于一统,对这些桀傲将帅,朝廷绝不会坐视的,慢慢的就会设法对付了。” “可是督帅忠心耿耿,朝野皆知,绝不会如此的。” 史仲义苦笑道:“忠心耿耿,只是你知我知而已,如果得罪的人太多,那些人近在帝侧,随便进上几句谗言,圣上看不见我们的忠,,却听得见我们的跋扈,会对我们有什么看法呢?” 罗春霆感到惶惑了:“督帅的意思如何呢?” 史仲义道:“我想在长安设置一两个自己人倒是必须的,希望联络一下几个说得起话的人。” 罗春霆道:“学生也想到了,但是这条路走起来很困难,帝都荣枯变化无常,尤为难以测料,而且三台六部,各成势力,接近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往往又得不偿失。” 史仲义笑了一笑,他毕竟是从帝都出来的,行情较为清楚,而且有很多话还不便对罗春霆说得太详细,祗有道:“那倒没什么,有人中伤不在乎,只要有人能替我们解释就行了,问题是找的人要真能说得上话的。” “那卢相阁是绝无问题的了。” 史仲义点头道:“是的,恩相这次叫李公子来,就是要我连系一下,便于照顾,所以等一下我去拜会李公子,你恐怕要稍受委屈一点!” “学生对李公子多所失礼,理应前去道个罪。” “不!春霆,你弄错我的意思了,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再去陪罪反而着了痕迹。” 罗春霆又不懂了:“那督帅要学生何为?” 史仲义道:“卢安说了,这次来办理督工的还有另一个姓方的,那是个真正的专家,只是名份不正,仅由部里发了一纸聘书,工务上虽然由他负责,但是都得要李公子出面才能在地方上办得通事,到了我们这儿,假如还要李公子如此分心,我们对恩相也不好交代,因此我想请你多辛苦两天,工务上的事,你帮那个姓方的会同督促地方一下,我就可以跟李公子多谈谈了。” “这是学生份内之事,学生当得效劳的。” “春霆,我知道这种事原不必要你自己去,吩咐一声地方也就是了,可是,为了向李公子略申歉意,还是辛苦你一趟吧,这位娇客年纪虽然轻,可是门路之广,行事之奇,受知之隆,听起来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咱们实在惹不起他,只好委屈些,听他的安排吧!” 史仲义一向说话很有条理,只有这一番话,说得很模糊,罗春霆听后如堕五里雾中,还是莫名其妙,惨然地道:“听他的安排,莫非是他要学生去协助施工的吗?” 史仲义开始对这位老夫子有点厌烦了,话已经点得很明白,他还是如此不开窍,看来卢安说自己该换一位老夫子的建议的确该考虑了,一个脑筋如此死的西席师爷,实在不足以担当参谋策划,以共机要的责任。因此他也不再顾虑到对方的尊严,淡然地道:“卢安刚走,本爵还没有去回拜,更没有交换过意见,他何从安排去,这是卢安说的。” 罗春霆还没有听出主管语气的冷淡,有点不甘心地道:“那奴才怎么说的?” “他说李公子到河西来暗地里虽负有使命要与本爵磋商一些军务,但表面却为督工而来,因此希望我们能在工务上为他多分担一点,好使他分出时间来进行磋谈,要本爵派个精明一点的人去督促地方官吏会办施工事务,卢安是个下人不会自作主张作这种献议的,这当然是出之李公子的授意了。” 罗春霆这才算是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对李益的态度过于倨傲,所以李益才授意卢安,跑来提出这个条件。 “你看不起我个扎委的委员,我就非要你低头替我这件事给办好。” 李益虽然没有指定,但是这个意思却绝不会错了,罗春霆的性子又犯了,可是他还投开口,就发现了主管的冷峻神色,连忙把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史仲义是为了顾全自己的尊严。不便把话说得太明显,才说成是他自己的请求,这已经是相当给面子了,如若再不知道进退,那这只饭碗就端不稳了。 心里尽管不快,口中却不便再说什么。只有道:“学生这就去,学生这就去。” 这位帅府的师爷虽然不是官员,但出门的架子倒是不小,他胆小不敢骑马,出门都是一乘便轿,用两名健汉抬着,另外还有四名军丁骑马随行,两名开道,两名护卫随行,这是卢方时就传下的规矩,因为卢方是个爱排场的人。 史仲义接任后,萧规曹随,也没有什么变动,去到了府衙,把知府大人吓了一跳,帅府老夫子亲临,不知有什么要公,连忙亲自出迎,商明来意后,府台大人也十分尴尬,方子逸已经来过了,由于上午李益去到帅府拜会时,罗春霆没有当回事,只命一名书目到府衙知会一声,知府大人也是不以为意,再加上李益没来,只有副手方子逸带着部文投了来,知府也没当回事,随便交代一下,由府里指派了一名班隶会司同察看工地去了。 这才使得罗春霆感到不安,假如自己不来这一趟,很可能这件事会办得很糟,假如承办人志在敛财,这倒是个好机会,随便承办人如何处理报销,反正地方官员不加闻问,正是大捞一笔的机会。 但这次李益前来,以他的身份与地位,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打主意,那就会弄得很难堪,即使不是李益,来的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散部员,如果存心要好好办点绩效,地方这种态度呈报到京里,就是一场麻烦了。 因此罗春霆很不高兴,把满腔怒火都在这儿发作了,沉下了脸,狠狠地训了府台大人一顿,而且他也抓住了题目,朝廷拨款修城以御外侮,这是为巩固国防,重视庶黎的德政,何等重要,地方官员怎可如此等闲视之? 府台大人被斥得慌了手脚,连忙赔着笑脸,先听了一番训,然后才低声道:“先生请息怒,不是下官不重视此事,而是本府境内所直辖的长城要塞,为帅府所在地,下官不敢怠慢,经常派人检视,发现有坍缺之处,立刻就修缮妥当,因此凉州所直辖地区内,实在没有什么大工程,下官申报的所节辖的郡县处,缺漏较多,需要动工的,故而今日只叫人引那位方先生看看,等到方先生准备到四下僻远地区去施工时,下官自当前往会同督办。” 话不为无理,可是罗春霆的火气还没有泄完,冷冷地反斥道:“贵府说的是自己的话,城防要塞乃国防之所倚,亦为征战胜负之所寄,非同寻常之筑瓦砌砖小事,挡过眼前就算了,因此那地方要修缮整顿,也不是贵府认可就行了的,一定要经过专门人才的审核才能知道的,督帅鉴于此举关系之重大,上午就着人知会贵府,着令妥为协助司办人员仔细勘察,如有所需,当全力支援。接着不放心,特又指示本人前来看看,贵府是否有力不能及而需要帅府拨调军工协助的?可见督帅对此事之关切,想不到贵府竟如此漠视……” 知府大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官腔,也不知道帅府是为了什么缘故而改变了态度,修城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年的小修,每经战火,总要大修一次,要不然是过个三五年,也得动动工,这一道要塞筑自秦始皇,而后历经东西两汉,三国鼎立后,而有晋隋,再加上本期百余年,前后几近千年都一直是北拒胡人的天堑,历朝都很重视,不但修,而且不断地增建延伸,连接,力具规模,保成不易,但是没有像这一次如此重视过。 唯一的解释就是史仲义接掌河西,看法与观点与前人不同,那也应该早就开始督促,不必临时重视起来呀? 何况史仲义并不是由别处调防过来的,他在河西由参将而逐渐晋升,在副师任上多年而由原节度使卢公奏请留后。卢公内调京师入阁,才真除布仑拜印堂帅,为人作风继承卢方,并不像有什么新作为的样子。 心中尽管怀疑,表面上却只有唯恭唯谨,不断地赔着小心,而且请示行止,问罗春霆是否要找了去? 罗春霆威风也使够了,气也消了,看看天色,则已是日影偏西,尽管秋日尚长,但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太阳就会下山了,这时候若是找了去,恐怕到了那儿天就黑了,实在犯不着,若说不找,则又与自己先前那套言词不符,他再看看这位太守的神态,心中暗笑。 “你这个村夫,居然在本山人面前弄狡狯了,要是给你耍了去,本山人岂不是枉作帅府参赞师爷了,先难你一难再说。” 心中打好主意,用手指捻着那几茎稀疏疏的胡子,不动声色地问道:“贵府可知他们是从那儿勘察了?” “这个……下官想总在城上,循着城道找了去总行。” “哼!本州城塞乃南北走向,北接民勤县,南走古浪,而分为两线,绵延百里,如果连个方向都弄不清,则一南一北,岂不是这一辈子都碰不到头了。” 这番话表示了他胸中邱壑,绝非一个寻常的文案先生,镇边帅府的军务机要他也经常拿主意的,所以地理精熟,于是这位太守杨梦云不得不改容相向,长揖请罪道:“是!是!下官疏忽,想来他们测量地方,一定会向守军询问的,下官这就找人先去探询去。” 罗春霆淡淡地道:“方法倒是不错,只是等贵府的快足问清楚后回头禀明,我们再出发,人家早已回头了。” “是!是!下官愚昧!请先生示下。” 罗春霆这才得意地道:“贵府平时勘察,城垛塌损的方地,以那一个地带情形较为严重?” 杨太守顿时红了脸,因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时无法回答,罗春霆抓住了把柄,更进一步申斥下去:“贵府连这个都不清楚,那申报朝廷请修的奏表又是如何具本的?总不会是随便具奏吧!” 杨太守这方呐呐地道:“先……先生,这是例行的公事,奏本上……说城池损毁甚严重,亟须整修,差不多每年都要上这样两三本,也没有说明是那些地方,而且申奏归申奏,也总是石沉大海,没有消息,谁知道今年居然报准了,朝廷拨款派员,前来着实整修呢。” “毁损的地方贵府也一无所知,居然就冒昧具本了,这国家要塞是何等重大之事,尤其是本州所据地形,外拒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片平原,正是胡儿入侵最可能的方位,所以帅府才驻节于此,贵府怎可在心如此,这叫我回头向督帅如何回报?” 杨太守直陪小心,然后才道:“先生指责极是,不过本州仰仗督帅神威,屯重兵据守,胡儿也不敢前来相犯,所以下官也就疏忽了。不过下官已经告诉那个陪同前去勘察的差官,叫他回来后立即回报,先生就在下官处坐一下,等他们回来再听取禀报。” 这本来就是罗春霆的意思,他知道史仲义交代自己出来,多少总要有个结果,才能回去交差,但是要自己赶上几十里路去陪同勘察,那可不能再坐轿子,骑马又受不了那份颠簸,最好还是留在这里等候消息。 但是却不能不再装作一下,因此咳嗽了一声:“杨大人,你我虽无深交,但总也是有几年厮守之谊,再者彼此同为斯文,一脉总也有个关顾之情,所以在下也不便遽尔回帅府了,否则在下此刻回到帅府,把情形一说……” 杨太守也听出事情的不对了,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此刻听来,竟是非同小可,他跟罗春霆相知原非一日,平时虽无深交,但也礼貌不缺,知道这位老夫子在帅府受知的器重,并不是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存心敲竹杆打秋风,因为这个太守虽然比别的郡县富饶一点,但究竟地处边关,入息不如帅府的丰厚,三节奉敬,也只是意思一下,尽个礼数而已,对方从来没争过。 此刻对方说严重,想必是真的严重,而这份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倒是该表示一下了。于是一面请罗春霆到内厅私廨,太守夫人留居家乡没有随任,为了排遣宦游客中寂寞,倒也置了几个妾侍,因为是玩玩的性质,不太认真,但亦姿色可人,不在身家上讲究,这四个妾侍有两名是塞外的胡姬,两名则是因罪流戍前来的罪官女眷犯,不但年轻,而且都很解事。 安好了酒席,吩咐两名妾侍打扮得妖娆一点,刻意侍候,这位老夫子跟杨太守的情形一样,也是宦游客幕,寂寞难道,追随卢方的时候,由于卢氏的家眷在帅府,不便过于放佚,节镇换了史仲义,偏又是行戎出身,不解轻柔。 在营中的将校们,尚有随营的军妓可以取取乐子,他以夫子之尊,又不好意思挤着去凑热闹,所以他这几年的日子是很苦很苦的。 杨梦云这一安排,正中下怀,先还有点不好意思,经过杨梦云一番低语:“夫子,这两个是发配的官妓,两个是流落在此的胡姬,只是聊备一格,以遣客居寂寞,可不是下官的眷属,因此夫子无须拘束!” 听他这一说,罗老夫子心花大放,搂着一名胡姬,那只手就开始不老实了。口中却笑道:“杨大人,你倒是逍遥得很,很会排遣客中寂寞,哈哈……” 杨梦云笑道:“那里!那里!前任督帅卢公儒将风流,柳营春光,颇有可观,比下官这儿可观者多矣。现任史帅较为严谨,所以下官才能分润余泽,发配来的官妓,下官也可择留一二,在从前,只要有流放的女犯一到,早就被营中的大爷们挑取光了,剩下一些粗服乱头的婆子,仅堪作粗使奔走而已。夫子主理师府,还怕各营不以绝色奉承,下官的这四名侍儿,恐怕难当尊意!” 罗春霆苦笑道:“杨大人,你那里晓得,各营时有酬酢,歌舞声色,固不无可取,但只是雾眼观花而已。本席由于职分关系,既不便失态,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走得太近,最多也只能看看听听。史帅接任后,连那个机会也没有了!” 杨太守其实早就知道了,但不得不故作初闻,然后才无限同情地道:“说得是,夫子虽为客卿,却司掌文教重责,在大营的各将校爷们谁不敬重?督帅也需要借重夫子以立德威,倒是苦了夫子了!在这绝塞边地,风沙苦寒,像别人还有个混头,挨个三年五载,至少能博个前程,夫子与下官这样就太不上算了。” 罗春霆叹了口气:“大人究竟是为自己,如兄弟者,为人作嫁,才是真正的没意思。” 杨太守轻叹一声:“夫子有所不知,在节帅辖地里,地方官虽为吏部所简放,但是不比中枢所属的地方,还有个晋升的机会,爬到太守,也就到了头了。内调京官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下官也不作奢望,只求能平平安安的混到退致的时候,回家能有几亩薄田,不至于两袖清风,就是万幸了!别的还有什么想头?” 他说话很坦白,罗春霆觉得他还够意思,也就不再客套,但也不肯胡涂,笑笑道:“本朝的太祖独孤太后就是来自胡族,诸先帝的公主们事胡人驸马的也有好几位,长安帝都,胡风渐已成时尚,虽然那些东西未必此汉家出产的好,但价钱可贵了好几倍,大人的这一府尤为重要,胡商东来,华商西去,都是必经之途,很多货品就在这儿易手,比起江南鱼米之乡来,大人的这个地方并不逊色。” 杨梦云自然也不必装胡涂,笑着道:“夫子明鉴,利润是大,奉敬也多,帅府之外,各营的将爷们一处也漏不得,有些是夫子经手。有些虽不是经过夫子,但也一样马虎不得,落到下官手中的实在也有限。罗春霆拈着胡子笑道:“那当然,不过细水长流,积年累月下来,还是可观的。” 杨太守一笑:“所以要多干上几年,才能不虚此生,端赖夫子成全,在督帅前多为包涵才好!” 罗春霆笑道:“杨大人客气了,敝人或可尽力,总也要大人自已会做人,光靠兄弟一个人是不够的。” “但是少了夫子却不行,夫子的贵里是什么地方,请见示一下,以后下官也好着人前去致侯。” 这是一句很明白的话,罗春霆自然懂,心中一动道:“这方便吗?给人家知道了就不好了。” “夫子放心,下官在此几年,就是这件事办得还稳妥,所以跟大营的各位将爷交情尚称莫逆。” “原来他们是用这个方法转回去的,高明!高明!杨大人,你既然如此见布腹心,兄弟也就不客气了,以往的成例不必打破,兄弟不是不开窍的人,话说回来,兄弟在帅府大小事也能作几分主,来源很活,唯一遗憾的是跟舍间距离太远,通讯颇不便,每年只托来往驿站所带几封家书,把敝人的薪资带回去赡养家小而已。经手的不是自己人,难布腹心,诸多不便,大人能在这方面帮帮忙就成。” “那更没问题,下官这府衙里,有一班人就是专司其事,只要包封妥当交下去,准保原封不动带到,每个月都有人跑一趟的,只要不太远,隔月即有回音。” “好!好极了,舍闲在江南,但是有舍亲在长安作贾……” 杨太守道:“夫子,别处或有困难,江南不必麻烦令亲了,交给贩丝缎的商人转托还稳妥往多。夫子在帅府居幕多年,积存的土产一定不少,如果假手令亲,辗转反而麻烦,而且还容易引来闲言闲语。” “那行吗?靠不靠得住呢?” “至少比托令亲靠得住,他们是专门做生意的,采购丝缎,多半来自江南,也差不多每年总要走个十来二十次的,东西交给他们比什么都稳妥,大营里有几位将爷,家小也在江南,经常托他们带些东西往返的。” “这个我不清楚,原来还有这些方便。” “夫子,俗语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下官离家何止千里。简直是万里了,而且干的又是青云路绝的边守。简直跟充军发配差不多,若是没个贪图,谁肯在这儿受罪?下官摸索了几年,好容易才把这点门道弄清楚了,所以才为夫子一剖腹心……” 罗春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道:“杨大人,你放心,只要兄弟在帅府一天,你这个太守也就不会动摇。” 杨太守这下才真的放心了,他知道这位夫子在帅府的影响力,也知道他这一句保证比什么都靠得住;他泄露了不少业务上的秘密,目的就是把这位老夫子给套住。 为了修城的事,虽然疏忽了一点,扬太守还不太紧张,因为这种事虽是太守业务之内,但只要照派来的司员所需,出人出工就行了,这方面也没问题,而且还可以做次人情,不必动用到民工,因为流戍的囚营也在附近,几个统带的营官跟自己的私交极笃,调用那儿的免费人工,支报庸调,这笔收入可以三三均分,皆大欢喜,不管京中派来的督员是谁,也不会再挑眼的了。 倒是他这个任上缺太肥,几个有心人都看中了,私底下在活动想顶走他,使他感到发愁,因为督帅史公不太容易说话,这位夫子也是难以亲近的人物,天送来这个机会,怎么能放过呢?用尽机心一定要把他给拴住。 罗春霆也有他的想法,那是听说了杨太守有关系人在长安,能够为他办那些秘密事,自然是消息灵通,今天史怀义的语气显然是对自己未能把京师动静摸清楚而不满,自己虽然有门亲戚,但是人太死板,而且也不可能责成专人来往通信,而这条线又必须秘密,又要有官方的身份,走动方便。他正在为难,听见杨太守的这条路子,正好加以利用,双方各有所需,自然而然地谈得很愉快。 正因为愉快,也忘了时间,他们这边才达成了协议,那边陪方子逸去勘察的班役也回来了。 因为杨太守吩咐了话,那家伙还没来得及回家去擦把脸,就被同伴架了来。罗春霆问过了方子逸勘察的情形,跟杨太守两个人都变了色。 如果照方子逸的估计差不多整段城塞都要修,不是外面破了,就是里面空了,还有些地方,城砖被营官们拆了回去,盖了临时的别馆。 这情形太严重了,积弊之生,自非一日之病,但糟到这个程度,却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如果这个情形具奏朝廷,不仅是太守要丢脑袋,就是身为节度使的史仲义也招架不住。 别的札委员好说话,这次派来的李益却是难以对付的人,城是太守管,兵是节镇带的,拆城砖以营私宅,那是砍头的大罪,主帅失察这还得了? 罗春霆立刻朝杨太守道:“杨大人,真有这事吗?” 杨太守也顿了一顿才道:“长城已建了近千年,少有几块砖是从前的秦窑了,历代以来,修修补补,拆拆换换,都是后来又烧的,城砖流落民间的也很多,何况秦代的长城只建了几处,隋后的两汉锐意经营,连接延长,扩大规模,到隋炀帝时,再度扩大修建,就是本朝几代,也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所用的砖块自然都是后来烧的,因此那些是城砖根本无从查起。” 那名衙役道:“这位方先生却很在行,他指出城塞的砖块长短厚薄宽窄都有一定的尺寸,比一般的砖块不同,而且砖块上还有特别的记号,他看了好几处营里大爷们的建宅,把那些砖块都结认了出来。” 在城砖上还有些花样,罗春霆与杨太守都怔住了,罗春霆道:“营里的将爷们拆城建宅的事有没有呢?” “老夫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营里的将爷们做事全凭自己高兴,谁也管不了!” 戍边的守将士卒跋扈,罗春霆是知道的,可是这种事太严重了,他追着道:“他们会拆了墙来盖房子?我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吧!” 那衙役笑了道:“那当然不会,何况这玩意儿还真不简单。故意派人去挖了拆下来,费的事倒不如买砖还便宜些,都是城墙坍圯下来,他们带了兵工去整修时,顺便把砖块搬回去倒是有的。再者就是在修建时,把要用来补修的砖块预先就从官窑里搬走一部份……” 不管是怎么样的情形,反正这件事可大可小,而且一本烂帐,两个人都数,杨梦云是为了好浮报庸调的支费,跟戍营的将官们磋商好了。动用戍所的流犯来做工,再把帐算在庸额上,那些将官们则刚好利用机会,昧下些材料,替自己造间临时的别所,因为他们在这儿长年戍守,每个人多少也落了几个,在塞上另建一个家。弄上几名姬人侍儿,那是很普通的事。 以前修城都是由地方官奉准施工,工部派个人事后来检视一下,有时也有札委的委员前来,可是到了地方,只有谈斤论价,一切都谈妥了就自顾逍遥,工完了就饱载而归,连工地都没去过一下,何况他们也不懂。 这次李益带了个方子逸来,却是真正的行家,那个衙役还道:“这次派来的李大人好像是个很实在的人,小的听说了他在前几处修城的情形,既认真又切实,而且还一钱不沾,也不叫做工的百姓吃一点亏,他请的这位方先生更是内行,指出许多以前施工时的错误与疏忽……” 杨太守越听越急,罗春霆也是心里打鼓,同声问道:“那位方先生呢?他上那儿去了?” “他回驿馆去了,说是明日再来见老爷谈谈!” “快备马,去把那位先生邀到衙里来。” 杨太守显然还不知道李益的身份,罗春霆却是知道的。连忙道:“杨大人,不妥,此马来头大,派人去接他未必请得动,你我还是自己去拜访他吧!” 拖着杨太守,离开了府衙,罗春霆才告诉他李益是卢方的女婿以及这年轻人一些传奇性的遭遇,杨太守总算明白何以帅府这一次对修城之事如此重视了。 他也忍不住要怪罗春霆。何不早点告诉他,那样他会亲自陪同去视察,对城墙失修,尽可有许多话搪塞,至少不会让他们知道城砖被移作私用之事。 但是话到口头又忍住了,第一,他的身份不够资格去埋怨罗春霆;第二。李益早上在帅府投递文书的事。他已经知道的,正因为帅府对李益的冷淡,他才不经心地派个衙役陪着去看看就算了;不过罗春霆既然对李益如此,可见是帅府对李益的来头先前也不清楚。 至此,他才明白罗春霆要自己以后在长安设置人员走通门路。专事打听朝中动静与重要知名人事的原因,敢情这是在这个疏忽上得到了教训。 可是这个疏忽已经是要命的疏忽了,只希望亡羊补牢,时间还不太晚,而且也寄望于史仲义跟李益的关系能处得好一点,则事情尚可弥缝。两个人赶到驿站上,把驿官吓了一大跳,太守与帅府首席亲信夫子联袂来临,一定是有了不起的大事;再一问他们是来拜访方子逸的,更是吓得发抖。 驿馆原是招待过往官员的,凉州为河西节度使署所在,而且还经常有西胡的使臣来往驻节,设备倒是很豪华,可是正因为如此,驿丞的眼光也势利了,像样的官儿见多了,往来钦命的特使专差,他也接待过不少,自然不把部札的小委员放在眼中。 方子逸跟李益一起来的,李益只带了侍妾跟班书童,年纪又那么轻,驿丞知道不会太了不起,但是还照着普通的礼仪招待。 李益一怒自己去住店了,留下了方子逸,驿丞就更不经心,随便安置了一间屋子,还是供过路官员的跟人们住的,连用过膳了没有也不知道。罗春霆问到那位方先生回来没有,他支支吾吾地答说不知道,然后又请两人到官厅上去坐着,说是派人去请方子逸出来,正在说着话,却见一个人托着木盘,盘中是两味简陋的菜蔬与一碗粗米饭,那是驿中粗使工人的伙食,那个跟看来的衙役是陪着方子逸一起去勘察的。眼睛明快,连忙指着叫道:“喏,那厢是来的不是方先生吗?” 驿丞窘得只恨没个地洞能钻进去,罗春霆与杨太守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是罗春霆d心中更是愧疚万分。 早上他对李益端端架子,因为他是代表着节度使镇帅还说得过去,何况在礼仪上,他多少还送了李益二十两金子,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多少还像个样子。 方子逸当然不能跟李益相比,但他也是长安工部札委的专差,却受着这种待遇,可见势利二字的凌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没想到驿馆里会如此对待来人的。 那个衙役此刻自然知道本地方官与帅府老夫子对这位方先生的重视,抢先过去,行礼招呼后道:“方先生,帅府的罗老夫子偕同敝上太守杨大人专诚前来拜晤。” 方子逸毫不惊奇,心里也有数,他勘察完事后,就先到李益那儿去说明了勘察的情形。 李益听了他的报告后,神情为之一轻,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了,因为他要找史仲义谈商调动驻守戍军的事,虽然身边有着高晖的私函,但是他要求高晖随后飞递送来的兵符还没有到达,光凭高晖的私函,恐怕还不够力量,因为他来到此地,看见帅府的情形,知道史仲义虽是由朝廷选拔,在高家培植起来的人,但是一旦兵权在手,没有朝廷的明令,恐怕不会像以前那样的听话了,何况李益的计划虽是将史怀义的暗中控制力提高了,但在表面上看来,则是将他的辖军减少了将近两万人,这还是小事,如果他这儿调出去的军卒也未能完全把握控制的话,则他手中所掌握的军卒全是他处抽调来,运用起来不能指挥自如,尤将增加许多困扰。 所以这个计划虽是在大处着眼,使河西镇尽入朝廷掌握,对史仲义而言,则是害多利少,很难同意。 方子逸抓住了他治下将官们私拆城砖营建私宅的证据,这个证据足可使史仲义乖乖就范。 所以李益把方子逸留下,着实商量了一下,还指示了一些他应如何进行的方法,直到听见说史仲义来访,才叫他回去,特别叫他耐心等候,如此这般。 方子逸还只是将信将疑,不动声色,一直等在屋子里,直到听见督帅府的罗老夫子与太守联袂前来,心中暗佩李益料事之能,这一切竟全在李益的预料之中。 到厨房里去端饭,也是李益叫他如此做的,他回来得较晚,驿馆里早已开过饭了,他也不计较,自己随意找了两样菜,用个木盘端着就到屋子里吃去。 厨中因为这位方先生住的地方不见得高明,也就不以为意,方子逸故意多绕了几步路;跟他们碰个正着,衙役招呼后又替他介绍了,他仍然端着木盘,笑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敝人刚刚到正使李大人处去禀陈勘察结果,只谈了一半,恰好督帅史公微服来访,在下那儿不便,所以才回来用饭,两位请先在堂上坐坐,等在下用过了晚饭,略整仪容,再付恭聆教诲。” 罗春霆与杨太守一听他已经见过李益,神情已呆了一半。不过罗春霆较为细心,听说他只讲了一半,想必还不太详细,或许有补救之处,心中正在斟酌如何把话题引出来,又如何接下去。 那位衙役倒是很会做事的,他把方子逸的食盘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叫道:“方老爷,您怎么吃这种饭菜,早知道如此,小的就恭请您上府衙敝上杨大人的府中去便饭了,因为小的想您是出京师来的,这驿馆里的款待与住所都比杨大人府里周到,所以才没敢多事。” 他的确够伶俐,一句话就把简慢的责任推到驿馆去了,那位驿丞更是张口结舌。在一边辩都不敢辩。 杨梦云一听自己的手下人很会说话,心意着实满意,驿馆是独立的单位,虽在凉州府治中,却是出户部经营,只是经费报销在府中支领而已,人事统辖上他管不着,但是在公事上,他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因此连忙接口道:“是啊!刘兄,贵处也太不像话了。方先生住在贵处,即使不要你特别款待,也有他一份例支的供应,何至于怠慢若此?” 刘驿丞的官儿比太守小。但是能够在这儿混上几年,自然总也巴结过一些显宦之士,对地方太守固然要维持个适当程度的客气,但也不必恭身听训,见杨太守居然把责任整个推了下来,一沉脸色,就准备回顶上去,可是看见了罗春霆的眼睛直向他示眼色,只有忍下了。 太守得罪得起,节使帅署却得罪不起,罗春霆的眼色暗示下来,他只有认了,连忙躬腰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方委员驻节敝馆,为国宣势,下属们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供应的,可能是因为天时已晚,方委员公干未回馆,下人们以为是在别处应酬了,所以才未曾侍候,方委员又客气,不肯吩咐他们……” 方子逸笑道:“是的,方某就因为错过了用膳的时间,不便过份麻烦他们,胡乱找点东西果腹就算了……” 刘驿丞道:“其实方委员不必对他们客气的,他们领了国家的钱粮,就是要他们侍奉驻节的公使委员。” 眼珠转了一转,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的说词了,笑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家所支的份例不分地区而定额,在江南鱼米之乡,足可供应丰厚,但在这地塞苦寒之地,米珠薪桂,实在也难以供应出什么好东西;一般京中来到凉州公务的差员,都是由府衙另行款待的,下官也因为已过用膳时间,认为方委员必然是由府衙款待了,才未加候问,那知道杨大人这一次竟然是例外呢!” 这一着反击很厉害,但是罗春霆在一边已经接上话了:“杨大人是要专诚款待的,特地在府衙设筵准备给方先生洗尘道劳,还特地拉了兄弟来作陪,等方先生一回来,又拉兄弟过来敦请以见诚意。方先生,李大人既然要跟督帅作商谈,吾等不便前往打扰,阁下则务必请赏光……” 巧妙地把事情带了过去,方子逸见他们两个人脸上犹是红红的,口中还透着酒气,分明是吃过了饭,但是他在长安混久了,官场上的事情经历过也不少,像这种装胡涂的事情当然懂得不少,但是因为有了李益的关照,故意装着不通情地道:“不敢当,不敢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便前去打扰,而且回头兄弟还要去向李大人磋商公务,有些事情很重要,必须今夜谈妥的。这就很好了。” 他要去取回衙役手中的食盘,那衙役自然不会给他,而且早就借机会端走了,刘驿丞见罗春霆如此,也知道不能再推卸责任了,连忙道:“罗老夫子与杨大人既是专诚而来,方委员也不必客气了,不过方委员劳累了一天,再要更衣赴宴,似乎显得我们这些地主们不体恤客人,这样吧,方委员请先喝杯茶,略事梳洗,下官叫人到府衙去把酒菜送到这儿来,在厅上为方委员洗劳吧。” 罗春霆道:“这样好,这样好,就这样说定了。” 刘驿丞这下子可不敢怠慢了,连忙叫人把方子逸的行囊搬到上等官舍去,备好温汤,请方子逸去浴身,然后吩咐厨下立即准备菜肴,因为天色已晚,有几样还真硬是派人骑着快马到太守官廨去搬了来的。 在方子逸浴身的时间内,他们三个人已经作过一番谈话,化除了私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罗春霆的话说得较重,他责怪刘驿丞对李益的款待失礼:“刘大人,纵然你不知道李十郎的官讳,也不知他袒腹卢公的门下,但他到底也是一位六品部札委员,不比这位方先生,我听见卢安说起他们在驿馆中的情形,觉得你实在太过简慢了,听说中午你只给了他一方肉,一块豆腐,一把蔬菜,一斗米,要他们自行料理膳食,这成话吗?” 刘驿丞无限委屈地道:“夫子指责固是,但下官却已经贴上老本了,这几样东西折算凉洲的市价已经要一两银子了,而能够报销的只有他本人与方先生两位,每人的公支份例只能支报二钱,下官就因为他是京中来的部差,才自认倒霉,贴上六钱银子,他们一共来了六个人,下官见他们要自炊。给的份量足敷六人所用的。” 杨太守笑笑道:“刘兄!照你这么说来,有些官儿大小随从一带二三十,你不是要贴死了?” “杨大人,你心里明白,那种情形,下官不但不会贴,而且还有好赚的,带随的人多,自然不会自炊,因为这二三十人中至少有一半是能够报例支的,另一半人照规矩是应该要自备膳食,但是他们从来也不会付,下官也不会做那种不识趣的事,自然会设法在员额上报支,三十五十,随着我斟酌情形签报,到时候造个总册请他们认可批交,他们心里有数,也不会细查,这是彼此有利的事。可是这位李大人除了一名副使外,不带一名随员,叫我怎么个申报法?” 杨太守笑道:“一个随员都不带,岂不更好,你要报多少就报多少,全能落下来了。” 刘驿丞苦笑道:“杨大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的,下官这驿馆的收益是死来源,唯一的生财就是以少报多,取有余以资不足,落个皆大欢喜,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一员六品的京差,多少总有几个跟差的,怎么不能报?” “说得是,六品部委京差不算小,照一般情形说,至少也有二三十名随从才是,可是这位部差大人却微服简从,连这位方先生还是部中专委的简从,有职无品,下官根本不知道他是来公干的,还以为他只私务路过,舍不得花费住店钱,在这种情形下,下官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浮支滥报,说不定连那四钱银子也得出自私囊呢,这叫下官如何大方得起来?” 杨太守叹了口气道:“这位李公子也是的,既是堂堂的部差,而且也是专放的治河筑城要公,为什么连个属员都不带?两年前的那修城的委员,还只是个七品闲员,临时点了这么一趟外差,就浩浩荡荡带了二十几个从员。” 这是他们想不透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李益这一趟差是瞒住了部里的人,悄悄地放出来的。 而且李益对吏情虽熟,究竟没放过外务,对驿馆里的情形一无所知,所以才落了一场冷淡,如果他明白了内情,早跟驿丞打个招呼,不必再扯上其他的关系了,就凭他这一趟公务本身的条件,也可以让驿馆里上上下下都发次小财。整个驿馆怕不把他当财神爷般的供起来。 关于李益为何简从以出,他们算是从方子逸的口中得到了答案,那当然不会是事实,真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方子逸提出的理由是,三台鉴于以往的专差都把放外差当作了捞油水的机会。这个计划才由朝房批下,就有不少人在活动了。卢方新接中书,为改革流弊,才跟门下省的王阁老,会同了新任兵部尚书高晖,工部尚书薛知远,联合决定了请李益辛苦这一趟,要切切实实事地办事。 同时也要调查一下以往的流弊以为兴革的参考,所以简放的公文都是保密的,只有两部两台的主事人知道,以免那些人听见风声而阻挠,或是设法弥缝。 这个理由编得合情合理,使得三个听的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因为他们都有弊病,唯恐被李益知道了,把资科带回长安,那就苦了。 不过方子逸得了李益的指点,吊足他们的胃口后,又笑着宽慰他们说,李益这次的重点是在杜绝京师两部差员的流弊,对地方上不会太苛求的。又说李益是个很通达情理的人,知道任何一项工程,都难免要打扰地方的,不能叫地方的牧民司员赔钱受累外,还要招致民怨。 这番话首先使得刘驿丞宽了心,他也很见亮,看看杨、罗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跟方子逸商量,敬了两巡酒。就托故告辞了,于是罗春霆才慢慢把话套到勘察的题目上去。 方子逸的回答是叫他们大吃一惊,因为他说挪移城砖以营私宅的事,已经告知了李益。 接下来,他又把杨太守撇开了,说李益知道在节度区内,地方官很难做,驻戍的军营,地方官根本管不到,严格追究责任,应该在督帅府。不过他又说,史督师与李益的岳父卢公渊源非浅,自然也不会太认真的,史帅现在跟李益正在商谈,可能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只是在日后修城方面,尚请他们多予赐助。 于是两个人才算喘了口气,杨太守见方子逸把自己的责任出脱,加重到帅府去了,知道李益必然对帅府另有所求,他也很聪明先告退了。只剩下罗春霆一个人的时候,方子逸才改变了态度语气,先向罗春霆道歉。说卢安对他种种失礼之处。实在是出于李益的授意,虽然指摘了罗春霆的疏忽,但实际上却是为挤迫史仲义的。 末后一番咬耳朵说的话,使得罗春霆脸色数变频频抹汗,方子逸笑道:“李公子说夫子在卢公帐下掌理文案多年在,史帅帐下不过才几个月而已,亲疏自见,而卢公对夫子一再夸赞,说夫子剑胆琴心,稳健干练,而可寄心腹。卢公在长安的地位,寄于四郡,而四郡的休咎,则又在于河西,兹事体大,无论如何还要请夫子大力促成。” 罗春霆的声音都发抖了:“学生理会,只是史帅恐怕未便驾驭。” 方子逸笑道:“这正是要借重夫子的地方,李公子在正面施以压力,但尚须夫子由侧面斡旋。” 罗春霆叹了口气:“子逸兄,实不相瞒,兄弟虽然参赞帅府机密,可是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兄弟一点都不知情,由此可知督师在某些地方,对兄弟还有所隐瞒的。” 方子逸道:“那是以前,他并不知道朝廷对边廷的决策,还以为像以前一样要采取次第接替徐图之策,现在朝廷大权已经一统,即将雷厉风行,力振朝威,而且就是以河西为开始着手,史帅就须多加慎重了。” “话诚不错,但是这种事,督师不会问计于兄弟,也不会接受兄弟的意见的。” “夫子可以造成这种局势的,尤其是这次对调戍军的行动,夫子可以先把话点明,督帅就势必非借重不可!” “难!难!节度边镇,完全是以实力为后盾,减弱兵员数额,已经叫他难以接受了,何况是要调走他的亲信,调来的却是他处的部属,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肯接受的。” “史帅接长河西不过才半年多,何来心腹亲信?” “他在卢公帐下任副帅多年,举凡麾下各营的将官,都跟他有多年交情,也就等于是一体了。” 方子逸笑笑道:“他来到河西时,带十几个亲校,大部份还是卢公的旧部,不能算他的亲信。” 罗春霆刚要开口,方子逸又笑笑道:“这话出自他人之口,他可能只是略而不顾,但出自夫子之口,他就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夫子在卢公任上就担任帅府的师爷,前后参赞二帅有十数年之久,他对夫子不得不另眼相看……” 罗春霆不是笨人,但也被弄胡涂了,他究竟不曾参予过那些机密事务中机密,完全无法了解内中情况,因此苦着脸,朝方子逸作了个揖道:“子逸公,尚祈深入赐教。” 方子逸笑道:“兹事体大,法不傅六耳。” 罗春霆忙凑过耳朵去,听方子逸口传几句秘诀后倒是懂了,可是脸上也变了色道:“子逸公,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兄弟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方子逸道:“何必真有其事呢!夫子不妨在言词之间稍作暗示。做成若有似无,史帅就会深信不疑了,只要他相信了,对夫子的话就会言听计从,夫子日后在帅府的地位将大为不同了!” 这个诱惑使得罗春霆忍不住怦然心跳,可是他究竟比较谨慎,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 “子逸公,万一督帅要兄弟举出一两个人来呢,那可怎么办?” 方子逸笑道:“夫子别说外行话了,这种事既属最高之机密,怎可轻易泄之呢?史帅绝不会问,就是问了,夫子也可以轻描淡写地推托过去,史帅断然不敢相逼。” “如果到了紧急时,他向兄弟要求几个心腹的部属,兄弟又将如何应付呢?这是无可托推的。” 方子逸更为佩服李益的料事之明了,居然早就算到罗春霆有此一问,因而也就准备好了答案,笑笑道:“那时夫子可以斟酌情形,如果十分紧张,不妨就平日观察,找两个认为靠得住的了,先行密谈,试探对方意思后交出去。” 罗春霆道:“这……行得通吗?” “自然行得通,只要夫子找妥人之后,立即通知李公子一声,要是找对了人,李公子自会通知对方悉力以赴,如果找的人不对,李公子也会设法暗中通知那些真正可信赖的人,予以支持作成的。” “难道还当真有那些人?” “当然了,如此军国大计,李公子怎会草草从事,无中生有而作成空穴来风呢?” “那……李公子何不略透一二。使兄弟也好踏实些。” 方子逸看了他一眼道:“夫子!卢阁相手中有些人,高兵部也有些人,但是兄弟却是局外人,李公子身受两方之重寄,不会草率地将名单轻泄于兄弟的,如有必要,李公子自会转告夫子,否则夫子还是不问为佳。” 罗春霆自己也知道过于孟浪,讪然道:“是!是!这是兄弟冒失,兄弟冒失!” 方子逸淡然道:“李公子只是要兄弟转商于夫子,在未曾达成协议之前,交浅不足以言深,夫子当有以谅之。” “是的!是的!兄弟当力为报效,等有了表现后……” 方子逸笑道:“这就对了,李公子手中掌握了一批人是不错的,但是这种人不会嫌多的,夫子如果真的想有一番作为,不妨从现在开始留心,找几个认为尚可一谋的人私下谈谈,如果能够作出一番成绩来,就是夫子的功劳了,只要夫子不藏私,把你的成果献给朝廷,长安方面,对夫子自然也不会亏待的……” 罗春霆悚然动容,连连地道:“是的!是的,兄弟这就开始着手,只是兄弟向谁去连络呢?” “目前夫子只认识兄弟,凡事就跟兄弟商量好了。兄弟回到长安后,就会先行着人前来与夫子商鸾,再者有闾于长安的动态,兄弟也官替夫子多留心一下,夫子找到了杨太守这条路子是不错的,但只是来回传递消息快一点,对长安的朝廷动静,那些人未必能深入,但凭道听途说,谬说难免,就算是不出大错,也比人晚了一步。李公子目前既乘龙卢公门下,又为门下省王阁老之忘年畏友,兵部高大人与之交为异性手足,而继鱼监之后领禁军翼公秦世子与两位汾阳王郭世子部与李公子相交莫逆,朝中钜细事务以及各种重大的决策,谁也不会比李公子更清楚的……” 罗春霆想到早上对他的冷淡,不禁感愧,满脸通红,借着酒意道:“是!兄弟耳目闭塞,实在该死,还望子逸公在李公子面前多为美言一二。” “李公子倒不为这个生气,他既衔有特殊使命而来,也不会生这种闲气,只是认为夫子既掌帅府文案,即军令露布,也都是由夫子先行过目以定缓急,可知夫子之受寄重,不应该有这种疏忽,因是想到河西帅府之人事凌乱不是夫子的责任,因为夫子只参赞事务,却不负管人的责任,但史帅不经心却是事实,故而有意整顿一下,不过对史帅不便当面提出。只有在暗中借重夫子才作了这个安排,希望夫子好自为之!” 罗春霆听了方子逸的语气,顿感事态的严重,他本是个读书人,虽然在帅府多年,但也只是出出主意,管管一些普通事务,真正的军机,他是插不进去的。 现在陡然踏进了另一个圈子,却又全无倚仗,完全要他去摸索,先时为权力所带来的那一阵喜悦过去了,他才意识到附带的责任之重大,不禁有点踌躇了,因此他讷然地道:“子逸公,这……兄弟恐怕难以胜任!” 方子逸一笑道:“夫子必须勉力为之,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夫子知道得太多了。” 罗春霆这才知道自己被陷进一个多么深的漩涡了,除了随着那股力量向下沉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走,因为那股漩涡已经把他拉得很深,很深,只要脱出漩涡,立刻就会被那股洪水所淹没,方子逸透露给他有关史仲义的秘密就是那个漩涡,史仲义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方法接替了卢方节度使的地方这是朝廷与高家的秘密。 虽然目前知道的人不止他一个,李益知道了,这个方子逸也知道了,但是他们却不会有多大的关系,因为他们是高晖的代表,而且他们只是路过,不会长久留在此地,自己却是史仲义的幕客,跟史仲义有着密切的关系。 除非自己能掌握着一点足以威胁史仲义的东西,否则史仲义绝不会容许自己活着离开凉州的。一时他的手心冰冷,背上也是冷汗直流,紧抓住了方子逸的手:“子逸公,兄弟可以尽力效命,但是李公子能否多给兄弟二些消息,使兄弟办起事情来方便些?” 方子逸淡淡地道:“夫子,李公子就告诉我这些,兄弟也是爱莫能助,不过兄弟以为夫子的职务与地位,大可斟酌情形,巧妙运用,好在夫子的话,史帅无法查证的,不过兄弟可以告诉夫子一个诀窍,话不妨说得严重,却千万不可点出是什么人……” “兄弟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 “这样才好,李公子之所以不把能用的人告诉夫子,就是怕夫子泄露出来,交浅不足言深,夫子一无表现,原来也不该要求太多,话又说回来,夫子多知道一个人的秘密,就多了一分危险……” “可是兄弟也不能一直故弄玄虚呀?” “所以夫子必须妥自为谋,自己找几个可供腹心的人。” 罗春霆究竟不胡涂,他居幕已多年,也懂得一点诀窍,不管是朝廷也好,节度使署也好,层层节制,私设耳日以了解动静是一贯的手法。他在史仲义这儿,也办过类似的工作,在营中找些人以了解各将校的行动心向,只是没想到会接受一个更高,更繁复的任务,监视到督帅的身上而已。 再问也是白问,想推托也不可能,罗春霆只有认命了,考虑着要如何着手进行这新受的使命。方子逸也不再跟他多说了,笑笑道:“夫子可以慢慢斟酌进行,这是急不来的,要注意的是找的人必须可靠,现在史帅可能已经从李公子那儿回去了,所以兄弟也不敢多留,夫子还是赶紧回衙以备督帅询问吧,李公子在谈话中已经暗示了史帅,对夫子有一番褒词的。” 最后一句话很厉害,听起来似乎是为罗春霆说好话,实际上却是加上了一付桎梏,牢牢地套住了罗春霆。于是这位老夫子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告辞,一脚就回到了帅府,虽然在门上,杨太守还留下了人,递了一个密函给他,告诉他在府衙中已经另辟静室,特遣了那名叫美美的胡姬在等候他,罗老夫子此刻却全无绮思,把密函往袖中一掖,对那个等的衙役道:“请拜上杨大人,说本席有要公亟待处理,改日再行前往叨扰吧。” 他这儿回到使署,史仲义还没回来,倒是有空让他稍稍斟酌如何说词。 方子逸从容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房间已经移到了最豪华的特等行馆,那是一个独院,而且也有专人侍候,世态炎凉,瞬息间竟有云泥之别,他倒是万分地感慨而且对李益深为佩服起来。 李益从赴长安羁命分发,就跟他来往了,当李益带着家中筹措的一点资金,往长安充阔挥霍时,他也经常被邀沾光,因为李益对有实学的人是很敬重的。 李益的境况较为拮据时,跟他来往更密,直到李益住进了霍王别业后。才略略地疏远一批,因为他很知趣,在人家卿卿我我,欢情正炽时,他不会前去惹人讨厌的。 但是李益的情形,他是十分清楚的,这个年轻人由困窘中突然地扶摇直上,势动公卿,一本帐全在他的肚子里,固然是由于机缘的辐辏,造成这种局势,可是李益的通权达变,巧妙地运用形势,制造机会,却是人所不能及的真本事,真才华。 李益没有瞒他,尤其是他勘察回来,去跟李益商谈时,李益告诉了他一切的内情,以及应采取的步骤,吓了他一跳,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计划。高晖致史仲义的私函,他也看了,高晖下笔很慎重,对李益所提的调戍动军的计划只表示了私人的赞同,希望史仲义多予支持,并没有太肯定。 李益请求高晖拨发的兵符没有送到,可见这位兵部尚书行事很慎重。兵符一发就是朝廷的旨命,势在必行。 但如果边镇节藩不答应,仍然可以拒绝而不受,另行备章申奏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已经是很平常的事。 李益在迁到客寓后,卢方的私函却到了。 函中谈到高晖的态度,说兵符已寄,但是由一名专使带着,等候在安西驿站,李益如果不能说服史仲义,兵符就不会送达,因为朝廷也不愿意过分刺激边帅,如果令出而不能行,徒增事故外,还有损朝廷的威信。 因为事关卢方的身家前程,卢方很紧张,千方百计探得这个消息后,急告李益,要李益务必设法说服史仲义,否则朝廷会以为河西四郡的不稳,全是怕卢方的关系,那卢方的地位就不稳了。 李益接信后,稍稍有点气,才即定下这个大胆的计划,要利用罗春霆的关系,使史仲义就范。至于警告罗春霆说卢方在河西郡设耳目心腹,那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卢方并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他连史仲义是朝廷内定,故意派来接替他位置的事都一无所悉,一直还以为是自己把史仲义一手提拔起来的。倒是河西四郡,却真王支持他的也以他的马首是瞻,因此四郡节镇的行动跟他的荣枯就有着很大的关系。 卢方先前还胡里胡涂不知道,直到在李益口中,得知史仲义是朝廷有意派去接替他的职位的,他才悚然心惊,知道朝廷对这些边使节镇所抱的态度,并不是十分信任,史仲义除了准备接替他的职务外。无疑的还有着监视的任务,而其余的四镇手下,也都定有着相似的人员。那些人在他任河西节度使时,跟他的关系很友好,史仲义接任后,合作就不如先前了,他到长安任职没多久,那四郡的节镇都有信函给他,言下似乎对史仲义表示不满。接到信时,卢方还不以为意,认为是史仲义由自己一手提拔出来,声望自不足与自己相比,压在那些人头上,自然难以令他们心服,因此他还为了表示自己的影响力起见,写过一封私函给史仲义,叫史仲义对四郡节使稍存客气,戍守边处,总是以和为贵。 这是一封顾全大局的信,用意至公,本来没什么,但是了解到史仲义的身份后,他就紧张了。 这不是明白表示自己仍然是维护着四郡吗?万一四郡有什么不臣的举动,他是万难摆脱干系的。 所以卢方对李益之行非常关心,跟王阁老两人几经密商,多方努力,才打听得高晖对李益请发兵符所作的措施后,所以才遣人飞骑急驰,秘密交给李益一封信,要李益设法促成此事。把四郡的兵权增重,而又同时减少了他们的控制权,这样一来,那四个人就会老实得多,不至于做出胡涂而牵连到卢方,这封卢方自然是好事,而且在李益手中完成这件事对卢方的好处更大。 李益是他的女婿,这层关系自然非常密切,李益能以一个新任的年轻官员身份;完成这种军国安危之大计,影响力自是属于他卢方的,这表示卢方在四郡方面,仍有举足轻重的左右力量。这可以使他的地位更受重视。 卢方的信中虽然没有如此明说,但是李益却可以想像得到,虽然卢方的信上口口声声说是为家为国,但李益明白,在卢方的心中是家重于国的。 不过李益也知道,这件事如果办不好,他以后的前程也就难以有出息了,虽然他并不寄望放在军伍上立功名,但是手边有几个可以左右大局的节镇,无形中就是一项最有力的权势保证。 想他本身的声望是无法控制这些大势的,那仍然要借重卢方的名头,只是他必须要把左右大势的运用控制掌握在手里,因此对卢方的要求,他还是要尽心尽力地去做。 只是,要想控制这种局势,必须要有凭仗,而他──李益手中凭仗的却只是一点浅薄的关系,固然,他是卢方的女婿,是高晖的知交,是秦朗与郭氏兄弟的好朋友,但是这三种关系并没有多大的用处,任何一方面的力量都不足以把河西这个局面的控制大权交在他手中。 唯一,他能掌握的只是一个小秘密,一个朝廷与节镇之间的矛盾与权力的冲突。 朝廷有意抑制边镇的权力,但朝廷目前的实力与决心都不够坚定,所以商晖也只能把兵符送到邻近的地方等着,等他协商好了,才会发出兵符。这说明了朝廷的意思是不会冒险直接采取行动来支持他的计划,更不会授予他充分的权柄去压制那些边镇的。 一切要他自己想办法,而最难通过的就是史怀义这一关,因为史怀义是河西拥兵最重的一镇。 史怀义是朝廷培植起来的固然不错,但朝廷要求的只是忠心而已,没有办法再要求更多的了。 幸好,李益手中掌握看一个秘密,一个朝廷制边手段的秘密,而且,从李益早上到帅府而受冷落的这件事上看来,显示了边廷的一个弱点──他们对长安的人事动静太隔阂。李益不是名人,可是他独力扳倒了前任兵部尚书于善谦,活活急死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大权臣,这在长安是件多么轰劲的事,凉州的帅府居然一无所知。 因此,李益认为可以利用,因此,李益大胆地布下了这一着棋,一着利用罗春霆,旁敲侧击来逼迫史怀义的棋,而且是一着险棋。 这着棋对别的人都没有用,但对史怀义却绝对有用。因为史怀义自己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朝廷授意他来接卢方的缺,他一定也会相信朝廷安排了别的人来接他的缺。 所以他才把计划透露给方子逸知道,然后把重点放在罗春霆身上,为了使方子逸干得起劲,他再把罗春霆的这条线,搭在方子逸身上。 目前,他是一无所有,但是等罗春霆有了成绩,交给方子逸,也就等于交到李益的手中,他就真正地有了权力了,一个真正控制边镇的权力了。 正因为李益把棋手布在方子逸与罗春霆身上,所以他在接待史怀义的时候,并没有谈什么,只叫秋鸿在驿馆外面等着,看到罗春霆与杨太守联袂来拜访方子逸,秋鸿立即就回到客栈,向侍奉的小红递了个暗号。 李益跟史怀义还是在闲谈,但是谈话的内容却很精采,包括他如何与黄衫客等人订交,然后设谋以除鱼朝恩,以及后来气死于善谦的细节。 史怀义对前者很关心,因为这是国家的大事,对后者则更感兴趣,因为他是高承龙的门生,而且又是朝廷的密闻,由李益这个当事人谈起来,自然比别人的传说更为详细而动听,大概是快谈到结果,小红进来换了一道茶,这是个约定,告诉李益,驿馆中已经有了动静。 李益的心定了,也知道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所以他把结果谈得更为精采,告一段落后,他才轻描淡写地把高晖的私函取出来,简略地谈了一下调兵的计划,当然还说了一番理由,那是暗示着朝廷对史怀义的寄望,而且说这么一来,史怀义手中的兵力虽然少了,但是每一处都是他的旧部占了多数,足可控制四郡了。 史怀义只听得满身大汗,因为这个计划对他的关系太重大了,讷然道:“君虞兄,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还要详加考虑一下才行,而且有两个情况,高门兄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接掌河西后,那几郡对我并不太合作,如果把我的兵都分调出去,调来的却全是他们的人,一旦有什么举动,我这边岂不是空无一人?” “高尚书认为督师大才,为国之千城,所以才把这个计划首先让督帅知晓,将帅引纳私人,是为骄悍之源,高尚书这个计划,正为制裁这等骄横将帅而设。督帅来到河西时,未带一兵一卒,而终能万众归心,高尚书才想请督帅多辛苦一点,把那些人的士卒也好好他训练一下。” “老弟,你不知道带兵的苦处,这太难了,尤其是这种人,跟惯了一个主帅,换了个就不肯听调度了……” 李益笑笑道:“督帅现有的这些人也是从家岳那儿接过来的,却没有遇到所述的困难呀!” “那……情形不同,我是跟他们相处了多年,彼此慢慢才习惯了过来,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些感情,突然把他们调走他处,恐怕他们也不太愿意。” 李益淡淡地道:“高尚书就是根据京中接获的密报,才设想了这个计划,戍卒久居一地,也很容易养成怠忽之心,尤其是一些中级的营官们,更是贪图安逸,竟把凉州当汴州了,拆城营产,藏娇金屋,作久居之计了,如此下去,壮志日消,一旦真的有事,也不能再倚仗他们……” 史怪义心中一动道:“这是没有的事,边境生活枯燥,朝廷有鉴于此,才把一些罪犯入官的眷属妾女,配发来此充作营妓,以解征人乡思,逢场作戏,容或有之,绝不会留作家室的,因为那些营妓都是官妓的身份,也不容许他们自主以就归宿的。” 李益笑道:“这是傅闻而已,居然还有人说这些营官,拆了城砖来建私宅,高尚书要我出来督修城塞,主要的也是看看有没有这回事。” 史怀义神色一变道:“有没有这种情形呢?” 李益笑道:“当然不会有,即或有之,小弟看在家岳与督帅的情分上,也要加以掩饰一二,不过由此可见,戍军人居一地,弊端在所难免,督帅今后留心一下就是,这种事如果认真澈究起来,只要有一两件,督帅身上的干系也就不轻,千万大意不得,这次协同兄弟出来督促修城的方子逸是个大行家,城砖尺寸大小宽薄,虽然代有不同,但他却能分得清清楚楚,我叫他在勘察时,也替督帅留心一下就是,至于高尚书的计划……” 史怀义已经听出语气不对了,连忙道:“我回去当再研究一下,如若可行,我一定尽力促成,即使有碍难之处,也会向高门兄详细解释的。” “是的!是的!兄弟只要有个答覆给高尚书就行了,这个计划所以不立即见诸于实施,也是考虑到情况或许有不如所想像的那么单纯,万一见诸露布而不能行,岂不有损朝廷威信,也显得高兄行事过于草率、对他这个新任尚书的能力,朝廷也会起了怀疑了,所以高兄也很为难。” 话说得平和,暗示性却颇为浓烈,而且巧妙地把计划套到高晖头上,作为高晖膺任兵部尚书后立意兴革的第一道改革,自然关系未来的进退盛衰,这表示高晖也是事在必行,史怀义既是受教于意故的高大人,而且又把计划私下密商于先,更是把史怀义视作自己人,因此虽然李益说得不是非常肯定,却也已不容推锌了。 妙的是他更巧妙地把帅府部属和拆砖的事点成了人情,却又指明了这事可大可小,这时候也才让史怀义了解到那些人情就是警告了。听他说起计划是专为对付骄兵悍将的,史怪义心中更觉得狐疑了,忙又试探地道:“别人不知我,高门兄应该知道,难道他认为我也是骄兵悍将吗?” “那当然不会,正因为高兄将督帅视作自己人,所以才要兄弟先容以祈求督帅谅解,调戍之计,表面上看是督帅吃了点亏,减少了将近两万人,但是由实利上看,河西四郡连同本郡合起来的二十万人马?完全置于督帅的掌握中,因为无论在那一郡,都是督的手下的人居多数,当初兄弟受命之际就曾提出过,恐怕督帅不会答应,高兄却笑着告诉兄弟说──别人我不知道,史帅我最清楚的,他绝不是握住了兵权不肯放的人……” 史怀义不作声了,他在李益的话里听出了危险,这番话是不是高晖说的还很难讲,但不管是谁讲的,这已经表示了充分的警告,看起来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厉害,笑里藏刀,笑谈之间,却已布下了一座刀山剑阵。 先前听他谈到如何把于善谦逼得自上辞表,又如何地一气咯血而死,史怀义还十分激昂,连声称好,但是现在轮到自己受逼时,却不是滋味了。 计划并不是不好,史怀义也不想拥兵自重,只是他知道这计划很难行得通,而行不通的理由却又无法出口,这才是史怀义深感苦恼的地方。 不错,由于连年的兵灾甫定,朝威不振,节度使区由原有的十个,扩展到三十九个,像现在的河西四郡,原先都是在河西节度使区的范围内分出去的。 那四个节度使原先都是卢方的部属,分驻四郡而已,慢慢的为了军事战略上的需要,他们的人员扩充增加了,增加到主帅难以控制了,才另行划定辖区,成立了一个新的节度使区,将骄山于兵悍,节度使因为手拥重兵而罔顾朝廷的旨令。这种情形同样也存在于节度使区内,一些部将们到了自已所领的兵员能左右到主帅大势时,他们对主帅的尊敬也就不如往昔了。 史怀义很清楚,在河西本郡的这几万军卒中,他也未能完全控制,假如调了出去,他们在另外四郡里成为多数之后,形势将更糟,很可能会发展到把主帅他挤掉,形成一批新的势力拥有者。 但是这种情形他不能说,说了出来,徒然显得自己无能,朝廷派他来接替卢方,原是看中了他的才干,假如知道他并不能控制大局,是否还会要他留任呢? 史怀义沉吟良久,还是无法决定。 李益也不催他,只是笑道:“如此军国大计,当然不能在仓卒间就成定案的,督帅可以详细地研究一下,好在兄弟在此还有几天耽搁,在完工之前能有个回答就行了,不过那个时候却一定要有个明确的答案,因为兄弟还要到那四郡去个别接触,以期达成使命。” 这又是一个警告,告诉他考虑的结果仍要遵行的,因为这是一个整体的计划。 史怀义满怀心事地告辞了,李益很放心,因为他知道安排在罗春霆身上的一看棋一定会生效的。 当夜,他睡得很安心,第二天方子逸跟太守一起来了,商量的是如何进行修筑城塞的事宜。 杨梦云这次的态度很恭敬,虽然在品秩上,他是正六品,比李益的从六品还要高一级,资历尤比李益深,但是李益是京师简派的特差,所以杨太守口口声声都称上差,态度迹近阿谀。 对方子逸所提的种种要求,杨梦云一口答应了下来,凉州地方虽居边境,但是却十分富饶。 居民为汉胡杂处,但那些胡人俱已归化了,他们多半是商贾,很有钱,对官府的摊派很少打折扣,李益又有着京中拨下的治城款项,金钱上已经没有问题。 人工也没有问题,厮役虽然凑不足那么多,但这儿是流放区,有的是各地解送前来流放的人犯,他们就是来做苦工代刑的,李益跟督帅署的关系如此密切,调用流犯劳力自然也没问题。 所以三言两语,就把公事谈妥了,因为方子逸勘察的结果,超出预算很多,杨太守很懂事,一力承担了多出的支费由他同郡内的大户分摊,而且还自承过失,说由于中报不详实才造成这种错误,请求李益曲予成全。 错处并不是杨太守的,他所申奏的待修之处是城墙已经倾塌了的,有些地方以前督促修城的主宫留下来的纰漏,稍加掩饰就可以过得去了,但是要认真来做,工程就大了,即使把朝廷所拨的款项全部用上,也欠缺了一大笔,认真地追溯责任,牵连就大了,马马虎虎地过去,又失去了李益朴实施工的本衷,这使李益很为难。 既然杨太守肯把欠缺的款项凑集起来,李益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地做次人情了。 把杨太守打发走了,李益才问起昨夜跟罗春霆会谈的情形,方子逸说得很详细,李益也十分满意,在他的估计中,史怀义在受到了罗春霆的压力后,一定会立刻就范的。他又计划了一下日后的事宜,就把修城的事麻烦方子逸多费点心,自己却在客栈中静待佳音了。 只等史怀义的同意回音一到,他就立刻可以修书,托驿站飞骑传报京师,请商晖速颁兵符了。 由于卢方先透了消息,他知道兵部的特使带着兵符,已经等候在前一站了,只要那封信送到了前站,兵符也立即可以送达,万事俱全,只欠东风,就差史怀义点头了。 不过李益的估计也并不完全正确,他预料立刻可以有的回音,过了两三天,还是迟迟未见下来。 而且史怀义也没有再见面,等了两天,李益觉得很不耐烦,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变化,到了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授意方子逸把罗春霆约出一谈。 罗春霆倒是很快地应约而来了,见了方子逸,神情上客气多了,也恭敬多了,两人寒暄已毕,进入了屋子,罗春霆在袖中取出了三方和田的玉石笔洗,都是刻作双鲤跃波状,玉质晶莹,耀目生辉,一望而知为上品。 笑着道:“子逸兄,这是些许微意,出自兄弟私下的孝敬,一方讲带到长安,奉上给卢阁台大人,以报昔日多方提拔,一方请致上差李公子,作为兄弟致贺他与卢小姐百年好合,另一方则是兄弟致上吾兄以供清玩。” 这三座玉洗不是古董,雕工也不算精细,但琢磨极工,显示出玉质的高贵,通体洁白无瑕,每一座大约如拳,如果再交由名匠改凿,必可成极为精巧的珍品。方子逸久居长安,对雕琢之道颇有研究,自然也知道一般的市价,这三座玉洗如果捞到长安,每一座可以值上十万钱,但是如果能经由自己的手加以重新雕琢之后,就此三块玉璞,刻成一套的玩意,如福禄寿三星,或依据形势,铐作三阳开泰,则百万可期。 因为这三座玉洗的玉质完全一样,想系同时在一处出土,或是原本为一整块碎凿为三的,举世之间,再难以找出第四块了。正因为他是行家,所以拿在手里,一一详细检视后,目中忍不佳流出了异采,罗春霆看他如此珍视,也就显得很高兴地道:“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玉质还不错,可惜的是边霆没什么好玉工,它原本是一整块……”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兄弟的看法也是如此,这实在太可惜了,假如不把它击碎,依据其本形,象势而磨,半具天然,半由人为,则必可使其身价百倍……” 罗春霆听得神色也是一动,连忙道:“子逸兄对此道很有研究吗?” “研究是谈不上,只是兴趣所在,略事涉猎,稍微懂得一点,在长安时,玉器作里几个老师傅得到了原玉之后,都会送到兄弟处,请我代为设计一下,如何琢磨,以见匠心。如果这三块不击碎,依其原形而加以修饰,不但没有浪费,而且还能更增其身价,假如兄弟没有猜错,那一方原玉分磨为三后,最少浪费掉一半……” 罗春霆道:“是的!是的!原来有一口西瓜那么大,只是粗矿不成形,兄弟找个匠人凿开后,磨成这三座玉洗,大概只剩下四成了,子逸兄,你是行家,就请你估计一下,残物若是到了长安,大概可值个多少?” 方子逸道:“玉石的价钱很难说,一半是玉质,另一半则是匠艺之运用,如果不击碎,经由巧匠琢磨,还要看它原来的形势能否得天然之神韵而定,如有可资利用之形势,经由精心之构思,巧手之运用,则百万可致,……” “啊!能值得这么多?” “这是最高的估计,因为原来是什么样子,兄弟没有见过,照现下估价,大约在三四万之间。” 这是他看出罗春霆不懂得行情,已经打了个对折兼七扣,少计了一半以上。不过方子逸倒不是凭空杀价,他是根据最切实的行情而估价的。因为这种玉器,必须还得找到买家才能卖得出高价,真要送到玉器行中,也不过是这个价钱。但是罗春霆已经讶然惊呼,而且连连顿足,气呼呼地道:“我那个亲戚真不是东西,欺负我不识货,几年来不知给他们讹了多少去,这东西曾经由他代售一座,居煞只作价一十千钱。真是太黑心,太黑心了!” 方子逸笑笑道:“罗兄的舍亲是……” “他在长安开设玉器作,店面在新会里,叫万宝坊!” “原来是那一家呀,东家与吾兄同宗。” “是我的同胞兄弟,这畜生真不是玩意,他到西凉地方来采购玉器,得了我多少方便,托他抛售些东西,居然还要昧下我的钱,真是人心难测,人心雏测!” 方手逸心中暗笑,如果告诉他真实的价格,恐怕他还会跳起来呢,因此笑笑道:“兄弟与令亲遇见过几次,知道他为人很精明,而且他那儿时有精品……” “混帐东西,他的精品都是从我这儿骗去的,子逸兄,你我既属知交,兄弟也不必瞒你,兄弟在帅府,而来往采购玉器的都是大宗生意,有兄弟打个招呼就方便得多,而当地土人觅得好一点的玉苗,总是要送给兄弟一点,因此兄弟手头倒是存有不少这些东西,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地由舍亲带走变卖的已有一半,幸好兄弟没有一起给他……” 方子逸道:“玉器买卖不比他物,本身的花费也要不少,比如说要雇匠琢磨,成品放置肆中待沽,这都要先下本钱的,令亲的取价似乎尚为公平。” “公平个屁,我都是磨好了才托人交给他,卖掉了才把钱和人转交姑苏寒舍,他自己何尝有半个花费,到现在还有一半的东西留在他店里没卖掉呢,正因如此,兄弟才没把手头的东西全交过去。” 方子逸道:“要是如此,令亲就太过于贪了一点,不过吾兄也别太责怪他了,令亲最多杀下了一半的价格,吾兄把一方珍贵的玉璞,弄得七零八碎,减却了十之八九的身价,岂不是更为可惜!” 罗春霆连连失悔,然而他却没把这一点归咎在他的亲戚身上,使得方子逸肚里有数,他对那位亲戚,还保留了许多事未肯倾告,就以这双鲤玉洗来说,如果对方知道一共有四座,而且是山一块整玉分割开来的,必然不会单独售出那一座,千方百计,也要把另三座求到,重作雕琢后,整理成套,就可成为当世珍品,对方是专作玉器生意的行家,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一本万利的机会的,因此人家就长吃吃他这个外行,也就不为过了。 因是方手逸心中一动,故意用言语试探道:“既然吾兄尚有一半货品留存店中未售,不妨列个清单给兄弟,等兄弟回到长安后去取了来重行估价售出,相信必可为吾兄争得多一两倍的代价,拜受厚赐,谨此为报……” “子逸兄,你在长安有门路么?” “因为兄弟对此道小有心得,很多大户要购买玉器恃,都会找兄弟去鉴定一下,兄弟的门路或许会比令亲还广一点。” 罗春霆闻言喜动于色道:“只要手逸兄有门路,在舍亲那儿的东西不去管他了,势利小人,不必计较,兄弟手中还有一些东西,手逸兄如果有空,就去鉴定一下,看能值个多少,然后就交给子逸兄带到长安去转售,你我也不客气,每件成品脱手,吾兄取三成利润,一成作为使费花销,这样子逸兄认为如何?” 方子逸心中一喜,在一般的惯例上,王器买卖,货主与捐客之间,四六拆成是他自己所取的利润较低,但是这笔生意不同,因为估价在先,自己可以斟酌一下,先把合理应取的利润打在里面,那四成就是多赚的。 沉吟片刻才道:“这当然可以,不过鉴定玉器的价格很难,而且颇费时间,等那天兄弟得闲……” “不!不能等,乘这两天督帅不在署中,子逸兄就到下处去看看,若是有可取的,就烦吾兄带了出来,那似乎方便些,这些东西虽然是兄弟平时攒下的,但究竟不便让太多人看见,何况帅府中人多口杂……” “督帅这两天不在署中?” 罗春霆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那天晚上督帅回到辕署,兄弟就过去跟他谈了一阵,对李公子这次前来所赐的使命,督帅感到很为难,实在很为难……” 方子逸心中很焦急,李益此行的关系很重大,那不但影响到他的未来,也影响到自己的官运,霉了一辈子,好容易得到一个机会,能否爬起来,全看这一朝了,否则回到长安,恐伯还是要花相国寺的侧院中埋没掉一生。 因此他急急地道:“正因为有很好碍难之处,李公子才要借重大力,促好此举。” 罗春霆压低了声音道:“督帅召见兄弟,原是想磋商一下,如何推脱的,兄弟因为受了吾兄之托,自然尽力劝阻,到后来没办法,兄弟只好把方兄交付的办法使了出来。” “怎么样?督帅对此有何反应?” 罗春霆有点得意地道:“想不到这一着还真灵,兄弟自然不便明说,只点了两句,督帅的脸色就变了,而且对兄弟的态度也客气多了。” 方子逸呼了口气,李益用的这一手的确很好,找的对象也很适当,罗春霆既是帅署的机要文案师爷,又是前任留下的人,自然是最理想的监视密探。 “督帅答应了吗?” 罗春霆捻着山羊胡子,笑道:“督帅在兄弟的暗示中听出河西所部中有卢公的心腹,想不答应也不成?不过他说出他的碍难,最主要的是那些营校裨将,居留凉州日久,在这儿多少有点离不开的事,要把他们调出去,他们心中一定不愿意,督帅为了使事情慎重起见,只有悄悄地出去跑一趟,找到那些重要的将校,私下先疏通一下,免得军符到达时,有人抗命不尊,就难看了。” “他们居然敢违抗军令节符?” 罗春霆叹了口气,“方兄,你一定是清楚的,督帅接任卢公所遗的职位不过才半年多一点,跟那些将领之间关系尚未建立得十分妥切,这是可能的。所以督帅要亲自到各处去转一下。” 方子逸的任务总算达成了,他找罗春霆的目的就是要了解一下史怀义的态度与反应,知道他已经同意,而且为了促成此举,还特地出去跟他的部属们洽商,就证明事已可成,这件事成了,一切的问题都解决了。 因此他的心情也轻松了,笑笑道:“罗夫子,恭喜恭喜!经此一来,夫子在河西帅署的地位又将更上一层,一言而九鼎,督帅对夫子当更为倚重了。” 罗春霆很高兴地道:“那里,那里,兄弟即使小有所成,也都是出之于方兄的指点玉成,凭良心说,兄弟昨天还真有点提心吊胆,那知才说了几句话,督帅的态度立刻就大有改变,真没想到这一着还真灵,所以今天兄弟布陈腹心,与方兄共享所利,也是为了对方兄表示一点谢意。” 方子逸却没有被高兴冲昏了头,他知道自己不但是个空架子,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绝点子,更没有那种明确而果决的判断力,整个计划都是李益想出来的,第一步算对了,第二步该怎么做,还是得靠李益。 因此他倒是没有昏了头,把这一切都当作了自己的功劳了,笑笑道:“夫子太谦虚了,兄弟只是居间传传话而已,真正主持大局的是李公子,夫子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罗春霆不禁怔了一怔道:“那你我合作的事……” 方子逸道:“这当然也不能瞒他,而且他的阔朋友多,将来还要靠他广为推荐,兄弟才能把罗兄所托之物,迅速脱手出去,否则这东西虽好,找买主却很不容易。” “那兄弟所说的分润方式,又得重新订议了。” 方子逸的目的就是在此,想想道:“李公子不会在乎这些,但是你们要仰仗他的地方太多了,总不能一直去麻烦他,我看这样吧,你我各提一成,作伪酬谢他推荐的人情,如此罗兄虽然又要分出一成来,但是经过兄弟的重新估价,以及李公子的渊源推介出去,罗兄所得,较之委诸令亲会多出两倍,而时间也会快得多,像令亲在几年内才给罗兄抛出几件,还搁置了一大半在那儿,如由李公子旁敲侧击,口角春风吹嘘一下,在三五个月内,推个二三十件出去是绝无问题的,所以详细推算起来,对吾兄只有好处,罗兄意下如何?” 罗春霆道;“真要能如此的话,兄弟就再少摊些也行。方兄,此地采玉较为便利,如果方兄能够找到大笔的主顾,兄弟可以向采玉的土着们先行承购下来……” 方子逸笑道:“罗兄,那是玉石铺的生意,你我不必去挡人这种财路,玉石这玩意见很妙,贵在稀而不在广,我们要做的是精品,而且最多也只能推个二三十件,就可以停止了,否则精品越来越多,反而不值钱了。” 这门学问外行人自然不懂,但是道理并不深,方子逸略作说明,罗春霆也就懂了,于是把方子逸邀到了帅府他自己的私室中,罗春霆关起了房门,才打开了两口木箱,取出他多年来慢慢积存下的那些玉器,居然有五六十件之多,方子逸一一审视后,才选出了二十来件。 罗春霆感到很奇怪,因为方子逸所选的里面固然有些是珍品,有些却只是中上的品质。 罗春霆虽然是外行,但是多少也仅一点,至少他能看出好恶与精糙来,玉尚坚,尚纹理细,尚质密,尚有光,尚洁,根据这些一般的标准。他收藏下的东西自然都不会是很差的,何况那些采玉的土着以及贩玉的商人们为了要求他行事上多予方便而主动献赠的东西,必然也是大堆中的精品,在这上面,他深信是没人敢欺骗他的。 可是他被方子逸选出的那一些玉器弄糊涂了。 最好的、最佳的方子逸都挑出来了,这说明方子逸的眼光很准,但是挑剩下来的三十件中,至少有五六件的品质都比一半已选中的好,这又使他瞪目不知所以了。 沉吟了片刻才支艾吾吾地道;“方……方兄。剩下的这些……” 方子逸道:“剩下的也都是佳品,吾兄归里时,可以捞回故园,藏诸阁上,无事把玩一下,恩诸手孙。” “唉!若是带得了,我早就带走了,玉质虽坚,但是也不能碰碰撞撞,必须一件件密封而藏、层层包裹,一两件小的还行,太多了实在累赘,而且还容易启人视觎,说不定连老命也赔上。” “这倒也是,象以齿焚其身,吾兄如果为了安全保身起见,不如把它们敲碎了。” “敲碎了。这是为什么?” 方子逸笑道:“和氏之璧价值连城,以其稀而无双,如果它像城墙砖一般俯拾即是,恐怕丢在路上都没人捡,兄弟在所选约二十几件中,有些以品质而言,比遗下的还差得多,但兄弟宁取次者而使佳者摒为遗珠,吾兄想必感到不解?” 见方子逸说了出来,罗春霆忙道:“是的!是的!兄弟的确不明白,正想请教。” 方手逸道:“道理很简单,正是兄弟所说物稀为珍之故,有几件玉纹色泽俱属上乘,但是同一类者已有较佳者选中了,只有把它们淘汰了,倒是那较次的几件,虽然是差一点,其色泽花纹,回然别异,稍加雕琢后,可另成一格,要想使一件东西卖得出好价钱,必须使它造成举世无匹的情势,兄弟在长安。曾经遇到过一件绝事,有人从西方带夹两对祖母禄猫眼石,大如鸽卵,拳世无匹,售者讨价百万一对,而竞购者颇众,结果被一个巨贾以一百四十万的代价全部购去了。这个巨贾在购下两对玄石之后,曾经设宴长安识货的行家共赏,大家都赞不绝口,有人以更高的代价向他求取分润,他先笑而不答,等到席散后,他拿起一柄铁锤,将其中的一对打得粉碎,然后才宣布说剩下的那一对,可以一千万之价出售。” “什么?一百四十万的东西,居然讨价千万,这还会有人要吗?” “有!不但有人要,而且还有好几个人要,结果被一个巨贾以一千五百万的高价购去,因为这一对玄石已经成为当世无匹之宝了。” 罗春霆恍然道:“高明!高明!原来此中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可是兄弟的这些东西,却没有这么高的身价了。” “那是当然,不过兄弟可以设法把它们琢磨成难以比照的珍品,以提高其身价,因此不能再有第二件出现。” 罗春霆改容道:“子逸兄,高明!高明!” 方子逸笑道:“所以兄弟希望吾兄能够硬硬心,最好是把这些剩下的毁了,不然的话,也得在吾兄身秘密藏,几十年内不让它们流入人间。” “其实再过一两年,等前一批东西都卖了……” 方子逸神色一冷,淡淡地道:“罗兄还是另请高明吧,兄弟代你把这批玉器脱手,固然可以弄进几文好处,但也不是白赚你的,多少还要拿点真本事、真功夫来,玉器的鉴定不是一件简单的学问,那要下多年的工夫,才能磨出来的经验,可是最重要的就是说一不二,当兄弟说世上唯此一件时,就没人相信还会有第二件,也为了这原故,兄弟才能比令亲卖上个几倍的价钱,兄弟赚了这份佣金,并不够吃喝享用一辈子,因此兄弟并不想把路走绝了。” 罗春霆惶恐地道:“方兄,这是兄弟失言,可是这些玉器当真是举世无匹的珍品吗?” 方子逸笑了一笑道:“罗兄未免太贪心了,如果是举世无匹的珍品,一件也就够了,那里还要二、三十件呢?” “是啊!兄弟自己也知道,它们只是堪称上品而已,却不是举世无匹,否则也不会落到兄弟手上来了,所以兄弟才觉得方兄的规定过于奇特。” “它们不是举世无匹,只是当世无二而已,举世无二的东西很多,一棵树上结果千百粒,摘下来仔细一比较,会发现没有一粒是完全相同的,但是这树上的果子却不见得就能每一粒都成为珍品,这些玉器的价值较昂,都还够不上珍品二字,只是兄弟可以使它们成为举世无二,提高它们的价值,而且提高的也只是寻常的三五倍,如此而已。但如果又有第二件冒出来,就连一倍的价钱都不值了,这才是小弟要求吾兄割爱的原故。” “这些都是别人送给我的,难保没有同样的。” “这个兄弟可以保证,也许有更好的,但绝不会有同样的,兄弟选剩下来的这几件,原是是一块玉苗上分割下来的,所以才会有同样的色泽纹理,如若不分割,就看原体象形雕磨,自然又可以提高其身价。但已经割开了,就只能留存其一,才能保存它的价值,只要有了第二方,别人心中就会怀疑还有第三块,那样就不值钱了。玉石与顽石同性同质,本身并无价值,贵贱全在人的心中!” 罗春霆拱手道:“受教!受教!那就如方兄所言吧!” 方子逸却摇摇头道:“罗兄!不是兄弟不识抬举,或是不信任你,吾兄心性不定,对兄弟的话也未必会信,兄弟却犯不着为了几个钱而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这几件有同类的还是留下由罗兄另谋出处吧。” 他把其中五六件取了出来,堆在一边,然后指着另一堆道:“这一些兄弟可以尽力,而且兄弟所估的还是最低的,三五俩月内,必有以报之,只高不低。” 罗春霆见他拣出的都是一些价值偏高的,总数约有数十万钱之多,如果敲别人去脱手,不但要低个四五倍,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售出,心中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急道:“方兄可是信不过兄弟的诚意?” 方子逸道:“如果兄弟信不过罗兄,早就拂袖而去,不必再留下另外的几件了,只是这几件,兄弟实在难以为力,就算罗兄值得信赖,罗兄的家人却就难说了……” “这个兄弟绝对可以保证……” 方子逸一笑道:“没有人可以保证,在冶玉这一行里,人只能相信自己,存舍之间,必须当机立断,不能有半丝犹豫,兄弟先前还以为罗兄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才说是请罗兄谨慎而藏个几十年,只是一句客气话,其实是要罗兄毁了它们,那知道罗兄根本不懂这一套,兄弟也不能勉强了。” 罗春霆的脸上充满了沮丧的神色,忽然咬咬牙,将那些玉器中的一件捧了起来,高举过头,正想往地下砸去,方子逸嘉许地看着他,但是罗春霆叹了口气又放下了,方子邀他没表示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动手将其余的几件玉器包起来。 罗春霆却把那些有配对的上玉一起推到方子逸面前,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子逸兄,这些东西在兄弟处少说也有几年了,前年舍亲来时估过价,兄弟都未忍脱手,现在遇上了子逸兄这种真正懂得它的价值的人,兄弟自欲不能再埋没它,可是要兄弟毁了另一件,兄弟实在下不了手,这样吧,一并交由你带去,由着你去处置……” 方子游知道他仍是舍不得放弃,于是笑笑道:“其实敲碎了也不见得全无价值,找个好玉工把碎块雕琢成一些小客件饰物,至少也能卖出令亲所估的价钱。” 罗春霆的眼中发出了光:“子逸兄,你怎么不早说?” 方子逸笑道:“东西分开来,身价跌下四五倍,兄弟为了避嫌,自然不能说在前面,等罗兄把它们敲碎了,兄弟再行奉告,也好让罗兄有个意外的收获,略偿所失。” 罗春霆道:“那是什么话?兄弟如果信不过方兄,怎会将这些东西托交呢?由兄弟动手毁碎,手下没有轻重,也许一下子全砸碎了;岂非暴珍天物,还是由你带去,找玉工割开了,多少还能收回一点是吗?” 方子逸道:“罗兄这么说,兄弟自当勉力以报。这些零星小件,较易脱手,兄弟一回到长安,不久即有回报,至于这钱是如何交割……” “就请子逸兄看人送到姑苏寒舍好了。督帅也是姑苏人氏,家中时有专人送递家书,兄弟这儿也会知道的。” 事情谈妥了,双方都很高兴,罗春霆治了酒,款待了他一顿,然后才命人带着那一箱玉器都送到了驿馆。 方子逸很兴奋,他那一番做作,看起来似乎是很像回事,其实他已明白,这种玉器价值不菲是不错的,但还不能说是稀世珍品,别说是有个两件,就是四五件,也不会影响到它们的价值,但是这样做作一下,平白又多了三五十万的好处,此行收获不能说是不错,回到长安后,光是手上的这批玉器的利润,也足以使自己成个小财主了。 他倒是没有多作耽误,因为李益还在等他的消息,所以又到了客栈里去见了李益。 李益来不及听他说以后的发财经过,只听得说史怀义已经出去跟部属商讨调戍的事,就变色跌足道:“糟了!” 方子逸吓了一跳,忙道:“君虞!罗春霆说他已经说服了史怀义,只是调戍之举,关系到河西全局,他必须去问问那几个将领,看看他们的意愿,自己喜欢上那儿去,再酌情分调,这样才能落个皆大欢喜。” 李益叹了一声:“子逸,他是一军之主,操生杀之大权,有时连朝令都可以不受,支遣部属是他的权责,何况还有朝中兵符为凭,令出即行,谁敢违抗?像这种事都要去跟部属打个商量,这个节度使干得了么?纵然朝廷不撤换他,也会被部属挤下来了。” 方子逸不禁一惊:“君虞,这么说来,我是被罗春霆那老小子给骗了。” “罗春霆被你吓着了,怎么会骗你呢,再者他悠然把那些玉器交给你,自然不会骗你的。” “那是史怀义对他也说了假话?” “我想是必然的,尤其是罗春霆在前夜隐约说出了在那些部属中有家岳的麓部是负责监视他的,史怀义信以为真,对罗某已生畏忌之心,怎么会告诉他实话呢?” 方子逸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会有如此多的曲折,若非李益提出来,他一直还以为史怀义的出巡游说是十分自然的事,就是罗春霆掌的是帅府机密文案,也没想到其中别有文章。 怔了半天才道:“可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用的是缓兵之计,也不能老躲在外面不回来呀,回来之后,又将如何交代呢”李益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一定是去想法子破坏这个计划了。” “罗春霆说了,他已经着人到邻郡驿馆去打听过了,那儿的确住着一位由长安兵部遣来的特使,兵部高大人的兵符已发是事实,只是在俟机达布,由此可见,朝廷的意思是支持那个计划的,只是态度不便明朗而已。” 李益恨恨地道:“高晖这家伙大胆小了,如果他把兵符迳行发下,史怀义就玩不出花样了。” 小红在旁道:“高大人必须要慎重其事,这个计划有利于朝廷统一军权,他自然是支持的,只是怕因而激生兵变,不敢造次而已,谋国之务,不能掉以轻心!” “他自己都说河西一地藩镇之势较弱,朝廷尚可控制,要想整顿边镇,以河西开始最为有效,正因为他如此说了,我才构成那个计划,否则,我多的什么事呢?就算办成了,我是个文官,对我全无好处。” 小红道:“爷!话不是这么说,因为河西原是你岳丈卢大人的镇区,与卢大人的关系密切,而且边邻四郡与卢大人交谊颇深,对新任的史帅略有隔阂,有这个矛盾在,他们合不起来,利于各个击破。所以高大人才同意一试,也是希望能成功的,立遣特使,耪兵符以待机,这支持已经够大了,如果草率地交出兵符,万一事情办砸了,朝廷的威信受损,高大人的前程也完了,你没有听他临别时的寄语吗?事情可放手办,但是必须慎重,不可激起兵变,朝廷现在正在锐意充实军备,只是事机尚未成熟,不能轻易启战。” 李益叹道:“这个我知道,朝廷如果不伯打仗,早就号令各地节镇勤王君侧以诛鱼朝恩了,那里还会受他的挟制多年。可是高晖这种办事也不行呀,史怀义是他跟朝廷手支持起来的人,如果史怀义都无法控制,大事更不可为了,难道他没有看透这一点?” 方子逸道:“我到过帅府,看里面的情形很平常,史怀义大概还不至于造反!” “这个我知道,他听了罗春霆的话后,即使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尤其是他与邻近四郡处得并不好,而河西僻处一隅,也无法跟别处呼应。再说他的家属都在江南老家,一旦事发,诛累全族,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既不敢造反,又不敢贸然违旨,他还有什么方法能拒绝兵符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就是最好的理由了。” 李益摇头道:“有这个说法,但不可据以为本的,那是在战阵紧急之际,廷旨到来,局势已易,为因势而制宜,可以把廷旨先搁过一边,现在又没有什么战事……” 才说到这儿,他的眉头一掀,用力一拍桌子道:“我晓得他要用什么方法了,这家伙很聪明,但是却逃不出我的算计,史怀义,这一次你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为自己添麻烦了,子逸,你快到帅署去把罗春霆请来,告诉他有十万火急大事,拖也要把他拖来,但是要做得自然。” 方子逸匆匆地走了,李益又把卢安叫了进来问道:“卢安,你跟着老大人多年了,河西地方的情形你也很熟,使署下面的人事你也相当熟络了?” “是的,爷!老大人卸任才半年,营里的人都没什么大更动,因此都还知道。” “现在你必须详细地告诉我一下,河西署内容营的重要将领名字,以及他们的渊源。” 卢安想了一下才道:“这个小的不大清楚,河西郡内领兵七万三千人,分为六卫,每卫领军一万,驻守在长城外面监视隔断突厥和吐蕃,另外的一万三千人就在凉州外城扎营驻守,捍卫帅署。” “这七处的将军都是些什么人,名字倒不重要,主要的是他们的背景。” “外驻的六卫将军都是跟史怀义先后同时调来的,史怀义因为担任凉州本卫府的将军,无形中就成为副帅,其实节度使区内根本没有副帅这个名称,一般说来,担任卫府的将军,就是报奏留后的接替人,多半是由主帅的亲信担任,有根多地方,这个位置是由主帅的儿子或亲人……” “好了!这些我知道,凉州帅署的副帅是谁呢??” “是王慕和王将军。” “这个人可靠吗?我的意思是说他偏向于那一边?” “这个人呀,那一边也不偏,他是老大人的部将,年纪比老大人还大一岁,是个糊涂的老好人,才具平平,但是镇边多年,在这边成了家,原来是右卫将军,老大人内升阁台,史怀义把他调升府卫,将军是看在老大人的面子。” 李益道:“府卫将军既是内定留后的副帅,责任何等重大,怎么能看面子而随便用个人?” “爷有所不知,王慕和为人与世无争,他自己上了年纪,娶的妻子是一个突厥的郡主,他就向老大人再三表示,情愿终老边地,不想回去了。而且他因为妻族的关系,跟突厥人相处得不错,有他在这儿,至少突厥人不大会侵犯,就是要进兵,也避免从河西这边发动,就是吐蕃人,也因为他的原故,不便开罪突厥,所以老大人去时,对史帅只有一个交代,就是王慕和不要换!史怀义也很会做人,乾脆就把他提升为副帅了。” “那么其他六卫的将军都是史怀义的心腹了?” 卢安想了一下:“这个不大清楚,不过他在当副帅时,至少有四个卫所的将军跟他来往密切。” 李益点点头问道:“王将军住在那儿?” “就在西城的一个堡子里,他的夫人因为是突厥的郡主,过不惯我们的日子,还架着皮帐为舍,王将军为了迁就他,只好在外面再用墙围起来,而且他那个堡里还有不少胡人居住,大家都笑他不是娶老婆,而是在番邦招了驸马了。” “史怀义没有立他留后吗?” “那怎么会呢?史帅才四十多岁?他已经六十多了,说什么也不可能保他留后的,目前史帅根本就没有留后,大概是等王将军干上几年,老死了之后,再把留后的入选去递补他这个缺。” “这个人对老大人如何?” 卢安笑道:“他对谁都很好,跟谁都和和气气,所以他的部属都不太伯他,不过他因为受老大人提拔之恩最深,自然特别感激,每次他晋见老大人时,都会跪下叩头的,要不是他实在忠厚无能,老大人很可能就保他留后,这节度使还落不到史怀义身上去了。” 李益十分兴奋,拍案笑道:“好!好极了,这是天助我成,有这一个人安排着,实在大理想了,卢安,你持我的名帖,立刻就去拜访他。” 他取了一张泥金大红拜笺,写了一行字,右中书令卢方命婿陇西李益字君虞致候清吉……… (请看“第三部 玉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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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李益与卢安两个人骑了马,在苍茫的夜色中上路,走了没多久天就黑了,好在月色尚佳,可以照得见路,而且边庭地方,入黑就行人稀少,正好便于急行赶路。 到达王慕和的堡子前,他们还遇上了好几队巡卒,可见这儿的防务还是很严紧的,卢安离开凉州不过才半年,却在凉州随着前节度使卢方住了十几年,干的是贴身长随的差使,这些巡卒的带队自然全认识,笑着招呼寒暄,自然也不会对李益有所盘诘。 李益等第四道逻卒过后,才问卢安道:“这儿的盘查一直是很严的吗?” “不!以前没有这么样,是这两天才加强的,听说是督帅临行时交代的,因为王将军这儿常有胡人出入,故而这条路上,巡逻也就多了一点。” “王将军是大唐的将军,跟他来往的胡人还会有问题?” “那当然不会,可是督帅怕有些胡人并不是来拜访王将军,却利用名义混进凉州来生事;所有的胡人都是一个样子,因此要盘查清楚一点,那些巡逻队是王将军管的;他们知道谁是安份的……” 李益点头笑了一笑,终于来到了王慕和的堡墙前,见到这个堡子占地很广,堡中还传出了胡乐之声,似乎正在举行什么宴会。老远可以看见墙内火光熊熊,烛天映云成霞,于是一笑道:“这儿很热闹呀。” 卢安道:“经常是如此的,将军夫人是胡族郡主,带了很多从人居此,这些从人的亲朋故旧前来探访,还有一些别族的人经此,也多半住到这儿来,因为这儿的胡人多,他们的习俗每有欢宴,都是在晚上露天举行,在别处容易惊吵到别人,所以也集中到这儿来,这个堡子虽是王将军的居处,但也是一个胡人的集散区,里面可好玩儿着呢,什么花样都有,等于是个小城镇。” 守门的军卒倒是汉家儿郎,卢安是认识的,打过招呼后,就遵照李益吩咐的话说了: “我家姑爷闻说胡城风光,趁着公余之便,前来观赏一番。” 那些门卒听说是他家姑爷,都以羡慕而又尊敬的眼光看着李益,一位门官大概是他们的领队,还过来行了军礼后道:“公子,您真是好福气,娶到了卢小姐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卢小姐跟卢大人在任时,也到这儿来玩过,羞得那些胡姬们都不敢出来歌舞了,他们虽然稍具姿色,但是跟卢小姐的绝世姿容一比就差多了。公子,您若是有兴趣,不妨随处逛逛,小的派个人给您引路。” 李益忙道:“不必,不必了,我就是想领略一下胡人的风光,所以才悄悄来此,阁下如果隆重其事,派了个军爷带领,他们可能会受拘束,而且给王将军知道了也不便。” 那个门官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不愿意前去惊动大将军,于是也就笑笑作罢,但他也低声道:“这两天堡子里的胡人来得多一点,公子如果不想惊动王将军,就随便四处走走,别太接近他们的营火,免得受惊,这些胡人的性情很暴躁,将军都吩咐过,要我们别去惹他们的。” 李益道:“是!多谢关照,我也只是老远看看,并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进了堡城之后,但见一片平原,散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营幕,有好几个大营幕前,都是火光熊熊,举行着宴会,像这道胡人的宴乐,在长安并不少见,李益也参加过几次,因为胡俗在长安是很流行的风气。只是长安的胡宴,主人都是汉人,客人也以汉人居多,只有歌舞的胡姬以及几个司役的胡奴而已。 跟这儿一比就差多了,而且在长安宾主虽是席地而坐,地下却铺着毡子,这儿却是真工的幕天席地,那些碧眼黄发,隆准钩鼻的胡人们毫无拘束地大声叫着、笑着、乐着,菜肴很简单,牛羊鸡兔,都是整只烤好,由胡奴们抬着,送到客人们前面,一刀割下一块,油淋淋的就送进口中大嚼,用皮袋子大口灌着酒,也用油腻腻的手,毫无顾忌地搂着身边的胡姬。 那些穿著鲜明锦绮的胡姬们衣服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酒液、油腻弄成又脏又湿,但是她们也不在乎,尖声地叫着,放纵地笑着。 李益对这些充满了原始与粗犷的民族,倒是颇感兴趣,忍不住驻足下来观看着,卢安道:“爷,王将军那儿一定还有更为盛大的宴会,咱们去了就会接受欢迎的,那儿比这儿精采得多,别在这儿耽搁了。” “你怎么知道王将军那儿有宴乐呢?” “那是一定的,这儿都是些从人打扮的胡人,没一个是贵族,因此他们的主人一定在别处参加宴会,在这堡子里,除了王将军那儿,也不会有别处了。” 李益笑笑道:“王将军那儿时常有宴会吗?” 卢安道:“可以说经常有的,但不是他做主人而是他的夫人脱欢儿郡主,瓦刺部的老狼主在十年前驾崩,脱欢儿郡主就成了该部的女王,同族的长老前来叩诣,他部的首长过往拜访,循例都是有饮宴的。” “王夫人不就成了女汗了吗?” “是的!虽然是不理政的女汗,却是名正言顺的一部之主,一应酬酢都是要她来主持的。” “将来怎么办呢?” “将来由她的子女入替,她为王将军生了两子一女,最大的是女儿,王将军不愿意把女儿归入胡籍,在十七崴时就遣嫁到江南的一个同僚家中为媳,第二个是儿子,由于事先声明长子归宗王氏,所以无法为继,第二个儿子才十四岁,是规定的继统人,十岁时就被送到胡族那儿去习骑射以及管理族中之事,胡人以十八成为成人,再过四年就要顶继母姓,正式受冕为瓦刺部新汗……” “为什么一定要王将军的子女入继呢?” “因为老汗仅生一女,胡人习俗律法最重血裔,男女都没有关系,是故胡人颇多女汗。” 李益于是对突厥人的情形,又多了一层了解,然后问道:“在这儿聚宴的人,是不是瓦刺部的呢?” “这个倒不清楚,胡人的部族很多,突厥一支,分为一百多个分部呢,平时都各自为政,等到有一部特别强大,被推为共主时,那情况就值得注意了。” “那是不是就有东侵中原的可能了?” 卢安道:“那也不一定,但总是值得注意就是了,如果新起的共主与我天朝交好,可能会把侵略的方向指向别的胡族,像吐蕃,回鹘等族。如果共主与我朝廷交恶,多半就会东侵。胡人天性好战,居处多为沙漠、草原,谋生不易,掠夺成为他们扩展的唯一手段,所以几百年来,胡人一直是我们的边患,只要他们稍微有点力量,就想到中原来闹点事,防不胜防,杀不胜杀,征服了他们上代,也只是安静些日子,等到他们下一代成长了,仍然忍不住想来试一试,这不是他们跟我中原天朝有什么世仇,而是他们把战争看成了习惯,跟吃饭穿衣服一样重要。” 他是真正了解胡人特性的人,所以才有这番见解,对李益而言,这的确是个新的知识,而此时此地,这个知识尢为重要,因此接口问道:“他们难道不晓得中原的地方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兵精粮足,找上中原天朝的麻烦,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也不是他们顾虑的原因,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因为他们战争看成了习惯,这些番子们从生下来开始,就学的是战争杀人的技巧,这也难怪,他们世居在绝寒苦旱之地,不是沙漠,就是高山冻原,五谷不生,完全靠天吃饭,土地上无法生根,他们的财产就是牛羊马匹,赶到东,赶到西,只为了找一块有水草的地方,所以他们也没有固定的家,居住在帐幕中,跟着牲畜移来移去,遇到灾旱荒年,或是找不到足够的水草来饲养牛羊,他们就得挨饿,为了求生存,他们只好抢别人的牛羊,而别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就必须抵抗,就这样养成了他们好战的天性,为了争水草地要斗,为了求生存要斗,为了不披人杀死也要斗,有饭吃的人要斗,没饭吃的人更要斗……” “卢安,真看不出你还懂得这么多。” 卢天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讪然地笑道:“爷!小的那里懂,这都是跟老大人学的,老大人镇河西多年,倒是颇有心得,他研究过胡人的习性后,才想出了制胡之策,反正他们爱斗,并不一定要选对象,只要经常给他们一个斗的机会就行了。” 河西接邻的胡人分两大支,一支是突厥,一支是吐蕃,这两丈人风俗习性都不同,很难合到一块儿去,让他们自己互相对斗,就没有力量来侵扰中原了,所以不时为他们制造小磨擦,挑起战争后,坐山观虎斗,这些年来,河西一直太太平平,就是这个策略成功。 “哦!要挑起他们对哄可不是容易的事!” “容易极了,只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打听得那一族不稳之象,就派出一些人去,穿上了胡服,故意在别一族的领地里闹点事,他们就会打起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史怀义也懂得这一套了?” “怎么不懂呢?这个办法就是他想出来的,所以老大人才对他特别器重了,把他从一员偏将屡次拔升,十几年中,升到副帅的地位,再奏请留后保举,把一个河西节度使,挑到他的头上,主要的还是看中他能够把握住河西的局势,不会让胡人闹起来。” 李益连连点头,心中对自己的猜测更为有信心了,只是他又有点担心,唯恐无法握住证据,控制局面。 目前,成败之举都要系在王慕和身上,但他还是有点担心,王慕和既是个儒弱无能的老好人,是否有魄力来担当这个童任呢,又要用什么方法促使他合作呢? 他的目光无意地跃过那高高的堡樯,不禁突地振兴起来了,他终于掌握到王慕和的弱点了,就凭这一弱点,他可以牢牢掌握住王慕和,叫他唯命是从,接受自己任何的条件了。 于是,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卢安,摆道王将军府,投刺求见,昔日班超以一个书生投笔从戎,定远西域,都护边府,白头而返,三十功名,不过一侯而已,今日我李君虞志不在封侯,但只须十日,照样也要建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为我书生吐一口气。” 卢安识几个字,却没有读过书,对班超投笔从戎,白首功名,扬威西域的典故不清楚,但是他从李益的神情上,知道这位爷已经想出了一条妙策,又将有一番作为了。对这个年轻人,他有着由衷的敬佩,因此,他的精神也振奋起来,轻快地策马前行,在一个较大的广场,几架高大的帐幕前,驻马立足,对迎面而来的一名军官,取出了怀中的帖子,傲然地递了出去:“牛千总,见到你可好极了,就烦你去通报王将军一声,说家主人李公子来拜。” 那位军官两鬓已白,大概是王慕和的老部属了,他对李公子三个字没多大印象,对卢安却是熟识的,诧然地道:“安管家,你不是跟着前督帅卢大人荣升到京都去了吗?怎么又换了主儿。跟了什么李公子了?” 卢安下了马,轻指着在三丈以外的李益低声道:“那是陇西姑臧李君虞李公子,是去岁新科的进士,文名满天下,又是咱们夫人的内侄,亲上加亲,大人把小姐许配给了他,这次是为公干来到京州,衔命来拜侯王将军。” 听说是卢方的内侄兼女婿,这位牛千总肃然动容,连忙捧着帖子进了一处帐篷,没多久,一个穿著便服的老者跟着出来了,卢安上前请过安道:“王将军,您大安。” 王慕和没什么架子,对卢安更是客气,抓住他的手,摇了一阵子,笑嘻嘻地这:“安哥儿,难得,是那一阵风把你给吹了来的?” 寒暄数语,卢安接着就低声把李益笼统而简单地介绍了,他倒是很懂得措词,十几句话,把李益名动公卿,除奸伏贵等种种事功都说了,王慕和的神色更为庄敬,跟着卢安往前迎来,老远就拱手道:“李公子,失迎,失迎,老朽不知道公子会于深夜光临,有失远迎……” 李益笑笑,依子侄礼向他请过了安,随即含笑道:“再晚正怕夜深打扰,诸多不便,直等到了这儿,才发现是多虑了,看此地妙舞欢歌,似乎是宴乐方兴……” 王慕和笑道:“今天是拙荆族中的几个元老王公定期前来叩诣,才按照他们的习惯,略予款待,公子在长安也知道,胡人聚宴,都是以月为度,月出始兴,月到中天,情趣最浓,月朦而散,一闹就是一整夜……” 笑着又对李益道:“公子如果有兴趣领略一下塞上风光,这倒是时候,盛筵正开始,来了你这位贵宾,将使他们更为高兴,只伯他们太吵闹了,公子不太习惯。” 李益看看广场上盛筵的情状,也笑道:“再晚夜作不速之客,正为一倾塞外情调,长安时有胡宴,闹得比这更厉害呢,比起来,这还算是斯文的。” 王慕和道:“胡人的宴会要视对象与宾主的身份而异,今天来的全是拙荆的臣属,他们不敢放肆,较为规矩一点,再过一两天,有几位部族的酋长要来,那时公子看他们闹吧,因为彼此身份平等,没有了约束,才是真正的狂欢盛宴,很可能会夜以继日,一连热闹个好几天呢……” 一面说一面执了李益的手,把他带到广场中间,由那位牛千总用胡语大声向宾客介绍了。 那些客人倒也干脆,找出腰刀,高举着欢呼了三声,灌下了一爵酒,作为欢迎的表示后,又坐下各管各的吃喝了。王慕和把李益请到一座小帐幕中,对坐好后,侍儿送上酒菜,都很别致。 酒是葡萄酿的,色泛鲜红,倒在羊脂似的白玉杯中,尤为鲜艳动人。菜肴都是烧烤的肉脯,只是已经用小银刀切好了,盛在金色的漆盘中端过来。 王慕和举杯相邀道:“公子请,这种胡式的聚宴有个好处,就是免去那些繁文褥节,宾主都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不必引揖进退,坐下就吃,醉了就睡,醒了只要席未散,可以继续再吃再喝。老朽与拙荆成婚时,一次宴会,足足连续了一个月,喝掉的酒据说可以流成一条河,各处的酋长王公都来,连营百里……” 他的眼中闪着光,似乎还在追忆着往事,李益却轻哦了一声道:“这果真是塞上一大盛事!” 王慕和有点讪然地道:“其实也平常,塞外各族亲王联姻,差不多都是这等场面,只是我们的习俗不同,尚为初见,才觉得新奇而已!” 李益笑了一笑道:“宾客连营百里,饮宴连月,酒注成河,肉积如山,恐怕要石崇之富,才款待得起。” 王慕和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老朽是个穷措大,拙荆因为是族中的郡主,款待的事宜由她们主办,消费的情形老朽不清楚,不过据老朽事后问起来,才知道并没有赔,而且还有得润余的,来的客人吃得凶,他们送的馈仪也很丰厚,牛羊都是成群地赶了来,明珠斗计,白璧驼载……” 李益笑道:“胡人慷慨好客之风,再晚是久已闻知了。” 王慕和道:“这是习俗使然,他们对金珠财货的观念较为淡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积随用,而且他们遗给子孙的只是一些名誉与地位,不计钱财,所以才轻财而尚友,胡人有句俗话,血要流敌人的,钱要花自己的,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是白手成家,即使贵为王孙公主,也很少承受先人的遗产,与我邦的风俗迥然不同……” 李益道:“这也与环境民情有关,有土斯有财,他们居无定所,始终不着根,因而也就没有财富之观念,更不会为子孙作马牛了。” 王慕和大笑道:“公子说得对,看来公子对胡人的风俗习惯颇有研究。” 李益笑这:“再晚先前对此毫无所知,不久之前,为了要来拜访将军,才略略地问了一下,入境问俗,以免失礼,而且再晚还有些不明之处,要向将军请教的。” 王慕和连说了几句不敢当,然后才道:“公子有什么问题,老朽但凡所知,无不尽力为告。” 李益沉思片刻才道:“将军方才说几天后将有几位胡人酋长来访,这是常有的事吗?” “不!不!通常是不会有的,这次因为突厥人的两大主部的酋长有了磨擦,经人调解讲和了,心中仍有芥蒂,因此本来在西莫尔部境内召集的大公会议,东莫尔大公认为到那儿去有辱尊严,坚持不允,如果没有他的参加,又将引起突厥部的动荡不安,所以督帅史公命老朽前往协调的结果,改在老朽这儿开大公会议。” “将军在突厥人面前倒是声望极隆,一言九鼎。” 王慕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朽那有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因为拙荆之故,跟他们较为近一点,再者因为老朽身为天国上将,有我大唐天子的盛威为后盾,他们要客气一点。” “东西莫尔两部以那一部较强?” “势力较盛的是西莫尔部,有十几万人,东莫尔汗瓦达大公部十万众,略逊一筹,不过瓦达大公近与吐蕃人联姻,若得吐蕃支持,势力将胜于西莫尔,西莫尔汗的也先大公跟拙荆是远房亲谊,颇为忧急,向史帅求助,史帅命老朽前往斡旋,总算才使得瓦逢点头首肯。” “突厥人只要有十几万众就可以纵横境内了?” “整个突厥人也不过才几十万之众,分成了二三十个小部族,有的只有一两万人,也算是一个大公部,这是因为他们的领地贫瘠,地旷人稀之故,谋生不易,人口也很难增加,再加迭年的战争、天灾、瘟疫,死的人也不少,这还是十几年来增加的,前些年人口更少,就是十几万人中,去掉了妇女老弱,真正年轻力壮的壮了不过才三四万人而已,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河西之地以七万余众的军力,才可以稳稳地镇压住他们,因为不管那一部,郎使举族以起,也不是我们的敌手。” 李益道:“若是他们一起联合起来,倒是很可怕!” “是的,不过很少可能,因为这些大公们都不甘屈于人后,若是有了征伐,我们一定会知道,加以援助,就不伯他们有一个人起来了,我们只要随时注意这种事,就可以一直维持着优势。” “东莫尔联合吐蕃,这件事颇为可虞。” 玉慕和笑道:“那也不值得紧张,他们互相结姻,却连不起来,因为他们被河西隔开了,军力无法集结,还是等于空的,如果我们肯借道,则情形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力量,足可左右大局。” 李益想想道:“在开大公会议时,各部的兵力都会带来的吗?” 王慕和道:“大公会议三年开一次,旨在选出一个共主,以解决各部的纠纷,纯为和平性质,当然不准把人都带来,可是他们以军力部众多寡来定强弱,共主之膺选,也是以此为准,多少总要带点人来,大概每部总有一两千的骑兵吧!” “那他们一起来了,将军这儿容得下吗?。” “此地乃我大唐领属国境,虽是拙荆之行宫之所在,也不能容彼等轻易行动,他们带来的卫士,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人,其余的甲兵人骑,一律在五十里外扎营等候。” 李益算是完全明白了,略一沉思后才道:“将军,假如在开会的期间,他们的族长之间因为意见不和,互起冲突,当场闹了起来,那可该怎么办?” 王慕和道:“这是常有的事,胡人性情粗暴不文,每因细故而起口角,甚至于当场拔剑而斗者,也属司空见惯,这时候的地主国主就负责解劝折衷了!” “若是解劝不了呢?” “那就要准备战争了!” “如果是那一族的族长在会中受了伤亡呢?” 王慕和脸色一变道:“这种情形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老朽也不知会如何,不过万一有那种情形,恐怕将会很糟很糟,即使是别族之间的拼斗,牵连也会很大,连我的妻族以及本朝俱将牵连进去,因为拙荆是地主,而聚会的地点又是我大唐的辖地,被杀的一方,必若认为我维护不力,有负他们的信任,要求交出行凶者作为交代。” “如果行凶者是另一族的王公呢?” “找照职责,我们必须擒下凶手,交给另一方才对,可是如此一来,被擒下的那一边又将认为我们偏袒,所以这使我们将陷入窘境,但愿不要发生这种事才好。” 他看见李益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公子,莫非你已有所风闻,将要发生什么变故?” 李益笑得更为暖昧,王慕和急道:“公子,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你真的听到有什么消息,务请见告,老朽好迅速转告督帅加以制止,这实在不能开玩笑的。” 李益轻轻地道:“会期就在后天,史帅早已公出,将军是找他不到了。” 王慕和道:“不!咋日老朽尚且得到史公事令,说是为要维护会期的安靖,视导驻军守防的情形去了,此时必在两卫前哨,监视各族的营地。” “距此很远吗?” “约有百里之遥,快马半日可到!” “假如有二三十位胡族王公聚会,每人携众千人,扎营一处,两三万人,连系甚广……” “是呀,他们在青玉湖畔扎营,以湖为幕,是个很壮观的场面,明日午后,老朽就要前去欢迎他们,公子如果有兴趣,也可以看看,对了刚才说的事……” 李益神色一庄道:“将军,在我的预料中,一定会有变故,而且这变故之生,你必须自己作主设法了结,不能去找史帅,而且也找不到他。” 王慕和听得一怔,觉得事情不对劲了,正要请道其故,李益道:“此处谈话不便,能否请借一步……” “不妨!这儿都是老朽的自己人。” “将军,据我所知,你没有几个自己人,大部份都是史帅的人。” “那有什么差别呢,王某身为大唐要员,此心耿耿。” “将军,若非知道你忠贞可靠,再晚就不会来了,但史帅的人,未必就是将军的心腹……” “这是怎样说呢,难道……” “将军,话很难说,可是事情关系太大,史帅的作法虽然不能算是背叛朝廷,但是却不无,故生事端而引起兵祸之嫌,你我必须在一个秘密状态下才能谈话。” 王慕和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看了李益凝重的神态,知道事情假不了,皱眉道: “公子,这就难了,这所城堡虽是老朽的私宅,但是由于地位特殊,也等于府卫的营区,老朽既无私人,四处都是同僚弟兄,而且他们为了职务所关,在这段时间内,对老朽的身体有保护之责,行动跟随,,老朽也不能故意避开他们,如果事情与史帅有关,则叫他们回避就更不便了。” 李益心中一动道:“这些人是监视将军的?” 王慕和苦笑一声道:“那当然还不至于,他们的职责确是保护,可是叫他们避开了,不是反而显得着了形迹吗?老朽问心无愧,但因为拙荆是胡人族长,督帅即使小心防范一点也是应该的。” 李益看得出,这位将军的行动也不大自由,不由得一叹道:“将军,你竟连一点私人的自由也没有吗?” 王慕和道:“那倒不然,若说老朽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连一个心腹弟兄都没有,这话谁也不会相信,只是老朽为了表示心迹无他,每逢与外族有交谊之际,都把自己的弟兄遣调他处,随行护卫,都由另一队的人来担任,因为老朽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这是个很聪明的办法,正因为他懂得避嫌,所以才能身为异族王夫而兼上国将军而不受猜忌,李益发现这位老好人并不如入所想的那么老实,他的内心颇有城府,正是大巧若拙的最高手法之表现。 这个发现使李益很高兴,如果王慕和真是个懦弱无能的人,纵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也没魄力担待。 他必须要是个外拙内巧的人,才能够知所取舍,完成自己的计划,相信自己的推断。 因此李益一笑道:“再晚应该去拜见女汗一下。” 玉慕和道:“这……不大方便吧。” “应该的,再晚的预室卢小姐对王妃颇为思念,有一点薄仪托再晚前来转交的……” 这句话他说得较响,让门口的入可以听见,王慕和却低声道:“公子,拙荆的身份略有不同,她究竟是突厥的女杆,尤其是这两天她的臣民前来觐诣之际,她的利害就要考虑到她的臣民,有些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 “不!这件事不必避讳她,而且更应该让她知道。” 王慕和仍是有点犹豫,李益道:“将军,兹事体大,如果你不当机立断,将来事情发生,恐怕你是受累最大的一个人,不仅会影响到你们夫妇的和谐,更有甚者,恐怕还会为王妃那一族招致灭族之祸。” 王慕和更为吃惊了,而且看见李益已站了起来,只得在口中连说不敢当,却仍然在前引路了。 后面一所较大的帐篷是王慕和的私人居室,也是瓦刺部女汗脱欢儿的行官,置得较为华丽。 王慕和带着李益来到帐幕前,他的随从侍卫倒是止步了,另由几名胡族的人接待进去。 帐幕中很静,脱欢儿正跟她的小儿子也就是她族中的小王子对坐着叙家常。他们母子一年中只有这几天相聚的时间,显得特别珍贵。 王子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长得很魁梧,女汗是个慈祥的妇人,但是也显得相当精明。 他们对王慕和乍带一个陌生的客人进来觉得很突然的,但是也很礼貌去款待李益,因为他们知道王慕和很慎重,绝不会随便带人前来。 听见李益的身份后,他们更是热切了,王妃笑向李益道:“妾身托庇天朝,得令岳卢大人庇护良多,感激万分,公子远来,妾身理当前往亲迎才对……” 李益拱拱手这:“王妃言重了,李益来得冒昧,若非事关紧急,李益也不会来打扰王妃母子的亲情欢聚。” 王妃母子都是一怔,小王子道:“母后,既是李公子有要事相商,请容臣儿舍退。” 李益忙道:“王子请留下,事情与你关系很大,你应该听听,而且还要拿个主意。” 小王子道:“国事由母后作主,天朝的公务则由家君作主,小侄不敢置喙……” 李益笑笑道:“王子客气了,在下听说王千三年后即将接替令堂掌理政事,此事不可不知。” 王妃弄不清楚,看看王慕和,他也是一付茫然之状,使得王妃很迷惑地道:“李公子,他还是个小孩子……” 李益这:“十五岁不算小了。而且,三子少年英发,秀逸刚武兼具,王者之气概溢于形表,将来绝非浅水之困龙,贵邦之兴,当应于令郎之身,而目前很可能就是天象之应的。一个转机,而且也是贵邦一个存亡之机……” 没有人不喜欢听见自己的孩子受人夸奖的,而且瓦刺部在突厥族中只是个小邦,一向受到同族的排挤压迫,幸亏她别具慧心,下嫁给王慕和,靠着大唐的支持,才算保全了国脉,所以李益的这番话不但引起王妃的注意,也深深打动了她,于是不再要小三子退出了。 四个人围着矮几坐下,李益才低声说出了他的猜测,首先惊骇的是王慕和,差一点叫了起来:“史督帅不会这么做吧?” 王妃也道:“史帅是个很持重的人,再说他原本是为了息争,才要外子把大公会议争取到这儿来举行;又怎么会故意挑起争端呢?” 但是小王子却道:“李公子的推测可能很有道理,王儿前来时与东莫尔的世兄大公只差先后一脚,曾经看见一队大唐的人员进入他们的营地。” 王慕和道:“现时唐胡之间,虽已暂以长城外五十里为界,但并未出之以明定条文,只是双方自行加以默认而已,突厥大公会议在此聚开,各族工公俱有随侍骑队前来,大唐将士守土有责,自然该去看看。” 小王子道:“父亲,胡人骑营驻在青玉湖与白亭海之间,那是胡人的领地,而且是在孩儿的领辖地内。” 王慕和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你的情形特殊,而且那儿既然辟为各族王室的驻区,暂时就不属于谁所有,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行动的。” “话是不错,但孩儿究竟是地主,别族的人来到,多要向孩儿递个照会,这是礼仪所在,大唐军马出入该地,虽然因父亲的关系,无须按照一般的手续,但是也应该向孩儿打个招呼,何况那些卫所的将军们,都是孩儿的叔叔长辈,孩儿都认识,更不会对他们失礼的,为什么见了孩儿,反而匆匆地过去了呢?” 脱欢儿女汗神色微变道:“将军,这太不应该了,王儿年纪虽小,未曾正式授杖登位理政,但是奶的同僚们都知道而认识他的,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难道因为他是小孩子而不加理睬了吗?” “这怎么会呢,恐怕是其它节度区下的士卒,不认识咱们的儿子,我会禀明史公加以追查的。” 脱欢儿女汗怫然道:“这更不可能了,突厥王公大会是何等大事,河西部署因为职责所在,来看看还说得过去,别的使节镇军擅自前来,问题就更为严重了。” 王慕和道:“所以我才要呈明史公,加以严究!” 李益冷笑道:“史怀义治军尚称谨明,而且是河西一带的主镇,别的节度使区人马怎敢轻易犯境呢?而且他们要想到达那里,势必经过河西所领的驻卫军区。在这段期间,绝不会放行的,恐怕是我所担虑的事情证实了,而且史仲义本人就在军队中,为了怕王子认出来,所以才连招呼都不打,匆匆地溜了过去。” 王慕和心中一样的相信这是最大的可能,只是自己不敢承认而已,听见李益这样说,急得忙加辩解道:“那就一定是我同僚的部属,因为认识小儿之故,才未加招呼。” 脱欢儿冷笑道:“你现在是凉洲本卫将军,在职司上就是副帅了,如果是其它同僚们的部属,更应该对王儿客气一点。再说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只有史师自己在场,才敢如此托大,将军,你倒是要注意了。” 王慕和急道:“假如是史公在内,我们就不便动问了。” 脱欢儿道:“这是什么话,如果是史师在内,你可以不问,我倒要问问清楚,此举是何居心?而且他进入的是东莫尔也先王汗的帐地,就更为可疑了,他跟也先并没有深交,有也不该于此时前往探访……” “唉!夫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他是主帅,我怎能去责问他呢?” 女汗沉声道:“你也许不便,我却可以的,我在你的立场上,是部属的妻子,对他应该恭敬,在我的本身立场,却是一族的女汗,更是这次大公会议的召集人兼地主,更该问问清楚,在大公会议开始之前,我一定要问明白。” 王慕和道:“夫人,千万不可如此。” 李益也笑道:“女汗,这的确不能问,问了只有更糟,如果他存心居间挑动纷乱,你一问使他提高了警觉。” 女汗道:“我就是担心这个,万一他真有此意,在大公会议上玩点花样,引起了东西莫尔之战,我们这一族就惨了,因为我的领地恰好夹在他们中间,战乱一起,必定是在我的境内作战,首先蒙害的是我的臣民,何况与会的大公如有所失误,就是我的失职,将要受到全体与会大公的指责,不但没有人会帮我们说话,很可能还会趁机灭我种族,瓜分掉我的领地。”她侧过头来望着王慕和道:“将军,你可以不关心这个,但是我却不能坐视这些事发生呀!” 王慕和感到非常不安地道:“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怎么会不关心,虽然那是你的族人,可是我的儿子在那儿要继任族长的,尽管他的身份高贵,但仍然称呼我一声父亲的。只是我认为不至于如此,史督师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的,这对他全无好处……” 三个人六只眼睛望向李益,李益笑了一笑:“史仲义会这样做的,因为这是保存他权势地位的唯一方法。” 这番话使三个人都为之一震,李益道:“本来这件事属于朝廷的机密,我不该轻泄的,不过我信得过三位。” 他说出了朝廷调戍的计划,王慕和道:“节镇跋扈,拥兵自重是最大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带这些兵太久了,彼此关系密切,感情日深,遂至除一帅之外,他人无以能令,朝廷能想出这个调戌的计划,实在很切中时弊,也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发现,不知是那一位能臣想出来的……” 李益到这时候,忍不住得意地道:“办法是李益想的。” “什么?是公子的卓见?了不起,了不起,真想不到公子这么年轻,且又是文科进士,居然对兵事如此精通……” 李益心中实在高兴,口中却道:“李益侥幸出身世家,文武两途俱略有所窥,不过这回是与兵法无关,任何事情都一样,日久而弊生,朝廷对地方太守以上的各地司员,每六年一易其牧,目的也是在防止牧领一地太久,与该地司吏相互沟通。易生弊端,只是没有想到也能引用到军方来而已。或者朝廷早已想到了。只是碍于种种困难,不易实施,故未敢轻举妄动而已,李益这次衔命前来,自许必成,原是以为史帅在家岳手中接掌此职,不过才半年,尚不易造成将帅一体的情形,那知道史仲义仍然如此混帐……” 女汗道:“将军,如果李公子果真赉有易戌的延旨,那么史帅就真有策动胡乱的可能了,唯有这个办法。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借口边处有变以抗廷旨!” 王慕和低头不语,半晌才沉重一叹道:“东西莫尔势成水火,迟早都难免一战,史帅看准了这个机会,暗加策动,办法是不错的。” 李益道:“将军莫非是赞成他的作法?” 王慕和道:“东莫尔汗也先续弦娶得吐蕃公主为妃,等于手中获得了两股实力,只要能够助长其势,击溃了西莫尔的霸权,则突厥与吐蕃两胡都会向着他,河西的屯卒原为防止这两族生乱,以战略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李益笑道:“但将军是较为倾向于西莫尔的?” 王慕和道:“那是为了拙荆的关系,拙荆与西莫尔汗略有亲谊,而西莫尔能霸主突厥,多少也是得着拙荆这一支的助力不少。” 女汗叹道:“将军,这个你就太客气了,西莫尔汗是妾身的表兄,但不足为倚凭的,因为突厥一向是采取王族联姻的制度,王公不婚平民,那些族长王公,论起来都有亲戚关系,而且亲谊之远近,也不是友好的主要条件,实力才是他们注重的,妾身与西莫尔交好是相互的关系,他因为妾身下嫁将军之故,能得大唐之支持,因而对妾身这一族较为友善,而妾身也为将军之故与之交好,换取得边境之和平,因为他目前是突厥诸族中最强大的,只要他不动,别的族也就不敢动了。” 小王子也道:“母亲说的是,孩儿这几年来,根据观察体验的结果,发现了各族之间,都是因利害关系而存在的,举足轻重的还是大唐的军力,谁得到大唐的支助,就可以称雄突厥,如果东莫尔汗得到了史师之支持,又有吐蕃的兵力为之臂助,吞并突厥各族绝无问题,只是如此一来,突厥又将多事矣!” 王慕和道:“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族是没有问题的。” 李益笑道:“那恐怕只是将军的想法,瓦刺部既与西莫尔交好,自然为东莫尔视作西汗之盟翼而在铲除之列。” “我相信史帅不至于此,他对我如何交待?” 李益笑道:“将军实在太天真了,你是家岳特别推荐的唯一原属旧员,他自然会冥然在胸……” “卢公用人无私,完全是拙荆之故,知道我在胡人中有制衡之力,才特予留用的。” 李益道:“史帅可不这样想,他以为将军是家岳的私党,而李益此行,尚有家岳的便书,要他支持更戍之议,他既然拒受此议,自然也不会再顾虑到将军这边的关系了,说不定还想借此机会挤掉了将军……” “这……史帅对我太不了解了。” “不错!他如果了解将军的胸怀,一定会在事前与将军磋商一下。可是他一言不发,潜入东莫尔的营地筹划从事,可见已对将军动疑了。” 王慕和脸色苍白,吶吶道:“这……史帅实在不了解我,老朽从军多年,从无二志……” 李益笑道:“他倒不是忌讳将军有二志,否则他就不敢这么做了,正因为他看透了将军没什么好作的,所以才放开手来干。” 王慕和沉思片刻后才叹道:“李公子既然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老朽偕同全家妻小,敬向公子致谢,遗憾的是我们除了睁着眼,静候命运的安排外,却没有一点办法。” 李益微笑道:“将军何丧气若此?” 王慕和长叹道:“此外别无他策,史帅是把我们给坑定了,所以才不打招呼,径予行事了,如以事功而言,他能支持东莫尔主盟突厥,同时也拉拢交好吐蕃,一举而抚两边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朝廷想来不会太怪罪他,当然,他必须成功,如若失败了,则擅启战端的罪名就够他受的,所以我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因为他成功了,仍然是河西节度使,武人功业,到此已算是极顶,还有什么可争的?何况得冒险去争。” 李益道:“节度使不过是一地方镇,武将尚有封侯拜相,晋封国公的机会,享万代的富贵,节度使对一个有野心的人而言,还差得远呢。” 王慕和摇摇头:“公子,你是从长安来的,应该看得清楚,王公将相,那里比得上个节度使痛快,伴君如伴虎,又怎及节镇轻松自在,天高皇帝远,领军十万,辖地千里,生杀以之,南面不易。” 李益笑道:“没这么威风,朝廷前些年是迭经变乱。无瑕他顾,而节镇又是驻守边廷,贸然更动将导外族入侵之险,所以才养成了节镇跋扈之风。但此风不可长,渔阳安氏父子兵变之后。天宝一乱,朝廷已经深体到节镇乃祸乱之由,亟须整肃,计划是渐进的,能更易则更易,不能更易的,则设法培植其部属,分化其兵权,初设节度使,不过才十地而已,短短数十年间,已经增为三十九处,兵额未增,幅地也没有划新,这增加出来约二十九镇,还是从原有的十镇中分据出去的,而且分据之势,有增无减,越分越多,事权越小,终将为朝廷所控制。” 王慕和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脸上现出了惊色,李益笑道:“将军,李益以一介书生入仕未及两年,这些军国大计本不应该知道的,而李益偏偏知道了,可见李益受兵部高大人之密托便宜行事之举不是凭空捏造的呢?” “公子言重,公子言重,老朽从未怀疑公子之身份与使命,否则就不会与妻子相商于此。” 李益点点头笑道:“将军信得过李益的使命就好办了,因为李益另有借重之处。” 王慕和正在为此惊疑,李益跑来点明了史仲义的行动,又说明了他所衔的密使任务,一定是对自己有所要求,只是不知道要自己干些什么。 但是李益没有等他开口,就先反问脱欢儿道:“女汗对于将军所分析史帅的行动利弊功过有何意见?” 脱欢儿很慎重,想了一下道:“外子是大唐将军,他是以大唐的利益为先,妾身以王氏妇人的身份,自然以夫君之言行为是,但妾身另有身份是瓦剌部女汗,就得为族中臣民的存亡安危着想,实难两全……” 李益道:“女汗如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则根本不应该参与此会,因为这是国家大事,夫人理应避嫌不予知闻的,李益特地请见于密室,就是要问问女汗的意见。” 脱欢儿道:“妾身当然要反对,因为东莫尔部汗也先对敝邦向无深交,彼若当势,敝邦必受其凌毒。” 李益笑着点点头道:“女汗的话很实在,可见诚意,那李益就不虚此行,可商心腹了。” 脱欢儿诚恳地道:“事关本部数万臣民的生死存亡,妾身敢不特诚以剖,尚求公子大力成全。” 小王子也道:“李公子,母后所言仅为一邦之利,小侄还有一点意见,却是为了大唐与突厥共同的利益,据小侄所知,东莫尔部汗也先悍勇好斗,野心勃勃,贪鄙而好色,宫中佳丽美女,数几近百人……” 李益笑道:“这倒不算多,天朗上国,后宫佳丽三千,这虽是夸大之词,但千余人是有的。” 小王子笑道:“这个小侄知道,臣属小国,规模本不足与天朝上邦相较,不过小侄所说的百人乃是指他的姬妾嫔妃而言,加上侍从的宫娥婢仆,歌技舞娘,亦不下千人,几足与大唐天子媲美了。” 王慕和皱眉道:“小孩子,关心这个干吗?” 小王子笑笑道:“父亲,孩儿不是羡慕他的多姬,而是向李公子剖析此人之雄心,以他对声色之好,却远去求姻吐蕃的公主,据知那位公主又胖又丑,在他们吐蕃本部的贵族都无与论婚,也先却厚币纳娶,成婚一年,居然恩爱异常,把宫中的绝色佳丽都冷落了,由此可知此人心计之深,他能舍弃私欲而为此,可见其功利之心极重,这样的一个人,又岂是主盟突厥就满足了?” 李益不禁对这十五岁的少年另眼相看,他年纪虽轻却极有见地,连他的母亲也悚然动容道:“王儿,真想不到你的观察如此详细!” 小王子笑道:“臣儿受母后之重寄,准备将国事见付,对吾邦之安危必须关心,因此对一切左右邻邦的动静都要注意留心,除了看表面的事态发展,还要进一步去思索其用心企图,见有与吾邦利害相触者,才能预为之计。” 李益动容道:“王子高瞻远瞩,异日必为一英明有为之国君,李益预为贵邦贺庆得主,而且,也为贵邦预庆得势,现在就有个绝好之良机以抒发殿下的英明。” 小王子似乎很能了解到李益的用意,笑笑道:“多谢李公子,小侄把愚见说完后,如果公子认为小侄尚堪造就,还请多予教诲提掖。” “殿下言重了,李益洗耳恭听。” 小王子笑道:“方才家父剖析史帅如真有助长东莫尔之举措,自表面看,似乎有利于大唐,但是往深处想,则两受其害,因为也先势力日长后;其兼挟突厥与吐蕃两族之劲旅,岂甘株守边夷荒瘠之地,中土之丰沃,一向是受边夷觊觎之地,到了他势盛兵广,进掠中原,史帅就悔之晚矣!” 李益道:“高论!高论!李益正是担虑史帅之举,为饮鸠止渴,才来找令尊密商大计。 史帅为本身功利计,故昧放大局,但李益则为国家安危计。断然不能容许他这么做。” 王慕和叹道:“老朽也知道不妥,可是他是主帅,而且在他未曾造成事实前,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入之以罪,更没有方法阻止他……” 李益笑笑道:“方法当然有的,只要肯做、敢做,不会没有办法,只是要担点风险。” 王慕和忙问道:“什么风险?” 李益答非所问地道:“将军,我好象听你说过,你现在所担任的职务,也是史帅以前所担任的,在一般的节镇署中,担任府卫的将军,都被称为副帅的。” 王慕和苦笑:“公子别开玩笑了,史公在令岳卢恩相手中虽任府卫将军,但是他已为令岳荐为留后,视为当然的接任者,故而以副帅称之,老朽却没有这份荣幸。” 李益笑道:“但是史帅并没有荐请他人留后呀!” “他接任才半年,而且他的春秋正富,目前不必急于斟酌留后的人选。史公虽是先任了好几年的府卫将军,一直到被奏荐留后,才被称为副帅,所以府卫将军并不一定是能称为副帅。” 李益道:“但是奏请留后的人,一定是居于府卫将军之职,这总不会错吧?” “是的,那是为了留后的人选要继长镇使节帅之职,从府卫将军上着手,较易驾轻就熟,只是老朽却无此可能。” “为什么呢?史帅并没有什么私人……” “李公子,这问题谈来太没意思,老朽戎马半生,而今年事已高,目前这个职务,老朽已经很满意……” “将军谦淡为怀,令人钦佩,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荣枯穷通,一半在势,一半在命,将军何必又太谦虚呢?你如果无意进取,以为就此满足,恐怕想得保令名以终也不见得能如意,但事在人为。如果将军有意进取一下,则节使镇帅,自头功名,未必不可期。” 王慕和多少明白一点,双手连摇道:“公子。老朽不敢存此奢望,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老朽在此已立了根,小儿学的是文事,耕读故园,祭扫先人庐墓,老朽的家属于此,拙荆不惯他居,老朽也无意他就……” 李益沉着地道:“将军,我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凉州帅府,以将军与女汗的关系,再加上令公子不日即将正名于塞上,河西所署由将军来主持才是适合的。” 王慕和道:“不可能,否则令岳卢恩相也不会荐史公留后以继,若论资格,同僚中无人能比老朽更久,若论胡情,也无人比老朽更熟……” “所以再晚才替将军感到委屈。” “公子过奖了,老朽说那番话,并无不平之意,而是老朽有自知之明,老朽虽居武职,但实非将才。能够有今日之地位,老朽已心满意足……” “将军,你这个地位已经保不住了!” “这个还不至于,老朽一生与人无争。” “但是将军却在无心中犯了一个大错,错得谁都帮不了你的忙,如果史帅真有意联东莫尔而伐西莫尔称霸突厥,女汗的名位恐将不保……” “这……老朽想不至于因为老朽是大唐的将官,而且这次将大公会议协调至敝堡召开,是出于史分之授意与请求,不管他有何举动,一定会最先考虑到拙荆这一族……” 李益笑道:“将军绝对有把握吗?” “是的,因为老朽与突厥之间的亲密关系不容更代的,即使东莫尔的也先大汗主盟突厥,也不会对拙荆的瓦剌部有所不利,史帅也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老朽才认为史帅即使秘密到东莫尔部协谈而有所举措,都将保全瓦剌部。” 李益道:“将军的分析不为无理,可是我知道这次的情况不会如将军所想的,促使史帅联东而挫西,固一则为借故而中止朝廷易戍之策,自保其权势,而将军本身惹下了的麻烦,也有一点关系,他才敢这么做的。” 王慕和脸色微变道:“老朽自信从来也没有什么大错。” “是的,不过这是一个无心之失,只是错得不可原谅,史帅如果确实不同意更戍,大可以用很多理由推拒的,他之所以不惜促使外族兵变而保全本身,就因为他知道这个错失可大可小,朝廷如果要决心动他,即以这个理由,也可以下旨撤免了他的职务。” “究竟是什么事件呢?” “事情的错失不止将军一人,但将军的情况最重,所以他要发动这次事变,而且决心牺牲将军与突厥部所建的良好关系,也是仗着这个凭借,将军与女汗联姻,一则固为将军之英武,获得了女汗之垂青倾慕,再则也是朝廷借联姻之事,促进二邦之间的和平……” 王慕和看了他妻子一眼道:“是的,当初联姻之时,突厥诸部,甚至拙荆内大臣反对的也很多,幸得朝廷大方支持,以重兵为后盾才平息了各王公的阻挠,而且瓦刺部也因为同族绪部的压力日深,非得大唐之助才能自保,因而才取得各大臣之谅解,老朽与拙荆的婚姻,在开始的时候,是邦国之利而促成的,所以老朽有把握认为史师不敢牺牲老朽这一点渊源。” “但咎在将军,他就振振有词了,而将军的错失,就是建下了这一座城堡!” “这虽是老朽的私人城堡,但却是为了公务……” “名义上它是属于将军的私有的,而且又设在凉州境内,归究责任,将军无可推托。” 王慕和道:“公子,老朽究竟犯了什么过失?” 李益笑道:“将军不该在外面建了那座高墙。” “那是为了地处凉州境内,而汉胡同处,生活习俗各异,为了避免混杂不便,也为了不致惊世骇俗,胡人习惯席天而幕居,设营广大,如果外面要设防来禁止城内居民来往,动用的人力太多,所以才设一墙以隔。” 李益道:“但是将军不该动用了筑城的材料。” 这句话使得王慕和为之一震,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李益又道:“再晚此来,名义上是督促修城的专使,实际更戍是秘密的任务,史帅本来态度也是很强硬,径予拒绝,可是再晚提出了各卫营的将官在此营屋者颇多,而且动用筑城的砖块者也比比皆是,这才使他着了慌……” 王慕和愕然失色,女汗立道:“这很严重吗?” 李益道:“很严重,自秦始皇赢政建筑长城以来,即订有严律,私拆城砖者大辟,此律虽经数朝而千年,未尝更易!” 脱欢儿女汗急了道:“将军,既然这是件很严重的罪行,你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王慕和叹了口气道:“这一条律令保持千年不易是不错的,可是很少有认真执行的,当然,民间私拆城砖来盖房子是不行的,可是我建这所城堡时却是得到历任主帅默许的,凭心而言,这地方只是挂着我的名义,并不是我的私产,而由私人作主买卖的……” 李益道:“不错!严重的是别的人,但是有了将军这一道高墙,别的人就有话可说了。 责任严重的是史帅。” 王慕和道:“这倒怪不得史帅,他上任不过才半年,而这些砖块被移来营造私居,不知是那一年的事了。” 李益笑笑道:“不错,谁都知道怪不得他,平心而言,这并不能构成多大的罪状,但是对史帅却不然,他拒绝谪戍之策,心生疑惧,朝廷如果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他就难辞其咎,因此他必须要弄点大事情出来,使朝廷在一时间对他无以为计,再立刻设法弥补……” “这又怎么能弥补呢?” 李益笑笑地道:“为别人的砖块来源找个出路,战乱一起,如果东莫尔人并吞掉西莫尔,再对瓦刺部来次彻底的征服,毁了女汗的部族后,这座城堡就可以拆除了,只要捣毁了一部份,他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辩说那些营将的私宅所用的砖块,都是由此处搬去的!” 王慕和色为之变道:“这是什么话?” 李益笑道:“这个既非城塞。又非城堡,只是一个在战乱中被捣毁的胡人内战的战场而已,把此地砖块移去营建将官们的私居是说得通的,即使那些砖块原为筑造城塞之用,咎也在将军了。” “笑话,老朽难道就不会开口说话了?” “如果是大公会议在此召开时发生兵乱,将军也一定会在此地,能够声辩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王慕和道:“这么说来,他是打算牺牲老朽了!” 李益笑笑道:“只要他能够把新得势的东莫尔人安抚下来,朝廷不会轻易地为突厥的内乱而发兵的,因此对将军的捐躯也只能不了了之。”王慕和道:“这……老朽实在难以相信人心会阴恶至此,老朽与他素无仇隙。再说,其它的同僚也会知道的,他岂能一手遮天……” “恐怕是如此,其它那些将军们也一定会极力支持他,因为擅拆城砖建私室的事他们都有份。” 他从身边摸出了一张字条,递过去道:“这是再晚的副手方子逸先生在调查时发现的牵涉拆砖者名单,另外六位戍卫的将军,五位都在内,将军请过目一下。” 王慕和看看名单,呆了,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相信这个年轻人所作的推测,意识到灾祸降临了。 小王子也道:“父亲,李公子的话很有道理,恐怕史帅是决心要将父亲作牺牲了,否则他要联东莫尔以制西,在大公会议时制造争端,怎么会不与父亲商量呢?他应该知道父亲忠心唐室,如果他的措施是能对大唐有利,父亲也必定会赞成的。” 脱欢儿女汗道:“是啊!将军,瓦剌部在突厥只是一个中等部族,虽然与西莫尔较为接近,也是受到将军与大唐的支持才能受到托庇,否则西莫尔对妾身这一部也同样地存有排挤之心,因此史帅的决策中只要能保存妾身这一族,妾身同样地会支持的,史帅隐瞒此事;显然是要把将军与妾身这一部族一起牺牲了。” 王慕和仍在沉吟未决,小王子道:“父亲,你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再犹疑不决了。” 王慕和苦笑一声道:“掀动突厥内乱而中断朝廷更戍之策。与东莫尔人和交,助之称雄突厥的确是条好计,这样一来,尤有助于史帅威望之建立,造成河西一镇的特殊重要地位,在他有生之年,谁也无法动摇他的地位了,牺牲我而使其五处卫所的将军脱除了擅拆城砖以营私宅的罪名,这个办法也行得通,自然更会得到那五人的支持。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无可为力了!” “为什么?难道将军就束手听任别人宰割摆布?” 王慕和叹道:“李公子,你也知道的,老朽虽掌府卫,将兵不过一万三千余人,这一万三千余众是老朽有指挥之权,那是指与外族作战的时候而言,如果要他们对自己人发动攻击,他们断不会从命的,此其一。何况就是全部听命,恐怕也不足与五万大军为抗!” 脱欢儿女汗愤然道:“可是我们又何辜要作为牺牲呢?” 王慕和长叹不语,小王子道:“如果史帅决心如此做,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个消息预告来参加开会的各族王公,取消会议,然后会同各族,兵剿东莫尔。” 脱欢儿女汗叹道:“那将是一场同类相残之战,东莫尔汗也有十万之众,而且他交好的各部王公加起来也有十万之众,虽然其余的各部与西莫尔汗联手共有四十万众,超过他们的一倍,但是东莫尔汗还可以从吐蕃处得到助力,实力并不比我们稍逊,战事既发,无论胜负,都将异常惨烈。” 王慕和道:“岂仅是如此,如果史帅把他的七万余众,甚至于还可以从其它的四郡,借调人马,最少可以遣出十万大军,帮那一边,那一边就胜定了。他既与东莫尔汗有约,自然是帮他们。再者他们那边还有吐蕃加入,一举而示好两族,朝廷也会加以支持的,那你们还有甚么希望呢?” 女汗和小王子都怔住了,王慕和道:“这还算他是参加战争了,如果他屯重兵于边境,观望而不动,等双方战得精疲力竭,难分胜负,元气大伤,无力再战时,他才坐收渔利,又待如何?” 女汗与小王子呆了,李益笑笑道:“将军究竟是老谋深算,恐怕史仲义就是这个存心,大公会议上,大家带来的兵卒都差不多,当时是打不起来的,他只是存心挑起你们的纠纷而已,然后再坐山观虎斗,等他把吐蕃突厥两部的精华都拖了进来,浴血苦战后,他再坐收渔利,一举而定平突厥吐蕃二邦,建下不世的勋业。” 王慕和道:“史帅为人好大喜功,这正是他的策略。” 脱欢儿女汗沉思片刻才道:“他假如这样做,就大大地打错算盘了,突厥也好,吐蕃也好,时时侵扰大唐边境有数百年之久,以我们的力量是绝对无法与东土天朝大邦相颉抗的,所以从来也未能吞并征服过中原,但是天朝也未能把我们消灭,因为我们的疆土辽阔,却没有占领的价值,我们的人民生活本就是在流动的,不像中原的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人民都定居一地生了根,我们能战则战,战败就逃,大唐就是把所有的军卒都搬了来,也无法把我们杀得完,我们可以十几二十年,无休无止地拖下去,到最后把大唐拖垮下去,先汉不是没试过,声威之盛,前无古人,可是结果又如何呢?用尽了上几代积下的财富,却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李益觉得关键已不在王慕和的身上,而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或者也可以说是在这个小王子身上,因为他看见那个少年在母亲的熏陶下已经很懂事,而且女汗的希望也全寄托在这个儿子的身上了。 李益审度了一下形势。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很傻的事,那就是在高晖面前出了那个主意。 主意是好主意,使得朝廷能够逐渐地控制节镇,但是那些节镇是否肯接受呢,当初他昧于现势,提出的理由,简直幼稚得可笑,高晖是深深明白的,却不加说穿,甚至于怂恿自己来一试,可能是也看透了史仲义的不可靠了,他要自己来试试,或者是碰碰钉于,目的很明显。敦煌、甘州、肃州等郡并没有不稳之象,他们是依附卢方的,也可以说是卢方的死党,朝廷为了抵制卢方,才弄了个史仲义来R加意培植,结果史仲义在凉州倒是指所成就。渐渐已可把握住凉州的大势,朝廷才下诏调走卢方内升为中书令,只是没想到史仲义反而抓稳了势力。 朝廷真正要控制的是凉洲的史仲义,但是卢方不知道。 卢方在凉州可能是受到了史仲义的一点压力,在有苦说不出的情况下内调晋京的。李益到了凉州后,对节度使的权力才有了真正的认识,那远比干个担惊受怕的中书令强得多,卢方先前离开凉州,可能还得到史仲义的一点保证,保证极力的支持,所以他到了京师,还可以硬得很,似乎河西四郡,都是他的势力。 直到高晖透露了史仲义是朝廷派去接代卢方的人选,卢方才感到紧张了,因为其它的四处节度使区所以支持他,只以为他是继续地握有河西一地的军力,史仲义只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而已。 如果这个消息揭露,那四郡区的人对卢方的支持就不会那么热心了,卢方也就成了一只去爪拔牙的老虎,再也吓不倒人了,难怪自己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盛势凌人的卢方会乖乖地吞声忍气,赶到渭水来送行了。 而且自己提出了计划时,卢方十分热心,回去后连夜作书。派了专人急速送来,那些信的内容,李益全看过了,对另外四郡的人,卢方的口气很重,似乎非要他们支持答应不可。 给史仲义的那封信,卢方却很冷淡,仅只是含糊说明遣小婿前来致候,并另有新任兵部尚书高公所拟之军务要策,务希多予支持,关系大局,请吾弟慎思云云…… 这封信初看平平,李益没有太注意,现在才明白,那实在是一篇杰作,他特别提出了高晖,表示已经知道当年朝廷与高氏斯密定的策略及箝制边镇的手段,利用高晖来压迫史仲义就范,也利用高晖来显示他现在已深入中枢,参与了朝廷的簌机密决策。 而且另外还有一点暗示,就是告诉史仲义,当初奶是有了朝廷的支持,暗中部署,把老夫挤了出去,现在老夫也有本事,要你把兵权再交出来──可能就是这个暗示,才使得史仲义急了起来,把河西的兵源分散置于四郡,再把他们的兵调来,最后弄得将士之间全无私情的连系,大家都耍不起来了。 说不定卢方反而可以再给另外四处秘密地去一封信,透露内情,另作指示,遥遥控制了。 李益实在很生气,因为他真正明白了。 高晖在利用他,卢方也在利用他,假如不是自己的脑筋灵活,猜测到史仲义的行动,事先到这儿来求证与深入了解,那就会被史仲义也利用上了!自己就在凉州,胡人生变,自己还会为史仲义作个最有力的证明。 李益冷笑一声,暗暗地道:“好!你们利用我,我就办一件漂亮的事给你们看,不但要干得轰轰烈烈,而且还要叫你们都后悔不止。”主意打定了,李益也把自己的腹稿再作一番修正,然后才低声地把自己的安排,说给了脱欢儿女汗母子。 事情或许要冒险点,但是对瓦刺部却大有好处,听得脱欢儿女汗兴奋莫名,小王子振奋异常,只有王慕和还在犹豫,因为这件事的关系太大。李益知道他的毛病,含笑道:“将军放心,事成对你有好处,不成也扯不到你身上,因为要等我办妥了,你才着手配合,如果我这儿办不成,你也是无能为力,那时只有你自己设法保全自己了。” 脱欢儿道:“李公子。如果你需要帮助,妾身这儿倒是可以提供一些人手。” 李益郑重地摇手道:“千万不可。女汗,这件事由李某来做,是大唐的内务,如果由贵邦的人加入,内情就复杂,牵连得也多了!” 王慕和忙道:“是啊,夫人。奶的人是万万不可参予的,连下官的部属都不能介入。李公子是客卿,而且他至少有着兵部高大人的手书与特使的身份,下官如若介入,就变成叛上了,因此对这件事,下官要保持一个立场,如果李公子成功了,下官自当全力支持,如果李公子那儿没有得手,下官只能尽到另一个立场的责任,告诉史帅说事机已泄,叫他不可轻举妄动而保全你们。” 李益道:“将军,史仲义如果知道事机已泄,只会加速发动,还能给你有机会去警告他吗?” 王慕和道:“有的大公会议定于后天晚间举行,公子的事也必须在后天以前办妥,在后天中午之前,下官会派个人,日夜注视着公子的寓邸,如果史公进去后,又安然地出来了那就是公子没有办成事情,下官就飞速地,遣人通知西莫尔的赫达大公汗,叫他火速率众回本部,不必赴会,只要他一离开,大公会议也就开不起来了……” 李益道:“可是纷争却不能免……” 王慕和道:“应该可以免了,只要西莫尔汗脱身回去,大公议就等于无形流散,史帅也是个慎重的人,不会身犯险境,率军远追的,最多鼓动东莫尔汗也先前去征伐,但是也先并不傻,他的力量不会强于西莫尔,除非大唐出兵相助,否则他也不会轻易将自己所有的力量付之一拚的,他们两家如果力拚,无论那一方胜负,都将是两败俱伤,因此这件事只有不了了之。” 李益在心里暗骂老狐狸,王慕和的胆子小,但是设想很周密,以息事宁人计,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办法。幸好他看得出,脱欢儿女汗母子俩似乎也不希望采用这个办法,所以他心中一动,口中连连赞同王慕和老成持重,却向小王子丢了个眼色。 商谈了一下后,李益笑道:“此处既有史帅的耳目,我该装得像个样子,到各处去走走逛逛!” 小王子会意道:“小侄奉陪,为公子引路。” 王慕和道:“那恐怕不太好,还是由我陪着吧!” 脱欢儿道:“将军,还是让王儿陪暗公子吧!” 李益也笑道:“将军!奶不必太紧张,史仲义为人多疑,但是他不会想到我会预测到他打的什么算盘,只当我是真的为了好玩。何况王子还是个小孩子,由他跟我在一起,反而会使人放心,如若我要有些什么行动,为不使他牵连到将军身上,将军还是跟我不要太接近的好。” 王慕和叹道:“不是我多虑,实在是此地耳目众多,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传到史帅耳中……” 李益道:“所以我才要出去逛逛,正事谈完了,我现在正是为消遗去的,也希望有人听着。” 于是王慕和才没话说了,来到了外面的广场上,歌舞正浓,小王子陪着李益坐一席,王慕和不放心另外坐了一席,仍是在注意着他们。 不一会,小王子召来了几名胡姬陪伴着李益,他自己却躲开了,临走笑道:“李公子,她们不通天朝语言,但却识得天朝文字,公子如果有什么要吩咐她们的地方,可以跟她们笔谈,追个女子叫沙儿,还略通文字。” 那几个胡姬殷勤地劝酒进果,李益也放浪形骸,手搂细腰,脸贴香腮,沙儿嘻嘻地笑着,将嘴凑到李益的耳边:“李公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妾身通晓唐话。小汗已经吩咐过了,请公子故假酒色,将示喻写在绢上……” 李益觉得小王子的确不简单了,不过这个时候,他却很高兴这个少年,聪明的人多半是不甘雌伏的,先前在帐幕中,他还有所保留,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全部地说出来,这个时候,倒是不妨试试这个少年的魄力。 于是他一面调笑,一面将自己的计划,逐条利用画眉的炭条写在绢布上,沙儿也是个很成功的搭档,她看一条,也随便地在底下写上几个字,看来似乎是两个人在相互调情,因为沙儿时而脸红,时而娇笑,做出风情万种,有时李益的要求无需请示的,她就自己答复了,有时她无法作主的,则装着看不懂其中一些字,拿到旁边的席上去问小王子,然后又娇羞万状地回到这边来,把小王子的回答写给李益看了。 就这样李益完成了一个很冒险,很大胆的计划,而在小王子那儿居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最后李益装作不胜酒意,拥着沙儿就要在席上睡了,小王子过来把那幅绢儿拿起投在火中烧了。 陪着王慕和一起喝酒的一名营官笑道:“小汗,这位李公子是有名的才子,他的文章一定是风流蕴借,可作奇文共赏,你怎么把它烧了呢?” 小王子看了沉沉打鼾的李益低声道:“文人无行,满纸荒唐,本就没什么看头,何况他又是卢大人的女婿,在此作客,酒后文字在这儿流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卢恩相不怪女婿风流,怪我们故意出他的丑,岂非太没意思!” 那营官以为绢上写的字是些风月文字,笑笑道:“小汗毕竟是异日的一邦之主,稳重恃重。” 小王子道:“那里,还不是仗着各位叔叔的抬爱,父亲,李公子的酒饮多了,如果在席上有什么举动,胡人是司空见惯,不足为怪,却有损天朝上邦体面,还是送他回去吧。” 王慕和也巴不得快点送走这位贵宾,他倒不怕李益醉后失态,因为胡人宴客,唯恐客人不欢,送来佐酒的侍姬就等于是礼物,尽情调笑,绝无限制,客人欣赏那些女子,正是主人的面子。 他是怕李益在醉中吐露了几句不该说的话,或是与他作过亲近的表示,由于李益此刻的身份与所负的任务,不管跟谁走得近,都是足以引起史仲义猜忌与疑心的事,幸亏李益虽是醉态可掬,满口胡言,但是却都只是些风月妙语,没有一句言可及义的,王慕和这才放了心。 骑在马上,李益还是醉得很厉害,而且还吐了两回,这倒使得王慕和不大放心了,小王子笑着摇摇头道:“父亲,看样子孩儿真要送他一程了。” 王慕和沉吟未决,小王子道:“父亲不必管了,李公子是在孩儿的席上醉的,应该由孩儿将他送回去,才见得待客之忱,孩儿自会小心的。” 他叫了沙儿与另一名胡姬,吩咐她们在左右各骑了一匹马,扶着李益,他自己则另外一骑,在后相随,这是塞上胡人习以为常送返沉醉的客人,王慕和瞧着倒也罢了,在外营找到了卢安,一起向回程而去。 看看已经没有人注意了,李益才推开了两个胡姬道:“殿下留步回去吧,李某根本就没醉。” 小王子颇为吃惊地看着他,李益笑道:“要呕吐还不容易,只须用一个手指,伸进喉咙里一挖就行了,那怕滴酒末沾,也照样能呕吐狼借。” 小王子见他果然毫无醉意,不由得钦佩道:“李公子,这一手真是妙透了,小侄以为公子是真醉了!唯恐由他人护送不便……” 李益笑道:“我知道,在长安也有依照胡俗的盛筵。大家对于‘美人相扶持,送得醉人归’的胡俗都很激赏,每逢有这种聚会时,不醉的人也故意地醉倒下来,所以我才在人前做出一副醉状,只是我的目的非关风月……” 小王子道:“小侄原是想将公子送到尊寓后,看看公子能否略略清醒而作一番请示的。” 李益道:“请示不敢当,我所书各条,殿下都记下了?” “记住了,小侄相信没什么问题,只是公子这边……” 李益道:“那是我的事了,反正总要等我这边得手了殿下那边才配合行动,即使我这边不得手,殿下为自保计,也得要有所准备才是。” “是的,小侄这边尽可放心,小侄担心的是公子这边,不知是否能实时请得兵符,以制史帅!” 李益笑了笑才道:“史仲义既然已经胸有成竹,请得兵符来也未必能制得了他,我是另有打算,不过殿下此刻不能问!” 小王子道:“不!李公子,小侄一定要问清楚,才能配合行动,因为这事情关系太大。” 李益淡淡地道:“那也行,李某所持之策,只有一个字就可以表达了!” 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小王子却吓得一跳。 李益却很平淡地道:“殿下以为如何?” 小王子道:“李公子,你不是开玩笑吧?” “殿下,这岂是开玩笑的时候!” “那是不可能的事,史帅本人是个武将,弓马娴熟,当年卢公镇边时;得他的助力不少。” “我知道,但是在斗室之中,弓马都派不上用场。” “他本人也孔武有力,恐怕不易得手,李公子如果一定要采取这方法,小侄借几个武士给你。” 李益笑了:“殿下,你的武士能否强过史仲义的亲丁?你全部的甲士,能否多过河西的大军。” “这……我们可以做得秘密一点,暗藏于秘室之中。” “殿下,我住的是客栈,而且是凉洲的客栈,你的武士能够秘密的藏进来吗?就算我把他们藏进来,也瞒不过史仲义的,胡人身上的那股膻腥气,几丈外就能嗅得到,这一来反而会弄巧成拙了。” 小王子束手无策了,怔了半天才道:“那么公子准备叫谁下手呢?家父如果同意,倒还有一二可用之人,但是他老人家绝不肯同意的。” “不!这作事不能假手于人,我自己来。” “李公子,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一个侍妾,一个书童,一个长随与一员副手。” “凭这几个人,那不是开玩笑吗?” “不开玩笑,这件事必须于极端机密下行之,我根本不打算假手于人,我自己下手。” “李公子,你只是个文弱书生,对方却是员武将。” “我知道,所以我才敢下手,虚与猫同形同爪,只在体形之大小与猛恶之性有别而已,可是人常被恶猫所伤,而极少为虎所噬,此理无他,只是人对猫从无戒心,如果我带了甲兵,史仲义岂会孤身犯险,到我那儿去?就因为他认定我没有他的能力我才能暴击而刃之。” “如果一击不中,那后果就堪虞了。” “那是我的事,反正对殿下没有妨碍,殿下如果见对我这儿没有得手,还来得及预为之谋。” 小王子看了李益一眼,终于钦佩地道:“李公子,小侄相信你可以成功,你实在是个非常人。” 李益微微一笑:“我身受尚书高公之托,密衔使命前来,原是为朝廷分忧,惩治悍将骄帅,所恃者无他,唯一片丹心而已。”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使得小王子肃然起敬道:“李公子,小侄就此拜别,静候佳音了。” “殿下,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所以才把整个计划告诉你,我这边的问题容易解决,倒是你那儿……” “公子放心,小侄一定说服西莫尔联兵东伐。” “光是西莫尔的人手是不够的,令尊大人老成持重,不敢多所冒险,所以你必须要把握时机,趁着我在这儿,可以为你作主,以河西之军为你后援,兼并掉东莫尔汗也先之后,尽归你的治下,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我知道,瓦剌部不能永远屈居人下……” 李益笑道:“不过如此一来,你的势力可能会超过西莫尔了,势必会引起西莫尔的不安,所以必须要以令尊掌河西节镇,互为呼应,才能奠定你的基础。” “这个小侄也考虑到了,只是凭心而论,家父实非将帅之材。他的魄力不够……” 李益道:“史仲义掌河西,只是他一个人的河西,令尊若掌河西,将是整个大唐的河西,这才是我支持你的理由,否则以史师之策,未尝不是靖边之隹途,但那样一来,进退之势,掌握在史师之手中,殊非朝廷之本意,殿下必须要了解到这一点。” 小王子道:“小侄明白,事若成后,小侄制突厥,家君掌河西,互为呼应,尚希公子多照顾。” 李益笑笑道:“我只是一个中间传话的人而已,能够照料令尊的是大唐朝廷,只是节镇之拥兵自重,已成趋势,一时改变不易,若由朝廷直接指挥河西,恐怕会引起别处的不安,故才必须要掩饰一番,也因为令尊是那样一个人,所以我才取令尊这一边,如果他是个有雄心的人,我就不必多事了,易牛为羊,岂非多此一举!” 小王子实在弄不清李益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了,李益支持他在突厥中站起来,他也必须对李益作全力的支持。 所以他表示很明显:“李公子,家母为突厥女汗,小侄却是半个唐人,治突厥为继母职,保边境安静乃为父分忧,小侄都会兼顾的,只是小侄身为突厥部酋,不便再涉及大唐的事,家父也不会太清楚,该怎么办,一切都唯公子之命是从便是。” 话说得很明白,李益很高兴,笑道:“殿下果然明理,那我就不再多说了,该怎么办,殿下从速准备,据我预料,史仲义在明天一定会来找我,将边境不宁的讯息来告诉我,作为暂缓易戍的解释,那也是我准备下手的时候,殿下只有一天时间去准备,最好要快一点。” 小王子笑道:“小侄知道,公子放心好了,大家扎营地虽在青玉湖畔,但是西莫尔的大军屯兵居延海,最迟两天可达,东莫尔人如若与史帅另有所谋,一定也会秘密挥军进侵,他们的领地在贺兰山下,如果双方赶得巧,可能也会在白亭海附近碰头。” 李益在脱欢儿女汗帐中,已经研究过大概的地势,笑笑道:“所以只要行动迅速,此举一战可定胜负之数,还是在河西这几万大军帮谁,东莫尔汗原以为是帮他的,及至碰了头,河西易师,敌友之势立转,必然会全军覆没,殿下趁机而取之,大势可定,而且吐蕃人如果要支持东莫尔部,又是西莫尔人首当其冲,殿下只要运用得当,不出几年,突厥的盟主将非殿下莫属矣!” 他虽是文人,但是头脑清楚,见事深远,将敌我的情势了如指掌,小王子这次是心服口服,身不由主地屈膝一跪道:“全仗李叔叔提拔成全。” 这是他第一次改口称李益为叔叔,而免去了公子那个客气的称呼,也表示了他心中对李益的态度由钦佩变为尊敬了。李益没说话,扶他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就带着卢安走了。 这个大胆的计划,却把卢安吓破了胆。 等到了没人处,他才低声问:“爷!你真的要这么干?” 李益微笑一声:“不干行吗?你比我更清楚,史仲义是姨丈一手提拔起来的,姨丈视他为心腹,把他当作了自己人,如果史仲义勾结胡人,意图不规,姨丈会受到多大的牵连?如果他不是我岳丈,倒也罢了,我也犯不着冒险拼命来多事,但是我偏偏却跟你家小姐订了亲,不错!我说过,这也是事实,朝廷派史仲义来。原来为了监视姨丈,接替姨丈的兵权,所以才处处给他方便,但姨丈又全无机心,终于把大权落在史仲义的手中……” 李益在心中捉摸着,卢安是必须要收服的一个人,虽然他已经是自己的人,但是他毕竟出身于卢府的家奴,在私心中仍是偏向着卢方的,而且目前还有着一个最重要的工作,必须要卢安去办的,因此李益要找出一个使卢安完全信得过的理由,就在李益的思索的时候,卢安却开了口:“爷,史元帅是朝廷派出来的,怎么会勾通胡人呢?” 李益心中一动,卢安是个很细心的人,才会想到这个关节上,这就好办了,细心的人,可以联想很多,省却自己许多口舌,而且幸好他没有参加王慕和与脱欢儿女汗的密谈,不了解太多的内情,史仲义联结东莫尔汗以制西莫尔,在突厥本部间制造矛盾,在制边的方略上不失为良策,朝廷必然不会反对,而且也可以中辍朝廷易戍之举,所以他才敢如此大胆地做了,可见此人的确是个将才。 如若李益跟这件事全无关系,也必然会赞成史仲义的做法的,正因为抵触了李益的计划,所以李益必须要破坏史仲义的行动,卢安的一句话,勾动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道: “问得好,卢安,你也看得出来,当这个河西节度使实在比在长安做个中书令神气,姨丈奉旨内调,在官职上是升了一级,在权柄上,则大大的削减了。” 卢安对此倒是也有同感,点点头道:“爷说的是,小的也有这个感觉,老爷在河西时,山高皇帝远,大权在握,谁都不怕,回到长安,虽然位列三台,却还要提心吊胆……” “所以别的节度使很少内调,也不想内调,姨丈却为什么要接受呢!” “这个小的不清楚,但老爷接到旨意似乎很高兴。” “不错,他是很高兴,因为他在河西已经无法待下去,大权为史怀义所握,干下去也没意思,能够升官调走,自然是求之不得,而且这时候走是聪明的,河西以外四郡,仍是以姨丈为主,不知道大权旁落,挟着这点本钱,在京师还能混一混,要等到被史仲义挤了出去,那方真正的惨了,节度使被副将所代,连命都保不住的例子很多,姨丈能够保住本身的富贵而退,还会不高兴吗?” 他见卢安已经入道了,兴趣更高,笑着道:“何况史仲义很聪明,他并没有表示自己是朝廷派来的,对外仍然自称是姨丈的部属,看起来似乎是他的忠厚处,实际上却奸得很,因为这样一来,原先附从姨丈的几个郡,看在姨丈的份上,仍然以河西为依归。” 卢安不解地道:“这没有什么不对呀!” 李益冷笑道:“这当然没什么不对,但朝廷的本意并不是如此的,除了河西之外,朝廷在另外四郡也都遣了人,意思是要他们一一取代原先的主帅,使军权全归朝廷的节制,史仲义自己成功了,却没有这个打算,因为另外四郡的全部兵力,加起来超过河西本部,假如那四郡的人完全为朝廷所控制了,他这个节度使也神气不起来了。” 说着伸出一只手掌,就着月光,扳着拇指:“我这么比喻好了,河西是拇指,比任何一根手指粗壮有力,如果那四郡有一处不稳,以河西之力可以制止他,如果河西不稳,合其它四处,也可以制住河西,这互相牵制之用,就是朝廷制边的本意,你可明白?” 卢安连连点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这就好,史仲义得了势,却不愿其它四处的人得势使自己受了牵制,所以他利用姨丈的关系去交好其余四郡,而且也使得那四郡的接替人手无法爬上来!” “爷!这个小的就不懂了,史仲义跟那四郡似乎都不太对,又怎么能管到那四郡的头上去呢?” “我原来也不懂,因为史仲义仿得很聪明,姨丈没告诉我他是被史仲义挤走的,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要能把持住另四郡,保住那四个小镇的地位,对河西多少还有点箝制的力量,所以姨丈对那四个人书函来往,总是提醒他们注意,叫他们提高警觉,不要太放纵自己的部属,不要轻置留后,事必躬亲,不要让部将掌权太重……” 卢安道:“不错!老爷是这样说过,小的侍候老爷时,听他对甘州的范大人,肃州的谢大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新放内调,史帅的任命尚未下来,二位大人到凉州来送行,三个人在署中密谈时,老爷仍是重复叮咛这些话,范大人还问老爷说老爷既劝他们如此做,为什么自己却能放心把一切交给史元帅?老爷那时可能已苦在心里,口中却很硬,小的还记得老爷当时说的话……” 李益哦了一声道:“姨丈怎么说的?” “老爷说──愚兄与二位贤弟不同,愚兄膝下无子,也没有可以托重的亲人在身边,这个位子迟早总是要交给人家的,老死边塞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才趁此机会,回到了长安去风光几年,而且仲义是愚兄一手提拔起来的,早点把大权交给他,他感恩图报,至少还会听听愚兄的话,河西凉州本署与各位贤弟合作多年,至感愉快,愚兄也不忍心陷各位于不安,故而趁愚兄尚能自主的时候离开,交给一个人,让他能接下手,不会让别人插了进来,如果愚兄一直株悬此处,客死任上,朝廷另外派了个人来,各位贤弟就不会如此愉快了。” 李益忍不住道:“好说词,这么一来,那两个人一定是感激涕零了。” 卢安道:“可不是,河西四郡,以凉州为首,其余四处,有如四肢,利害存亡相关,他们见到老爷要走,心中不安,也是来问问消息的。得到了老爷这个保证,总算心中放下了一半,不过老爷精采的还在后面。” 李益忙道:“他下面怎么说?” 卢安道:“范谢二位大人都是有子嗣的,只是年纪还小,都只有十五六岁,一时接替不上,老爷又说了──愚兄自然是希望两位的令郎能够成为留后的继任人,只是他们都还小,至少还有五六年才能参予军务,具有实绩而奏请留后,但五六年中人事变化很大,在朝中若没有个得力的人鼓吹,此事就未必能顺利,愚兄此去长安,多少可以为两位贤弟尽到这个心。” 李益道:“高明!高明,这番话一出,那两个人一定是死心塌地的感激姨丈了,而敦煌安南二处是跟着他们两个人走的,姨丈虽然在凉州被史仲义挤走了,然能控制那四郡,仍然可以制史仲义,在他的想法中,他到了长安后,等于是河西在握,所以才神气异常,那知道这正是史仲义所希望的,只要姨丈对那四郡仍有影响力,朝廷派在那四处的人就起不来,史仲义本人的地位就不会动摇了!” “小的先前倒没想到这些,现在多少有点明白,可是……” 李益神色一庄道:“史仲义是得到朝廷的支持而接掌河西,当然他自己也费了苦心,得之不易,所以他最担心是朝廷又派了别人来接替他。因为只有他才明白朝廷逐渐替藩易镇的手法,也只有他才明白朝廷已有决心,要从节镇的手中收回兵权,他被派到河西,原是做这件事的,可是一旦兵权到手,他的想法就变了,为了保有他的兵权,他自然就会不惜一切的设法制造事端……” “那跟我家老爷有什么关系呢?” 李益叹了口气,卢安问到最重要的地方,也是他最难回答的地方,因为卢方已经升调京师,离开了河西,留后的史仲义是朝廷促成的,史仲义的一切自然与卢方扯不上关系,但是李益必须扯出理由来,使卢安相信,因为在整个的计划中,卢安是很重要的一环。 要想除掉史仲义,使自己能够深入河西而作一股势力以为后盾,这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关键,所以李益清了清喉咙,便继续道:“本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可是姨丈一直把史仲义当作是自己的私人,而且,跟甘肃及安西敦煌四郡的过从太密,史仲义辜负了朝廷的寄望,朝廷能够不想到是姨丈的关系吗?” “史元帅勾结胡人,不会是要造反吧?” 卢安很小心,想得也很多,可见他对河西这个地方的情况很清楚,李益当然不能信口胡说:“他没有造反的本事,也没有造反的魄力,勾结东莫尔而制西莫尔,是为了造成他在突厥与吐蕃之间的特殊影响,使他在河西的地位十分稳固而无人能替代,然后再进一步地把甘肃、西凉四郡,置于他一人的辖制之下。” “爷!河西戍边的职责本就是为了遏止突厥与吐蕃的东侵,史元帅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坏事呀?” 卢安渐渐地表露了他的精明,李益反而笑了,因为这对他反而是有利的,于是笑笑道: “不错,卢安,想不到你对边廷的局势了解得如此清楚!” “小的一直跟随老爷在此十多年,别处的情形不清楚,河西的情况小的较为明白,因为河西的范围最广,要应付两支胡人,相当的吃力,本来只有一个节度使,就为了事实需要才分了四处出去,兵力也加了一倍。” 李益道:“史仲义用的方法不谓不佳,他若能成功,河西的防区会比以前更安全。” “是啊,所以小的才感到奇怪,爷为什么要对付他?” “因为这不是朝庭的本意,河西的力量壮大,只是史仲义的力量,不是朝庭的声威大振,史仲义对目前的这点成就都不肯放手,等到他的力量更大了,自然更不肯放手,如果他的力量更加壮大,安知不能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就算他本人还算安份,可是东莫尔汗也先不是个安份的人,联姻吐蕃,取得了邻邦的支持,真要给他一统突厥,他是否会就此满足呢? 等到史仲义制不了他的时候,河西的边廷就会多事,朝廷又将花费多少的兵力来平定呢?史仲义为了个人的权势,只顾目前,朝廷却要看得远一点,所以必须要制止他的妄为,为了压制史仲义,朝庭一时或许还不至于用兵,但一定会拿姨丈来开刀作为警戒,同时也使甘肃西凉四郡都各怀财戒,不为一人兼并,因为史仲义跟另四郡目前实难于融洽,他是利用姨丈的关系去稳定他们,如果因为他的势力大而迫使四郡归附了,朝廷是否会怀疑是姨丈促成的。” “这……小的可就不敢说了。” “不错,因为你不明白内情,可是甘肃西凉四郡跟姨丈时常联系,你也许知道,姨丈如果谦虚一点,倒还可以不受嫌疑,但是他内调以后,一直以他在河西的影响作为倚仗,一旦有变,他岂不是百口莫辩,他真要有影响力便也罢了,我到了这儿,才发觉他老人家只是个空架子,这叫我这个女婿是实在不知道如何说他老人家才好。” 这番话倒是深深地说进了卢安的心里,因为他跟卢方几十年了,对那位老大人的脾气太清楚了,因此急道:“爷!真是的,听你这一说,小的也认为事态严重了。” 李益叹道:“姨丈一旦倒下来,我是他的女婿,一定在所难勉,你还是卢家的人,纵不至于陪着砍头,多少总也不自在,眨到远蕃家中为奴,那可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卢安更急了:“爷!你可得千万想个办法挽救一下!” “谁说我没有想办法?可是我一个人急死也没用,要大家一起动脑筋,史仲义这边由我对付。” “爷!你捉摸着,到底办得了办不了?” 李益一笑:“我可以一试,但是不见得有把握,好在我已在这边安了步棋,叫瓦剌部的小王子去跟西莫尔汗商议应变,纵或不成,史仲义的计划也行不通了,不过最重要的工作却要你去做。” “爷,小的是个下人,能做得什么事?” “有的,你立刻就启程,星夜赶到古浪的镇羌驿,兵部遣来的特使刘学镛刘大人带着兵部兵符在那里等候消息,这个人你总认识吧。” “认识,他是刘姑老爷的族弟,跟卢家有点亲戚关系。” “我知道,姨丈给我的信上透露了。他出发之前,私下拜会过姨丈,姨丈才得如消息通知了我可见他跟姨丈的私交不错,可以请他帮个忙。” 卢安惊道:“爷!这个小的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李益道:“我知道,他的使命很秘密,寻常人等去了见不到他,你的关系不同,至少你去请见,他一定会见你的,只要见到了他,事情就行了。” “爷要他帮些什么忙呢?” “叫他带了兵符,立刻启程赶到凉洲。” “这个……他会听小的话吗?” 李益淡淡地道:“你告诉他此地的情况,他非听不可,因为我在明天将要动手,成了,我要兵符以节制其余的五处卫所将军,统归王慕和节制,协助瓦剌部以镇东莫尔。不成,我也要兵符来制史仲义,限令他不准轻举妄动,不得挑动胡人内视。” 卢安的脸色变了道:“爷!这个关系太大了……” 李益冷笑道:“不错,正因为关系太大,所以他才不得不前来,因为瓦刺部已经去知会西莫尔汗哈达,他们为了自保,必不甘心被杀,战事终将不免,问题是他们已知内情,除了对东莫尔汗也先宣战外,对史仲义也将因怀恨而兴兵,如果朝廷对史仲义没有表示,这个问题就大了。” 卢安这才发现到李益安排之密,不禁精神一振道:“爷!只有你的,这么一来,不管事情如何转变,史仲义是非完蛋不可,朝廷不会因为一个人而轻易动兵的。” 李益道:“当然,我若非看准了,也不会轻易妄动的,这是史仲义自作自受,也怪他自以为聪明了,所以你告诉刘宏业,说事情非同小可,他如果不来,贻误了军机,引起边患,任何责任都要由他来负,他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卢安道:“这个小的一定会把话说清楚,只是小的恐怕他推托,说是根本不知道,观望不理!” 李益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是要你一个人去,凉州太守杨梦云已经在我的客厅等候你了,见到了刘学镛后,你先别说什么,只说凉州有紧急军务要私禀,等他们会了面,你再说出我的话来。” 卢安点头道:“那就行了,只是杨太守……” 李益笑道:“我当然会防到杨梦云私下投向史仲义,泄密出去,所以先不告诉他为什么,你也得记住,在路上半个字都不能说,见到了刘学镛再付宣布,那时我在这边已经发动了,他纵然想泄密也来不及了。卢安,这可是关系着你我的性命安危,可千万大意不得!” 卢安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实在是很害怕,但是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连点头答应了。 两人回到客栈,方子逸果然把罗春霆与杨梦云两个人都找来了,三个人正在焦灼地商议,不知道李益为了什么找他们。李益来到后,首先把杨梦云请到了一边,随便捏了一套说词,而且还叫方子逸跟着他们,连拉带架地把杨梦云赶得连夜上路,去向古浪驿。两地相去不过百里,快马竟夕可达,李益等他们走后,再跟罗春霆作了一番谈话,这次他是看准了,动之以利,诱之以势,果然说得罗老夫子动了心,因为王慕和若是当了节度使,他这位老夫子的地位可就不同了。 事实上罗老夫子的心中本来就感到不安,李益挑了他一个好差使,让他跟史仲义作了一番密谈,吓得史仲义连夜部署,他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 李益提供他的数据。固然吓住了史仲义,但是他想到了史仲义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以后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来整他,以一个幕宾来跟一个节度使斗,无论如何都是不上算的事。罗老夫子在署中一个人思前想后,想到了严重性,深悔鲁莽,上了李益的当,差点没掉下了眼泪。可见他听了李益的揣测以及史仲义的计划后,吓得灵魂只差没飞上天去,两条腿瑟瑟地直抖,牙齿格格地响,李益忍不住笑笑道:“夫子,有好几个人听了我的计划只有奶是最害怕的。” 罗老夫子抖了半天才颤着声道:“公子,你们怎么会想出这个计划的,那不是在开玩笑吗?” “夫子认为绝对不可行?” “史帅是个武将,你只是个文士,他有数万之众,你却连个卫士都没有,你怎么去杀他?” “杀入的方法很多,何必一定要用兵刃。” “公子,史帅可不会被几句话吓死的。” “只要他肯来,我自有办法送他上路。” “公子!史帅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并不全靠朝廷的扶持,他在河西任副帅时,有几个骠悍的胡酋态度太过跋扈,不从朝廷教化,史帅匹马单舱,把他们一一击落马下,因而有虎将之称。” 李益一笑道:“比诸鱼朝恩如何?” “这个老朽不知道,老朽从没见过鱼朝恩。” “我可以告诉你,差得很远,鱼监一身技击可谓无匹,纵跳如飞,劲儿不逊雷霆,如史仲义真能比他高,朝廷不会求诸江湖人,早就调他去除奸了。” “长枪大战的战阵工夫与江湖技击不同。” “不错,弓马为战阵之技,逞威于沙场之上,刀剑为一人之敌,流血五步之间,秦始皇曾经一统天下,威慑六国,可是蔺相如却能以书生之身,劫持于庭上,终保完璧而归赵,张子房买得力士,荆轲为一剑士,都无法奈何秦皇,而蔺相如能之,是知书生之威,尤在剑客之上!” “公子!这可不是引经据典可以成书的。” “我知道,我举蔺相如为例,就是告诉夫子,谋而后动,才会万无一失!” “公子,你究竟要如何下手呢?” “这是我的事,不足为第三者言,夫子知道了有害无益,露了形迹,反而坏我大事。” “那老朽要做什么呢?” “想法子,找点理由,叫他再来看我一次!” “这个……老朽实在不敢,万一公子未能得手……” 李益笑道:“那也没什么,至少他也不敢杀我吧!” “史帅为了在河西立稳脚步,也许不敢对公子如何,可是他要杀老朽却是举手之劳,只要一挥手就行了,而事后连一个收尸体的人都没有。” 李益道:“夫子太过言重了,目前我要夫子做的事尚不至于如此,因夫子只要说得他来私访,至于我要做什么,夫子自可推个不知,甚至于对史仲义在密谋进行的事,也必须表示得一无所知。” “老朽就是在踌躇,不知道要什么理由,才能说动史帅来访,因为根本找不出理由……” 李益笑道:“任何一个理由都行,他也一定会来。” 罗春霆不禁弄胡涂了,怔怔的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他本来就要来找我,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以及不能在此刻更动戍军的原因,这一个理由才是他要来的原因,但是他对夫子已经起了戒心,自然不会让夫子知道的,他问计于夫子,只是为了看看夫子对他的行动了解多少,所以为夫子本身安危计,夫子最好不要太精明,随便捏造一个使他放心,又能叫他相信的理由,他也一定会接受,以后就没有夫子的事了!” “史帅如果非来不可,何必要老朽来出点子呢?老朽装成完全不知情,不就行了吗?” 李益淡淡地道:“如果他不找夫子,夫子自可装作不知情,但是我想象中,他一定会找夫子,因为他要知道,在他离去的这几天中,我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公子的意思是说……” “我们自然包括夫子跟我在内,因为那天他回去,夫子的-番言词,使他对夫子有了畏忌,才急急地发动了这一次突厥之变,事实上,突厥目前的情况还算安定,根本无须无事找事的,正因为夫子的一席话,使他深感威胁,才必须想出了自保方法,他认定夫子是家岳留下,在此刺探他动静而柑制他的人,当然认为我们是一伙的了。” 罗老夫子吓得苍白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焦黄,噗地一声跪下了:“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这位夫子在这个时候,才算是认识了事情的严重性,李益似乎并不惊奇,淡淡地道: “夫子,我不是吓你,是你自己的态度太过暧昧,你听过我的计划后,认为绝无可能,你甚至于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要把我的计划泄露出去!” “老朽绝无此意,老朽不敢!” “可是你心中确实那么盘算过,只是未曾决定而已,现在你已经知道利害,史帅对你已有怀疑之心,你在帅署的地位已不受信任,此番他重作整顿,却不敢对我如何,因为我是兵部的密使,朝廷的密差,家岳的私人代表,这三方面都是他惹不起的,否则他就是要造反了,这一点奶是清楚的?” “老朽清楚,所以老朽绝对不敢轻泄公子的计划。” “但是你不敢明显的站在我这边,也是事实,我看得很透,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怎么做,现在你总算明白,史帅如若得势,第一件事就是杀你,你若泄漏了我的计划,只有死得更快,因为你对帅府的机密总知道一点,他可以敷衍我,却不必敷衍你,尤其是知道我有对付他的心,就不会留下一个曾经参予他机密的活口!” 罗春霆只有连连叩头,李益把他拉起附耳密语,告诉了他一番!罗春霆悬着一颗忐忑的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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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李益很得意的回到内室,小红侍候他就寝,一句话都没有问,李益也没有说什么。第二天,李益醒来时,看见小红正在擦拭那柄防身的短剑,擦得非常小心,用一块绸子,倒上了些许白色的粉末后套住了锋刃,用劲地抽动着,完后,才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归入鞘中,然后把那块绸子丢进火盆中焚化了,冒出了一阵很刺鼻的青烟。李益被那些烟的味道弄得咳起来,反而把小红惊醒,道:“啊!爷,原来你已经醒了,怎么不叫妾一声呢?” 李益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小红为他又搓又揉,倒了一杯热茶,又倾了一点醒神去毒散,放在李益鼻前,让李益嗅了,打了三四个喷嚏后,李益才定下了神,喝下了两口热茶,喘着气道:“喔!真厉害,小红,你烧的是什么东西,怎么那般怪味道?” “是一种药末,妾身不知道爷已经起身。而且就在旁边,否则妾一定要爷屏住气息,离远着点儿的!” 李益又呼了口气:“你这丫头也真是,我不但起来,在你背后也半天了,你却到现在才知道!” 小红道:“那时妾身全神贯注,不敢少怠,所以对身外事物都忽略没有注意。” “全神贯注,只是为了擦拭那枝匕首?” “是的!爷!那种粉末是种剧毒,见血封喉,妾身必须十分小心,以免沾上伤了自己。” “喔,兵刃淬毒,就是这样子淬上去的?” “不!那是将毒药溶于水中,将刚出炉锻红的兵刃浸入毒水中,使毒为刃吸收,永远的保存在刃上,这样一来,使用时就不太方便,而且兵刃变为蓝色也容易使人警觉。再者毒性不若妾身所用的方法剧烈。妾身将毒粉以绸布包着,在刃身上用劲地擦,使药性大半附于刃上却不会变色,虽只能使用一次,但是十分剧烈,只要沾上一点肌肤,挑破一点外皮,毒性浸入,七步断魂……” 李益用手拍拍胸口道:“好厉害,好厉害。” “这原是妾身备来行刺仇家于老贼时所用的,只是没机会吧了,妾身就留下,想不到用在这地方了。” 李益道:“你也太谨慎了,我想用不着这么费事的。” 小红道:“爷!你知道要用来对付谁的?” 李益笑笑还:“自然是用来对付史仲义的,昨夜我在跟那个罗老夫子在谈话时候,你在门外都听见了。” 小红倒是一怔。目泛奇光道:“爷知道我在偷听?” 李益一笑:“当然知道,而且知道还是你,否则我早就声张起来了,还会一直让你听下去?” 小红不相信地道:“爷练过武功吗?” “看什么武功,我出身世家,盘马、弯弓、舞剑,一些粗浅的战斗动作,总要学几下,用来锻练身体的。” “不!那种功夫不算,妾身说的是练气吐纳的内家技击心法,爷一定练过,否则耳目怎得如此聪明?” 李益笑了:“我可没有练过那种本事,只是耳目聪敏,不逊他人,那是我向一位老道士学的,我幼时读书很苦,日以继夜不息,那个老道士教我一个静坐养神的方法。” 小红失声道:“那一定是上乘的内家秘诀,爷是怎么练的,能够说给妾身听听吗?” 李益道:“能,不过就是一个静坐的姿势,五心向天,闭目内视,能见胸中诸杂念,或摒之,或聚之,能收放自如时即为成功,我照着做了两年,果然大有功效,目能视,耳能闻,一心兼可二用,所以在别人朗读时,我就能看另外一本书,耳听目视,俱能熟记,省了他人一半的时间,却能陪收他人之效果,我在小时有神童之称,大概就得力于此者不少,而且借着这种秘诀,也使我的耳目特别灵敏,不过那个坐姿到后来就渐渐地因为骨骼转硬坐不成了。” 小红道:“不可能,这分明是一种极为上乘的内家练功要诀,爷只要勤练不辍,定必可日益精深的。” 李益道:“我说的是真话,在十四岁的时候,我再以那个坐姿行功,却越坐越累,全身大汗,四肢抽痛。” “那是什么缘故呢?不应有此现像呀!” 李益笑笑,接着道:“那时那个老道士还在,我以这种现象去问他,他端详了半天,问了我一句话,然后就连声说可惜,可惜,接着自己又叹息说他早该想到我既是一脉单传,绝不可能成为他的门中人,自此云游而去。” 小红更为诧然地问道:“他问了爷一句什么话?” 李益道:“他问我是否破了色戒?” 小红哦了一声:“我明白了,爷练的果然是道家金丹飞升之道,必得以童身修为历过九九大劫,道成丹固,才可以从心所欲,十三四岁为发身之期,四五月为春思萌动之期,宜特别戒慎,因为这就是道长所谓暗九之数,十三岁戒之在五月梅雨之际,十四岁则为四月蚕桑之期,一三五、一四四,三数之和为九,亦即暗九之成也……” 李益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一直认为道家明九暗九的九九劫数为无稽,听奶这一解释才明白了,十三四岁为男子发身之时,虽曰少年,但大家还是以儿童视之。略少避忌。四五月是春思撩人之时,最多绮思,当其时也,家中成年女子春衫初易,肌肤偶露,对十三四岁少年,前者无戒防之心,后者则隐兴沾泽之意,确是最尴尬之际,我完全是以一己的经验体会,但想来在他人也是差不多的,道家暗九之劫,倒是有所根据的了。” 小红道:“爷难道在十四岁那年就……” 她不好意思再问下去,李益道:“其实我在十三岁就已经初尝异味了,那是我家中一个大丫头,她在园中采桑,有时要爬到树上去摘高处的新叶,我在树下看书,不经意时,举首上看,峰壑隐见,难免不砰然心动,而那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意把衣服穿得松松的,在我头上跨来跨去,终于使我情不自禁而入了道儿……” 小红的脸也不禁红了道:“爷也真是的,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李益轻笑道:“孔夫子把修齐治平的大道理定出很多的规律,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地做到的,世上那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只要能择其要者而行,勿离大道,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非礼勿视。是为不见可欲而不动心,实在也是最难的。” 小红红着脸,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爷既然在十三岁就破了色戒而失童身,怎么到了第二年才有异状呢?” 李益道:“那或许是我的资质过人,偶一为之,无损于道基,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人事已开窍,胆子也大了,偷期密约,时兴云雨,才把那些所谓元阳,斲伤过度,才算是把早几年的努力都毁了,而且我认为道基之养成,固非一日之功,真要毁基,也不是一两次便能毁得了的,立以为戒,戒之在始,只要一开始,就很难再收回来就是了。” 小红叹了口气:“那个道士一定是位修为有素的高人,他指点爷练气的功夫,也是很难得的修真功诀,只可惜爷未能全始终,否则现在一定是个……” 李益摇头道:“我其实对他所授的那些早就有所知觉,对于毁了道基,我一点都不后悔。而且他教我的功课原也不止那些,是我不愿意进一步去修为而已……” “对呀;我想他既然看中了爷的资质,授以秘传,必然会有更进一步的指示,故不至于轻易动心的,爷为什么……” 李益道:“为的是我的志趣,我根本无意成仙成道,学一点健身益智,延年袪病的方法就够了,对他后来所讲的明真见性,善养真如的法旨,我根本就没再下功夫,因为我自己是一脉单传,不能绝了先人的香火,再者我认为仙道无凭,很可能是空忙一场,再者我认为仙道太无谓,纵然修成不死之身,也不过像棵不死的老树一样,纵然占了一个地位,对人有什么好处?远世而隐,与松鹿为侣,又有什么意思?”小红为之语结,李益又道:“上天给予我这份聪明这份才具,父母生育我,养育我,天覆地载,慈亲鞠育,这两大至恩不报,而妄谈修真之道,纵然成了神仙,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为人为己,我都应该做点什么……” 小红道:“爷,神仙一样也可以救世的。” 李益摇摇头:“那是骗人的,黄庭经卷,我看过一些,里面全是些修己之道,至于有些自称神仙的人,借看幻术惑入耳目,那根本就是旁门左道,神仙保气之术由吐纳入门,上乘者可辟谷而登仙,下者则轻身健步,力逾常人,成为所谓的剑客,如此而已。” 小红愕然道:“爷,原来你懂得很多!” 李益道:“不多,我只是略略晓得一点其中道理,所以我才能用琴声来指点奶的剑技更进一层,也能授你无弦之琴之奏法,识得你心中之音意所寄,你也应该明白的,假如我不是具有这种修为是做不到的。” 小红道:“我可被爷骗苦了。原来爷高明得很。” 李益道:“那你又错了,我只懂得道理,却没有下过苦功,内家吐纳之旨是勤修不辍,才能日益精进,而我早在十三,四岁时就中辍了练习,少年即因纵欲过度,伤了真元,难望有大成,我也不想在这上面下太多的功夫。” 小红道:“照爷的那番谈话来看,爷懂得很多,为什么又不自克制而自毁道墓呢?那对身体是有害的!” 李益一笑道:“我知道,我若不是那样子来一下,又怎么会叫那老道士对我感到失望而放弃了我呢?” 小红睁大了眼睛道:“爷是故意的?” 李益道:“是的,他看中了我的资质,授我以修为要旨真诀,助我速成,是想把我当作他的衣钵传人的,我对他那些启发灵智,发挥聪明的方法感兴趣,对他的修真大业则兴趣索然,但我如不表现得与道有缘,他就不会肯教我那些,既然学了他的入门功夫,就不能不敷衍他,到了最后,我只有叫他自己失望回头,免得再纠缱我。” “爷,那个老道士的法号叫什么?” “他自称罗真人,云游无定,为了我,曾在姑臧小居三载,以后就又云游莫知所终了。” “罗真人是位得道的陆地神仙,多少人想入他的门墙而不可得,爷却白白地放过了这个机会。” 李益淡淡一笑道:“我又不想成仙得道,自然不会认为可惜,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真仙,否则他应该看得出我的功名利禄之心太重,根本不是神仙中人。” 小红轻叹无语,倒是李益道:“我昨夜听到你在门外,可是事后你没有问我,我知道你必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也就不再吩咐你,果然你都准备好了,小红,得卿为助,那实在是我最大的幸福,因为奶从不需要我开口,就能知道我想做什么。” 小红微泛苦笑道:“爷,妾身说句话,爷不要生气,爷的机心实在太重了。” 李益道:“小红,我这是不得已,假如我不算计他,他就会要置我于死地了。” 小红微怔道:“那怎么会呢,史仲义只是为求自保。” 李益冷笑道:“有些话我没有对别人说,但我心中明白得很,史仲义这个人的机心太重,我承认是逼得他太紧了一点,但凭心而论,我只是为了朝廷尽心,使兵权归于朝廷节制,戍卒对调,他还是当他的节度使,与争权无损是他自己想造成的一股威胁朝廷的实力,才舍不得放手,居然演出这一套把戏来了,我自然不能放过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杀死爷的意思呢?” 怎么说,但是我在河西,不管他事前怎么严密部署,事后局势一明,我总会知道的,他会让我回到朝李益道:“他就是为了我挤得他太紧,才不惜发动胡乱以中止易戍之举,朝廷由得他想怎么说就廷去说明吗?” “但爷是朝廷派来督促修城的特差,他敢杀死爷吗?” 李益笑道:“他当然不会自己杀死我。但是他却可以借刀杀人。我既然是监督修城,动工时必然要到城墙外去勘察,塞外就是大唐与突厥人的界地,胡乱若起,我岂不是首当其冲,事后他报称我死于乱军,推得一乾二净的了。” 小红道:“爷是从那儿得来的这些奇想?” “由我本身而想到的,我若跟他易地而处,我就会这么做,史仲义看来也不笨,他自然也会这么做的。” “我实在难以相信。” “那很简单,等他来了我就先把他的计划叫出来,他若是有此心,一定会做贼心虚,恼羞成怒,甚至会当时变脸想杀死我,那时你再下手也不迟。” 小红脸色一变道:“果真如此,我杀死他就不会内咎了。爷!现在妾身再说句实话吧,昨夜我虽然听了爷跟罗夫子的谈话,心中颇不以为然,爷只是揣测之词,并没有真懑实据;却连个分辩的机会都不给人,就要致人于死地,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李益诧然道:“小红,奶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小红道:“这本来就是事实,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岂非是早就有心置他于死地?” “我跟他无怨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实现爷的计划呀!” 李益笑了一下:“小红,你把我看得太神奇,也把我想得太狂了,不错,易戍之计是我拟的,我是个文人,根本不懂得军事兵法,那天只是跟高晖在谈话,灵机一动,随便提出个办法来,那知道高晖竟连声说好,逼着问我如何实行,我胸中本无成算,那里会有什么办法。但是他问得很急,我也就信口开河,根据一点粗浅的了解,提出了一些办法,高晖就认了真,当时就写了几封信给我,要我必须促成比事。” 小红道:“由此可见爷在知事之明上,确有过人之处。” 李益叹了口气:“小红,军国大计,那里能如此草率就定了案的,这个计划即使高明万分,高晖也无权作主,至少回朝向圣上请示过之后,得到了御命示可,才能付之实行,甚至于还要跟一些御前谋国的老臣再三商讨后,才能算为定案。” “高大人事先并没有肯定答复认可,他只是写了几封私函,要爷来探听一下边镇的语气态度,所以他在事后请准了圣谕,甚至于也颁出兵符,却仍然未能敲定,要使臣在前驿观望等候,看情形再作斟酌。” 李益笑笑道:“你把军国大计看成儿戏了,高晖给我的私函虽然措词含混,但是他授权给我来探讨边镇的意向,就是此事已为定局,只是不敢轻举妄动而激起各路边镇闻讯生变,所以,未敢遽发兵符,暂作观望……” 小红愕然地道:“那妾身就不懂了,爷的意思是说……” 李益道:“我当时也跟你一样的胡涂,直到我来到河西帅府,向史仲义表明了意向,居然使他大为紧张,我才知道我无意中想出的歪主意,却是朝廷熟思已久的制边之策,只因为事关重大,一举若不成,牵连到全国的兵镇都会哗然生变,因此才不敢宣布,刚好我碰巧提出了,他觉得在河西有我姨丈的关系,利用甘,肃等郡与凉州互为牵制之故,实力均衡,颇可一试,才立时作书,要我来碰碰运气,否则高晖虽然职掌兵部,也不过在人事上对各节度使区聊作节制,那有权力作此重大的决定?” “这么说,他是在利用爷了!”李益一叹:“可以这么说,但他也不是存心,计划是我提的,主意是我出的,他因势利导,小作促成而已。因为在河西,由我来游说试探,事成与不成都不会酿成大变,是个最理想的试探方法,也正因为早有定案,所以他才敢立作决定,实时修书,更可恶的是他还借我之口,吓姨丈一吓,让姨文也修下私函给我,带来一试。” 小红听得呆了道:“高大人看来不似狡狯之徒!” 李益笑笑道:“他不是狡狯之徒,但至少也不是个老实人,称得上是个颇有谋略的能臣,否则以他的年岁资历,那有摇身一跳就是兵部尚书的职位!我在路上,还以为这件事是我一时凑巧,想出来的绝妙主意,与致冲冲,也以为到了这儿必可得到史帅的同意,直到我开口后史仲义居然大感紧张,我才知道问题的严重,一窍通而百窍通,我也知道了高晖担心的问题,不在甘肃伊州及安西等郡,而是在河西中心的凉州。”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爷呢?” 李益道:“我只是名文官,而且初放外任,年事又轻,虽然在长安闹了不少的新闻,扳倒了几个豪门,那不过形势早成,在我身上发作而已,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过我挟在中间,确也表现了一些鬼才……” 小红笑了道:“跟爷同宗同榜的那位李贺李才子是真正的鬼才,因为他的诗句中充满了鬼气,至于爷嘛……” 她思索了良久,才笑着摇摇头:“妾身倒是说不上来了,因为爷的诗文无一不佳,无所不及,无所不至,豪放、壮阔、细腻、缠绵,兼而具之!” 小红不是一个名家,可是她的批评使李益有深获知己之感,因为她的话,深深地说中了李益的长处。 但是遗憾的是李益无法去表示他的欣喜了,因为他算算时间,史仲义应该快来了,而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必须要说服小红,这才是最重要的工作。虽然,小红的准备已经在表示要配合他的计划了,可是这件事太不平常了,不能有一点差错,所以小红只是肯听他的话还不够的。 命令一个人,或者强迫一个人去做一件事,跟让那个人心甘情愿,自动去做一件事,效果会差得很多,前者只能做得成,而后者才能做得更好。 所以李益清了下喉咙,庄容道:“小红,你能认清这一点就好了,像我设谋狙杀鱼朝恩,朝廷久有此心,也作了各方面的准备,但是都不敢轻易发动,最后找上了我,圣上并没有期望必有所成,只是一个试探而已,朝廷把铲除鱼党的主力放在翼公秦氏父子的身上,他跟鱼朝恩一起到郭汾阳王府来只是为了绊住鱼朝恩,秦公同时发动,把鱼朝恩在朝中的几个有力死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一举扑杀,那才是圣上的目的。这样子一来,鱼朝恩纵然走脱了也没多大关系,羽翼尽除,就很难有所作为了。” 小红道:“这是怎么说呢,鱼朝恩在他的私邸中养着千百武士,都是精擅技击的江湖亡命之徒,若非黄大侠伉俪能及时劝喻他们离去,那批人也能把长安闹翻过来。” 李益笑道:“不错,可是那些人能够把朝廷推翻,拥立鱼朝恩而有天下吗?” “那当然不能,名不正则言不顺。” “不仅如此,秦朗也早作了准备,鱼朝恩一死,秦朗立刻就掌握了禁军,并不是旦夕可及的事,-定是早有安排了,正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禁军,才敢对鱼朝恩发动攻势,鱼朝恩的那些江湖死士也许能以一当十,但是绝对无法与十数万禁军相抗的。” “禁军不是由鱼朝恩亲自率领的吗?他开始得势。就是因为掌握了禁军。”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鱼朝恩未得势前,是掌握了禁军,没有什么好处,反倒是后来跟着鱼朝恩面前趋奉献媚的小人,一个个都位居要津,享尽荣华,这种做法使得那些原本支持他的禁军离心他附,奏家的势力渐渐地透了进去……。” 小红终于明白了,在别的女子是很难明白的,但他容易明白,因她是武将之后,懂得这个情形。 李益知道她已经明白了,笑笑又道:“第二件事是高晖取代于老儿,这是他跟朝廷之间的密约,早已内定,而高晖对于老儿坑陷了他的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无时不思报复,他安排的报复行动也许十分周密,但于老儿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一直防备得很严,使他难以得逞,被我这无端挤了进去混搅一阵,居然把于老儿活活地气死了,看起来似乎是我的力量,但实际上……” 小红忙道:“实际上也是爷的力量逼死他的呀!” 李益轻叹道:“我不过是一个新取进士,想跟手握天下兵符的兵部尚书相抗,无异以卵击石,于老儿根本可以不加理会,就算我手中抓住了他通敌卖国的证据,也无法扳倒他的,于老儿之所以紧张得喷血而死顾忌的是高晖,而不是我。” “高晖既然有迫死于老儿的力量,为什么他不加运用呢?” 李益笑笑道:“这是个最好的问题,高晖掌握着足以致于老儿死命的证据,可是他跟皇帝太接近了,他知道皇帝也是个好用心计的人,因此不敢轻易动用,因他恐怕那些证据会牵涉到皇帝,那样一来,不仅扳不倒于老儿,还会把自己也赔进去,所以他在皇帝面前连提都不敢提,但是他又不甘心,刚好趁着我跟于老儿要闹起来的机会,他才抖了出来,借我的手来利用那些证据……” “高大人是那么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吗?” 李益叹了口气:“兵部尚书是文官,却执掌着天下的兵权,虽然没有调兵遣将之权,却可以决定将帅的任免,兵员的增删,这又岂是一个书呆子能担任得了的!于老儿本身就是个例子,高晖如若是个老实人,怎能挑起这副担子,接下这个重任!” 小红默然不说话,李益又道:“了解到高晖是怎么一个人,再回到本题上就容易明白了,当我提出易戍的计划时,高晖虽然满口赞好,但是并不热衷,因为他警告过我,说这个计划,必将招致主帅的反对,等到我再提供进一步的计划时,他才欣然同意,立书私函给我……” “爷进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李益比了个手势道:“就是我目前要从事的。” “高大人同意爷这么做?” “他口头上没有直接同意,而且还劝我看情形行事,不能太过份以激起变故,但是私心里就是默许从事,因为他比我看得透彻,掌兵权的人,没一个肯放手的,这根本就是唯一的办法。” “他为什么不直接授权给爷呢?” “小红,你怎样这么傻,这种事怎么可以直接授权,他不会落下个口柄的,因为谁也不能为失败而负责,他口头反对,心中默许,是为了他知道我有这么做的能力,万一失败,他又不必负责任。” “他凭什么以为爷有这个能力呢?” “他倒不是寄望在你身上,你行刺于老儿一次不成,所以他了解到奶的能力是不足以成事的,他认为我有这个能力,是寄望在黄衫客与贾仙儿两口子身上,他知道我跟这两人的交情,认为我在必要时,可以去请求那两个人的帮助,以他们高来高去的身手,即便是戒备森严的帅府也挡不住他们,取顽将首级,有如探囊取物。” “朝廷大计,居然要动用到江湖游侠身上了?” “不错!这是解决问题最简捷的法子事实上各地的节度使身边,都是此类死士,在安史乱时,互相倾轧暗杀之事层出不穷,都是刺客所为,鱼朝恩当权之时,不也养着大批江湖上的技击之士吗?” 小红点点头道:“是的,妾身从公孙大娘门下学剑时,经常看到有些身份神秘的客人前来,都是那些显宦当权者的代表,前来延聘高手刺客的,公孙大娘自己不受聘,但是她门下的弟子,却有不少被人重金礼聘而去。” 李益道:“那些人能为金钱所买动,就不会高明到那里,权臣达门中蓄养死士之风,在隋代就很盛了,高租李渊在隋时为太原守,得罪了丞相宇文化及,就遭到过刺客的暗袭,幸亏叔宝秦公途遇解救而得免于难,而翼国公秦氏一门的富贵,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只不过真正身负绝技的高人侠士不易为富贵所动而已,像黄衫客夫妇,若不是机缘凑巧,跟我交上朋友,而又适逢其会,跟汾阳王郭老令公投缘,被延为座上客时,为朝廷效命,狙杀了鱼朝思,平时谁也请不动他们。” 小红道:“游侠胸襟,本就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才能见其气节,但他们与爷的关系不同……” 李益摇头道:“高晖想错了,他以为黄衫客夫妇可以动情,以为我跟他们的交情,必可请得动他们出力,但是我却深知他们只有一个义字才能动得了他们,刺杀鱼朝恩,是因为他太专横,太跋扈,早有取死之道,他们是仗义而为之,如史仲义之流,只是为了保有自己的兵权,尚无明显的劣迹,黄大哥他们不会多管这个闲事的,我如开了口,不但会碰上一鼻子灰,也将失去了我们的友谊了,所以我根本不去想他们,只有一个情形下,他们会对付史仲义,那就是史仲义杀了我,他们替我报仇。” “史仲义会不会这么做呢?” 李益笑道:“他如果知道利害,自然不敢杀死我,胡胡涂涂冲动之下,就难说了。不过我不希望利用他们两个人来保护我,所以宁可靠自己,靠你来成事。” 小红道:“妾身淬毒刀刃,就是准备竭力以报爷了,只是妾身不敢说有多大的把握。” 李益道:“没关系,尽力而为好了,你我都不是为了自己,杀了史仲义,我不可能去接他这个节度使的缺,正如我设谋搏杀了鱼朝恩,未获寸勋,反而惹来一身麻烦。” “这就是妾身不明之处,爷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益苦笑道:“我原来根本没有对付史仲义的意思,可是他被我一逼,居然连络了东莫尔汗,煽动突厥内乱,这才使我与起了除他之意,如果让他的计划得逞,塞上血流千里,那重重杀劫,可都是我挑起来的。” “那怎么能怪爷呢,何况死的是他们胡人。” 李盆庄容道:“小红,史仲义可以如此看,朝廷也能作如此看,我却不能,我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 这是李益的违心之言,但是他由于这一段时日以来,惯于勾心斗角,已经养成了掩饰自己的事,控制自己情绪的本事,这句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小红倏然一震,变容道:“是的,爷!妾身错了!” 李益笑了一笑,他费了半天的精神等的就是这句话,期待的就是这一个反应,因为他已经使小红相信,这是一件神圣而庄严的工作了,只有这种情操,才能激起人全心全力,至死无悔的决心与勇气的。 小红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唯其如此,只要能感动她。她将是一柄杀人的利器。 小红也不是个很容易受蒙蔽的人,但是李益却能把她说得死心塌地,这是李益成功的地方。 因为李益的才智是小红无法所及的,他做一件事,在目前也许毫无用处,但是却能种因于未来。 正如他现在所从事的一样,除掉了史侑义,于他毫无裨益,却要冒很大的危险,李益大可振振有词地搬出家国社稷那一番大道理,谁也无法窥测到他的意向。 但是他的下一步棋却下得很远,伏在瓦剌部的小王子身上,除掉了史仲义,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抬上王慕和,因为王慕和目前是名正言顺的副帅,三军不可一日无主,他要杨梦云去把特使与兵符调来正是为促成这一件事。 王慕和即了帅位。兵符在手,可以指挥其余六卫将军,河西在握,可以影响到甘肃伊州安西敦煌诸郡,一起发兵,助瓦剌部并掉了东莫尔汗也先而与西莫尔分庭抗礼,甚至于得大唐之助,更进一步压下西莫尔,取得突厥的霸权,目前是个机会,他可以假手兵符在握而便宜行事。 等到大局底定,小王子感恩图报,对李益一定十分感激而言听计从,何况瓦剌部本身并不强,要想维持他的霸业,势必要靠大唐的支持,要想稳住他的支持,王慕和的河西节度使地位就稳了,但王慕和本身是个庸材,恐怕还得倚仗他的妻子脱欢儿女汗。女汗偏又是胡人,必须要求教于李益,李益本人不在这儿,却留下了罗春霆,罗春霆的地位则是靠李益而维持的。 李益盘算了一下,整个河西的局势,他可以遥为控制,因为整个通盘大计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他只要不把计划一下子宣布,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叫他们做下去,只要在离开之前做好一半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接下去。 然后他只要控制着这西南半壁河山,他的地位就稳牢得很,谁都要客气三分。 一个人手握着这么大的权势,本是很危险的事,但是李益却不怕。因为他手上无兵无卒,也不实际掌权,争权夺势,挤不到他头上,朝廷也不会去猜忌他。 李益懂得了一个诀窍,掌权的人不要站在明处,才是最安全的自保之道,他想起在京中曾经见过玩杂艺者有扮皮影戏的艺匠,剪驴皮为雏型,投影绢幕上,或歌或舞,或谐谑为剧,很受一般民间贩夫走卒们欢迎。 可是剧中人都是傀儡,操作者隐于幕后,观剧者看不出操剧者,但真正的灵魂却是那个隐于幕后的人。 这种玩意兄由于谈话粗鄙,不入士族之门,但李益看了一次之后,却得到了一个启示,若云人生如剧,他宁可不出而被人看见,也要做那个幕后提线的人,幕上生龙活虎,悲欢离合幕前如醉如痴,整个控制于一人之手,李益天生就不是个受人控制的人。 这边刚把小红的情绪引入境况,秋鸿已经来报说是节帅史大人微服来访,李益忍不住笑了,一切都如他算了,几乎连时间都拿捏得差不多,这证明他的确看得准。 史仲义在李益的恭迎下进了客房的正厅,客栈中的人早已回避了,史仲义带了两名亲随也穿了便装,他本人的脸上带有风尘之色,显见他这两天往来奔波的确辛苦。 不过史仲义却一点都没有戒意,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不会存有戒心的,因为李益只是个文官,住在凉洲的客邸中,没有一兵一卒相随,史仲义以堂堂一镇主帅,又是个久历沙场的战将,做梦也不会想到李益会算计他,或是敢算计他,能计算他。 李益这个计划实在是大胆到近乎神奇的计划,除了李益之外,也没有一个人敢相信会成功,但李益却十分有把握,他了解到一件别人很不容易了解的事,正因为这是个任何人都想不到及认为不可能的计划,所以才一定可行。 正因为他自信必成,所以他的言谈态度,十分从容自然,甚至于言谈声色之间,没有一点杀机,只可惜史仲义是个武将,不是个剑客,他学的是万人敌的兵法韬略,不是流血五步的一击,否则他至少可以从李益与小红的眼中看出一丝残忍的冷酷。 秋鸿献上茶来,由小红接过分送到宾主前面,史仲义对李益还有几分客气,那是为了李益所负的特殊身份,对小红这一个侍儿,当然没有看她一下,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下手机会,但小红没有动作,裣衽屈膝请安后退下一边。 李益也没有什么表示,他知道小红还要等一个求证,以证实史仲义的企图。李益说了半天的理由构成了史仲义必死无赦的罪行;但,那只是揣测、和判断,没有一点实证,小红是个学剑的剑客,她绝不会轻易杀人的。 换了第二个人,一定会很懊恼,怪她错过了一个机会,因为她使的是短刃,必须要贴近才能出手的,错过了这个献茶的机会,以后就再也没理由接近。但李益却不急,反而更安心,他知道小红能够放过这次机会,就一定有更多把握,也知道她等待的是什么,李益也不认为她的过份,因为那正是自己准备给她的。 虽然他作了许多安排,许多计划,但都是根据一个臆测,一个推断,假如史仲义没作那些安排,那么,他的一切安排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自然也不必要杀死史仲义了。史仲义如果真的没有企图联络东莫尔汗发动一次变乱,小王子他们也不会行动,那一切都是虚惊了,李益本人也希望得到一次证实的,证实自己的断事能力。寒暄了几句还是史仲义自己先开口:“李公子,很对不起,让你等了两三天,因为高兄手书提及的那个计划几乎要调动河西全部兵员,下官虽然是主帅,但直接领军却是六卫郎将,下官须去跟他们商谈一下。” “这当然是应该的,督帅是否已经协调好了呢?” 史仲义微微一笑道:“大致差不多了,因为这是朝廷的旨意,身为臣属,理应遵照的,虽然有一两个人感到很惶恐,怕临时更调来的士卒一时不易统御,而边镇军务职责重大,万一有变,恐怕难以应付,可是经过下官晓谕之后,他们都同意了,就等兵符一到,就可以付之实施了。” 这个答案大出李益所料,也破坏了他苦心构思的计划,使他这两三天来努力成了一场徒劳,因此这个打击使得李益几乎有点失措,连小红都用一副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不过李益究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史仲义并不是那种肯把到手权势放弃的人,这恐怕是他一句掩饰之词,而且也听出了一个语病。史仲义如果真的经过协调,就不会轻易地说那句兵符一到,便立即付之实施的话,这是一句最笨的话。 就算河西所部的六卫部没有问题同意了,易戍之举,也不可能就实施了的,至少要等他去到另外四郡去一一协商妥当才能请下兵符成事,史仲义是一镇主帅,无论如何也不该说出这种没有见识的话来。 由这句话,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信口应付一下而已,而且这是个很大问题,史仲义却说得太轻松了,似乎根本不当一回事,这又是一个大漏洞,有了这个重大的发现,李益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他计划的事不会落空了,只是目前小红却为史仲义的回答打消了杀意,李益必须要点醒她一下,因此他也装作很高兴地道:“好极了,据我所知,京中派来布达调戍兵符的特使刘学镛刘大人,已经昨日出发,今天可以到凉州。” 这个消息使得史仲义微微一怔道:“刘大人今日可到了?” “是的,是再晚叫卢安催他的,尚书高公所以要另行着人赉送兵符,是顾虑到朝廷威信,唯恐有些节便不像督帅这样深明大义,会反对易戍之策遽发兵符,对方来个阳奉阴违,岂不是弄得很难堪。再晚与督帅恳谈过后,见督帅对易戍之策深表赞同,想来不会有问题了,故此才叫卢安前去请那位刘大人尽速启程前来。” 史怀义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但也不过顿一顿,随即恢复了笑容道:“好极了,本爵所部六卫即将因为要奉行调戍之策,都把士卒开到凉州来了,若是刘大人来到后,即可请兵符,按照部议着手分配易戍。” 他似乎胸有成竹,知道兵符来了也调不成的,所以言谈之下,乐得大方一点,表现得很积极,李益却故作失惊地:“督帅已经把各戍所的兵都调集了?” “是的,边卒调戍必须迅速机密,以免为外胡得知消息,趁机蠢动,本爵想要做就要快,所以干脆叫他们将士卒调集凉州立分行发。” “督帅跟贵属都协议定当了?” “是的,现在罗老夫子正在帅府草拟分配的事宜,等他作成计划后,请下兵符,立作布达,就可以叫他们领着人前往调戍的地方去报到。” “督帅行事干净俐落,且有鬼神莫测之机。” “哈哈……李公子,本爵是行伍出身,一生都在戎马中虚度,别的没有学会,只把握住一个原则──兵贵神速,既然决定了要怎么做,就得预着先鞭!” 神色已掩不住他得意之情,李益这才道:“督帅,这件事可做得太鲁莽了,易戍之举是两边对调的,你安排好了,对方还没有安排好呀。” 史仲义不禁一怔,也发觉自己的语病忙加掩饰道:“本爵还以为李公子早就把那边说好了的。” 李益道:“再晚要到甘肃等郡去,一定要经过凉州,督帅这儿是第一站,怎么能先到那边去呢?再说易戍之举,也是以凉州为主,贵部调动最大,自然要等督帅这边协商好了,方可以进行其它几个部。” 史仲义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本爵没想到这点,因为六卫即将中有人不太愿意,本爵这费尽了口舌,说得他们点头后,唯恐夜长梦多,立刻就叫他们来了。”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过也没有关系,先由本部安排好了连同兵符直接把人开往各郡,使事情也办得顺利些,那几个恐怕还会有点意见,等他们见到本部的兵员已开了去,纵然有异也不敢表示。” “督帅这么做,对高公太支持了。” 史仲义装出一副慨然之态道:“本府旧佳节帅卢公是我的上宪恩相,而高尚书的尊翁是我的受业师尊。我之所有今日,全赖先师的教诲与卢公与高尚书二人所命,仲义怎敢不力疾以报。”话说得好听,态度更是感动人了,小红已受感动了,李益却淡淡地笑道:“督帅,这一次调戍,其余四郡只是部分更动,凉州却是全数更易了,假如照督帅的计划,一下子把人全遣走了,即使事情顺利,就最近的甘州,新遣戍卒也得在一个月之后才能到达,难道凉州这一个月就唱空城计吗?” 史仲义这才想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脸上红红地道:“这……是下官为了报效忠心切,故虑未及此。” 李益脸色一庄道:“督帅!如此重大的问题,你会没考虑到而贸然行动吗?我虽是个文人,不解用兵,也不会说出这种荒唐计划的,督帅难道连我都不如了?假如督帅真是那样的人,又岂能成为朝廷重寄,而戍守一方呢?” 史仲义一怔后,神色也就不好看了:“李公子,本帅贤愚,自有朝廷定夺,公子不妨将本帅的言行归告高尚书,参奏劾换好了!本帅却不必听你的这些。” 他已经怫然站起,李益笑道:“督帅你果敢有为,高尚书及家岳曾言之再三,李益相信督帅绝非泛泛之辈,刚才所以说出那番话,是督帅对易戍之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过,你听了那个方案后,就立意反对了,你离开四天,不是去与贵部协议易戍,而是去商讨如何推翻这个计划,现在已经有了结果,才用那番话来敷衍我。” 史仲义又是一怔,他开始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了,起立的身子又坐下来:“李公子说得对,易戍之举,立意虽佳,但实行起来会有许多困难……” 李益道:“但困难不应该出现在凉州,节镇跋扈,桀然抗命已不是一朝一夕之患,朝廷这个方策决心,督帅能够继续家岳而长凉州,朝廷深感欣慰,所以才把易戍之策,第一个就告知督帅,希望督就是为了分散他们的兵力,使军权逐渐集中于朝廷,督帅受学于高老大人门下时,就已经明白朝廷的帅能全力支持的。” 语气越来越重,使得史仲义的不安更深,长长一揖道:“李公子说的是,但是公子不明白边塞的情形,胡人静极思动,隐有不臣之意,最近是集结塞上……” 李益笑道:“我知道,昨天我还夜访凉州府卫郎将王慕和副帅的城堡。” “王慕和副帅的城堡?王慕和自称为副帅?” “没有!这是卢安告诉我的,他说一般习惯上都是以府卫郎将为节度使留后,督帅也是由这个职位上升的。” 史仲义开心地笑口道:“但是王慕和不可能,他那个人不是将帅之才,又娶了个回部女王为妻,就更没有资格了,瓦剌部在突厥也是个小族,如果不是嫁了王慕和,得到大唐的支持,那一族早就并吞了,而朝廷同意王慕和这样做,则是利用瓦剌部的关系,深入了解胡人的动静,他的年岁比本帅还大上了近二十岁,因为本帅尚未觅妥留后人选,才让他居于府卫郎将以为缓冲。” 李益微笑道:“督帅好算计,听说令郎今年已经十五岁,王慕和如果能干个十年,令郎就可以起来接替他了,那时才名符其实的副帅了。” 史仲义被说中心事,倒也不否认,笑笑说道:“本帅是有这个打算的,小犬有我这个老子,可以坐享其成,不像我,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实在是不容易,等小犬日后请准留后时,还望李公子多予赐助!” 这是句顺水人情的客气话,史仲义说来并不很热衷,因为他很清楚,边镇奏请留后,只是一道手续,朝廷从无不准的,节度使自择继承人,早已成为风气了。 但李益的回答却使他很意外:“督帅所托,再晚当得记在心中,但到时恐怕难以为力,因为留后要在任的节度使举奏请旨赐准,如若无人荐举,朝廷也未便指定……” 史仲义费了半天才想明了他的话中之意,脸色就不太自然了,冷冷地道:“公子是说下官当不了那么久?” “是的,调戍之策虽议出于兵部,但发自天裁,凉州是第一个施行的地方,督帅的这种态度,恐怕很难取得朝廷的谅解,尤其是听见消息后,集结全部兵员……” 史仲义心中虽然已有成竹,但是对李益的这番话还是很着急的,连忙解释道:“公子别以为下官此举是别有用心,凉州全部兵员不过七万多人,造不起反来的。” 李益笑道:“督帅又误会了,督帅一片为国之忱,朝廷是深知的,谁也不会想到督帅会有不臣之心。” 史仲义吁了口气道:“公子明鉴,下官调集兵员,是因为这几天胡人齐集凉州塞外,布阵于春玉海与白亭湖之间,距本府不过百余里,下官不得不备。” 李益一笑道:“其实督帅是多虑了,他们聚居塞外,是因为每年一度的大公会议在此召开,来的胡人虽多,只是各部汗的亲兵而已,突厥内分为几十部,时起冲突,问题很多,一时团结不起来。” 史仲义脸色微变道:“公子是听谁讲的?哦!我忘了,公子昨夜到过王慕和的胡城,想必是从那儿听来的!” 李益道:“府卫兵员多半是督帅的亲信,再晚到过胡城的事,督帅早就知道了。” 史仲义讪然道:“下官回到帅幕就跟罗老夫子商量了一下,立即就赶到公子这儿来了,下官齐集兵员,原是为防备胡人蠢动,都是该死的罗春霆,信口诌了一套胡话,说是公子一介斯文,恐怕受不得惊吓,说来宽慰公子安心。” 李益道:“这么说来,关于调戍的问题……” 史仲义道:“自然也提一提,但是事关重大,未能草率决定,下官等事后再跟他们详细磋商后,务必要劝说他们履行的,所以下官已经叫罗老夫子着手草拟,分成调配的计划,李公子不信,可以去查证一下。” 李益道:“那倒不必,再晚相信罗老夫子一定正在着手草拟,因为那本是做给再晚看的。” 史仲义一怔道:“李公子这话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胡人们齐集塞外是十天以前的事,督帅却是在四天之前才启程到各卫所将人员调来,可见在督帅的心中,已明知胡酋齐集会聚,只是例行的会众,不值得重视,因此督帅调集兵员显然是另有他故。” 史仲义脸上的寒意更深,心中的怯意也加深了:“李公子,边塞的军情你不清楚,最好不要乱作揣测。” 李益笑道:“再晚既然受命来代兵部协调易戍之策,自然对边情有个了解,而且再晚曾经参谋过狙杀鱼朝恩之役,自然也不是个听见兵刃之声就吓得面无人色的文弱之士,且督帅根本就没有易戍之意,却叫罗老夫子着手草拟分戍的计划,岂不是应付再晚的话?何况分戍之举,调动了全部的兵员,何等重大,督帅却叫一名文案师爷来计划,那更是笑话了,掩耳盗铃,益见司马昭之心!” 史仲义脸色更难看了:“李公子是指本帅有反意?” 他的态度实在不够沉着,有时自称下官,有时又自称本帅,那完全是根据他的情绪而定,他在委屈求全的时候。才自称下官谦虚一番,等到他认为事情已经不必妥协,立刻就恢复了本帅的称呼。 这种随态度而改变,足以证明他是个多疑善变的人,但也显示了他内心的缺点,所以李益的态度反而从容起来了,淡淡地道:“你不敢,因为你自己明白,凉州一地只有七万兵员,还不足以抗天朝大军,但是却沾了远处边陲的光,朝廷不至于劳师动众,遣师远伐,但求相安无事就行了,所以督帅才把易戍之议不当回事。” 史仲义脸色又变了一阵,才冷笑道:“李公子原来是个明白人,那倒反而好说话了。” 李益笑道:“再晚明白,只怕督帅不明白,凉州离朝廷虽远,却把持了秦中门户,而且在其它诸镇中,离长安是最近的,更为重要的是凉州与长安之间,没有大军扼守,所以朝廷对凉州最为注意,绝不容一人把持,否则也不会叫督帅来把家岳挤了回去,调戍之策,在别处可以不行,在凉州却必须贯澈力行,使朝廷能直接掌握,督帅这种种行为,岂是朝廷所能容!” 语气越来越峻厉,史仲义不其而然地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到了森森的杀气,连忙又赔礼道:“公子明教,下官立刻就着手准备易戍事务。” 李益冷笑道:“太晚了,来不及了!现在就算督帅愿意易戍,别的人也不会答应督帅罢手了。” 史仲义又是一惊道:“李公子此言何意?” 李益沉声道:“那些因为私移城砖来营建私宅的将尉们在督帅危言耸听之下,才贸然地把部卒昼夜兼行,放弃了本身戍守的职责而齐集凉州,就等着督帅发动一次奇袭,而将功折罪的,他们怎肯轻易的接受易戍而放着一个随时可被杀头的罪名在那儿呢?” 史仲义这次是真正沉不住气了,霍地起立,进前一步,逼近李益的身边,习惯地伸手握向腰间,可是他穿著便装,腰间并没有带剑,他摸不到什么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万分尴尬地干笑了一声:“李公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种话关系非浅,没有证据,怎可轻易出口!” 李益见他如此着慌,可见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于是更具信心,干脆唬到底,笑笑道: “督帅,再晚既然敢说出来,自然就有相当的证据。” “什么证据?” “这个,在此时此刻,自是不便提出在督帅之前。督帅,朝廷苦心把你培植起来,渐渐地才接替了家岳的职权,那绝不是靠着你一个人争气有出息才办得了的,明地暗里,总要有很多人帮助支持你才行的,督帅想想,你待人是否会比家岳更宽厚呢?” 这似乎是题外话,但史仲义的汗水已从额上滚流而下,因为李益的话中有话,在亮出他的证据。 这些证据,看来确有其事而非空穴来风了,李益更加重他的紧张,进一步逼着他:“督帅待人不会比家岳宽厚多少,而那些人都是家岳的袍泽旧部,何以要宁肯背叛故主之险来支持督帅?这不是为了跟督帅的交情,而是为了朝廷之托,他们能于昔日支持督帅,自然也能于现在反对督帅……” 史仲义的反应几乎是难以相信的冲动,大声叫道:“是那一个,那一个混帐东西,我是为他们着想,犯罪的是他们。我是为他们设法摆脱,他们竟忘恩负义地出卖我,李公子,你说出那个人来,我先劈了他……” 李益负手冷笑道:“督帅,这话不是问得太幼稚吗?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史仲义嗒然若失,他也知道这话太幼稚,李益绝不肯说出什么人的。好在他神色一转,又淡然一笑道:“没关系,本帅最多担个失察的不是,那几个叛贼,却非死不可,私拆城砖而营私宅是死罪,身居守戍而为之,是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本帅可以不待朝令而先斩了他。” 李益淡淡地道:“督帅总得先找出是什么人才能加以处置,总不成五卫郎将全部加以处置吧?” 史仲义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了,因为李益太冷静,似乎一切都已胸有成竹,吃定了自己似的,以堂堂一镇节度使,来访一个新进的绿豆芝麻官儿,史仲义本就感到十分委屈,李益的这个态度他受不了。 因此,他知道必须先要镇住这个年轻人,事情才能有转机,所以他的神色一转为倨傲: “李公子你要明白,本帅所以如此客气,完全是为了私谊以及对卢恩相的尊敬,如果站在公事上,仅凭部里一个委员,本帅根本可以不加理会。” 李益仍是含笑道:“是的,再晚初到凉州,按照公事手续,趋帅府投文叩诣,就没有看着督帅大人的金面,只由一名老夫子敷衍几句,赏了二十两金子……” 史仲义以为李益还记恨那件事,口气略略缓和了一点道:“那是罗春霆胡涂,没有弄清公子的底细,本帅知道公子是卢公的乘龙快婿后,深咎失礼,立即就来回拜道歉,在人情上,本帅也已经尽到礼数,相信卢公知道了,对本帅也不致再加苛责。” 李益笑道:“当然不会,家岳对督帅很敬重的。” 史仲义道:“卢公对我或有不满,可是他也应该知道,史某对他已经仁至义尽,换了个人……” 李益神色一沉道:“家岳与督帅之间的交往,李益并无所知,倒是督师如何接替家岳的职位内情家岳还是在李益处得知的。” 史仲义又是一怔,李益道:“督帅如果对京师的消息灵通一点,就知道家岳与李益之间,并不很愉快,我们结这门亲事,是家岳沾了我李益的光多,现在我说出这些人并非对家岳有何不敬。而是让督帅明白。李益此来,不想靠着家岳的人情而使督帅另眼相待。” 话说得很明白,史仲义也不必再抬出卢方来作所要求,史仲义心头转了一转道:“李公子,我知道你在京师交游广阔,上动公卿,下结江湖豪客……” 李益道:“督帅过奖,不过这些关系没有多大用处,最要紧的还是要靠自己。” “李公子,本帅提出这些,也不是在乎那些关系,老实说,即使公子与当今圣上交情莫逆,能平起平坐,甚至于出入宫门无禁,那也仅是私交,除非圣上当朝颁旨,封下你一个官职,否则你仍是一个布衣百姓。” “督帅说得完全对,李益在郭老令公的汾阳王府,与圣上同席侍宴,确也曾并起并生过,而且即席定谋,击杀了逆阉鱼朝恩,但并末以此而邀赏,朝廷用人以才,擢拔以绩,杀死鱼朝恩固然是功,却难以公诸天下,因为要定鱼朝恩的罪名很难,认真追数,鱼逆固万死莫赎,天威亦将蒙羞,即使如督帅等封疆重镇,亦难免有失职之罪,尤其是祸国胁君之巨奸大恶,竟死于布衣之手,置廷上诸公与四野重臣于何地?为了各位的体面,那件大功由翼国公秦爵与汾阳王郭老令公领了,李益这个六品功名,还是凭着真才实学抡选而得到的。” “公子知道是六品冠带就行了。” “李益自然知道,督帅如果是官服戎装而来,李益理当跪叩应对,正因为督帅是微服私访,李益才能放肆直言。” 史仲义笑道:“李公子果然是明白人,那就用不到本帅回到帅府再以公命相请了。” 李益笑笑道:“督帅坐长边境军务,李益则是奉旨督促修城,彼此不相隶属,督帅如果真要以公命相召,李益也可以不奉召的。” “那怕由不得公子呢,别说公子只是一品六品部员而已,就是当地四品太守,本帅照样也有权节制的。” “不错,杨太守的职守上是要受河西的兵镇节制,因为他是河西的牧守,督帅管得到四品太守,却管不到南郑县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因为那里不是河西的辖区。至于李益吗?督帅除非等日后调进尚书省,否则也是风马牛而不相干,因为李益此刻隶属兵工两部,就是兵部尚书要想砍我李益的脑袋也得请准上宪,会同工部才能实施呢!” 他把官府隶屑的职权弄得很清楚,使得史仲义恨得牙痒痒的,脸色一沉道:“李公子,少要抓破了脸,本帅倒不信治不了你!” 李益笑道:“有办法的,督帅可以下令派兵来。把我接进帅府去。” 史仲义道:“本帅真要派了兵来,就不会是接你了!” 李益道:“不!督帅把我弄到帅署后,如何处置都行,但是在未进帅署前,却必须用这个接字,因为不管李某身犯何罪,都还轮不到督帅越俎代庖。我替督帅想过了,你只有借口边境不静,恐有变乱,强行把我接进府中去保护,才能交代得过去,因为这是督帅的职权之内,可是即使进了帅署又待如何呢,督帅又敢杀我吗?” “为什么不敢,在帅府内……” 李益再唬他一下道:“在帅府内未必每个人都会听督帅的,如果李益没有这份把握,又怎敢来与督帅谈易戍之策?” 史仲义果然被唬住了,微微一笑道:“李公子果然高明,史某不请你上帅府了,但是多亏你指点一条明路,史某只要派上一标的人,守住这家客栈就行。” “不行的,督帅,你不知道派那一标兵来才靠得住,而你若那样做了,李某也有把握,立即能调动十标的兵来同样地对督帅进行保护!” 史仲义又被镇住了,因为李益造成的局势,使得史仲义不敢不怀疑他确有这个能力,而且李益的态度那样镇定自如,使史仲义更不敢轻动了,好在他城府很深,居然又堆下一脸笑容道:“李公子,佩服!佩服,你虽是个文官,却有武将临危不乱的镇定,我这个玩笑竟然吓不倒你。” 李益笑道:“正因为我知道督帅是开玩笑,所以才胆子壮一点,因为督帅要被我太简单了,实在用不着费那么大的事的,随便带上个三五亲兵,跑过来挥剑一斩,然后对外宣称我意图通敌,故而就地正法。” 史仲义一笑道:“公子别开玩笑了。” 李益道:“不是开玩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突厥人将起内乱,督帅随便安点证据就可以坐实我的罪名了,反正人死无对证。督帅怎么编排都行。” 史仲义的神色突地大变:“李公子怎知突厥有变?” 李益笑道:“督帅不是跟东莫尔部的也先汗联络好了吗?集结所部,就是支持他大公会议中击杀西莫尔汗,而夺得突厥的霸权,而再利用也先与吐蕃的关系,三面会合,尽歼西莫尔的联盟各部。” “这是从那儿来的消息?李公子,你别又推说是由卫所的耳目向你报告,这件事各卫的郎将都不知道,为了怕消息外泄,我连他们都没说。” 李益笑道:“但是督帅私访东莫尔汗也先时,却有人看见了,别人不知道督帅去干什么,我却清楚得很,督帅如果想阻止朝廷易戍之举,只有这个办法!” “哦,李公子居然就凭想象而能测知军机?” 李益道:“是的,观其所之,察其所由,知其所以然。督师轻骑简从,私入胡营,密晤胡酋,必有所为,突厥的西莫尔主盟多年,西莫尔汗哈卜达中庸守成,而无大志,故河西多年平静无事,仅东莫尔汗也先雄心勃勃,结姻吐蕃公主,颇思有所作为,督帅如若许以大唐兵马为之声援,助其夺盟突厥,彼必乐而从之。” 史仲义顿了一顿才道:“李公子,还有谁知道这个消息?因为这太重要了,如若轻泄,就会祸乱立生。” 李益道:“督帅不必去担心这个问题,倒是该自己为自己打算一下。” 史仲义道:“本帅没有什么好担虑的,河西设塞置镇就是为了拒突厥与吐蕃之入寇,但光是置军以待寇,那是消极的办法,本帅之计若成,则兼可交好突厥与吐蕃二族,使河西永绝边患。” 李益一笑道:“胡人性情多变而好伐,岂是交好所能安抚的?汉代屡次以公主或宫人下嫁胡人和轻,而边患迄末稍遏,倒是卫青,霍去病,窦宪等率军远征,杀得他们远窜而奔,胡患乃绝。” 史仲义冷笑一声道:“汉时胡患如绝,现时就不应再设边镇,李公子,纸上谈兵容易,这不是你们懂得的。” 李益道:“我是不太懂得用兵,不过我倒是懂得一些本朝律令,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边镇大臣私相结交外廷酋主。擅启兵战,这都是有违禁令的。” 史仲义神色一变道:“李公子如果要以此相罪,本帅听候廷裁好了,不过在朝廷遣派的钦差或是钦旨未曾来到之前,本帅为权宜之计,不得不限制一下公子的行动,从现在起,公子不得离开这旅邸一步,来人哪!” 声音叫得很响亮,站在院子里的两名亲丁很快就来到了堂屋门口,史仲义已经站起身子道:“你们就在门口站好,看守着这屋子里的人又不得出入,如果有擅行故违者,以阵前抗命论,杀无赦!” 两名亲丁显得很惶惑,李益也冷笑道:“史仲义,你私通外邦,违拒圣旨,意图叛乱,这是族灭大罪。” 史仲义道:“李公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要拿出证据来才行!” 李益道:“我当然有证据,但现在却不能提出来。” 史仲义道:“那就等你把事情转报朝廷后再行对质好了,现在本帅却是此地的最高决策司令。” 李益看见小红已经站到门边,知道她已完成了狙击准备,于是也冷笑道:“史仲义,现在我也宣布奶的通敌罪,应予就地正法,请两位将爷立即执行!” 史仲义听见李益居然叫他的亲丁杀自己,不禁一声笑道:“李公子,奶是要他们来杀本帅?” 李益道:“不错!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除非他们也像奶一样,意图叛变!” 史仲义哈哈大笑道:“很好,你慢慢对他们解释吧,本帅戎务在身,无瑕久陪也;陈武,徐康,你们两人在此监视着李公子的行动,不得有误,本帅回到帅署,立即遣调卫士前来接替,在这段时间内,如有差错,将唯你们是问,你们可得特别注意!” 那两名亲丁虽然答应了,却有点惶恐,因之左边的一个汉子迟疑地道:“元帅,这小的责任太重了。” 史仲义道:“陈武!本帅既然授权给你们可依军令行事,自然会替你们担待的。” 李益道:“二位将爷,授权给你们的意思就是便宜行事,当史仲义一走,你们就应立即去行动,不管我是否有逃走的行动,你们都必须杀了我以为灭口,但是我要说一句,不管两位做些什么,你们都死定了,因为我已经将史仲义与胡酋密商谋乱的证据,叫卢安会同凉州太府杨梦云杨大人,于昨夜急驰古浪,邀请兵部特使刘学镛大人,携带兵符前来制裁史仲义,到时侯证捱确蹙,史仲义就无法再为两位担待了,恐怕也不会再让两位有见到刘大人的机会,这是说两位杀了我。如果两位只是看守着我而无行动,那就更危险了,史仲义只要一回去,要想解释拘禁我的理由,一定会去找杨太守共同协商,知道杨太守已经离开府郡未归,连两位都是见证,他会叫人把我们一起杀了的。” 史仲义神色大变道:“你真这么做了?” 李益道:“当然!我手中无甲无兵,又没有权利立即制裁你,只要把一切速报兵部,采取行动,我如果没有那些安排,怎么会跟你摊明一切?” 史仲义冷笑道:“关于跟东莫尔汗协议的事,本师不否认,但本帅另有解释,既然你已经呈报兵部了,本帅倒是不便处置你,陈武,徐康,你们看住他就行了……” 李益道:“两位将爷,你们既是史仲义的亲随,自然知道他有没有到过胡营,只此一点,已经构成了违禁之实,两位如果不拦住他,回头二位也将不保。” 史仲义道:“李公子,这两个人是我最亲信的部属,他们不会相信奶的挑拨的。” 李益笑道:“亲信到什么程度,你勾结东莫尔,准备掀起暴乱的事,有没有告诉过他们!”这句话很有力量,果然使得那两个人有点动摇了。这是李益最厉害的一手攻心之计,他早已算准史仲义不会把这种秘情让手下人知道的。史仲义看看两个部属已有活动之意,沉声喝道:“陈武,徐康,你们可是怀疑本帅?” 他毕竟还有主将之威,震慑得二人一惊,连忙恭身道:“小的们不敢!” 史仲义道:“那就好,你们在这儿守着李公子,等兵部的刘大人到来,本帅自有妥当的解释。” 李益笑道:“只怕刘大人未到,我们就没命了。” 陈武道:“李公子,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们在凉州多年,跟本郡的军中袍泽都很熟,不管是谁前来,都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杀人的。” 李益笑道:“如果是胡人前来呢?” 陈武道:“那怎么可能呢?胡人都为我大军所阻,不可能进入到凉洲的。” 李益道:“大公会议在王副帅的城堡中召开,每一位胡汗都有十几名亲兵跟着前来的,真要有所行动,有十几个人已经足够了。” “城堡戒备森严,胡人不许离开城堡半步。” “如果史仲义亲自带人率同胡人越境,有谁会阻止呢?东莫尔汗慨然跟史仲义约定了,听见消息外泄,一定会指使他的亲兵来杀人灭口的,甚至于会牺牲那十几个人,在他们杀死我们后,再由史仲义把他们狙杀,这么一来史仲义就更有借口了,指说胡人作乱,拒刘钦差于城外,等他跟东莫尔人联手造成乱势之后,大势在握,朝廷明知其不轨,对他也无可奈何了。” 这番言词果然有效,史仲义勃然震怒道:“李公子,照奶的说法,本帅岂不是胆大妄为,不顾王法了?” 李益朗声道:“奶不敢,你只是想保全奶的兵权,不肯受朝廷的节制而已。” 史仲义一笑道:“你终于说了良心话,本帅只要不是有谋反之意,任何权宜之计,本帅认为可行的,都可以径行自决,成败功过,本帅一肩担承。” 李益道:“但是奶的做法,朝廷却不会同意。” “节度使自行权宜,非独凉州一郡为然,每一个地方都差不多,这点本帅却无须多作置辩。” 李益笑道:“你为了保护奶的兵权,李某则为贯澈朝廷的决策,我们相持还有一说,但是这两个部将在里面白送一命,却又为的什么?” “李公子,本帅并没有要他们的命的意思。” 李益道:“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得太多,奶不会留下两个抓住你把柄的人为活口的。” 转头对那两个亲兵道:“两位跟随史怀义有年,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两位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两位真的相信他,尽管让他离开,否则两位就必须留下他以为自保。” 史仲义冷笑道:“留下我,留到什么时候?” “留到兵部特使刘大人到来,以兵符褫夺了奶的帅印后,听行公决,有罪无罪,自见分晓。” 史仲义道:“军情紧急,本帅可没有时间陪着你在这儿牵扯,陈武、徐康,你们已经听见了本帅的口谕……” 陈武顿了一顿道:“小的们追随元帅回署。” 史仲义一怔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陈武道:“元帅如果问心无愧,就没有拘禁李公子的必要,小的相信元帅尽忠国事……” 史仲义道:“陈武,你胡涂了,假如他把那个消息宣泄出去,西莫尔汗哈卜达立将生变……” “他们变不起来的,全部的胡人不过万余……” 史仲义道:“不错,目前他们只有万余人,不敢有所行动,可是消息一泄,他们就不会来赴会,”那也没关系,东莫尔汗与元帅既有协议,绝对不会跟他一起作乱的。“立即率部回到本族后,再重起大军前来,那就严重了。” 史仲义沉声道:“陈武,奶懂什么,东莫尔汗也先虽与本帅有约,那是要助他取得突厥的霸权,如果消息外泄,西莫尔汗赫卜达有了准备,东莫尔取不得霸权,又将为同部所不容,只有使风转舵,责怪本帅背信,会同西莫尔汗一起作乱了。” 陈武道:“西莫尔人会容得了他吗?” 史仲义苦笑道:“他们究竟是同部,把隔阂消除了,自然能合在一块儿,胡人好战,这几年平静无事,他们的部下族人都静极思动,而且新长成的一批壮丁久经训练之后,更是渴求一战,只要有仗打,他们并不在乎对谁。” 李益道:“天下本无事,这可是督帅自己挑起来的。” 史仲义厉声道:“李益,你只是书生之见,懂得什么,本师在边塞有年,深悉胡人之性情,他们安稳不了几年,因为边境生活困苦,可供放牧之地无多,只有靠战争来削减人口才不会有饥饿之虞。十几年的平静,每一个部族的人口都激增,生活所需已不敷供求,胡人好战之性也是因此而养成的,突厥迟早总不免会有一战,即使现在不发作,再过三五年,也必定要发作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自己内哄,本帅这个计划构思已久,只是提早发动而已,此举对朝廷有益而无害……” 李益冷笑道:“但是军权掌在你这种悍将桀臣手中亦非朝廷之福!至于制胡之策,并非你一个人高明,朝廷也有了安排之策。” “什么方法会比本帅所构思的更好?” “这个无须告诉你,等你交出兵权,自会另有妥当人选前来接替,实施新的制胡之策。” 史仲义道:“这么说来,朝廷早就有意撤换本帅了?” “那倒不一定,朝廷只是看着你的态度,如果奶肯接受朝廷的调度,赞行易撤之举,则朝廷自会将新的策略告诉你,现在你不但无意接受朝廷的安排,而且还想出种种方法违抗廷旨以图长掌兵权,则你对朝廷的威胁,尤较胡人为烈。史督帅,趁着你还没有犯大错之前,从速自求补过,静候朝廷的处置,虽然丢了兵权,朝廷念你多年戍边辛劳,多少还会有个补报。” “笑话,李公子,本帅可不像令岳卢方那样庸弱无能,本帅一生事业在于军戎,怎甘心调回长安去当个文官,受伧夫的气。” 李益沉声道:“督帅,望你三思而行,若你一意孤行不但首级不保事小,恐怕还会贻祸亲族。” 史仲义见颜面已经抓破了,冷笑一声道:“笑话,本帅只要把突厥的控制掌握了,看看朝廷是否敢拿本帅问罪?陈武,徐康你们跟随本帅多年,本帅一向视你们为心腹,想不到今天你们竟敢违抗本帅的军令,心生二意!” 陈武看看徐康,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史仲义沉声道:“你们两人究竟怎么样?” 陈武道:“元帅,小的们实在为难,李公子是朝廷的专使,元帅是朝廷的重臣,小的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史仲义冷笑道:“但是你们两人是在本帅的节制之下。” 陈武顿了一顿,终于鼓起勇气道:“元帅,小的们不是元帅的家奴,受元帅的节制,只因为是元帅的部属,尊敬元帅,也因为元帅是朝廷钦命的重臣,因此小的们效忠的是朝廷而不是元帅,如果元帅是为了朝廷而颁下的军令,小的们万死不辞,可是元帅要小的们杀害朝廷的专使……” 史仲义知道李益的话已经在这两名亲随心中起了作用,怔了一怔才道:“本帅并没有要你们杀死什么人!” 陈武道:“但元帅方才已经作了暗示。” “胡说!本帅何曾作什么暗示,只要你们看住这姓李的,如他有强行离去之意才准你们杀他。” “如若元帅问心无愧,就没有监禁李公子的必要。” “本帅怕的是他向别人泄了军机。” “元帅,军机恐怕早就泄露了,元帅订计之时本军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小的们一直追随着元帅,甚至于还同赴胡营去拜会东莫尔汗,也不知道元帅与人相约之事,而李公子却知道了。” 史仲义一怔道:“对啊,这事情是怎么外泄的呢?” 陈武道:“东莫尔汗也先不通汉语,元帅又不通胡语,商谈之际,必然要人通译,或许消息就是这样泄露了。” “胡说,东莫尔汗向本帅保证过,他那个通译是他的亲信左右,绝对可以信任的。” 陈武笑道:“元帅,也先不通汉语,怎么能向元帅保证呢?如果这些话是通译转述,又怎可以轻信?据小的所知,胡人所用的通译,多半是汉人居留在胡地的商人,因为口齿伶便,渐得胡酋亲信而被征召作为智囊,这些人中有很多是与朝廷暗通消息的。” 史仲义脸一变,李益的心中也是一动,他们都发觉了一件事,就是这个陈武的身份并不简单,很可能就是朝廷遣在边境的密探耳目,所以才知道得这么多。 不过这情势是对李益有利的,因为他的立场他得到了更有力的支持,但是李益往深处一想,却并不高兴。 这个人既是朝廷的耳目,对李益的计划就有了妨碍,尤其是目前的一切,陈武误以为李益是真正得到了朝廷赋与的特权。才会得知这么多的秘密,殊不知这些都是李益凭自己的智慧。推敲臆测而得的,事后若是对证起来,自己并没有接获任何的密报,完全是独断独行,自作聪明地居间撩起一场大风波,那是很危险的事。史仲义固然要除掉,这个人也不能留。 史仲义的震惊更深,他意会到陈武的身份后,也体会到朝廷的厉害,在自己的身边都安了人,而自己的作为就很难取得朝廷的谅解了。除非是完全控制着边境的局势,使得朝廷有所顾忌,才能保得住自己。 心念一动,他已经有了计较,淡淡地道:“好吧!陈武,奶的计较也对!现在你们跟本帅一起回去。” 陈武与徐康应了一声,史仲义又向李益道:“李公子,本帅的构思容或与朝廷不合,但是本帅的居心是为了朝廷,其中的是非曲直也不是在此能辩得明的,本帅等候刘大人到来之后再作议处。” 李益为人机警,他已从史仲义眼中看出杀机,也知道史仲义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他没有说破。 陈武与徐康则因为在史仲义的背后,看不见史仲义的表情,以为史仲义已经屈服了,他们的立场自然也不能过份地对史仲义作何干涉,因此史仲义回头向外走去,经过他们两人身边时,两人同时弯腰低头拱揖行礼。 史仲义此来是便服访客,腰边没有佩剑,但陈武与徐康却是主帅的护卫,纵然未着戎装,兵器却是随身的。 史仲义趁他们低头之际,突然伸手,掣出了陈武的佩剑,青虹突闪,陈武还不及有所行动,剑光下落,已经砍落了他的首级,徐康见状大惊,连忙跳开。 史仲义手按长剑,厉声道:“徐康!” 徐康惶恐地在远处恭身道:“小的在。” 史仲义冷冷地道:“陈武违抗军令,故而本帅立予斩首,奶是否也想跟他一样?” 徐康的脸都吓白了,连忙道:“小的不敢,元帅饶命。” 史仲义对徐康背景可能了解得清楚一点,对他并没有杀意,只是厉声道:“陈武也许是仗着背后别有所恃,所以才敢违抗本帅的命令,你却是本师在凉州就地征召的亲兵,也可以说是由本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徐康颤着声音道:“元帅对小人恩深义重。” “你明白就好,因此本帅原谅奶的无知,而且更挑你一场富贵,替本帅办好一件事,本帅立升你为营卫统领郎将,担任帅府侍卫之职。” “多谢元帅提拔,不知元帅有何指示?” “在这儿保护着李公子,等本帅走了之后,陈武心图不轨,刺杀李公子,而你杀死了陈武……” “这……不太妥当吧。元帅,陈武绝不会意图不轨的……” 史仲义哦了一声道:“为什么不会呢?” 徐康迟疑了片刻才道:“小的跟陈武同居一室,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他跟营中一些将校们都有往来,似乎也听他说过,他在京师尚有一些亲戚,都是担任要职的,日后必可发达,叫小人跟着他一起,必定有好处的。” “他要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是要对小的对他的行动略加掩饰一下,有时他在休息时,离营外出,有时有人来找,叫小人在外面替他看看,不叫人接近。”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 “小人多少也有点知觉,他是朝廷的密探,将边境的情形密报朝廷,正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泄露。” “跟他来往的人你都见过了?” “大部份都见过,因为他们也知陈武对小人作过某些暗示,不避讳小人。” 史仲义勃然怒道:“混帐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康苦笑着道:“元帅,小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就算禀告了元帅,元帅也不便如何地处置他们的,可是小人却再也无法立足了,甚且有性命之忧。再说小的虽是元帅的亲随护卫,由于资历尚浅,根本就没机会接近元帅,如若小人想私自进谒元帅,也可能见不到元帅。” 此人相当聪明,说话的技巧极佳,他的话虽然平淡无奇,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但是却已巧妙地暗示了史仲义的身边有着陈武的同伴──朝廷的密探。 史仲义自然听得懂,而且也明白了徐康的另一暗示,点点头道:“好!徐康,过去的事不谈了,奶的忠心。本帅自会善加补到,以前本帅为了表示心中无他,对身边的人从未严加甄选。也没有把自己的心腹弟兄留在身边,想不到朝廷对本帅并未寄予信任,依然在本帅身边密布耳目,今后本帅倒是该小心用人了,徐康,你好好地守护在此地,本帅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替奶的。” 他在说到小心用人四个字上特别加重了语气,也等于对徐康的第二个暗示作了答复,因此,他最后说的很快派人来接替的话。则是补充说明,表示要派来的人,绝对是靠得住的人。徐康只是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抱剑肃立,眼睛盯着李益,表示完全领会了史仲义的意思。 史仲义很放心地举步向厅外走去,小红站在门口,看见史仲义过来,连忙跪下来,颤着声音道:“督帅大人请饶命,小女只是李公子的侍婢……” 她跪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史仲义的去路,史仲义皱皱眉头,显然不愿在此时多事纠缠,弯腰伸手把小红拨向一边道:“没有奶的事,你在厅里等着,本师不会难为奶。” 他急于离去,拨开了小红之后,快步擦过向外走去,正因为他急急想离开,才没有注意到背后,走出三四步,蓦觉后腰上一凉一疼,踉跄跌前两步,总算是他久经战阵,电疾转身稳步,举手作势,看见小红已经站了起来,却没有进扑过来的意思,才伸手去摸腰间,摸到了一枝匕首,插在后腰上。 他也是懂得厉害的,用手扶住匕首的柄,却没有拔出来,只是沉声道:“好!李益,你居然埋伏了杀手,暗刺本帅,徐康,立刻砍了他们!” 李益见小红一击得手,心中大定,吐了一口气,朝徐康道:“徐壮士,你已经看得清楚,史仲义心存二志,妄图不轨,本使已经对他一再理谕劝悔,因为他执迷不悟,本使才作了断然处置,你别再听他的蛊惑作出胡涂事。” 史仲义却不容徐康多作犹豫,厉声催促道:“杀,徐康,杀了他们,本帅自会担代。” 他怕徐康不敢下手,忙又补充道:“李益,你虽然是兵部高大人的私人代表,衔有使命而来,到底不是钦命的使臣,本帅先前不杀你,只是怕造成更多的误会,现在你居然敢藏凶手,谋刺本帅,本帅就不怕非议了。” 李益笑道:“史仲义,你先前不杀我,只是怕被人知道,无以自辩而已,其实心中已经决定要我的命了。” 史仲义道:“不错,本来你还可以多活片刻,为了使你死得自然一点,本帅还要另作安排,现在你的侍姬行刺本师属实,本帅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你了,徐康!” 李益不让他多说下去,微徽一笑道:“徐壮士,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史仲义如果不死,他可能还有能力为你担代一二,他如活不死,谋逆之罪已无可逭,你若是跟着蠢动,就是同党谋逆,那是诛连九族的大罪,你是本郡人氏,家小亲族都在本郡,逃都逃不了。” 史仲义冷笑道:“这么一柄匕首,又不是伤在要害,岂能杀得了本帅,徐康,不必多虑,替我砍了再说。” 徐康看史仲义腰间的匕首只刺进寸许,显非致命之伤,而且有了这个事实,他杀死李益是可以不负责任了,因此举剑向李益逼去,小红跨前几步,沉声道:“徐康,你好大的胆子,当真不怕犯死罪了?” 徐康持剑继续逼向李益,小红的身子像旋风般地跨进来,脚踢臂探,轻易地夺下了他的长剑,把他踢向一边,史仲义脸色一变道:“你居然是个谙技击的高手?” 李益笑道:“督帅大人现在才明白不是太迟了吗?我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怎会如此鲁莽,在兵符未达之前轻举妄动,指谪你的罪状,挑明你的阴谋而自取死路?” 史仲义顿了一顿,也冷笑道:“李益,你的确是个很阴险的人,只是你的这个杀手经验还不足,没有能一刀将本帅杀死,你就失算了,徐康,不必管他们,过来护卫本帅回署,立即派遣重兵前来捕杀他们。” 徐康战战竞竞地退了出来,看见小红无意追过来,不但如此,而且还把夺去的长剑丢在他的脚前道:“把你的剑带走,看史仲义是否能活着走出门口!”徐康拾起了剑,慢慢返到了史仲义身边,史仲义扭转身子,大步向外跨去,徐康却不敢立即追上去,仍是看着李益与小红,慢慢地向后退去。 小红含笑地数着:“一步,两步……五步,六步,史督帅,再走一步,就是你毕命之时。” 徐康闻言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史仲义连第七步都没有跨出,人已倒了下去,他大惊上前正要搀扶,小红已沉声道:“不要碰他,他身上中了我七步追魂剧毒,现在毒已外发至肌肤,沾上了你也难逃活命。” 史仲义的脸色已变成乌黑,可见毒性之烈,把徐康吓坏了,而且正在这个时候,卢安领头,带着凉州太守杨梦云与方子逸,伴着个一身冠冕的中年人进来。 李益迎了上去,举手长揖道:“刘大人,你来得稍迟一步,河西节度史仲义勾结胡人,图乱边镇为再晚揭破,他正要杀人灭口,幸而再晚已有准备,及时反击,诛却逆贼,一切经过,有这位徐护卫在旁目击,大人问他好了?” 刘学镛看看死在地上的史仲义,脸色大变,走了过去,拉住了李益的手:“十郎,这次的事情闹大了……” 李益笑笑道:“没什么了不起,再晚早有计较安排,大人从速问明经过,出示兵符,以便处置善后。” 刘学镛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倒是杨梦云还沉得住气,朝徐康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赶快禀告刘大人知道!” 徐康已经吓呆了,李益笑道:“进到厅里再说,杨太守请到门外去吩咐一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子逸,你去到帅署,把罗春霆跟副帅王慕和找了来。” 杨梦云道:“下官追随刘大人来到之后,听说史仲义在里面。已经对店中说过了,而且下官也告诉过属下的班房人员,守着这间客栈,不准人随意出入,李公子所从事的是件极大的机密,下官自不敢掉以轻。” 他倒不愧为干吏,办这种事十分稳健牢靠,但李益却微微一变色道:“尊守的行踪已经让贵属知道了?” 杨太守立刻知道了李益的意思,笑着道:“公子昨夜再三嘱咐务须守秘,下官怎敢有违,昨夕行前下官召集下属,吩咐他们必须紧密地守着客栈周围,而且要便服潜居民家,不让任何人知道,以便保护公子。” 李益道:“多承尊守关心。” 语气很冷淡,杨太守笑道:“公子可能误会下官之意,认为下官是监视公子的行动了?” 李益淡然道:“万一李某所谋不成,尊守大人对史仲义必须有个交代,这倒是怪不得尊守要小心了?” 杨太守笑道:“李公子,如果你的所谋不成,史仲义为小郡节度使,手握兵权,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况此地百里之外内,都是河西辖区,公子就是插了翅膀,也逃不过骁骑的追索,下官根本不必管那些事,何况史仲义也不会让下官参加,下官那么做,的确是为了保护公子。” 方子逸也道:“君虞,杨太守对兄弟解释过了,他倒的确安一片好心,你掌握了史帅的机密,史帅如果预先得知消息,必然不肯放过你,但也不敢公然对你如何,唯一的办法是弄出些意外,那就推在地方司守的头上了。” 杨太守一叹道:“是的,史帅为人,下官十分清楚,他手握兵权,下官的三班衙役,总合起来也不到三五十人,跟他是无法争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让他使弄手段,弄些人在此看紧了,使他有点顾忌,才能保全公子。” 李益想了一下,知道这是他的狡猾处,他要保的实际是他自己,史仲义果真的要加害他李益,弄成意外,最后把责任挂在地方身上是很可能的事,照史仲义的为人,也绝对会这样做。 一郡民牧跟当地的节度使是斗不过的,但杨梦云也不甘心替人背黑锅,所以必须要作些安排的。 这是李益没想到的,但杨太守却想到了,难怪他昨天听见计划时那么惶恐,而且也那么合作,星夜启程,这么快就把刘学镛给搬了来,他是急于出脱自己。 现在看见史仲义已经死了,乐得送这个顺水人情。 这家伙够精明,但是李益却不喜欢太精明的人,因为事情已经接近了成功,史仲义一死,河西的大局都将由自己掌握,留个精明的人在这儿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所以李益的语气仍是很冷淡:“尊守大人的盛情,李某应该感激,可是李某却实在未蒙实惠。” 杨太守哦了一声道:“难道敝属未能尽职闹了漏子?” 李益道:“那倒没有,他们称职得很,自尊守大人去后,李某就没有看见过一位贵属。” “这是下官再三吩咐,要他们务须隐秘,尤其不可使营中的人看见,以免让史帅起疑,壤了公子的安排,这班人是多年的干役,下官相信他们不致误事的。” 李益冷笑道:“他们太谨慎了,没被营中的人发现,可是也没对李某增加多少安全感,方才史仲义恼羞成怒,当时就想杀了我灭口,若非我这侍儿会两手防身的技击之术,及时狙杀了史仲义,李某早已身首异处了。” 杨太守微惊道:“那是下官疏忽了,下官以为史帅将不致于如此莽撞的,他纵然要做什么,也不敢亲手而为,下官曾吩咐下属,在潜藏保护公子时,必须要观察动静,如果史帅前来,切不可轻动,等到史帅离去后,立即前来保护公子。史帅尚留客栈中,他们自不敢轻举妄动的,不过下官的想法中,史帅不是躁急的人,必然有着特殊的理由,才会有所行动的,下官交代敝属时,方先生在旁可以作证……” 这家伙的确是有两下子,李益倒觉得不能再太过给他难堪了,否则事情对自己并无好处,倒不如领了他的情,以后想法子让他弄点好处高升他处吧。 于是才一叹道:“尊守行事周密,关顾之情,李某仍是心感的,只是尊守如果能先向李某透露一下,李某就不会担受那一场生死关头的惊怕了,事情的经过好在有证人在比,叫这个徐康说吧。” 他把大家邀请厅里,刘学镛看见地下还横着一具斩了首的尸体,吓得直抖,李益笑笑道:“刘大人,这人叫陈武,是史仲义的亲随,倒是个忠心朝廷的汉子。” 刘学镛抖着声音道:“这……下官知道。” 李益目泛异采道:“原来刘大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就好极了,他是史仲义杀死的,刘大人,你既然清楚陈武的为人,就会对史仲义的平素行径也有个耳闻,兵部既然颁下了兵符,刘大人却坐居古浪叫我在道儿空口白话,头颅几将不保,幸亏是我安排得好,而且又能洞悉先机,得知史仲义勾结胡人的内幕,先发制人,否则李某白丢了一条命不足惜,史仲义狡谋得逞,为朝廷又添了一重心腹祸患,对朝廷威信的打击,这个责任谁负?” 刘学镛没想到李益会把不是转到自己头上来了,他有许多难言之隐,对着李益的指斥,不知如何是好。 李益冷笑道:“我知道刘大人曾经奉有指示,要见机行事,因势而制宜,不便轻举妄动。” “是,是的,十郎是明白人,下官必须慎重。” 李益冷笑道:“我明白,也幸亏我明白,才没有胡涂送命,也没有使事情弄糟,否则全盘大局都毁在刘大人的慎重上了,大人既奉有指示权宜行事,就该深入了解,才能因势而制宜,守在古浪又能知道什么,我不去相请,大人还不肯移玉呢,在我需要大人支持时,大人却赶不及来,那不是要我好看,而是拿朝廷的安危来开玩笑了,假如我弄砸了,这因势不能制宜,大人负得起责任吗?” 刘学镛本来还不觉得自己怎么样,听了方子逸与杨太守的话后,知道事态急赶了来,还打算怪李益太过于轻躁浮动,万一所谋不成,逼反了史仲义,事情就闹大了。 他任职兵部,虽不能掌握全国军机,却对天下情势十分了解,大唐号称拥兵万余众,威抚四夷,为群邦尊为天朝,尊唐家天子为可汗,但那是太宗盛唐之际的事,年复一年的安逸生活,连绵不断的内廷权争,以及不断发生的小规模战乱,耗尽了国家元气,再加上后人的君王已无祖上的说气英武,几度的女祸,使得志士灰心,忠良不进,大帝国只有空架子。 天宝一乱,暴露了内政的弱点,所幸是边境的节度使都还能掌握着相当的兵源,抵制了外族的人入侵。 这使得大唐虽有内忧,尚无外患,但也正因为对边镇的依赖太重,使得那些节度使骄横自大,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割据自封诸侯,但实质上已经不太受朝廷的节制。 安禄山,史思明之乱虽仗郭子仪敉平,而边镇之跋扈如旧,朝廷动过脑筋,有些地方,遣人去慢慢渗透分化,但是效果不彰,因为那些人取得了权势之后,只不过稍微好一点,抓到手的军权却是不肯放的。 大唐目前还有二十余万禁卫军,那是新从朝鱼恩手中接下来的,由郭秦两家的世子来指挥统卸,大致虽有眉目,但还不能够全部地掌握,虽可一战,却也不敢轻调远征,这一点朝廷有说不出的苦。 史仲义不敢反,朝廷也不怕他反,光是河西一地反起来,朝廷也还控制得了。 但是朝廷的禁军却要留以对付那些更为头痛的地区,像安禄山跟史思明的旧部所拟的魏搏等使区五大重镇,占了东北地区,节度使为胡人,对安史二人依然尊称二圣,视廷旨若罔闻,随时可能再叛的。 朝廷若用兵河西,正是给他们一个入侵的良机,比其一,再者,跟史仲义同时遣出的一批人,分别在其它各区中有了相当的地位,如果史仲义反了,跟那些人有人联系,问题将更严重,这是刘学镛急急赶来的原因。 高晖希望李益能用易戍之计说动史仲义,因为他是个好大喜功,不安份的人,如果另一套理由被他接受了,使他能全权控制另外的四郡,他也会同意的。 所以高晖才写了封私函给李益带致史仲义,却没有告诉李益实在的情况,让李益认为是朝廷的意思,在整肃另外的四郡,以李益的口才,或许能达成这个任务。 易戍之计如能完成,则朝廷对另外四郡再少施压力,将史收统全局之功,但是高晖也怕史仲义不那么简单,看透了朝廷的真正意向而加拒绝,那就不能勉强,所以兵符虽发,却叫刘学镛在古浪停留视事机而定宜。 那知道李益太厉害,逼得史仲义要变动塞外的突厥现状而拉制易戍之策,这个计划如若成功,事情就糟了,史仲义可以利用突厥的压力而迫使另外四郡尽归统制。 这一来,刘学镛的坐待就误了事了,他如早发兵符,则在名义上还可压制一下史仲义,甚至于游说四郡,共迫史仲义就范的,刘学镛匆匆赶来,原是得跟史仲义好好地洽商一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突厥人插了进来。 但是他也知道,这恐怕已经晚了,史仲义如果跟东莫尔部酋也先汗协商妥当后,怎么样也不肯弃这个独揽河西大势,称霸一方的机会。 史仲义会耍出这一招不仅是朝廷想不到,也是他刘学镛没想得到,先前,他怪李益不知厉害而轻动,可是李益提出反诘后,他才吓了一大跳。 不错,李益是局外人,他却是深明其中厉害的,到了古浪之后,犹豫观望,未能及时制宜,他的失职之处,比李益要重上千倍,万死都不足以卸。 看来李益很厉害,似乎对边廷的局势也十分清楚,所以才敢贸然下手,刺杀了史仲义,也不敢如此对他诘问,以一个六品外吏,诘问他这堂堂三品的部员侍郎,当然是有所恃的。 何况李益在长安闹的事情也够大的了,原任兵部尚书于善谦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部么雄厚的底子,李益都能整下来,自己这个侍郎如果跟他碰,掉脑袋也大有可能,再说李益此刻正抓住了理由。 刘学镛为人有个长处是能屈能伸,所以派他带着兵符前来,也是为了他看事深,没有火性。 一看李益发了脾气,他立刻就软下来,连忙拱手道:“十郎,下官失察,下官失察,不过这也难怪,下官怎么也想不到史仲义会大胆妄为至此,而且他的行事毫无迹象,任何人都想不到,幸得十郎卓智天成,察微知渐,弭患于未然,下官深自感愧,还望十郎不辞辛劳,大力策划。” 李益见他松了口,也不愿意太给他难堪,因为自己虽是高晖的私人代表,究竟不是朝廷正式的钦差。 而且职位太低,不足以取信于人,还是要他来挡一挡的,但行事的大权则必须抓在自己的手中,所以要逼他一下,也是这个缘故,目的达到了就要见好就收,因此淡然一笑道: “大人言重了,事急从权,再晚不得已而采取了断然措施,但仍然要大人来作个处置的。” “这……十郎不必客气了,下官全听钧裁。” 口气已近乎谦卑了,他见李益要召王慕和来,知道李益必然是已有安排,自己根本插手不进去。 因为边廷的情势很微妙,自己对这儿的情况不熟悉,如果接过手来,很可能弄个全盘皆砸。 李益笑了一笑:“大人不妨先问问这个徐康的口供。” “那还问什么?十郎就加处置便了。” “不,必须要问清楚,军中易师,而主帅暴毙,这是何等大事,一定要有个明白的交代,才能使军心安服,史仲义也有不少私人人,如果不让他们知道主帅何以会致死,以及一个众所昭明的罪名,极易生变。” 这也是实情,刘学镛壮着胆子坐了下来,杨太守很机灵,忙道:“卑职自荐为笔录,此事关系重大,目前不宜外泄,徐康,你把史仲义的谋反情形从实说出来。” 徐康很聪明,史仲义已死,他就必须要保全自己了,连忙跪下叩头捣蒜道:“大人明鉴,小的不知道。” 李益冷冷地道:“徐康,刘大人进来时,你还在意图杀死本使,但是我原谅你无知,还可以为奶开脱一下,如果你再敢刁。本使就认定奶是同谋了。” “李公子,你明明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不知内情,小的是督帅亲随,督帅要小的怎么做小的怎敢违抗,关于督帅的行事,小的一无所知。” “混帐东西,军令如山,你该顺从的,但也要分辨清楚,乱命有所不受,你看看陈武的例子。” 徐康不作声了,半晌才道:“李公子,小的口齿笨拙,记性又不好,已经不记得了……” 李益道:“你向史仲义招供陈武的活动,倒是清清楚楚,连一点小节都没漏掉,记性很好呀,史仲义许了你一个府卫郎,打算把跟陈武有来往的人,由你去指认,一网打尽,这时候你却来放刁了,莫非你在家里很不得意,九族父老都跟你有过节,所以你才想拼个一死,把他们都拖了进来吗?” 这个罪名太重了,徐康也知道不能再使刁了,显声叩头道:“小的不敢,公子要小的说什么,小的都……” 李益冷冷地道:“史仲义罪证凿凿,死有余辜,我不要你再为他加什么罪条了,你只要说老实话把经过的情形一丝不改地说出来!” 于是徐康一五一十,不但说出了经过,而且连李益跟史仲义的对话,也约略地摘要说了一遍,最后才道:“小的所知就是这些,至于公子跟史帅先前的谈话,小的没听见,就不敢妄加揣测了。” 李益道:“那些不要你证实,本使另行具文详呈。” 刘学镛变色道:“就是这些已经够了,徐康,你既然知道了陈武的身份与使命,也看见他不受乱命而斥拒史仲义,就该知所依循,你居然利欲熏心……” 徐康一听吓坏了,看样子刘学镛不肯放过他,连连叩头求饶,李益却道:“大人,这徐康是个无知兵丁,自不能与陈武相提并论,他虽然有罪,却不能过份地苛责。” “如此一个不知朝廷,罔顾春秋大义的匹夫,怎可轻恕,非处以极刑,不足以儆其余。” 李益道:“这个人杀不得。” 刘学镛道:“为什么,李公子莫非还要为他求情?” 李益冷冷地道:“我不必为他求情,他犯的不是死罪,大人之所以不放过他,无非因为他知道了陈武的事。” 刘学镛尴尬地道:“李公子,朝廷为了解边廷动静,好不容易才建立一个体系,用以拑制悍帅顽将,这个内情实在不容轻泄……” 李益冷笑道:“谋之在朝,行之在人,如不得其人,虽有安邦定国的良谋,亦难当大事,如果再不得其人,则只有更糟,陈武等人虽为朝廷安插在此的线人,但是却为了外人知悉失去了作用。” 刘学镛忙道:“他们同居一室,自是难以保持秘密。” 李益道:“可是他们也没有完全能侦悉史仲义的行动,岂非形同虚设。而且经过的情形,刘公已在徐康口中得知了,那个陈武明知史仲义心谋不轨,却不敢毅然而施制裁,由此可知,这个办法还是行不通。” 刘学镛苦笑道:“李公子有所不知,这……这道理一时也说不清楚,下官等有暇时再与公子详加谈论。” 李益知道他必然有着许多不便明言的隐衷,倒是很识趣地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诘问了,但是他却必须保住徐康的性命,因此笑笑道:“这徐康虽然知道了陈武等人的秘密,却并没有对任何人泄过半句,否则史仲义早就有所警觉了,由此可知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们就不该治他的死罪,杨大人,麻烦你把供词给他画押之后,吩咐贵属进来将这所客栈戒备起来,等我与刘大人商定一个概要后,再行定夺。并请贵属急速旁王副帅请来,子逸,你辛苦了,就陪徐壮士在侧房暂坐休息一下,小红,你招呼一下。” 方子逸听说他要陪着徐康,未免有点胆怯,及至听见李益又叫小红在旁招呼才算放了心。 他怕的是徐康为图保命而顽抗逃走,他是个文人,自然无法制止一个武夫的,李益叫小红在旁招呼,无异也是监视看徐康的行动,对这位姑奶奶的能耐方子逸倒是很清楚的,所以欣然地答应了。 徐康却不放心地望着李益,李益笑着把他们送进侧厢道:“徐壮士,你放心,我不把你交给杨大人的皂隶们看管,就怕他们暗害你,我说过保护你,就一定会做到,我要方先生陪着你,等于是拿他做个人质,押在你身边,你的身边还带着剑……” “小人不敢,小的只求李公子救命……” 李益叹了口气:“我要小妾陪着你们,又叫方先生陪着你,就是要保全你,杨大人跟刘大人之间可能有了默契,不肯放过你,小妾一个人也许招呼不了,不过有方先生在旁边,就不打紧了,如果情况有异,你不妨拔剑胁住方先生,别人就不敢乱来了,我如此保全你,你还不明白?” 徐康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李益笑笑道:“刘大人所以不放过你,无非是为了怕你泄漏陈武等人的秘密,我跟刘大人谈话的时候,你不妨把你知道的那份人名告诉方先生写下来,这样,秘密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杀了你也没用了。” 徐康微有难色。李益道:“我虽是兵部高大人的将使,但是刘大人身绾兵符,他才是名正言顺的钦差,而且可能还是专门司理陈武等人密探事务的大员,他一定要除去你我是无法跟他争的,这是唯一救你的方法,而且还要快,杨太守叫人去了,我看见刘大人临走跟他打个眼色,大概就是示意他灭口,因此你必要趁快,名单书就后,交小妾立刻交给我,那才能真正的保住你。” “可是小的以后怎么办呢?” “徐康,你不是笨人,应该看得出,凉州这个地方你是待不下去了,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安全,而且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有出息。” “是!是!公子雄才大略,英明过人,小的如能追随公子,为牛为马也甘心的。” 李益笑道:“我看你很机伶,也是个聪敏的人,所以才要你,自然是要你办大事的,我身边还怕少了侍候的人,用不着你做牛马,刘大人不敢杀我,所以你那份名单越快交出来越好,不过我要用这份名单来跟刘大人讨价以保全你,可不能有半点虚假。” 李益再度出来将刘学镛邀到一边的小静室中,刘学镛迫不及待地道:“李公子,刚才人多,下官不便启齿,这个徐康绝对留不得,朝廷派遣密探侦伺各地主帅动静,是很机密的事,如若消息外泄,传到别的地方去,很可能引起各地边镇的惊疑不安,乱子就大了。” 李益道:“刘公,一个机密如经三人之耳,就不能算是秘密了,史仲义早有所觉,所以他才在身边不置一个私人,听任陈武等人活动以舒朝廷之心,却把他的心腹遍布军中,掌握实权,河西六卫郎将,除掉了府卫王慕和之外,全是他的心腹,这不是更为厉害……” “是的,他这一手的确高明,所以高尚书明知此人桀傲而不敢动他,就是这个缘故,不过史仲义的情况略有不同,他出自先故高大人的门下,原本是这个圈子里出来的,较为清楚,在别的地方却仍然是个秘密。” “刘公一直是主理这部份的事务吗?” “实不相瞒,密探之设。就是故高公与于善谦两人的筹划,高大人与于老儿各掌一半的职权,后来因为高大人与各地的密探接触较深,关系也较密切,行将盖过于老儿,引起他的猜忌,才假鱼朝恩之手杀害了高大人,但是高大人早有远见,把所部都交给了他的令郎,也就是现任尚书高晖,于善谦并没有揽得多大的权限,这部门的业务还是由他们俩人分掌着,下官只是两位的副手,居间协调,一直到现在,两部职权才算是统一指挥,因此……” “我明白,但是徐康绝不能杀!” “为什么?此人所知虽仅凉洲一部份,但是这个机密如若外泄,则将影响全局……” “我可以叫徐康不乱说话!” “李公子,你与徐康非亲非故;而且差一点还死在他手下,为什么你要这样袒护他呢?” 李益一笑道:“史仲义既是那个圈子里出来的人,他多少对密探的内情知道一些的,他的心腹人员,像凉洲的五卫郎将也一定知道一些,史仲义伏诛,那五卫的郎将一定多所猜忌,如果没有个使他们慑服的理由,这些人仍难以稳得住。” 刘学镛道:“史仲义图谋不轨,已是不争之实。” “那些人并不知道史仲义的计划,他们支持史仲义,乃是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以及手中的军权,却不敢有不臣之心,这在边镇间已是不容讳言的事实,别人都那样做,他们自然也能那样做。” “有了徐康的口供与亲笔的画押,那还不够吗?” “如果徐康死了,谁知道那口供是真假,画押更是靠不住,屈打成招之下可以成供,抓起死人的手划两笔,也没人知道是真是假,只有活口才可以证实那篇供词的真实。” “他们难道还敢造反不成?” “刘公!这话就不高明了,狗逼急了会跳墙,人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何况他们手中握着兵,这些戍卒在他们手下带了好几年了。” 刘学镛神色一惊,又干笑道:“真要造反还没这么容易,河西也不过几万人,成得了什么事?何况几万人也不会完全听他的。” “刘公,奶是真胡涂还是装胡涂?我知道你认为在这儿还有着朝廷的密探。” “是的,李公子,对你,老朽无须相瞒,在这河西帅府中派遣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也都是具有相当地位的……” 李益冷笑道:“我知道,史仲义说过了,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私人,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他把私人都派出去驻守边屯,就算能整个府卫都能为兵部所控制,充其量也不过一万多人,六卫郎将各领万人,以一对一,固能占点优势,但是以一对六,却差得太多,史仲义是圈子里出来的人,他会不懂得利害,身居虎穴,朝廷不敢动他分毫,他又凭的是什么?” 刘学镛脸上不觉色变,这是他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他原以为控制住主帅就没有问题了,现在听李益一说,似乎史仲义早就有了对策,而且还相当的高明。 不过,他主管这部门的事务,被一个门外的年轻人压了下去,似乎又不太甘心,想想又道:“史仲义活着,或许还有点扎手,史仲义死了,那六卫郎将又能如何?” “不怎么样,反叛,他们的力量不够,但是他们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带着人投到别的节镇那儿去,那却是大受欢迎的。” 刘学镛差点没跳起来,急声道:“这……这的确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公子莫非已得有所闻了?” 李益一笑道:“刘公的消息灵通,又是直接经手各地军情的,怎么会问起我来了?” 刘学镛忙道:“李公子,这……可不是开玩笑,你如果听见有什么风声,即请告知下官。” 李益只是按照自己的构想,随便摆出一句话而已。 可是他看见刘学镛的惶急之状,却不免心中一动,知道这一着又蒙对了,这个可能性显然连朝中那些决策的大员们都没想到,但却是一个边防军务上的大漏洞。 抓住这个漏洞,他自然不肯轻易放松,因此淡然一笑道:“这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只要有一分生机,谅也不愿意这么做的,投庇到别处去寄人篱下,只是保全性命而已,总不会愉快,再说别人对他们的投奔虽然欢迎,却也不会寄于完全的信任,日子也很难过,刘公只要不逼他们上绝路,他们尚不至于如此做的,刘公大可放心。” “老朽并没有要逼他们上绝路呀?” “刘公要杀掉徐康,就是逼他们上绝路。” “徐康这个人如此重要吗?” “不重要,只是史仲义的一名亲随,但他却是一个人证,一个史仲义图谋不轨的人证,只有他活着,才能使人相信史仲义是死有应得,不是被朝廷因为他专权而被杀的,而且史仲义一死,担去了全部的罪过,那些人没了靠山,只要还能保全自己,就会安安份份地接受调度。史仲义杀了陈武而留下了徐康,而且敢以重币高位来打动徐康,至少他的话会比别人的话可信些。” 语中的暗示,刘学镛全懂了,因此忙长揖道:“李公子高明,老朽昏庸,多承公子指点迷津。” “史仲义已死,河西的大局很纷乱,只有一个人可以代之而起稳定全局。” “谁?什么人能稳定大局?” “王慕和,他是府卫郎将,是名正言顺的副帅,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继任人,而且他为人谦和,跟同僚间感情不错,这副担子由他来挑最适合。” “这个……公子,王慕和实非将帅之选。” “不错!他稍微懦弱了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稳定大局,六卫郎将对他也很放心,如果朝廷再派个精明的人来,除非带着十数万大军前来镇压……” “这是不可能的,别说朝廷抽不出这么多人来,而且也不能这么做。” 李益微笑道:“何况精明的人就不会安份,史仲义就是个例子,朝廷意在制边,王慕和不敢生有异心,自然会接受朝廷的指挥,他升任了主帅,那些卫戍的郎将也较为安心地听他的调度了。河西大局在握,进而可以影响到甘肃二州、安西、敦煌二府,于是这一边的大局就全部底定了。” 刘学镛叹了口气:“李公子,节度使的主要任务是戍边,将帅如非其选,一旦有变,又将如何定策御敌?” “只要王慕和坐镇河西,这儿就不会有问题。” “公子何以会如此肯定?” “突厥瓦刺部小汗即将成年接任,他是王慕和的次子,儿子总不会攻打老子吧!” “瓦刺部只是突厥的一个小部族,要不是女汗嫁给了王慕和;得到了大唐的庇护,早就被他们同族瓜分了,靠瓦刺部怎能遏制胡人的东侵?” 李益微笑道:“但是把瓦刺部扶植起来,兼领东莫尔汗所部,声势就不同了,不但足与西莫尔汗赫卜达分庭抗礼,而且尚可凌驾乎上。” “这妥当吗?李公子,胡人的事,我们最好不要去介入。” “史仲义已经介入了,他跟东莫尔汗的密约,西莫尔汗赫卜达已略有所知,而且也作了准备!” “那就让他们自己去闹好了。” “刘公!不能让他们去闹,也先跟史仲义商定了合狙赫上达,夺取突厥的霸权,使得赫卜达对大唐的恶感已生。如果我们不加以疏导,恨念难消,而我们杀了史仲义,自然也不会再发兵去帮助东莫尔汗,他以为大唐背信,心中也难免怀恨,如果他们之间相互取得了谅解,联手东进,我们两面不讨好,兵祸立生,问题就大了。” “那……那该怎么办?” 此公久居长安,从未经过战争,闭门构策,或许还行,一听见要打仗,又吓得面无人色,坐在椅子上抖了起来,李益倒很从容地笑道:“因此我们必须择一而取,杀了史仲义,自然难以取得东莫尔汗的信任,只有交好另一边,但如使西莫尔汗掌握了突厥,权柄太盛,亦非良策,所以我才有扶起瓦刺部的构想……” “李公子,老朽对一切都不清楚,公子想必早有筹划,老朽把兵符托付,全由公子作主好了!” “那怎么行,老大人,奶是兵部的侍郎,而且又是正式受命的钦差大臣,自然要老大人作主。” “老朽的兵符只是下达朝廷易戍的旨意,并没有要我去参与胡人的内战。” “可是现在事急从权,易戍之策,刻下却是行不得。老大人应该当机立断,通权达变……” “老朽对战阵一窍不通,即使到了胡人那儿,老朽也是无能为力,李公子,你要兵符,老朽可以立即奉上,至于其它的事,老朽一概不管。” 李益叹了口气,心中却暗暗得意,刘学镛的怯弱,对他绝对有利的,因此微笑道:“刘公,事情已经挤在头上,奶不管是不行的,否则回朝也交不了差,这样吧,等王慕和来了,老大人先叫他以副帅的身份,接掌帅印,让他取得河西的指挥权,以后就是他的事了。” “这当然可以,只是他能处理得了吗?” “他处理不了的事,老大人可以同时授命再晚监军,由再晚跟他会同处理,然后老大人坐镇凉州好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刘学镛也知道不闻不问,拔腿一走是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王幕和很快地来了,看见史仲义已死,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只表示一切听候钧裁。 杨太守带了七八名衙役进来再度请示,他是想得到刘学镛一句肯定的话下来,立即搏杀徐康的。 可是看见刘学镛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就知道这位侍郎钦差是个绣花枕头,他很见机,立刻又向李益请示了,李益笑笑道:“逆旅不是办公的地方,恐怕要暂借尊守公署一用。” 杨太守立刻道:“下官当得效犬马之劳,请示……” 李益道:“先把刘大人保护到尊署去。” 刘学镛巴不得早离是非之地,立刻就想走了,李益笑笑道:“杨太守,此刻变起非常,兵慌马乱之际,极易生变,只有严格封锁住消息。才不会使百姓闻讯而乱,否则这凉州城恐怕立刻就会有如沸鼎。你可要特别谨慎,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 杨太守惶恐地道:“是!是!下官知道利害。” 李益笑笑道:“还有就是刘大人的安全,大人借府署处理要公,驻节贵署,你尤其要特别小心,刘大人若是有了失闪,这责任谁都负不起。” “下官自会严密保护,一个人都不让他们进衙署。”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李益的意思,固然是要他保护刘学镛,但更重要的是要他看住刘学镛,不使他跟别的人接触,所以也在话里回答了,李益笑笑道:“我这就随同王副帅到帅署去,把另外六卫郎将召集,回头一起到尊署去,那时正式公开颁下兵符,使王副帅真除河西节度督帅的帅印,此后奶的责任才算尽了。” “下官知道,下官知道。” 李益道:“尊守是同榜前辈,任仕有年,官情通达,王副帅接任后,更将借重长才,相信你们今后会合作得更愉快!” 杨太守拱手道:“下官全仗栽培。” 李益笑道:“节帅辖区内,最高的牧官就是太守,在河西,对尊守的借重虽多。可报之处有限,但是只要能够顺顺利利地把这一次的变事弭平,大家都有功勋,等刘大人回朝述职时,尊守的辛苦总会有收获的。” “公子言重,下官但求无过,怎敢言功!” “尊守客气了,尊守星夜奔驰,能及时把刘大人请到凉州,主持大局,就是首功。” 杨太守背上才干的冷汗,顿时又有湿润的感觉,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岂止精明,简直是厉害了。 刘学镛是他去请来的,如果事情一个办不好,他就要负全责,虽然,一切都是李益在摆布,但名义上李益只是个部委的督工差员,以品衔而言,从六品的官儿比他这正五品的太守也小上一截,说他是听李益的调度而去,怎么样都交待不过去的,这个年轻人一手掀起了滔天的巨波,却不负一点实际的责任,这一手可把他们坑惨了。 而且,看王慕和的态度,似乎也跟李益早有默契,一切都听由李益调度,自己只有认了。 刘学镛可以怕事拔腿一走,或者是另外区处,但自己这个凉州太守却无法擅离职守也跟着走。 如果跑了刘学镛,朝令一时难至,而李益翻下脸来,可以叫玉慕和立时砍掉他的脑袋。 看来除了死心塌地跟李益合作,接受他的安排,简直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只有连连点头答应。 召集了衙役,把刘学镛恭恭敬敬地请出了客邸,他发现更为严重了,因为王慕和带了一标亲兵也封锁了客栈。 他们动身时,那一标亲兵分出了一半,执戈披甲,半为护送,半为监视,拥着他们去到了府署,然后就严密地戒备逻守着,更苦的是李益把小红跟方子逸也派了同行,名义上只是侍奉刘钦差以尽其子侄的礼数,实际上是监督着他们,使得刘学镛跟他说句私话都没办法。 杨太守知道王慕和与李益之间已有了成算,也不容许他作怪了,兢兢业业地等在府衙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刘学镛脸色苍白,一个劲儿地直叹气。 小红佩剑紧挨刘学镛背后,更把杨太守的四名姬人都叫了来,侑酒歌弹,更谈不成一句正经话。 这都是李益的安排,足足苦挨了两个时辰,天色已近深夜,李益跟王慕和之间却又完成了更多的安排。 他先叫徐康去到胡营,秘密地会晤了东莫尔也先转述了史仲义的指令。 徐康是跟史仲义一起去过东莫尔营地的,也先自然相信不疑,入夜,突厥的大公酋长会议如期在王慕和的回城中开始,四周唐军坚铤重铠,严密地守备着,一如往昔;各部酋长带来的亲随原是要经过王慕和的接待的,也如同往例进行如常。 可是也先带来的人多出了两倍,王慕和装作看不见,把例行的人数放进了回城,却把其余三分之二的人带进了一边的军帐,给他们换上了唐军的服装。 这是约好的,也先感到很高兴,还亲自去看了一下,更低声问王慕和道:“将军,史元帅怎么不见?” “元帅不便在此现身,因为这是贵邦的大公会议,他自然要避嫌,不过元帅已经吩咐过末将,一切如约行事,大汗放心好了。” “好!好!王将军,本王成事后,会好好的谢你的。” “不敢,未将只希望大汗对拙荆那一部多加照顾,再者拙荆想在会议上提出早一点将汗位传继给世子,也希望大汗多加支持。” “没问题!没问题!本王并了赫卜达之后,拨三个城给令郎,作为庆贺他就位的见面礼。” 他俨然以塞外的霸主自居了,王慕和也客气了一番,在大帐中的大公会议已经开始了。 脱欢儿女汗首先就提出了禅汗的事,请求大家承认,小王子才十六岁,照规定是还差两年,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反对,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西莫尔汗赫卜达首表赞同了,一向跟赫卜达唱反调的也先也同意了,而且更说小王子年轻有为,英明果决,少年老成。 这两个为头的汗主都赞同了,反对者也都没有了响应,就算通过了。当时发表了吉斯王子为瓦剌部的新汗,举行了仪式后,脱欢儿女汗告退,让她的儿子以新汗的身份参予会议。 东莫尔汗先声夺人,起立陈言,指责西莫尔汗赫卜达昏庸无能,沉湎酒色,不足以为其主,要求他让贤。 这是一篇惊人的演说,也先居然也有两三个支持者立表赞同,于是赫卜达愤而退出会议,带走了他的支持者。 刚才开始的大公会议就这么流产了,也先毫不在意,因为这是他跟史仲义约好的步骤。 预定在赫卜达的退走途中。由他带来乔装为唐军的亲兵加以狙杀的,所以也先高踞首位,朗声大笑,告诉那些留下的人,说他跟史仲义已有密约,合作狙杀赫卜达,叫大家静候佳音,今后的霸主将由他来接任。 留在席上的王公们有的是附和也先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发出了欢呼,他们已经举酒祝贺也先,祝贺他们的新盟主的成功。有些是属于中立的,他们保持缄默,因为他们必须等待事实的发展才决定他们的态度。 营外传来了厮杀声、呼喝声,似乎战斗进行很激烈,也先十分放心地道:“狙击开始了,我们等着欣赏赫卜达那狗贼的首级!” 战斗似乎结束得很快,没有多久就完全静止了下来,身为主人的瓦剌部新汗吉斯起了站来道:“我出去看看!” 也先道:“我们一起去。” 吉斯连忙道:“大汗万不可轻离,这次行动只是主帅与家父和几个人知道,在唐军中。 还有几个人是跟西莫尔交好的,家父不敢让他们知闻,但现在他们一定知道了,在这里面,家父可以不让他们进来,但主帅如果离开了城堡,很难预料他们不会有其它的行动!” 也先微微一怔道:“史元帅难道还不能约束部属吗?” 吉斯笑笑道:“元帅自然有权约束,所以贵部在截杀赫卜达时,史帅方能坐镇号令,要大家不去干涉突厥的内争,否则史帅就自己动手了,所以还要贵部来参与行动。” “那为什么要我带来的人换上唐装呢?” 也先还是很精明,听出其中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吉斯笑道:“大汗,你带来的人比别族的多出几倍,如果不换衣服,又怎能埋伏在城外呢?史帅是指派他们出去巡逻,埋伏起来,等行动时,再脱去唐装。”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以后史帅又将如何支持我呢?” “赫卜达伏诛,大汗去进剿他的所都时,事关边境的安靖,史帅自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行动了。” 放低声音又道:“大唐朝廷怕的是轻举妄动,徒惹战端,真等事成之后,大汗的霸业已成定局,大唐朝廷为了修好突厥,对史帅支持大汗的事也只有赞同了。可是目前,大唐却不愿意明里得罪西莫尔部,因为他究竟是突厥最大的一部,这是大汗必须承认的。” 也先傲然道:“很快就不是了。” 吉斯笑道:“不错,但是这个计划知者无多,等赫卜达授首之后,有了事实的表现,自然也没人敢动他念了。” 这番话果然把也先说动了,吉斯又低声道:“目前即使赫卜达被诛,但西莫尔部未定,赫卜达尚有世子,大汗如果轻离此地,难保没有人会想借机立功,如果杀了大汗去讨好西莫尔人,未尝不可以建下殊功的……” 也先连连点点头道:“这话不错,毕竟是史元帅想得周到,那孤王就等在这儿了!麻烦新汗出去看看,孤王确实担心得很,战事已息,怎么不见人来回报?” 吉斯道:“大汗!贵部已经回复了本装,自然不能带着首级公然进入回城,因为外面还有别的卫军守着,小王由于家父的关系,出入可以无禁,所以只有小王可以出去,大汗在此等候佳音好了!” 他压低了声音又道:“还有一点,小王看席上的各位王公,有些还没有表明态度,很可能还会有赫卜达的人在,大汗不可不备,小王出去看到结果后,不立即进来告结果,如若贵部已经得手,小王就命一批人进来旨酒,暗示庆贺,如若赫卜达脱逃,小王就叫人进来上肴……” “为什么要这么秘密呢?” “赫卜达如死,大汗就应该立率贵部,会合小王的人,驰赴白亭海畔的营地,把他们的人杀光,再会师进迫西莫尔本部,如若赫卜达突围逃走,一定会急速回部整军备战。大汗就不必管那边,也急速回到本部领军与史帅共同追击,但无论如何,大汗得到暗示后,必须不动声色,随便找个理由,单身一人由侧门退出,切记万不可带一个从人。” “为什么呢?” “不动声色,争取时机,如果要会师追剿,当提防有人偷偷溜到西莫商报信。如果是为赫卜达突围而去,大汗悄悄出去,会合贵部再悄悄地带人进来,把那几个中立的王公扣押起来,带回东莫尔去胁令他们所部,配合我们联手作战。” “办法是不错的,但为什么要孤王去呢……如果赫卜达得逃狗命,新汗就把孤王的儿郎带回来好了。” 吉斯摇头道:“大汗,这是个秘密行动,小王不便参加,大汗自己带了人来,家父可以对同僚说突厥内部的事,唐朝不便插手,压住其它的人。如果小王也参与了,他们可以说家父也参与活动,就压不住他们了。” 也先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点头笑道:“新汗果然年轻有为,好兄弟,孤王十分欣赏你,如果大事有成,孤把西莫尔的十个城划给你,跟你拜为兄弟,这样以后就没有人再敢欺侮你了。” 分割十个城,加上瓦剌本部,在突厥可以踞第四大部了,瓦刺在突厥十六部中,列居末位,也先觉得这对瓦剌已经十分慷慨了。 可是吉斯不会动心的,因为李益许他是整个突厥的霸权,这虽是一项渺茫的许诺,但是吉斯的这番话,完全是李益的授意,居然把也先哄得相信了,使得吉斯对李益的信心倍增,所以他脸上装出十分感激的样子退了出去。 回到后帐,李益在等着,笑笑道:“新汗,情况如何?” “也先已完全入壳,公子计无遗算,外面呢?” “西莫尔汗赫卜达配合了贵部的人,已经把也先的人全部肃清,现在正兼程赶往青玉湖畔,歼杀其余。新汗,这里的事你只须照计办理,我要令尊到太守府去完成令尊掌节帅印的大典,受印后,利用兵符,立发大军,配合奶的行动,你可得沉住气!” “也先已经上当,杀他绝无问题,可是另外那几个……” 李益道:“那几个人?” “附合也先的四部王公,辖地与东莫尔接邻,恐怕不会屈服,小侄的威望也不足,至于那些中立的更难对付。” 李益想想道:“秘密处杀也先后,假借他的名义,迎合那四部附从者王公,当席击杀中立者,却把他们的部属放回去,等我与令尊回来,那四部附合也先的人就归于你了。” “李公子,这小侄不懂了。我们应该交好中立者才对。” “不,瓦剌部太弱,欲图振作必须行非常之计,让他们杀死了中立部族的王公,却又放逸从者,那些人回去后,一定记怨四部王公,他们有也先撑腰,自然不怕,可是也先死了,他们无所依靠,西莫尔汗更不会放过他们,他们两面受敌,就只有依附瓦刺部了。” “李公子,他们那一部都此小侄所部强,怎么会臣服于小侄呢?” “靠瓦刺部的力量是不足的,但是令尊带来了史仲义的首级与帅府兵符,你就是强者了,他们只有归附你,得四部之助,再并掉了东莫尔,奶的力量已足可与西莫尔一抗了,以后的事,我再为奶策划一下。” 吉斯十分倾服,李益的计划听起来很冒险;然而却绝对可行,使强于自己的敌人孤立,树下更强的敌人,他们只有往自己这边靠了,因为自己的力量虽小,但自己的父亲做了河西节度使,掌握了河西七万余大军,就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因此他深深一揖,答谢李益道:“小侄如有所成,皆出公子所赐。” 李益口中谦虚了一阵,心中却更得意,因为这个计划如果完成,将是莫大的勋业不谈,最重要的是河西这一个地区,完全是他李益的天下了。 跟王慕和邀齐了六卫部将,一起到达太守署衙并不容易,因为史仲义已经跟那六个人略说了一些利害,使他们很犹豫,可是李益早有安排,他叫罗春霆以史怀义的名义把六部郎将诱到帅署议事的。 然后又把徐康所供的跟陈武来往的那些朝廷密探召齐,用刘学镛的名义要他们听命效力。 那居然有二十多人,而这二十多人中有四百名夫长统率所属,就有四百多人了,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六卫郎将,等于是硬押着他们去的。 到了太守署衙,李益先把突厥所生的变故一说,大家都吓白了脸,这一闹非同小可。 李益再宣布了史仲义的罪状,取出枭下的首级示众,对六衙郎将曲意抚慰,把他们私挪城砖,营建私宅的罪名都推在了史仲义的身上,然后再发表了王幕和的新职。 六卫郎将对王慕和并不见得服气,可是不得不宣誓效忠,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使他们保全目前的地位,而王慕和儿子接汗瓦刺部,交好西莫尔部汗赫卜达才是他们的致命伤,他们就是想把兵拉走投奔别府,也无法通过突厥人的辖地而借道了。 王慕和的权柄确定了,势成骑虎,刘学镛也不得不采用李益的计划,全力支持瓦刺部了。 得到六卫郎将的支持,他们重返王慕和的回城,七万大军齐集边境,先密密重重地包围了回城。 吉斯在城内也顺利地诱杀了也先,族动回部大公,击杀了五部中立的王公却放走了他们的部属,那是利用也先的名义做的,同时还警告了五部王公的随臣,要他们回去准备归降东莫尔,否则即予以歼减。 当这些人带着死去王公的遗体,心怀悲愤地离去后,王慕和才以河西督帅的身份,径持史仲义与也先的首级进人回营,陈说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不仅图谋突厥的霸权,而且还意图勾结为乱中原,为天朝上差所悉,予以诛杀,说那四部王公都是帮凶,也要诛杀。 这一下可把四部王公吓坏了,身在对方的势力之下,自然不敢反抗。只有连声推诿,而且吉斯也为他们求情,说是他们乃受也先的蛊惑,联史仲义是争取突厥霸业,绝无反抗天朝之心,也不知道也先与史仲义有这个打算,说他自己也是受骗者,王慕和则装模做样,连吉斯也要杀。 他是王慕和的儿子,绝不敢欺骗王慕和的,李益这时才以天朝上使的身份出现,力陈吉斯的无辜而且说他之所以得到密报,也是吉斯得到了消息,偷听得史仲义与也先的谈话,因而得知的。 史仲义是大唐的边将,心谋不轨,故而诛杀;东莫尔汗也先,野心勃勃,勾结大唐守将,除予诛杀外,并饬令王慕和立率大军,加以征伐。 至于这四部大公,则因事先不知情,予以免究,着令加以释还,往后不得再生异志。 瓦刺部新汗吉斯,举发奸逆有功,可率所部,会同河西大军征伐东莫尔,俟平定该地后,将东莫尔部归入瓦刺部兼领,这一番措施可以说很宽大了。 四部大公死里逃生,先还额手称庆,可是仔细一想又着了慌,因为他们既为附合东莫尔汗也先,开罪了西莫尔汗赫卜达,又在不久前搏杀了五部中立派的大公,东莫尔汗被杀,他们没有靠山,而西莫尔汗不会放过他们,那五部中立的大公臣属也一定要找他们报仇,这四部人合起来也只是突厥的二分实力,无论如何是难以抵抗强大的西莫尔都与另外五部的,在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向瓦刺部新汗求庇。瓦刺部虽不可恃,可是他父亲有河西的兵权,有大唐为靠山,方可以保障他们的安全。 一连串的分化离间,远交近攻之策,完全获了成功,东莫尔有骑兵四万人,也先带了一万人来,在青玉湖畔被西莫尔汗赫卜违会齐所部与附合者杀了一大半,他为了配合史仲义的计划,另外调来的一万五千人,则被瓦剌部新王配合了新归附的四部人马,在半途上迎住了。 他们还不知汗王已死,那四部王公跟他们是认识的,言谈之除自无戒心,甚至于王慕和所率大唐军马前来时他们也还是根据先前也先给他们的指示,以为是来配合作战的,接近会合后;猝然发难,全军皆墨。 等浩荡大军开到东莫尔部境仅剩下一万五千众,怎么能够抵御呢,只有投降了。 也先的新续弦妻子是吐蕃公主,只带了几百人逃回了吐蕃,瓦剌部正式吞并了东莫尔。 吐蕃狼主为了替女婿报仇,遣军进攻,因为地近西莫尔部,自然也先攻打西莫尔。 赫卜达早已作了备战部署,两军相遇,苦战不下,赫卜达向大唐求援,李益等他们双方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以兵符调遣了甘州、肃州、安西、敦煌四郡的人,配合了河西大军,两边夹攻,吐蕃终告不敌而求和。 李益接受了和议,且还进一步为瓦剌部新汗吉斯乞婚吐蕃主幼女为后。许也先遗孀重返东莫尔,立也先的新生遗腹子为东莫尔部储汗,认吉斯为叔,未成年前由吉斯为监护人,归还东莫尔一半的地方。 这是非常宽大的措施,东莫尔旧部固然感激涕零,也先的遗孀因为跟吉斯成了亲戚,孤子有依,故夫旧业得平复,心中也着实感激。 于是李益奇迹般凭一介斯文,在塞外造成了真正的奇迹,把一个最弱的瓦剌都造成霸主的地位,也把一个甫成年的少年抬上了西方最大的汗主,连西莫尔汗也不得不对瓦剌部另眼相待了。 李益还做了一些工作,最成功的就是促成了易戍的决策,他以河西的军力,加上突厥与吐蕃的压力,迫使那四郡的节帅不得不乖乖地受命。 当然李益对那些人还有一番秘密的说词,保证了他们的权位,但也造成了他们之间相互利害的牵连,使得每一个人,都必须串通了李益的关系才足以自保。 在塞外整整一年,李益踌躇满志而作归计了。这一年中,朝廷数度遣人前来,想接替一部份工作的,但是都无功而退,因为他们发现,整条线都牵在李益的手中,谁也无法接手过去。 朝廷也因为李益的措施太专横了,特别派了他的好友──郭威前来,一面劝诫,一面观察。 郭威来了之后,却找不出一丝头绪,因为李益的线都是暗的,他跟每一个人都是暗中的接触,事情非他才办得通,而他自己本身却不掌一点权。 而他真正的身份,还是一名六品的外员,借调西部行走,说什么也安不上他一个专权的名目。他的整个布局,彷佛西蜀侯诸葛孔明所设的八阵图,取自然形势相生相应,相制相克,具惊天动地,神哭鬼泣之威而无须一兵一勇。 郭威回报朝廷的奏章中,只有一段话,李君虞天纵奇才,集纵横兵法三家之大成,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乱世可为庙堂之具,盛世则宜置之高阁,备其才而不用,为良才而非贤吏,能臣而不可为良相。 这是一段很公平的评语,而且也是很有力的一段观察,它决定了李益的一生,如果晚十年才展露他的才华,他可以入阁拜相而掌天下之权的,只可惜他表现得太早了,他的心计之工,使人对他害怕了。 李益却不知道,他相信他回去至少可以飞黄腾达了,纵不能立致尚书,至少该有个侍郎干干了。 在这段时间内,他的诗并没有放下,诗简中佳作很多,像他送刘学镛回京复命时,登夏州城,赋得长章:“文州胡儿少番话,十岁骑羊逐沙鼠,沙头牧马孤雁飞,汉军游骑貂锦衣。云中征戍三千里,今日征行何岁归,无定河畔数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胡儿起作六番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面向胡天望乡久,回头勿作异牙声,一声回尽征人首。” “番音虏曲一难分,似说边情向塞云,故国关山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不见天边青作冢,古来愁杀王昭君。” 诗抄就请刘学镛带回去给卢方赐教,其实那是客气话,他知道卢方的那点才华对他的诗不能易一字,岂止卢方不能,他相信满朝文武,甚至长安济济多士,谁也无法改得了他的话,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胡人,没人有他这份豪气与作为,胡儿起作六番歌,齐唱呜呜尽垂手…… 能叫胡儿尽垂手,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而他李益以一介书生,手无寸铁,未将一兵一勇竟然做到了。 谁能有这份才华,他的诗里自然地流露出骄气,但也是一项警告,他能使六番胡人垂手,就也有本事使得胡儿举手持戈地乱上一乱,谁要找上他的麻烦,必须要考虑一下,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他得罪的人很多。 尤其是斩了史仲义,给了高晖很大的难堪,史仲义跋扈是一个事实,却没有胆子敢造反,史仲义也许有意抗拒朝廷易戍之策,但是对高家还是相当友善的,由于史仲义的死,使得高晖放在别处的人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他们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对高晖也失去了依恃,甚至于会影响到高晖在朝中的地位。暴露了高氏一族,为朝廷苦心经营密探的缺点,假如高晖也控制不了那些人,则这批派出去的少壮将领,无异又是一批新的悍将而已。 他知道高晖对这件事很不满意,史仲义跟高晖之间,多少还有点默契,不管他的行为多跋扈,对高晖还是十分支持的,高晖要史仲义接受易戍之策,目的在要史仲义对河西四郡加强控制。 只是高晖不明了一件事,就是史仲义对凉州本署的人也未能完全控制,高晖授权给李益,是希望李益以卢方的关系去压一压甘、肃、安西、敦煌四郡,把那边整顿定了,他再设法跟史仲义疏通处理的。 可是李益办得太急,第一个就找上了史仲义,而且李益用的方法太狠、太绝,逼得史仲义不得不自谋为计。 那是李益在整顿史仲义所留的文牍,看见了高晖与史仲义来往的私函。才知道两人的关系很深。 李益知道自己见到高晖后,可以为他献策,另外再作一番部署的,但是这件事一定要面谈才行,两地相去万里,又不能见诸文字,他不得不把高晖先稳住才行,而且若无这一番翻云覆雨的手段,高晖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议。 另一点,他很聪明,知道自己的作法太过火,使得很多人不安,因此,必须在诗中表露一下归思以表示自已在这边只是因势而制宜,无意在此久留,更没有意思在河西建立自已的势力,使得朝廷放心。 这一首长诗到了卢方手中,一定会遍诵长安,他也不能不用点心,使得卢闰英、霍小玉看到了诗后,也能读到他留在字里行间的思念之意。 但是他是个文人,而且还是个目空一切、自大已惯的文人,总免不了那股狂气,要自我标榜一下的。 “未见天边青作冢,古来愁杀王昭君。”这收尾的两句固然把他的狂态表卢无遗,也着实地舒道了他心中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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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昭君是汉明帝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遗嫁匈奴而和番的,李益借此道出了他自己的成就,东莫尔汗娶了吐番公主以自壮,想把两邦势力连成一起,但李益敢杀了他,再以吉斯请婚于吐番的幼公主而底定西胡。一样是和亲的手段,他却能以胡安胡,以胡制胡,不损天朗上国之威,而收更大的效果。 昭君若生于今日,就不必啼哭抱琵琶而远遣异邦了。青冢置沙,王嫱若地下有知,应悲李益不生于汉时,没有李益这样一个才人来挽救她的命运。 但是李益却没有想到这两句诗会给他带来的后果,否则他一定会收敛得多的。 除了那一首长歌外,他还作了些小诗,如:边思:“腰悬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 从军北征:“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袒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些小诗中的边思,也是自颂他的成就的,原来他是写的陇西李家子,后来觉得不妥,那似乎太明显了,才改为关西将家子,因为后一句已经足够表达了──只将诗思入凉州,他早些时是以诗名闻长安的,现在他却以赫赫的勋业入了凉州。 踌躇满志地回到了长安,关于筑城凌河是事,已经不重要了。他完全让方子逸去替他做了。 而且由于他在凉洲的表现,也使得那些事变得很方便,很好做,何况钱的问题又容易解决,他把部里拨下的公帑实报实销,那已经可以做得很好了,但是他刻意求工,以自己的影响力,设法另筹了财源,把事情办得更好。 因此施工的地方,百姓们对这位上差无不感激涕零,来时遮道跪迎,去时涌涕相送。 扑扑风尘地回到长安,那的确是很了不起的,歇在咸阳行馆时,卢方,王阁老,高晖都亲自来相迎。李益一一接见后,才跟高晖展开了密谈,解释了误会,同时也对高晖作了一番建议。 高晖一直很沉默地听了后,才很诚恳地道:“君虞!我很惭愧,在你临行前,没有告诉你详情,而且到了凉州,也没有给你及时适切的支持,整个的大局是你一力自己办下来的,奶的事业之隆,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益笑道:“尚书公过誉了……” 高晖一叹道:“君虞!你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无话说,可是你却做了一件最笨的事,奶不该杀了史仲义。” 李益一怔道:“尚书公,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不得不然,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了。” 高晖叹了口气:“君虞!事诚如此,但也是被你逼出来的,我不知道奶是用什么方法侦悉了他跟东莫尔汗连络的计划,那应该是个绝高的机密,绝不可能是由你打听出来,君虞! 你必须要对我说实话,才能救得了你。” 李益不禁一怔道:“尚书公,这是从何说起?” 高晖道:“突厥为我外藩,屡次不贡,都要花了很多心血才能把他们平服,后来才想了个办法,就是在他们内部培养不安,使他们无法团结一致,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在他们中间,培养两个实力相去不远的势力,以收制衡之效,西莫尔太强了,朝廷才设法培植起东莫尔。” “这么说来,史仲义连结东莫尔是出于朝廷的指示了?” “那倒不是,这只是史仲义的临时起意,但朝廷有过指示。要史仲义交好东莫尔却是有的。惟其如此,所以史仲义才能在即刻之间,说服了东莫尔汗,否则像这么重大的事,必定要经过详细的考虑研讨,岂能仓促立决的?” 他顿了一顿才道:“在另一方面,朝廷则又示意另外两处的边帅,交讙西莫尔以为对制。” “这倒也是个办法。” “西陲多年来幸得无事,就是天宝年间安史乱起,胡人响应者颇众,唯独突厥无所行动,也赖此策之成功。” “这与我诛杀史仲义有何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因为史仲义与那两处的节帅互有默契,任何行动都在突厥的境内行之,而且还要相互知会,不侵犯到对方的主权。” “那就不对了,史仲义如若与东莫尔汗联手行动成功。不但要并吞了西莫尔,而且也独揽霸权,甚至于还要进一步利用东莫尔汗也先的合作,迫使那两地低头,归其节制,也先如果一统突厥,是有这份力量的,而史仲义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很可能也会这么做的。” “不会吧,胡人入侵边境,就会构成了两国之战端。” “如果史仲义向朝廷保证,他能控制东莫尔,目的只在迫使那两地安份守己,服从朝廷,叫朝廷相应不理,朝廷一定会听他的。” “那当然,朝廷只要不用兵,谁有本事则谁都可以不管,相反的朝廷还可能暗中示意那两处的节帅向史仲义低头,间接受河西节制呢。” “对我很不满意的是那两处的节度使吧!” “是的,他们先前倒很高兴;以为奶制服了东莫尔汗后,他们的西莫尔霸权更为隐固,可是后来他们发现西莫尔汗的权限也受了剥夺,倒是一个不起眼的瓦剌部新汗吉斯爬了起来,一跃而登突厥的霸主,而且瓦刺部又娶了吐蕃的幼公主,扶植了也先的世子立汗东莫尔,那又是吐蕃狼主的外孙,使塞外胡人的势力连成了一片。” 李益得意地道:“不错!这是我一手促成的,瓦剌部新汗吉斯是王慕和的次子,而王慕和督帅河西,兼统了甘肃安西敦煌四郡,他本人绝无野心,瓦剌部也会对大唐衷心臣服,不是比原先计划更好了吗?” “好倒是好,但是那两个人却不满意了,因为经此一来,西莫尔汗赫卜达怪他们不够交情,未作全力支持,害他失去了霸权,他们宁可让史仲义得手了。” “这是什么话,史仲义得手,他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问题在于他们平时跟史仲义交情还不错,不信史仲义会对付他们,他们还提出了史仲义给他们的私信,保证史仲义谋国之忠!” “这两个混帐东西,史仲义的信能靠得住吗?我身边还带着也先遗孀康巴尔郡主的供词,指证了史仲义跟也先的密约中就有着对付他们的交换条件,双方签署的血书盟约还在,我录有副本在此,给他们看了他们才会死心。” 高晖一叹道:“君虞,真有那份东西吗?” “自然是有的,尚书公可要过目?” “不必了,即使我能相信,朝廷也不会相信的,你在塞外神通广大,那些人都受奶的指令行事,你要什么东西,他们都会照办的。” “尚书公认为这是假的?” “我知道不假,因为事先你并不知道有人会对你不利,不致于事先进了一份东西以备用,但是朝廷却认为奶有这个本事,能造出任何书面证据的。” 李益不禁默然,他知道一定是朝廷已知他曾冒了于善谦的笔迹,递呈辞表的事了,这事情有四个人知道,就是自已,高晖,王阁老与卢方,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王阁老不可能泄秘,因为这一来,他就等于自承欺君之罪,于善谦的辞章是王阁老代递的。 是高晖呢?还是卢方?李益在心中斟酌着。 高晖已经了解到他的心思,恳声道:“君虞,关于你能摩仿笔迹的事是令岳密奏朝廷的。” “什么?会是他?” 李益心中很火,要是高晖泄漏了秘密,他还好过些,因为高晖职责在身,史仲义的事情,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在名义上,李益是兵部派出去的,又是作他的私人代表,却遽尔诛杀边帅,撤换了节度使,那会使他很困扰,尤其是别的节度使,对高晖更加采取不信任的态度了。 万想不到的居然是卢方出卖了他。 高晖道:“君虞,我说令岳泄漏此事绝非空穴来风,而是太子告诉我的,你可以到太子那儿去查证。” “不必了,我相信尚书公的话。” “你也应该相信,老实说,你诛杀史仲义的事,对我确是有利有弊,但却是利多于弊,别人都把我们看成了心腹死党,认为奶的一切都是我在暗中支持的。君虞!现在我们是私室相见,不必拘于官礼,大家还是兄弟相称吧,何况你在河西的一切,我也真的替你担当了不少责任,刘学镛初次把消息传到长安,朝廷就面谕我调你回京。” 李益一怔道:“朝廷是什么意思?我是为朝廷出力。” 高晖笑道:“我知道我给了你多少支持,可以说极少极少,但是朝廷却不知道,我也不敢让朝廷知道,你要明白一件事,就是奶的作为,是朝廷之大忌,如果朝廷明白了是你赤手空拳,一个人打出来的天下,你将很危险。” 李益低头不语,高晖再度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极端的私密,天宝安史乱起,哥舒翰兵败,那是朝廷有意促成的。” 李益震惊了,失声道:“是朝廷有意促成的?这是为什么?那不是拿自己的国祚开玩笑?” “哥帅不愧为将材,当今一些名将,多半出其帐下,但是此人骄横不可一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廷旨到达时,他连官服都不穿,更别说什么摆香案跪接了,范阳初传兵变,他正在大营中敞服与姬人欢饮歌舞为戏,钦使到连时,他站都没站起来,伸手要了圣旨,就交给一名歌妓念给他听,听完后对钦使说一声:咱们知道了,告诉李三儿放心,安禄山那小子不成气候,只要他过来。咱们会把他打发的。” “这……实在太过份了。” “是的,他出身为胡人,礼教上向来很差,朝廷也不便过份讲究。但是这种口气与态度,已失人臣之道,所以朝廷除他之心,较之讨伐安禄山尤烈,但也不敢动他,因为他身拥重兵,当时的将领,多半为其部属,只有忍着,等安禄山兵临潼关,时杨国忠为相,增调给他的士卒都是些跟他不和睦的将领,或老弱不堪的赢卒,以军情惊险为由,把他的心腹部将一一升调他处……” “难道哥舒翰自己不明白?” “哥舒翰狂妄,以能战自许,什么样的兵他都不在乎,此其一,而且朝廷又暗遣谋士在他身边,向他进言说这些人平时不听调度,朝廷是想借他的虎威之镇,劝哥舒翰接了下来,就用这些人去跟安禄山拼战,双方对耗。等到把两边的人都拼得差不多时,再召来他的心腹部卒,一攻而克,不仅建下了不世的功业,而且天下兵马,尽归他的属下了。” 李益点头道:“这番话是很动人的,哥舒翰一定会听得进,而且以他的将才,也真能做得到。” “不错,当时他将兵二十万,有五万是他的亲信,十五万是外调的军队,而安禄山的兵力不过才三十万人,他的亲信部属驻守附近的有三十多万,哥舒翰自己很放心,而且还真有两下子,数度接触奇兵迭出,安禄山折了将近五万人,他只损失了五千多,捷报频传,使他的气势更盛,又订下了一个出击计划。把外调的十多万人分两翼猛攻安军灵宝大营,然后他自己亲率五万亲兵,居中配合,这一战应可成功的,但是杨国忠跟那些将领说好了,出击时佯为力攻,等到他的中军临敌时,两翼忽退,连潼关都不守了,回军保长安,他的五万军却要独力撑拒安禄山二十多万的大军,自然不是敌手,共败之后,只有两三千人退回潼关,朝廷却派人去说他贻误军机,应加赐死。” 李益道:“他不是被擒而死于安禄山之手的吗?” “那是朝廷的说法,为的是骗骗他的那些旧部而已,但是事机并没有保密,泄出后,那些人哗然而变,投了安禄山,才使得范阳兵变,终成巨祸。” 李益默默无言,高晖继续道:“朝中武将论功业之勋,彪炳之隆,无过于郭老令公汾阳王,其实汾阳王别无他长,懂得人臣之道而已,平生将兵,不下数十度,却从不恋栈,班师回朝,第一件事就是请释兵权,爵进王公,食邑汾阳,却在长安建府第,这才是朝廷心中的好臣子,所以汾阳王虽然鲠直敢言立朝,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更不知有多少人上表章弹劾他,却仍然屹立不动,君虞,你要学学他的样子,才是晋身青云之阶。” 李益忽而笑道:“兄长,朝廷的意思究竟如何?” 高晖道:“有九处边镇,秘密上表,要求杀你。” 李益道:“这个小弟倒不担心,他们敢提出这个请求,朝廷却不敢接受的。” 高晖道:“朝廷犹疑难决,因为老一辈的廷臣中对你反感很深,只有太子一力支持你,说你功在臣家,才堪大用,为国宣劳,平缓边患,不用朝廷一兵一卒,以一介书生,力挽狂澜,惩顽将,诛桀国,镇凶胡,功业之隆,直追汉班定远侯而有过之,骂那些人嫉才,力主重用你。” 李益的脸上也没有现出感激之色,只是淡淡地道:“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高晖轻叹道:“大概也只得如此了,朝廷的立场很难,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说的话自然有相当见地与力量。但那些重臣的意见也不能不顾,他们所持的理由是你过份越权,以下渎上,愚兄只有替你顶上,说是一切都是由兵部决策,你只是受命行事而已,这个理由总算塞住了他们的口,不过有一件事,却使你很委屈。” 李益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兄长既然把一切的责任都揽了去,那么我只是奉命行事,聊能称职而已,功勋两个字是谈不上了。” 高晖有点歉然道:“贤弟,不是愚兄有意揽去奶的功绩,因为有些内情,朝廷知道,却不能公开告诉大家,在臣序而言,奶是做得过份了,一个新进的从六品外员,居然能未经廷谕,遽诛节帅,左右钦使,尤其是那个刘学镛,他对你最为不满。” “这个我知道,在凉州,我对他是太不恭敬,但是事出无奈,变象已生,如果没有非常的霹雳手段,势必要弄得一团糟,这位老先生又实在不行,不得已,我只好越权行事,那才算把事情隐了下来的。” “我知道,不过他提出来的理由也很难驳倒,他说假如每个人都像奶,整个天下将陷于混乱,此风万不可长。” 李益笑道:“我想象得到的,所以我的安排并没有越权,诛杀史仲义固为从权,后来是以兵部兵符而行的,立王慕和也是假他之名而宣布的,甚至于以后每一件事,我都没有居名,只是居后参赞而已。” 高晖苦笑道:“幸亏你有这样的安排,我才能替你担待,否则谁也无法庇护你了。” 李益道:“结果究竟如何呢?” 高晖道:“结果自然不了了之,你在河西的功劳,虽是有目共睹,但是无据可考,只有略而不提了,只有你督促修城凌河之功是份内之职,成绩着然,部议升两级为从五品员外,着即销差赴原任,容后再改调。” 李益一笑道:“这已经是出于我的望外了。” 高晖道:“兄弟!希望你能谅解,这还是我跟太子力争才争到的,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件事,取得你的谅解,还有的就是河西的……” 李益道:“兄长不提,小弟也准备把一切都交出来的,只因为手续繁杂,而且又是层层相连相制一时难以理出个头绪来,俟小弟理出个头绪来……” 高晖连忙道:“不!你会错了我的意思了,不是我要,是刘学镛要,朝廷早先是着令先父策划了一部份密探的训练工作,可是练成后,就由兵部统筹指挥。现在这部份的人事全在他手里,我根本就不管了,贤弟在凉州把他的体系内的人员全部都撤换掉了,使他很恼火。” 李益倒是弄不清楚了道:“兄长,他说是这一部门全由兄长你负责的,因为小弟与兄长的交情莫逆。而且那些人的底细已泄,徒留无益,反足偾事,所以小弟才斗胆处置了,怎么又会是他在经管了的呢?” 高晖一叹道:“名义是归愚兄节制,但是实际负责的却是他,兄弟你撤换了不打紧,却给他找到了一个借口,一定要你把新建立的体系交出来……” 李益笑笑道:“这是他管辖的业务,倒是应该的。” 高晖放低了声音道:“不!万万不可,兄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绝对的机密,这是东宫殿下的意思,叫你不能把河西的人事权交出去,因为这是唯一能保全你的方法,否则就很难保全你了,你手中掌握着河西的控制,谁也不敢动你。” 李益根本就没有建立什么密探系统,他只是把利害关系,建立在相互的制衡调节上,而所有的关键,则由他一手贯穿,因此他只是口中大方,事实上就算是要交出去,也没有人能接得了。 起初,他以为高晖的意思是接过河西的控制,因此才故作输诚,等他把其中的关键解释清楚了,相信高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最重要的一着棋,下在瓦剌部新汗吉斯身上,而吉斯只认得一个李益,那是谁也无法替代的。 可是听了高晖的话,倒是大为吃惊,高晖轻轻地道:“千岁殿下跟我谈了很久,所谓的密探组织已经是一个累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又无法撤换他们,因此才要愚兄转告,你就掌握住这条线好了,目前稍受委屈,可以不必理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把这套方法泄之于人,等殿下登极之后,再予借重,因此他要你不必进长安了,就在这儿把公事交接,径赴郑州去就任好了。” “这是为什么呢?”李益是真正的吃惊了。 “刘学镛打算你到了长安,请求御赐召见,然后当着圣上的面,要你交出河西的部署。” 李益差一点没有笑出来,他想刘老儿如果打了这个主意,就会碰一鼻子灰了,自己的那一套完全不是他所想的,也不是他学得会的,就算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了,因为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而且他也真正了解到一个人要想在朝廷的权争中立足,必不可少的条件有三,就是才华、实力与朋党。 卢方在节度使任上被挤了下来,仍然能在朝中尊居相职,主要是因为他有实力,他并不是一个笨人,可能也知道了朝廷派遣了史仲义到他麾下的用意,开始时虽然不清楚,但是等史仲义在河西逐渐得势。渐渐能掌握到他的一半部属时,他已经明白了大势。 于是他一面跟史仲义合作,一面却扩展另外四郡的实力,帮助他们扩充兵员,扩充防地而造成朋翼,他让出了河西,却能遥遥地控制着甘肃安西敦煌四郡,而且在凉洲的旧部中,他仍有一半的影响力。 所以史仲义才必须买他的帐,口口声声以恩相称之,而且大力支持卢方入朝,因为史仲义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取代了卢方之后,并不想老老实实地接受朝廷的节制,跟卢方保持友好的关系,对他只有好处。 所以史仲义对他李益才百般委屈求全,自己整垮了史仲义固为可喜,但是却没有把实力归向于卢方,不但如此,反而把甘肃等四郡也都抓了过去,使得卢方不但没有了靠山,而且也失去了朋翼,无怪卢方要恨透自己了。 高晖对自己是真心的结纳,他看重的是自己的才华,而且高晖对自己的状况也很清楚,他知道自已是没有实力的,全靠巧妙的纵横运用,将全盘置于掌上。 他是兵部尚书,统军管兵而不掌兵,他可说没有实力,也可说具有绝大的实力,可是,兵部以下的两个侍郎却各掌握一部份密探,间接地也就影响到他尚书权的执行,高晖想要排除这些人,但是力未能逮,所以才想借重自己,想利用自己的计谋,替他把那些障碍排除掉,所以他才极力地要保全自己。 想了一下,李益道:“兄长,小弟不进长安,难道兵部就无法追到郑州去向小弟逼取吗?” 高晖一笑道:“只要不当着圣上的面,他们就不敢那么做,因为行动必须要通过愚兄批准,愚兄手上就可以把他们批驳下去。” “小弟到了郑州,只不过是府丞而已,上有刺史,兵部可以不经兄长而径行派员来向小弟提取一切的,只要通过刺史的手令,小弟就无法不从命。” “这一点兄弟尽可放心,愚兄已经向东官殿下代兄弟请得兼署手令,到了郑州,你也不必去理州务,而且东宫会派一标卫护供你提调,不管有谁前来,都交给他们去挡驾就行了。” 李益心中一动,道:“兄长跟东宫很接近?” 高晖笑道:“圣上前已有逊禅之意,但忽又打消了念头,原因无他,只是受不了一些老臣的力恳而已。” 李益不禁迷惑了:“这是怎么个说法呢?” 高晖道:“那些人窥窃上意有逊禅之念,就百方钻营以求东宫的门路,可是殿下早有腹案,那里还容得人插进去,他们见所求不遂,唯一的办法就是拖下去,圣上也不得不将就他们一番,因为目前的一切政务,都还在他们的把持中,好在殿下也不急于接政,他也希望能够有一段时间把人与事作一番安排,等一切就绪了,他们想作怪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 李益哦了一声道:“主上与东宫之间不会有误会吧?” 高晖笑道:“怎么会呢?上慈而下孝,父子之间的亲情是谁都离间不了的,只是有时候,在面子上不得不顾全那些老臣子一点,所以我劝你忍耐一下,东宫对吾弟长才亟为激赏,尤其是这次在凉州的种种表现,更为了然,特别在暗中授意愚兄,为你多担待一点,他也不希望你现在就立朝,怕你急功求利,落入那般人的笼络中……” 李益笑道:“那殿下也太小看我了。” 高晖叹道:“兄弟,殿下没有小看你,我更是推祟你的才华,只是你的傲气太重,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益道:“小弟自知生具傲骨,不肯轻易低头,因此常会招来许多没来由的烦恼,像以前为了口舌之快而批评了于老儿几句,引起了他的嫉恨,在小弟略有成就的时候;他才在暗中进谗,若非兄长高义中途援手,小弟可真可能会被他打下永劫不复之境,自此之后,小弟在言谈上已经十分注意,尽量不再攻讦人了,小弟自知这是劣根,倒没想到兄长会说成优点,倒是要请教一下。” 高晖道:“你的傲骨在你不得志的时候,可以促进你的斗志,使你全心全力地去构思筹划扳倒那些打击奶的人,以你的才华,做得也很成功,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身登青紫,你的傲气会引来更多有力的人,明枪暗箭,置你于四面楚歌之境。” “这个小弟倒不在乎。” 高晖诚恳地道:“兄弟,当你得罪于老儿之时,他高高在你之上,所以才没把你放在心上,等你有了点成就,他就开始不安而打击你了,结果他反而被你整倒了,这虽是你的成功,却也是值得你借镜,因为奶一旦跻身高位,你将要面对着许多你根本没想到的敌人,而这些人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你若一定要求显求达,以殿下当今之地位,自可据理力争,为你立致,可是你也许面对着许多的敌视者,那些人打击你将不遗余力!” 李益暂时沉默着,高晖道:“你也许不怕,因为你有力反击,但是值得吗?最多再等个几年,殿下即位后,那些人自然会站不住脚而挂冠求退,你又何苦要跟他们去拚个头破血流呢!兄弟,殿下很爱惜你,我也很爱惜你,所以我们才劝你忍一忍,养精蓄锐,以备脱颖而出。” 李益肃然长揖道:“是,是,小弟受教,多谢兄长开导,多谢殿下关爱。” 他是真心的感激,因为他也了解到这是真正地爱惜他。 高晖欣慰地道:“兄弟,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必然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何况你在郑州并非闲置,殿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借重你的。” 两个人由畅述进入密谈,更深夜阑,高晖才告辞而去,第二天一早,李益做得很机密,打发了卢安先回长安,他自己则跟小红两人,便服轻骑,跟着由东宫派来的那一标卫骑,绕道径赴郑州上任去了。 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以至第二天,长安来了大批的人迎接他的时候,都扑了个空,只有方子逸在驿馆里等候着两部来员办理文书的交接,问起李益,方子逸受了嘱咐,什么都不提,只说李益有了要公,秘密公干去了。 卢家派来的人是李升,还得到了方子逸私下交代的几句话,受霍小玉恳托而来的崔允明却十分难过,挤在济济群冠中,他虽是李益的至亲,也没说上话。等他与工、兵二部派来的人办好了文书交接才谈到话。 方子逸才告诉他道:“十郎暂时还不会回到长安,你没有看见,高晖会同了工部尚书,赶在今天把他的交割手续办清了,就是不能要他到长安的意思。” “他不到长安,那又到那儿去呢?他现在是朝廷命官,总不能弃职而不理吧。” “他是在郑州主簿的任上被调的,现在自然是销差回到郑州的住所去呀!” “啊!这么说他已经去了。” “当然!不去还行吗?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位刘员外的态度与用心,如果被他哄到长安去,恐怕就走不开了。” “为什么?十郎没有犯法,而且还建了殊勋……” 方子逸叹了口气:“允明,君虞是了不起,他在凉州的事功,岂仅是殊勋而已,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可惜此中情由关系颇大,此刻不便告诉你……” “不!子逸,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才好回去对几个人交待,否则我就脱不了身,而且对十郎也不好……” “啊!是谁?谁又想算计君虞?” “不是别人,你也知道的,是霍家娘子小玉。” 方子逸道:“这……她总不会去算计君虞吧?” “她当然不会,可是她一心一意地等候着十郎回去,十郎却绕道而赴郑州上任去了,叫她怎么想呢?” “你可以告诉她说事非得已。” 崔允明叹口气道:“霍小玉还好说,她对十郎用情极深,总会谅解的,但是另外有两个人,却必须有个明白的交代,十郎为什么不能回长安,公务再忙,为什么连去看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能使这两个人满意,十郎就会有麻烦了。” 方子逸诧然道:“还有人能够找上君虞麻烦?这个我倒是未之闻也。” 崔允明道:“这两个人可以。” “倒要请教一下,如果真是必要,我去代君虞说明一下,允明。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知道那些事对你有害无益,因为奶的性情太过鲠直,无法参与君虞的那个圈子,你不参与其间而参闻其事,就有很多顾忌……” 崔允明忙道:“你能去解说一下最好,十郎在凉州所做的那些事,在长安传说纷纭,每个人都向我打听,我说不知道,他们还不相信,好在我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告诉了我,我倒反而作了难,不说,会得罪人,说又不能说,所以我倒是真的不想知道。” “是的,君虞也有此顾虑,他在行前特别关照我,他接到了霍娘子的近函,知道她的病体尚未康复,十分关心,他并没有忘记她,不能去看她,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崔允明道:“这是你要我转告的话?” “是的,君虞想到了,霍娘子一定会找你来问讯,就要你把这几句话带回去,然后找一个方便的时候,我再去解说一下。” “好!那你现在就去一趟吧,有两个人等在霍娘子的寓所听消息,她们的火都很大,因为她们到卢家去碰了一鼻子的灰,对十郎颇不谅解……” 方子逸急急道:“糟!君虞交待了另一句话,就是跟卢家保持疏远一点,他们说什么,都万不可信。” 崔允明道:“我也看得出来了,十郎跟他姨丈本来就没有处好,现在好象隔阂更深了,所以我也劝那两位说卢方对十郎的反感已形诸于词色,他的话不足以为凭,她们才等我的消息,子逸,那你就去一趟吧!” 方子逸道:“我先要知道是什么人,方可以斟酌,君虞交代得很清楚,霍娘子可以诉她一些,别的人还是以保密为佳,他此行是半夜决定,黎明时悄然上路,而且还是东宫府派了一队骁骑护送启程的,可知其严重性了。” 崔允明道:“那的确很严重了。” “所以我必须要斟酌情形,看能把话说到什么程度。” 崔允明道:“那第一个人就是大麻烦,鲍十一娘。” 方子逸皱眉道:“怎么是这个女人,不行,允明,你必须把这个女人弄走,她知道了就会天下大乱……” “好吧,事涉东宫,我也认为不宜让她知闻,我会设法暗告小玉把她遣走,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撵不得,赶不走,而且还不能说假话去骗她。” 方子逸愕然道:“究竟是谁呢?你别卖关子了,快点说了吧,我的事还很多。” “好,我说,她是十郎跟霍小玉的朋友,也是十郎惹不起的女克星,贾仙儿贾大姊,黄衫客的老婆,主上敕封为国夫人,却被她将诰封退了回去……” 方子逸肃然一惊:“原来是这位天尊,那的确是惹不起的人,她怎会恰好在长安呢?” 崔允明道:“她于归黄衫客,伉俪二人游侠四海,行踪无定,专管人间不平,如果有什么强梁恶霸,欺压善良,他们就仗义锄奸,如果不法官吏,鱼肉百姓,他们是先加惩戒,然后搜集那些贪官污吏的罪证,往官里一送,由朝廷去论罪,所以她经常来长安。” 方子逸一惊道:“他们与朝廷时相往还?” 崔允明笑笑道:“他们曾为朝廷力诛巨奸鱼朝恩,圣上虽然格于廷议,不便对他们作公开的褒奖但在私底下却视他们为畏友,贾大姊身携御赐金剑。可以出入禁宫大内不阻,圣上对他们的话相信得很,在最近一年中,刑部曾经接受了十二件大案,都是承受廷旨而惩办不法贪赃官吏的,九名大僻,三名流配,罪名由廷上直接议定,交付刑部执行而已,这都是贾大姊的杰作,以前我们都不知道,这次她恰好去探视小玉的病,知道十郎将归,对十郎在凉州的作为很感兴趣,留下多等了两天。” 方子逸道:“这个我倒是应该立即去见见。” 崔允明道:“所以我才一定要问你结果,假如我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回报,惹起那位女神龙的疑心,认为十郎是因为富贵而忘本,有意遗弃,找十郎去理论,那可是麻烦大了!” 方子逸不敢怠慢,虽然他还很忙,还有很多人等着要见他,也有很多事待办,他都放了下来,跟着崔允明匆匆来到了长安城中,霍小玉的寓所。这地方原是江姥姥与小桃的居所,也是崔允明最初的旧寓,崔允明与小桃离异后,被贾仙儿的哥哥贾飞买了下来,辟作新居。 贾飞携眷回到江南去后,李益适因霍小玉的同父兄霍王势败而抄家,将霍氏别业归还给嫂嫂作栖身之所,搬到那儿去住着。 房子很大,但是门廷冷落,住的人又少,显得很空旷了,最近稍为热闹些,那是多了两个人的缘故。 一个是鲍十一娘,她是促成李益与霍小玉婚事的大媒。也是最关心霍小玉的人,故而常来探视。 另一个则是贾仙儿,方子逸在随李益离开长安前曾经来过一次,也见过霍小玉一面,一幌年余,再次见到霍小玉却吓了一大跳。 一年前的霍小玉已经在闹病,形容憔悴,还有着几分清丽,现在则是瘦得脱了人形了,大概只有薄薄的一点肉包在脸上,使得眼睛更大,下巴更尖。 大家都在等李益,却等到了方子逸,每个人都未免失望,而陪伴她的忠心侍儿澣纱最为着急,脱口就问道:“方先生,我家爷呢,怎么还没回来?” 碍于鲍十一娘在旁,方子逸觉得有些话不便启齿的,崔允明解意道:“表兄的事多,要作一番交待,且还有一点小麻烦,听说贾大姊在此,觉得唯有贾大姊可以帮上忙,所以叫老方前来通知一声,同时也跟贾大姊商量一下。” 贾仙儿笑笑道:“听说十郎身边有了个小红姑娘,是很了不起的剑客,布凉州飞剑取了节度使史仲义的首级,比我这老大姊更厉害了,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方子逸连忙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小红姑娘不过是略谙技击,怎可与夫人相比,这次……” 崔允明忙道:“小玉,老方被我从咸阳拖了来,一口气赶了百余里路,连水都没喝一口,此刻是又渴又饿,你总得让他吃饱了才有精神说话。” 霍小玉的精神是强撑起来的,大概是李益的归来使她振作了一些,这时候心中焦急,却没有失了礼貌,连忙道:“方先生,那真对不起,表弟,你也是的,明知道家里没什么准备,你该款待他在街上用个饭的。” 崔允明苦笑道:“表兄现在是众所瞩目的风云人物。老方也是大忙人,我们是一路上骑马急行,老方在脸上蒙了块纱,避着人赶来的,要是进了酒楼,恐怕一顿饭没吃完,就把酒楼挤破了,你还是叫澣纱随便弄点东西吧。” 鲍十一娘很聪明,见他们开口不提正事,没作寒暄,就在废话上绕圈子,而崔允明又是很少说废话的人,因此一笑道:“澣纱也急得要听公子的消息,那有心思弄东西,还是我去吧!” 她一个人先进厨房去了,崔允明道:“澣纱,你去帮帮忙,准备得丰富一点,把门户看紧,谁来也别搭理,尤其是找老方的,你也给回了。” 方子逸笑道:“我不比君虞,大概不会有人找上我的,不过嫂夫人请到厨下关照十一娘一声,叫她别说我来过了,她的嘴不严,有些事实在不宜让她知道。” 霍小玉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崔允明是处事很慎重的人,他叫澣纱也避开,显然是知道澣纱为人缺少机心,比鲍十一娘还要危险,才叫她避开,连忙道:“澣纱,你也去吧,酒菜弄好了摆在前厅,你也别进来了!” 澣纱心中的确舍不得走开的,可是她对霍小玉的话永远是顺从的,再者也知道要自己避开的意思是怕十一娘从自己口中把话挖了去,忙答应着走了。 于是方子逸才把李益与高晖夜谈,一早绕道径赴郑州的事说了,而且补充道:“君虞是由东宫派了骁骑护送秘行的,事实上他走得也正是时候,再晚一步恐怕就走不脱了,允明在场是亲眼看见的,兵部刘家叔侄两,想尽方法要逼君虞露面……” 贾仙儿道:“这个我就不懂了,十郎又没有犯罪,干吗要躲着他们,再说,高晖是兵部的尚书,刘侍郎叔侄都是兵部堂员,是高晖的部属,高晖竟管不了?” 方子逸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其中的内情曲折,话头也长了,我必须要详细地说明,你们才会明白。” 他解释得很详细。一篇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那当然要包括他们在凉州河西使署的详细经过,以及李益一手运用情势,制定突厥与河西大局,进而控制在握,他是当事直接参与者,除了李益之外,他可以说是最清楚的一个人,可是他也无法说明白,李益究竟用甚么方法造成了河西的控制。 但就是这些,已经使得听者忘倦入神了,贾仙儿尤为神动,大声地赞道:“了不起!了不起!的确了不起!十郎能以一介书生,无权无勇深入不毛而抚四夷,这一番事功的确值得佩服。” 霍小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兴奋的红色,黯淡而无神的眸子里有了光泽,轻叹一声道: “他建下这一番事功,怎么朝廷未加封赏,反而要治他的罪呢?” 方子逸笑笑道:“嫂夫人有所不知,朝廷并没有要治君虞兄的罪,而是因为他杀了史仲义,引起了部份边镇节使的不安,联名上表要朝廷究治君虞兄……” 贾仙儿道:“史仲义通敌有据,其罪当诛!” 方子逸笑道:“夫人!史仲义勾通东莫尔事虽有之,却不能说是通敌,而是以夷制夷的手段。” “那十郎就不该杀他!” “不!君虞还是要杀他。因为高大人要将边镇节制之权归于朝廷,而史仲义的作法却是以养胡以自重,不受朝廷的牵制,君虞受高大人之恳托,务必须达成易戍之策,史仲义抓住自己的人不肯放,两相冲突~务必要有一方屈服,现在若虞使得河西的大权集中于朝廷,因以才引起其它人的猜疑与嫉恨,尤其是兵部侍郎刘学镛,他认为君虞破坏了他的密探体制,逼得君虞一定要交出来不可。” 贾仙儿道:“难道十郎在河西又建下了另一体制?” 方子逸道:“据我所知是没有,他只是运用纵横利害的关系,相互牵制而制衡。” “那就把这套方法交出来好了,何必得罪人呢?” 方子逸道:“君虞并没有打算把河西抓在手中,原准备交给朝廷的,可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以为不可,他希望做成中央统一的局面,消除边镇割据,自立为政的局势,而君虞的那套方法,大可以善加运用……” “那就该责成十郎,赋予重寄,让十郎放开手来整顿。” 方子逸道:“殿下是有此意,惜乎尚非其时,因为朝廷积弊太深,大权操于一些人的手里,必须要慢慢收回,遽尔兴革,恐将引起大变,因此只有叫君虞不入长安,派员秘密护送他到郑州赴任!” 贾仙儿仍是强项地道:“到了长安又如何?难道他们还敢杀掉君虞不成?” “那当然不敢,可是他们能请出朝命,叫君虞当面交出河西的控制权,如若河西入了他们的手,则……” 贾仙儿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了,越问越胡涂,而且方先生也说不清楚……” 方子逸苦笑道:“夫人说的是,我是被君虞临时拖去帮忙治工的,实在所知无多,只是来解释君虞不回长安的原因。” 贾仙儿笑道:“我们已经明白了,十郎的确有不能回长安的苦衷,并不是有心更遗弃我这个妹子的,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妹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霍小玉笑笑道:“大姊!我一直很放心,我知道十郎不是这样的人,是鲍姨不放心,一定要得到如何如何……” 贾仙儿想想笑道:“是啊!我本来也是对十郎颇有信心,叫她在我耳边絮聒了两天,我也渐渐活动起来了,可见这个女人的话,还真有煽动的能力,女人毕竟是女人,对男人的认识与了解,还是男人深刻,我把这话转给黄大哥时,他就说我多心病又犯,叫我少听那个女人的话,对朋友要有信心,看来还是他有见地。” 霍小玉道:“啊!黄大哥来过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深夜,他因为不便惊动,所以偷偷地踰墙而入,谈了一阵话,有事又走了。” 霍小玉道:“有什么事那么匆忙?不见见就走了?” 贾仙儿笑道:“奶没见着他,他可见到奶了,因为奶睡得很熟,他认为奶难得一睡,不让我叫醒奶,玉妹,现在奶总算知道十郎的情形了,知道他并非负心负情,还是安心养病吧,我相信等一阵子他就会派人来接奶了。” 霍小玉苦笑一下:“大姊!我说过了,我从没有不放心过,也从没有怀疑十郎过,我的病也不是由此而起,更不是由此而深,可以说跟他毫无关系。” 贾仙儿道:“妹子!奶别嘴上硬!我听澣纱说过,前一阵子奶已经好了,就在这一段时间内又加剧了,对了,就是那个鲍十一娘来了之后,奶的病就加剧了,才十来天,奶瘦成什么样子,还不是听了她的话,妹妹。这个女人的话实在是不能听,更不能留在家里……” 霍小玉轻声叹道:“大姊!我承认是鲍姨来了之后,我的病情加重了,但不是为了她说十郎怎么样而起的,我知道她对十郎有偏见,认为十郎太狠心、太薄情,她跟十郎曾经很好过,后来说断就断了……” 崔允明道:“那算什么,从前她隶名乐籍。明帜以鬻声色,表兄跟她可以逢场作戏。后来她收了帜,脱了籍,身为人妇,就应该谨守妇道……” 霍小玉道:“允明,这是你们男人的看法,女人却不是这么想,她虽是在籍的时候跟十郎相识,情形你清楚,她并不是贪图十郎的钱,也没有赚过十郎的钱,他们在一起时,她的钱并不花得比十郎少。” 崔允明道:“这个我知道,所以我们都很敬重她,拿她当朋友,可是她脱籍返作人妇,就该知所收敛,须知人言可畏,纠缠下去,对大家都不好。表哥不跟她再作亲密的来往也是对的,如果叫人抓住了这个题目告他一状,说他素行不检,勾引有夫之妇,那就什么都完了。” 霍小玉道:“鲍姨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长安城中谁不知道,这一状告到那儿也不会有人相信。” 崔允明道:“表嫂!奶还是不明白,鲍十一娘在长安树帜二十多年,相识遍长安,谁都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可是她脱了籍,就应该守规矩。” 方子逸道:“嫂夫人,允明的话很有理,刽子手在市曹决人,当着千万人之前,世刀砍下人头不犯法,因为那是法律赋予他的任务,但是他如果在狱中私自杀了一个人,即使被杀的那个人是一个待决的死囚,第二天就要绑赴市曹处决了,仍然是犯的杀人之罪,同样一件事,因时地之异,就有不同的后果。” 贾仙儿笑了道:“方先生的这个比谕虽近苛刻,却十分妥切,鲍十一娘既然脱了籍,十郎就该疏远一点,以免落人口实,这正是十郎的可敬之处,说十郎薄情,未免太没道理,十郎对她难道不够仁至义尽的,她儿子的那份功名,还是靠着十郎的指点而得的……” 把脸向了霍小玉道:“妹妹!奶说奶的病是由于听了她的话而有了变化,然后奶又说不相信她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呢?” 霍小玉轻叹一声:“关于十郎会负情变心那一节,揭的确不信,我的病情变化,则是听了她带来的种种消息,尤其是早一些时,有关十郎在河西的种种事情,实在叫人替他担忧,尽管他的声名大,在朝的有力之士支持他的也不少,但究竟也只是个新进的官员,一个州县的主簿,一个部里暂时借调外员,居然擅杀边镇节帅,听来都难以令人相信!” 方子逸叹道:“嫂夫人说的是,岂止奶长安听来不敢相信,我整天跟他在一起,也不敢相信,可是,君虞……唉,我真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他不仅是奇才,行的也是奇迹,他不但那样做了,而且是早有了计划要那样做了,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在诛杀了史怀义的时候,像是已能控制全局,没有一个人指斥他做得不对,更没有一个人敢对那件事发半句议论的。 我再说一件难以令人理解的事,跟君虞在一起,但见其人其威,看不见他的官,即使他穿的是六品的官服,也掩不住他那逼人的气势,在凉州时,多少人的官秩品衔都比他高,可是在他面前,无不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唯恐有冒渎。” 对这句话首先起反应的是贾仙儿,双掌一拍道:“可不是,方先生这一提,我也有那么一个感觉跟十郎相逢客中,我是慕于文才,但不知怎的,见了他之后,好象在隐约间,总有一种其人不可轻侮的感觉,虽然我有一身武功,但是在他面前,我始终觉得他是比我高出一筹的高手,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感觉,而且连我哥哥,外子黄衫客都有着类似的感觉,我们一共是有两次共历生死相搏的紧要关头,一次是在运河上,为栖霞二圣所阻,另一次则是在汾阳王府,搏杀鱼朝恩,这两起敌人的身手都高出我们,而我们也明知十郎是个文人,要靠我们保护,但不知怎的,在我们的心里,反而因他而有了安定之感,似乎能从他那儿得到保障似的。” 她歇了口气,神往地一笑:“而且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对栖霞二圣,靠着他箭殪了其中之一而定胜局,诛鱼朝恩,也得力于他的周密计划,不知道是怎么一个道理!” “胸有丈章气自华!”这是崔允明的结论。 每个人都念着这一句诗,不自而然地点点头。 对李益的形容,当然不是这一句诗所能包涵的,而且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同样的一个感受,对李益的形容,也不是能从诗句的表面而去探测的。 那只是一种概念,一种象征,真正着重的是气自华三个字的境界,尤其是那个华字,尽得风流神韵。 华,是一种形容,一种抽象的感受,但又是由具象而生的感受,华是美好的意思,但这种美好是巍然在上的一种庄严的美好。 李益的意气之华,当然不仅是由于文章而生。 可是这句诗却十分妥切地形容了李益,因为李益是个文人,胸中所有的也只是文章而已。 最后,贾仙儿轻叹一声:“玉妹子,奶不必替十郎担心了,听了我们这些人对他的感受,奶自己相信也会有个同感,十郎做的事只有旁人看来认为冒险,其实他思虑周详,行事稳健,也懂得保护自己,他很少做没把握的事。” 霍小玉凄苦地一叹道:“大姊!我知道十郎绝顶聪明,看事深远,行事有魄力……”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奶我都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们那次上姑苏去,就是把钱花光了,才想去赚一笔的。” “那也没有什么不对呀,将本而求利,而且他选择的眼光也真不错,做下去的就是稳赚的生意,我敬重他的就是这一点,他出身不过小康,却能不为金钱所役,钱在手上,他敢恣意挥霍,手头拮据时,他会动心思去赚,但是不动歪心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不会假道学,在醇酒美人中,他能毫无拘束地去放纵自己,但是不会沉酒其中,他胸中的感情很丰富,但是不会滥施,他对人不能说没有机心,但是他有分寸,也有道义,处任何事,他都很冷静而不冲动,这样的一个男人,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霍小玉望着这样一个奇女子她目中忽而流露出一种神奇的光采。不禁心中一动道:“大姊!奶似乎……” 贾仙儿的脸居然红了一红,但是她很坦然地道:“不错,我很欣赏他,如果我不是认识黄大哥在先,我会爱上他的,如果我不是比他大上个十几岁,即使我认识黄大哥,我仍然会想到要嫁给他。” 霍小玉万没想到这个奇女子心中对李益藏着这样一份感情,而且有这么大的勇气,当着崔允明与方子逸的面也敢说出来。贾仙儿却大方地一笑道:“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既不是什么羞耻,也不是什么罪恶……” 霍小玉尊敬地道:“当然不是,大姊!我认为奶是个很勇敢的女人。” 贾仙儿吁了口气道:“我知道奶担心的是什么,奶是怕他少年得志,锋芒太露,易招人忌!” 霍小玉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人总是会受到别人猜忌和排挤的,像允明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也照样会有人想陷害他一下,十郎那样引人注目,这是绝对免不了的,我只担心他得意太顺利,总有一天……” 贾仙儿笑道:“总有一天会失败的,是不是?”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到那个时候,他就会一蹶不振,因为他爬得太高,摔下来也会很重。” 贾仙儿摇头笑道:“不可能。” 霍小玉不禁奇怪地道:“大姊奶说什么不可能?” 贾仙儿道:“奶担虑的事情不可能。” 霍小王感到很迷惑,而且还没有听懂贾仙儿的话,顿了一顿才问道:“贾大姊!奶说他是不会失败,还是说他跌下去后,不会气馁,很快又会爬起来?” 贾仙儿想了一下才道:“两者都有一点,他不会失败,因为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凡事都留下了退步,考虑得很周到,所以他很少会失败,就像他在凉州表现的那样,看上去似乎在冒险,其实却不然,他在事前已作好了种种安排,然后才静待时机的到来,按部就班,每种可能几乎部全在他的控制之下,所以他不会失败!” “那是他的运气好!” “不!小玉!这绝不是运气!事实上他的运气并不好,遇到的事都是棘手的难题,高晖有朝廷为靠山,都没法子把河西的节度使区控制在手,他却能凭个人的智能,利用当地的情势环境,终而掌握全局,这不是运气了,完全是靠他的真才实学,所以很少会失败。” “万一他遇上了一个比他更强的对手呢?” 贾仙儿笑道:“这种人已经不太多,就算真遇上了,他也会很聪明地,不去跟他硬斗。” “大姊!说这话奶就不了解十郎了,他的心里对谁都不会低头的。” 贾仙儿笑道:“我一点都没说错,他是不肯向谁低头的,从古到今,他目无余子,没有一个人能使他佩服,他狂、他傲,但是他有一项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他不肯承认有人能强过他,因为他是从很多地方来比较的,他只是以己之能与人之不能来比,他不会抹煞别人的长处,他也知道别人所能是他所不能的,因此很聪明地绝不在这一方面去跟人碰……” 崔允明说道:“贾大姊这话很对!十郎是傲而不狂,他批评所有的古人,但是并不抹煞别人的优点,他自负诗才,却从来没有说自己是天下无伦,本朝文章自天宝之后,唯有李杜。李白以气胜,杜甫以工稳,这是两种境界,宗李者诽杜,宗杜者谤李,十郎却很公平,他非议两家,说那两人都不如他,却使宗尚两派的人都很服气,居然都承认了。” 霍小玉道:“哦!还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过?” 方子逸笑道:“这倒不假,那是一次诗人文会上,两派的以李杜为宗,相互对谤不休,君虞兄独排众议说两人的诗都不如他,李诗不如他工,杜诗不如他的气奇……” 霍小玉笑了道:“这是最含混的说法,诗若求工则气平,求奇则句阴,本是难以兼及的。” 崔允明笑道:“他是为了息争,杜诗之工与李诗之奇,为后世所难及,想通了一点,根本就没有可争的。” 贾仙儿道:“这就是十郎的稳健处,他避人之长而攻人之短,所以失败的可能不太大,此其一,再者,他初到长安时,由于锋芒太露,碰了很多钉子,现在已经学乖了,做事也绝不站在明显当眼之处,就以河西而言,他可以左右大局,但他绝不将河西抓在手里,所以,他在这方面就没有什么敌人了。” 方子逸忙道:“贾女侠,这不尽然,君虞的敌人就是来自这方面,那个兵部侍郎刘学镛,处心积虑,要把君虞哄进长安,君虞也是为了躲他……” 贾仙儿一笑道:“方先生,刘学镛虽然掌管着朝廷的密探,但是并没有多大的权力,君虞根本不必要怕他的。” “可是连高晖也劝君虞躲一躲。” 贾仙儿笑道:“这不是躲他,是躲那些站在他背后的人,也就是指那些掌军经略各地边镇的节度使,他们才是真正畏忌十郎的人,也是足以威胁朝廷的力量,朝廷对他们的请求不能不理,又不能接受他们的要求,究查十郎在河西的种种,只有叫十郎立刻赴任了。” 方子逸道:“夫人怎么知道的呢?” 贾仙儿笑道:“你别忘了,我前几天才由宫中出来,跟官家万岁爷谈过很多话,这也是其中一部份。” “啊!那么是朝廷要君虞躲开的了?” 贾仙儿道:“大概是吧,前几天官家还在对我诉苦,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向我求计,可是我没理他,官家才有退而求其次,行了这一步。” 方子逸道:“圣上原先要求女侠的是什么?” 贾仙儿笑道:“我跟外子游侠天下,访问贪官污吏的劣迹,径予惩诚,万岁给了我们一柄金剑,可以先斩后奏,他除了杀人之外,还能要求些什么?” 霍小玉惊道:“朝廷要大姊杀谁?” 贾仙儿道:“没有明指,总不外乎那些人而已,官家以为我们跟十郎的交情莫逆,一定会对这件事很热心而去对付那些人了。” 方子逸道:“女侠如果肯帮忙给予援手,对君虞是很好的,至少他就不必躲着谁了。” 贾仙儿笑道:“我不是不帮忙,不过这不是办法,因为会武功的不止愚夫妇两人,那些掌兵权的节的手下都有一些技击名家,我如果答应朝廷,杀了其中一两个,别人不会想到这是朝廷的意思,而认为我们与十郎私交甚笃,纯是为十郎翦除了那些敌对者,他们表面上也许会装作被吓住,不敢再找十郎的麻烦了,私底下则为了自保。也可能遣派杀手去对付十郎的,那反而给十郎增加危险。” 崔允明道:“大姐顾虑的是,此事绝不可行。”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那会这么容易叫官家给骗了,所以我一口拒绝了,我明白对皇帝说无以为力,我们接受了金剑,只是为了那与我的行侠本份相近,但是我不会代谁去当刺客,除非我确知他们有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或者是他们陷害了十郎之后,那时候我会给十郎报仇,大杀一通,但现在我却不会为了这个而杀人。” 霍小玉怔然片刻道:“大姊,奶到过宫中几次,也跟圣上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请你明白的告诉我,圣上对十郎这个人的看法如何?”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说他聪明绝顶,才堪重寄,允文能武,是国之栋梁,有容人之量,唯有一点缺憾是无屈于人之度。” 霍小玉惊道:“皇帝作这样的批评,是很危险的事。” 方子逸与崔允明也有着同感,双双忧郁地看着贾仙儿。 “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开始就保证过,十郎这一生可以平平安安的过去,没有大难大灾,富贵寿考可期。” 崔允明道:“皇帝如果说一句无屈于人之器度,就是隐指有不臣之心的意思。” 贾仙儿笑笑道:“皇帝这个意思,所以刚开始,我听了也吓了一跳,正准备要替他分解,可是皇帝接下去就说了──稍有才华的人,都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只有庸材没有野心,故太平盛世,当用庸材,而离乱不安之时,则必须要重用能使。” 方子逸道:“这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功高权重,则足以震主,君虞很聪明,一直就避忌着这一点,否则他说一句要直接长河西,坐镇帅府,以当时的情势而言。别人也就只有认了。” 贾仙儿道:“不错!皇帝跟我谈过,当捷报初传的时候皇帝曾过召经廷前大臣,商谈这个问题,太子就保荐十郎坐长河西,但反对最力的是他的丈人卢中书,因以作罢,事实上卢中书有职无权,他反对并不能产生多少力量,据说是高晖曾经派人密商十郎,是他自己拒绝了。” 方子逸道:“这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君虞也一定会拒绝的,他力保河西副帅王慕和时,王将军十分谦虚,一再请他自任艰巨,也被他拒绝了。别人不明其由,我是最清楚的,他手中没有一个亲兵,真要坐上那个位置,势必将招天下人之忌,处境比史仲义更险更苦,何况他的志向也不在一城一地,退而居于后,留下精神气力,运用河西的实力,他还可以旁及他处,如果居于河西,整天提心吊胆求自保不遑,何暇他顾呢?” 崔允明听得神往道:“高明,高明,表兄在长安时。虽觉其才气纵横,不可一世,但是也没想到他有着这一肚子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 霍小玉道:“这个我早就有感觉到他不是池中物了,像我们母女当初受凌于霍王府,托十一姨觅一枝之依时,只是想找个归宿,远离此事非之地,事实上就是这个也很难,因为我大母霍老王妃对我娘衔恨至深,绝不容我们过安稳日子的。可是十郎来了,他那时还只是及榜待选之身,居然敢跟王府来人当面交涉,严词苛责,硬压住了我大母的气焰,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不甘雌伏,迟早都能脱颖而出的,只是不知道他发迹得这么快。” 贾仙儿笑道:“并不快,他现在也不过是郑州的五品主簿而已,离登台拜阁,出将入相还差得很远哩。” 霍小玉道:“那只是个暂时的情形……” “不!要有一段时间,皇帝跟我说了,十郎才堪重用,只可惜年纪太轻,少年得志,最易树敌,所以只能赋予重权,不能赋予高位,位高而权重,即使皇帝视之为心腹手足,恐怕也难以保存他,因为皇帝不能为他而与天下人为敌,像当年的鱼朝恩就是一例子,鱼监初掌兵权时,并没有什么野心,一直到他伏诛时,他也没有代取天子而有天下之意。” 方子逸笑道:“这个是必然的,鱼朝恩苦在出身,将相无种,汉祖斩白蛇起义,晋末有三十六路烟尘,各自割据称王,无不起自民间,但从没有一个寺人太监可以称尊的,所以鱼朝恩能跋扈到后来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是靠着他的这个身份,因为谁都不去防备他……” 崔允明道:“对!对!鱼朝恩若非身为寺人,也做不到以后大权独揽的局面,在他初起时,比他掌握兵权的人多的是,以汾阳王郭老千岁为例吧,讨伐安史之乱时,已是权重天下了,而后征回纥,讨突厥,北伐匈奴,不止一次他重领兵权,班师立即解甲,就是怕他的权太重了。” 贾仙儿点头道:“你们的看法跟皇帝自然不同,但皇帝的说法也颇有道理。” 方子逸忙道:“圣上是怎么样说的?” “皇帝说鱼朝恩本来没有那么跋扈,对皇帝忠心有余,敬意不足,那是因为他立过功,救皇帝于生死危难之中,所以一直以为有大恩于皇帝,态度上就不免桀傲了一点,此其一。 他身为内监,与皇帝起居出入相共,处得太亲密了,敬意也不免稍减一点,这是很自然的,盖君子不重则不威,有些勇将猛帅,在沙场上威风凛凛,杀气腾天,只要一瞪眼,其部属无不战战兢兢,威使然也。但回到家中时,一个宠嬖的姬妾可狎之,近使然之,就因为早年君臣之间的关系太近了,皇帝在鱼朝恩面前,摆不出什么架子,久而久之,天成尽失,才变成那个样子。” 崔允明不以为然地道:“可是到了后来,鱼朝恩霸持朝政,对文武百官,以其好恶而生杀由之,这就太过份了。” 贾仙儿道:“我提出反诘过,皇帝说,那不能全怪鱼朝恩,有些人是嫉他揽权,想把他推下去,所以他才要反击,有些人是被他抓住了劣迹才把柄而治罪解权,下狱究办,有些则是他故意为之,考验对方的气节,比如说他曾经令内阁学士多人跪朝三日,这对那些人是个侮辱,而且是绝大的侮辱,他看看谁敢有不接受的,所以一开始,他口中说得很凶,而且还把几个不屈服的立下狱中,但过了一两天后,立刻就放了出来,而且擢拔升赏,以后对那些人格外恭敬,反倒是一开始就十分顺从的人,他不十分重视,仍是设法渐渐汰除了。鱼朝恩虽然狂虐,但是他重视人才,奖励气节风骨,很多正直忠良之士,只要不过份给他难堪的,他也都容忍尊敬。” 崔允明道:“看来圣上对鱼朝恩似乎很怀念,那皇帝为什么非剪除他不可呢?” 贾仙儿笑笑道:“因为他已经权倾天下,而他又不是天子,朝中一批忠良之士,始终在极力反对他,而且皇帝对朝政渐渐连问的权力都没有了,鱼朝恩日近于独夫,再由他这样子下去,鱼朝恩故不容于天下,唐室的天下也将不保了,治理天下,当从天下着眼,不能全以个人的好恶为取舍,因此看来这位皇帝并不胡涂。” 霍小玉关切的不是这些,她切问道:“说了半天大姊没有说出主上对十郎究竟是怎么个看法?” 贾仙儿笑道:“皇帝实在识赏他的才华,但也很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过于求功利而漠视乎人情。有了两句最中肯的话,就是欲存君臣始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其才的时候,赋予重权,但不俾以高位,酬其劳时,给予高官厚禄,却不能再掌权,这样子他才能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否则的话,他的敌人将太多也太强,强得连皇帝都保护不了他。” 贾仙儿又轻轻一叹:“皇帝跟我解释得很坦白,也很诚恳,所以我们不必为十郎担心,朝廷会尽力保存他,但是最好有个人去告诉他一声,皇帝对他的看法,叫他自己收敛一点,全君臣始终,这已经是很危险的警告了。” 方子逸点点头道:“不错!的确是很危险了,允明你跑一趟最好,这番话不能入于他人之耳,也不能转自他人之口,而文字又难以表达……” 崔允明道:“我在衙门里有公务,抽不开身子,子逸,你交接已经办好了,正好有空……” “允明,我的事情正忙着呢,君虞交代下来的事都是要在长安打点的,别说我走不开,走得开我也不能去。君虞说过了,要我尽快的建起跟河西联系的地方来,却又要不跟他有直接的连系。” 几个人一时默然。他们发现皇帝对李益的看法十分正确,尤其是所抱的态度与所采的手段。更十分妥切。李益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权利的愿望就是难以满足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得不到的人,拚命地设法攫取,有一小部份的人,则努力争取更多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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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崔允明是第三天就启程往郑州去的,单人一骑,行行止止,到达郑州却已比李益晚了两天。 李益是从咸阳绕长安而行,崔允明虽然晚了一天,但他是由长安出发,如果以行程而言,他应该比李益先到郑州才是,可是李益居然能比他早到两天,可见李益在赶路时是如何的急遽,也许是披星戴月,兼程疾行。 但是李益看去毫无倦态,倒是崔允明仆仆风尘,一身风霜之态,道理无他,劳逸之别而已。 李益是在东宫太子府的禁尉骑卫簇拥下上路的,坐的是装饰精美,设计舒适的华车,前面有人开道,沿途有驿站备好驷驾待换,到了一个地方,略事休息,可以又上路,这在别人也许不习惯,但李益却不在乎,他在一年多的戎马倥偬中,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涯,上马杀敌的事没干过,马上草露布的本事却练成了,跑跑这平阔的驰道,根本不当回事。 虽然只早到两天,但他的主簿官署却准备得十分完备,而且近乎喧宾夺主,侵占了太守署。 郑州的太守在李益外调期间,病故任上出缺,吏部没有补人,原是汾阳王打点为李益留着的,但李益回来后,却不急于真除了。 因为他如果循着郑州牧这条路渐序而仕进,就要以政声为实绩,那是条遥远的路,李益等不及,而且他也没有空去做那些。挂个官衔,在太守内署,办理他的私务跟太子府交下的秘密事务。 虽然也才只到两天,却已有一批官带整齐的人候于门外,准备接受指示,或是禀述所务。以品戴而视,他们的官比李益大,但是要见李益,都是战战兢兢,投刺而诣,那是权的作用而形成的差别。 李益很欢迎崔允明,表兄弟见面,着实畅聚了一阵子,便厅寒暄。后堂欢宴,但是崔允明却无法久留。 第一,是小红一直怀抱长剑,侍立在左右,形成了一股紧张,这是必须要的,崔允明目睹了兵部侍郎刘学镛派去的侄子跟工部冲突,为密探的事故而闹得不欢,知道李益的处境是在危险中。第二则是大大小小在外厅鹄候的官员,虽然没人进来催,但崔允明知道他们都在等。所以崔允明说完了重要的话就告辞了。 他是未晚先投宿的由长安赶来郑州,又鸡鸣早看天地由郑州赶回长安。 一来一去,足足花了二十天,那还算快的,虽然他是骑了马,但只得一匹马,由长安骑来的,还得骑回长安去。人在马上不走路,辛苦不下于动腿的马,所以每天走上一百多里,人马俱疲,非休息不可了。 他回到了长安,循李益之托去找方子逸时,则不免感慨了,方子逸设寓在小红的旧宅。 说旧宅,毋宁说是新居,因为屋子是新建的,小红罄其在歌榭中所得的积蓄,置下了这一片产业送给了李益,作为感恩之报。 虽然她自己身归李益,却是在献宅之后,所以,这所住宅已经是李益名下的物业了。 李益叫方子逸住在这儿是取其地利之便,因为它在闹市而又能闹中取静,地方也宽敞,屋子多而散,适合接待不同的人,办理各种不同的事。 方子逸安顿下来也不过三五天光景;气势已不同了,门口站了两个青衣皂帽的汉子,原是长安市上的帮闲混混儿,这会子居然像煞有介事地挺胸凸肚,叉着腰站着。 崔允明居然要通过层层通报,才能进到里面,发现除了原有的一个老妪,一个小丫头外,竟然又添了十几个人,有几个掌管文墨的倒都是熟人,而且都是住在大相国寺中的斯文朋友。 一个个都是衣帽光鲜,他们客气地跟崔允明打招呼、寒暄,却又绝口不说他们是怎么样来的,崔允明又是为什么来的,这使崔允明感到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觉得自己是处在个截然陌生的地方。 那些熟人,似乎都罩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变得异常神秘了。 好容易在花厅见着了方子逸,他的神色很疲倦,似乎很久没有睡觉,但精神却很振奋,笑着道:“允明,你终于来了,前天我就接到了君虞的通报说你该到了的……” 崔允明道:“我到长安,连家都没拢,一脚直到这里,这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再要快,我也没办法了。” 语气中显然有着不满,方子逸察觉了,连忙笑着道:“别多心,允明,我可不是怪你走得慢,实是……唉!有许多事,许多头绪,等着你回来才能解决。” 崔允明一怔道:“等我来解决?” “是的,允明,君虞说有一封密函托你带给我的,那是对于此地许多事情的处理指示,不来到,我就无法处理,答复别人,有几处是从河西来的,等着要回去。” “前天君虞就有快马飞达给你,难道没有……” 方子逸道:“靠着太子府的关系,这里天天都有快报传递消息,但只是一般的,因为那上面靠不住,尤其是兵部刘侍郎那儿的耳目,一直在注意着,所以重要的指示都是由专人往回送递,那种人选很难,靠得住的实在很少,我们双方都在物色中,所以这第一次的指示,君虞就交给你带来了。” 崔允明取得一个信封,交给他手中道:“这是在君虞临行前,才匆匆写了几行字,连口都没有封怎么会是什么秘密的指示呢?” 方子逸接过看了一下笑道:“允明,你看了没有?” “这是给你的,我怎么会看呢?” “我知道你是个信实君子,一定没有看过,否则你就不会有此一问。君虞不封口,原是不怕你看的,你要是浏览一下,就知道是否秘密了。” 他把信件递给了崔允明,也是为了好奇,崔允明接来看了一看,却看出了一身冷汗。 这岂止是一份机密的文件,而且还是对河西附近,以及突厥边境的几个节使的兴废都有着关系。 信是分条指示的。上面自然有很多名字,有些是崔允明认识的,有些是听过的,还有一部份京官的名字。 要不是这封信是自己带来的,崔允明简直无法相信李益一下子要变得这么有权,几乎已能操纵人之生杀予夺,而且还是在谈笑间决定的。 崔允明还记得李益作书时,正在跟自己谈话,听得高兴时还哈哈大笑,然后他就从卷宗里,拿出一张文件,看了看写下一条,再换一张,看看又写一条。 十几张文件,十几条指示,信手拈来,而且最后一条却是自己的叙述而加上去的。 ──兵部行走员外刘度光,其人可厌,可与御史陈百弼洽,调至德二年、干元元年及广德年,征吐藩案卷,有克扣粮饷及陷害忠良。贻误军机等事情,除之。 崔允明把信递回给方子逸,依然带着不相信的口吻问:“子逸,这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所以才要你亲自带了来,如果是交付驿站传递,难保不无有疏漏之虞,只要给人家得到一点风声,他们就会先发制人,或是预为弥缝掩饰了。” “十郎……他……有这么大的权力?” 方子逸一笑道:“允明,你自己还在刑部当差呢,怎么会问出这句话呢?君虞现在只是一个外郡的主簿,他真正的职权只是主管该郡的钱粮刑名教化,怎么会有权处置这些人事呢? 这每一条都是要人家来实施的,有几件事恐怕还会到你们刑部来处置判决。” “可是他的指示,似乎就已经决定了。” “是的,他的指示几乎已成定局,因为他已经考虑周详,万无一失了,因此这封信等于就决定了那些人的命运。” “他那里有考虑周详,我看着他作书的……” “这个难怪你要吃惊了,其实这些事早已呈送到他那儿去了,一切的证据也都转送到他手里,由他去审订真伪,再加以处断,一切都已有定案,放在他的肚子里,到时候逐条写出来,才是最重要的秘密,君虞最大的长处就是他要对付一个人时,往往不动声色,先发制人,令人无可退避,当然不是每件事都与他有关,有些是太子府里的决定,由他去构思对策,所以太子府对他的保护很严密,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一个带信的人,带这种信的人……” 崔允明忙道:“别挑我,只此一回就足矣,下次再也不敢应命了,我先前是不知道信的内容,所以才安心从容,要是知道是这封信,我连路都走不动了。” 方子逸叹口气道:“是的,君虞也说过,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不敢多作借重,这个地方你以后还是少走动,否则只会惹一身麻烦。” “子逸!你难道在这儿很习惯吗?” 方子逸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本来也不习惯的,可是被君虞拖出塞外一年多,陷身其中,欲拔不能,只有勉为其难了。而且我干这个,也算得是替一些不得志的寒士吐口气,外面那几位,你都认识的,虽居斯文一席,大小也有些名气,却都是抑不得志,潦倒困乏,囿于相国寺中,受尽白眼。现在他们可不同了,到那儿都被奉到座上佳宾,极尽奉承,世态炎凉,一至于斯,因此我深深体会到君虞的两句名言──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崔允明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份冷暖,他尝得比他们都深刻,但他没有那种感觉,因为他是个安份的人,知道方子逸所说的权势,等于建在镜花水月之上,那是靠不住的。 这些人是李益一体系,寄托在李益一个人身上,荣辱与共,所以他才关心地问道:“这些人都能信任吗?” 方子逸道:“允明,你跟他们都认识,交情深浅,你我都差不多,你应该知道他们是否可信。” “我不知道,我对人从无机心,既无利害,也不去考虑这个问题。” 方子逸道:“那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落拓的文士,潦倒的名士,其人也有小才而无德,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那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找来呢?” “是君虞要我找的,他说这些人旅居京师多年,人熟、事熟、宦情熟,许多鬼门道都在他们的肚子里;给他们一分权力,可以把他们吹成一头纸老虎,具有十分吓人的气势,其才能为败事,就当善用其长,叫他们去败事,败别人之事。” “难道不怕他们为人收买,败了自己的事吗?” 方子逸笑笑道:“我先前也有这个顾虑,但是君虞却别有一套,他说这些人有如恶狗,养来本是为了咬人的,知道这个事实,总不会把自己送去给他们咬。”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说我们用他们壮其声势,使他们显得很重要。但是究竟有多重要,我们心里有数,根本不会让他们知道什么秘密,就不怕他们被人收买,他们做些什么事,自己明白,如果不说实话,不把底细泄出来,还能使神见鬼愁,真要把他们所知道的那些秘密卖出去,谁也不会怕他们了,因此大可不必为这事担忧。” 笑笑又道:“君虞这个人是天生的奇才,我算是他最寄心腹相信的人了,可是我对他的办事方法也是摸不着头绪,就算有人以王侯之位,千钟之禄相许要我出卖他,我就是满心愿意,也没有办法,因为我根本无从卖起。” 崔允明只有摇摇头道:“十郎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方子逸道:“问得好。我也想了半天,最后才得到一个概略,他真正办事的另有一批人,这个地方,只是为了引人注意而用的。” “可是这封信上的指示却是真正办事的秘密。” “不错,但是该怎么办,交给谁办,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把他的指示转出去。” 崔允明明知不该问,却仍忍不住问道:“转给谁呢?” “转给每个办事的人,有的是给王慕和,有的付交兵部尚书府,有的转交突厥,都有专人前来接洽,只有最后参劾兵部员外刘度光的那一项,是要我去跟御史台陈大人面洽的,所以这些机密事件,只在我这儿绕个圈子而已。” 崔允明摇摇头,这是个他完全不懂的圈子,也不适合他的性情,但因为真正在主其事的是李益,他不能不关心,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树仇最多的地方,因此语重心长地道: “子逸,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不得不忠告你一句,这个工作实在没有多少干头,现在是你们整人家,到了将来,就是人家整你们了!” 方子逸叹了口气:“允明!你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专攻的土木建设之学,要是我肯为功利而屈心,随世俗而浮沉,早也能混出头了,像我这种人才到处都有用的,可是我宁可窝在大相国寺内捱穷。你知道原因的。” “我知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你的胸怀高洁,就是为了那君子二字,不肯做个随波逐流的小人,正因为此,我才奇怪你何以会干这个活儿的?” “允明,多承谬赞,我就更惭愧了,我倒不是硬着想做君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像这种君子,我是干不了的,我要做的君子是爱财而取之有道,不太背自己的良知。以前找我的那些人,岂止是罔顾良知,简直是没有人心了,以凌河而言,假如工程费百万,我可以设法浮报成三百万,落下二百万的好处,但是不能做那种只报百万而实际开销二十万的事,前者利厚,后者利薄,但是厚利者能心安,因为事情确实是做了,可是那些人宁取薄利而不取厚利。” 崔允明一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方子逸道:“以前我就是想不透,这次被君虞邀了出去监工,我才明白了,那些人的算许更精,百万之工,虽能获利二倍,但是一劳永逸,从此就断了财源。草草塞责,虚应故事,则水发灾生,年年有好处。” 崔允明道:“这太混帐了,他们难道不想想,每次水灾,有多少生命随波而去……” “他们能想到这个就好了,只要水不淹到长安来,他们可以在这儿安享升平,天下人都淹死了与他们都不相干。更令我不解的是这些人年年吞没了公帑,一无事事,灾祸频仍,照理说应该是他们的职责,何以他们能屹立不倒呢?原来他们就是仗恃着这个,征象病由是君虞找出来的,他源源本本地陈述给太子十岁听了。” “太子作何反应呢?” “千岁殿下十分震怒,才饬令君虞痛下针艾,要把这些败类清除,所以才要君虞详细地策划。” “主上有倦勤之意,千岁即将摄政。为什么不等千岁登基后,好好地着手整顿呢?” “没办法,那些人鬼得很,看见东宫的门路走不通,千岁早已在暗中观察,对朝中一些能臣贤吏都有了个数儿,时加罗致,那是他们的死对头,他们怎么肯放呢?” 崔允明道:“不放又待如何,难道他们还能阻止东宫殿下继禅不成?” 方子逸道:“他们没这份本事,可是他们却能把持住现在,不使圣上逊位,使太子无法亲政。” “那又能拖多久,迟早还是要由东宫继禅的,等到圣驾殡天。他们就没办法了。” 方子逸笑道:“奸臣有奸臣的聪明,他们只要再拖得三五年,七王子成王就成年,他们可以另行请求圣上更易储君,他们也就可以继续掌权下去了。” “他们有这个能力吗?” “如果等到成王冠,应该是有的,成王为帝后亲出,而后族卢氏一支,在各节镇间很有势力,以国舅卢杞为首,实力可虞,他们现在是格于大唐律令,不敢有所作为,等到有一个理由时,他们自然会力争的,所以……” 崔允明道:“我明白了,东宫所以借重君虞之才,目的就是要抵制那些人。” 方子逸道:“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不过东宫殿下要君虞着手的是除奸的工作,掌握了确切证据,付之大理寺审询,明正典刑,不管将来天下谁属,对朝政总是有益无害,相信以这个理由,这个要求,任何人都不敢曲意包庇了,正因为这缘故,我才勉为其难。” 看样子方子逸的确与往日不同了,虽然他以崔允明为可信的知己,什么话都坦然相告,但是崔允明忽而感觉到他们之间变得很陌生。 这个地方,这些人,原都是他相识的,不知怎么,崔允明似乎感到从未结识他们过,包括远在郑州的李益在内,他们似乎是另一种人。 所以崔允明觉得在这儿待着很不舒服,也不再想问什么,知道什么,他只想离开此地。 方子逸也没有留他,只是问他道:“允明,我不便到霍娘子那里去,免得给她找麻烦,目前我这个地方太招摇,君虞那儿却是暗中进行实务的,所以我跟君虞也很少联络,最主要是人选难求。” “河西,兵部尚书府,不是都有专人跟他接触吗?有事可以交他们联系好了。” “不!不行,君虞不愿意让人知道得太多,尤其是河西与突厥那边的事,谁都不让知道的,这次是托你假便,下一次必须找个靠得住而又不受注意的人,我记得君虞有个老家人李升,留在霍娘子那儿的,这个人自然是绝对可靠的,暂时只好辛苦他一下……” 崔允明道:“那恐怕一时还来不了,因为我姨母,也就是十郎的高堂要上长安来,特别把他召回姑臧家乡去接老夫人来京,恐怕还有几天呢!” 方子逸一怔道:“老夫人怎么要来长安呢?干什么?” “我不知道,是我堂姨,也就是君虞的岳母着人来通知的,也许提要给君虞跟卢小姐成亲吧。” 方于逸道:“这种事应该告诉君虞一声,怎么君虞那儿毫无消息,昨天我接到驿递,君虞还在问呢。” 崔允明一怔道:“卢夫人告诉我说,她早已有家书告诉君虞了,所以这次我到郑州也没提起过,怎么,君虞没有接到卢夫人的信?” 方子逸道:“当然没有,否则他就不会提起要李升作为往返递书的连系人了。奇怪了,李老夫人要来,叫李升去接,这是很重要的事,也是很正当的事,卢夫人为什么要瞒着君虞呢?” 崔允明仔细琢磨了一下才道:“这件事颇堪玩味,子逸,你最好还是把事情通知君虞一声。” 方子逸道:“这是当然,为了河西的事,君虞跟岳家闹得很不愉快,卢中书对君虞很不谅解,怪君虞拆了他的台,把他的奥援夺了去。其实很冤枉,君虞等于是替他出了口气,何况河西新任督帅是君虞一力扶植起来的,对君虞言听计从,全权在握,卢公有这样的一个女婿,不是比跟史仲义维系一个貌合神离的关系强得多!” 崔允明苦笑道:“这是我们的想法,卢公心中就不是那样想了,他跟史仲义虽是貌合神离,究竟还可以用其它四郡之力牵制凉州,让史仲义对他作相当的让步,十郎那一搅,岂止是把凉州一把抓过去,连其余四郡,也都要仰承十郎的意思,对卢公不再像从前那么倚仗了。” 方子逸道:“那有什么差别呢?他跟君虞是翁婿,难道还要分彼此吗?” 崔允明道:“子逸,你还说你的宦情比我通达,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透,这中间的差别太大了,以前卢公虽然对河西未能完全控制,至少还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现在则是要靠着女婿的面子才能办事了,这在卢公而言,是很难堪的事,一个掌惯了权的人,一旦失去权势,滋味最为难受,再说卢公与十郎之间未必很融洽,为了一个小红,翁婿差点反目,再加上了后来的新怨,感情更是坏到了极点,十郎可能没告诉你;他这次匆匆由咸阳绕道不入长安而径赴郑州,明里是刘学镛在捣蛋,暗中实出于卢公的唆动,礼部的刘尚书是卢公的姊丈,刘学镛则又是刘尚书的族弟,他们的亲戚走得很近,自成一党。” 方子逸微怔道:“这个我倒不知道,本来有些事我想到卢府去请助的,看来不必去碰钉子了!” 崔允明道:“十郎因为事属家务,不便外扬,而且他是从高大人那儿转来的消息,也不便告诉他人,这次我去了,他才跟我谈起,颇多感慨,就是怕你不明白就里,跑到那儿去,不特于事无补,反而坏事,所以才要我转告你一声,千万别莽撞,事情办不通,可以找到高大人那儿,或者去求王阁老都行,就是别上卢家去。” 方子逸道:“那君虞跟卢小姐的婚事又怎么办呢?” 崔允明轻叹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的名份早定,文定的仪式也已经公告长安亲友,退婚是不可能的,可是翁婿相处如同水火,实在很棘手,好在卢夫人对这件事极力主张,这次把我姑母接来长安,可能就是要为他们完婚。” 两人又谈了一阵,但都是局外人,既不十分了解内情,也无法谈出个结果来,崔允明告辞回家去了。 他在第二天上刑部衙门办事,因为告了十几天的假,心中不无愧意,到底这是私事。 可是在衙门里,他得到的待遇竟是出乎意外的,一些平素跟他不通闻问的人,都借故前来寒暄问候,有些人曾经为了一些小事情跟他有冲突的,见了他,都有点战战兢兢,甚至于还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罪解释。 十几天来未曾视事,照理积压的公事一定会堆积如山,可是他在签押房里一看,琐碎的都有人代他办了;较为重要,一定要等他亲自署理的,也都把一切准备得舒舒齐齐,只等他过目后,径行签会就行。 原来他管的是本部的度支,自从为人所陷,亏空了一大笔公款,几将身陷囹圄;幸得李益为他摆平了,仍然复旧职,可是他自知不宜此务,极力请调。 在李益出塞的那一段时间,没人答理他,终如所请调到了个掌理案卷归档的差事。那是个冷门地方,手下有着十来个不得意的老书吏,事烦酬菲,终日伏案缮写,天冷的时候,连个火盆都烘不起。 这份工作对崔允明倒是很适合,因为他与人无争;在这个环境里,再也没人会来麻烦他。 一份微薄的待遇,由于妻子的克俭节用,倒也能略有节余,他还能帮帮署里那些比他更苦的同僚们。 他到差之后,那些老书吏也愉快多了,因为冬日,他给每人添了一件御寒的棉氅,在公事房里,能升起一盆炭火,喝到一口热汤。 这有些是出自他的私囊,寒衣则是霍小玉跟澣纱两人闲下无事缝制的,她们缝制寒衣,原是想托人带到塞外去给李益,分赏那些跟他办事的人,因为她们听说绝塞苦寒,征人衣薄,用以表示一番关切之意。可是带了去,又原封地给带了回来,李益的回信说他的人在塞外很享福,狐裘貂鼠,俯拾即是,棉衣虽出伊人亲制,他很感激。自己留下了一件,其余的给了人也是糟蹋,他们不会爱惜的,倒不如送给长安的寒士,共享温情。 李益的信写得很诚恳,总算没有使霍小玉伤心,这批寒衣,就便宜了崔允明的那些苦同僚。 可是崔允明才陛开十几天卜羁来已大不相同。才十月天气,十月小阳春,不过早晚有点凉意,衙门里居然给他们置了个大火盆,请修多时的屋廨油漆一新,漏雨的屋瓦也换上了新的,一切都要自己动手的洒扫杂务,居然也派了两个杂役来操作了。 更妙的是桌上放了一个红封袋,里面装了一张十千的飞钱,注明是中秋的节赏。崔允明在没告假前中秋已过去了,这时候才补发下来,那不是荒天下之大唐吗? 不过中秋是有节赏的,由度支司以润余分封,他们这一个部门根本没摊到,也幸亏那时没领到,这时才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补发下来!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他跑了一趟郑州吗? 崔允明的确莫名其妙,难以理解,因为他到郑州去探访李益告的是事假,也没人知道他是去看李益,事实上长安的人很少知道李益已赴郑州履任,大家都还以为李益在东返的途中呢! 那么他在公廨中所得到突来的礼遇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总不是别人突然感到他们辛劳而加以补偿的,一定有个原因,而这原因,也一定与李益有关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崔允明把一个代理他职务的老书吏叫来问过后才明白了。 第一个原因是由李益身上而来的,那是方子逸来为他告假时,并没有告事假,而是由东宫太子派了一名长吏来,向部堂官直宣了千岁殿下的口谕,说是太子府对崔允明有所询示,请他到太子府一段时间,这几天不再视事,特此知会一声,严谕不得声张。 光是这一声知会,也足可把部曹司闹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了,他们不知道太子调崔允明去干什么,当然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第二件则是太子府来人还调阅了一些历年部堂上审案判决的案件档卷,也使得这个冷部门变得重要起来。 刑部大堂审下的案子定案后,把有关的状子、画押的口供以及判词全文归档,才交给他们这个部门誊录归档,以备查核,因为是事后的工作,在刑案审问进行的时间,他们根本就无法过问,所以这个部门才不受重视。 但是现在不对了,太子府似乎有意要对一些旧日的陈案再行重新审查,找出破绽不全的地方再予翻案。 这一来也许找不出什么,也许就能掀起轩然巨波,无怪乎很多人会紧张起来,拚命讨好他们,大概是想了解到太子府调阅的是那些卷子,心中有鬼的人就便于预行打点了。 崔允明心中感慨很多,他以前也在刑部堂做过事,知道刑部审案时,往往也会受到人情包围,关节打点,当然这是举国的最高司法部堂,多半是重大的案子才移交过来,不可能造成冤狱,但是上官的曲意袒护,避重就轻,把案情减轻则难免有之,真要能清查一次,未尝不是好事。 这些事本来是应该绝对守秘的,可是崔允明究竟做了几年的事情,碰了不少的钉子,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 如果要大家只字不言,反而会造成更壤的结果,那些人只有挖空心思,重金贿赂,买通一两个人暗通消息,白白苦了一些奉公守法的人。 所以他作了一个决定,郑重地吩咐那个书郎道:“如果只是询问一下案宗事由,在可能的范围内不妨略予方便,但是不得私下为之,必须让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就是说不管调阅的案子是谁保管的,都需经署里每一个人过目所有的卷宗,这样才可以防止一二不法之徒窜改。” 那书吏连连顿首道:“是!是!明公见教极是,事实上太子府只是虚张声势,第一天来,雷厉风行,只是随便提了几本,看都没看又送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崔允明不懂了。 “这是一个布饵,本部历年存卷千万,谁都记不清那些案子有问题了,可是他们这一调……” 崔允明立刻懂了,笑着道:“果然妙得很,那些心虚的人,就会自露马脚。前来打听,结果反而叫人知道了。” 书吏点头道:“正是!前几天来问讯的人,过一两天后太子府的人就前来指名要调他们的案卷,近来有人更向署里每个人都明言宣布,如果他们所经营的卷宗里发现有疑问,可以秘密提出来!” 崔明允不禁大惊,急问道:“有没有人提?” 那书吏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太子府虽作那个宣布,但他们却是自己地在作主动的侦查,到底那些事件是他们查出来的,那些是我们的人提供的,也弄不清楚。” 崔允明连连顿足道:“这个宣布简直混蛋,不是明着让我们背黑锅吗?那些不是我们提供的消息也归到我们的头上来了,别人惹不起东宫,却没把我们放在心上,将来报复到我们身上来了,谁能抗得下……” 才说到这儿,就听见人接口道:“明公过虑了,也太看得重我们这个地方了,帝都六部部堂,我们这个签押房是倒霉的地方,平时连正眼都不值得人瞧一下,还能有多大作为,突然蒙受青睐,都是沾了明公的光,绝不是因为东宫长吏的那几句话。” 说话的是另一名书吏,也是崔允明平日的斯文朋友,落拓至交,所以跟崔允明说话较为随便,他接了口,人也踱了进来,然后作了个自嘲的苦笑道:“允明,说句老实话,案卷到了我们这儿,都是已经落案定谳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毛病可找,也没有什么可提供的,东宫要调阅的案件,有四件是从我这儿经手的,可是他们所提示的翻案证据却是我们所未有的,靠着我们这儿的旧案存卷,那一件案子都翻不了,部堂把案卷交下归档存查,早已把一切都弥缝妥当了。” 这人叫蔡子敬,崔允明忙道:“子敬!你弄清楚了?” 蔡子敬一笑道:“当然弄清楚了。因为我们这个签押房里大部都是穷疯了,听了东宫府的宣布之后,好几位不眠不休,翻阅旧案,想找点生财之道……。” 崔允明连忙道:“子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相信我们这些同僚不至于如此,他们平时能力微薄,位卑言轻,纵有济世之心,苦无移风转俗之力,郁结于心,困不得志而已。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想亟力地表现一下,容或有之,我不相信他们是为了图利。” 蔡子敬耸耸肩笑道:“允明,你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作此想,我却比你早进这儿几年,了解得也比你深,好吧!也许你心里一样明白,只是说得清高一点,自抬身价而已,反正也没多大关系,因为我们这儿什么也没找到。” “那东宫为什么要从我们这儿调卷子呢?” 蔡子散道:“东官长更是吴伯敏,也是我们的熟人,我把这个问题请教他了,他说东宫早已掌握了很多证据,从我们这儿调卷出去,是为证实昔日的漏洞而已,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照料提拔一下我们这些苦朋友,使我们受点较好的待遇,这都是令亲李十郎关照的。” 崔允明怔住了,他虽然早已知道是李益的力量,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蔡子敬似乎知道他又要发性子了,笑笑道:“允明,十郎知你生性耿介,他用别的方法帮助你,你是一定不会接受的,所以只好用这个方法……。” 崔允明道:“这个办法太伤人尊严了。” 蔡子敬道:“那倒也不然,虽然我知道在档卷中找不出什么漏洞,但是部里对我们的态度突然改变,曲意讨好,显然是他们怕我们找出什么毛病来,过去的就算找不出什么,将来他们再审理别的案子时,为了担虑后事尚可能翻复,至少会多拿出点良心来,苟能因此督促斯辈,使世道人心多存一分公正,我们在这个冷得像冰冻的屋子里,干起这一份人所不屑为工作也能起劲得多。” 这番话说得崔允明很惭愧,发现自己的器度见识,的确是太狭窄了,而且做法也太刻板了。 道理是想通了,心里好多了,可是李益的做法太神玄妙了,那不仅是他一个人学不来,恐怕举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来。 感慨闲聊了一阵,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听说他已经销假公出回来,就有部里的几处堂官着人前来问候。 这些人都是部里的红员,自然也是长袖善舞之流,平时他们对崔允明正眼都不瞧一下的,虽然为了他跟李益的关系,使得那些人在见面时,有时还会虚伪地客套一番,但是很少像今天这么样谦恭而虚心的。 来问候的人都只怀着一个目的,旁敲侧击,无非都是想了解一下他这半个多月,究竟去做了些什东宫府里既然派人说调他进东宫府去有所询示,他当然不便说是跑了趟郑州,只右支吾以对。 他又是个不善作伪的人,面红耳赤,有时结结讷讷不知如何自圆其说,他越是言词恍惚。对方却越是狐疑心生,既不敢逼他,又不肯放松,一面讨好他,一面却又孜孜地问三问四。崔允明实在没办法只有道:“允明做了些什么实在很抱歉,无法奉告,但是允明可以保证与吾公毫无牵连,彼此同在一部,平时多承提携,允明又不是不知情的人,真要涉及吾公,允明一定早来禀示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因为崔允明一向是以忠厚处世。从无害人之心,只记得别人的好处而不记别人怨的。 但是这番话换一种心思听来,却又似乎言之有物,那好象是在暗示着──目前还没有查到你,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看看你对我的意思,给多少人情的。 于是,对方得了他的保证,只是暂时放心去了,口中仍然是连声感谢,恳托奉承。 如此敷衍了几处之后,崔允明累出了一身大汗,转嫌屋中的火盆太热了。蔡子敬是他的助手,看他闲下来,喝着刚泡上来的好茶,忍不住用手竖起个大拇指:“允明,高明,高明!十几天不见,你好象脱胎换骨,把官场中的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欲擒故纵,巧布疑阵,请君入瓮等种种法门都学全了,从前大家私底下都叫你拗相公,认为你不通人情之至,想不到你与令亲厮混了一阵子,居然把那一套都学到炉火纯青了。” 崔允明瞪大了眼睛道:“子敬,你说些什么?” 蔡子敬笑道:“没什么,我是说你刚才的几仗应付精采极了,无风三尺浪,先留一分情……” 崔允明叹道:“子敬,别人不了解我,你却不该如此说,我那几句话是逼不得已才说的,该死的方子逸,我只要他代我告个假,那知他竟玩下了这一套……” 蔡子敬摇摇手,压低了声音道:“别叫!别叫!我知道你是到郑州去了,老方来过一次,要我在这儿为你掩饰一二,免得那些人问到你家里去,泄了你的行踪,两下子对不起来,可是刚才你的那一套花枪……” “我不是在耍花枪,是没话找话说,易地而处,换了你又能如何回答呢?” 蔡子敬笑道;“换了我或许会比你老练,用无可奉告四个字就打发回去了,可是那样一来,也许会使人家当时畏我,背后怨我,远不如你高明,依然对你抱着几分敬畏,却又感激万分……” 崔允明苦笑道:“你看我这一身汗,岂仅是高明而已!” 蔡子敬笑道:“我知道你是困窟万分,有口难言,不事做作而假中见真,因此才显得逼真,也达到了最高的效果,所以才显得高明,那是别人做不来的,你是在为无可告人而急,别人却当作当你是难以为言而紧张!” “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无以告人是根本一无所有,难以为告则是事关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同样的吞吞吐吐,给人家的印象与影响如有云泥之别……” 崔允明一叹道:“真正的高明者是我那位表兄,论年龄,他大我不到一岁,论才情,他却至少高出我百倍,任何事情,到他手里就不一样了。” 蔡子敬笑道:“不错,不错,此公手段能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生死人而肉白骨,像我们这个冷公事房,经他轻轻一播弄,立刻就成为热门起来,这位君虞公,我不能不佩服他,他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但李益真的是无所不能吗?真的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通吗? 那答案是否定的,李益正为两件事情恼着。 第一件是霍小玉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他接到了澣纱托人代写的一封信,说是小玉由于长日思念,病情日甚,每日轻咳,都有咯红之象,终日郁郁,请李益务必设法来探视一次,因为据医诊断,心病重于体病,心药之效,其效验自倍于药石,霍小玉体念到李益的处境,不肯说出来,但是澣纱看她的样子,只怕拖不过明春。 第二件的压力则是来自长安的,属于政治上的,他虽然来到了郑州,在东宫太子护卫的严密保护中,却因为他正在着手替新君登位而安排,削除异己。 当几个有声势的豪门一一倒下来时,使得很多人震惊了,因为这些豪门的地位,在外表上看来,正如日中天,赫赫当世,万不可能会倒的。 但是始由一两件小事,或是由一两个不重要的小人物投状申告,发交刑部鞠问时,把他们种种不法的事件都抖了出来,证据凿然,无从弥饰。 于是革职入狱,籍家入官,家人妻小。发为官奴,一个声势显赫的显宦门第,在短短几天内就冰消瓦解了。 由于几次的暗斗,李益为这一套更为熟练了,从搜集证据,到压制其势力,断绝其声援,都做到周密完善的地步,发作之前不动声色,发作之后雷霆万钧,那些人在长安市上得势多年,根深蒂固,朋党内及阁相,外通藩镇,别说他人意料未所及,连他们本人也想不倒会突然之间倒了下来的! 可是当案发之时,控方所搜集的证据之周,采取之攻势的猛烈,如风雨之骤至,使他们无从招架起,这还不说,影响之所及,使得他们结为奥援的那些支持者除了袖手旁观之外,不敢出半点力,因为只要说一句话,就可能把自己也牵进去。 因此当案情日渐明朗,需要向另一些强有力者查证时,他们不是矢口否认,极力撇清,就是落井下石,当事者不清楚,别的人可明白,这个人就绝对无可救药的了。刑部在邀请他们旁证时,已经是把案子的严重性向他们暗示得明明白白。 而且还在暗示中放出了风声,东宫当道所惩者仅此一人而已,诸公幸其自珍──仅仅这一句话就够了。 所以犯案在狱的先还不当回事,以为那些甘苦共尝,祸福与共的朋友们必不至坐视,只要他们一出头,还不是最多认个小错失,降下一级,挨顿申斥就了事。 等到那些称兄道弟的知交,一个个在庭上矢口否认,翻脸无情时,他才知道完了。 浮沉宦海多年,他们自然清楚,一个人到了这个关节上,就是永劫不复之境了。光棍点,一肩担承了,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如果想多拖几个人下水,等于自讨苦吃,再结仇家,置自己于死无葬身之地。 李益择取的对象很妙,他都是选那些不大不小的人开刀,而且在朝中那几个势力集团中,每处挑一两个,更妙的是他专找那些与自己有私怨的人。 因此当他发动攻势之际,那些高高在上者还不放在心上,认为这些人咎由自取,什么人不好惹偏要去惹上一个一身是刺的李益,而旁边的人也认为这仅是李益的私人报复行动,犯不着为了一个人而去启怨东宫,兵部跟秦郭两家,李益本人已经够厉害了,他背后的这些靠山更硬。 等到李益的箭头指向每一个圈子,几乎每家都摊上一份时。他们才领悟到这不仅是李益个人的报复,可是已经迟了,因为他们在自己的这个圈子里作了一次落井下石的行动,使得别的人寒了心,不复再靠他们了。 那些声气相援的集团,也因为他们背义在先,甚至还抱着幸灾乐祸心情,让他们自己也尝尝挨一闷棍的滋味,暗地里扯一腿。 在短短两三个月间,李益表现了他的才能,不但分散了那些权贵的势力,而且也分化了他们的团结,使他们各个孤立起来。等他们了解到李益的行动不是出之私怨,而且秉承着东宫的意思,对他们作有计划的打击时,他们之间已经变得互相不信任,无法再像以前的一样合作无间了。 朝中的分合,也影响到他们外援势力的团结,那些外藩军镇节使也开始有了裂痕,使得朝廷更容易掌握了。 于是李益的地位更见重要了,东宫对他的倚重日甚,保护更力,这也使得朝中一些强有力者更加忌惮了。 这个年轻人如果让他再搅下去,迟早会把他们多年辛苦建下的基业完全毁掉。 唯一的办法是除掉这个年轻人。 虽然,他们都明白,李益不是一个人,李益的背后,是一股强于他们任何人的实力在支持着。 但是他们畏惧的还是李益,这个年轻人有着一股天生的破坏能力,侵略能力与腐蚀能力。 十分天下,三分掌握于朝廷,七分则分散在很多人的手中,如果朝廷以这三分的实力硬压,则分散的七分力量纵然不能合成一股,至少也能合成二三分的几股,就足以与朝廷对峙而自保了。 可是李益却能一点点地吞噬,一点点地侵蚀,总有一天能把他们吞光的,所以,除去李益虽然无法成为他们共同的目标,却是他们共有的心愿。 不过,除去李益又谈何容易,官面上整他是不可能的,李益行事很谨慎,不容易被人找到把柄,而且李益本身也有着实力,他遥遥地控制着河西。公开地跟他碰不太上算,很可能就把自己全部赔上也无法击倒他,如果再引起他的反击,那就更惨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暗杀,买动刺客去刺杀他,只要能除掉这个年轻人,天下就太平了! 只是事情要做得秘密,做得干净,做得与己无关。 事实之下,求勇夫倒不难,为了异日的身家地位,他们倒不是小器,而且也做得很秘密。 于是李益就苦了,他遭受到了三次狙击,虽然仗着他的机智,他过人的灵奇感应。警兆预生而作了防备,而且身边还有一个精通技击的侍儿小红。 两次狙击,暴客被小红腰斩于署中,第三次却很危险,李益为了安全,设了好几处私室休息,临时才决定往那儿去,甚至于一夕数易,让人难以忖测,但是这一次,刺客居然预伏于室中,幸亏他机警,避过了致命的一击,但是已受了点伤,刺客的身手很不错,小红近来的剑术大进,一枝剑翻腾扑击,穷极变化,但是仍然无法伤得了刺客,但是已经能挡住了刺客再度去伤害李益了。 喧哗声中,惊动了门外值宿的守卫者,拿着刀剑蜂涌而进,小红立刻仗剑返到李益身旁保护着李益,李益的臂上被刺了一剑,受伤不重,血流盈袖,他却不觉得疼痛,还指着刺客道:“小红,别管我,去杀了那个贼子!” 小红竟似不忍,再度扬剑进入斗圈,东宫派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好手,刺客在几个剑手的围攻下本已不支,可是小红一加入,他忽然又提起了精神,几下子狠砍狠劈,居然把身边围攻的人都杀退了几步,蓦然一剑劈向小红,小红的长剑竟被震脱了手,滚跌在地。 那刺客进前一步,把长剑比在小红的咽头,厉声道:“谁再进前一步,我就一剑杀了这贱人!” 那些剑士知道小红在李益身边的地位,不敢再往前逼,刺客近前一把抓起小红的胳膊,沉声道:“李十郎,今天算你运气,但是你小心好了,下次爷们还会再来的。” 小红立即厉声道:“你若是敢再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汉子,我看你一身技艺不弱,为什么不去好好求个出身,却要来作这种事。” 那刺客冷笑一声道:“贱婢,你住口!你也是学剑的,居然自甘下流,作了这伧夫的下陈,污了剑客的品格。” 小红立刻抗声道:“我学剑原为复亲仇,苦未能成,主人代我复了仇,我以身为报,这是我早就许下了的愿。” 刺客冷笑道:“报恩的方法很多,难道非要以身相报,你分明是贪图富贵,作此狡辩。” 小红道:“耿耿此心,唯天可鉴,我身报主人之时,主人并无今日之富贵!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问心无愧!你呢,居然为了金帛所动来作杀手,行止卑劣……” 刺客怒声道:“住口!若非为了李十郎与我另有过节,那怕是黄金白碧也买不动我。” 小红更为尖刻地道:“那你就更该死,一个剑士,为了些少私怨而杀人,更是犯了大诫。” 刺客目中冷光顿厉,沉声道:“你再敢说一句,我就立刻杀了你!” 小红勇敢地一挺胸,道:“你敢杀就杀好了,我还是要骂的,骂得你狗血淋头,你根本就妄为须眉……” 刺客的剑举了起来,李益开口道:“汉子,放下这个女子,我就不追究你的来历。只要你敢行凶我就不止要把你碎尸千段,而且还要刨根究底,追出你的师门,更进一步,要灭你的族门。” “笑话,你知道老子是谁?” 李益冷笑道:“我只是没练过剑而已,对剑法可并不陌生,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来历了?” 那刺客仍是不信,李益却道:“由你的剑路,我不难找到你的师门,更进一步就可以问出你的姓名……” 小红道:“当代名剑客黄衫客与贾仙儿都是主人的好朋友,追出你的来历可是易如反掌。” 刺客冷笑道:“那又如何,李十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郡官而已,又不是当今天子,刺杀了他还能灭我的族?” 李益道:“李某乃朝廷命官,你持剑入衙行凶,即已犯了死罪,但是我李益不会用这个罪名来办你,因为你此行还有主使人,我只要放出点空气,说是要严格追索你,捕捉你的家人,追出主使者是谁,那时你看好了,不必要我动手,你的主使者会代我动手,杀光你的家人灭口。” “我不信,你有这么大的神通。” 李益冷笑道:“你若是杀得了我,自然就没事了,可是现在你想杀我已无可能,你在这儿行了凶之后,我可以名正言顺,严诘你的家人,你该想想你的主使者是什么人,他们会让你说出他们来吗?自然就先下手为强了。” 刺客呆了一呆,小红道:“汉子,你要想清楚,我家主人确有这个权力,你受了谁的主使,我家主人已经想到,料准了,如果追诘到你的家人,你的主使者肯受你牵累吗?” 李益道:“汉子,别做胡涂事,放下人来,我答应不追究你的来历,公孙大娘的男弟子本来就不多,我只要把你的形貌一问,找出你易如反掌。” 刺客呆住了,显然地,李益说中了他的弱点,也看出他的来历了,顿了一顿后才道: “你说的是真话?” 李益笑道:“我说过不追究你的来历,就不追究。” 刺客将小红放开,往后一退,渎上屋,他刚刚跳上屋顶,忽然背后风响,还没有来得及作何反应已经一箭穿心,滚落到地面上,后来看见居然是李益射的箭,不禁嘶声叫道:“是你射的箭?是你杀了我?” 李益丢开手中的弓,冷冷地道:“不错!我的剑法平平,对射技倒还下过一番功夫,发必中,你是武林中人,该知道早两年江湖中素负盛名的霞栖二圣,其中的青松子就是死在我的箭下,你比青松子又如何?” 刺客叫道:“我不信!” 李益冷冷地道:“那些话都可以不信,但你穿心一箭却发自我的手没有错,那就证明你不如我。既然你不如我,就得认输认命,而你也的确该死,因为你冒犯了剑士的尊严,而一个没有尊严的剑士就必须要除去。” 刺客口中喷血,大叫一声,渐渐不动了。 那些剑士围了起来,望着李益,面现钦佩之色道:“李大人受惊了,想不到大人允文允武,射技无双。” 李益笑笑道:“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攻其不备,他防到你们,却没想到要防我,所以才会一箭中的。” “李大人既然有此神射,为什么不把他射伤下来,擒住问口供?” 李益道:“我答应过他的,就不愿再过问,否则各位中总有一位受牵累,此人预伏内室行刺,显见是有人跟他有了联系,预先把他藏在里面的。” 那些剑士都为之一怔,各自回味一下李益的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于是互相对诘,问明别人的行踪……。 李益道:“各位不必问了,凶手已死,这件事就算过去,纵使有人认识凶手,也是死无对证了,大可以安心待下去,君虞绝不追究,但希望事情即此而止,不再有人存有二心,何况这一次行刺我没有成功,别的人问心无愧,知道同伴中有人串通外敌,也会提高警觉,下次更难有机会了。” 一名剑士领班抱拳道:“李大人指教极是,这是无忌的疏忽,无忌一定要查出这个叛徒。” 他姓屈,名无忌,在东宫府任侍卫统领,被派来保护李益,自然是太子很亲信的人,而他对李益的才华十分钦佩,觉得能追随李益十分荣幸,办事很卖力,现在有人闯入伤了李益,他已经很难过,经李益指出破绽,判断是有人为内应,心中更觉愤怒,所以立誓要追出这个人。 而李益却笑笑道:“屈将军,不必如此,你应该还是像以前一样相信每一位兄弟,绝不可以因为一个人而怀疑每一位兄弟,你的工作也必须跟大家精诚相处。” 屈无忌低头道:“可是大人判断得极对,我们中间有了叛徒,如果不加清查……” 李益笑道:“我可以射伤凶手,逼问口供的,但是我不这样做,屈将军可知何故?” “属下愚昧,请大人明示。” “因为我不想中了敌人的第二步计划……” “哦!第二步计,李大人请再明示一下好吗?” “假如这凶手随便指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是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呢?” “这……当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定然会加以严密的查证,以确定其真伪的。” “这些兄弟都是殿下千岁经过严密挑选,确定是贞忠无误后才派来的,各位也都明白,君虞位卑职轻,根本不敢劳动各位保护……” “李大人言重了,殿下千岁早作指示,李大人的长才足能影响异日社稷宗庙之安危,才要我们尽心保护……” 李益一笑道:“屈将军言重,不是君虞的人重要,而是君虞的工作重要,请各位来,不是保护我而是协助我工作,更可以说是在为朝廷尽力,责任何等重大,对各位都是寄予绝大的信任,才赋予重任的。” “正因为如此,属下才要清查叛徒。” 李益笑道:“对方正因为知道各位重要,才来上这一手的,试问那凶手如果是乱指了一些人,屈将军是否要对被指出的人一一查究,最后纵能洗刷掉嫌疑,却已使得志士受屈了,所以我宁可不用,也不上这个当。” “属下当然也不会鲁莽从事的。” 李益叹口气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指出来的人,将军能否辨忠伪,则根本不须指证了。” 屈无忌一想也对,自己手下这些人,个个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没有一个人看来有问题。 因为这些从卫除了保护李益之外,还要从事许多秘密的任务,不稳的人,早就清查出来,不许立足此间了。 既是人人都没有嫌疑,则凶手指出的受嫌者,查证起来甚费周章,如若完全相信凶手的指证,很可能就会冤屈了好人,中了对方离间之计而闹得天下大乱。 李益能思虑及此,的确很高明,沉思片刻,他正想开口,李益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摇摇手道:“将军,我可以担保每一个人都是贞忠可靠的。先前所疑虑的也没有错,只是今后不会再有了,因为主使者是谁已不问可知,事不过三,那些人居然三度派人行刺,我忍无可忍,已经准备作反击了,不是我李十郎夸口,我若是采取了反击,对方绝难招架……” 屈无忌道:“这是无可置疑的,殿下数度指示,就是要大人以霹雳手段对付他们,因为大人力主慎重……” 李益笑道:“我行事向来不冒险,没有十成把握绝不轻举妄动,以前我主慎重是时机尚未成熟,现在时机已至,我就要先发制人了,因此我才能说这个话,也向各位提出一个保证,只要各位中再无异动,任何人提出任何不利于各位的证据,我都一概不理。” 他的目光转为凌厉,逼视着每一个人,沉声道:“不过我的保证提出后,也附带提一个请求,就是暗助敌人的行动也到今天为止,再犯一次我的处置也比对方严厉十分,生死,荣辱,安危,成败,请那个人慎重考虑明白,现在屈将军……” 屈无忌也为之一震道:“属下在,听候示谕。” “把尸体抬出去埋了,不必声张,只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对各位兄弟也和往常一样,付以十分信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请大家下去吧!” 他虽是文人,此刻态度却不严而威,那些剑士们一一肃然而退,而且把死人也抬走了。 只有小红还在发呆,李益的神色一严道:“小红,我们进去说话。” 小红默然随之入内,捧出了治伤的药物,为李益裹伤,神情显得有点抑郁,李益笑道: “小红,我知你心中对我杀死凶手的事很不以为然。” 小红顿了一顿道:“他持兵行凶,爷杀死他是对的,只是爷不该骗他,对江湖人该言而有信。” 李益道:“我知道你为这一点很不痛快,所以才特别跟你解释一下,我并没有失信。” “怎么没失信?爷说过……” “你想想我的话,我是如何许诺的?” “爷叫他放开我,就不再追究……” “不错呀,我完全做到了,即使在他死后,我也没有追究,而且还叫屈无忌不再追究。” “但是爷的意思是要放他离去。” “那是你们的误解,我不再追究他行刺的始末,并没有说过要放走他,你再想想我的话……” 小红叹了口气:“爷的不再追究,假如只是指此而言,那就不必想了,但当时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另一种想法。” 李益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怎么想,不过我答应过他的条件,远比你们所想的为优厚,我杀了他远比放走他更为仁慈宽厚,假如我真的放走了他,屈无忌等人有亏职守,岂肯甘心罢手,追索下去,他一个人就会牵累很多人,那还得了吗?茂陵马氏是望族,伏波将军的戒子严敦书为众所称道,就是禁止弟子们不可习上游侠之习,他违背了祖训已是不该,居然还沦为豪门的杀手,般刺命官,贻祸戚里,追究起来,他的老祖宗马援不从地下跳起来才怪。” 小红一惊道:“爷已经知道他的姓氏了?” 李益轻轻一哼道:“马尚志,扶风人,汉伏波将军马援公的后人,曾习剑于公孙大娘门下,我先前已经点出他的剑术家数,绝对错不了。” 小红道:“公孙大娘为有名的剑客,门下的习剑弟子众多,爷怎么就确定是他呢?” 李益道:“公孙门下剑客虽多,但是为了你来拚命杀人的只有一个,小红,还要我多说吗?” 小红低下了头,不安地道:“爷!妾身虽然跟他有同门之谊,但仅止于同门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我知道,你在练剑时一心注意父仇;根本无瑕涉及其它,但是他却不这么想,似乎对你一往情深。” 小红不响了,李益道:“这是我第二个要杀他的原因。他第一次杀我不成,也不会死心的,很可能会再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能冒险放过这样一个死敌,而且也不能太相信你的保护。” 小红急了道:“爷!你知道我跟他……”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同门之谊不忍下手,所以你放过了几次杀他的机会,你擅长的是用短剑,那柄淬毒短剑一直藏在腰间而不使用,甚至于最后还故意失手,好造成他逃走的机会。他如若那样走了,我也可以看在你的份上原谅他,可是这家伙卑劣到了极点,居然不知感激,反而趁机以你为胁,如果我不点他两句,他还可能会要胁你,挟持你跟他一起走呢? 凭这一点,他就不可忍。” 小红垂泪道:“爷!妾身耿耿可对天日,舍君无他,虽念故人之情而未忍下手,也会有个分寸,如果他真敢那样做,妾身会往离开府衙之后,立刻就杀了他的。” 李益脸色一沉道:“小红,这是你的打算吗?” 小红急了道:“爷!妾身说的是真心话。” 李益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你一定会那么做的,可是你想过后果没有?” 小红一怔道:“后果?杀了他也就完了,还有什么后果,又会有什么后果?” 李益冷笑道:“我跟江湖人的交往仅止于黄衫客夫妇与贾飞,此外从无来往,我又怎么会认识马尚志的?” 小红呆住了道:“这个妾身的确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消息是由长安转来的,刘学镛家中出入的人,底细都逃不过东宫的监视。” 小红道:“爷已经知道他会来行刺?” “我不知道,但长安有消息说刘学镛府中来了一名叫马尚志的剑士,要我注意此事的发展,接着是马尚志的底细,包括跟你在公孙门下学剑的一切……” “这……不可能的,马尚志在学剑时虽曾向妾身示意,为妾身以父仇而拒,但是十分隐秘,从无他人得知。” “你认为隐秘,马尚志却不以为隐秘,他在刘家一直骂我横刀夺爱,说要杀了我而夺回你。” “这个混帐的东西,的确该死。” “你这个该死的理由并不该死,一个人爱一个人并不是罪过,假如他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我一定开诚布公地,三面对证地谈一谈,如你属意于他,我可以成全你们,准你跟他走的。” 小红道:“爷!妾心如铁,此生不移,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妾身祖上也是簪缨之族,虽曾蒙垢风尘,但是那一点清白仍然是奉献君前,岂是朝三暮四之辈。” 李益笑笑道:“这个我相信,但是站在我的立场,应该给他给你一个机会,你表明了志向后,让他死了心,也免得以后纠缠不清。” “妾身剑下留情不杀他,也是想告诉他这点事实……” 李益沉声道:“小红!你要记住一件事,他不是私下找了来的,而是受了别人的唆使,公然持械闯进公署里来的,这就不是你自己能了的。再者,你虽非我的正室,可是你的名分却已经众所认定,你是我李益的人,去留行止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你是我李益的侧室,既不是以前的小红,也不是他马尚志的师妹了,如果你跟他一起离开府衙,即使提了他的头回来,也不能洗刷名节之污……” 小红张口欲言,李益摇手道:“小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如果你只是平康里巷的一名歌妓,我对你不会有多少苛求,但是你是出身将门的女儿,就该守大家的闺范,白璧蒙尘,不减其辉,白壁染瑕,却是贞节之玷,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小红一脸惶急,双膝跪下道:“贱妾愚昧,贱妾一时没想到这么多。” 李益扶她起来,叹了口气道:“小红,我不怪你,很少有人能在急促间想到这么多,但是我们的敌人却是一个有计划的阴谋,只要给他们抓住一点理由借口,他们一定会大事渲染,使你没法再留在我身边,把你逼走了,他们就有下手杀死我的机会与可能了。” 小红想了一想才愤然道:“这些人太可恶了。” 李益一叹:“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上了对方的当,所以我一定要杀死那个混帐东西,假如我放他走了,别的人不说,马尚志自己就会叫出去,加上你跟他动手的情形,还会有人不信吗?” 小红急了道:“那现在……” “现在没关系了,马尚志已死,我吩咐过屈无忌,不要把这件事宣出去,权当没人来过,这一点是做得到的,所以你放心好了。” 小红道:“可是马尚志潜入府署,伏埋行刺,一定有人暗通了消息,这件事瞒不了的。” “瞒得了,第一是这些人并不知道凶手叫马尚志,不知道马尚志跟你的关系……” “但是刘学镛知道,只要他得知此地发生的事后……” 李益冷笑道:“所以这个马尚志非死不可,小红,你今天实在做得很不聪明!尤其是最后把自己当作人质,听任对方劫持,给对方留一条退路这件事,实在太愚蠢了!如果马尚志活着走了,刘学镛放出传言,说你私通凶手。你将何以自清?” 小红低头道:“妾身已经认罪了。” 李益道:“有些事不是认了罪可以了结的,还有无穷的后患,你总算还能想到了刘学镛会把这件事宣扬开来,那你即使杀了马尚志,又能补救吗?” 小红见到李益忽又认真起来了,不禁诧异地道:“爷!妾身刚才已经向你求罪,是妾身的不是,见事不够深远,而且爷也已原谅了!怎么爷又要诘问了呢?” 李益道:“刚才你认罪,可以值得原谅,因为我认为你的确是胡涂,可是你能想到刘学镛那一层关系上,证明你并不胡涂,而且也早知道对方的身份似的。” “他是妾身的同门师兄,妾身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来行刺的原因何在,所以一直在用话开导他,斥责他,叫他不要做胡涂事,可不知道他是受了刘学镛的支使而来行刺的。” 李益道:“你训斥他的话中却一再指他是为豪门所用,自堕剑士的人格,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底细呢?” 小红急了道:“爷,妾身是真的不知道,妾身只以为他是为了妾身之故而来行刺的,妾身那样说只是为了替他找一个借口好离开,可没想到他真的已为豪门所罗致。” 李益道:“那么他是否该杀呢?” 小红道:“他既然已经托身豪门,把妾身的事公然泄之于人,自然是罪无可逭。” 李益道:“你总算明白了,你的能力还不足以判断是非,了解实情,那你又凭什么擅自决定人的捉放去留呢?” 小红神色一变道:“爷!妾身想马尚志如果是为了私情而来,情尚可悯。” 李益道:“你甚至于在事后还怪我不该杀了他。” “妾身的确太愚昧了,但如以江湖间的道义而言,爷既然已经答应他了,就不该背信又杀他。” “你难道还没有听清楚,我答应的是不追究他行刺的动机,并没有答应他可以不死的。” “可是在当时,每一个人都以为爷是答应他放他离去,爷如不信,不妨把屈无忌或是其他人叫来问问,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的。” 李益神色更为肃冷了:“他们怎么不当面责问我呢?” “他们是爷的属下,自然不敢冒犯爷……” 李益道:“这就是了,你的身份比他们高了,所以你能责问我,怪我不守江湖信义?” 小红的人呆了,她这时才真正明白李益不高兴的原因,不禁默默无语,李益却又道: “小红,我承认你帮过我很大的忙,也出过不少的力,前两次的凶手前来行刺,多亏你出手搏杀对方……” “那是妾身的本份。” “今天见到了马尚志,你怎么就忘了本份了?” “妾身以为他是为了私怨而来的。” “就算是为了私怨,就可以公然持械闯入公署,刺伤了我而一走了之吗?” 小红默然了。 “你明明有杀死他的机会,你却放弃了,屈无忌他们闻声赶来,已经用不着你了,你却又硬加进去,故意扰乱他们的进攻,想保全对方的性命,最后还故意失手,让自己成为对方的人质,协助凶手逃走……” “妾身只是念他一情之痴,不忍见其伏诛……” 李益叹了口气:“小红,你既然是出身将门之女,就不该有这种想法,他犯的罪已成事实,不是你能解脱得了的,更不是你的身份与地位所能决定的,而你却一声不问就擅自那样做了……” “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妾身如何启齿呢?” 李益淡淡地道:“假如你跟马尚志之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就不必怕人知道。” 小红想了一下才道:“爷!妾身无状,妾身知道爷的身边已经容不下妾身了,但求爷怜及妾身这些日子追随爷的一番辛劳,容妾一死,容妾回到先人庐墓之畔,祝发结庐,古佛青灯以了此生吧。” 李益淡淡地道:“我的父亲葬在祖茔一起,姑臧李氏是个大族,墓园有特定的祭田,也有专人祭扫,不会让你在那儿栖身的。再说我父亲生前崇尚儒教,从来也不信什么仙佛之说,而且我已经守满了三年孝期,不用你代劳了。” “妾身指的是自己的父母。” “小红,你是李家的人,你的生身父母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小红脸色一变道:“妾身听侯爷的谕示。” 李益神色很平静,返身入室,倒出一杯酒来道:“小红,彼此相处一场,情分虽深,但是难以弥补你今天的过失,我不再说什么,尽此一杯酒,喝完了我们就分手了。” 小红的手抖得厉害,接过了那杯酒,凝视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爷!您真是天下第一忍人!” 李益道:“不然,我是天下第一至情中人,我以至情待你,你却另藏私情。” “爷!我与马尚志只是同门之谊,是他要纠缠着我。” “这个我明白,可是你也要想一想,当时你跟我时,我岳丈也想要你,为了珍重你的一片情意,我不惜跟岳丈翻脸,那时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你的姿色,更不是为了你的武艺,只是为了不使你受委屈而已,你却如何对我呢,为了一个倾慕你的人,你居然不顾念他伤了我的事,不顾念你的名节与我李氏的门风,宁可以自己为质来那助那个凶手的逃脱……” 小红激声叫道:“爷!那件事妾身问心无愧!” 李益冷冷地道:“你还是认为问心无愧,以你的本份,你该不顾一切地搏杀了凶手才是,不管你过去跟他有情无情,不管他是你的师兄也好,亲兄长也好,他闯衙行刺,你杀了他才是你的本份。” 小红怔住了,李益说的是道理,而且是无可驳辩的道理,只是在人情上却近乎残酷了。 呆了片刻,她才挣扎地道:“若非我拚力阻挡,屈无忌未到之先,爷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李益脸上的冷色更冷:“我知道,我的脚一踏进门,还没有看见人,就已感到浓烈的杀气了,就因为他的杀机太重,暗透于无形而达之于人,我才能提高了戒心,及时闪避了开去,你进身挡住了他的追击是你的本份,而你因为他是你的同门师兄就想纵放他,却越过你的本份了,尤其可恨的是你故作失手,让人控之以质来帮助他逃走,更是大大的超越了你的本份。” “那是为了有屈无忌他们在场,我为了掩人耳目。” “如无苟且之情,何畏人知,如有苟且之私,掩耳而盗铃,自欺欺人,又何尝掩得住? 屈无忌是很有名的剑客人难道会看不出你在恂私放人……” 小红突然感到十分悲哀,她总算认清了李益最自私的一面,李益是不原谅这件事的了。 他明知自己与马尚志没有私情,而且自己在初夜侍寝时,曾展示贞砂,证明过自己身子的清白。 但是这对李益是不够满足的,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占有,就算是在未曾认识之前,都不能有半点私情。 自己认识马尚志在先,尽管自己并没有接受过马尚志的感情,但他爱着自己这件事已经使李益无法容忍了,再加上自己念于同门之谊,想放过马尚志,使得李益更加不开心了,也开始有了疑惑。 如果就此罢了,或许李益也就隐忍下去,但更不该的是自己对李益背信箭殪马尚志之举,感到不满,在形色间流露出斥问之意,那使得李益对自己和马尚志之间的过去疑虑更加深,怎么也无法辩白了。 看起来,几乎是聚九州之错,集于一身,但是小红却实在不甘心,马尚志的行为不可恕,可是小红是深知其源由的,他是为了自己才来行刺的。 别人都可以认为马尚志罪该万死,但小红却不能这么想,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不是罪。 为了得到爱,不惜犯罪杀人,这种手段与动机都是错的,但是那份痴情却是可以感动的。 小红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开脱马尚志,李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能原谅小红。 望望手中的那杯酒,小红叹了口气:“爷,我承认今天的作为容或有不当之处,但是我的心中却毫无愧疚。” 李益道:“是的,我也很抱歉,如果我是个平民,对这种事我不会在意的,但今天我身在官中,而且事情侵涉到官方,就不能容许有私情掺杂在内。” 听他说得如此峻烈,小红忍不住愤然地道:“爷!你明明知道马尚志是出于妒念而来行刺的。你也明知道我和马尚志过去没什么,不错──他向我表示过感情,但我没有接受,那时我心切亲仇,志坚如铁,根本无意涉及儿女之私。” 李益道:“我当然明白,马尚志如果是为了自己的事来行刺,我可以原谅于他,更会赞同你的行为,善言开导他一番后放他走,在感情的争夺中,我是个胜利者,那又何必要对一个失败者赶尽杀绝呢?可是他不该投身为我敌者的门客后受了对方的主使再来行刺的,那使得事情复杂了。” “马尚志是个没有头脑的混帐,他只是受人利用而已。” “那不足以构成使他脱罪的理由,我知道刘学镛的用意,他想利用马尚志来行刺,成固然可喜,不成也没多大关系,他只要把这件事渲染开来,使你无法再在我身边……” “爷!你既然知道这是刘学镛的阴谋,为什接还要上他的当呢?” “不是我上他的当,是你上了他的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一剑杀了马尚志,刘学镛任何言语都伤不到你,可是你今天的表现太差了,他不必再加渲染,别人又将用什么眼光来看你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尽其在我,何患乎人!” 李益沉声道:“小红,这是你的说法,我却不能抱这种看法,我不愿成为长安市上的笑话,说我的身边人当着我的面,放走了前来幽会的老情人……” “爷!这是什么话?” “这是将来刘学镛准备放到长安市上的笑话,他总不会承认马尚志是他派来的刺客,就必须从另一个方向来张扬这件事,那一定就是这些话。” 小红一呆道:“看来是我做错了。” “不错!只是刘学镛用错了人,估错了你,他以为你在我身边保护着,才无法杀死我,现在我就让他看看,没有了你,我是否会怕了他!” “这才是爷正要对我的理由。”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对你很失望也是一个理由,当初你要跟着我,是出于的自愿,我没有强迫你,我也曾经为了你,不惜开罪当朝的显要,不惜冒着失去一个妻子的险,我那位姨丈很可能在一气之下,取消掉我跟闰英的婚事的,我对你器重如此,你却辜负了我。” 小红有点惭愧地道:“爷!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李益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可是我受伤是事实,那个人要杀我也是事实,你却为了一点故旧之情,一点师门之谊,要放走凶手,在你心目中,置我于什么地位?你也许自认心中无他,但是我李益一向有个原则,我绝不作第二人,你无法把我当作最重要的人,不能把我当作你全部的一切,我们就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小红怔住了。呆了半天,才跪下一拜道:“爷!我总算明白了,爷这儿的确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不惜一死,但是却不甘心为这个原因,胡里胡涂地死了,这杯酒我不想喝,我走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来为爷添麻烦就是了。” 她把手中的酒向地上一放,起身径向外行,李益沉声道:“小红站住!把话说清楚……” 小红站住了道:“爷,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自认没有亏欠过爷什么,缘至而聚,缘尽则散,一拍两分,干净俐落,爷莫非一定要我这条命不成?” 李益叹了口气:“小红,相处年余,我以为你已经认识我了,想不到你竟如此看我,缘尽而散我知道,那是无法挽回的了,只是我希望好离好散,所以才用一杯酒来送行,作为我们相处一年多的情份的告终。” 小红也冷冷地道:“爷的才华,我是非常钦佩的,但是这一年多来,我对爷的处事对人作风,也看得很多,我虽不是江湖人,多少总有点江湖渊源,实在无法适应……” 李益道:“这一点我也明白,你是学剑的,讲的是快意恩仇,一切都是明来明往。不像我们宦海中暗斗,双方各逞机心,你早就看不惯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分手之意,不单是为了马尚志这件事,只是这件事使我早点下决心而已,可是这杯酒……” 小红道:“今日一别,永无重见之日,我会远走高飞,深隐于高山白云之乡,跟喝下这杯酒没有多大差别,爷何必一定不肯放过我呢?” 李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叹口气道:“原来你以为这是一杯毒酒,原来你以为我要你死,小红!小红,我在你心中难道竟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难怪你不肯为我放弃一切了……” 他弯腰从地上拿起那一爵酒,哀伤地道:“小红!如果你把我看成那样的人,那是我们的缘份早尽了,我该早点叫你离开的,也免得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破坏了我们过去的一段美好的记忆。” 他仰头引爵向口,把酒一饮而尽,拋去手中的铜爵,沉痛地道:“小红,现在你可以放心走了,我李益虽然打击敌人时毫不容情,但是对自己人,却是很重感情的。” 怫然地背过身去,似乎不想看见小红的离去,但是他的心中却在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听见了他所希冀的声音,当的一声轻响,那是金铁之器堕地之声。 他才吁了口气,满意地回过身来,果然看见了他所预料的情景,小红跪在地上,胸前血水如泉,她的手中执着那柄短剑,却已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一剑洞胸,已经难以活命,更何况短剑是淬过见血封喉的剧毒,小红的人虽跪着,却己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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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兵部侍郎刘学镛在九天后,向朝廷上了乞休的奏章,他才六十多岁,应该还可以干几年的,可是他一连告了三天的病假后,终于以体弱多病为由,上了那道奏章,而朝廷也很快的批准了。 据说原因是他在几天前一个晚上,听见外面有声响,派人出去一看,才见他的贴身卫士何茂雄,被人倒剪双手,吊搏在一棵大树桠上,树下放着一个银贡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两颗首级,一颗是他遣去行刺的马尚志,另一颗则是李益身边的妾侍小红的。 盒中另外还有一张字条,写着两句很耐人寻味的话:“投我以李桃,报之以琼瑶,三日后,当再来访。” 就是那句话,吓破了刘学镛的胆,杀死一个马尚志,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还有的是死士,但是把小红的首级也送了来,就使得刘学镛心惊胆战了,那表示了李益另有更强的防护力量,根本不寄望于小红的保护。 接着而来的消息则是由郑州传来那天晚上的情形,马尚志是被李益自己用箭射死的,而小红则是李益以通敌之嫌处死的,送回人头,表示了李益即将采取反击。 刘学镛战战兢兢地怀着那一纸警告函入宫,面叩皇帝求援,而且还准备告李益一状。 皇帝看了反问他:“这上面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学镛不敢隐瞒,只好把内情说了,皇帝冷笑道:“原来是你先派人去行刺他的,那么他反击回敬也很公平了。” 刘学镛连连叩首道:“启奏圣上,臣不敢如此狂妄,臣不是为私怨而杀他,而是为了国事。” “李十郎犯了什么欺君祸国,必死之罪呢?” “有人认为他在凉州擅杀节使,心中不平,誓必欲除之而后快,臣如不照做,恐将边境不靖!” “朕若是下旨杀了李十郎,你能保证边境能稳了吗?” “圣上如是圣明,边庭谅必仰沐圣德,效忠不二。” 皇帝一声冷笑:“朕要的一声确实的保证,不是这种空洞的甘言蜜语,你说的边廷不靖,不过是指四五个节度使而言,李十郎未出任前,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忠心的表现呀,自请留后,私相授受,视国家爵位为私产,为朝廷军马为私人,所谓效忠,不过是没造反而已!” “臣无能,不过此事责不全在臣,鱼朝恩掌握禁卫神策军,内垄朝政,外图文权边镇,故意放纵他们如此,积习已深,非臣所能改变者……” “可是李十郎却把凉州河西四郡,治得乖乖的。朕如有所命,一纸旨下,无不遵行,他以一介书生,未用朝廷一卒一兵,能外制强兵,内慑悍将,你手中把握了那么一大批密探,却又做到了些什么呢?” 刘学镛一听皇帝的口气不对,只得来硬的了,再度叩首道:“臣无能,但臣以私交至少能维持那几处边镇安份,臣若死,那几个人一定立有不稳之象;而李益若不死,那几处兵马,迟早也会有不稳之象。” “哦!你跟他们的交情呢?” “圣上明鉴,臣与外藩不敢有私交,这完全是因公的利害交情而已!” 皇帝道:“李十郎现在手中掌握着河西四镇与东西突厥两部,如果朕杀了李益,那地方恐有不稳之象,一旦事变,你能镇得了吗?那些要杀李益的,你的好朋友,能把他们的兵马移到河西去为朕退敌吗?” 刘学镛一听,脸都吓白了,这个要求是绝无可能的,他只有道:“圣上明鉴,节镇节略重兵屯于边境,原为镇夷之用,如若轻易开拔调动,则边防空虚,东敌未除,而西变又生,想圣上亦必早有明裁。” “朕不知道,不过太子昨天进官也谈到这件事,他的说法比你可靠得多,他说你如果不行,就放手让别人来做,自然会有人比你做得好。而且,你那些有力的朋友如果真够交情为你撑腰的话,河西四郡及东西突厥两部,另加吐蕃的数十万劲旅都可以为用,你看看太子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份了一点呢?” 刘学镛的汗水都流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可能的,因为李益对那三处外夷恩威并施,利害制衡,确能使他们乖乖地听命,在私心之中,他不得不承认李益是个天才,因为李益所做的一切,都是常人所做不到的。 到这个时候,他心中开始后悔了,自己把持住密探调度之权,只不过稍稍的一点制裁力量,实在微薄得可怜,如果早就跟李益输诚合作,说不定还可以使自己的权限更大一点,都只为了几个人的私下怂恿,说李益的权限已经侵犯到自己,迟早会被他挤掉的,耳根子一软,才惹下这个漏子,结果变成自己一个人坐监。 皇帝搁下的另一番话,却把他的胆子都吓破了:“学镛,你也算是为朕尽了多年的心了,朕不愿太吓你,这次是你自己太欠考虑,闯下这个祸,朕要维护你也没办法,第一是你惹人在先,第二是李十郎那张字条上既非他的亲笔,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实据,那只是一句普通的应酬话,除了你当事人心中明白,谁也无法从上面看出什么来,那怕你真掉了首级,把那张字条拿到大理寺去,也不能责成在李十朗身上。还有一件事,朕不能不替你担心,你说东西是晚上送到你的卧房外面的?” “是的,臣的卫士何茂雄被人倒吊在院中的树上,留下了这个盒子,居然毫无声息。” “这何茂雄的身手如何?” “身手不凡,是臣所聘的卫士中技能最好的一个!” “是了,你最好的衙士被人家无声无息地制住了,倒吊了起来,连对方是什么人都没看见;你的人太差了。” “来人蒙着面,身手不弱,好象是个女人。” “那就更糟,李十郎身边只有一个小红能技击,但小红已经被锢首盒中,不可能再来找你麻烦,此外朕知道他那儿没有女剑士了,来人身手如此之高,只有一个人具此可能,那个人行事连朕都管不了,朕视之如畏友,她向朕要你的头,朕也只有照给,你知道谁了吧?” 刘学镛只有点头,皇帝没说出名字来,但是已明显地指出是贾仙儿,这位姑奶奶是谁都惹不起,别说是要他刘学镛的头,就是她要皇帝的头,皇帝也躲不掉。 因此刘学镛只有连连在地下叩头,道:“圣上念臣多年忠心,虽无功可言,但有劳堪怜,恕臣一死……” 他把头都崩出血来了,皇帝一叹道:“学镛,你要明白,不是朕要杀你,那个人高来高去,只有她高兴跑来看朕,朕想找她却千难万难,所以朕要为你说情地无从说起,何况这件事是你办得太莽撞了,李十郎并没有害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去惹他呢!” 刘学镛一听皇帝的口气也不对劲,似乎偏向李益那边,就知道大势已去,皇帝在培植李益来取代他们这一批人了,再想想握住这点势力对自己并没有多大好处,官止于侍郎,兵部尚书是绝对轮不到他头上的,倒是自己的族兄刘学锴稳居礼部尚书,卢方更爬到中书令的高位,替他们维持地位,舍了自己这条老命,实在太不合算。 因此他继续叩首道:“臣年老昏慵,不辨利害,听人怂恿,才得罪了李君虞,伏望圣上……” 皇帝不等他说完就怫然地道:“学镛,这是什么话,你负的责任何其重大,凡事应该自己有主见才是,怎么可以受人摆布呢,你太辜负朕的寄重了。” “是!是!臣无能,有负圣望,唯恳圣上念及臣多年效忠,尚无大错,准臣告致,归隐田园,闭门思过。” 皇帝沉吟了片刻才通:“好吧,一两天内你赶紧把奏本呈上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想你不担这份职劳了,李十郎也就没有再找你麻烦的道理,贾仙儿也不至于对你如何了,他们都是有分寸的人。” 刘学镛怔然道:“一两天内实在太急促了,臣总得把手头的工作作一番整理,以便移交……” 皇帝的脸沉了下来:“学镛,你挂名不过兵部侍郎而已。上有尚书,下有左右郎中,你的职务不过是承上启下,居间连系而已,没什么可以整理移交的。” “臣是指那些未经公开的琐务。” “未经公开的琐务,根本不必移交,那只要等你的休致邸抄行文到达各处后,各人自然知道,不会再跟你去连系了,这种工作是各管各的,你所用的人,后任未必会用,你所相信的人,后任未必相信,交不交都是一样。” 刘学镛整个地凉了,皇帝的意思很明白,自己休致后,就跟那些连系完全地切断了。也就是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就此中辍了,朝廷不再重视这些力量了。 所谓移交,当然不可交给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继任者也未必定是自己推荐的私人,那么自己还能左右着一部分势力,现在听皇帝的口气,是根本就不让自己再掌权,也不再需要自己这方面的效力了。 初时一剎那间,他还很愤慨,但是看见皇帝若无其事的神态,他忽然一惊,全都明白了。 像这种密探事务,如若遽尔易长,很可能会激起大变的,但朝廷表示得如此轻率与淡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朝廷早已在暗中安排好了接替的人手,或是另外有了一个更为精密的体制,对原来的那批人,不是有了新的任用,就是认为无关重要,予以淘汰了。 刘学镛再冷静地思索了一阵,简直是不寒而栗了,他才发现自己虽然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多年,却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权威,对于手下的人,并没有太多的约束力量,所以他在凉州,只有眼看着李益独断独行,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然经管着全国的密探,但是他清楚得很,那些人只是为了替朝廷而尽力,不会为了他刘学镛卖命的,即使他家中的那些侍卫人员,也都是冲着他的职权而听从他的指挥,对他这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这不能怪人,怪只怪自己对人刻薄寡恩,而且私心太重,把一些较为重要有好处的差事,全都派了自己的私人,阻遏了别人的上升机会,当时以为内外一把抓,可以使得权势永固,谁也撤换不了自己。 现在看看皇帝的态度,恐怕自己的手下人早有朝廷另遣的人员在内,自己的一切行为,也没有能瞒过朝廷,现在有了李益,就决心撤换他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趁早乖乖地交出一切,还可以保得头颅而终,如果再恋栈不去,很可能连脑袋都呆不住了。自己密遣杀手的事,这都是很秘密的事,看来皇帝都已经知道了。 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灰心与内疚,刘学镛的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连连地叩头道:“愚臣昏庸,有负天恩,蒙圣上不弃,赐准告致,得保首级以归,臣不胜感激……。” 皇帝已经不耐烦了,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回去写奏章吧,可别像诸葛孔明的出师表,来个临表涕泣,不知所云,在朝房中傅成笑话。” 刘学镛惶恐地叩头谢恩退出,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不仅使他心惊胆怕,也更见到朝廷的厉害,皇帝的话语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实际上却是提出了严重的警告,叫他今后要特别小心,少乱说话,真正的重点就是在那不知所云四个字上。 出了朝门之后,他心中又气又苦,自己是完了,但是有两个人也不能让他们痛快,本来自己老老实实,干着这份差,只要不出漏子,不玩花样,李益再得上宠,也动不了自己的地位的。一个密探的体系的建立,不知要费多少的心血,人力财力,绝不会轻易的易长的。 都是族兄刘学锴跟卢方两个人,整天在自己耳边说李益那个人心雄万丈,狡狯多智,在凉洲已经看穿了自己是个只老虎,以后更将变本加厉,定会硬生生把自己挤开去,欲保青云衣冠,只有先下手为强。 在凉卅是受了一肚子气,经他们两个人一激一逼,才胡里胡涂,跟李益作起对来,却招来了这个后果。 他们两人是郎舅之亲,而卢方又是李益的岳父,多少都沾点亲,李益不便明白地对付他们的,却轮到自己在作腊,越想越不甘心,一脚来到卢家。 进门刚好看见一乘轿子抬进去,随轿的是李益的老家人李升,而且卢方夫妇两人都出门来把轿中的那个中年妇人接了进去。 刘学镛由于是已将卸职,那一身侍郎的冠带穿著都刺心,出宫第一件就是换了常衣,轻车简从而出门的。 到了卢府也没惊动人,卢方似乎没看见他。夫妇两人把那个客人接进了中门,刘学镛下了车子,门上见到他的脸后才认了出来,连忙行礼请安了道:“刘大人,你今儿个怎么换了常服来了呢?” 刘学镛淡淡地一笑道:“自家亲戚,冠袍履带地来摆给谁看,还是常服方便些,刚才是那家的客人。居然惊动了你家大人地出来迎迓了?” “啊!你问的刚才呀,那是夫人的堂姐老夫人,也是我家小姐未来的婆母,是夫人派人去把她从姑臧给接了来,大概是商量着要迎娶的事。” 刘学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李十郎的老娘。” “可不是吗?刘大人,人若是生个争气的儿子,比什么都好,上次小的随家大人晋京时,途过姑臧,也去绕道探过她,可只有夫人一个人上他家去,家大人则到附近李故相国大人的府上去拜会了,是那位老夫人到相府来见家大人的。这一次可大大的不同了,家大人不但吩咐开中门亲迎,而且还把您府上的大老爷及夫人也邀来作陪。” 刘学镛先是一怔,没听懂门上的话,因为自己并无手足兄长,那儿来的大老爷。 继而一想,才明白是指现任礼部尚书的刘学锴,是自己的族兄,他们是郎舅之亲,难怪邀来陪亲家了。 这一剎那间,刘学镛的火更大了,他们鼓着自己出头去对付李益,然后他们两个人却在私底下把李益的寡母接了来,商谈嫁女之事,让自己一个人作恶人了。 一火之下,回身就走,却被另一个人叫住,那正是自己的族侄,在这儿被称为表少爷的刘平。 一面招呼着,一面追了上来道:“叔叔,你来得正好,我父亲来了,舅父命侄儿去接叔叔的。” 刘学镛冷笑道:“你母亲跟李十郎的老娘,就着卢家关系还可以沾上一个亲字,我又算什么呢?我犯不上巴结李十郎,跑来拜见他的老娘吧。” 刘平忙又追了几步:“叔叔,你弄错了,陪客的有舅母跟我母亲,父亲在舅舅的书房里根本就没出来,要侄儿把叔叔接了来,有要事相商。” 刘学镛这才哦了一声:“有什么事,巴巴地找我来商量?”他的脚步已然停止了。 “这个侄儿可不知,侄儿本来是在书房里侍奉父亲的,舅舅一进来就打发侄儿赶紧去接叔叔了,叔叔恰好来了,侄儿就可以偷个懒了,叔叔您请吧,咱们绕过一边。上书房去。” 刘学镛的火还没有消除,这会儿又添了一层:“李益的老娘来了,卢家开中门迎接,我这堂堂的兵部侍郎却要走边门绕到花园去,希侯,你舅舅只不过进了中书省,还没有真除左中书令,称不得一个真正的宰相,照他这样混法,将来也风光不到那儿去,现在就如此欺人了,难道是看准我刘学镛垮定了!” “不!不!叔叔误会了,舅舅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跟叔叔商量,他要侄儿来请叔叔走边门,乃是为了保密,他已吩咐下来,由边门到小书房不留一个人,除了侄儿之外,谁也不准在园中走动。” “哦!他这么秘密干什么?”刘学镛心里的气也平了一点了,卢方不是故意冷落他,看样子是真的有巾么重要的事相告,因此也就站定了脚步,等刘希侯过来,两人才转折向旁门走去,口中还问:“卢公知道我来了?” “知道!叔叔在府前下车时,舅舅不是刚好出来吗,怎么有看不见的呢?正因为见到叔叔着了便装,不便招呼,否则被人看见了,事情就不太好了。那位李老夫人对她儿子与叔叔不睦的事,可能已有知闻,但是对舅舅与叔叔来往的事,一定还不知道,所以……” 刘学镛没有让他说下去,语气已经很冷峻地道:“希侯,我们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的自己人,荣辱与共,所以我这时要说句老实话,你这位母舅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刘希侯不禁一怔,刘学镛道:“李君虞兼取凉州,合并四郡,跟我的关系并不大,而且他对我还很客气尊敬,如若我给予李十郎全力支持的话,他感恩图报,今天我不但不会如此狼狈,而且还稳如盘石……” 刘希侯不知他何以出此言,只有先听了,刘学镛叹了口气:“真正受李十郎的影响的还是他姓卢的,河西四郡跟凉洲的史仲义,本来都是他的靠山,却一下子全垮了,虽然落在他女婿的手中,但是他们翁婿之间早已就不和了!” 刘希侯轻叹了口气:“这件事说起来是曲在舅舅,第一是于善谦刚死的时候,他为了怕担干系,又不明白内情利害,居然不顾亲谊,跟几个家伙作成了决议,让十郎去挑担子,十郎凭着本事自己把事情撕掳开了,舅舅枉作了一场小人。” “是啊,李十郎那次对他曲意维护,保全了他的老面子,他也该知足了,却又为了争夺一个娼女而跟李十郎闹开了,又落了一场没趣,到最后把我也拉进去了,现在我弄得灰头土脸,他却脚踩两条船,把亲家母接来,准备嫁女儿了,这种人还能相处吗?” 刘希侯怔了怔道:“听舅舅说,他把李老夫人接到长安来是另有妙用,只是不知道是………” 刘学镛轻轻叹道:“不管他是什么妙策,最好他一个人自己去施吧,我可要撒手了。” 刘希侯一惊道:“叔叔要放手了?” “是的,李十郎的势力并不可惧。可惧的是朝廷对他的支持,主上大概有意要逊位东宫,太子自然要用他自己的人,我们这些人既然挤不进去,迟早都要滚蛋的,又何必跟自已过不去,非要去得罪一个难惹的人呢。” 刘希侯见叔叔的态度突变,不禁愕然道:“叔叔!你管的这一部份是不受禅替影响的,那怕是十易其君,你还是会受到重视,不随波浮沉的。” 刘学镛冷笑道:“那是以前的事,现在太子已经另建了一个体系,嫌我们在碍事了。” 这个消息,这句话对刘希候的打击很大,那不仅是他族叔一个人的进退荣辱,也关系着他们刘氏一族的政治地位与前途,他急急地问道:“叔叔!是真的?” 刘学镛凄然一声叹息道:“那还会假?如果能有一点办法,我会甘心放弃这一切吗? 唉!这一切虽是势所必然,但是没有你舅舅这样搅和催一下,我还不至于公然跟李十郎过不去,慢慢地纵然没有机会挽回,还可以作个退身的打算,现在却一切都晚了。” 刘希侯呆了,他心中的虽过程度,尤甚于刘学镛,喃喃地道:“完了!完了!” 刘学镛道:“你还不至于,你在长安的人缘极佳,跟李益也没有权利的冲突,你父亲也是一样官拜尚书,位尊而权小,与人无争,只要不再跟你舅舅走得太近,不要被他牵连着,足可保住平安无事的。” 刘希侯沮丧地道:“叔叔,侄儿不是怕李十郎容不下我,而是想到我跟英表妹这一段姻缘是完定了。” “什么?他们的名分已定,你还在打胡涂主意?” “不是胡涂主意,舅舅说跟李十郎已经非成水火难容,英表妹与李家虽有名分,也只是口头上糊说而已,并没有正式纳采下定,也没有交换庚帖婚书。” 刘学镛道:“那只是作为证物而已,他们那一门婚事在长安无人不知,无须任何证物,也不能悔掉了。” 刘希侯道:“悔婚固难,但退婚却可能的,只要表妹还没有嫁过去,而李十郎又能被整倒下来的话,彼此失和在先也是事实,舅舅可以取消这门婚事……。” “现在也可以呀,就看你舅舅干不干。” 刘希侯一叹道:“舅舅是早就想退婚了,可是英表妹不肯,现在舅母因为十郎能罩得住,也坚持不肯,舅舅如果太坚持的话,舅母打算自己作主,把英表妹送到郑州去完婚了,舅舅怕他们母女真来上这一手,只好忍着……” “那你还有什么希望?” “希望在舅母身上,英表妹自己究竟难以作主,只要父母都不支持她,她也没办法了,即使她敢私奔,李十郎也不敢收留,但舅母肯作主,李十郎就能名正言顺地纳婚了,舅母是个热衷权势的人,她们崔家一直不大得意,使她在卢家也很委屈,现在有个娘家的侄子站了起来,她怎不兴头呢。要是李十郎失了势,她就没那么起劲了。” 刘学镛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膊道:“希侯,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第一,你跟十郎比起来相差太远,你表妹那颗心怎么会移到你身上?第二,李十郎目前正是丽日中天,我都整不了他,还有谁能整他……” 刘希侯万分惆怅地把刘学镛送到边门,然后指指小书房道:“父亲跟舅舅都在那儿等着,叔叔自己过去吧。” 刘学镛去了,刘希侯自己守在花径上,可见这是一次多么秘密的会晤,卢方连自己家的人都不信任了。 但是刘希侯守了多没久,背后传来了悉悉之声,显然是有人偷听,回头一看,却是卢闰英,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地道:“表妹,你怎么来了?” 卢闰英双眉深锁,似乎有着莫大的心事,但她仍然轻佻地道:“散步呀,难道我在自家的花园里逛逛都不行?” 刘希侯有点窘迫地道:“表妹,你知道舅舅跟我父亲在小书房里面议事。” “我知道,还有你的那个叔叔也在,但是这跟我有关系吗?” “舅舅说不准任何人靠近小书房去的。” “不错,那是商量重要公事的地方,以前他要处理一些秘密要公的时候,总是叫我跟雅萍一起为他守住花园,今天要表哥在这里也是为了这个了?” 刘希侯如释重负地道:“是的!是的!” “那可真不敢当。爹也是的,表哥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做这个事儿呢,好在我现在有空了,表哥可以去歇着了。” “不!不,表妹,我不要歇着,我不累!” “你不累也该到前面去坐坐,爹是因为家里来了客人,怕我分不开身,才要表哥暂时委屈一下,现在我已经抽出身子来了,就没有再麻烦表哥的道理了。” “没……没关系,我喜欢在外面逛逛。” “表哥喜欢在外面就在外面好了,我可没空陪你。” 她说着向书房走去,刘希侯忙挡在前面,支支吾吾地道:“表妹,舅舅说不准人接近的。” 卢闰英笑一笑道:“我知道,但是你表哥可不是外人,自然不在禁止之例,你要去尽管过去。” “我……我不要过去。” “那就不要挡着我的路,我要过去。” 刘希侯叹口气:“表妹,你何必要使我为难呢?”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过去了?” 刘希侯嗫嚅良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道:“表妹,说实在话吧,舅舅小书房轻易也没人敢去,我守在这儿,主要就是阻拦你前去。” 卢闰英身子一颤,睁圆了眼睛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在她锐利的眼光逼视下刘希侯不自而然抖缩了一下,退后两步:“表妹,这是舅舅吩咐的。” 卢闰英点点头道:“我知道,你那位好叔叔来了,他们一定在商量着如何对付十郎的事,所以才避着我,表哥,凭良心说一句;这么做对不对?” “我!我可不便置词。” “你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说句公道话好了。” “我想他们双方都有不是处,舅舅对十郎固然是过份了一点,但十郎对舅舅也太狠了,舅舅的背后支持,就是河西四郡,十郎一下子就夺了去。” “河西四郡是不是全受我爹的控制呢?” “虽不全受控制,但也互为声援。” “那是以前,现在我才知道,爹的河西节度使是被史仲义挤掉的,连自己抓在手里的大权,爹都掌不住,更何况是隔邻的兵权呢?爹也只是哄着自己而已,他没有能掌握住的力量,十郎控制住了,怎么能说是夺呢?” “但……舅舅却连一点依仗都没有了。” “那是他自已要那么想,其实十郎是他的女婿,谊属半子,权力握在十郎手中,等于是他自己握住一样。” “可是舅舅并不如此想,他跟十郎……” “我知道,他跟十郎不和,主要是为了斗于老儿的时候,于老儿一死,爹没了主意,听从了别人的话,把责任推在十郎头上,但是十郎自己把问题摆平了,而且把准备坑他的人反击了一掌,爹怕十郎也会对他报复,可是十郎并没有如此,反而极力为爹开脱。” 刘希侯一叹道:“表妹,事情诚如所言,但是我们都知道,十郎那个人实在太厉害了,他年纪虽轻,可是心计之工,城府之深却无人能及,他赤手空拳能够在河西把手把十万兵符的节度使斩于辖区之内,说来都难以令人相信。” “那是他的本事。” “表妹我不是嫉妒他的本事,论才华,我知道自己比他差到十万八千里,但是我始终认为此人不可以近,想来舅舅也是如此看法。” 卢闰英道:“你们可以持这种看法,我跟他名分已定,已无人不知,想改都改不了。” “你还没嫁过去,怎么不能改呢?” 卢闰英沉声道:“人若是决心做一件事,自然没有办不到的,就算我已经嫁过去了,想要悔婚离异,我也能做得到,可是我不想悔婚,那怕根本未定名份,我也守定了他,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心中守定了谁,父母之命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 刘希侯望着美丽的表妹,她脸上坚决的表情使他从头凉到了脚,不必问她是否已经下定决心要嫁李益了。 卢闰英的语气、态度,已是最好的说明,强烈的失望,无限的惆怅,使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与这个美丽的女郎无缘了,他只有长长的叹了口气。 卢闰英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声音转柔道:“表哥,我们是亲戚,又是好朋友,我希望还能维持这份情谊,你不要胡涂,把这一点也破壤了。” 刘希侯默然无言地退后,然后道:“表妹,你要过去就过去吧,其实你去了也听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斗不过十郎,而且刚才我叔叔的口气已表示要撤退了,他是实际掌权的人,连他都认了输,舅舅还能怎么样呢?至于我爹,一向是明哲保身,不会主动去跟谁过不去的,他们今天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的。” 卢闰英道:“谢谢你,表哥,我并不是反对爹,也是为他好,如果他一直跟十郎过不去,闹得灰头土脸,大家抓破了脸,吃亏的一定还是爹,姑丈也是一样,所以你要劝劝姑丈,叫他别凑在一起赶热闹。” “是的,我知道,回去我就跟他老人家说,而且我听见了什么风吹草动,我也会设法向十郎递个信儿。” “那就太感谢表哥了。” “别客气了,我可不是去巴结李十郎,我只是为了你。” 卢闰英不再说什么,只是柔情地看他一眼,就急急地向着小书房那边去了。 快靠近时,她已经把脚步放得很轻,然后再慢慢地掩近,躲在窗下的花丛里。 她不需要太贴近,因为里面的声音很大,最激动的是刘学镛的声音:“卢公,我承认我实在斗不过这小子,我决心交出一切,退致归田。” “慢来,慢来,兄弟,我们刘氏一族,全仗着你在朝中维持着,才能一个个相安无事,平时你又纵容包庇他们,支持他们胡闹,结下了不少冤家,你要是撒手不管,他们不是都要糟了?” “兄长,我不能一辈子替他们撑腰,我护了他们这么多年,所尽心力也够了,当时我是想自己人总有个依凭,可以互寄心腹……” “他们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呀?” 刘学镛冷笑一声道:“兄长,我比你清楚,这帮混帐的东西,不是死要钱就是作威作福,倚势凌人,却没一个正正经经的办事的,我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他们,才有今天的后果,我还能不灰心吗?” “学镛兄,别激动,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她父亲卢方的声音,听来似乎很平静。 “我今天见到了皇帝了,他叫我自己乞休。” “喔!准备派谁去接掌?” “没有人接,朝廷要我三天之内上表乞休,我请求宽限几天,以便交接,皇帝居然说不必交了,我的那些底细根本没人要接,这都是我们刘氏子弟们做的好事。” 刘学锴的声音中也带着相当的惊讶:“这怎么怪到子弟儿郎辈身上去的呢?” “怎么不怪他们?假如他们认真办事,不惹是非,我手里掌握着上万名密探,控制着半壁江山的的休咎,皇帝会对我说那种话吗?都是那批混球。胡作非为,把底子都泄了出来,那还干个屁的秘密探,所以什么消息都搜不到了,我想朝廷早已暗中另建了一个体系……” 卢方道:“这倒是可能的,东宫太子府中用了很多人,都是最近一年才增添的,我想,朝廷可能把另外的一些人,都安插在东宫了。” “那这还用说,不然的话,他李益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明着跟本部堂作对的,除非他是另有所恃,因为密探行事向来都是先斩后奏,杀人不用偿命的。” 三个人有了一阵沉默,还是卢方道:“学镛老弟,朝廷不派人接你的差事显然是另外有了班底,因此,你手头的那些人还是在手头呀。” 他的声音很凝重,显然别有所指,刘学镛叹了口气:“卢公。你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恐怕难以如愿,朝廷虽然不派人接我的差事,那是无须要从我手中交接而已,另建体系,也只是另外派人跟那些人接好头了,否则撤换一万多人,又岂是容易的事,所以在我手头上,很可能已经不听我的指挥了,那些人多半已经转到李益的手里……” 刘学锴骇然道:“怎么事情会这么糟?” 卢方也道:“学镛,怎么会呢,你的职务很机密呀,连我都是最近才知道。” 刘学镛叹了口气道:“事情恐怕还是开始在一年前的凉州,史仲义出了事,我赶去调停,却没有把事情办妥,李益居然早已布置定当,使我有令难行,我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到后来全部转到李益那儿去了,那个时候,朝廷可能认为我不克胜任,已经在暗中部署排除我了。” 卢方不觉一怔,随即说道:“学镛,这是你过虑了,如果你的人都是对你绝对顺从,令出必行的话,你的脑袋早就已经保不住了,朝廷最忌的就是臣下手拥重权,举一足而动天下,那样就危及朝廷了。” “我知道,我能够坐在兵部第二把交椅这些年历任四尚书而不摇,就是为了我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是李益用的那一套方法更绝,他把密探的指挥置于一个机构,由朝廷直接指挥,而不假手于人,司令者无实权,那自然使得朝廷更为高兴……” 卢方大感意外道:“这小子竟有这么多鬼主意。” 刘学镛叹了口气:“前些日子你们建议要我找了一个小红的旧日师兄去行刺……” 卢方忙道:“对呀,那人是小红的师兄,听说跟小红的感情还不错,所以我才介绍你用他。” “我用了,他也很高兴,因为他对小红余情未了,很想把小红再夺回到身边。” 卢方道:“那是不可能的,李益这小子对女人很有办法,我那个丫头居然为了他,连老父都不愿顾了,小红跟着他,还会要从前的师兄吗?不过李益生性多忌,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连小红都不要了,只要小红不在他身边,你就很容易再派人去结果他。” 刘学镛苦笑道:“卢公,你打的如意算盘太乐观了。” “怎么?难道他竟忍了下去,还是小红不念旧情?” “都不是,据我所知,小红对那位师兄倒还肯维护,想尽方法掩护他逃走了,结果他却死在李益的箭下。” “怎么可能,李益能射死一名剑手?” “一点也不假,据说在以前,他还箭殪了栖霞山一位剑道的宗师,这个年轻人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卢方笑道:“那也没关系,一名江湖剑手的死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经此一来,他对小红就不再信任,小红也不肯为他再尽心卖命,你的机会也来了。” “没有机会,昨夜有人放一个拜盒在我卧房的窗外,里面有两颗人头,一颗是我派去的杀手,另一颗是小红的。” “什么?他杀了小红?” “可以这么说,小红是在他指斥下含愤自杀的。” “那好极了,学镛,没有了小红,你派去的人……” “我不会派人去了,而且也来不及了,他把小红的首级送来给我过目,就表示他已看穿了我们的计划,先发制人,明告诉我他不需要小红的保护,而且也是展开了反击行动的先声警告,现在是他派杀手来杀我了。” “别怕,就跟他比一比,瞧是谁的机会多。” 作势欲起,另外两个人忙劝慰他,片刻后卢方又道:“学镛,有个好办法,你不需要派刺客去,由他的母亲出具书函,着令他请假到长安来完婚,他必然不敢抗命,等他一到,你就叫人……” 刘学镛黯然道:“卢公,你这办法如果早一点提出,或能有效,现在提出已经太晚了。” “怎么会太晚呢?”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朝廷要我立刻去写乞休的辞表,我的辞表一呈,就不管事了,那里还有人?” “你就晚一点递好了,最多有个十来天就行了,只要李小儿一倒下,你也不必辞官了………” 刘学镛无言地递出一张将条,卢方与刘学锴看了都觉得很奇怪,同声道:“这是什么?” “这是昨夜放在装脑袋的盒子里的警告信……” 卢方勃然变色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威胁京中重员大臣,学镛,凭这张字条就可以治他的死罪!” “卢公,你要治谁的死罪?你知道这是谁写的?” 卢方抓抓头:“这……管他是谁,但背后指使的一定是李氏小儿,这是谁都知道的。” 刘学镛道:“李益与我不睦,或许无人不知,但是仅凭这封信,却不足以构成罪证的,那又不是他的亲笔,如果任何人随便写封信就能扳倒一个人,把整个长安城都改作监狱都不够关犯人的。” “这是跟小红的头一起送来的,小红本是他的侍儿,这可无法抵赖,也可以坐实他的罪名了。” “唉,卢公,你为了对付他,当真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了,你当真恨他这么厉害?” “是的,这小子可恶到了极点,首先是跟我抢小红,然后又取了我河西的声援,我真想咬他一块肉下来……” “卢公,我要说句公平话,你恨他的这两点都不成理由,小红自己愿跟他,她是长安名妓,朝中大员们欣赏喜欢她的很多,你权势再重,也无法用强娶回来,这种事讲究缘份,无可厚非之处。” 卢方一叹道:“可是他把小红要了去,对他不知尽了多少心,出了多少力,他居然如此狠心,活活地逼死她,我要为小红鸣不平,要替小红报仇!” “那女子一身剑术极精,据说已鲜有匹敌者了,我前两次遣去的刺客都有绝佳身手,结果全死在小红剑下,那个女子若非自愿受刎,谁也杀不了她,她既然肯自刎,必然是自知亏在理上,她之所以理亏,其咎却在卢公,是你提议遣她那同门师兄去的。” 卢方语为之塞,刘学镛继续道:“说到河西的声援,那更怪不到他了,卢公若是真能掌握住的话怎么可能轻易为人所取?尤其是李益在那边?手中没有一兵一勇,居然把数十万大军,不靠朝廷兵书符令,就治得服服贴贴,这固是他的本事,但卢公未能切实掌握也是原因。” 卢方恼羞成怒地道:“学镛,你究竟是帮我们还是帮他?怎么处处都为他讲话呢?” 刘学镛苦笑道:“我就是走错了一步,开始时若是帮他,就不至于如此狼狈了,如果我初见他时就跟他输诚合作,说不定今天已是长安市上最有权势的人了,现在要掉过头来帮他也太迟了,人贵自知,遮几远祸,我小心退出了,回家去就起草拜表,特别来告诉你们一声……。” 刘学锴这时才道:“镛弟,你是否要考虑一下?” 刘学镛毅然道:“不了,这是别人给我的期限,我拿到大内去见皇帝,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唯一能帮助我的就是在两天内准我的奏章。” 卢方愤然道:“这叫什么话,学镛,你太好说话了。” 刘学镛苦笑道:“我不是好说话,而是没说话,因为是我们先动手派刺客去的,字条上写得很明白,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我们派人前去行刺,并没有得到皇帝老儿的同意,这会儿也不能说他不管事呀!” 卢方又端详了字条片刻才道:“学镛,你不妨多派好手,守伏在寝室四周,诱使刺客前来,拿下他来。” 刘学镛连忙道:“卢公,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命呢?” “学镛!不是这么说,这时候你一扯腿,我们什么都完了,尤其是主上逊位后,新君登基,长安市中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 “我还等不到那么久,三天之后,我如果不抽身,长安市就是我葬身之地了。” 刘学锴这才道:“镛弟!如果被这张字条吓倒了,那未免也太泄气了,你就是决心不干,至少也要熬过三天,在第四天再递辞表,才显示没有向李益屈服!” 刘学镛叹道:“兄长,你如果知道这张字条是谁递来的,以及如何递来的,你就不会再劝我使气了。” “谁?又是怎么样递来的?” “盒子是半夜里放在我的床前,点尘不惊,而我侍卫中最佳的两个却被人吊在院中的大树上,据他们说,动手的人没看见,只是在着道儿前约略嗅到一股脂粉香,判断是女子的成分居多。” “啊!女子,李益那儿还有这么高明的女刺客吗?难道他对小红不再重视了。” 刘学镛看他一眼道:“卢公,你还在装胡涂就不太够交情了,你明知道世上身手如此高明的女刺客没有几人,算到李益身上,则除了一人外,再无其它可能。” “是谁呢?我的确弄不清了。” “贾仙儿,斗杀鱼朝恩,炫技长安市,剑技盖天下,威名动四海的女飞卫贾仙儿!” “怎么会可能是她呢?她根本不会到长安来!” “卢公,那你可消息太隔阂了,她每年至少要晋京一次,来了必进宫中去见皇帝,报告一下他们夫妇在这一年中,游侠各地,解除民隐,惩治贪顽的情形,皇帝对她客气得不得了,对她呈报上来的条例,连查都不查,就批交大理寺或刑部径予执行了,你们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最近的一些大案,多半出自宫中,而各地的奏章拜到京中,都是歌颂圣明的,皇帝乐得很。” 刘学锴惊道:“这我知道,近年来政风大有起色,顽廉懦立,贪墨鱼肉黎民者,伏法不下百人,我还以为是你这个部门的功劳呢!想不到……” 不会辞官以保首级了。可是我们刘家的那些好子弟亲戚,只会仗着我们的势力敛财凌人,即使他们访刘学镛叹道:“兄长,我这个部门如果能这么做就好了,那些本家的子侄们如此关心国事,我也查到当地官宦的不法情事,也只会插手进去分一杯羹,然后互相包庇。” 卢方道:“这证实是贾仙儿所为吗?” “皇帝认得她的字迹,看出是贾仙儿的,所以才对我说那句话,若是别人要我的脑袋,在京师朝辇之下,威胁刺杀大臣,皇帝不能不管的,只有这位姑奶奶,皇帝一点办法都没有,劝我遵办,而且还摆了两句话,说贾仙儿找上了我,就是该我反省的时候,她不会无故找谁麻烦的。” 两个人都默然无语了,刘学镛叹道:“兄长,我辞官之后,你也得善为自处,对于那些亲戚同族子弟少搭理,老老实实地做你的礼部尚书,或许还可以吃几年平安俸禄,否则你也会被拖进去的。” 刘学锴沉思片刻才道:“镛弟,你顾虑得对,我也想递个表保持你好来好去,谁也护不住他们,倒是被他们拖下水去,就太不合算了,走吧,我们哥儿回去参研一下如何草稿乞辞,回家去过几年安稳日子吧。兄弟俩同时要走,卢方慌了手脚,急急地道:“姊丈、学镛,你们这一走,我可怎么办?” 刘学镛:“卢公,你这是庸人自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李十郎正在当势。你是他的泰山大人他怎么样也不会整到你头上,依我说,你快点把女儿送去完婚吧。” “唉!你们不知道那小子多可恶。” “卢公,我们的确不知道李十郎的精明厉害,但是没见到他对你怎么样呀,倒是这一次,我白被你拉进来,弄得灰头土脸。” 卢方沉下脸道:“学镛,你要是这样说就太屈心了,如果你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权力地位,怕李益夺了去,你会这么起劲对付他吗?他是我的女婿,我不顾翁婿之谊,站到你们这边来。” 刘学镛笑笑道:“卢公,亲戚朋友一场,大家好离好散,为这些不相干的话题吵起来太没意思,反正今后这些问题也不存在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刘氏兄弟双双起身告辞了,卢方负气也没有送,他们两人为了避免被人碰见,还是从后院侧门出去的。 卢闰英早就躲起来了,没有撞上,眼看着刘希侯也召走了,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照理说,她应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的,因她原就是进来侦探他们的计划,看他们要如何对付李益而设法通知李益的,现在刘氏兄弟退出敌对的立场,而且还准备放弃手中的权势,那鹰是李益的大胜利,但是卢闰英心中却一点都没有胜利欢欣的感觉,反而感到很茫然。 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有这种心情的,仔细地沉思了一下,她才想到了她心烦的原因,是李益太厉害了。 厉害不是坏事,在长安这个圈子里,老实人很难出头的,天下的人都不会荟萃于此,都想博个青云前程的,然而粥少僧多,而且每年能够匀出的职位更是少,每人必须力争上游,想尽方法去挤掉些人,才能混个差事,在这种情况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人,虽不敢说绝对没有出头的日子。但毕竟是很难的。 李益是靠着他的精明,他的心计,他的智能,他的魄力,他的敢作敢为以及他的料事之明,才有今天的成就,当然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可是他的厉害与自己的父亲起了冲突,而且侵占到父亲的权益时,最为难的就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了。 卢方的室中乒乓直响,大概是在生闷气,摔东西,卢闰英发了一阵呆后,终于毅然地走向门口,卢方把门关上了,卢闰英用手在门上叩了两声。 室中传出卢方的一声怒吼:“滚,滚开,我说过不许到这儿来的,滚开,别来烦我!” 卢闰英柔声道:“爹!是我!闰英。” “管你是谁都给我滚开!” 卢闰英不禁一怔,父亲从来也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可是她还没想出个道前,门却呀的一声开了,卢方两眼红丝,一脸倦容地站在她面前。 卢闰英一阵辛酸,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一直都是意气飞扬的,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衰老过。 而卢方的神态是令她感到万分伤感,低下了头,咽着声音,道:“闰英!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你……。” 卢闰英忍住了悲戚强笑道:“爹!我报了名字的。” “我听见了,可是那一会儿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倒是从声音中听出了是你,闰英,你怎么不去陪着你的婆婆去,跑到这儿来?” 卢闰英默然片刻才道:“爹,女儿还没嫁出去,仍然是卢家的女儿,即使女儿出嫁了,也仍然是你的女儿。” 卢方长叹了一声:“乖女儿,好女儿,难得你还有这份心事,爷也算没白疼你一场,唉!权势陷人,一至于斯,看你的母亲,跟我几十年的夫妻了,现在反倒形同陌路。” 卢闰英忙道:“爹!你别这么说,娘跟你……。” 卢方摇手道:“你别为她辩了,我对她还不了解吗?她一向好名要胜,以前因为娘家的人没一个能为她扬眉吐气,所以她才处处郁不得意,念经拜佛。现在她可以抖起来了,李十郎是她的姨侄又是她的乘龙快婿,权倾一时,她连经堂都不上了,整天雄视阔步……” 卢闰英默然地听着,然后才道:“爹,您肯不肯听我一句公平话,娘之有今天也不能全怪她,以前,到家里的亲戚们要负最大的责任,他们从没有尊敬过她。” “这怎么可能,谁对她失礼了?” “失礼是不敢的,她究竟是你的结发元配,可是对她只是礼貌上的敷衍,绝不像对您一样的尊敬过。” 卢方道:“这个我倒没有注意到。” “也许您是没有留意,可是有些事是很令人难堪,即使是上门求告的亲戚,只要是您身上的,在她面前绝不道出来意,只是随口敷衍,一定要等到见了你才开口,有时来的是女客,也是把事情托你的两个姨娘转告……” “这……是他们跟她不熟,不便启齿而已。” “爹!这是你的违心之论了,您明明知道是那些亲戚们不屑于向娘求助,始终把娘看成了崔家的人。” 卢方低头不语,卢闰英含着眼泪道:“您以为娘没有知觉,对这些没放在心上就是错了,每次她跟我说起这些,总是偷偷地抹眼泪。” “这是从何说起呢,亲戚们不去谈他们,我总没有亏待过她,处处地方都很尊敬她。” “娘是卢家的主母,但也只是担个名义而已,您那一件事求过她的同意的,那一件事是让她来作主的?两个姨娘进门,连头都没向她磕过,您也没有事先问过她一声,就这么娶回来了。” “她难道为这个妒忌?你应该知道,我要两个人来,只是为了替她分劳,使一些身边的事有人料理而已,跟买个丫头有什么两样,只是名份上好听一点,那两个姨娘见了你,不都是恭恭敬敬地向你请安,叫你小姐,何尝敢以你的长辈自居。” 卢闰英叹了口气:“爹!你怎么还是弄不清楚,她们对我如何是一回事,对娘如何又是一回事,她们对我恭敬,是因我姓卢,我是卢家的大小姐,对娘简慢,则是因为崔家没有一个站得起来的人,假如娘的亲戚中有一个像爹一样地位的,卢家的亲戚敢对她如此吗?” 卢方垂头叹道:“孩子,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情形都是事实,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又不是我们一家如此,在我们这样人家里的风气都是如此的,一个没有根源的媳妇进了门,始终是不受重视的,要一直等到她有了儿女,还要儿女中有人能够高居显赫,才能获有地位。” “这种势利的习俗不能改变吗?” “谈何容易,此风积来已久,而且不仅我们一家如此,天下莫不皆然,在这长安市上,又有几家能免?” 卢闰英道:“那你就不能怪娘对十郎如此热衷了。” 卢方又深深一叹道:“现在还有什么好怪的呢,我已经被击败了,败得体无完肤,溃不成军,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还有什么好说呢。” “爹,你怎么这样说,您还是当朝位列三台的阁老,辅佐天子的宰相。” “那只是别人看来如此,我的神明中,十郎要哄我下台,只要一句而已。” “十郎不会那么做的,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 “他真的那么做我也不能怪他,咎由我起,其曲在我,他有理由报复我的,可是要我去仰承他的鼻息,我实在做不到,也拉不下这个脸!” “爹,你对十郎怀恨如此之深吗?” 卢方苦笑道:“我倒不恨他,就怕他恨我,这个年轻人的城府太深,我算是领教了,多少有权有势的人,都在他手里倒下去,现在朝中除了当权的郭秦两府外,谁不怕他,就是跟他共事的兵部尚书高晖,对他也不无警心……” “怎么会呢?高尚书不是一手提拔他起来的吗?” “高晖起初只是借重他扳倒了于老儿,后来则是想借重他去稳定一下河西,可是他到河西,居然能把大局一把抓在手中,除了他之外,谁都掌握不了。” “这……不是太危险了吗?朝廷最忌臣下握权。” 卢方又是一声长叹道:“他比那些人聪明,有权而不掌权,或我所知,太子曾往微服私行,跟他秘地会晤了一次,大概他把河西的控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太子,所以太子对他已是言听计从,相信得无以复加,高晖曾经对我说过,如果太子即位,朝廷里的官可以由他挑,地想要谁的位子,那个人就得乖乖地让出来给他。” 卢闰英对李益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现在听父亲说起,想来不会错,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她固然希望李益能飞黄腾达,但绝不是这种情况,那似乎太快速了,太快的擢升,绝不是好事。 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因为她也明白官场中浮沉的内情,循着正常的途径,也许永远都爬不上来。 青云富贵荣华之途,是由渊源、机缘及种种的手段才能获得的,缺了任何一项,都将困顿终身,潦倒一世。 天下非无才人,但显著者都为碌碌,就是这个缘故。 李益的成功,一开始是靠渊源,继而是掌握机运,而且在机运中展露才华,没有一点是侥幸而致的。 可是他的机运能维持多久呢? 卢方长长一叹:“闰英!你的婚事已经决定了,但是你如果要改悔,爹拚了命也会替你达成的,你知道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我跟十郎之间的隔阂,而是为了你好。” 卢闰英道:“我知道,爹是怕女儿吃亏。” “是的!因为十郎那个人,眼中已经没有可畏忌的人,谁也降不了他,谁也无法为你撑腰。” 卢闺英笑笑道:“爹!那是您不了解他,在他未显之前,他也是这个性情,那怕他仅是郑州的一个主簿,不掌有任何实权,您这个当将宰相也不能够使他折服的,很久以前,他就说过,那时他刚到我家来,他表示过,他娶女儿是为了女儿这个人,不是为了您的官职与地位。” 卢方道:“以前我听了这句话绝不会相信,现在除了相信之外,我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扳驳他。” 卢闰英笑道:“我们的婚姻既是以情始,也不会以权势利害而终,所以我倒不担心这个。” 卢方道:“看来你是嫁定他了。” 卢闰英点点头,然后才道:“爹,我求您别跟十郎作对了,你们可以好好相处的。” 卢方道:“现在我还能跟他作对什么呢?只求他不来找我麻烦,就是托天之幸了。” 卢闰英道:“我担保他决不会如此的。” 卢方道:“你担保?你能左右他?” “我不能,但是我了解他,不管他对您有什么意见,但是在名份上,他总是您的女婿,无论如何他都要极力地维护您的,他不敢担上一个欺凌岳丈的名声吧!” 卢方不禁黯然,卢闰英再度诚恳地道:“爹!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跟十郎过不去,女婿有半子之谊,您其它的那些亲戚再亲也不会比这个更亲了,您就是把河西的基业交给他,也比交给别人靠得住呀。” 卢方苦笑道:“现在你也知道了,河西已经不能算是我的基业了,只是一层巧妙的制衡关系,使大家对我都有点顾忌,勉强能左右他们一二而已,可是被他那一搅,我什么都没有了。” “您一定要这么想,难怪要自苦了,您为什么不想成是您把一切都交给十郎,让他去接手,这一来您不是毫无所失,而且抓得更稳了吗?” “单是我这样想有什么用,他不这样想,别人不这样想,这也是枉然,我也没有这么厚脸皮这样想……” 卢闰英笑了一笑道:“爹!事实上的确是您把一切交给他的,您促成他的外差,而且是您的总系才使得史仲义对他多所顾忌,也因为有您的缘故,他才能在河西做那许多事,否则凭他一个尚书省札委的小小京员,到了边镇所在,连节帅的面都不一定见得到,那里还能像他那样跋扈地放手行事,他成事的确是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完全是巧妙地运用各种关系来行事的,那固然是他的聪明与胆识,但是如果他不是一开始就打着是您的女婿的身份,在河西就没有一人会听他的,什么事都办不了。” 卢方听了一怔道:“对呀!严格说来,这小子的一切成就,都是沾着我的关系才混出来的,只是他自己会那么想吗?” 卢闰英道:“我想他绝对不敢忘记,他到了河西书信往返频频,经过的情形都向您详细禀报过,而且也多方要求您帮忙,一直到他跟史仲义交恶,派刘侍郎去斡旋,也都是您的力量,只是那位刘大人太窝囊了,跑得去没帮上一点忙,反而跟他处处唱反调,尤其是回到长安后存心跟他过不去,硬把您给拉了进去……” 卢方低下了头,开始有了悔意,的确,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找的,如果他能始终如一地跟李益输诚合作,真心地把自己所有的关系与影响力交给李益,全力支持李益,今天,自己将是长安市上最具权势的人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鬼迷心窍,硬要跟李益唱反调,结果弄成了今天这个尴尬的局面,想来实在无聊得很。 卢闰英见父亲的意思已经活动了,忙又道:“其实您才是真正地上了刘学镛的当,他在河西的势力被十郎挖走了,心有不甘,回来加油添酱,把您说得偏向他那边去,王阁老到底是老成持重,看得深远,就不上这个当。” 卢方一叹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不……不会迟,只要您心中不存歧见,事情仍是很好办的,尤其是刘学镛已经退致了,那您只要……” 卢方连忙道:“要我跟他低头,那可办不到。” 卢闰英道:“这个当然不必,您是长辈,岂有向一个小辈低头的?关于过去的事您只要略过不提就是了,刚好姨妈来了,您对姨妈客气一点,那总不损您的尊严吧,彼此是亲戚,又是亲家,礼貌上也应该如此的。” “那当然可以,而且也是应该的,可是事情就这样行了吗?十郎那小子肯如此罢休?” 卢闰英道:“爹!不是我说您,在这些地方,您的心眼儿是太小了,一直到现在为止,十郎几曾对您有过一点失礼的地方?为了于老儿的事,您准备把责任推在他一个人头上,他自己把事情料理好了后,不独对您毫无怨意,而且还把您极力撇开……” 卢方略略有点愧意,低声道:“这是以前,那时他还不怎么样,还要我的声援,现在却不同,他的翅膀硬了,不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他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呢?” 卢闰英道:“我想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以前他没有因为您的权势地位而特别巴结您,现在也不会对您有所改变的。您之所以心怀不安,完全是您自己在想……” 她措辞算是下了一番思索,没有用“心虚”两个字,避免刺激父亲。但是卢方仍然听得懂她的意思,叹了口气,刚要准备说什么。 卢闰英又道:“爹!女儿始终不明白,史仲义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部将,他把您挤出河西,您都能忍受,为什么反而会对自己的女婿这么不放心呢?” 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比一切的劝解都有效,卢方心中猛自一震,暗忖道:“对啊,我为什么跟十郎过不去呢?为什么要搬石头砸自已的痛脚呢?难道就因为他夺去了河西吗?其实河西早已经不是我的了,虽然名义上我是升调,但史仲义既是朝廷的支持授意,朝廷一定很清楚内情,我在河西的影妥,也只是个空架子而已,倒是入了十郎的掌握,对我还有利些,唉!我真是老朽了,庸人自扰,专找自己的麻烦……” 在口头上,他却不能这么对女儿说,只是苦笑一声:“在河西,我还有内调一条路走,现在,除了告老回乡,我就再无退路了,而告老回乡的滋味我实在不想尝,我们家乡的人是最势利的……” “再势利也不能欺负到您头上吧!” “那当然不敢,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壮,我不做官了。回家比他们还是强。只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是高踞族中的首席,如果一旦丢了官,世态炎凉,那副嘴脸最是叫人难堪的,所以我患得患失之心特重……” 这种心情卢闰英是可以了解的,一个每次都被尊推首席的人突然有一天降到次要的地位上去了,虽然仍受着相当的尊敬,但是在受者的心情中,却是异样的难堪。 因此她充满感情地道:“爹!您不会的,您的年纪还轻得很,像王阁老那一大把岁数,都没有告老,您还可以留朝很多年的,而且女儿也不会让你告退的。” 这等于是个保证,京官乞休,只是一个下台的借口而已,那不是因为真的年迈力衰,不堪任用,而是象征着失意而去。 卢闰英等于是向父亲保证,她会运用她对李益的影响力,尽量保全父亲的官位。 这句话如出之于他人之口,卢方一定会很难堪,但是出之于自己的亲生女儿,那的确是出之于诚恳的关怀,卢方十分感动地道:“孩子,那倒不必了,正如你所说的,我毕竟是当朝阁相,我不去对付他罢了,他如果存心对付我。自然是防不胜防,否则就是不靠他,我还不太容易倒下来,因为我做事一向很谨慎,倒是你的婚事不能再拖延了,我想你娘把她堂姐接到长安来,也是为着这个。” 卢闰英低头道:“我想是的,所以她们谈起了一个头,女儿就回避了。” 这是规矩,也是礼教,虽是自己最切身的重要大事,但做女儿家总不能赖在旁边听的。 卢方笑道:“你娘大概是怕我跟你表哥闹得决裂了,误了你们这头好婚姻,所以才急急地把亲家母接来,商量送你到郑州去完姻,她谈起了没有?” 卢闰英道:“可能还没有,娘很要强,在姨妈面前总不能流露出跟您不和的迹象,所以姨娘到了门口时,她再三请您去接一趟……” 卢方轻叹道:“你别为我掩饰了,这是你母亲识大体之处,她来求我,实际上是为我留分体面,她如若不招呼我一声,径自出迎,没脸的是我姓卢的,你母亲虽然跟我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了,但是在大体上,她还是给我保全颜面的,这是她的可敬处。” 卢闰英听父亲的口气已经有软化示和之意,心中十分高兴,连忙道:“爹!您是一家之主,重要大事,自然是要您主持的,何况娘只是在一些小地方跟您意见不合,毕竟是多年夫妻,再怎么样也不会跟您过不去的!” 卢方低下头叹道:“我身为男人,心胸竟不如尔辈女子宽大,想起来实在惭愧,英儿,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嫁到李家去了?” “是啊!爹!这门亲事是您订的,而且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天下与闻,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再改悔了。” “唉!老实说,我心中还是不赞成,这次可不是对十郎有成见,而是我真心为你着想,因为十郎那个人厉害,而且素来嫁女,除非是想女儿高攀。否则一定要择婿不如我者,这是为了女儿着想,免得嫁过去吃亏……” “在李家大概不会有这种事,女儿说过了,我家权势高压不了他,再说女儿也不愿意结那样的婚姻,靠着娘家的力量在夫家逞威作福并不是光采,反会惹起别人笑娘家没有家教,长安市上有很多女儿都是被人家休了回家的,可见做媳妇的太跋扈了是没人受得了的,真到闹翻了,拚着决裂,一纸休书把人给送回来,父兄势力再大也无可奈何。那些娇纵惯了的姑娘家我见过几个,私下谈起,她们都十分后悔,休回家的女儿再嫁很难,在家的日子也很难过,嫁过一次的女儿就不像以前那样得家人欢心……。” 卢方道:“在我家是不会的,英儿,你如果过不惯,尽可回家,爹是万分的欢迎,什么都不在乎的。” 卢闰英娇嗔道:“爹,您是怎么了,女儿还没有出嫁,您就先希望女儿被人休回来!” 她依在父亲的身上不依,卢方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爹当然希望你能够家室和顺,百年好合,但是爹的话也正表示爹对你的爱护,爹还真舍不得你嫁出去。” 这父女两个总算已经完全地消除前些日子所造成的隔阂,而真正地恢复了密切的亲情。 但是卢方忽然有一种异样的体验,他忽然感到怀中的女儿已经不是昔日娇婉索抱的幼女,而长大成为妇人。 从她的眼角眉梢间,也多少可以看出她的改变,由她的身形,更可以看出她的成熟。 卢方也突然地明白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守定了李益,再三再四不肯改过了。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丝惆怅,这是每一个做父亲的人共有的一种心情,他知道已经失去这个女儿了,纵使硬留住她终身不嫁,这个女儿也是属于别人的。 当然。做父亲的不便问女儿,而且也不能说出的,他知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女儿快点嫁出去的好,他自幼出身膏粱,及壮封疆,入阁拜相,一直都在优悠生活中。而且他也不是一拘谨道学的人,绮罗丛中事并不陌生,也知道一个女儿家,把身子给了一个男人时,也是把心给了那个男人,那是没有任何力量能挽回的。 当然,因为一开始他对李益的印象极好,认定了是坦腹东床之选,对女儿与李益的接近就没有太干涉。 李益这家伙又是最懂得利用机会与最懂得怀春少女情怀的,移干柴近烈火,那还能免得了吗?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名份,纵未正式嫁娶,至少也不能算是桑间濮上,事已至此,他这做老子的何必还一定要矫情呢? 轻轻地叹了口气:“十郎这家伙,唉……” 卢闰英不明白老父心中在想些什么,忙问道:“爹!您又想起十郎什么不好来了?” 一半是感慨,一半是惆怅,卢方苦笑一声道:“没什么,我是真心地向这小伙子认输,他处处都先人一着,我跟他斗气,怎么会比得过他呢?现在,刘学镛是被他吓破了胆,马上就要上表辞官,再也不敢跟他作对了。十郎也没什么顾忌,可以放心大胆地到长安来了,现在她母亲也来了。就此叫他到长安来完婚吧。” 卢闰英虽然很高兴听见这个消息,可是对于要叫李益到长安来完婚,却不免踌躇,她也不敢保证李益是否会来,因此一时没有回答,卢方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加了一句道:“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不管他的权势多大,他的官位还是郑州的主簿而已,总不能要我堂堂相国千金之女远嫁吧?他总不能处处占先,把我这个岳父看得一文不值,我白白地赔出一个女儿,总得要他向我低头的……” 父亲的要求并不过份,卢闰英也不再说什么,她想了半天,只有在姨母身上动脑筋。 李老夫人叫李益来,李益就不敢不遵了,怎么向老太太开口呢,看来这是母亲的事了。 于是她在入夜后,又悄悄来到母亲的房里,卢夫人还不知道他们父女间已经谈妥了,还以为女儿怕婚事受阻,前来打听的,因此笑道:“英儿,你放心好了,你姨妈来了,我已经谈过你的婚事,我提出送嫁,你姨妈不想到郑州去,她说十郎在郑州也待不久,何苦来回跋涉?不如叫十郎到长安来迎娶,她是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也不能明说,只好慢慢地想办法,不过我相信最后她会同意的。” 卢闰英一听正中下怀,这下子父亲的条件就容易解决了,但是她故意不先说出口,问道:“姨妈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在长安迎娶呢?长安也不是他们的老家……”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懂得你姨妈的心,她跟我一样是个要强好胜的人,年轻守寡,把个宝贝儿子熬到现在,总算是出了头,当然想人前风光一下,他们李家的人在长安不少,异姓亲戚更多,十郎娶亲是大事,弄到郑州那个穷乡僻壤去,太没有意思了,我何尝不想热闹,何尝不想叫那些卢家的亲戚看看,我有个什么样的出色的女婿,可是你老子,唉……” 卢闰英笑道:“爹没什么呀,他也是要热闹,现在爹入了阁,多少也是当朝的相国了,总不能千里送女远嫁呀,那实在太没面子。” 卢夫人哼了一声道:“那是他自己找的,三番两次他要跟十郎作对,每次都弄得灰头土脸,十郎还不是瞧在我的份上,没有跟他计较,否则凭他这个光杆儿丞相,早就下台了。” 在这一瞬间,卢闰英对母亲不禁冒起了一丝的反感,连忙道:“娘,您别这么说,无论如何,您是他的妻子,是卢家的人,爹要是垮了台,您有什么好处呢?” 卢夫人叹道:“我知道,我没读多少书,但崔家的女儿出阁前,一部女箴必定要背得滚瓜烂熟,我嫁到了卢家,就应该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将夫家的荣辱视作切身之受。可是卢家的人却没有把我看作他们一家人,要是他们高高在上,要咱们去求着,倒也罢了,偏偏他们又没出息6要求着你爹,靠着你爹,可是却没有把我当回事儿。” “爹知道,我跟爹说过了。” “他当然知道,头一个就是他没有把我看成个人,否则他的那些亲戚怎么敢对我如此!” 卢闰英一笑道:“娘,您会错爹的意思了,爹不让那些亲戚找您求告,跟您一样是为了要面子,他不愿让您看见卢家的亲戚都是那么没志气,走得出来的亲戚,不都是由您去接待了吗?像姑丈姑妈一来,不都是跟您挺亲热的吗?其它那些拿不出来的亲戚是怕您笑话。” 卢夫人冷笑道:“怕我笑话,他们不笑话我就算好的了,一个个都像是老祖宗似的在我面前端架子,见了你爹,就像是耗子见了猫……。” 卢闰英笑道:“那更不能怪他们了,人穷志短气性粗,越是不得意的人,就是要争面子。” 卢夫人冷笑道:“今后看他们争去,往后除非别求到我,否则我要他们一个个跪着跟我说话。” 卢闰英叹口气道:“娘,这又何苦呢,他们没知识,您跟他们计较,不是自贬身份吗!” 卢夫人眼圈红红的,经叹了口气:“英儿!我何尝愿意这么做,可是你想这几十年来,我受的窝囊气有多小!所以现在有个机会叫我扬眉吐气一下也就够了,我只是口中说说,当真还会叫他们怎么样?现在最可恶的是你老子。不知道他着了什么邪,非要拆开你跟十郎不可,说十郎是我娘家的侄子那还差得远,他姓李,我娘家姓崔,他的娘是我堂姐,这亲谊还远得很呢,就算他做了皇帝,我也只是沾着一点草鞋边,我跟你老子呕气,为的是你,我知道你跟十郎的感情,也知道你非十郎不嫁的决心,如果由着你老子去闹,那不是活活的逼死你……。” 卢闰英的眼圈儿也红了,她这时才体会到母亲对她的爱有多深,卢夫人苦笑道:“我一直听你老子的话,听了几十年,现在忽然跟他闹起蹩扭来了,他以为我是靠着十郎,其实天地良心,你想想,就算十郎能够看得起我这个姨妈,把我接到他家去,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衣食无缺而已,会比我在这儿当个一品夫人强吗?但是我为了你,必须要争到底,现在倒是想个法子,说服你姨妈,让她同意把你送嫁郑州。都是你老子,否则在长安迎娶那多热闹,多风光……” 卢闰英连忙拥住了母亲含着笑道:“娘,我刚从爹那儿过来……” “你又跑去干什么?你爹把你姑丈给请来了,没多久我出去接你姨妈,看见你姑丈的族弟那个叫刘学镛的鬼鬼祟祟地也来了,他是在十郎手里真吃过亏的人,一定又是在商量如何对付十郎的事。” “娘,这次您可错了。” “我错了?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事,那个刘学镛最不是东西,你爹被史仲义从凉州挤到长安来就是他闹的鬼,你爹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把他当好人!” 卢闰英笑道:“娘,您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呢?” 于是她把偷听到刘学镛心惊刺客夜莅,乖乖地认输乞致的话说了一遍,卢夫人惊喜地道:“是真的?那可是好消息,十郎这孩子是行,居然把这个刘学镛给斗垮了,不过我也知道他非垮不可,以前兵部尚书于老儿,那么厉害的人都被十郎给整下来了,他这侍郎还行吗?” 然后她又满意地一笑道:“这下子可好了,刘家两兄弟都表示了退意,你父亲就没有了帮手,看他还怎么个去蹩扭法,我真想不透,你爹究竟跟十郎是那儿过不去,就算十郎争得了凉州,也是从史仲义的手里,替你爹夺了回来,你爹该感到高兴才对。” 卢闰英对这些话只是苦笑笑,她知道母亲对这其中的恩怨曲折利害冲突,实在太隔阂了,不过这也难怪,她自己算是深入其中,也不过才知道个皮毛而已,又怎么能要求识字不多的母亲懂呢?所以她笑道:“爹已经想开了,他也要十郎到长安来迎娶而反对送嫁。” 卢夫人似乎难以相信地瞪大了眼,惊诧万分地问道:“英儿,你说的真话?” “当然是真的,事关女儿的终身,女儿怎么会跟您开玩笑呢,这下子您可以不必发愁了。” 卢夫人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然后才眉头舒展,笑逐颜开地道:“他怎么一下子开了窍了?” 卢闰英不便说出父亲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勉强低头,那样一来,母亲会更得意,夫妇之间,很可能又会冲突起来,只有婉转解释道:“爹跟十郎一直闹下去,只有给外人看笑话对大家都没好处,再者,女儿也劝过爹;说跟您是几十年的夫妻了,还有比这更亲的吗?何苦为了外人的事,跟自己人过不去,尤其是他们刘家的事,更为不值,刘学镛在兵部管的是密探,跟主管尚书高大人都处得不好,爹何苦插进去,自惹麻烦上身呢?爹想了也认为不错,所以决心跟刘家疏远了。” 卢夫人连连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下子总算叫他开了窍,想转过来了,我说吗?十郎跟咱们的亲谊虽然是远一点,可是十郎成了女婿,不是最亲了吗?老头子就是想不到这儿!” 接着又道:“英儿!那就跟你爹讲一讲,把十郎赶快叫回来,商量找一个好日子……” “娘!您也真是的,这种事自然要等他自己到长安来提出,总不能要咱们去催他。” 卢夫人笑了起来道:“可不是,我是乐胡涂了。” 卢闰英看见母亲欢喜的样子,心中也很高兴,笑着道:“不过十郎可能还不知道爹的心意已经改变了,总得告诉他一声,女儿想也不必写什么信了,不如麻烦李升到郑州走一趟,把话直带到十郎那儿去,就便接了十郎一起回到长安来就行了。” 卢夫人兴奋地道:“对!对!就是这个主意。” “不过……”她的脸上又涌起了一层忧色道:“就怕十郎这孩子也闹蹩扭不来,那可怎么办?而且不是听说姓刘的家伙要整他吗?害得他从西边回来,都没拢长安,一脚就直接到郑州去了。” 卢闰英笑道:“娘,您又忘了,姨妈来了,您只要把爹同意迎娶……不这话不必说,您还没告诉她是怕爹反对才要把我送嫁的吧?” “没有!我只是说他在郑州公事忙,恐怕无瑕到长安来完婚,所以打算送嫁,不过我想她多少也有点影子,那可能是李升告诉她,说到你爹跟他不和的事。” 卢闰英沉思一下才道:“那只有跟姨妈说,爹也主张迎娶,说他们李家只此一子,我们卢家也只有一个女儿,大家都不是普通人家,难得又赶上乱后太平盛世,应该好好地热闹一下,让她写封信去叫十郎回来,十郎怎么样也不能违拗母亲的意思,不就乖乖地来了吗?” “对!对!这才是个好办法,英儿,还是你的脑筋活,什么事到了你那儿就顺利的解决了。” 母女俩又欢欢喜喜地商量了一阵子,然后卢闰英又帮母亲想好如何措辞去跟李夫人说,再巧妙地要母亲去跟父亲商量如何准备婚事,附带地也就消除了他们夫妇之间的隔膜,一切都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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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卢家欢欢喜喜地,准备办喜事了,在长安的另一个角落中却充满了哀愁,那是霍小玉的住家。 当捷报初传,李益准备凯旋东返长安的日子,霍小玉的身体曾经略略好了一点,打起精神,还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准备迎接李益的归来。 但是尽候不至,李益居然绕道远赴郑州了,虽然崔允明去了一趟郑州,带回了真实的消息,李益是为了政怨之故,不便返乡,并不是有意地遗弃她们主婢二人,使霍小玉心中稍微宽解了一点,但终日苦思,再加上要替李益担虑得罪当道,使得霍小玉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次加得很重,她的人已经坐不起来了,咳嗽频增,有时一夜到天明,几乎没停过。 澣秒伺候病人,也是目不交睫,几乎是心力交瘁,衣不解带地靠在病榻前面,霍小玉一咳,她就醒过来,为她倒水润喉,为她搓揉胸前,使她好过一点,霍小玉安静下来时,她就伏在床头闭着眼打一会儿盹,养养神。 有时霍小玉看见她睡得很熟,不忍心吵醒她,喉咙痒的时候,只有拚命地忍,忍不住的时候,就拿枕头塞住了口,使咳声小一点,那样一来,堵住了气,使得咳时更费力气,往往咳罢,枕角上就是一片猩红的血。 她咯血的情形更严重了,可是比咯血还要严重的是经济的拮据。 本来她们并不缺钱,李益走时给她们留下一笔钱来,在河西时,也曾转拨过两三笔钱来,每一笔都是二三十万,如果以普通人家过日子,这些钱一辈子也吃穿不尽,只是霍小玉的病却是花钱的病。 大夫是每三天来诊视一次,把脉视病,酌量处方,但药钱是越来越贵,因为霍小玉的体力越来越弱,要靠大补剂来苟延残喘了。而那些补药都是昂贵的。 生活自然还不至拮据,可是在澣纱出去一趟的时候,霍小玉的二姊金钗来了,她自从霍王势败后骤失依凭,家道愈形中落,丈夫远戍边关,虽然靠着郑净持的帮助,与小玉的慷慨,总算保住了霍王的别业,可是,没有了入息,而往日挥霍已惯,把宅中以及一点私蓄都变卖光了,到了无几质典的程度,才厚着脸皮来找霍小玉。 进门看见霍小玉躺在床上,瘦骨支离,倒是心中一阵恻然,握着手,哽咽地道:“妹妹,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霍小玉看见有亲人来了,虽然不同一母,究竟是同一个父亲,倒是感到很意外,而且也很高兴,精神略略振作,由金钗扶着,靠在枕上,喘息着道:“这个病拖了我两年了,最近竟是越来越重,还不知道能拖多久呢?” 金钗凄然道:“苦命的妹子,眼看着十郎飞黄腾达,你可以享福了,那知道偏又得了这个病!” 看看她的脸色,又看看她吐在一边痰盂里的血,叹了口气:“这跟爹的病是一样,恐怕还是爹傅下来给你的,那时你的年纪小,应该离爹远一点的。” 霍小玉又是一阵心酸:“是啊!爹病重的时候,娘是不让我接近他,可是看到爹一个人有时候很寂寞,我又忍不住去陪陪他……” “爹在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世不知道这是爱你还是害你!” “二姊!也不见得就是爹过给我的,爹的去世的那几年,我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我后来没留意拖下来的,刚得病的时候,又没当回事,接着请了个大夫,又把我当作亏损的症候,拼命一补,反倒把病给补深了,算了,这些话不去谈它了。二姊,你们近来好吗?” “好什么?这都是娘害的,咱们家好好的一个世袭王爵,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偏是娘热衷功利,硬要哥哥跟姊夫他们去巴结什么鱼朝恩,结果鱼朝恩一败,弄得一王爵也去了,家也抄了,男人们远戍到边关,还不知道那天回来。对了,妹妹,十郎现在可神气了,你给他说,请他写封信,把哥哥跟你姊夫恕回来成吗?” 霍小玉叹口气:“他到河西去了一趟,虽然是混得不错,可是也因得罪了刘学镛,连长安都不能回,直接从河西就到郑州去了,有一年多快两年,我们都没见面……” “这我听说了,可是十郎也真行,上一任兵部尚书被他整得活活气死在任上,现在刘侍郎又被他整得辞了官。” “啊!这是真的?” 霍小玉显得也很兴奋,金钗笑道:“假不了,今天上的本子,据说圣上当时就准了,我是听见消息来报喜的。” 霍小玉心中是欢喜的,但是转而一叹道:“看看我这份样子,还有什么可喜的呢?” “妹妹,别这么说,病呢,是不太容易好,可是这种病一拖也能拖上几十年的,爹不是到了八十岁才去世。” “我倒没有这份奢望,只希望十郎回来,让我能跟他好好再聚上个几天,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声音很酸楚,间之令人心碎,金钗也不禁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倒是小玉反过去劝她了。 姊妹俩又谈了几句,霍金钗几度欲启齿。但是看见了霍小主的情状,始终没开口,那副欲言又止的情形。终于为霍小玉发现了,问道:“二姊,究竟有什么话,你说好了,我们是手足姊妹,还有什么不能说?” 金钗叹了口气,才红着脸的道:“妹妹,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哥哥、大姊夫,还有你姊夫的事儿一起来请十郎帮个忙,让他们早点从戍所回来,第二件事是我单独的,那是你姊夫托人从边关带信回来,说他在那边苦得很,必须要上下打点,才能少受点罪,最近又得了病,如果不再应付一下,继续磨下去,恐怕是难以回到中原来了!可是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嫂子大姊们虽然比我好一点,但是也帮不了我的忙了……” 霍小主知道她的意思,连忙道:“这是要紧的,二姊夫从来也没吃过那种苦,怎么受得了那种折磨呢?你该早来跟我说一声的,为他们说人情,要等十郎回到长安来,我才能跟他面求,因为家里没一个人了,也没法子送信去,至于二姊夫要的钱,也是得赶紧送去。” “可不是吗?带信的人只有半个月的耽搁,我已经张罗了好几天,可恨的是那些亲戚,以前也不是没求过我们,现在看我们失势了,竟然连面都避而不见,现在那个带信的人后天就要走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 霍小玉没等她说完道:“我的钱是澣纱经管着,也不知有多少,就在床脚的那口箱子里,二姊,我可是没力气,麻烦你自己爬上去拿吧。” 金钗搬了个凳子,打开箱子,拿了一叠飞钱,数了一下才道:“这是五千一张的,一共才六张,共计是三十千,可是你姊夫来信说,至少也得个五十千才足打点……”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道:“那边架子还有几件玉器,是个叫方子逸的送给十郎的,因十郎没回来,连封都没拆,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不过方子逸是十郎一手拉起来的人,听说现在很抖了,他送的东西,大概还值几丈,你就拿去质典一下凑凑看。” 金钗打开一封,她出身王府,自然是识货的,认得这是上好的和阗玉,雕工又精,每一件都值个十来万,心中很高兴,口中却道:“我也不知道价钱,只有带去叫人估估看,如果有得多,我再给你送回来!” “那倒不必了,果真有多的话,就分给大姊跟嫂子一点好了,她们的情况虽比你好,也好不到那儿去,何况住在别业里,也要维持个开销的。” 金钗欢天喜地的包起玉器走了,却也带走了那三十千飞钱。 霍小玉却因为听说刘学镛辞官,李益即可返回长安,心中也高兴一点,居然一直坐着,直到澣纱回来! 可是澣纱看到了她却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坐起来了?还不快躺下来……” 霍小玉笑笑说:“你走后二姊来了,她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一高兴,自觉好多了。” “是那儿来的二姊呀?” “澣纱,你怎么了,我还有几个二姊,自然是金钗……。” 澣纱一掀鼻子道:“原来是她呀,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现在她认识你是她的妹妹了,以前她把眼睛长在头上,就算是进了咱们的门,也只叫老王爷一个人,连夫人都不招呼一声……” “澣纱!不可以这样,你怎么老是心胸放不开!” 澣纱气呼呼地道:“对别人我还好一点,就是对她我实在难以忘怀,全家的人,也数她对我们最坏,也对人刻薄,老王爷的勋爵,等于是送在她手里的,说听王爷并不想跟鱼朝恩结交,都是她们两口子,热衷功利,拚命地拉拢,而且还在老王爷那儿花言巧语,说得老王爷动了心,逼着王爷去跟鱼朝恩一气……。” 霍小玉叹了口气:“澣纱!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了,她现在的遭遇还不惨吗?” “那是活该,对了,我还听说她四出张罗,到处借钱,登门之后,死缠硬赖,借不到钱不肯走,弄得人人都见她从前门进来,就赶紧从后门溜走……。” 忽而警觉地道:“小姐,她没有向你借钱吧?” 没等小玉回答,她已自己解答道:“这一问实在多余,若是不为借钱,她怎么会上门呢?幸好我没在,小姐又动不了,这下子她可是空手而回退了。” 但她她看见霍小玉的神色,己知端倪,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借给她了?” “她说她丈夫在边关得了病,急要钱,而那个带信的人后天就要走,我想这可耽误不得……” “小姐!你也是的,她的话那儿能信,她的男人在边关吃苦是不错,却没有生病,整天要钱去陪营里的管带吃喝玩乐,买个舒服。” “这也没错,人那有喜欢仿苦工的。” “那得要有钱才行,大姑爷,王爷也都在那儿,他们知道自己家里的境况,咬着牙在那边挨着,有时遇上昔日的朋友亲戚,周侪他们一点钱,他们还万里迢迢地托人带了回来,只有这位三姑老爷,还一个劲儿的伸手回家里要钱,所以人家都骂他们两口子了……” “我……我不知道,不过知道了也很高兴,哥哥知道吃苦,顾家,等一阵子恩赦回来,家里总会好的……。” 澣纱却问道:“她借去了多少?” 霍小玉道:“我叫她自己拿的,大概一共还有三万吧,我都给了她了,不够的地方,我叫把方子逸送来的玉器拿去再抵一抵,因为她说要五十千……。” “啊呀,小姐,那些玉器一件都要值个十来万的!” 霍小玉道:“哦!我倒不知道这么值钱。” “那是方先生告诉我的,他现在跟河西那边儿有了直接来往,遇有上好的玉,运到长安来,在长安召工精雕出售,价格可以高出几倍,他特选了三件最好的,送给爷以报知遇提拔之恩,而且也说当爷有什么重要人情应酬时,也可以用这个转送出去,既珍贵又大方,因为这三件玉器的玉质很好,都是独一无二的,她拿个一件去也就罢了,怎么把三件一起拿去了?”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澣纱叹着气道:“玉送来的时候,小姐正在病重躺着,方先生没敢惊扰,私下告诉了我,小姐问起我的时候,刚好隔壁的钱大娘也来探病,我又不能明说价钱,只随便报了个几千钱,我又怕她的嘴碎,传出去,反而会引起歹人的觊觎,这下子可好了……不行,我得去找她要回来,至少也得拿两件回来。” 霍小玉道:“算了……东西是我送出去的,你怎么好去要回来呢?” “她要的是五十千,一件玉器都抵上三个五十千了,何况她还拿了三十千的飞钱去,这分明是欺小姐不识货,讹了咱们去。” 霍小玉道:“澣纱,话不能乱说,她没有骗我说不值钱,还说有多的她会替我送回来,这就不能说她存心相讹了,也许是她也不识货……” 澣纱冷笑道:“她怎么会不识货,早先别业里的一点古玩玉器,好的全叫她给拿去卖了,据说她还挺能要价,每件东西都卖倒个恰到好处,既然小姐这么说,我就未向她把剩下的钱讨回来好了,看她退给我多少?” 霍小玉叹道:“也不能去,我已经告诉她,多余的钱也不必拿回来,叫她分给嫂子跟大姊。” “她会分给她们才怪!” “那不管了,反正我的意思尽到了。东西也送出了门,再也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澣纱,心胸放宽些,要往好处想,你不妨想想,二姊以前是何等光景,现在落倒这步田地,还要向我们告帮求济,心里也该满足了。” 澣纱急得头上青筋都冒了:“小姐,我这样一想,心里可以满足,可是别人却不会满足……” “这是咱们家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 “这次可大有干系,那是药号的掌柜,柴米油盐杂货铺的伙计,眼看着快到年下,都要结账了,大约估计一下,也得七八十千才能解决,手头的现钱不够,我也在盘算着把玉器卖掉一件……” “我们会窘迫到这个程度吗?” “也不是窘迫,那些铺子知道咱们爷撑得住,不会上门来讨债的,而且还一再吩咐没关系,而且卢家也关照过了,有什么要求,可以上那儿去,可是我们能叫店里上卢家去要帐吗?” “那是万万不行的,爷跟他的岳父闹得并不愉快,这不是送上门让人看笑话去?” 澣纱叹道:“是啊,小姐,别说爷不肯干,我也不能做这种丢人的事情,要靠人家接济,但是债又不能欠着不还。惹人议论,现在怎么办呢?” 霍小玉想了一下道:“先挨一挨吧,反正爷快要回长安了,爷一回来,问题全解决了。” “小姐,你准知道爷回长安了吗?” “我想不会错,是二姊来告诉我的,她说兵部那个姓刘的侍郎上了辞表,已蒙圣上当廷批准,爷不是就可以回来了吗?以前爷不能回长安,完全是他在作梗。” 澣纱道:“二小姐别的话我或许不可信,这件事她可能不会说谎,因为她最关心这种事,假如没有这件事,她可能还不会上门来呢,她虽然失势了,眼光还是势利得很,假如爷混得不太得意,她怕沾上霉气,还不敢上门哩。我想她不只为着借钱来的呢?” “是的,他来的目的主要是告诉我这件事,想求爷回来后。要我说一说,让爷想个办法,叫把二姊夫宽赦回来,借钱只是顺口提一句。她也知道我们的境况并不很好。” 澣纱道:“这个我相信,一两年她都没来看小姐一趟,无非是看出我们的情况并不太顺利。现在多半是为了看到爷快要飞黄腾达了,她才来走走,居然能捞回一大笔去,恐怕她自己都没想到吧。” 霍小玉温和地谴责道:“澣纱,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胸狭窄,一点都不肯容人呢?” 澣纱道:“我是实在气不过,光顾救人家的急,却忘了自己,咱们在最窘的时候,她还在一旁放冷箭呢!” “澣纱,你再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 澣纱见霍小玉果真有点怒意,倒是不敢再开口了,还是霍小玉自己又委婉地解释道: “澣纱,做人要往宽厚处想,老天爷不会亏待老实人的,就以二姊来说吧,她精明要强,攒营了一辈子,又落得了什么?咱们虽是处处吃亏,但是老天爷又亏着咱们那里了?” 澣纱鼓着嘴道:“爷若是也像小姐一样,处处心存忠厚,不但会被人踩在脚底下。恐怕还叫人打下十八层地狱了呢,爷能有今日,完全是精打细算,一点亏都不吃……” 霍小玉自己也没话说了,只有苦笑着道:“官场中的事跟咱们平素做人不同……” “怎么不同?像崔少爷就因为忠厚过了度,处处叫人欺负,要不是爷替他撕掳了,现在还关在牢里呢。” 霍小玉只有一叹道:“你要有爷那份精明,自不妨做人刁一点,否则还是老实点的好。” 澣纱道:“我这笨头笨脑拿什么去跟爷比,不过我也不像小姐那么仁厚好欺负,我绝不会去欺负人,但是谁耍欺负到我们头上,我拼了命也不在乎。” 霍小玉实在拿她没办法,只有作色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可得小心一点了;我平时常说你,骂你,还不知道你会怎么报复我呢?” 澣纱急了道:“小姐,您怎么扯到自己头上去了,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小姐怎么样……” 霍小玉也知道澣纱对自己的忠心,不过为了叫她对金钗的事不要再唠叨,因此道:“二姊虽然不是跟我一母所出。可也是老王爷的女儿,你对二姊都是那种想法,眼中又怎么会有我呢?” 澣纱怔住了,她从没有听见过霍小玉说这么重的话,怎么会冒出这句话来呢? 继而一想,小姐从不是尖酸刻薄、小心眼儿的人,对自己更是亲如手足,不会如此见外的,这是为了什么呢? 想着,她明白了,霍小玉是怕她再在这件事上穷究不休,因此一笑道:“好了,小姐,东西也叫人拿去了,钱也叫她拿去了,我还当真去要回来不成,你也别再动心思想那些呕人的话了。” 霍小玉笑了起来道:“其实钱跟东西我答应给她的,虽说是我不明价值,给得多了一点,但是已经送出了手,还要得回来吗?我是怕你跑去跟她吵了起来难看,而且也让大姊跟嫂嫂面上难堪!说我们仗势欺人。” 澣纱叹了口气道:“虽说爷可以回来了,但是还不知道那一天呢,小姐说到体面,我倒是更想起来了,那些欠下的债还真得快还了好,别让爷知道我们欠了一堆债,丢了他的脸,他是最要面子的,而且长安的人嘴坏得很,要是有谁造句谣,说咱们仗着爷的势力,欺负店家,强买了东西不给钱,那才难听呢。” 霍小玉道:“那有这么无聊的人。” 澣纱道:“怎么没有呢?而且还多得很,今天我去抓药,就听见两个伙计在谈说,说收帐的先生上荣国前府里去了两趟没收着帐,就在外面放出话去,说荣国公府倚势强取民物………” “当真有这种事?” 澣纱道:“事情是有的,不过不是这么回事而已,真相是那个收帐先生跟荣国公府上的管家说话时的礼数差了,那个管家故意留难,不给他钱而已。这个收帐先生也是个好脚色,偏就不肯低头,收不到钱,就买了几个人,四下传播这些话,传到荣国公耳中,追究起来,一怒之下,把那管家打了几十大板,赶出了府,又另外着人把全部的帐,合计母子,加成归还,才堵住了他的嘴。” “这个收帐的也真厉害。” 澣纱道:“可不是吗?不过也难怪,像他们那种大药号,做着多少大宅第的生意,都是记在簿子上,到了三节计数的,当然在收帐的时候,多少对府里的管家要有一番孝敬,这本来就是规矩,可是荣国公的那个管家好贪小利,又好赌,平时在他们号里,三千五千的已经拿了几次,在结帐的时候,却不肯扣除前拿的零头,还要照例折成,药号里不肯认损失,双方就斗上了,他们做大生意的收帐先生,都是一肚子壤水,稍微动点心思,就把对方整得惨兮兮的了。” 霍小玉一惊道:“这么说来咱们真是不能再挂帐了,爷得罪的人太多,要是让他对头也来上这一手,那咱们不是给爷添了麻烦了!” 澣纱道:“是啊,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才有点担心起来,店里倒是不打紧,爷正在风头上,他们不敢得罪,别说咱们这点子帐,像汾阳王府三节的帐,并到年关一笔算,也没人肯上门催讨去d他们是瞧着荣国公已经不大当势了。而门下的奴才还要仗势凌人,自然就不肯受了。” 霍小玉道:“爷的地位怎么能跟汾阳王比呢,郭老千岁一生中为朝廷建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七子八婿,都在朝中担任显职,他的孙子现任禁卫军统帅,没有人会去跟他们家作对,但是爷的对头还多着呢,咱们别给爷添麻烦,惹来一些闲话,还是把那些帐去清一清吧。” 澣纱苦笑道:“小姐,我也知道,可是拿什么去清呢?咱们家可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想想又道:“对了,我到方先生那儿去,叫他……” 霍小玉忙道:“万万不可,到那儿去虽然立刻可以解决问题,可是那儿都是替爷做事的人,让他们知道了,不是闹笑话吗?” 澣纱道:“那我可是实在没法子了,本来鲍姨那儿倒还可以商量一下,听说她最近正在到处走门路,要为她儿子弄个好差使妮,可是……” “不能去找她,这个人沾不得,她在乡下住了两年变得又俗气又唠叨,完全像个老婆子了,当年的豪气一点都没有了,连我都烦她,而且你总记得,她尽出烦主意,每次帮咱们一次,多少总要惹点麻烦给我们,爷对这个女人已经很烦了,连崔少爷都开始讨厌她……” 澣纱道:“小姐,我知道,她对咱们家,就像是夜猫子一样,来一次就倒霉一次,所以,上次方先生来,说的话都要避着她,把我弄到厨房去绊着她……不过我可实在想不起别人来了,只有一个崔少爷。” 霍小玉苦笑着道:“允明为人是够热心的,不过也别去麻烦他了,他自己的情况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他的娘子还能干,他那个家都撑不起来,他自己的俸给已经少得可怜了,听说还要常常去周济一下家境清苦的同僚,弄得自己更为拮据了,找他也没有用的……对了,我有办法了,咱们家还有两样东西……” 她在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檀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两枝紫光艳艳的玉钗,递给澣纱道: “这一枝是我的,一枝是三姊带着私逃出去一度卖在外面,被贾大姊又买回来送给我的,刚好配成了一对,我想这是仅有的一对,大姊跟二姊她们的玉钗听说都早已流失不知去向……” 澣纱诧然地道:“小姐,你要把这个卖掉?” 霍小玉一叹道:“如果能找个地方典质一下,固然是好,实在不行,卖了也好。” “这是你最喜欢的纪念品……” 霍小玉笑道:“我现在想开了,纪念品最好是留下不值钱的东西,那样才能保留永恒;像这样贵重的东西当作纪念品并不适合,折损了心疼,而且也容易启人觊觎之心,幸好我是放在床头下,否则二姊看见了,想尽方法她也会弄了去的,这是上好的紫玉,举世再无的了。” 澣纱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两枝玉钗的价值她是知道的,如果变卖了,可以偿清宿欠还有余,如果只是典质,也只能将就维持而已,因为质典只能得到东西的六成价值,人家还得费神替你把东西保管好,过了一定的时限才能变买,无形中等于把钱压着一段时间,要是卖断了,人家可以立刻就转卖,立刻就能赚上一笔。 以目前的情况,并不是还了宿欠就能了事的,药还想继续抓下去,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婆子,开门七件事还得撑下去,澣纱当了家之后,才知道这份担子的沉重。 她沉吟了很久,家中除了这对玉钗之外,可以说别无长物了,当然,她自己还有些头面首饰以及衣服,只是都不太值钱,时节近年关,大户人家都往里添置新装,小家小业的,也都要想法子添置一两件衣衫以应景,这时候如果卖掉几件穿不着的衣服,倒是有个好价钱,只是不能这么做,因为在这个时节卖衣服,那就是到了穷途未路的状况了,门口挂着“陇西李寓”四个字,谁都知道这是李十郎在京师的寓所,李十郎寓中可丢不起这个面,看来只有把两枝玉钗送去典质一下,最好能找个熟识的地方,多通融一下,度过这个年再说,过了年,李益也该回来了,即使不回来,也该送钱来了。 因此她接过了木盒道:“好,我就先找个地方典质下,度过了这一阵子再说。” 她怀着木盒出了门,倒又怔住了,听说京师有着这种店铺,可是她却没有去过,那些典质的情形她是听人说的。 这会儿轮到自己真要去上典店了,倒是有点儿发慌,一点儿门路都没有。而且也有点胆怯。 想想还是得找到后面卖豆腐的王大娘去,因为她家汉子好赌,经常拿了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往典店里押上三五十个钱,然后把票据塞在婆娘的针线匣里,然后王大娘再化钱去赎回来,她的门路是挺熟的。 来到后面,王大娘刚好要出门,见了她忙打招呼道:“小娘子,你来得可巧,我要出门去,无法陪你聊天了。” 澣纱有点失望,王大娘接着扬扬她手里的一张纸单道:“我家那个天杀的,赌昏了头,把家里那对锡烛台拿去典了五百,我这会儿才知道,得赶去赎回来。” 澣纱一听却又正中下怀,连忙道:“那正好,我反正是闲着没事儿,就陪着你一起去走一趟见识见识。” 王大娘陪笑道:“小娘子,别的地方你去走走不打紧,这种店还是别去的好。” “为什么,那儿不能去?” “那倒不是,像你们这种人家不会上那儿去沾一身霉的,都是倒了霉的人才往那儿去。” “我倒不信有这种事,一定得跟去看看。” 王大娘叹了口气:“小娘子,你是有福气的人,霉气是沾不上身的,只是万一让什么认识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去典质的,那可太没意思了,长安的人口舌多,你们家李十郎正在当红的时候,万一招惹这些话上身,不是太冤枉了吗?” 澣纱听了脸上一红道:“这跟我们家爷有什么关连?爷是爷,我是我。” 王大娘见她似乎坚持着要去,忍不住道:“小娘子,那实在不是什么光采的地方,你为什么非要去不可?” 看看瞒不过了,而且迟早也要告诉她的,倒不如先说了,也好请她代为帮忙言语两句,于是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家小姐良心好,把钱周济了亲戚,落得自个儿过不了年,得拿东西质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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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王大娘似乎难以相信的样子,浣纱只得把今天下午自己去到药店抓药,霍金钗前来,把家中的钱一下子全借了去,只是没有说出那三件玉器,却把那三件玉器的价值都折合了钱,算在金钗的借挪中去了。 王大娘这才恍然道:“难怪我今天看见有个女的,从你家们里出来,手上提个包,笑嘻嘻的,急匆匆的走了,敢情就是那位二姑奶奶呀。” 浣纱犹有余愤地道:“小姐不知道世情,不知道时节近年关,那些钱要等着付给各处的,只看见箱子里有钱,就毫不小器地一股脑儿给了人。也不想想人家有急,咱们家还不是有急用,偏偏咱们那位小姐就想不起来,至于那位二小姐,唉,那就别说了,她拿到了钱,当然是笑嘻嘻的,但又怕我回来,揭开了断了她的财路,怎不急急地走!” 王大娘笑道:“既然你家小姐借给她了,你还能从她手里再要下来不成?” 浣纱道:“借给她的钱是为应急的,她能有多大个急事儿,把十来万一股脑儿给抱了去?” 王大娘叹着气道:“这也是,那位二姑奶奶当年在长安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那儿不受人们注目,可是今儿个我见到她,连是谁都认不出了,可见一个人要变起来是多快吧!我说小娘子,把心放宽些,你们家大官人现下正是红得很……” 浣纱道:“爷再红也是在外地,小姐的身子若好,也早就跟着去了,可是她一直病着不能去,那边儿不能来,隔上个千多里,总有很多不便的……” 王大娘道:“是啊,小娘子,要是个小数目,我还能凑个数字儿,就别上那儿去了,可是你要十来万,那我就拿不出来了,不过小娘子,这会儿正是年前,典押店里的银钱也紧,因为拿东西去典押过年的人太多,你家的东西当然是值钱的,可是要典个十来万,恐怕还不容易。” 浣纱揭了一下匣盖道:“这一对紫玉钗是世间独有的,要是卖的话,遇上识货的,三五十万也卖得起,我只是拿了去应个急,开了年,咱们家爷一回来就要去赎回来的,所以我也不多要,能有个整数就行了。” 王大娘见那玉钗紫光艳艳,咋舌道:“真是了不起,小娘子,这么贵重的东西,一般典押店里恐怕也不敢接下来,怕保管不好,丢了赔不起,我有个亲戚,是开玉器古玩铺的,而且他的手艺也很有名,我看还是去找他,让他先垫笔钱给你,玉钗放在他那儿,也放心得多,我再说句话,有些典押铺还不一定职货呢,那种地方很少有上十千的生意的,一笔十来万,说了都会吓他们一大跳……” 浣纱自是求之不得,连忙道:“那太好了,就麻烦大娘一下,我也正在发愁,典押店里的情形我只是听你说,也没真心去过,心里实在有点怯。” 王大娘有着感慨地叹道:“那也难怪,别说是小娘子了,就是我吧,那个门儿进出不止一次了,可是每次都还心头直跳,进门出门都是低着头,唯恐认识的人碰上了,惹来许多闲话,要不是我家那个死鬼不长进,我又何至于拋头露面来做这些事呢。” 说着眼圈红红的,浣纱又去安慰她道:“王大娘,你也别为这个难过了,其实你们家王掌柜人也很好,一大早就督促店里的伙计起来磨豆子,做豆腐,直到下午才弄停当,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闲着又难受,他只有去消遣一下,何况他还很有分寸,每次也就是那么几百钱。” 王大娘道:“那是我捏得紧,不给他放手输,否则的话,恐怕连磨子带驴子都叫他给输进去了,好赌的人,倾家荡产的有的是,还是个至死不悟的,真不知道他那一天才能醒得过来……对了,小娘子,等你家官人回来,你能不能托他,给我家死鬼在衙门里找份差事,我倒不指望若有多大的出息,但求有个人管束住他,就可以把他从赌里而给拔出来了。” 浣纱笑道:“那当然可以,你要是舍得,就叫我家小姐写封信,然后托王掌柜的送到郑州去,然后就留下在那边好了,不过我家爷别的忙帮不上,就是看在邻居之情谊,怎么样也要会给他有个安插的。” 王大娘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最好明天就叫他动身上路,也落得个清静。” “明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只有行人往家里赶的,你怎么反而叫汉子往外去呢?” 王大娘一叹道:“今儿是腊月二十二日,明儿一过,二十四送灶封磨子,不做买卖了,他更闲得没事儿了,一荒置下来,至少也要到来年初五才又开张,让他这个人放手赌下去,说不定把我的人都给输掉了呢!” 浣纱却呆呆地道:“原来今儿已经是二十二了。” “是啊!怎么,小娘子,你连日子都过忘了?” 浣纱苦笑道:“是真的忘了,这些日子被小姐的病,把我拖得什么都忘了,我只知道忙过年了,没想到已经这么近了,官三民四,衙门里二十三就封印了,我家爷照说也可以不理事回长安来了!” 王大娘笑道:“小娘子,你是怎么了,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外头的人明白,你们家李大官人虽说放的是郑州的主簿,但是谁都知道他实际上是在忙些什么,他那个衙门不用说是送灶了,那怕年三十晚上,都不得闲的,不过他要回长安来是没有问题的,他可以把衙门带着走,到那儿办那儿,只是听说他跟兵部的刘侍郎相处得不大好……” “连你都知道了?” “我有个娘家的兄弟,就在刘侍郎家当下人,说刘侍郎对你家大官人又是恨又是怕,想要扳倒李大官人,又没有办法,只得把持着,不让他回长安来。” 浣纱忍不住笑道:“那是过去的事儿,今儿个小姐的二姊,也是那位金钗姑奶奶登门,主要是来通信儿的,她说刘家那个老头儿自己上了辞呈,而且当廷就批准了!” “真有这回事吗?” “这个我想错不了,因为那位二小姐的为人我清楚。要不是对她极有好处的事儿,她是不会那么热心的,她听见了消息,原来是求小姐帮她在爷面前说项一下,把她的男人从边关放回来,这一趟她可真逮着了,小姐一听心中一高兴;差点没把家让她给搬去。” 王大娘道:“值得的,这个消息对你家而言,搬光了家也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表示那个刘侍郎垮台了。叫你家李大官人给斗垮了,从此后,李大官人就是长安最有权势的一个人。本来嘛,我那个弟弟也说,连他们刘家的人都在替刘侍郎担忧,说他早晚必会垮台,李大官人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连当年最狠的兵部尚书都倒在大官人手里,凭他一个糟老头儿,怎么行呢?这是那天的事儿?” “我也不清楚,总是一两天内的事吧。” “是的,一定不会太久,我那兄弟三两天总要来我这儿坐上一会子,聊聊天,这两天没来,往年他总是要在送灶前,替刘家来定上几百板的豆腐,今年还没有呢。” “一下子要买那么多呀?” “小娘子,这一歇下,将近有十来天买不到一方豆腐。可是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用豆腐的,鱼肉豆腐蛋,这四品菜是祭祖时必不可少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总还得要豆腐来衬托衬托,那一天少得了它?” “我是说这么多,一天吃不完,怎么留到第二天呢?” “小娘子,这又不是三伏暑天,豆腐容易壤,只要泡在凉水里,三五天都不会减少一点味儿,而且水盆还得放在屋里暖和的地方,要是放在外面,冻得像砖似的,用刀子部砍不动呢!你没有吃过冻豆腐……” 浣纱讪然地道:“吃过,我还以为那是做起来就那个样子的,我从来没下过厨房,这些事儿实在不知道。” “你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儿你家大官人更在发了,眼看着你就要穿红戴金,成个官太太了……” 浣纱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叹道:“我对这些倒不存着多大的希望,连我家小姐都没个名份,我还能想到那儿去,做妾侍的没什么大想头,跟的人官越大,将来越难说,像我家夫人,她还是跟的王爷呢?而且王爷对夫人也是爱护备至,又怎么样呢?王爷一去,她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都办不到,逼得上山当姑子去……” 王大娘对他家的事很清楚,笑笑道:“那可不同,你家夫人是跟王太妃一直合不来,你跟你家小姐却不一样,李大官人虽然是订了卢家的小姐为室,可是在你家小姐病后,我记得卢小姐到你家去过一次呢,见面和和气气,也不是容不得人的样儿,所以你们好日子长着呢。” “但愿如此了,否则我家小姐就太苦了!” 王大娘的话说来也入情入理,给浣纱很大的安慰,两个人这么谈着,走着,慢慢的到了大街上。 王大娘找的是她的一个本家,在一家大的玉器古玩铺子里当雕刻师父,她带着浣纱进去,找那位本家一说,因为事情很大,那个本家不敢作主,又去告诉了当家老师父,那位老师父也姓王,是位冶玉的名匠,这家铺子他有一半的股东,因此也算是半个东家了。 才看见那一对玉钗,这位老师父的神色就显然地变得异常激动,小心翼翼地从匣子里取出了那对玉钗,摩挲着上面的每一根线条,如同重逢了久别的亲人似的。 然后又对着灯光照了半天,才朝浣纱道:“小娘子,据老汉所知,这应该是霍王邸的三郡主跟四郡主的……” 王大娘并没有介绍浣纱的身份,只说了有一对玉钗想在铺中暂时典质一下,可是这位老师父居然一口就说出了紫玉钗的来历,不禁使得浣纱万分惊奇。 在她还没有答话前,那位老师父又问了:“请问小娘子是霍邸的什么人?” 这一问使得浣纱更难答话了,她想了一想道:“我是霍邸小玉小姐的侍儿,我叫浣纱……。” 那位老师父瞇着眼睛看了她半天才道:“不错!老汉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把一个大镯叫老汉改雕成两个小玉镯的那个小姑娘。” 经此一说,浣纱的脸红了,但随即叫了起来了:“啊,你就是那位雕镂这紫玉钗的王师父!” 王师父笑道:“小娘子记起来了,时间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几年了,嗯,怕有十二年了吧!” “不,十三年,再过了年就是十三年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六岁进霍邸,你雕镂的时候,我也是刚进去不久,夫人叫我陪着小姐,因为那天是我生日,夫人就把她自己的玉镯赏给了我一只,跟我同进去的还有个同伴叫桂子,羡慕得不得了,我只有一只镯子。又没法子打碎了分给她一半,只有拿来央求老师父,看能不能改成两只小的,还惹得老师父笑了半天。” 王师父摇摇头,叹息着道:“真想不到那么些年了,我倒觉得没多久,就像是在眼前似的,唉!年纪大的人总会把时间少记一点,大概我们自知在手里的日子已经短了,舍不得多用,能够省一点就省一点吧,其实这是很好笑的事,什么都能省,只有时光省不下,赖不掉,过去的就过去了小娘子,听说霍邸出了事,你还好吧,我是问那位小玉小姐,你们还在一起,她嫁了人没有?” 王大娘道:“喝!老爷子,敢情您对长安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呀,这么大的新闻,家家户户都知道了……。” 王师父道:“我倒是真不知道,整天都埋首在玉石跟刻刀中间,什么都不闻不问,全心贯注,才能使技精艺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心太野,所以我这份技艺看来是无人为继了,前天我还在骂我那个徒弟,告诉他我平生最得意的杰作之一,就是霍邸的这四柄玉钗,可惜没机会让他们看看,那时从徒弟的嘴里才知道霍邸已经坏了事,我正在惋惜着,以为这四枝玉钗将此流失,那知才两天,居然让我看见了一对,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浣纱概略地把霍邸的盛衰说了一下。 王师父感慨万端地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想当年老王爷在世时何等声势,怎么一下子就败了,真是世态无常,世态无常啊!” 浣纱叹了口气:“老王爷辛苦殷勤,出生入死,用血汗挣下了汗马功劳,留下了这一份基业,可是他的家人却不当一回事,任令妄为,怎么能不败?” 王师父诧然地望着浣纱,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女人的口中能说出这么有深度,有内涵的话来。 这番话并不出奇,但是却把霍邸的人所以败落的原因一言以指出,用语并不激烈,但是任意妄为四个字又能道尽一切,那是很高明的一种说话技巧了。 浣纱似乎也有点知觉了,不好意思地道:“最苦的是我家夫人跟小姐,老王爷一死,就被他们硬逼得离开,幸好老王爷早就把那所别业设在小姐的名下,所以我们还有一枝之栖,那知道等他们事败之后,还多亏小姐的这所别业,才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王师父点头道:“是啊,当时我也有这个感觉,霍邸的几位郡主,一个个全是盛气凌人,没一点闺阁千金,公侯门第的样子。只有四郡主和婉可人,当时我还跟王爷说,几位郡主中,四郡主是最有福气的。” 浣纱红着眼睛道:“一病缠身,还有什么福气?” 王师父笑笑道:“人总有个病病痛痛的,年轻人怕什么,她的大姊二姊是败落了,想要起复恐怕很难,三姊叫强盗给杀了,下场更惨,比起来可不是你家小姐福气最好,姑爷是有名的才子,目前又正是当红的人物……” 浣纱道:“远水可救了不近火,老师父,我家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以为家中的用度不会缺乏,一时也不会送钱来,那知道我家小姐偏又大方,在家中的钱一股脑儿都周济了她的二姊,眼下这个年就过不去……。” 王师父道:“这情形是常有的,你倒不必着急,目下是年关,到处都要用钱,你拿了这对玉钗到别处去,也典不了多少钱的……” 浣纱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这是稀世的上玉吗?” 王师父点头道:“不错,我说过,这话并不错,可是玉这样东西很绝,它的身价是随时而动的,遇见识货的人,而且还要是个有钱的,它才值钱,你急着拿它去变钱,那就会活活气死你,这对玉钗如果放在我这店里,慢慢找个识主卖出去,三五十万都没问题,可是你在这大年下去典,就值不到三五千了。” 浣纱急了道:“我只是拿来救救急,并不想卖掉它们,这三五千实在不够,至少要个三五万的才能抵一抵……。” 王师父想了一下道:“这样吧,这是我自己最得意的手工,我也不舍得让它们落在个不爱惜的人手中,东西放在我这儿,我找个好主儿,不卖,我也借着把玩把玩,让我的徒弟们学着看看我以前的手艺,至于你要的用项,我个人的私蓄,大概还有十来万,你先拿去用,这算借给你的,等你家姑爷回到长安来了,你再还给我好了,你看使不使得?” 浣纱喜出望外地道:“那太好了,真太谢谢你了!” 王师父笑着道:“别客气,我们本是故人,十几年后居然还能再见,这也是缘份,略尽棉薄又算得了什么!” 他进屋去,拿了一本折子道:“这上面有十二万六千,是我个人的私蓄,都存在利源号钱铺,你就拿了这折子去,用多少提多少,实在不够的话,再多要个三五十千,他们也肯代我填上的,因为我们这个玉器的帐户也是他们,知道我在店中有一半的股东,他们很放心的。” 浣纱拿了折子,一再道谢地出来了,而且还把几处的帐都结了,还换了两三万的现钱,预备年下给老婆子,小丫头及各种的闲销。 钱太重,她也提不动,雇了一辆车子,回到家门口,一看又怔住了,因为家门口停着一乘轿子,她进了门,却看见李升坐在门房中,倒是很高兴,连忙上前问候道:“李老爹,你回来了,老夫人安好?” 李升笑着道:“老夫人不但安好,而且已经来了。” 李升回去接李老夫人进京,浣纱是知道的,但是一听到老夫人已经来了,倒是吓了一大跳。 “什么?老夫人已经到长安了?我还以为她要等过了年,来年春天,暖和一点了再上路的,这么大寒天,难为她老人家长途跋涉……” 李升笑道:“这一路上倒是不辛苦,沿途都有人护送接待,比那一回都轻松,老夫人的身子比我还健朗,她开心得很,一路上还玩玩逛逛,否则还可以早到两天呢?回头你看见了就知道了。” 浣纱道:“老爷你也是的,老早就应该带个信来,我好赶去侍候她老人家。” 李升道:“不用烦了,卢家也派人要去侍候,可是高尚书高大人早在他自己的家里拨出了一个院子,供老夫人住下。她说也好,那一处都不便打扰……” 浣纱道:“其实老夫人应该住在这儿的,这儿是爷的地方,也是她的家。” 李升轻叹道:“浣纱,老夫人是很重规矩的,爷可以把这儿当成家,但是在爷跟小娘子的名份尚未正式确定前,她这个做长辈的,总是不便住进这儿,跟小娘子在一起的。” 浣纱想想也是,又问道:“我看见门口有轿子,是不是要来接小姐去拜见的?” 李升道:“原先我也是这么说,可是老夫人说,在高家的地方,究竟不太好,因此她自己坐了轿子来看小娘子。” 浣纱吓了一大跳:“什么?老爹,你是说老夫人到这儿来了?那可怎么敢当,在礼数上也没这个道理。” 李升无可奈何地道:“可不是,我也这么说,可是老夫人说,不管人家跟君儿是多深的感情,在没有认定名份前总还是个客人,她照料了君儿这么些日子,我就是去谢谢她也没什么不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浣纱道:“看来老夫人也挺和气明理的嘛!” 李升道:“老夫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家乡族里的人,那个不尊敬她呢!那可不是为了少爷的缘故……” 浣纱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李升傲然地道:“为了她为人值得尊敬,年轻励志,抚孤守节,行事严正,待人宽厚,从没有一点让人指谪的地方,连在京里做过丞相的大老爷,回到了家,见到了夫人都恭恭敬敬的。” 浣纱默然片刻才道:“老夫人这次来长安是为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少爷完婚的事,她听说少爷跟亲家老爷闹得不愉快,也准备要来问问亲家老爷心里面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到底结不结这门亲?假如不准备联姻,就公开声明一下退婚,她好为少爷另作打算。” 浣纱一惊道:“那不是整个都闹翻了吗?” 李升一笑道:“闹翻是不会的,这都还是亲家太太出的主意,量定亲家老爷不敢放开来闹,也不敢退婚的,只是借机挤他一下,叫他赶快办理婚事就是了。” “现在怎么样了呢?” 李升笑道:“现在当然没问题了,兵部跟少爷作对的刘侍郎垮了台,亲家老爷没有了伙儿,也只有表示低头的意思。所以老夫人第二次去的时候,双方都客气得立刻在着手商量着如何把少爷召回京师迎娶!” “日子定了没有呢?” “那有这么快!至少也得等少爷回到长安之后才行呀,不过日子总不会拉得太远,所以老夫人先来看看。” “看看,怎么个看法?” 李升笑道:“老夫人听说了小娘子种种的好法,当然也要来看看,准备在迎娶之后,把小娘子也接了去,确定小娘子的名份。” “这两下子隔不了几天,妥当吗?” 李升道:“没什么不妥的,以前是怕卢家不愿意,现在也不必顾虑他们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浣纱道:“这下子可好了,我家小姐也该放心了,有老夫人出头,还有什么不能办妥的!” “可不是吗,所以我立刻就引着老夫人来了,不过,浣纱,要是早递个信儿给我,我一定让老夫人改天再来。” “是啊,由于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屋子里四处都是乱糟糟的,老夫人一定笑话死了。” 李升道:“那倒不至于,老夫人看见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还着实夸了你两句,说你能干,只是小娘子的身子,好象不太好,你不在家,她是强撑着出来的。” 浣纱心中一急道:“是啊,谁会想到呢,我一出门就会有人上门,先是二小姐……” “二小姐,是那一位二小姐?” 浣纱道:“还不是我们小姐的二姐,我去到街上替小姐抓药,她就来了,结果我……为了点事出一趟门,那知道老夫人就来了,我现在赶紧得去侍候着。” 李升道:“我在一边侍候,都被老夫人叫了出来,大概总是有几句话要说,你就也别进去了。” 李升这样说了,浣纱自是不敢再进去,不过她等在外面,心中总是定不下来。 终于在她的焦灼中,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一位老夫人走了出来,浣纱知道必然就是李益的母亲了,上前跪下叩了头,恭恭敬敬地道:“婢子叩见老夫人……” 李老夫人很和蔼地把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端详着她道:“别客气,姑娘,你是叫浣纱吧?” “是的,婢子不知道老夫人今天会来,所以没有在家恭候着侍候您老人家,实在是该死。” 李老夫人笑嘻嘻地道:“听益儿说起来,你似乎是个很老实的人,可是一看你很会说话呀!” 浣纱低下了头,不敢作声,还是李升道:“浣纱姑娘是很老实,少爷认为她不太说话……” 浣纱只得道:“爷是有才华的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婢子只知道伺候爷,在爷的面前不敢多开口。” “喔!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就敢开口了呢?” “婢子也不敢放肆,只是婢子份内该说的话,婢子才会说两句,不是婢子该说的,婢子还是不敢多话的。” 李老夫人很满意,笑着道:“好!好!好孩子,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知道分寸,不多嘴,不说份外的话,你这孩子很厚重,我很喜欢你。” “多谢老夫人,这都是小姐教导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小玉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她的身子太壤了,年纪轻轻,就叫病给拖着……” 浣纱显得很紧张,望着李老夫人,希望听见她作个明确的表示,李老夫人又沉吟了片刻才道:“小玉跟你的事,我听益儿说了,也听李升说了一些,对你们的情形我很清楚,益儿在不得志的时候,你们很帮助过他……” 浣纱连忙道:“其实还是我们主仆受爷的照顾……。” 李老夫人摇了摇手道:“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益儿能有今天的日子,固然是祖宗的保佑,他自己的造化,但你们主仆给了他不少的帮助,这些我都清楚的,对小玉,我心中十分感激,益儿也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他上次回家省亲,我向他提起了卢小姐的婚事,他立刻就把小玉的事提了出来,说是不能负了你们主仆……” 浣纱道:“小姐并无奢望,只是希望能追随爷有个归宿,也不会计较名份……” “小玉跟我说过了,我也见到了闰英,她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只因为亲家老爷为了面子,要在闰英过门一年之后,才让小玉过门。” 浣纱道:“小姐不在乎等多久,只求将来有个归宿。” 李老夫人道:“亲家老爷的要求并不过份,照理是应该如此的,可是益儿的脾气是不愿意受人约束的,他在郑州也着人送了信给我,是要我到了长安后,先把你们带到身边来。然后由我出面把你们给益儿……” 浣纱心中一阵高兴,连忙叩头道:“多谢老夫人……”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我今天看了小玉的情形,觉得这事情目前还急不得,你也明白的,像小玉这样子,养病才是她最重要的事……” “小姐的病并不怎么样,只要调理得法,很快就会好的。” 李老夫人轻叹了口气:“是的!我刚才也对小玉说过这话,叫她安心养病,你们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答应你们了,绝不会叫你们失望的,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把你们带在身边,也没有时间来照料你们……” “那绝不敢当,婢子跟小姐应该侍候老夫人才对。” 李老夫人笑笑道:“目前说什么都是空谈的,你用心点侍候小玉的病。劝劝她安心静养,等病好了,我就来把你们接了去。对了!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为你们出力的……” 浣纱道:“没有!没有……” 李老夫人道:“我在长安有一阵子耽搁,就暂住在高大人拨给我的行馆里,若是有什么需要,叫人告诉我好了。” 浣纱因为身边有了典质玉钗的十来万钱,为了给李老夫人一个好印象,所以什么都没有说。 李老夫人道:“我这一阵会很忙,所以也没有空再来看你们-,你好生照料小玉吧,我也不多打扰了。李升,我们走吧,李升要跟着我办很多事,不能留在这儿了,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去告诉允明,叫他来找我好了。” 交代完了这些话,她就带着李升,上轿子走了。 浣纱兴冲冲地进到里面,看见霍小玉在床上斜倚着垂泪,倒是吓了一大跳,连忙道: “小姐,你怎么了?” 霍小玉抹抹眼泪道:“没什么,老夫人来了,你已经见着了吧?” “见过了,老夫人真和气……” “不错,她是个很慈祥,很明理的老人家。” 浣纱笑道:“爷说起老夫人来都很拘谨,我还以为老夫人有多么严厉呢,可是到见了面后,才发现她和气得很。” “她对你怎么样?” 浣纱有点忸怩地道:“也没怎么样,问了我几句话,和和气气的,要我好好地侍奉小姐。” “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这个……我不知道,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笑,很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看来对我不讨厌就是了。” “她是个有教养的人,行事自然是叫人尊敬的,她能够喜欢你,我就放心了。” 浣纱笑道:“小姐,别替我担心,对爷,我实在没那个本事去凑合他的高兴,但是对老夫人,我是一点都不敢放肆而有失恭敬的。” 霍小玉仍是默默垂泪,浣纱道:“老夫人说了,是爷请她来把我们接到身边去,然后由老夫人出面,把我们送到爷那儿去,这样就不怕亲家老爷反对了。” “不错,老夫人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好消息的,小姐,你还难过什么呢?” “浣纱,老夫人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接我们呢?” “自然要等小姐的病好一点。” 霍小玉幽幽地一叹道:“我这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浣纱微微一怔,随即道:“小姐,你只要放宽心,好好静养,很快就会好的。” 霍小玉摇摇头:“浣纱,今儿是初几了?” 浣纱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但仍然是笑着道:“小姐,你怎么把日子都过忘了,今儿是腊月二十二,后天就是二十四送灶了,不!明儿就该送灶了,官三民四,寻常百姓家才是念四。小年夜送灶,官府人家都是二十三就送灶了,咱们现在也是官府人家……。” 霍小玉苦笑道:“你是从那儿听来的这些规矩?” “王大娘告诉我的,她带着我一起去……” 她发现小玉的神色是不对,根本没有像是在听她说话,只是扳着指头在算着,然后才默然地道:“迟了……迟了?” 浣纱连忙扳着她的手,摇了一摇道:“小姐,你怎么了,什么东西迟了,要是送灶的话,还不会太迟,我明天去准备着就是了。” 霍小玉居然笑了:“官三民四之说是不错的,但是官并不指官府人家,而是指官厅衙门,二十三封印,不再理事了,一般人家还是二十四送灶,不过我们家送不送都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呢?灶老爷一年上天一次,奏明这一年的善恶,也是来年的祸福……” 霍小玉黯然道:“这一年我就在药罐子里过的,你也守着我,嗅了一年的药味,我想咱们家的灶老爷早就受不了气味的熏腾,搬到别家去了。” “小姐,你别乱说了,每家一位灶君,这是老天爷分配好了,多一个不行,也少不了一个,不管有没有香火享受,他都要保佑家宅平安,职掌人间善恶赏罚。” “咱们这一年来是足不出户,还有什么坏事能做的,好坏祸福,由着他说去好了,也别去费神张罗着贿赂他了,倒是你去典质玉钗,换到钱了没有?” “换到了,王大娘带我到她一个开玉器古玩铺的本家那儿,小姐,你猜那是谁?” “我猜不着,管他是谁呢,我只想知道换了多少钱,够不够我们还债的,还有没有多余的?” 霍小玉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钱财过,这使得浣纱格外地惊奇了,顿了一顿才道:“小姐,那位老师父姓王,就是当年到府里雕镂玉钗的那个老师父,他现在可发了财,自己开了玉器古玩坊肆。” 霍小玉的反应更为奇特,似乎对王师父毫无感觉,只是道:“那很好,东西是他自己雕的,他应该识货,出个好价钱吧,要是典质不起价,就卖断了也好。” “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要用钱?” “小姐,你要用钱干吗?那位王师父很和气,也很肯帮忙,他把自己的私蓄,一共有十二万多全给了我,而且还说不够的话,就在那份折子上再预支个五万八万的都行。” “我们的帐目支销要多少?” “我也没详细计算,不过总在五六十千左右,所以我们还去欠项后,还多出个五六十千呢。” “那好极了,浣纱,你准备个二十千的现钱,找一个人能抽身赶路的,请他上郑州去一趟。” 浣纱怔问道:“上郑州去干吗?” 霍小玉道:“去到十郎那儿去走一趟,请他赶来见上一面,再迟就恐怕来不及了。” 浣纱还没有听出后面那句话的意思,因此道:“小姐,快近大年了下了,那有人肯往外跑的?” 霍小玉道:“所以我才要你出两万钱,请人跑一趟。” “大年下,那儿有人肯跑呢,有钱也没用的,对了,今儿老夫人还说过,她已经着人去通知爷,叫爷回来,干嘛你还要找人跑一趟呢?” 霍小王道:“我要你快派人去,就是希望能走在老夫人的人前,要是老夫人的先到,我们就见不着了。” 浣纱这才发现小姐的不对劲,忍不住用手在她额前探了一探,触手微烫,是有点发热,但是这几天一直是这样子,也没什么特别变化。 霍小玉拿开了她的手,微愠地叱道:“鬼丫头,我很好,说话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并没有胡说八道。” 浣纱看霍小玉也是如此,忍不住道:“小姐,可是你的话叫人听起来像是丈二金刚,实在摸不着头脑。” 霍小玉想想也笑了,那是一种凄凉的笑;幽幽地道:“浣纱,我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一幌眼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先前我是放在心里,尽量想捱下去,那知道近来一闹就闹忘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小姐,究竟是什么事,你敝开来说了不好吗?” “丫头,你跟我恐怕也差不多,把日子过忘了,你再想想,我的生日是那一天?” “不是正月半吗?正好是上元夜,所以我记得你的小名儿叫元元,看相的还说这是个大好日子,将来大富大贵,可不是快来了,爷的官运越来越通……”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这时才真正地明白了霍小玉的意思……每个算命的都算得差不多,说是小玉的生日时辰太好了,定当大富大贵,只是小玉的骨格清秀,似非红尘中人,福禄无缘,因此跟命相冲突,难以永寿,尤其是二十一岁那一年,是命中一大关劫,若能渡过了,从此就会福寿绵绵,富贵白头……。 一个这样说,两个也是这样说,有的还提出了禳解的办法,说是不妨用人定胜天,故意去破坏命局,如此虽无富贵,却不至寿夭,所以小玉在开始求字时,不求为正室,要求一个清贫的文士,以至选中了李益,都是因此之故? 那知道人事毕竟难以胜天,李益先前还是很不得意,但是慢慢地,在不到两三年中,居然飞黄腾达,极尽富贵,只是他已经另外订聘了卢氏,纵有诰封,也轮不到小玉身上,这或许是去祸之道,所以她们主仆两个人都很坦然,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 只是小玉的病愈来愈重,看来真有拖不过二十一岁的样子,浣纱心中暗急,口中却不提,而且也强迫自己忘记这同事,过了一阵子,她倒还真忘了,但是小玉没有忘,而且清清楚楚地记住了,浣纱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好不容易她才忍住了悲戚道:“小姐,你怎么还是记挂着那些话呢?今儿已经是腊月底了,到开春已经不到一个月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就是怕这一个月难挨。” 浣纱又看看霍小玉,心中的悲戚又来深了一层,她看见霍小玉的脸色蜡黄,眼光散漫,已经没有了光泽,就像是死了的鱼似的,她也知道,人一到了这个样子,就是不太靠得住了,但是很奇怪,因为她出门的时候,霍小玉还是好好的,而且因为听见了刘学镛辞官的消息,想到李益即将归来,而显得特别兴奋,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因此她急急地道:“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呀,你看我不是坐起来了吗?扶我到书案前面去,我要写信。” “小姐,这么晚了;你还要写信,明天写不行吗?” “不行,明天我恐怕就提不起笔了,好浣纱,别再阻止我做什么吧,我们姊妹一场,也许没几天了……” 声音很平静,但越是平静,越显得她的悲戚之深,因为她本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也很容易激动,一下子变得消沉,麻木,那是很不好的兆头。 浣纱再也没勇气去劝阻她了,把她扶起来,到了案边,坐好后又给她把握子里的火炭加了两块使火旺一点,且把蜡烛捧出了一捆,把几具宫纱糊的宫灯都换上了新烛,燃上了挂好,使得屋子里亮得如同白昼。“霍小玉看看倒又笑了道:“丫头,你又在干什么,有着两枝就够了,你干吗把灯都点起来,好象过上元节似的。” 浣纱道:“这是一个算命先生说的,要是有什么日子有关劫,都是煞神在作祟,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把煞神骗了来,因为日子没到,没有天地助威,它祟不了人,而且它来过了,已经应过了劫,以后就不来了。” 霍小玉笑道:“傻丫头,生死寿夭,早有定数,那有用人事可以挽回的!” 浣纱道:“我不信,一个人生有命,死有定,这话是可信的,但是究竟该什么时候死,谁也算不准的,再则除了病死的人,世上就不该有横死的人了,预知死期,就可以躲开了呀,可是小姐你偏偏要相信这种鬼话,你既然相信,就也该相信这种禳解的办法,我把灯点上,让煞神以为今儿就是上元夜,说不定就好了。” 霍小玉摇摇头,但也不忍拂却她一片好意,只有轻叹道:“如果这个有效,我比谁都盼望呢?我并不想死,以前虽有那种说法,我也一直没往心里放,总以为日子还长着呢,后来我又过得好好的,更不相信有这档子事儿了,可是到了这一阵子,眼看着劫期迫人而来,而我的身子又拖成这个样子,倒是不能不信邪了。” 浣纱已经替她磨好了墨,看她拿起笔来,摇摇颤颤地在纸上写着,多日不提笔,手已显得僵硬,字迹也不如往日娟秀,歪歪斜斜,倒像是一条条的蚓蚯。 浣纱看了心里实在难过,哽声道:“小姐,我看还是明天到崔少爷那儿去一趟,请他代书吧。” “不行,这封信我一定要自己写,没有人能够代我说出我心里的话,也没有人能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在死前能够见到十郎一面。” 浣纱终于忍不住了了眼泪,但是却不敢让小玉看见,也不敢再说话,怕小玉听到了她声音中的哽咽。 好不容易,她略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见霍小玉已经写了半张纸,累得伏在案上喘气,连忙道:“小姐,老夫人说已经让人去请爷回来了,你用不着写信……” “我知道,可是没有这封信,十郎不会来看我们的。” “为什么,难道老老夫人……。” “不,老夫人是个很好的人,她要求我暂时别跟十郎见面,也是有道理的。” “什么?是老夫人不让爷来见我们?” “也不是这个意思,老夫人只是希望我们暂时别见面,等我的病稍微好工一点,她会来接我们,送我们到十郎那儿去,只是目前我们不宜见面。” “这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的病,你要知道,我生的是痨病,那是会过人的,老王爷就是生了这个病死的,十郎的父亲也是这个病上过世的,他们都是从别人那儿过去的……。” “那有这个事儿,我整天侍候着小姐,怎么没过上?” “并不是每个都会过上,尤其是女人,比较难以过上,而且过上了,也不见得马上会发,我就是在小时候从老王爷那儿过来的,潜伏了十来年,身子一虚,病根就乘虚而发,这个情形,每个大夫都这么说。” “小姐的病也不是发了一天,爷要过上。早就过上了。” “浣纱,讲话不能这么不讲理,一次过不上,也许第二次就过上了,老夫人担心的并没有错,他们李家就是一个独生儿子,要靠着十郎光祖耀宗,传宗接代。自然希望他很健康,太太平平地活到一百二十岁。” 浣纱刚要开口,霍小玉道:“你跟爷也同过房了,憾在没留下身子,否则我一定要你远远地离开我,这是很正常的措施,当年老王爷发病时,娘也要我别去靠近他,可是我不听话,偷偷地跑去,每次被娘看见了,总要挨一顿骂,母亲爱子女的心,总是不会错的,所以对老夫人的决定,我绝不认为有什么矫情的地方,为了十郎,我真还不该跟他见面……。” “那小姐就安心心养病好好了。” 霍小玉垂泪道:“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的,寿限已到,拖不过明年我的生日去,因此我只盼望再见他一面,这个愿望对老夫人说不出口,只有写封信去求着爷,请他悄悄来看我一趟,我死了也就瞑目了,所以一定要趁快,趁着老夫人的人还没有见到爷之前,把信送到了,让爷立刻来,这样就不算违背母命了,否则老夫人的命谕到了爷那儿,爷来就是违命不孝了。” 浣纱道:“小姐,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霍小玉道:“老夫人不相信我的寿限将到,说我胡思乱想,叫我别信那方士们妖言惑众……” 浣纱道:“本来就是,我也觉得那些算命的简直是信口开河,故意说来哄骗吓人的,他还算出老王爷子孙富贵,万世公侯呢,结果,你看,还不到第二代就……” 霍小玉苦笑道:“你只听了一部份,没注意听那位先生前面的话,他说府上福泽深厚,应该是公侯万代,富贵千秋,但是絮果结于兰因,福厚更须积善。如果多行不义,是自坏福门,老王爷过世后家中的那些行事你也看见了,怎么会不敢呢?现在别打扰了,让我把信写完。” 她又提起笔,努力地写下去,好不容易撑到了最后一笔,写完“小玉忍死绝笔”六个字时,把笔一拋道:“十郎,接到了这封信,你要是还忍心不来看我一趟,你就是天下最忍心的人了。” 一阵呛咳,又是一片殷红的血腥从口中喷出来,洒满了面前的信盏,浣纱连忙上前扶她,小玉推开她道:“别管我,找人送信去!” “小姐,现在天已经晚了,要找人也得明天早上……” “不,不行……一定要现在,否则就晚了……。” “小姐,这么晚了,你叫我上那儿找人去?” “浣纱,我求你,求你辛苦一趟吧,好妹妹,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一件事最后求你了……。” “好,好,小姐,我把你扶上床后就去。” “不,不要管我,你去好了,我自己会上床去的,你不出门把这件事办好,我不会安心的,你更是不去,我自己爬也爬了出去。” 她挣扎着要去找衣服,浣纱无可奈何的,只有道:“好,好,小姐。我这就去,可是这信上都是血……” “没办法,我再也没力气再写第二封了,就这样子送了去吧,多带些钱,那怕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人,也得找个人去。” 浣纱实在没办法,又放心不下霍小玉,又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响却是贾仙儿推门进来看道:“你们怎么了,入夜还灯火通明,我恰巧路过,还以为有什么事,跳墙进来的!” 浣纱如逢救星似的叫道:“贾大姊;你来得可好极了,我正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贾仙儿看见了桌上斑斑的血笺,更是吃惊地道:“什么事情,这是什么?” 她低头把信上的字字血泪看完了,忍不住泪落如雨,一把拥住了小玉,哭着道:“妹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霍小玉嗯着气道:“贾大姊,你来了好,我求你帮个忙,找个人把这封信给我到郑州……” “送到郑州去干吗?我听说十郎已经启程往长安来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会这么快,今天老夫人才来,说她打算明天叫人上郑州去叫十郎回来。” 贾仙儿道:“不会错的,我有个弟兄从黄河回来,路过郑州,前天看见一队官兵护送着一位官员离开郑州,取道长安而来,他认得是十郎,他怕有什么意外,立刻飞鸽傅书通知了我,我想他大概在年前一定可以回来了。” 浣纱听了喜道:“小姐,你可听见了,这下子可不用发愁了吧,爷已经动身上路了。” 霍小玉道:“奇怪,他前天已经动了身,而老夫人今天才告诉我说是刘学镛的辞表被当廷批准才两天,消息傅过去怎么会这么快呢!” 贾仙儿一笑道:“妹子,你的脑筋真死,像这种事,他们是早已安排妥当而后才发动,事情已成定局,不由得刘学镛不引退,连朝廷里的皇帝都已经准备好了,所以表上立准,连挽留都没有,因此刘学镛失势辞官,早已经成了定案,当廷呈表,只是了一道手续,十郎他们自然是早有成算,何必还要得到了消息才启程呢!” 霍小玉吁了口气,苦笑笑道:“这么看来,官场里实在太曲折了,我恐怕一天都干不来。” 贾仙儿笑笑道:“官儿越大越难为,连皇帝老儿都是成日在伤透脑筋,起初我以为贵为天子,富甲四海,居亿万人之上,操生死之大权,应该是至尊至贵的一个人,那知却不然,在汾阳王府,我们初见他时,他受制于鱼朝恩,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等我们为他诛除了鱼朝恩,他恢复了一部份的权力,但仍然不能任意而行事。因为朝中还有一批有势力的大臣!” 浣纱奇道:“大臣也能胁及皇帝?” 贾仙儿笑道:“这是每一个朝代都有的事,大臣们外结藩镇为翼,内结朋友为党,结成势力后,自然而然会对朝廷有点威胁的作用,像以前的兵部尚书于善谦,现在辞官的侍郎刘学镛,甚至加上了十郎的老岳丈卢方卢中书,不都是靠着外援的力量而神气活现的吗?” 浣纱不懂地道:“卢大人跟刘老儿倒也罢了,他们斗不过爷的势力,只好认输,可是那个于老儿给爷吓得吐血而死,那又为什么呢?爷那个时候,可没什么呀!” 贾仙儿道:“十郎是没什么,可是高晖有,高晖手中掌握着于老儿私通鱼朝恩的证据,却因为皇帝的干涉而不知道运用,十郎则是在翼公府中才知道,皇帝也不晓得内情,完全是于老儿一手遮天在玩把戏……” “可是那时候,于老儿已经死了呀!” “是的,这是我们事后的分析。却也相当有理的,于老儿是听说高晖手中掌握着他写给鱼朝恩的密告信,才活活地急死了,他自己做贼心虚,没想到鱼朝恩会把信转给高晖收藏的,这封信若是公开他必将身败名裂,所以才一急而死。” “贾大姊,你不是说他有外力支持吗?他还怕什么呢?” “外力支持也不能这件事帮他呀,朝中的人大部份都受过鱼朝恩的欺凌,正在大力清除鱼党,谁沾上这一个罪名,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于老儿怎么能不急?咦!小玉,妹子,你怎么了?” 她们一时谈得高兴,竟然没有注意到霍小玉,但见她目光发直,神情呆滞上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她们的谈话。 贾仙儿也连忙上前,摇了她一下,急声问道:“妹子,你究竟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了,大姊一定会替你办到。” 霍小玉喃喃地道:“晚了!晚了!假如十郎已经动身,就没法子先去通知他了。” 她心念所悬,还是要见到李益一面的事,浣纱忙道:“小姐,爷既然已经动身,你还急什么,只要找个人迎上去,或者就等在长安的城外,都能碰到他的。” “不!没办法了,我们请去送信的人,只能找个民夫,十郎是官中的人护送而来,那能碰得上头呢。而且他一路行来,行踪必然十分秘密,恐怕问讯打听都无从着手,两老夫人若是派人去,一定是从高大人那儿遣出急足,官中的人找官中的人,就方便得多……” 她的心还是很细,考虑事情也极其周到,贾仙儿弄胡涂了:“妹妹,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霍小玉忽然朝贾仙儿跪了下来:“贾大姊!我求求你,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得了忙。” 贾仙儿把她扶了起来:“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自家姊妹,对你的事我还会不尽心的吗?你说好了,我一定答应你。” “贾大姊,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望你能让我再见上十郎一面,只要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贾仙儿叹了口气:“妹子,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十郎已经回长安来了,你还怕见不看吗?” “恐怕是很难,假如老夫人的信差先一步见到了十即,我们此生是再无相见之期了!” “老夫人?那一个老夫人?” “就是十郎的母亲,李老夫人。” “哦!十郎的母亲李老夫人到长安来了?她……” 浣纱知道话说得不明白,贾仙儿一定不会帮忙,而目前似乎只有她才能带这个忙了,因此道:“老夫人是不久前来的,她是来谢谢小姐对爷的一番照料的。” “这位老夫人也真是太多礼了,以十郎跟小姐的感情而言,那儿还月得看这一套?” 浣纱说:“话是这么说,但是老夫人也是来看看小姐的,她原是想把小姐接在身边,等爷娶了卢小姐后,就以她老人家的名义,送嫁小姐,免得亲家大人说闲话。” 贾仙儿笑道:“这个办法不错,她以长辈的身份,替儿子娶个侧室,在卢家可以说得过去一点,看来这位老太太做事很明理呀。” 霍小玉道:“她人是绝对慈和明理的一位老人家,绝不像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固执而不通情理。” “妹子,那该恭喜你了,有老夫人替你出头,你跟十郎可以早日公开团聚,也不必受什么一年之限期了。” “只是我的命薄,怕没有这份福气,只求能再见到十郎一次,了却此生心愿……。” 声调哀恻凄楚,令人不忍卒闻。 贾仙儿听了鼻子一酸。看见霍小玉已悲不自抑,泣不成声,只得来不及去问究竟,上去极力地解劝她。 霍小玉的身子实在太弱了,一阵的情绪翻腾,使她仅有一点体力都用尽了,哭了一阵后,人已昏昏睡去,浣纱才把李老夫人对小玉的要求说了一遍。 贾仙儿听后一阵默然,这使得浣纱有点焦急地道:“贾大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这个忙了。” 贾仙儿点点头道:“是的,我可以跑一趟,也可以发个通知,告诉我的几个江湖上的朋友,要他们找上十郎,传达这句口讯,他们找十郎较为方便,因为十郎跟前有两个侍卫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介绍他们去到高府遣去保护帮助十郎的,我知道他的仇家对他含恨很深,会想各种方法或手段去算计他的,所以在暗中替他打点看。现在这俩个人很得十郎的信任,他们得到了我的通知,一定会立刻设法通知十郎的。” 浣纱惊喜万分地道:“那太好了,贾大姊,那就麻烦你传个话过去,了却小姐的心愿吧。” 贾仙儿却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浣纱为之一怔道:“为什么?难道你也怕小姐的病会过给爷吗?这是不可能的。” 贾仙儿道:“不!可能的,痨病都是从别人那儿过来的,而且这种病的情况很讨厌,当时过上了并无感觉,也不会立刻发作,可以潜留十几年,因为别的一点小病,就会乘虚发作起来。” “可是小姐在刚刚发病时,爷还跟小姐在一起,要过的话,早就过上了。” “浣纱,话不是这么说,这种病染人是在不知不觉中,十郎也许染而未发,也许是没有染上,但是多一次接触,就多一次染上的可能,这倒是不能不防。” 浣纱有点生气了,但是不便发作,只有委惋地求道:“贾大姊,小姐已经快不行了。” 贾仙见长叹了口气:“我看得出,这一次我看她的情形非常糟,比那一次都严重,正因为如此,我方觉得不应该让他们见面,因为痨病在这段时间,最容易传过给别人,否则李老夫人也不会提出这种近乎残忍的要求了。” “贾大姊!爷是你的朋友,小姐也是你的朋友,你难道忍心看着小姐临去之前的一点愿望都落空吗?” 贾仙儿长叹了一声:“浣纱!你是个明理的人,怎么也会说出这种话呢?我对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但是我要讲道理,如果没有李老夫人的那一番话。我会自己骑了我的黑卫,昼夜不停地赶了去把十郎接来让他们见面。但是李老夫人有了话,我就不能那么做了,我不能叫十郎成为一个违母命的不孝之子。” 这一说,连浣纱也默然了,贾仙儿道:“老夫人如果提出一个不近情理的要求,我也可以酌情而为,但是李老夫人要求在情在理,连小玉自己也承认了。” “是啊!所以小姐要在李老夫人的信还没见到爷之前,把请求传到爷那儿去,就是要避免爷违背母命。” 贾仙儿正色道:“浣纱,情可通而理不可达,你我都知道了李老夫人的要求了?我们就不能故陷十郎于不孝之罪!” 浣纱生气了道:“老夫人的说话虽然有理,但是心里面的主意却着实叫人不服,她说是来接我们可是最后连面都不让见,她说要等小姐的病好,再送我们上爷那儿去,这完全是骗人的话,小姐生的是痨病,会好得了吗?” “浣纱,不许胡说,老夫人没说这个话!”这是霍小玉的叱声,她已坐起在榻上。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霍小玉的脸色铁青,挣扎着想下来,贾仙儿连忙上去扶住她:“妹子,你别下来,有话好说,别动气……” 霍小玉脸上泛着怒色道:“大姊!我最痛恨的就是在背后妄加口舌是非,无中生有地诋毁别人,当年我们母女在王府,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气,浣纱她应该知道,现在她自己居然也这么着了……” 浣纱低下头来,不敢再说了,贾仙儿道:“她也没说什么。” “怎么没说什么,她说老夫人是存心想诓我们,那就是最该死的话,老夫人并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她的确是来看看我们,要接我们去的,看见我的病状,才要我安心养病,她的要求,都是十分近情近理的。” 贾仙儿只得道:“是啊!我也在跟浣纱解说这一点,我相信你是个明理的人,你也不会怪我不肯帮这个忙,要是李老夫人同意你们见面,我立刻飞马把十郎带到你面前……” 霍小玉垂泪道:“大姊!不必了,我已经想通了,生死离合都是缘,没有这种缘份,强求一见是不可能的。老夫人不相信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日,所以对我要求诀别认为是胡闹无稽,这是命,我也不再强求了。” 贾仙儿反倒默然了,霍小玉道:“老夫人虽然没有把我接过去,可是她已经叫我孩子,等于也承认了我的名份,把我看作李家的人了,因此我为刚才的想法惭愧,大姊说得对,不但你不能陷十郎于不孝之罪,我既是李家的人,对老夫人的话,也不能在违抗之心,所以,浣纱!你的话就更不该了,你那种态度,简直是无尊无卑,没上没下,我跟娘从小就教你学道理,你怎么一点都没学会,真叫人失望……” 浣纱只有走到她面前跪下,低着头,忍受着她的责备,霍小玉又说了一阵,才叹口气道:“老夫人非常喜欢你,问了你半天,也夸了你半天,她自己并没有见过你,这都是爷跟李升说的,她说你是一个温文勤劳、忠厚老诚的好孩于,不管我将来能不能够去,你是一定能到爷那儿去的,所以你必须要学得懂事一点,尤其是说话,更要特别慎重,千万不能妄加黑白,爷最讨厌这件事,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浣纱,你懂吧!” 浣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懂!小姐,我只知道跟着你,你上那儿,我也上那儿。” “傻丫头。我要是死了呢?” “我也一起跟了去,到地下侍候小姐去。” 这绝不是信口的一句话,浣纱的态度是万分认真的,霍小玉只好把她拉了起来,连连叫道:“傻丫头……傻丫头……” 这情景是十分动人的,贾仙儿悄悄地抹了抹眼泪,正想悄悄地离去。霍小玉却把她叫住了:“贾大姊,我这有一件事求你,你放心,这次不是要你去请十郎来看我了。” 贾仙儿道:“其实十郎也应该来看你,只是我不主张瞒着他的母亲,我去见李老夫人……” 霍小玉笑了笑:“那也不必了,她如信了,不待人去请求也会叫十郎来的,她如不信,反而会认为我娇揉做作,那又何苦呢?” 贾仙儿诧然地望着她,霍小玉道:“贾大姊,我在蒙胧中听见了你的话,才深自感悟,连你都不赞成十郎来看我,可见我的病容一定十分的难看了,或者是难看得吓了人,我突然想起了汉代李夫人垂死都不让皇帝一见的故事,真正体会了她的用心,此情一见,只会增加十郎对我的厌恶之感,把生前对他的恩情反而淡了,倒不如就此永诀,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时,还能在他心中常留相思,日后做梦时,会多梦见我几次,那不比断肠一晤好得多吗?” 这番话的确是合情合理,而且十分冷静,使得听的人听在耳中,却又是另一种心情,贾仙儿哽咽着说:“妹子,这又是何苦呢……” 霍小玉恻然道:“大姊,你别以为我迷信宿命,其实我比谁都不愿意相信,才二十一岁,我实在不想死,不舍得死啊!这个世界多美,这些人多美好,我怎么舍得分开吧?现在我在世上只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却没有一个仇我恨我的人,我是多么地希望能多留片刻,可是不行,人是争不过命去的……” 贾仙儿道:“没有的事儿,妹子,命由心做,相由心改,只要你心中坚定活下去的意志,谁也夺不走你的的命,就怕你自己绝了生念,那样就是没病没痛,也能要了你的命。” 霍小玉淡然一笑:“是的,谢谢你,大姊,刚才我蒙胧一寐,并没有真睡着,闭上眼睛却把往事从头经历了一遍。我发现我这生已经很丰富了,由王侯之女到茕然弱息,尽历了人世的荣枯冷暖,由锦衣肉食到典质以偿债,也算是经历了富贵贫困的极端滋味了……” “什么?典质偿债?妹子,你典质了什么?” “刚刚在今天,我叫浣纱把那一对祖传的紫玉钗,拿去典质了十几万银才能度过年关。” 贾仙儿一怔:“什么?你的境遇居然困乏至此,那十郎就太不应该了,怎么对此也不闻不问,叫你们受这个苦。” 这次却是浣纱开口了:“大姊,这倒怪不得爷,他半年前还着人送了二十千贯来,在寻常人家,过两三年也要不了这么多,因此他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会断钱的,而且我们原本是还有钱,都是那个二……” 霍小玉笑道:“是我二姊拿去了,浣纱,你别这么小器,老把这件事耿耿于怀,我也知道二姊最贪,她从小就这样,我有一点好东西,她都要想尽办法弄了去,出嫁后也是拚命的贪货,可是你看看她又能抓住了多少,我们什么都不争不求,又缺了甚么?” 浣纱不说了,霍小玉笑道:“这一瞬间,我是真正地想开了,我有一个心所倾慕的郎君,许多好朋友,有你这样忠心的姊妹,我什么都不缺了……” 她显得有点累,但仍然很兴奋地说下去:“多少人就是活到八十岁也不见得能像我这么美满过,生命中像我这么变化多端,因此我虽然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人生不满百,而怀千古忧,活着并不是很快乐的事,可是在我短短的二十年中,我的快乐比忧愁多,应该是走得了无遗憾的……” 贾仙儿见她又有些氧促之状,急忙道:“妹子,你只要能这样达观,放宽了心胸,你就不会死,好了,咱们不谈这些。快说,你要我这老姊姊为你做些什么?” 霍小玉道:“我想辛苦你一趟……” 贾仙儿道:“你是要传什么讯息给十郎,那不必我跑,交付给我的朋友们,比我还快,十郎此刻正在西上长安的路上,也必须要我沿途的朋友才能找到他……” 她怕小玉不懂,又加以解释道:“近年来我们跟十郎虽少接触,但是对他的作为跟他的行踪,我倒是一直没断过,不管他到那儿,我都请江湖上朋友就地照顾。” “啊,大姊,你对十郎实在太好了。” “没什么,一则我们是朋友,而且也算是谈得来的朋友。二则十郎的行事值得人钦敬,他虽是个文人,但是他能安邦定国,拯济民生疾苦,在他主持修城浚河的那一段时间,每一处的老百姓对他莫不感恩戴德,称赞不止,这样一个好官,值得钦佩,所以我的那些江湖朋友,都是心甘情愿地护卫他的。” “真有这回事,十郎真能如此得人心,怎么可能呢?他才这么年轻。” 贾仙儿道:“这与年龄无关,要紧的是才干,以前取士论官。把品德放在第一,认为不苛不贪就是好官了,其实那是不够的,我认为做官当首重才华,察察为明,这样才不会为奸人宵小所蒙蔽,光是有廉介方正,有时也会误事,而被人所利用,像前一阵子才罢去的刑部堂官骆少卿就是个例子,他是刚正,嫉恶如仇,审理案子时,铁面无私,遇见有人想贿赂打通关节者,一定量重用刑,结果这习惯被人探知了,在一件案子审理时,甲造故意冒了另方乙造的名,送了份礼给他,他大为发怒,把礼物丢了出来,然后就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个他以为行贿的乙造屈打成招,结果自己也丢了官。” 霍小玉忙道:“他不会问问清楚?而且别的人也可提醒他一声。” “人家是告诉过他了,可是他已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认为别人是受了人情来向他说项,所以一概不理,而且还判得特别重,他所持的理由是乙造如果是理直气壮,自认清白,就不必送礼行贿,所以尽管一切证据凿凿,他还是硬判了乙造的罪,那是个文弱的书生,受屈含辱,在狱中自缢而死,留下的遗书只为了一个大‘冤’字,事情传到我的耳中,暗地调查清楚了,在皇帝那儿告了他一状,才把那个书呆子罢了官!” “哦!原来这是大姊的功劳。” 贾仙儿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管这些烂帐的,也是十郎请求过我,他说我行侠济世,有时固可惩强梁,但往往也容易犯了见事不明的错误,为德不卒,倒不如拾取一些道听途说,加以左证后,惩治一些不法官吏,豪强劣绅!” 霍小玉感到很惊讶地道:“大姊!这些事都是十郎请你去做的?”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为十郎做的,他自从在河西并掉了史仲义之后,颇受朝廷重视,他也希望真正抱为国为民尽一分心力。假使托人梢了封信给我,希望我在行侠之便,利用跟皇帝的一点渊源多做些整顿吏风的事,他已经看出为害地方最烈的莫过于贪官暴吏,一个恶霸为祸乡里,最多只能欺凌几个人,一州之牧,如果贪暴不仁,受害的就是一州之民,小吏之所以贪,为的是有大员们在后撑腰,恶霸强梁之所以横行乡里,也多半是跟官府有所勾结,他看出了乱病之源,觉得从根本着手整顿才是治平之道,我做了几件事,果然大有成果……” 霍小玉道:“十郎是个很有为的人!” 贾仙儿道:“不错!以前我只是为他的诗文才华与豪侠心胸而跟他结交,现在则是真正的钦佩他了,他的才华不仅是诗文而已,可以说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他如不走正途,可以成为巨奸大恶,但是他把他的才华用于正途,却是圣贤之流了……” 霍小玉笑了道:“大姊把他说得太好了吧,十郎的才华是值得钦佩示,但若说近乎圣贤,则还有一段距离……” 贾仙儿道:“不然,你也跟一般人那样,用世俗的标准去看他,认为太深于城府,太工于心计,有时心太狠,有时手段太狠,不是儒家仁恕之道,而偏近于法家的苛法严则……” 霍小玉道:“不止于此,他还兼及纵横家的权术。” “不错!黄大哥也是这么说,认为他急功而求利有失忠厚,但是我却不赞同,我认为这正是一个大丈夫立身处世的手段,要想行吾之道,必须要握有全权,导天下于正,必须要精明,才不为小人所愚……最近我们夫妇为了十郎的事争得很厉害,结果是各行其道,他行他的侠,我做我的事。” 霍小玉微微一怔:“大姊,你跟黄大哥闹翻了?” 贾仙儿道:“可以这么说,黄衫客是游侠,他的事业是仗三尺剑除人间不平,独行无羁,我跟哥哥则不同,我们是有着一批江湖弟兄闯天下的,他是随兴之所至,我们行事则要顾全到利害,在根本思想上就不同,婚后没多久,我们的意见就有了分歧,他要我解散水寨,跟他并肩江湖,我尝访过一段时间,发觉很难丢开从前的那批弟兄,所以最近这一年来,我们就各做各的……”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大姊!你跟十郎所从事的都是济世救民的伟大使命,我觉得以儿女私情去绾羁住十郎,实在太自私了。”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除了天下之外,人还应该为自己而活,只要不相违就是了。” 霍小玉想想道:“我只有一个愿望,请你上趟终南山,把我娘接下来,我很想见见她老人家。” “那太简单了,我叫个人……” “不!恐怕要你自己走一趟。” “为什么呢?我可以在这儿照护你呀。” “大姊!我还好,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想通了,觉得精神也振作多了,倒是我娘那儿,恐怕还非得你自己去一趟不可,因为那儿是座谢绝人世的尼庵,等闲不准男客进去,也不容人前去探亲,大姊的朋友可能在门外就被挡了回来,普通就是家人女客前去,也不一定能见到面,在那庵里修行的人,都是在佛前立誓,断绝世情,一意虔修……” “那我前去能见得到吗?” 霍小玉道:“前一次我曾经跟主持的那位妙善师太谈过,她对大姊倒还有个耳闻,可能也是大姊以前的朋友。” “哦,这个我倒不知道,我的朋友中没有女尼呀。” “也许是大姊以前的朋友,后来才出家的。” “这倒可能,她以前也是江湖中人了。” “不知道,我没有详问,也没人知道,不过看样子她是练过武功的,不管多冷的天,她始终是一件单薄的袈裟,而且在山路上行走,健步如飞,终南山很荒僻,有时三五歹徒,看见庵中都是女流之辈好欺,半夜逾垣而入,意图胡作非为,结果都被一颗颗的钢弹丸打伤了膝盖,受伤不起,结果还是庵中的人救了他们。” “是那庵主发弹的吗?” “据娘说庵里其它人都不清楚,贼人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殿里做夜课,只有庵主一人在她自己的静室中,再也找不到别人了,大殿中的人都没动,不可能发弹,这是菩萨保佑,显灵退贼。” 贾仙儿笑道:“这倒妙,那位庵主很有意思,纵使她自己没有放射弹丸,也很可能是别的过路的江湖侠士,路见不平而帮助她们呀,她居然就一口咬定是菩萨显灵了,可见她根本是知道弹丸何由何而来,故托神助而已。”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所以我必须要大姊亲去一趟,如果在门上不获见面。大姊还得辛苦一下,跳墙进去找到我娘,无论如何接她下来一趟。” 贾仙儿想了一下道:“善用弹丸的江湖女杰,早年是有一个神弹子章五姑,这几年突然失去了音讯,不知那庵主是不是她,如果是她,我倒是真该去见上一面,因为我们以前情逾姊妹,最是莫逆,这些年来我一直也在找她的人呢,想不到她倒出家了。” 说着她又安抚了霍小玉一阵道:“我这就动身,天亮前后就赶到终南山,找到了伯母,我背着她下来,要是够运气的话,明天夜间,我就能陪着伯母上你这儿了。” 霍小玉道:“那有这么快的?” “不过才几百里路,我的黑卫追风代足一半,我再拔脚飞踪一半的路,比什么都快,而且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练了几年的武功,高来高去,直上千寻,也只是一口气的事儿,一座终南山算得了什么,只希望老天爷别刮风下雪,那对我没影响,回程时,怕因此耽误了伯母,我总不能背着她在大风雪里猛赶吧!” 霍小玉道:“辛苦你了,大姊,慢慢地走好了,两三天都没关系,可别太累着你了。” 贾仙儿笑道:“别再呕人了,这就叫累了,跟你们家那位魔王挑我的事儿好多了,有时候他得了消息,请我去截阻一封京师发出的文书,书上有一位大员的亲笔供状,只要得到那封信,就可以攀倒那位大员,我得到了消息,已经晚了两天,送信的信差是骑用官方的驿马,几乎也是日夜不停的在飞驰,我足足化了三天三夜,追下三十多里去,总算及时地截下了那封信,如果再晚个片刻,那封信送到了目的地,对方阅后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一次才叫奔命呢,只差没把心从腔子里跳出来,结果事后那位魔王连谢都没谢一个字儿,倒好象我是应该的。” 浣纱道:“大姊!我家的魔王是谁?” 贾仙儿道:“就是十郎,他专会找人麻烦,支着我跑东跑西,连黄衫客都说我着了魔。” 浣纱道:“爷是太不应该了,大姊既不在官,又不吃俸,没理由管这些事的。” 霍小玉笑笑道:“这当然也只有大姊才办得了,何况每办一件事,不知要造惠多少百姓,比行侠除一个恶人功德大上不知多少倍,十郎知道大姊是非常人,心情思想与常人不同,才敢以这种非同寻常的事相烦,要是说声谢谢,反倒俗气了。” 贾仙儿高兴地道:“妹子,瞧你那张嘴,简直跟十郎是一个论调,说到我心里去了,为了你这一番知己之情,老姊姊也要为你卖上一次命,好了!我走了!” 不速而来,说走就走,影子一飘,就不见了人,浣纱道:“贾大姊这一身本事实在叫人钦佩,这副热心也着实叫人感动,她到底是个侠客……” 霍小玉轻笑一声道:“不错!她是个女豪杰,只可惜早生了几年,比爷大上了十几二十岁,否则的话,那位黄大侠也轮不上这个福气,娶到这位女飞卫了。” 浣纱一怔道:“小姐,你说什么呀?” “傻丫头,我说的又不是胡人的番话,你难道听不懂?” “我懂是懂,可是又感到迷糊,小姐,你的意思是贾大姊对我们爷也有情,那怎么会呢?” “怎么不可能,贾大姊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雄心万丈,就跟男子汉一样,以前心目中只看得起一个黄衫客,委委屈屈地嫁过去做个侧室,黄大侠要她放弃一切,老老实实在家,那是她最无法忍受的,这是一。黄大侠生性恬淡,不近功利,那是合不来的第二个原因……” “贾大姊也不是冀求富贵的人呀!” 霍小玉笑道:“江湖游侠,不为荣利所动,却免不了受名缰所羁,贾大姊是值不甘于平淡的人,她要是别人的尊仰祟拜,十郎摸准了她的心,投其所好,专挑一些她喜欢的事让她去做,她怎不引为知己呢!” “那可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呀!” “男人跟男人,知己之情可以舍命以赴,尤其是江湖侠士,为朋友拋头颅,洒热血是常有的事,至于男人与女人之间D就更微妙了,她对十郎的感情说不上是男女之情,但也不全是朋友,这一份情在彼此心里……。” 浣纱道:“小姐,你越说我越胡涂了,既不长情人,又不是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霍小玉苦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份情在若有似无间,虽然不会假男女之情以表示,却比男欢女爱更为恒久有力,任何人若是伤害了十郎,她都会去拚命。任何艰危她都在所不辞,但是她本人对十郎却一无所求,只要能为十郎做点事,尽点心,就是她最大的满足了!” 浣纱的确难以理解这种感情的,但霍小玉却是深深地了解到,这是人间的一种至情,也是最崇高最珍贵的一种奉献的感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照顾十郎,我撒手离去也放心了否则我真有点悬心,十郎他的年纪太轻,发迹太早,锋芒太露,在他未来的岁月中,不知将会开罪多少人,树下多少的仇敌,假如没有一个有本事的人去照料他,实在是太危险了……” “小姐,你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要为别人去操心。” 霍小玉的脸色一沉:“浣纱,十郎不是别人,是你我的一切,将来我死了,他就是你的一切,一个像十郎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我们为他如此的,像贾大姊那样的人都能为他贡献出自己,更何况是你我,以后不许这么说了。” 浣纱没有再分辩,她的心中也建立不起这样一份情操,因为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无法像贾仙儿那样去激赏李益的优点,更因为她的一份感情都贯注在霍小玉的身上,再也无法匀出第二份来给李益了。 虽然她的心中称李益为爷,但也是为李益是霍小玉的男人而已。 虽然李益也曾跟她有过肌肤之亲,虽然她曾经侍候过李益,但是在她而言,那都是为了霍小玉而做的,在她与李益之间,始终无法建起直接的连系的感情。 不过李益倒是欣赏她这种性情的,他此刻在重重护卫下,兼程疾进,赶回长安的途中。 而李益心中所想的几个女人中,却是浣纱的比重占得最多,这种心理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理会。 这个少年得意的年轻人,现在踌躇满志了。功名事业,无不得心应手,在感情上,他更是个无往而不利的成功者,他相与的女人,没一个不是人间绝色,而他却毫不费心地手到擒来,这还不说,他更值得骄傲的是他征服的女人,每一个对他都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 像霍小玉。像卢闰英,那一个不是艳冠长安,即使是他最初相与,年纪比他大上一截的鲍十一娘也都是红袖翘楚,平康里巷的花中魁首。 可就是这个小女人,似乎对李益这样一个不平凡的男人无动于衷,假如她是别人的妻子。心已有所属,倒也罢了,而浣纱偏偏是李益收在身边的侍儿,在她的生命里,李益是第一个男人,也可能是唯一的男人了。 在这种条件下,李益居然无法征服这个小女人的感情;对李益的骄傲而言,那是一项挑战。 一路上,李益突在想着,这次回到长安,可能就此安定下来,不会再外调了,他该想个什么方法把这个小女人对霍小玉的感情虔诚与执着,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一面想,一面感到困惑,因为李益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特别打动浣纱的地方。 那不是他的长处太少,李益曾经很客观地分析过自己而再与别的男人再作一番比较。 才华盖世,无人能及,这是李益可以自信的,他的诗文并不比人逊色,而他的事功,极少有人能做得到,品貌英俊,人物潇洒,这也是可以自信的,他是个美男子,这也是大家一致承认的。 有的男人斯文而近乎怯弱,也有些男人魁伟而粗鄙,而李益却是俊美的伟丈夫。 他的性情温和,言语趣味,很了解女人,既能给人以最大的快乐,也能令她们刻骨相思。 他的事业得意,富贵在握,而且更还有了权势。 凡此种种,一切能令女人动心的条件,他几乎都具备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打动不了浣纱那颗麻木的心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萦在李益的心里,使他赶路更急,一心想回到长安去看看阔别一年多的这个小女人,是否还对他那么的满不在乎。 李益的消息很灵,而他判断极准,刘学镛还没有呈上辞表,只是拿了那封警告函,入宫诉状,碰了皇帝一鼻子灰,限令他自动请致的消息传出来,李益已经打点动身了,所以当刘学镛的辞章当廷奏准时,李益已经在路上两天了,再等霍小玉她们知道他已启程回长安时,李益实际上已经是离都门百里远近的地方了。 如果加紧赶一阵,换过驿马,他可以在两个时辰内到达长安,可是他没有那样子赶,反而在驿馆里住下来。 因为他想到了上一次途过都门,为形势所逼,悄然绕道就任那回事,虽然无损以他的体面,但是毕竟有点窝囊。 这一次他可以称是衣锦荣归了,不能再像上次那么丢人了,至少要让长安的人知道一下,我李君虞回来了。 他要在扈从簇拥下,堂而皇之地,风光地回到长安,要在长安的权贵迎迓下进入长安城。 住下后,他已先遣急足,通知了长安,高晖自然是第一个要通知的,此外如郭氏兄弟,翼国公的世子秦朗,这些人平时跟他已有交往,而现在李益所担任的职务,与他们更有直接的休戚相关,他们应该来接一下。 还有一些人,无论是辈份也好,官位也好。都比他高出很多,虽然不敢惊动他们,但是礼貌上应该先循个请安的帖子,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想他们也应该出来应酬一下的,有几个人李益预料他们还不敢不来。 把这些工作做完后,他遣出第二批的急足,同时也把致赠的馈仪,随同帖子一起叫人送去,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否则自己还没入都门,没理由就先去告诉人象的。 他睡了一个很舒适的觉,第二天还刻意地修饰一下,才从容轻装启程,以悠闲的速度,缓缓地上道。他计算过距离,也计算好时间,恰好是在未申之交到达长安,那些人应该都接到了自己的帖子,也来得及赶到城门口来的。 他的计算很精确,在他到长安的场面是很壮丽的,老远就看见了车骑罗列,公人们已经把道路清了出来。 他预计的人都来了,甚至于他没有估计到的人也来了,而且他还见到很多执金吾的禁军卫士,心中一动,也才明白那些人何以未曾迎出来而只是列队以候了。 照情形看,必然是东宫太子也来到了,以千岁之尊,没有迎出都门的道理。 太子不出来。其余的那些官儿们自然也不能越列而出,李益心中一阵猛跳,这当然是一个殊荣,固然自己也当得起,因为自己替这位日后的皇帝出的力相当大,使他能够逐一地排除障碍,日后登基时,也不必太操心,舒舒服服地当太平皇帝了。 可是李益也有点不安,这毕竟是太招摇,太轰动了,树大招风,以他一个六品的外员身份,回京述职,居然惊动了大小的文武百官不说,还要劳动太子亲迎,这固然是光采,可是让那些反对他的人看在眼中,就更不是滋味,又多了一桩攻击他的理由了。 时间已不容他多作考虑,都门接近,太子的左右伴着郭氏兄弟,再后则跟着高晖跟秦朗,从正门走了出来,两列的金吾卫士则同声发喊肃立,城楼上鼓号齐鸣,声势很惊人,李益却不在乎了。 因为他在河西时,几度征战,都是降重的军礼相迎送,胆气磨壮了,倒是跟在后面的一些文官儿感到有点心惊胆摇。 太子他们是步行的,李益也不敢骑马了,老远就下了马,快步行前,离着好几丈,就捺衣下跪,口中朗宣着:“臣李君虞叩见殿下千岁……” 他没能真正地跪下去,太子动作也真快,他才把这几个字念完的工夫,太子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十郎!起来,别行大礼了,你也是,多洒脱的一个人也未能免俗,我是来迎接一个老朋友的,特别关照不摆仪仗,微服相见,你看,我们都是穿了便服的,来!来!我们好好谈谈……” 不由分说,挽着李益的手向城门走去,李益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心中充满了感激,这时他才发现,每一个来接他了的人,都是穿了便服。 郭威向他挤了挤眼睛,笑着道:“十郎,你的人缘还真不错,我们来到城门时,已经先有不少人在等着了,而且不久之前,还因为你闹过一阵不少的乱子。” 李益心中又是一阵惊,忙问道:“世子,是怎么回事?” 高晖笑道:“本来大家都是冠袍盛服而来的,因为殿下着了便服,他们着了慌,才忙着又赶去换了便衣来,有人家住得远的,取衣不及,只有就地取材,临时买上一件,城里估衣店里的青衫儒衣,立刻被抢购一空,后去的人,只好买旧衣服,连破了带补钉的都成了奇货可居。” 李益看了过去,果然两边排着的人中,虽然脑满肠肥,穿著却很滑稽,有的因为衣服太紧,勉强套了上去,绷得紧紧的,连腰都不敢深弯,怕一动会崩裂了衣服。 还有人的大脑袋上,罩了一顶小方巾,也只是勉强地扣在上面,一动就会掉下来。 形相煞是好笑,可是李益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中猛跳,额上开始流下了汗,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已做了一件最荒唐的事,不该为了虚荣好面子,预先通知了他们。 假如自己位居极品,倒也没什么,这些人不是同僚就是所属,衣冠相迎而不失礼仪。 问题在自己的官衔品级太低了,几乎每个人都比自己高,朝廷明颁九品中正法章典制,定了官序服制,就是要明乎上下尊卑之分而维持一个朝廷的礼制。 而自己差一点就破坏了那个体制,要不是太子来上这么一下,很可能御史老爷们又有了一个攻击自己的理由了。 太子挽着李益的手,很自然地前行着,一面不断地向两列的人点头含笑招呼,谢谢他们前来,好象他们来迎接的是太子而不是李益。 李益这时心中已充满了感激,更知道太子这么做的用意是在维护自己,替自己推卸责任,万一有人要参劾他张扬招摇,势必语侵太子而有所顾忌,同时也给别的人一个借口,他们可以说是随侍太子前来,而不是为迎接他李益而来的。 进了城门,太子已经笑着道:“十郎,今天我为你设了一个很别开生面的洗尘宴,这倒要考考你了,你想想看,席设在什么地方最为合式?” 李益道:“这个微臣从何设想起呢?” 太子道:“就是要考考你,这样吧,我可以让你问一个问题,作为提示,可是你不能问及直接的谜底。” 李益想想道:“微臣只想知道就宴的有多少人?” 太子道:“这些人都是来接你的,而且不是你的长辈们就是你的同僚,无论如何也不能隔了那一个,自然是每一个人都参与的。” 李益笑道:“那一定是在城堞上。” 高晖笑道:“殿下,臣说的如何,十郎天纵之资,这种小问题还能难得了他吗?臣还低估了他,说是三次之内他必能猜到,其实他一猜就中了。” 太子似乎不信地道:“十郎,一定是有人给你暗通消息,否则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一猜就中?” 郭威在旁笑道:“殿下要测试十郎的才情,臣等怎敢预泄天机,殿下太冤枉臣等了。” 太子道:“不是你们弟兄,孤就是怕你们为友心切,暗泄机密,一直在注意着你们。” 秦朗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臣等四人。高大人跟殿下还设有赌注,想来不会泄机,郭家兄弟又没有预泄,就只有臣一人了。” 太子道:“也不会是你,孤如输了赌注,你也有一半的份,所以十郎,你倒是说个道理看,为什么你一口就说是城堞上,说出道理来,孤才认输。” 李益笑笑道:“微臣曾询问过与宴的人数,若是尽数都包容。这儿附近没有更为宽敞的地方,只有城堞上可以容下这么多的人。” “那也不一定,这大路上也一样可以设宴的。” “那就要阻塞道路,不让人通行了,殿下一向仁民爱物,不会为一宴之欢而致万民于不便的。再者殿下为他日之君,亦不致路边就食而作乞见状,何况只有在城堞上,山河在望,江山尽收眼底,与臣民同欢共乐,才是帝王胸襟。微臣据此三者,根本就不曾想到还有第二个处所。” 太子十分高兴,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十郎,孤虽然输了东道,却输得十分高兴,得卿如此,那百十人的酒菜又算得了什么,来来来,我们上去吧。” 他握着李益的手,十分亲昵地举步登上石级,郭氏兄弟也很高兴地跟着,只有高晖的脸上微微有点异状。 他的确是要担心的,因为这个年轻人实在太聪明了,太突出了,只要有李益的地方,一定是锋芒毕露,使别的人全没有了光采。 不过高晖绝不是嫉妒,而是为李益担心,一个年轻人如此地受到重视绝非好现象,这会招来嫉妒的怨恨,也会招来许多恶意的中伤,但是他高晖却没有这个心,他们高氏一族,世代忠贞,在皇帝心中已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因此他的地位也不会被人所代替。所以高晖与李益之间,已经没有利害关系。 而且李益的存在对他只有邦助……很大的帮助。 要想建立大唐帝国皇室的权威,要想从割据为雄的那些藩镇手中把军权收回来,这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似乎只有李益才能办得到。因此李益对他的重要性,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比拟,也因此,高晖不能让任何人在这段时间内来伤害李益。 当然,他也知道李益不是盏省油灯,不知有多少人想跟他过不去,结果往往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那些人都是很有地位,很有潜势力的,李益对保护自己做得很密,对打击敌人更是毫不容情,要他高晖操心的地方实在不多。 但是无可否认,高晖对李益的关心,远甚于李益对他自己的关心,步上城堞后,值勤的军士已经把城堞上铺好了毯子,在宽容驷乘的跑道上两两对席,长长地排出一列去,朔风凛然,天有雪意,这实在不是一个野宴的好天气,可是的确如李益所言的,江河在望,在烟云迷蒙中,此情此景,把酒凭望,更能激起人胸中的豪情。 只可惜这种豪情只在几个人心中才能激发共鸣,大部份的人却在肚子里叫苦连天。 宴席是太子府里备妥带来的,连侍宴的乐伎也是太子府里携来的,可见这位未来的人君心中对李益的重视。 由于这是一次露天野宴,菜肴自是以干果风猎野味为主,鱼肉全是冷的。 对一些早有准备,身御重裘的达官贵族而言,那不当一回事,他们背倚着城堞避风,开怀畅饮,十分高与,对一些临时在这儿换上便衣的官儿,却苦不堪言,他们为了抓一件衣服来穿上,也不管厚薄,有人只是抓了件单袷,穿上身上已经够凉的了,再加上冷肴,冷酒,喝在口中,冷得格格直抖,苦不堪言。 可是太子意兴甚豪,跟李益并席而坐,大口地喝着酒,畅谈着别后的一些情状,显得十分高兴。 欢宴将残,太子首先告辞道:“十郎,你旅途劳顿,应该早点歇息,再者,食堂老夫人也到了长安,倚闾盼望,思子心切,你也该早点去看看老人家,我们改日再作欢聚吧。” 他带了一部份侍从走了,李益才有功夫到每一席去应酬一下。然后他回家见到了母亲,母子两人才有工夫说了一阵家常,李老夫人也谈到了霍小玉的事,言下颇为婉惜。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却得了那种病,实在叫人看了难过,我去看过她,也跟她交谈清楚了,她在你最窘困的时候帮助过你,我们不能负人,我答应把她接回来,也认了她的名份,不过,最近,我倒不希望你去看她。” “为什么,母亲?” “为她的病,那是会过人的,君儿,你父亲当年就是那种病死的,想必你也记得,在他病重的时候,我就不让你去看你父亲。” 李益只有答应着,却又道:“娘!小孩子是容易传上,成人了就不太要紧了。” “只是不太要紧,却不是绝对地不要紧,君儿,我们李家只有你这一根苗,我不能要你去冒任何的险!” 李益迟疑地道:“娘!我只是去看看她。” “不可以,当年你父亲临终时,你就在跟前,我也不让你去见一面,为的就是爱惜你,难道一个女人会比你父亲更重要,她要是一直这样沉重,我绝对禁止你们见面,违抗我的话,就是不孝!” 尽管李益在外面叱咤风云,但是在母亲面前,他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君儿,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不是不通情的那种固执,要知道现在你的身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我都还有责任,光宗耀祖的事不能强求,但延续香烟,传宗接代,却是为人君子者不可推却的责任,如果这一个责任没尽到,你我都难以见到地下的祖宗。” 李益见母亲的脸色凝重了,连忙道:“母亲说的是,儿子听从就是了,您老人家千万别动气。” “我没有动气,你不放心她,我会经常替你去看看她,只要她略略好一点,我立刻就把她接回家来,目前,你还是忙着去迎亲吧,你那表妹倒是个多子宜男之相,等你们成了亲,过个一两个月,等你媳妇有了身孕,李家的后继有人,你再去干什么,我都不管你了。” 李益道:“亲是要迎的,娘年纪大了,应该有个人在身边侍候着,至于其它的,未免言之过早,有了身孕,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里就算是有后了!” 李老夫人也笑了道:“我是盼系心切了,不过,我说的话也并非空谈,我一生没做过坏事,你祖父,你父亲,累世书香,普行善事,照理也不该绝后的,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负人,小玉这个孩子太命苦,人又这么好,你更不该负她,让她等几个月,只要你媳妇有了喜讯,我立刻就把她接过来,让你们好好地聚聚,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去看她,把我的意思告诉她,我想她是个明白的孩子,应该体谅你的。” 听母亲这么一说,李益倒是不能再说要去看霍小玉了,事实上他也是真忙,根本无瑕分身。 日里,他要开始筹划各种的事务,有时要忙到深夜,边防的军务,兵部的密探事务,都要他着手整顿策划,虽然在年中,别处衙门都不理事了,他却比别人更忙。 而且他处理事情的手法很特别,有许多事是他一手居间巧妙地运用,不能假诸文字,每件事都必须要他面授机宜,也必须要他当面听取报告,然后当机立断,决定应付事宜。 高晖拨出了半数的宅邸,齐中隔断,作为他的理公场所。这也是高晖的父亲当年私下建立密探制度的处理公务地方,一切的设置都很理想,分别有许多小单院,李益可以在同一时间内,接见好几个人,多半是互相有关连的,但是那些人却无法见面会商,一切都在李益的协调中进行。 除了忙公务之外,李益也要忙着迎亲的事,吉期定在腊月二十八,因为只有那天是黄道吉日,而且依照习俗,也最宜是在新岁前娶回新妇。 好在这些事都有人代他忙,而卢家遣嫁,则是早就准备好的,又关在长安城中。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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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新居是太子府拨赠的别业,虽然家家都为过年而忙,但是那些达官贵人,他们自己却没有什么要忙的,因此他们反而轻松了,也有更多的时间去为李益的婚事来凑热闹。 兵部尚书高晖是李益的大媒,女方的大媒是王阁老,这已经够体面了,而且李益前往迎亲时,却还有更为风光体面的事儿。 东宫太子拨出了自己的执事辇驾陪同李益前往,这一来可就更为不得了。 本来天子之礼,不可加以诸侯的,好在李益沾光的是跟皇帝是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有了这层关系,即使跟皇帝扯不上亲,也可以将就一点认宗了,何况太子还陪着李益骑了马同行,使得那些言官们更无可挑剔了。 这真可以说是长安市上一次空前的盛况,为了过年,家家户户本来也已经准备了大批的爆竹,这也都凑兴拿出来燃放了,所以迎亲的行列所经之处,悬灯结采,爆竹喧天,人人争看李十郎。 许多年轻女孩子们,挤在楼上,在李益的马匹过去时,把许多用绸缎剪扎成的花朵拋了下来,如天女散花,彩色缤纷,美况空前。 这些庆典活动没有人刻意布置,一切都是发于自动,正因为如此,益发显得难得了。 太子在马路上含笑向李益道:“十郎,孤迎娶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热闹,可见你在长安大得人心呀!” 李益听了心中一惊,引起了太子的羡妒可不是好事,虽然此刻太子没有别种心思,但是如果以后有人在太子面前往深处渲染一下,那就不太妙了。 但是要如何解释,却颇费周章,亏得李益的才思敏捷,很快地就有了说词,笑笑道: “殿下册妃与微臣娶妇不同。因为殿下为异日之君,册妃之典,也就是为国立异日之后,母仪天下,四海同庆,岂仅长安一处,这是臣万不能及,亦不敢想望的,可是在长安的热闹,倒的确是殿下不如微臣的。” 太子哦了一声,李益很快又道:“皇家威仪,民间不敢狎侮,所经之处,军骑罗列,一般老百姓只能在门缝中或窗帘后,偷偷地张望一下,那里敢像这样的公然探身嬉笑呢,所以讲热闹,殿下岂仅不如微臣,就是一个寻常的百姓,也是不如的。” 太子笑道:“这么说来,孤倒不该生在帝玉家了?” 李益忙道:“殿下怎么往这上面去想呢,庶民之礼,与帝王之仪,根本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帝王之仪庄严隆重,庶民之迎,不禁嬉闹,如果殿下迎娶时,也像微臣这样,那就不成体统了。” 经过这一解释,太子算是开朗了,大声地笑得很开心。 然后手指看李益头上的花瓣道:“孤经常微服出来私访,也曾见过不少迎亲的场面,像你这样热闹的还不多见。” 李益笑道:“关于这一点,微臣就更愧愧了,长安的人好热闹是天下皆知的,而消息传得也是别处比不上的,微臣在前两年未曾为朝廷效命时,在长安很干了一些荒唐事,给长安人添了不少的谈天材料,所以微臣今日迎娶,大家都要看看微臣是怎么样子!” 太子也高兴地说:“说得有理,只是你还是太谦虚了,你的人未到长安,文名已经是先至,到了长安后,风流蕴借,才华逼人。长安市上,谁都听说你这个美男子,楼头少艾,闺中妙女,更不知有多少在偷偷地为你害起相思病呢,所以你今天迎娶,引得大家都出来看,那倒不稀奇,能赚得这一路上的落英缤纷,才是真的值得骄傲。这些花儿都是她们辛辛苦苦做了起来,准备在新年时戴在头上,插在鬓角上添娇媚的,为了你,她们都毫不吝啬地掷了下来……” 李益笑道:“臣少年无状,说不定这是她们拋下来打臣的。以惩臣的轻薄。” “哦!要打你,她们该拋些重东西下来,这么轻飘飘的花儿,打得痛你吗?” 李益道:“这都是沐殿下的恩泽使臣逃过了一场灾祸,她们见到殿下在微臣附近。唯恐失手惊及殿下,所以才改拋花朵下来了。” 太子大笑道:“十郎!难怪那些女子一个个对你都死心塌地,爱得入骨,你真有一套本事,别的不说,单凭这张嘴,就能骗死人,明明知道你心口不一,说的是骗人的话,可是听起来却舒服得很,连孤都是如此,更别说是那些女孩子了。” 李益知道麻烦过去了,太子心中的不舒服,总算被自己解释开了,于是也笑道:“微臣的长处很多,殿下怎么单单记得这最不成材的一桩呢!” 太子笑得更高兴了,倒是两傍看热闹的人与那些随侍的人员,一个个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高兴,但是他们却知道一点,那就是太子很少这样高兴放肆无忌她笑过,也很少跟人如此投机过,看看这个李益的确是不简单,居然能得到太子如此的激赏。 尤其是那些心中对李益多少还有点介蒂的人,为了太子赶这场热闹,他们不得不挤上一份,满心的不情愿着,这时也改变了对李益的态度而庆幸着自己幸而来了。 因为他们看得出,今后的长安,将是那个年轻人的天下了,下一个年头开始,也将是李益的年代开始了。 “疾风不逾日,暴雨不经昼。” 也有人在一边感慨着,他们是看见了李益的权势而发出那么一声低语,原因是李益的窜起是太快了,如疾风暴雨一般,而这一类的权势,往往是难以久长,很快就会崩溃的,可是这一句感概却变成了谶语。 它没有应在李益的宦途上,却应在李益的婚姻上,因为今天是他迎亲的日子。 李益的权势没有垮,因为李益不同于别的暴升遽起的人,只是靠着机会,靠着取欢人主而得宠,当势之后,又不知谋求人和,一味的倚势凌人,所以他们才倒得快。 李益的权势固然是靠着机会而建立的,但是大部份仍然是靠着他过人的才华,当机立断的魄力以及特殊的制衡策略而堆砌起来的,这种机会换了个人就无法运用,而在李益身上,不仅产生了奇迹似的效果,甚至可以说。这些机会是李益自己创造的。 所以,李益的得势固然不易,失势也很难,因为他的一切是无法由人取代的,除非是有人建立另起一个势力来推翻他,聪明的李益,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还有一点;李益不容易倒下的原因是李益很聪明,他手中掌握着权势,却不使人主感到威胁,他显示了安定大局的力量,却不使自己局于权势的最前端。 他使得皇帝感到少不了他,却不会使皇帝感到他有危险性或侵略性,这样,他使自己的地位安如盘石,固若金汤而很难动摇了。 鼓乐声中,卢闰英满身盛妆,头戴着朋珠缀成的凤冠出来了,脸上蒙着面纱,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有一些事使得李益微感不快。 送亲的是她的表哥刘希侯,在俗例上,娘家的父母是不便送女到婿家,但是一定有个娘家的亲人跟着,普通都是由新娘的兄弟跟着,而且是以未婚者为吉。 卢闰是独生女儿,她没有兄弟,势必要另外请人来送亲,但是他们卢家也是大族,本姓的族人子弟多得很,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异姓的表哥来送的。 临上轿前,新嫁娘拜别父母长辈,受嘱咐几句临别的训词,那几乎是俗套,勉励她要善为人妇等等,倒是没什么好叙述的,只是卢闰英忽然想起这一去就是到了别人家,与自己原先的一切都隔着一重关系了。 一时情绪激动,难以自抑,放声大哭起来。 这也无可厚非,而且是新娘出嫁时常见的事,遽离亲人,嫁到别人的家,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依恋之情,固然难免,如果嫁得远的,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日才得重见,更是要伤心了。 上轿前新娘的一哭,几乎已成了惯例,倒是不哭,反而成为新闻而惹人非议了。 这一哭,少不得有人要劝,卢夫人劝了几句,结果自己也被感染得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团,卢方也是老泪纵横,哽不成声,于是闹哄哄的气氛,顿时充满了伤感的意味了。李益看了直皱眉头,他倒不是认为哭得不对,事实上这也是很通常的现象,尤其是卢闰英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就像是心头的一块肉,虽然出嫁成婚是一件喜事,但不舍之情也是可以想象的。 只是他们的哭,倒像是从此永别,再不相见似的,李益说不上什么不对劲,但直觉上感到他们这种难舍难分的情况,是个很不吉的征兆。 因此他只有向站在一边的刘希侯眨眨眼。 刘希侯很乖觉,立刻凑过身来问道:“十郎,恭喜你了,有什么事吗?” 李益低声道:“吉时将过,刘兄最好去催催他们,时间不能再拖延了,而且太子殿下也随同莅临迎亲,在他面前过份的失仪,就不像是官宦之家的体统了。” 刘希侯一听可简慢不得,赶紧过去,低声劝解中把这番话说了,这自然非同小可,首先是卢方止住了悲声,还带劝住了自己的夫人:“别再哭了,让女儿上轿去吧,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女婿是你的侄儿,嫁得又不远,就在长安城里,随时都可以见面,也不必要舍不得这个样子。” 卢夫人总算出止住了悲声,卢闰英哭软了身子。在雅萍的扶持下,几乎不能成步,刘希侯只得赶忙架着她,匆促地登轿,以至于许多絮絮的仪典,簪如挥桃枝驱煞啦,洒五谷以示丰富吉祥啦,都未及举行。轿子抬到了新宅,倒是早已布置就绪,炮乐齐鸣,交拜了天地,送新人入了洞房。 李益挑去了覆面的头巾,看到卢闰英的眼睛都肿了,心中就有点不乐,因此他对新娘的第一句话也是充满了火气的:“闰英,我知道你对嫁过来感到很委屈,可是这也没办法,那是你老子自己挑的日子……” 卢闰英不禁一怔道:“十郎,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李益道:“我要怎么说呢,看你临时上轿时,那种不肯上轿,呼天抢地的样子,倒像嫁过来是跳下火坑似的。” 卢闰英自知理屈,可是仍然忍不住道:“我生下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了爹娘,不舍之情,自是难免,这也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像你这样,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却很少有的,若不是我在催就误了时辰。” 卢闰英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会拖下这么久,我只是想爹跟娘年纪都大了,两位老人家素来就少话说,最近更是吵得更凶,我在的时候,还可以为他们排解一下,我不在了,就连个和缓的人都没有了,也实在替他们担心,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平时是不在意,那时都想起了,实在丢不下来,因此也就……” 李益道:“固然没有上轿前不哭的新妇,但是也很少有像你这样悲戚的新娘,就像是押赴刑场似的……” “十郎,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这本来就是事实嘛,你光知道娘家的事丢不开,不为我想了,太子陪着我迎亲,这是何等的殊荣?可是你却让他站在那儿,听你们长啼了半个时辰,这还不说,最后拖拖拉拉地上了轿子,许多仪典都忘了……” “这……我胡里胡涂,一点都不知道,十郎,你不会在乎那些俗套吧?” “我是不信,可是我母亲很讲究,她刚才听说了,已经很不高兴,那也罢了,最糟的是你这个样子,那还像个新娘,倒像个罗剎夜叉了;目似铜铃,发赛飞篷,让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卢闰英呵了一声,忙起来到妆台前面,那面大铜镜用锦袱套着,她打开看了一眼,自己也吓了一跳:“怎度眼睛成了这个样子,那可怎么好?” “我正想要问你,一会儿闹新房的人都来了,你这副样子能见人吗?” 卢闰英低头想想道:“新妇三朝不见客的。” 李益愠然道:“是的,新妇三朝可以躲在屋里不见客,但是却不能禁止客人到屋里来闹新房,刚才我还听太子说他要带人来,好好地闹一下呢,你这样子算什么?” 卢闰英微微有了点怒意道:“我这样子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只是眼睛红肿了一点,谁都知道我才哭过,人哭过之后,样子总不会很好看,很多人喜欢拿梨花带雨来形容女人哭泣之态,那也不是什么美……” “怎么不美呢,梨花瓣上,轻滴着一点点的雨水,情韵兼至,是很美的情境呀!” “你只往美处看,梨花经雨之后,打落满地残瓣,一片狼借之状,徒见凄恻……” 李益被她驳得倒是没话说了道:“我们今天不是谈梨花带雨,人家久闻你是长安市有名的美人,都要来欣赏一下你的美姿的。” “那更荒唐了,我又不是给人家看的。妇人以德工为重,姿色何足骄人?” 李益道:“不给人看,至少应该让我看了高与吧,女为悦己者容,这是一个做妻子的本份吧。” 卢闰英默然片刻才道:“再等一下,我把脸上的脂粉重新施一下,就会好得多,十郎,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们别吵架行不行!” 李益正要开口,卢闰英忙又道:“我晓得,你一直为了我爹对不起你,心里到很恼火,但是我却没有对不起你呀,现在我已嫁了过来,是李家的媳妇,而不再是卢家的女儿了,你更没有恨我的理由了。” 李益叹了口气:“我几时恨过你了?” 卢闰英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远已听得人声吵杂,卢闰英忙道:“人来了,你去挡一挡,让我添添妆,回头好见人。” “你也知道这样子见人不好看!” “我是无所谓,但是你希望有一个受人夸耀的妻子,我就必须尽到这个责任。” “这……叫我怎么拦呢?总不能堵住了房门,不让人进来呀?” 卢闰英想想道:“这样吧,外面就是书房,你把人邀到那儿先坐,说你催妆未竟,先请他们坐一下。” “那我不是又要做诗了吗?” “你本来也应该动动心思,因为你是以诗名先动长安的,何况又以速才而见闻,新婚之夕,没有催妆诗,那不是会叫人笑话了吗?” 李益一听倒是引发了兴趣,出到外面,绣案上倒是准备妥了,连一张桃红飞金的诗笺都给他置妥了! 可见别人是准备他作催妆之吟的,李益坐下,拿起了笔,濡湿了墨,握管待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落笔了,思索很久,仍是不着一字。 这使李益心中感到很烦……难道我的文思已经枯竭,今后再也无法做诗了? 李益在心中暗问自己,而且是充满了惶恐的心情的,虽然他现在已是名成利就,不再需要以诗文自售了,但是时下的人都重此,而且他一向是以此擅胜而感到自傲的。越烦越不能成篇,勉强挤出了两句自己念来都觉得拮赘,而更令他到烦恼的是外屋传来的语声人声。 客人已经来到了,只是被雅萍挡住了:“列位大人,我家姑爷正在作催妆诗,请列位大人稍稍等一等……” “哦!君虞兄文采风流,这催妆诗一定是绮丽蕴借,传诵千古之佳作,大家等一等,留待欣赏一下君虞兄的佳作……” 于是听见大家都答应了,李益却更为烦了,回头拿什么去向人家交篇呢?这又不能够胡乱应个景的。 正在烦的时候,又听得大家一阵揖让声:“殿下也有兴趣来这儿凑个热闹?” 太子笑道:“十郎是长安第一名士,卢小姐又是长安第一美人,两个第一凑在一起,成了神仙眷属,是天下第一美事,我这俗人,怎能不来沾点喜气呢……” 然后是高晖的声音道:“佳人才子,诚然难得,但是像殿下这样的贺客,才是真正的难得呢,刚才殿下说了这桩美事,加上殿下这位客人,就成了四美兼备了,沾光分喜气的是微臣等人……” “对!对!双美具,四难并,这是千古盛事,都因殿下这一来而促成了,恭喜殿下……” “慢来!慢来!今天是十郎的喜日良辰,你们不去贺新人,却来贺孤家,这是怎么说呢?” “吉日良辰只不过一时即过,殿下这一光降,乃成千古之盛事。是以更应该向殿下贺喜……” “好!好!说得好,我们大家恭喜,大家都有份,嗯!你们不是要来闹新房的吗?怎么坐在这儿呢?” “回千岁殿下。因为姑爷正在作催妆诗,所以才委屈列位大人在这儿等一下!” “那倒是应该的,不过十郎的倚马才华,有这会子功夫,便万言书也该完篇了,走! 走!咱们进去瞧瞧。” 于是太子领着一大群人进了屋子,李益只得迎了上来,太子一把托住了他:“十郎,洞房之中,不论廷礼,三天无大小,我们都是来闹房的,你可别行礼。” 李益也就罢了。太子一看桌上的诗笺已经套进了封缄,笑着道:“照说这要新人看过后,才轮到别人看的,可是我们等不及,要先睹为快了。” 抽出了诗笺,他怔一怔后道:“妙!妙!妙!” 别人一听说妙,都争着上来看了,可是笺上只有三个字,敢情太子不是夸说诗妙,而是念出了那三个字而已,可是妙在什么地方呢? 高晖忍不住问道:“十郎!你这上面只得三个字?” 李益笑道:“还有六个字,却是不便写在上面。” 太子道:“九字催妆,这一定是别饶情趣的绝佳妙词,十郎,你别再闷人了,快念出来给我们听吧!” 高晖道:“对!你要是不把妙妙妙下面的六个字念给我们听,大家就扰你个没完,叫你今晚不得好过。” 李益道:“其实也没什么,这各位都是过来人,我不说各位也应该想到是那六个字。” 太子道:“十郎,我们可没有你那种倚马才华,怎么会想到你要接的是那六个字呢?” 李益笑道:“殿下请恕微臣无状,这六个字可没什么大学问,是男人都会有的心情,也是任何一个男人,身历此境所共有的情形……” 大家被他越说越好奇,也有人开始去揣摸那六个字是什么字,一时议说纷纷,都在你一句,我一句的。 太子笑道:“大家别再胡猜了,大家别忘了,这是催妆诗,一共才得九字,前面已经用去了三个妙字,后面这六个字是妙在何处,谁能用六个字就形容尽致而值一连三妙的?十郎还是你说吧!” 在一连声的敦请声中,李益缓缓接道:“那还是两句赘字词,实际只有两个字,是快快快,慢慢慢!” 大家为之一怔,谁也想不到这么六个字,太子笑笑道:“十郎,你的催妆诗可说是千古绝唱了,这九个字究竟是怎么个解释呢,我们可实在不懂。” 李益笑道:“别人作催妆诗,是新郎到岳家迎亲,新娘躲在绣楼上羞不肯下,新郎展示才华,以一诗飞笺,得入绣楼,免得误了时辰。” “是啊,催妆诗原是上花轿而做的,这会儿人都抬来了,还做个什么催妆诗呢?” 高晖笑道:“也有的,因为迎亲去得匆匆,不能再耽误了,新娘只得先上了轿,送入洞房之后,新娘紧闭着闺房门,一定要等新郎的催妆诗缴了卷,才得进房呢。往常有些新郎官们才思较钝,要苦苦思索,推敲半夜,才能完篇,甚至还有终宵不得入室的。” 李益笑道:“那就不是催妆,是考新郎了。” 高晖道:“是啊,所以把洞房之夕,称为小登科,因为也得经过一考,不是轻易可得的。” 李益笑道:“兄弟运气还不错,新妇原为中表兄妹,彼此早经定情,芳心独钟,所以这洞房一考已免,小登科可以不第而擢。” “那你还作什么催妆诗呢?” 李益道:“兄弟不是催新娘快点着妆登轿,而是催她快点卸妆登榻。” 大家都被逗笑了起来,高晖道:“不管你是什么,至少你要把那九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 李益笑道:“其实这最简单不过,新娘经我一催,虽是羞人答答,却也不忍坚拒,于是把我赶出房门,以便卸去吉服,更换上便装就寝。” 高晖道:“这也不值得,一连三个妙呀!” 李益笑道:“我虽然被赶了出来,但是里面绣窗忘了关,由隙缝中看过去,正好看见里面初卸罗衣,当此情景,谁会不连呼三声妙呢?” 太子大笑道:“不错!果然是妙,窗中窥春色,美人解罗衣,果然是妙不可言。” 秦朗笑道:“十郎,这话欠通,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脱衣服,今夜虽是你新婚之夕,可是在此之前,你早已艳事频传,看得多了,纵然换个人,也不会妙到这里。” 高晖忙道:“该死!该死!小秦,你满口胡说,不怕新娘子听见了,回头拿棍子打你出去。” 秦朗笑道:“听说新娘温文娴淑,绝非一般醋娘子可比的,他们在未婚之前,就曾经比翼共赴娼家,召妓度曲侑酒,传为长安的佳话,我想不至为这个而挨打吧!再说十郎也不是惧内的人,他连偷看新人换衣服的事都敢公说出来,也不至于让朋友挨打吧。” 太子笑道:“笑话归笑话,十郎,听秦朗这一说,孤家也认为很有道理,你不是没见识,纵有甚动人之处,也不至于妙到那里!” 李益道:“今宵在闺中笑谑,大家可以言不及义,微臣就斗胆直言无忌了,此景此情,确不可同日而语,以前固然有过美人当面除衣,但不是忸忸怩怩,就是躲躲掩掩,总是不够自然,不比此时,不知有人在看,举手投足间,都别具一股媚态,这三个妙字倒是值得的。” 太子笑道:“这话倒不假,想当年玄宗帝宠杨妃玉环之时,赐浴华清池,就有贿赂官人,不得声张,然后隐身处于秘处私窥,也是为了欣赏那一种自然不做作的风情,十郎的确是解人,这三个妙宇倒是值得的,可是后面那六个字又是如何说呢?” 李益道:“罗襦已解,雪肤乍见,妙处尽入眼底,那时只希望她快一点,能够先睹为快……” “嗯,这也说得过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时也,直恨不得跑过去帮上一手忙,口中不能出声,心里却急着连声在催!那三个慢字又如何呢?” 李益笑道:“吉服既除,春色己见,却有韶光留不住的感觉,因为里面又开始着上便服,此时只有希望慢一点,好多看一会儿。” 太子大笑道:“不错,是越慢越好,十郎,才子风情果然与人不同,当真妙不可言,只可惜仅能室内生春,不足为外人道也。玩笑归玩笑,要是传到那些老厌物耳中,说孤带着大家谈风月,扳起面孔来,派我一大篇不是,那就太没意思了,十郎,此刻新娘子的衣服也已换好了,该出来让我们见见了!” 雅萍听了忙把门开了,扶了浓妆的卢闰英出来,低着头,向众人一一行礼。 李益倒是为之目光一亮,因为他从卢闰英的脸上,居然找不到半点哭过的痕迹,就是肿得发红的眼睛,也都平服了下去,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太子见了大笑道:“十郎,你那催妆诗简直是胡说八道,新妇吉服未除,那来的那番妙境。” 李益也笑道:“凡事想象最美,只要见了,也就没有那种美境了,那只是微臣坐在外室幻设的情境而已。” 高晖道:“说的是啊,我们也是太忽略了,这外室跟内室之间,除了一门之外,根本就无窗可通的。” 郭威也叫道:“对啊!我们要是早一点想到找一找窗子在那儿,也不会叫他唬弄了半天了。” 李益笑道:“窗子是有的,只是你这俗人找不到而已。” 郭威道:“我承认我俗,可不承认我瞎,这屋子明明没有窗子,这所别业在未赐给你之前我们就住过,这儿是我们所称的桃源渡……”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高晖忙问道:“世子,这桃源渡三字是怎么个出典呢?” 郭威笑道:“桃源一典,出自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的桃源是避秦的,我们的桃源就是以此而命名。” 李益道:“现下已无秦乱,世子避秦之说何来?” 郭威大笑指着秦朗道:“避秦是躲开他的老子翼公爷,因为我们兄弟俩的拳头粗,小秦的点子又多,每次闯了祸打了架,都是他出的主意,怕翼公爷来找我们,就躲在这儿说是读书,借用殿下的名义把他老人家给挡回去。” 太子道:“好哇,难怪每次翼国公见到孤,总要说上两句,什么犬子顽劣,望殿下多加管教,我老是胡里胡地应着,敢情你们是瞒着我,拿我的地方来作挡箭牌的!” 郭威笑道:“这也不算瞒着殿下,我们可都是得到殿下的允许这样做的。” “得到我的允许,我什么时候允许的?” “很久以前了,殿下在这儿邀我们大家斗了三天的蟋蟀,我们家里的人来我,是殿下自己出来打发他们说留我们在这儿陪殿下读书,我们的家人信以为真,就放心的留我们在这儿了。” 太子也沉入了回忆中笑道:“你说的是那一次啊,那可真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还记得那年我们为了抓蟋蟀,在夜间爬上了终南山,肚子饿了,就到附近的道观里去偷冷饭吃,却被小道士发现了,吵着要拿我们送官,然后是郭勇带了几名家将来了,见面也不说破,冒充官人把我们从道观里带走了,说是要送到边疆充军去,观里的道士又不忍心,反过来替我们求情,说我们只是为饥寒所迫,出于无奈,郭勇执意不允,结果老道士涕泪交流地每人给了我们五百钱……”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是真心的笑。为往事的情趣回味而笑,其它的人也跟着笑,笑中却有着无限的羡慕,不是羡慕那种情趣,那不过是几个少年捉狭胡闹而已,除了他们自己感到有意思之外,别人听来,亦不怎样,只是其中有一个即将要当皇帝的东宫太子,那就令人羡慕了,美慕这一个人;参加其中,非富即贵,现在都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将来更是衣朱带紫的长安新贵,有些人更是在后悔着,抱怨着…… 后悔,抱怨的人自然也具有相当的身份,在当年也有机会跟着他们一起嬉乐的,只是因为父兄的督促,或是本身的拘谨,把时间用在书房中真正去读书了。 读书不见得没用,多少也能弄到较为重要的职位干干,但是却无法打进那个小圈圈裘去,成为皇室的心腹股肱,掌握着天下的大权了。 郭威笑着接下去说道:“殿下后来就对我们说,你们如果惹了祸,怕大人追究,就躲到我这儿来吧,说是我邀你们来读书的,我对门上吩咐过了,任何人来了,家人找来都这么说,不准任何人来打扰的……。” 太子想了想道:“是吗?我那样说过吗?” 郭威笑道:“当然说过了,以后我们十天半个月的,总会来躲上三四天,若是殿下没有吩咐,门上也不敢胡乱回话的。” 语毕转向李益笑道:“十郎,你说你的胆子大不,我们对这所屋子如此熟悉,你居然在我们面前打马虎眼儿,凭空在墙上开出两面窗子来了。” 李益笑笑道:“确实是有两面窗子,只是不开在墙上,而是开在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在墙角上划了一扇窗子道:“这扇窗子开闭由心,大小无形,能极目之所不能至,上达青冥,心之所思;神之所及,无一不尽收在眼底,寒冬能见桃李芬芳,暑夏能有寒梅吐艳……。” 说得大家都笑了。 高晖笑道:“够了,十郎,你别再说了,回头那两个小傻瓜还有信以为真,真叫人在他脑袋上去开扇窗子呢。” 郭威也笑道:“老高,你别欺负我读书少,但我还不至真傻成这个样子,以前我承认过于贪嬉,没有好好用功,搬书篓子比不过你,自从接下神策军以后,为了需要,我还真下过一番苦功呢!不信我跟你比比兵法看?” 高晖道:“这个我甘拜下风,别的东西还可以说,兵法一书,令祖郭老令公已经深得个中精髓,所以他领的郭家军所向披靡,你们哥儿俩是家学渊源,再也无人能及。” 郭勇这时才首次开口道:“家祖父对兵法与用兵一向很自负,当年征战,他老人家每以奇兵而致胜,以寡击众,屡建奇功,可是老人家听到十郎在塞上的事迹时,也连连摇头,自叹不如,说十郎用兵,神奇已是空前绝后,那完全是神来之笔,无人能及的……” 郭威接着道:“是的,十郎奏凯回师时,老人家还叫我们去多多讨教,可是听了十郎对敌的详细经过情形后,又不要我们去了,他说十郎用兵的精妙是无以言传的,虽然神妙却不足以为法,因为这完全是凭他的才智,随机而应变,我们若是才智不好,学他的方法,画虎不成事小,恐怕连狗都不像了!” 李益的心中得意,但口中却谦辞道:“老千岁太谬赞了,那里懂什么兵法,只是胡乱凑巧时瞎碰而已。” 高晖正色道:“十郎,你可别以为老千岁是捧你,他说你的成就虽然值得激赏,但是对你的行事却不敢赞同。” 李益一怔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对?” 高晖道:“那倒不是,老千岁说,你行事太险,不能有一点错失,否则就会导致全盘皆墨,一败涂地,所以他才说你不足法,因为领军布阵对敌,绝对避忌一个险字,最贵在一个稳字,先要留好退路,能攻则攻,不能进则守,这才是为将之道。” 李益不得不叹服道:“对!老千岁究竟是疆场名将,他的话弥足发人深思。我的行事不但是在冒险,而也是在冒大险,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不但会把自己的命赔上,且还会导致极大的漏失,所以我虽然在河西侥幸得手,却不敢再多事进取,殿下要我乘势多进几个地方我也力加婉辞了,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能力……” 太子笑道:“先前我接到你辞谢的信函,心里还有点怪你,可是经过郭老令公的一番解释后,我才明白,也才未曾对你多作要求。” 李益心头又是一惊,这时他才深知为人处事之难,以及人心难测,当他拒绝了太子的密请,对河西附近的一些藩镇加以并吞时,倒不是顾忌到什么险不险,因为他行事一向就是在冒险中,手头并没有真正的实力。 李益不肯一战,他是怕树仇太多,将来在朝廷里处处受击,李益的志在庙堂而不在疆场,他就不想自己有太多的政敌,这个原因当然不能说出来,但他例举的理由却很充份,说自己无权动令将师。 目前跟他们只是利害之交往,如果对方不欲战而强以战,则是大损其利,一定不会同意的,那样一来连早先建立的一点关系都难以维持了。 这有两种原因,第一,李益是借此解释自己对那些将帅并没有绝对的控制之力,以免遭受猜忌。 第二点,他也间接地说明了要控制一个地方,用兵是下下之策,可以用很多的方法,兵不血刃,旁敲侧击,找出对方的弱点所在,或是利害相关之机,用心不为不苦,而且也是在为太子打算,可是却没有得到太子的满意。 至少在太子的心中,还是认为自己在有意藏私弄权,唯恐动摇根本而不愿意轻启战端。 幸亏汾阳王对自己很照顾,他那番理论固为有理,但郭汾阳用兵就是专门走险,为正法所不取。 有一次他只以五千人,面对敌方六万大军,对垒之地又是在平阳无险可守之地,这一仗没有打,几乎就已经注定了胜负,谁都没有认为郭子仪能胜。 连对方的主帅都如此肯定,所以布下营后,根本没把郭军放在眼中,通令传檄,限他在十二个时辰内,率众投降,否则一过限期,立挥大军进迫,鸡犬不留。 那正是讨史思明余部时,大家把投降的兵用来驱作前部,以阻对方的乱箭,所以死伤最烈。 郭子仪得到檄令之后,最好的办法是退却逃走,可是郭子仪没有退,他召集了一些将校,对他们晓谕道:“败退为临阵脱逃,你我身为将帅,都是死罪,投降则多活几天,到了敌阵,下次被驱作前部也是死,目前大势对我们是死多于生,只有一个死里求生的办法,就是向前攻。” 向前攻说来只是三个字,但谈何容易,以五千对六万之师,几乎也一定是死,但是郭子仪有办法他悄悄地带了一小半的人进行突袭,然后又叫一部份人绕过敌营,用树枝拖在马后。扬着骑尘,好象有千军万马来攻一般,传找几个身手矫捷的军士,穿上散兵的衣服,冒充敌军巡逻,在敌方的粮草营里放起火来。 三管齐下,同时发动,声势还真惊人。 敌军在仓促之间,既获急报,说有大批唐军来援,然后又知道了郭子仪前来突袭,以为郭子仪跟友军联络好了,前后来夹攻的,不敢迎战,仓猝溃散。 这是郭子仪最得意的一战,也是成名的一战,然而胜机全得于一个险字,而且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也不足以为法,诸如此类的大大小小战役很多,郭子仪因而作了一番用兵的心得,藏在家中,秘遗子孙,李益是早年在郭威那儿看过的,大意无非是要后人不可死守兵法,要懂得活用,用时势来制宜,而且最标榜的就是一个“险”字。 说他一生勋业,全是得之于“险”。 一个持这种论调的人,对于李益在河西的作法,应该是大加激赏才对,何以会对他横加贬词呢? 可是李益心中却充满了感激,知道这位老元戎是为他远祸免灾,消除人主对他的猜疑。 在郑州时,他也接到过郭汾阳的密函,也是叫他善自警惕,因为他的成就太辉煌了,以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竟能将强兵顽将在短短的时日中,控制于掌把之中,这是一项空前的创举。 以此类推,天下在握也并非难事,怎会不遭人主之忌呢?所以他建议李益最好是调任京官,跟太子多接近。把一切都公开,这才是避祸之道。 现在他还能有一点左右的力量,当为李益尽最大的力,刚接到信时。李益还笑他胆子太小。被人陷害得怕了,自己可不会那么胆小,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起来,这位老元戎不但军事经验丰富,对做人为官之道,也已深得个中三昧,难怪他能荣膺王爵,备受天子敬重,誉为人臣之范了。 感激之余,他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向郭氏兄弟道:“老人家的教训实在是金玉之言,过一两天,我一定到府上去向老人家请安,恭聆教诲。” 郭勇笑道:“那倒不敢当,不过老人家很想念你,今天他没有来是怕你太麻烦,等你过了三朝,也正好是新春开元,你去拜年时,可得预先准备一下,到了我家,老人家就不放了,因此你最好另作打算。” “一定,开了春,第一件事就是去向老人家拜年请安,那天是大年初二吧,我准定那天来。” 郭威笑道:“说定了,我就这样回老人家了,你可不能爽约。叫我交不了差。” “不敢,不敢,与长者约,怎敢有违!” “谅你也不敢的,至时不到,我就点齐家将上门来抓人,今天是你的吉期良宵,我也不多耽误你了。” 虽说是要闹一宵的,但是太子身为人君,自然不好意思太随便,听郭威那么一说,也就赞和两句后道:“十郎,照说你新婚期间,应该百事不理,可是你的事太多,父王可能在明天要召见你,因此我们也不多扰你了。” 他领头一走,其它的客人自然也只好走了,尤其是听说明天皇帝要召见,想必有很多秘密要予垂询,李益也得准备一下,就更不便多扰了。 送走了客人,李益深深地吁了口气,这些消息对他来说,自然是值得兴奋的。 但是也有隐忧,那就是太子的心性多疑而难测,将来在朝为官,恐怕还得多加小心,才不会招人君之忌。 想了一想,雅苹出来道:“姑老爷,时间不早了,爷可以安歇了。” 李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卢闰英已经回到内间去了,只有雅苹一个人穿了身锦缎彩服,满头珠翠,居然也是盛妆,倒显得明眸皓齿,成熟多了,不像以前那副小鬼头相了。 再想到一年多前。初度破瓜,她的那副瑟瑟可邻之状,李益心头不禁一阵旌荡,忍不住用手指捏捏她脸颊笑道:“怎么,小丫头,你等不及了?” 雅苹的手中端着一个银茶盘,盘中放着一盅茶,噘着嘴道:“今天是你跟小姐的吉日良辰,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是跟着闰英过来的,有她的就有你的,她从此姓了李,你也是一样的!” 雅苹苦着脸道:“姑老爷,您做做好事,可怜一下我吧,这个盘子那么沉,我的手都累得不能抬了。” “一盅茶就会把你累成这个样子,雅苹,你倒是越来越娇贵了。” “天地良心,姑老爷,你随便叫个人来试试看,东西虽然不重,可是一直捧着,将近半个时辰谁也受不了。” “什么?你捧那么久干嘛?” “爷在一个人想事情,小姐吩咐过不准打扰,婢子只好站在后面等着。” “唉,你真傻,我想我的事,你也不用一直站在后面呀,招呼一声也行,把茶放下来也行。” “小姐吩咐过了,说爷在一个人静思的时候,必然是在思考什么极为重要的问题,一打断了就乱了,所以绝对不能打扰。” “这倒是的,不过也不需要你一直在后面等着,你大大可悄悄的放在一边。” “婢子不敢无礼,应在一边侍候的。” 李益笑道:“那来的这么多规矩。” “是小姐吩咐的,小姐一向注意规矩,在卢家时,她就对下人管束很严,不准他们任意行动,乱了礼数……” “所以她把规矩也带过来了?” 雅苹道:“小姐说爷的公务有很多机密,人来客往,经常是商讨一些重要的事,所以更要约束下人守规矩。” 李益很感动道:“闰英想得很周到,这倒是很重要的。” 雅苹又道:“小姐说她刚过来,还没想着手理家,不便对下人过严,但是又不能放松,一开始没弄好,以后再整顿就不容易了,所以要婢子做个样子。” 李益笑道:“你家小姐理家的才能是一等一的,再加上你这个好帮手,将来家里的事我很放心,只是要你们多辛苦了,这幢宅第是太子赠送的,下人也都是拨过来的,恐怕要你们费心去好好训练一下……。” 雅苹笑道:“爷言重了,这是我们应该尽的本份,何劳爷的吩咐,时间已经不早了,爷请进去安息吧。” 李益笑着道:“小丫头,小姐在房里不急,倒是你在外面急个什么劲儿?” 雅苹道:“不是婢子急,而是爷明天还要应圣上的召见。今儿不好好地休息,明天怎么会有精神呢?” 这倒是正事,李益也不再耽搁了,来到屋子里,红烛高挑,卢闰英还是一身吉服,坐在床缘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李益上前握着她的手,笑道:“闰英,害你久等了,而且我们这次的成婚实在太匆促。” 卢闰英微微一笑:“很够好了,皇家执事开道,东宫太子伴随迎亲,公主出嫁也没有这么光采,长安城里,恐怕还没一家嫁女儿有这种排场过,爹的嘴笑得一直合不拢……” 李益轻轻道:“闰英,这份荣耀虽然得之不易,但是我并不以为光荣,你知道皇家的人,给你一份面子,却要你连十分的命来报答的,这还好?帝眷一隆,遭忌必多,树敌也多,不知有多少人想在后面推你一把……” 卢闰英道:“可是有许多人宁可被人推下深渊,跌得粉身碎骨,也希望能站到那个地位上去!” “是的,那些还没有站到上面去的人,才有那种想法,真正站到上面的人,只想如何能安安稳稳地退下来。” 卢闰英怔了一怔道:“哦,那么十郎,你呢?” “我?”李益笑了一笑,满怀自信地道:“我现在还没有站在那个地位上去,只有推人的份儿,别人推不到我身上,所以我始终可以做个旁观者。” 卢闰英感到不解地道:“立朝为官,还有旁观者吗?” 李益道:“有的,宦海就像是个戏台,那些做官的一个个粉墨登场,杂技百戏无所不包,却没有那一出是演不完的,完了一出就得下台,把地方让给别人,只有看戏的才可以一出接一出的下去。” “你就是那个看戏的?” “可以这么说,但又略有不同,我是坐在看台上看戏,对戏台上的演出有时可以参与一点意见,叫那些伶人优伎如何演,或是那一个伶人合我的意,让他多演几出,那出太过沉闷,可以叫他早些结束。” 卢闰英道:“爷,你的口气太自大了,别忘了你坐的是一座危台、摇摇欲倒,何况还有人想把你的看台拆掉。” 李益道:“不错!你的这个比喻很有道理,任何一个掌理我这份事务的人,都是坐在看台上,而且这危台还必须自己建造的,有些人需要我帮忙,自然会帮助我建台,帮助我维持,有人则极力拆台想把我拖下来,好建立他自己的看台,我是拆了刘学镛刘老儿的,自然一定还有人想动我的主意,可是我不在乎,我这座看台的建台支柱很坚固,没人能拆得了的。” 卢闰英轻叹了一口气:“十郎,昨天晚上,爹还跟我作了一夕深谈,话题大部份是关于你的,他妨你今后还是稍事收敛,千万不要锋芒太露……” 李益道:“我懂,可是我的看法不同,锋芒太露固然不妙,但太过藏敛吃亏更大,就以你父亲来说吧,如果他当时在河西不是太过于软弱,事事听人摆布,就不会被史仲义硬挤掉了。” “史仲义并不能挤掉我爹,爹发现史仲义的背后是兵部在撑腰,才不跟他争了。那主要是朝廷的授意。” 李益道:“朝廷对各处边疆,采取了同一样的方法,但你爹却是第一个被挤走的,为什么别人不受到威胁呃?” 卢闰英顿了一顿才道:“我昨天也问了同样的话,可是爹的回答却很有意思,他说正因为他是第一个释去兵权的,还可以借此弄个好名义,内调京都,位列三台,也因为朝廷要安抚那些边帅,就必须会对爹诸多礼遇,以免生变,若是到了后来,朝廷掌握了大部份的实力后,雷厉风行,着令大家交出兵权时,就没有这么便宜了,弄得好的,最多解甲归里,弄得不好,恐怕首级都不保。” 李益又是一震,仔细地玩味了这番话,觉得大有道理,朝廷的意向确是如此,太子对自己如此优遇,要自己从事策划也是这一件事。 从这里看,他的老岳丈卢方倒不全是个草包,至少在某些地方,他的想法与看法都比人深远。 卢闰英忽又一笑道:“好了!今天可不必谈这些了。” 李益笑道:“对!对!我这个老婆实在娶之不易,费了多少的人力才到手,我也应该好好地珍重今宵。” 虑闰英被他拥着,红着脸上了床,李益忽又想起道:“那一对龙凤烛还没有吹熄!” 卢闰英道:“不必了,天色已经微明了。” 果然窗纸上已经微微泛白,李益不禁苦笑道:“春宵苦短,我这春宵还没有半点春光呢,怎么天就亮了?” 卢闰英斜瞥了他一眼道:“客人们已经闹得很晚了,你又在前面想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心事……” “不是心事,是我日后的重要大事。” “再忙的公事,也不需要在洞房之夕去想它吧!” 李益苦笑道:“闰英,也许是我选的时间不对,可是我这个人一向有个毛病,心里面搁不得事,一件事情有了麻烦,我必定要立即思考对策,一直等把事情想通了,把对策想通了才肯罢休,也才有心情去做别的事,所以有很多人羡慕我捷才,有人佩服我临事不乱,眨眼之间,就能当机立断,天知道我在事先已经呕了多少心血。” 卢闰英道:“今天又发生了什么必得你费神苦思的事?” “今天自然不会有事,但是我不能等事发生,必须防患于未然,只要见到一点征兆,就应该去思考一切的可能,把最壤的可能到如何,都先想好了决策,等到事情来临时,我就不怕了。像我在河西对付史仲义时就是如此,他的行动极其隐秘,事前毫不透露,我是在偶然的机会中听到了一点动静,立刻深思判断他的意向,以及他可能采取些什么行动,都作了一番探讨,判断,然后再从事部署,谋求对策,所以等他发动时,我早已成竹在胸,从容应付,也幸得如此,才算一切主动在握,不致反为所乘,造下奇迹似的成果……” 卢闰英也渐渐地有了兴趣问道:“今天你又想什么呢?” “今天我是在思索太子的态度。” “太子不是对你好得很吗?” “是的,可是我以前跟他接触很少,对他也不了解,今天总算在谈话中,对他有较深的认识。” “我爹说太子英明果断,比主上皇帝能干多了。” “能干是不错的,英明果断则未必,只是他机心深,疑忌之心较重,想得多,善于用人,也懂得用人,在这样的人主之下做事,有能力不会被埋没,但是锋芒太露,也容易引起他的忌猜,做事情很难。” “那你打算怎么样呢?” 李益笑道:“晓得他是怎么一个人之后,我当然会有自处之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一品夫人的诰命,迟早会有你份的,而且你更可以安心的是这一辈子都会太太平平,风风光光,顺顺当当的。不必有半点操心……。” 卢闰英也笑了道:“但愿如此,其实你的事我想操心也操不了,现在虽然你把问题想通了,但是天也亮了,你忙了一天一夜,还没休息过,快闭着眼睛靠一靠吧,回头还要打点着准备进宫呢。” “那还早,今天不临早朝,皇帝老儿也要睡个懒觉,我想陛见总是下午的事,咱们都还可以睡一会儿。” 卢闰英道:“我不行,我得换换衣服去请安去。” 李益道:“忙什么,那是三朝以后开始吧。” 卢闰英笑道:“别的人家婆媳没见过面,总得有个两三天时间去相互熟悉一下,我却不同,婆母是我的姨母,早就认识了,老人家又是勤快的,习惯于早起,我应该在老人家未曾起身前侍候去,别惹她说新妇懒。” 李益笑了起来道:“这个你倒是不必去挂虑,母亲是最肯体惜人的,她要的是一个大家闺秀,能够为我们李家装点门楣而又贤德的媳妇,这两点你都够了,可不要你去井臼亲操,班大家立女箴四德为德容言工,也是为了官宦之家而立的,所以将德容放在前面,把妇工列为最后,也是这个道理,因此像你我这种人家,倒是不必去讲究清晨即起,亲侍汤水,那些事让下人个去做就可以了。” “那我要做些什么?” “打扮得整整齐齐,光光艳艳的,去陪她聊聊天,然后应酬一下客人,让上门的堂客内眷们都夸说一声新妇长得很体面,能干,会做人,就是老人家的乐趣了,娘现在最需要的是奉承跟巴结……” 卢闰英道:“这两样还不简单,只要有钱有势,还怕没人来奉承巴结吗?这根本就是虚情假意,岂能作真!” 李益轻叹道:“你以为娘不知道这是虚情假意吗?可是她的想法却不同,她看得比谁都透彻,她说人在得意时,真的心的尊敬与假意的奉承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到了失意的时候,有的人根本绝足不来,有的人尊敬如故,这才看得出真假来。” “是啊!所以才显得真情之可贵。” 李益笑道:“真情固然可贵,唯其得之不易,可遇而不可求,在一个需要温暖的人而言,就不能去等候真情,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最难耐的是寂寞,最苦的是冷落,所以她要我争气,求上进,争上游,使她能够不闲着,每天总有人来探望她,到那里都能受到隆重的礼遇优待,明知那是假的,却令人高兴。再说,若能长时间维持着权势不堕,始终有人捧着,真与假又有什么差别呢?” “老人家倒是想得开。” “岂仅是想得开,可以说是超脱了,她说人若是一辈子都能在假意曲承中,才是真正的福气,到了只有真情可倚时,已经够悲哀了,最苦的是屈己去假意奉承别人……” 卢闰英笑道:“老人家跟我娘简直就是一种想法,只是老人家更为透彻,更为看得深,娘只是一味要强……” “她们原本是一类的人,所以从小在做叔伯姐妹时就很谈得来,只是岳母嫁到卢家,发达得早一点,娘嫁到李家,不幸先父早逝,她把全副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现在她终于望到了,大可以享享福了。” “是的,不过娘在长安不会久住,她还是要回去的。” “为什么?在这儿不是舒服多了?” “舒服是一回事,但娘的想法又不同,她对我的期望很高,但也知道富贵不是一步可达,我目前的成就,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在长安,她还无法得到她要的一切,我还没有站到最高位,虽然不至于要她去奉承别人,但有些时候,她不免有冷落之感。” 卢闰英道:“这是难免的,有几位国公爷的夫人,或是几位王爷老太君,不仅地位显赫,年岁身份也都够高了。自然要以她们为主。” “但是如果回到姑臧的家里,就没有人比她更尊贵了,虽然我有个做过丞相的伯父,但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官不如现管,比起我这个正在得势当权的官儿来,总要差一点,牛后鸡口,各有所就,但是娘跟岳母却都是宁选鸡口,不为牛后的人。” 卢闰英被他说得笑了道:“羞也没羞,你现在才做了多大的官,掌了多大的权,吹得那么响。” 李益傲然道:“官虽不大,势却不小。” “可是你的权势都是在暗地里的,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若是在长安,深入究里的人还晓得一些,如果到了陇西,家乡人怎知道你是那棵葱呢?照官品而言,你不过从五品而已,比起你那伯父差个一大截呢,以官职而言,你挂名的只是一个刺史的副手,比七品县令百里侯大不了多少,有什么可资骄人的?” 李益微笑道:“你这话放在别的地方倒很有道理,只是放在我们陇西姑臧是不行,姑臧一郡,我们李氏是最大的一个姓氏,我们的家宅几乎占了半个城,县里有事要到我们的住处去,县太爷的轿子远在街口就要停下来,然后步行进来,因为我们李氏子弟,有一半是做官的,一半中的一半又都在长安做京官,你还怕消息傅不到家乡去?” 卢闰英原是跟他逗着玩的,故意偏着头道:“我就不信,我在长安当然是知道,可是像从前我若在河西,别人说你如何如何,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哦!为什么呢?总该有个理由呀!” “理由很简单,朝廷定了九品中正法,分官为九等,就是定明吏序而知尊卑上下的,你说你的权势大,地位重要,但是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官位想法子升高一点呢?” 李益笑道:“你别急,我也知道你嫌这身五品诰命太寒酸了是不是?” “可不是?我在长安市上,随便抓一个来。也是三四品的前程,官儿在长安本就不稀奇。” 李益道:“姑奶奶,官儿要按年资递进的,你要嫁人说不定一二品里还可以拣出两个鳏夫来呢,只是齿牙摇落,须发斑白,都已半截入土了,你想在三十不到,二十出头的岁里去找,我这个从五品的官儿已经是沙里淘金,千百粒中,才找出这么一颗……。” 卢闰英道:“稀罕,我爹的正二品却是一脚跨上去了,从来也没有按什么年资,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呀!” 李益道:“那又不同,你父亲是节度使任上内调,一方重镇,封疆武臣而调就文职,自然就不按品序了。” “由武转文,不是一条升官的快捷方式。” “没有的事,像你父亲只是个例外,天下九州有五十个节度使,朝中三公,却只有尚书、中书、门下三个缺,若是所有的节镇都想援例内调,还没有这么多的空缺去容纳他们,但他们也不会愿意内调。” 卢闰英笑道:“别人的问题不谈,还是谈你的好了,既然我父亲能破格一步而高,你的权势似乎还超过了我爹,为什么不能援例一下呢?” 李益笑道:“你这是存心抬杠。” “就算是抬杠吧,你总也得说个道理出来,让我折服呀。” 李益道:“你父亲可以拔步飞升,是因为他以前没做过文官,曾是在声势赫赫的节帅任上内调,所以直接安插在中书省,没人会感到奇怪,出为将,入为相,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益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我就不同了。我是正科进士,中式未久,应该一步步地来,是此其一,虽然建有奇功,也可以越序拔擢,但是一定要有能让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 “你以前做了那么多事,不都是功绩吗?” “设谋搏杀鱼朝恩是一桩大功,只是不足以告天下,因为朝廷受权臣挟持是不公开的事,在长安或许还有人知道鱼朝恩的名字,但也很难清楚到他跋扈到什么样子,这固然是鱼朝恩掩饰得好,但,才了解到此人之跋扈,一般的百姓民众自然更难以得知了。” “鱼朝恩掩饰其弄权,倒也说得过去,他怕锋芒太露,会激起天下人的反对,但朝廷为什么也掩饰其事呢?应该设法让大家知道,共起义师来清君侧,勤王保驾呀!” 李益摇摇头:“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太天真,这种事又不是光荣,说出去利弊兼有,也许会有人起而抗之,也许会有人投机去拥戴鱼某,岂非更助长他的声势了,这还是其一,至重者莫若使大家对皇室都失去了畏敬,纷纷自谋独立,就像汉末曹阿瞒挟献帝而胁令诸侯,结果宗室权将,纷纷自告独立,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那又得费一番大手脚才能一统,何况再统一起来,也未必会是唐室的天下!” “这其中还有这样深的道理?” 李益道:“权势惑人,连一个官位都要你争我夺,亲情罔顾,何况是帝位呢?所以一个王室,不到万不得已,总不肯发出勤王之诏,拿本朝最近的事来说吧,天宝之乱,玄宗皇帝走避入蜀,斯时太子肃宗皇帝在灵宝即位监国,起兵勤王,乱平之后,迎回玄宗皇帝,国已有二君,玄宗皇帝只有退居为太上皇,逊居未央官……。” “这不对!我听说肃宗皇帝极为孝亲,虽然即了帝位,大小事仍是到未央官去请示,上皇病驾,他更是亲侍汤药,上皇崩,肃宗皇帝也就跟着驭天……。” 李益笑道:“这些事我们并未目见,只是听说而已,但是即使他们之间亲子之情不变,但大势所趋,玄宗皇帝也必须逊位了,因为大权都已为一批新人所代替,而玄宗皇帝随侍入蜀又有一批旧臣,上皇如果还权旧臣,则新贵岂肯放手?如果启用新臣,则那些随驾入蜀的旧臣又将置于何地?总之,皇帝的家务事,往往牵动到国脉,是最难清理的,我们也只能姑妄臆测罢了。” 门外传来了轻叩声,那是雅苹在催促道:“天色已光,爷跟小姐请安歇一下吧。” 卢闰英看看纸窗,果然已天色大明,不禁笑道:“鬼丫头,天都亮了,还要歇什么?” “可是小姐一夜都没合眼呢!” “一夜没歇也累不到人,傻丫头,今儿是咱们来到别人家的第一天,可不能叫人瞧了笑话,说咱们是一对懒骨头,打面汤进来吧。” 雅萍应了一声,推开了门,提了把大铜吊子进来了,首先朝李益屈了屈膝;请了个很俏皮的安,笑道:“恭喜爷,恭喜小姐。” 李益见她又换了一件水红翻毛的小羔羊皮外氅,系了一条水红绫的腰带,身材比以前足足高了一个头,显得格外地俐落了,想起一年多前,在卢家初度破瓜,这小妮子的那股瑟缩可怜之状,心头倒是一荡,于是笑笑道:“雅萍,有什么好恭喜的?” “咦!爷跟小姐谐了花烛,这不是大喜事吗?到明年再生上对白白胖胖的小公子,那更是喜上加喜了。” 李益听得笑了道:“怎么会生上一对呢,一般人都是生一个的,到你口中怎么多出一个呢?” “好事成双嘛,生双胞胎的多得很呢,我家小姐也生上一对,不就是两个了吗?” 李益笑道:“你倒是想得好美,双生子虽然并不罕见,可也不是想有就有的,那跟遗传有关,必须要母系直系血亲中有过生双胎的。据我所知,卢家跟崔家没有这种遗传,要你家小姐一胎生两个的机会很少,不过我相信你说的话倒是大有可能。” 卢闰英红着脸道:“这是什么话?” 李益笑道:“你虽然只能生一个,可是有这么一个好帮手再凑上一个,不也是同样的一对吗?” 这一说把主婢两个都说得满脸飞红,卢闰英忍不住骂雅萍道:“都是你这小妮子,满口胡言,才引来爷的一篇疯话……” 雅萍含笑不语,李益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卢闰英忙道:“十郎,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听见了,还不知道咱们这儿在做什么呢?” 李益笑道:“洞房笑话,这正是所谓的闺房之乐,有什么好怕羞的?” 卢闰英卸下吉服,雅萍把铜吊子中的热水注入铜盆中,端着盆跪了一条腿,让她就着洗了脸。 然后就穿著亵衣,坐在镜前开始从新施朱敷粉,贴上花黄,把头发梳成了一个高髻。 雅萍在后面帮着忙,李益倚在床上,看得十分有趣,等她整个地梳妆完毕,雅萍又打开箱子,拿出了早就备就的新衣,居然是一件孔雀翎缀在锦缎上织就的外衣,穿在身上点点闪耀,拖在后而还散着一大截,由雅萍为她牵着,真像一头骄傲而高贵的孔雀,为了耀示她的美丽,向人展开了锦屏。 李益看直了眼道:“妙!妙!妙极了,你这件衣服雍容华贵,恐怕在长安还找不出第二件呢。” 卢闰英笑道:“岂仅是长安没有第二件,天下也只得此一件,据说这是身毒国进贡的,那还是太宗皇帝的时候,我姑丈的祖先是他第一个谋士,世宗皇帝登基后,国势大盛,四夷来朝,因而才有了这件衣服。” 李益哦了一声道:“原来他们刘家是本朝初年刘文静的后人,那就难怪了。” 卢闰英道:“我姑丈没有开罪你,又说这个干吗?” 李益道:“你姑丈只是没有直接地整我而已,背地里不知整了我多少,他的那个族弟刘学镛更不必说了……” 卢闰英笑道:“十郎,你说话要凭良心……” 李益笑笑道:“我的消息不会错,刘学镛是最初对我攻击的人,到后来他看见倩况不对,颇有退意,则是你姑丈把他便拉住,至于真正想我下台的是谁,你想必是明白的。” 卢闰英知道是指她的父亲卢方,不禁低头无语,李益笑道:“你不要以为我说这些话是在记恨,我心中一点都不恨他们,相反的还很感激他们。” 这下子轮到卢闰英不懂了:“你还感激他们?” “是的,溯本穷源,他们虽然一方面在打击我,一方面也是在成全我,若非我到了一趟河西,我怎会有今日的机缘;若非他们极力想轰我,我又怎么能有机会把刘学镛的一切都接收过来……” 卢闰英笑道:“你也不必感激了,我姑丈说只要你不记恨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件衣服就是他送给你,作为讨好的?” “十郎,你也别把他们看得那么没出息,我姑丈多少也是一部尚书,犯不着来讨好你吧。” “那么他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件名贵的衣服送给你呢?” “他又没有女儿,这件衣服留着自然没用了。” “没有女儿可以有媳妇,他还有个儿子没娶亲,如果拿这件稀世的衣服做聘礼,天仙美女也会动心的。” 卢闰英笑笑没开口,雅萍道:“我家小姐就没动心,衣服是表少爷送的,原来也是想作为聘礼用的,可是小姐不收,立刻就退回去,这次再度送了来,说是送给小姐作为新婚的吉礼,小姐才收了下来。” 李益的脸色忽地一沉道:“他倒是个很多情的。” 雅萍还没看出李益的脸色,笑着道:“说起来表少爷这个人还真不错,他心中对小姐仰慕得不得了,但小姐钟情在爷身上,他自己知道争不过,算是死心了,却一心一意希望小姐能够终身幸福!” 卢闰英忙道:“雅萍,你胡说些什么?” 雅萍也发现李益的神色不悦,连忙住了口,卢闰英笑道:“把这衣服收起来,我另换一件。” “这是干什么,不是挺好看吗?” “叫你换一件就换一件,包起来过两天送回刘家去。” 李益道:“东西已经收了下来,再退回去算什么?” 卢闰英道:“当时我没深思,现在想想是不能收的。” 李益道:“其实收了也没什么,刘希侯这个人很能干,也很不错,跟你是中表至亲,这件衣服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衬得出来,只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你今后是李家的媳妇,不再是卢家的小姐了……” 卢闰英怔住道:“十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李益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昨天去迎亲时,你的表现使人感到很难堪而已。” 卢闰英道:“骤离亲人,伤别之情,在所难免,这也是人情之常,有什么难堪的呢?” 李益冷笑道:“不是为这些。” “不为这些又为了些什么呢?” “难道你自己一点都不明白?” “我什么都没有,又明白些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也希望你是真的不明白,否则我就不止是难堪了,昨天送亲的是刘平。” “那是因为我没有亲兄弟,而卢氏的那些位兄弟在长安的又都是猥猥琐琐,没有一个见得了世面的,送到你家来,无法酬酢你这满座的冠盖,所以央请表哥来送亲。这也是为了替你做人……” 李益道:“盛情我很感激,只是最后你上轿时,几乎是他抱着你的,大家若是不认识他,到也罢了,偏偏谁都知道他是你的表兄,而你的那位姑母大人,不止一次的在人前人后表示过她的儿子对你这位表妹的倾慕,实非你不娶,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就使人感到……” 他把感到两个字都说了好几次,就是想不出一个很适当的字眼接下去。 不过卢闰英无须他表达出来,已经体会到他的意思了,愕然地道:“是那样的吗?” “众目睽朕之下,多少人都在看着,我还会说假话来冤枉你不成?” 卢闰英看看雅萍,得了证实,自己才理屈似的低下了头道:“我那时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我究竟怎么上的花轿都不复记忆了,十郎,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可是你上轿的时候,别人不是看你,而是看着我,那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所以我才说那句话,今后你的言行要谨慎一点,可别再惹人闲话了,长安是个是非口舌最多的地方;无风尚有三尺浪,给人抓住了一点影子,就能渲染得满天风雨……” 卢闰英道:“我的心里正,行得正,怕人说什么?” “你不怕我怕,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最可恶的是人家当面不说你,在你背后指指点点……” 卢闰英道:“好了!十郎,昨天我是真的不知情,而且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信别人也不会误解到那里去,以后我注意就是,刘平如果再来,我避不见面……。” 李益道:“那反而更糟,更显示你们过去有什么暧昧似的,变成故意遮掩了。” “那要我怎么办呢?见面会惹人闲话,不见面又会惹人猜疑,这实在太难了!” 李益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保持适度的距离,像平常一样地当成个普通亲戚接待他,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我很少应酬,对待一般的亲戚是如何接待法?”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你自己斟酌而行好了,假如你不会,现在也该开始学了,我这次回到长安大概不会再外调了,从太子的口风,可能会调个很高的职务,想得到的会有很多远亲近邻登门拜访求告的,那些人都要你去应酬接待……” “怎么要我去接待呢?” “你不应酬谁应酬,你是这个家的主妇,接待人来客往,应该是你的本份。” “我早就说过,绝不过问你的公事的。” “登门的人都是假私情以及公务,有些能帮忙,有些实在难以为助,可是我当面回绝,对方不是纠缱不休,就是因而成怨,所以我打算以后一律推托在处理秘密公务,由你去接见,来人不管提出什么请求,你不作答复,先听取下来,然后再由我斟酌的情形回答,即使不能帮忙,也不要断然回绝,拖延敷衍一下……。” “为什么呢?直接告诉人家,叫他另想办法不好吗?拖住人家,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事。” 李益冷笑道:“你对世情懂得太少,在长安居官,最好是少得罪人,越是不起眼的人,越不能得罪,因为有的人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机缘窜起来,那时含恨坑你一下,挨了闷棍还莫名其妙呢,以前我是不懂这些,已经得罪了不少人,现正在力谋补过……。” 雅萍笑道:“这倒是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于善谦于老儿,爷要不是无心得罪了他,就不会吃他许多暗亏,而他要不是存心跟爷过不去,也不会被爷吓得老命都送掉了……” 卢闰英忙道:“雅萍!你又懂什么,胡乱插嘴……” 李益笑道:“雅萍,这些话你的确不该说,因为你不明内情,多言只会生事。不过你刚才举的例子倒也颇有道理,于善谦是个最好的例子,他在廷上攻讦我的时候,再也没想到一个年总的小后生末进,能把他整得身败名裂,所以我现在就必须要特别谨慎……。好了,现在我不打扰你了,下人们都在前面集合等着要叩见新夫人领赏呢,去打发他们一下吧,出手可不能小器……” 卢闰英笑道:“这个不用你吩咐了,我早就准备好了,绝不会给你丢人的。” 李益笑道:“我不在乎,这是为你以后的方便,重赏始能立威,他们为了钱,才会对你有衷心的敬意。” 卢闰英道:“难道我打赏轻了,他们就不尊敬了?” 李益道:“也不是这么说,以德服人,也能叫人死心塌地的,但是那要时间,不如用钱来得快,而目前我们没时间来给你慢慢地感化他们,就只好以重利来使他们先生畏敬之心,再慢慢地让他们对你由畏敬而变为尊敬吧。” 卢闰英笑了一笑,一场争吵总算过去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心里总有点不对劲的感觉,新婚之夕就闹得不欢,这似乎是个不祥的征兆。 卢闰英虽然在闺房中不愉快,但是她在外面的大厅中。却给每一人带来了莫大的惊喜。 拜见了婆婆,照例呈上刺绣的女红作为奉敬,那无非是绣的锦被、枕套、鞋面、披肩等物,卢闰英是早就准备好的,有很多女孩子在未出阁前初学裁衣,就开始准备这些嫁妆了,如果翁姑之外,夫家兄弟妯娌姊妹兄弟多的,更是煞费周章,就这一份进门的亲仪也可观的。 因为那不仅是对新妇手艺的考较,也是新妇争取好感,取得人缘的第一关,影响至大,筹措不足只有化钱请人来做,穷人家女儿则央求几个闺中手帕姊妹,大家来帮忙赶工。 卢家有的是钱,自然也不需要卢闰英亲自赶工,亲手缝绣每一件东西,因此只有两双鞋子,一件披肩是她自己绣的,其余的东西全是买的。 因此她一箱箱叫人抬了来,呈上给李老夫人时,老夫人笑着道:“闰英!你也是的,咱们两家谁还不知道谁?何必拘这些俗套呢。咱们家人又不多,这么大箱小包的,我这辈子也穿戴不完呀!” 卢闰英笑道:“娘!早就知道您的刺绣功夫绝顶,媳妇的这些粗笨活计实在不敢在您面前献丑,这两双鞋跟一件披肩是媳妇的一片孝心,您将就着胡乱穿着,其余的更不值一看了,您就拿来打赏下人吧。” 李老夫人一听就知道那三样东西是她亲制的,取了一双鞋拿在手中看了半天,才眉开眼笑地道:“孩子,真难为你了,这一手刺绣还真本事,我在年轻的时候,还勉强可以学个八分,现在是怎么样也做不出来了。” 卢闰英忙道:“娘客气,媳妇见过您给十郎绣的荷包,那才叫功夫呢,一簇牡丹,十几种颜色,深浅有致,看上去就像是真的花儿种在上面似的。” 李夫人笑道:“孩子,我不会轻易赞人,好就是好,你这一手绣工,就是在那些专门给人刺绣的娘子里都找不到,更别说的宦门千金,大家闺秀堆里了,我得留着,带回姑臧去叫我们那些乡下人瞧瞧,我家媳妇儿的手多巧。” 老太太对这个媳妇是千百分的满意,那些下人们对这位新来的主妇则是感激涕零了。 他们家原先并没有下人,只有一个李升跟他的外孙秋鸿,现在李升是宅里的总管;秋鸿则是李益的贴身长随,卢闰英自然另行封赏,不在话下,单这批新雇的佣妇,以及高府拨过来的夫工杂役,卢闰英每人赏了四个金果子,每个都是五两重,每人就是二十两。 上上下下,二十多个人,一个不漏,怎不叫他们一个个喜出望外而感彻心脾呢?原先在高家的还算见过世面,最多也是两把重一个小果子,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厚赏了,像那些新雇来的仆妇以及新买来的丫鬟们,那就更别说了,她们是为了家境贫困,才出来寄身为佣,有的是一辈子卖断,终身为婢,有的则是立下三五年的约,这些人很可能一辈子也没摸到过金子,从邻居较为富有的人家那儿,看到了黄金做的钗环,黄澄澄,亮灿灿的插在头上,戴在手上,已经羡慕得不得了。 现在,居然一下子拥有这么多的金子,沉甸甸的四大块,握在手里光滑滑的!不知有多舒服。 黄金是冰冷的,他们的心却是火热的,对这位少夫人,在欣喜若狂之余,又怎不铭感五内,衷心拜服呢! 看了一个个的神情,卢闰英不禁感慨万端,她在家里也用惯了人,不过那些人在富贵之家已经待过了好一阵子,眼界里,见识广了,当然她也没有像这样豪华地出手过,所以无从见到那种神情。 今天,她才深深地领略到金钱的力量,也明白了李益说的,要征服一个人,黄金是最快的方法。 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有了那么多的钱之后,仍然要宁冒身败名裂之险去攫取份外的收入,甚至于连一笔细微的款子也不肯放过。 这是唯一死时带不走,活着不嫌多的东西。 它不但是供应人丰衣足食的来源,更还是一个人建立权威,高高地踞人之上的凭仗。 于是她趁着大家感怀之际,说了一些话,无非是要大家勤勉所司的老套,可是一个个都垂手摒息地听着,使她也感觉到一种权威的优越,她自己庆幸,感激着父母给了她这么一份丰富的嫁妆,使她能一下子就掌握了这个陌生而又属于她的王国。 她也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一个贫家女嫁入豪门,为什么会受到冷落与歧视,也体会到自己母亲多年来的委屈。 崔家并不是败落户,只是没有自己的父亲那样显赫而已,母亲带到卢家的妆奁自然也不会如自己的丰厚,所以她嫁后一直在委屈之中。 怀着无限的感慨,她又陪老夫人谈了一会儿闲话,老夫人倒是很体恤的一个劲儿的催促她道:“孩子,回房去吧,你们是新婚,原该多亲近亲近的。” 卢闰英是红了脸,低声道:“娘,不要紧的,十郎昨天忙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才进房,这会儿才休息下来,不会要人侍候的,我还是多侍奉娘-会儿吧。” 老夫人微笑道:“年轻人一两夜不睡算得了什么,我自己也是个过来人,记得我初嫁过李家的时候,也是两三天没合眼,才离开了一下子,他爷就找东找西了,这会见两个人正是如胶似漆,一步都分不开,那时我们只希望两个人黏在一起,不许有人来打扰,我这个做婆婆的很识趣,不会惹人的讨厌,快去吧。” 给这一说,卢闰英倒更不好意思走了。 李老夫人笑道:“孩子,走吧,别害躁了,你娘是我的堂妹,从小就很好,你到我们家来,不仅是我的媳妇,也是我的女儿,咱们娘儿俩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何况我很了解我的儿子,他也不是个安份老实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在找你了,快去吧!” 在催促之下,卢闰英红着脸辞别了婆婆,回到房里,李益果然在找她,不过不是她想象中的洞房旖旎,而是已经衣着楚楚地坐在书房里等着她。 卢闰英倒是吃了一惊,连忙上前道:“十郎,你怎么不睡了,这么早就起来了?” 李益道:“我倒不觉得疲倦,反正睡不着,不如起来准备准备,这会儿已经快近午了,官中传见的时分也快到了,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规矩,那可怠慢不得的。” “我知道,以前宫中传召爹的时候,都是我接待的,每次都是五两的金果子一对。” 李益笑道:“那是一般寻常的打发,我的情形不同,第一,这是首次传见。第二,这一次传见拣在岁尾,而且是在我新婚的第二天,更让太子预先传了谕来,可知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而且很可能是发表我新的任职,这是重大的喜事,就更不能简慢了。” 卢闰英道:“可能吗?各处衙门都封了印。” 李益道:“我想一定是为了这个,所以才赶在这位时候,利用这个空档,先发上谕,一来是让我在开春拜年的时候,风光好看一点,再者是趁着不临朝的机会,避免那些老厌物噜苏,因为我毕竟太年轻,越序拔擢,总难免会有人瞧着眼红讲闲话的,所以宫里出来的人特别重要,如果不让他们满意很可能他们就会捣个蛋……” “捣蛋?难道他们还会把已发上的上谕收回去吗?” “那倒不至于,可是他们能把消息走泄出去,在上谕未发之前,弄些人去捣蛋,那就讨厌了,只要把来人唬弄得满意,他们自有神通,即使另外有人泄了消息,他们也会替你在宫门外弄手脚,把人挡回去。” “这个我倒是还没听说过。” “你久居外地,到长安才多久,就是老长安,也未必知道这些,但我却是留心已久,而且也深入地探讨过,有的几个人都是临时起了变卦,他们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宫里出来的执事监是长安最难惹的家伙,成事败事,往往都是他们一言之间,就算这次捣不了你的蛋,以后也能不时给你添些小麻烦……” 卢闰英笑道:“这个我倒又是长了一番学问,那么以你的想法,我们该如何应酬呢?” 李益道:“你看着办好了,不过要记住,宁可给多了,也不要落人口实,钱财是小事,只要我的事办得顺利,不需要贪墨枉法,不落把柄,一样能滚滚而来,老实说一句,像你父亲那样弄钱的方法是最笨的……” 卢闰英听了多少有点不自在,李益也知道自己的话太重了,忙道:“我的话太直率,不过说的是实话,他落的是小份,背的却是大责任!像上次跟王阁老合弄的那一笔……” 卢闰英道:“上次的事爹很后悔,没想到其中的出入那么大,他跟王阁老只分润了一成还不到。却要背上个大帽子,幸好有你出来弄清楚了,以后他们审计支付时,就谨慎多了,不过你说那是笨方法……” 李益道:“当然是笨方法,分得一成不到的好处。却要担上大风险,不管底下那一个人出了毛病都要为之弥缝掩饰,以免把自己牵进去,而实际的虚头却在六成以上,上下其手不知遇要经过多少人的克扣中饱,这些人虽然位低职卑,却能抓住两个硬靠山,自然放心大胆的来捞了。更壤的是被他们套牢了一次,就成了话柄,以后一直要受他们的挟制摆布,像上次那几个家伙,我不知费了多少的力气,动了多大的人情,软硬兼施,才封住了他们的口,想想看值得吗?” 卢闰英不禁默然片刻才道:“是的,爹看到你几次送来的清册,才知道其中的弊端之深,跟王阁老两人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息,以后再有类似的公务,他们都扔开了,可是你说的聪明方法,又是什么方法呢?” 李益笑道:“这个嘛,可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我也说不上一个具体的方法来。那可不能守成不变的,一定要斟酌的情形,因势而制宜,我只有八个字的法门,那就是生财以道,取不伤廉。” “这我知过,听你说过不止一次了,可是究竟要怎么才能生财有道,取不伤廉呢?” 李益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谈的,我这边书房的柜子上,共分元贞利亨四类,元贞两类是属于机密的档卷,你不要乱动,也不能让谁来动,钥匙交给你,如果我叫人来取卷,只说一个号码,你就开柜取出那一卷,密封交给来人。利亨两柜,是我私人所设的各项案卷档料,你有空可以仔细地翻阅一下,如何生财之道,都记录得很清楚,以后有事找到你,就知道如何应付处理了。” 卢闰英一怔道:“这我恐怕做不好。” “不清楚的可以问我,不过我在里面已经写得很详细了,相信你一看就明白的,最好你在过年的这两天里,就把它们全部过目一下……” 卢闰英看看两口大木柜,不禁吃惊道:“这么多的案卷,我在两天内,怎么看得完呢?” “每一口柜子里都有目录,你可以拣手边最迫切重要的先看,大致有个谱就行了。我相信一开了年,就会有很多人借着拜年的名义来议事的,你就要开始着手应付了。” 卢闰英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惶惑地道:“十郎,做你的妻子可真不容易,新婚第二天就要开始管事了。” 李益笑道:“当然,谁叫你选上了我这么一个大忙人呢,这些事我既不能假手他人,自己实在又忙不过来,只好找个能干的老婆来分劳了,我急着要在年前把你接过门来,主要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一到长安,就会有新的任命,可能无瑕分身再来处理这些事务,但这些事既不能交给人,又不能搁置不理,想来想去,只有你最适合,你在家里,已经有过管事的经验,相信会驾轻就熟的。” 他打开每一口柜子,将其中的案卷目录,以及一些特别注意的事情一一交待给卢闰英。 也不过才交待到一半,门上已经有人来报了,宫中派来的人来了,李益一叠声请,把来客招待在厅上相见。 李益出去了,发现来人是个小矮个子,脸上已经有着条条皱纹,一身宫监的打扮,只是看不出年纪。 拱了拱手道:“有劳公公久候,罪过!罪过!” 那宫监忙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尖声尖气地道:“李大人,这可不敢当,昨儿是您大喜的日子,咱家奉了上命差遣,特来给大人贺喜来啦。” 李益肃然恭身南向而揖道:“圣恩浩荡,李益只是娶妇小事,怎敢有扰圣聪。” 那宫监笑道:“李大人太客气了,主上听殿下说了昨儿的情形,说李大人是天下第一才子,而尊夫人又是天下第一美人,才子佳人,相得益彰,实为本朝盛事,本来主上想自己来看看的……” 李益道:“那就更不敢当了!” “其实也没什么,殿下视大人如手足兄弟,主上视大人如子侄,等于是自己人,就来了又有什么呢?只是殿下说李大人刚到长安,一切还没有定,就忙着成亲,而事都还没定常,新娘子才过门,对家务也还没着手,接驾的事恐怕一时无法凑手,失了臣礼,倒失去了主上仁下的厚意了。” “殿下英明,说得极是,当然也靠着公公善为解说。” 那宫监笑得更为高兴了:“那里,那里!咱家叫王华,在敬事房担任尚衣监的职务,不过是侍奉主上的奴才罢了,那里说得上话,最多也只能凑热闹,看主上高兴的时候帮两句腔。” 李益一听就更为恭敬了,尚衣监的职司虽然是主管皇帝穿着衣服,但那是最近身的人,自然也是最心腹的人。 王华偏着头道:“拿上来!” 书房门口有两个小太监,各端着一个红漆宫盒,王华拿了第一个飞金龙纹的盒子道: “这是主上的贺礼。” 李益忙跪到双手接下,口中谢恩。王华忙道:“李大人请起来,这第二个盒子是咱家的一点小心意……” “这……怎么敢当公公的厚赐!”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给李大人送进去。” 两个小太监答应着捧了盒子进入到后堂去,李益这边叫人献茶陪着寒暄聊天,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出来了,向王华笑道:“王公公,李夫人留您在这儿多坐一会儿,要我先送盒子回去。” 王华骂道:“小兔崽子,才出来一会儿就想贪玩。” 那个小太监道:“不,是真的,新娘子,要我带路,领着人到王公公家里去,李大人这位新夫人可真客气,赏了我们两个人每人一个金元宝,至于两个盒子,则是送到公公家里去的,怕我们拿不动所以才要我们带路……” 这些做太监的不仅口舌伶俐,而且心思巧活,这么几句话,已经把意思全表明白了,果然王华一听,神色就动了,眉开眼笑地道:“侍郎公太客气了……” 李益忙道:“那里。那里,公公初次下莅,又蒙厚赐,理当回敬的,只怕太菲薄了,惹得公公笑话……” 忽而,他才意会到王华已经改了称呼,忙问道:“王公公,刚才听你称呼下官……” 王华笑道:“咱家叫大人为侍郎公倒不是开玩笑,因今早殿下进宫跟主上商谈,就是如何为李大人安排新职,以大人的长才,别处安插都太可惜了,只有尚书省才是自正用到大人的地方,可是尚书省只有礼部尚书刘大人因病辞官获准,出了个缺在那儿。” 李益道:“循例尚书该由侍郎中擢升,因此才空出一个侍郎缺来了,但不知是那一位……。” 王华笑道:“大人别急,听咱家慢慢地说,要补,自然是礼部的孙侍郎最够资格,主上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殿下说孙侍郎年齿已经大了,近来手脚不太方便,恐怕难以担负重任,力荐大人直补尚书的缺。” 李益心头一阵狂跳,口中却道:“那是殿下太偏爱了,其实下官年纪太轻,资历又浅,能力又不足,即使一员侍郎,也都是天大的恩惠了,实不敢再有奢望。” 王华道:“李大人,说句老实话,长安这么多勋戚大臣中,要找像你这样才华的还没有第二个,能力是不必说了,只是年纪轻了一点,主上也是这个顾忌,这时候咱家在旁可就有机会搭腔了。” 李益道:“多谢公公成全,但不知公公为下官如何美言的?” “像咱家这种笨嘴拙舌的,还能说出什么有学问的话,最多是搬些老古话罢了,咱家说甘罗十二岁拜相,秦始皇因此能称霸天下,灭了六国,主上若是像周朝的文王武王那样,使得天下太平了,自然是用些老臣来表示敬老尊贤之意,如果边境不定,强将悍臣还未能完全制伏,就应该重用像大人这般的人才。” 李益听了心中暗服,他虽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但要把话说得这么简洁而有力,还真不如王华。 因此他避席长揖道:“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王华说道:“大人可别客气,眼看着殿下千岁不久就要接龙位了,你是殿下心目中的第一能臣,日后仰仗大人的地方还多着呢,这会儿能为大人尽点儿心事,待到日后求到大人的时候,也好说话一点。” “公公说那儿的话,只要有用到李益的地方,吩咐下来就是,李益不敢不尽力!” “岂敢!岂敢!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着要换年号了,大家都得打算打算,咱们互相招呼着,咱家别的力出不上,但是递个信,通个消息是最快的。” 李益连声道谢拜托,王华笑着道:“主上父子俩争个没完,最后才叫咱家出来召会大人跟孙侍郎进官去叙话,看看孙侍郎是否能够接长尚书……。” “公公上孙府去过了没有?” 王华笑道:“去是去过了,不过咱家也没说出是为什么,只说主上要咱家去看看他的风湿病!”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这才了解到他们这些宫监们的厉害之处,他们虽然没有实权,可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却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于朝中方面大臣的升谪褒贬,他们都能掌握三分。 像孙侍郎居礼部十数年,唯恭唯敬,克勤克俭,是个最小心,最称职,最不会得罪人,也最为理想的官儿了。 可是他显然的没有把这些人敷衍好,以至于把到手的一个尚书,就这么白送掉了。 李益心中原来也是只望有一个侍郎就满足了,虽然他不会以一个侍郎作为他最终极的目的,做官的人,自然是希望越大越好,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毕竟太年轻,资历太浅,一下子升得太快,日后倒反而难以伸展了。 而且礼部侍郎是他最理想的职务,位高而事简,他可以有时间去从事另外的秘密公务。 六部中,兵部换了高晖,那是不可能易人的,工吏户刑四部虽然也管的是实务,却非己之所长所愿,尽力去做当然也做得好,但那就不太合算,而且太子也不会让他做那些事的。 侍郎是佐理尚书当理全部的事务,职权并不小于尚书,只是职级略低而已,但也有个好处,就是得失的责任由尚书一肩担承了。 由孙侍郎升任尚书,自己去补那个侍郎缺,对李益而言是最理想不过的事,他可以占一个名义而完全不管事,部中的事务由孙老儿全部去负责,他忙自己的。 所以听说刘学镛辞去了尚书休致,由孙侍郎接掌,李益心中丝毫没有不平或嫉妒之意。 可是现在看看王华的意思,知道这件事未必能如理想了,卢闰英的一笔重礼,已送得王华心花怒放,决心把这个尚书缺来巴结自己了。 李益固然可以不接受,但是他若不接受,这个尚书也挑不到孙老儿,王华他们一定还是会把这个人情再卖一次,弄个别人的来顶上去。 既要如此的话,李益的侍郎还是没有问题,那尚书的职务换了个人,却未必能如此理想了。 想了一下,他已有了计较,朝王华拱拱手道:“王公公,孙大人在礼部多年,政务熟悉,由他接任尚书,也是应该的事。” 王华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太子殿下觉得他太过于软弱,虽然办事情仔细,却只是个很好的辅佐之才,任一部主官,似乎是魄力稍欠,咱家也想,他这个侍郎公是坐稳了,谁接尚书都可少不了他,倒是他升了尚书,这个侍郎的位子,就没有理想的人能接任了。” 话也很明白,李益自然听得懂,孙老儿的魄力不足,是手面不够的缘故,这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李益笑笑道:“还要公公多多费心,下官假如要进礼部,总也希望有个很得力的人留在部里,让大家办事都省心些。” 王华道:“李大人客气了,以大人的才华干什么都胜任有余的,李大人,主上跟千岁殿下都在内宫等候……” 这虽是催促之词,但也暗示着李益不必再为孙老儿多费心了,你要干,王华会全力支持,你不干他自会另外找合适的人,李益也懂得对方的意思,连忙又道:“既是如此,下官不敢怠慢,请公公稍候,下官更了衣立刻就走。” 王华笑道:“那倒不急,咱家难得有空出宫,顺便也要回家去看一下,而且太子拨了辇盖给大人进官,咱家可不敢跟大人一块儿走,大人尽管慢慢更衣,咱家先走一步,在宫门口等候大人吧。” 李益知道他要忙着回家把收到的礼物过目安排一下,因为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独吞的,总还得分出一点来,给其它的人,留多少,总得要合计合计。 因此一拱手道:“那就不耽搁公公了,而且下官初次进官,规矩不太熟,还要公公多加指点,请公公早点到宫门口去,下官还有些小人情,向宫里一些执事公公拜个早年的,有烦公公处理一下。” 这是句最上路的话,告诉王华,那份礼是送他一个人的,宫中其它的人情,他另外准备了。 王华果然更为开心了道:“李大人如此通达人情,咱家就先代他们谢谢了,咱家回家转一下,立刻就到宫门去恭候大人。” 他兴冲冲地告辞了,李益回到后面,卢闰英满脸光彩地道:“恭喜你,十郎,真想不到太子殿下对你如此器重,保荐你这么一个高职,六品外员,升调四品侍郎,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异数。” 李益笑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问那个小太监的,你看,这是他们送来的东西。圣上赐的是玉斗一对,珠花四对,那位王公公的匣子里则是一盘真腊国进贡的冻油佛手,原是御用的,放在屋子里,浓香四溢,终年不散。” 李益看了一下笑道:“东西是不错,可是没化他半文钱,东西由他经管,随便装上一样来借花献佛而已。” 卢闰英道:“话虽如此说,但是毕竟不容易,我在王阁老家里看过一个,他视如珍宝般地供在书房里,那像我们,一下子就有了七八个。” “这七八个代价不菲吧!” 卢闰英笑道:“是你叫我别太小器的,而且我听说你即将拜侍郎的缺,心里着实欢喜,所以给他装满了两盒的金果子,大概总有三四十个吧。” 李益道:“四十个,每个五两重,那就是二百两了。” 卢闰英道:“我装的是大锭的,每锭十两,足足多了一倍,该是四百两了。” 李益啊了一声道:“难怪他那么高兴,你出手还真大方。” 卢闰英笑道:“值得的,据我所知,有人想活动个五品的员外郎,足足花了五百两金子还没摸到门路呢。” 李益轻叹一声道:“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别人是在求门路,我却是已经具有了基础啊,假如我没有这个底子,你就是再加十倍,也是没人能帮想上手……” 卢闰英笑道:“不管了,反正我认为这是值得的。” 她指着那一盘郁香扑鼻的佛手道:“就凭这个,我觉得四百两金子也没白花,因为这东西是有钱没处买的,爹在王阁老家里看见了,喜爱异常,可就是没法子再弄一个来,十郎,我跟你打个商量,能不能叫人送一对给我爹去,也让他高兴一下。” 李益笑道:“这是应该的,你不必问我,就是一起送了去也没关系,因为这本就是你自己的嫁妆换来的。” 卢闰英神色微变道:“十郎,这话可就叫我太寒心了,东西虽是我由娘家带来的,但是我进了李家的门,连人都跟着姓李了,何况是东西呢?” 李益笑道:“你别多心,我告诉你一件你更为高兴的事,你这四百两黄金买到的不仅是这一盘冻果,还有一样你更想不到的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 “你姑丈的那个尚书郎的缺!” 卢闰英像是没有听懂,半晌才道:“十郎,你是说你会接我姑丈的礼部尚书,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你看我担不起那份光采?” “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听那个小太监说尚书的缺是由孙侍郎递升,你补的是个侍郎缺,这样听起来比较合理的。” “官场上谈不到合理两个字,真要谈合理,我接侍郎的缺也是不合理的。” “可是孙侍郎在礼部多年,又是左侍郎……” 李益道:“兵部于老儿出缺,左侍郎刘学镛也没有递补,却放了高晖,左侍郎并不是一定要升尚书的,这里面奥妙很大,你一时不会明白的,不过有件事,你得要费心一下,我这个侍郎是稳了,尚书公的缺,还是在未定之天,只有一半的影子,要看王华的活动了。” “他能决定吗?” “他不能,只不过他却能另外找个合条件的人顶了去,所以还得敲敲边鼓。” 卢闰英这下子倒是明白了,立刻道:“十郎,该怎么做,你吩咐下来好了,我带来的金子还有一半,是不是赶紧派人送到他家里去?” 李益笑道:“那倒不必了,他一个人捞得已经不少了,那能再喂他?要是例子开得太大,以后我恐怕卖了老婆也不够应酬的,你准备好两份一百两的,然后是十两,二十两的小份,交给秋鸿带着。我要进宫去,让他听王华的吩咐,大份小份的该如何支付,王华自有分寸。” 卢闰英一面叫雅萍去准备,一面道:“十郎,就这样子打点就行了。” “应该差不多了,不过能够多带上一百两散份的,那些宫女彩娥小太监,见者有份,就更好一点了。” 卢闰英笑道:“金子这里有,我也不会小器,可是,十郎,这样子有用吗?那些人能帮得上忙的吗?” 李益笑道:“他们帮不上我的忙,可是能通消息,把别的人挡回去,只要没有人争;事情大概就定了。” 卢闰英道:“别人不会也花钱打点吧?” 李益笑道:“王华是尚衣执事监,他们的行情最清楚,假如我没有那个本钱,他们也不敢向我伸手,既然他收下我的礼,就是有几分把握了,何况他还算是相当稳重的,所以只叫我侍郎公,而没有直称尚书公,这个人也够壤的,他知道了消息,却隐而不宣,等着我们表示,幸好你第一次出手就大出他的意料,一高兴之下。才把这个未经确定的消息先告诉了我,然后就去设法打点了。” “还有什么要打点的?” 李益道:“多了,比如说这一次陛见只是口宣,并没有正式颁旨,却就是他们一个大好施展的机会,他在我这儿定妥后,再到孙老儿家里去一趟,随便弄个两样东西,说是御赐的年赏节,然后再说两句慰勉的话,根本不提要召见他的话……” “那他怎么进宫覆旨呢?圣上的意思是要他把人召进宫去,垂询一下近况,然后才决定要升他的官的呀?” 李益道:“你没听见王华的说话,这件事还没有成定局,只是皇帝父子俩在私下谈论而已,他们是耳朵灵,在旁边听见了,我想圣上正式传颁口谕时,总不会对他说得那么详细清楚,孙老儿在年前因为风湿病发,告了两天假也是事实,最多是叫他去看看,如果病好了,就叫进宫去聊聊,如果病还没有全好就算了。” “如果孙老儿知道这是要升他为尚书的召见,他就爬也会爬了去的。” 李益轻笑道:“不错!风湿关节疼痛,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通病,也算不了什么大病,孙老儿平时谨慎,根本没什么大病,只是看到年节不下会有什么重要大事了,所以才躲个懒,告假没去视事而已,实际上他好得很……” “是啊!那王华怎么回官去覆旨呢?” 李益道:“王华到了孙家,只说是代表皇帝前去探问一下病况的,孙老儿能说自己是为了躲懒,告假不上衙门的吗?一定要故意把自己的病状夸张几分,王华回去只要把话照样转奏就行了。” 卢闰英长长地吐了口气:“真想不到,个中还有着这么些曲折,这个京官还真不好做。” 李益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看你会不会做而已,很多人自命圆通,八面玲珑,上上下下都兜得转,可就是疏慢了这一类人,以致于功亏一篑者大有人在,我只是比别人更深入地看到这一层而已。” “十郎!你又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李益笑道:“无他!专事留心而已。宫监的势力一直很大,像以前的高力士李辅国等人,权势通天,连一品顾命大臣得罪了他都要吃他的暗亏,以后稍稍好了一点,直到鱼朝恩掌权时,他自己是宫监出身,唯恐再有人借机弄权,极力压抑,倒是使得后宫弄权之风为之一尔,但大家都忽略了他们。我在最近这段时间,接掌了部份的国家机密,对很多事情都得深入去了解、思索、看出了一点迹象,今天加以证实,发现还真有道理。” 卢闰英想想道:“鱼朝恩伏诛后,那些宫监的势力是不是又将抬头了呢?” 李益道:“不可能,皇帝吃了鱼监的亏后,对他们已经深具戎心,不会再寄以重任了,因此他们最多也只能玩点小花样,捣个小乱子而已,现在还有些人手里抓住了一些权,等到太子即了位,看情形是谁也当不了家,太子很可能会把大权完全集中在手上。” 卢闰英道:“高晖,秦朗家郭兄弟呢?” “他们只是掌军权,而且也只能称是办事而已,并不能算是掌权,你对掌权两个字的定义还没坞。弄清楚。” “掌权不就是掌握着职务上所赋的权力吗?” “还是字面上的解释,但往深处推究,就不能算的掌权了,在其位而谋其政,那只是替官家干活儿,今天要你干,你就有权,明天不要你,就没权了,这不算是掌权。再者,皇帝要你向东,你不能向西,这也不能算是掌权,所以前人说人臣权重而倾主,那是皇帝的话,指挥不了臣下时,才叫真正的掌权,这就是人臣与权臣不同之处。” 卢闰英点点头,然后问出一句最有意思的话:“十郎,你呢?你算不负是个权臣?” 李益颇有意地笑道:“你说呢?” “我就是弄不清楚,你似乎既不像权臣,又不像人臣。” 李益道:“对了,这才是要保住自己百年富贵最好的办法,人臣随人主的喜憎而荣辱,权臣则为天之所嫉,这都难以持久的,所以我两者取其中,不使自己的权限高得令圣上感到威胁,然而我所掌管的业务,则又使别人无法接替,那才是最安全可靠的。” “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这个可没有一定的法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好了,我们别谈这些了。打点一下,我要进宫去了。” 卢闰英道:“没什么好打点的,东西是现成的,由雅萍交给秋鸿,搬到车上就行了,现在是你的袍带……” 李益道:“不必为这个操心了,我穿便衣。” “怎么?不穿官服,那不是会失仪吗?” “不!这是偏殿私召,不是廷觐,所以无须官场礼仪,何况朝有廷律,四品以下外员,一概不得陛见,若有急召,也必须要透过一品大臣的先容,然后再予以所见,所以穿了官服去,那才是失仪了呢。” 卢闰英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我要学的东西还太多了,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看爹每次进官,都是冠带整齐的,还以为都是这个样子的呢。” 李益道:“你别急,慢慢就来了,等我授了实品,有了冠带之后,自然就够资格冠带入朝,无须引见了,现在只好偷偷摸摸一次了。” 身上这身衣服本就是新的,只略略地梳饰了一下,他就上车向宫里去了。 这一去很久,到掌灯以后才同来,到家他吩咐不得声张,先问了一下:“新夫人在那儿?” “新夫人在老夫人屋中说闲话呢。” 李益点点头道:“好!别通报了,我自己上那儿去。” 从人们看见秋鸿喜气洋洋地捧着两大宫盒跟在后面,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 大家都热心地跟着,看到李益进去了,忙着向等在门口的秋鸿打听消息。 他们对这件事的关心,并不逊于他们的主人,因为李益选派什么职务,也关系着他们的好处。 人来客往的赏赐,登门托关节的门包孝敬,都与主人的职务有关,如果是派个无关重要的闲差,那就只有坐在门口抖开老棉袄,捉虱子晒太阳了。 可是秋鸿却含笑不开口,而李升却出来了,只站在那朝大家看一眼,一个个忙退了下去。 这位老总管是李家的忠仆,李益在最潦倒的时候,他仍是忠心耿耿地服侍着李益,现在可苦尽甘来了。 而李升在老夫人面前都很有体面,回话时都要丫头搬张凳子给他先坐下。就是这一点礼遇,使这一群新来的佣仆们知道了他的特殊地位,李氏新府的总管自然而然非他莫属。 老总管做人虽然和气,却是一丝不苟的,这是老夫人跟李益的关照,务必要有个体统。 所以李升一出来,那些下人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失份,慌忙退走了,但仍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堆低声闲谈着。 比较幸运的是侍奉老夫人的丫头婆子们,她们一样地关切,却能够不必回避,在旁边听取消息。 李益进了屋子。坐着的卢闰英连忙站了起来,李益向母亲屈膝请了安道:“娘,孩儿刚起来换过衣服准备给您请安来的,那知宫里就来了人,匆匆跟他进宫去了。” 李老夫人笑道:“你公事忙,在大婚的第二天都不得空闲,不必拘那些俗套了,你媳妇倒是一早就来了,是我拦住她,不让人去吵你的,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日夜烦忙,没好好地歇过,也实在够累的。” 李益笑道:“儿子倒还不觉得累。” “应该是如此,你年纪还轻,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能够好好地发挥利用,多做些事才是正理,假如你整天闲着没事干,那才使我担心呢,我不像别的自私的母亲,最好把儿子一辈子抓在身边,男儿及壮须封侯,只要你有前程,那怕是离我千里万里,我也觉得比在我跟前晨昏定省的好。” 这个老妇人的思想的确开明,单凭她这一番教导儿子的话,就不是一般妇人所能说出来的。 因此李益与卢闰英都以尊敬孺慕的眼光看着她,李老夫人一笑道:“你这次进官,要是商讨什么军国大事,就不必说了,要是有什么好趣好玩的事,倒不妨说给我和媳妇听听,让我们也沾个光。” 李益忙道:“儿子就是特来向娘亲大人禀报一个好消息的,儿子蒙圣上宏恩,赏了一副三品尚书的冠带。” 这个消息一出口,首先欢呼出声的是雅萍,她实在忍不住了,李老夫人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君……君儿,这是真的?” 声音有点颤抖,抑制不了心底的激动,李益怕她受激太深,故意把语气装得平淡地道: “礼部尚书刘大人休致告退,空出了一个缺,圣上的意思原是想简拔一位干练的老臣递补的,但是经东宫千岁殿下全力举荐,终于为孩儿争到手了。” 他招招手,门口的秋鸿立刻跑了过来,单腿跪下,把手中的盒子举得高高的。 雅萍乖巧地掀开了盒盖,李益笑笑以目示意道:“这就是御赐的三品袍冠,娘要不要看看!” 卢闰英已经得到了李益的示意,过去扶搀着她道:“娘,我扶您去看看。” 李老夫人道:“这怎么这么快呢?就算朝廷要封赏君儿,也不可能这么快呀?” 李益笑道:“娘,这不是儿子自己吹嘘,这一袭衣冠虽隆,儿子倒还受得起,两年前儿子在汾阳王府,设计翦除了权奸鱼朝恩,清理君侧,整饬了朝纲,稳定国本。去年又除了河西节度使史仲义,抚东西突厥,收吐蕃,没有用朝廷一兵一卒而使边境安宁,这些功劳就是封王拜爵也不为过,只因为儿子年纪太轻,为免招致物议,才先以一部尚书为酬……” 他说得高与,李老夫人已经沉下了脸道:“放肆!” 李益神色一肃,连忙跪了下来道:“是!是!敬候娘亲教训。” 李老夫人眼睛有点润湿,轻叹了一口气道:“君儿!你做的事也许是比别人多一点,但都是你应该做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这个饱读了诗书的士人,你只是尽了本分而已,却不可居功。再说,功劳的大小,要朝廷来认可的,并不是你自己认为有多少就是多少的。” 李益垂首聆训,只有连连应是。 李老夫人又道:“朝廷对你如此寄重,你就应该更谦虚,更尽心地替朝廷效力才是,事情还没有做,你就这样狂妄起来,这个毛病如果不改,迟早都会遭罹炎祸的。” 李益心中一震,觉得母亲的话确实大有见地,自己方才的那些话,如果传到朝中,尤其是传到太子耳中,立刻就会对自己起了戒忌之心。 李老夫人看他连声地认错了,神色稍霁道:“起来吧,我只是提醒你一声不要太得意而忘形,以后要在修养上多做点功夫,六部尚书是佐辅皇帝,治理天下大事的左右手,但像你这样飞扬浮躁怎么行?好在你才接受圣命,还没有开始视事,现在注意一下还来得及。闰英,去把你的官人扶起来!” 卢闰英谢过后,才上前把李益扶了起来,李老夫人擦擦眼睛道:“总算是菩萨保佑,你们李家祖上的积德深,所以才把福荫全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不可以忘,叫他们赶快摆设香案,我要焚香叩谢菩萨跟祖宗。” 李益道:“娘,您的佛堂中香案是现成的,至于叩谢祖宗等,明天大年夜祭祖的时候再行不是更为隆重吗?” 李老夫人固执地道:“不!不可以,重大的事情,应该想到就做,像这种有关门楣的事,更应立即禀上祖宗,才是做子孙的孝心,敬要敬在心中,敬得虔诚,不一定拘于形式! 尽管是猪羊三牲。如果心中不诚,不过是徙自炫耀,这种祭祀就没有意思了。” 李益连忙道:“是!是!儿子知道错了,儿子这就叫人准备去。” 不待他吩咐,李升早就命人去准备了,因此李益与卢闰英一边一个,扶着李老夫人出来,走向佛堂时,两边也都肃穆地站着一列佣仆,见到老夫人经过,每个人都自动地弯腰躬身低头,表示他们内心真正的尊敬。 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新主人李益在这么轻的年纪能有如此辉煌的成就,那绝不是偶然的。 虽然这是李益自己的天分高,才情够,而又肯努力求上进,但慈母督促教诲之功,也绝对占了很大的份量。 在佛堂中净手拈香磕头谢恩后,再转到正堂,已经在正面靠壁处设下了祭案,供着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这是李老夫人从家中带出来的,平时严密封藏,直到李益有了太子拨赐的宅第后,才设了起来。 把御赐的冠服连盒子供在香案上,李老夫人恭恭敬敬地磕过了头,又跪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前,那是李益的亡父的单设灵位。 老夫人跪下去后,悲不自胜,哽咽着道:“夫君,你泉下有知,睁开眼睛看看,也该含笑了,我们的儿子不但成年了,而且也成了家了,更还有一份不算小的官位,也总算把你怀才早夭的委屈舒展了,当年你走的时候,留下的是一个幼年的孤儿,一份菲薄的家产,我总算撑了起来,也没有替你丢脸,没有让你失望,而今还了你一对佳儿佳妇,总算对得起你了……。” 说到这儿,她已经语不成声,李益与卢闰英跟着跪着,不敢上前解劝,仆人中只有李升够份量,连忙上前通:“老夫人,少爷飞黄腾达,青云直上,这是大喜事,您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呢?” 李老夫人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在雅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同时道: “君儿,闰英,你们都起来,坐下。坐在你们的父亲旁边,作最后一次的团聚。” 两个人都为之一怔,他们实在不明白这“最后的一次团聚”是什么意思。 但是李老夫人的神思很清楚,很庄严,绝不会是语无伦次,想必一定有原因的。 他们也并坐在供桌的另一侧,李老夫人长吸了一口气道:“英儿,你一定很奇怪,你公公已经过世多年,为什么还要另外设祭,没有写在祖宗的牌位上?” 卢闰英不敢问,李老夫人也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继续道:“不止是你不知道,连君儿也不会知道,他小的时候,每逢春秋家祭的时候,在家祠中磕过头后,我一定另外设祭,祭他的父亲,好象是多此一举。” 李益道:“儿子以为这是我们一家人再行私聚的意思。”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那是别人问起来,我对他们的回答,实际上另外是有一重深意的,而且也是你父亲自己临死的要求。” 李益又是一怔。李老夫人的神色转为黯然,又轻叹了一声道:“你父亲是个很聪明的人,天分又高,读书也是过目不忘。在他们的兄弟伙中,不作第二人想,可就是命中注定难以富贵,仕途失势,乡试之后,京试就是难以入第,倒是比他笨的兄弟们,居然一个连一个的上去了……。” 李益插口道:“爹留下的文章,儿子自幼就拜读再三,写得实在是好,清灵飘逸,只是出世意味太深,只合于闲云野鹤为侣,不是碌碌中人……。” 李老夫人道:“就是这话,你大伯已经在京中拜相,曾经劝他稍微留意一下实务,否则说不必来赴试,科举本就是仕进之途。不是求仙之径……。” “这话也不错。” 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连你都这么说,那就怪不得你大伯说他太固执了,他听了你大伯的话很不服气,说那些考官总不会都是瞎了眼睛,总有一个能赏识他的才华的。” “有没有呢?” “有的,那是你的外公,那年在京中为官,刚好被圈定为副主考官,在千百份卷子中,独独看中你父亲的那一份,独力为荐,结果中了个第一百二十名进士,而且也看中了你父亲的人品,把我许字给他。” 对于母亲如何嫁到李家,李益一直不清楚,也没有听谁讲过,今天算是真正地了解了。 李老夫人再度低喟道:“不过你外公也很清楚你爹的性格,劝他说中一榜就够了,却不必再去参加选试,更不必去做官,家中反正还过得去,做一个名士,何等逍遥,而且你外公也在我出阁的那一年退致,翁婿两个相约经常游山玩水,倒是着实逍遥了几年,最后你外公去世了,他没了伴儿,也开始在家中安定了下来,看见了兄弟们个个衣朱带紫,多少也有点感触,那年的家宴大家一起聚燕,有几个已经放了官的族中弟兄就笑你父亲说,小时候教书老师没有一个不夸你父亲的,连带害他们多挨了几板,背一段书,你父亲一遍就能上口,他们念上十遍还要漏上两句,比起来是显得他们笨。想不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却跑到后面去了,说得你父亲火起来了,当时就发了一句狂言,说三年之内,他非要轰轰烈烈表现一番不可……” 李益紧张地道:“结果呢?” “结果他发愤致力于实务,搬了一大堆他平常不留心的书回来钻研,就因为太用功了,生活失了调理,染上了痨疾,始终未能选试,一直到他死的时候,他还在跟我说,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入阁,看来今生是无望了,但幸好还有个儿子,那时你才四岁,你父亲说,他死后不入家祠,等儿子有了出息,能够达践他许出的诺言后再补回去。” 李益道:“可是祠堂的牌位上有爹的名字啊!” 李老夫人道:“当然要有,你父亲又没有被逐出家祠,怎么会没他名字呢?祠堂上列不列名,不是你父亲自己能决定的,他只是一时愤激之言,但是他这份心,我一直记着,所以每次在祠堂里祭过祖之后,你回到家里,我总是要你再为你父亲设灵致祭,就是这个意思。” 李益十分激动;想到自己父亲早年受的委屈,也想到了自己年幼未显时,所受的种种,忍不住眼睛也红了。 李老夫人却似十分安慰地笑了,朝着卢闰英笑道:“英儿,你过来。” 卢闰英忙过去,李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我把君儿抚育成人可真不容易。” 卢闰笑道:“是的!娘,媳妇听十郎说过他小时候的情形,知道娘所受的委屈。” 李老夫人摇摇头道:“委屈倒说不上,家里人口少,祖产虽不丰,维持个温饱倒还没问题,虽然他父亲没做官,但是君儿小时候衣食享受,并不比他那些族兄弟差到那里去,李家在姑臧是望族,世家子弟,总不能寒伧得让人笑话,我说的不容易是指另外一方面的。” 卢闰英一时不明白婆婆要说的是什么,连李益也不明白,微诧地望着母亲。 老夫人笑着道:“我说的是君儿的管教,他自小就绝顶聪明,份内的功课根本就难不住他,老师规定下来一天的功课,他不到中午就全弄好了,空出来的时间就淘气!” 口吻还是无限慈和,充满了得意,李益也笑了,搬了张绣墩坐在母亲脚前,无限孺慕依着母亲。 李老夫人道:“他闹得太过份了,我就必须要管管他,如果不过份我只好由着他去,因为我知道一个男孩子不能太管束,如是从小管得太严太紧,把人就管呆了,只有适度的放纵,让他自由发展才能培养出他丈夫的独立气概,很多人都向我说,叫我别太骄纵孩子,可是我没理他们,仍是照着我自己的方法去做,现在总算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假如我一直把他管得死死的,最多养成个书呆子。” 李益笑道:“知儿莫若母嘛,不过儿子也很有分寸。” 李老夫人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日后,你自己大了,懂事了,才有一点分寸,小时候你还不是无法无天的。” 她再度顾向卢闰英道:“君儿的聪明是每一个人都公认的,有这样一个儿子固然是值得高与,但是管教操心,也要比人家多上几倍,松了不行,为了要维持个恰到好处,我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心思,我所说的不容易,就是这个不容易。” 卢闰英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接口,李老夫人笑笑道:“直到今天,君儿总算熬出头来了,我对李家的祖宗也有个交代,今后的责任全在你了!” 卢闰英紧张地道:“娘。媳妇惭愧,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您老人家多多教诲。” “我也该歇歇了,而且现在君儿也大了,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该管了,这是你做媳妇的责住了。” 卢闰英苦着脸道:“媳妇愚昧,实在不知道如何着手,还请娘指示下来。” 李老夫人道:“傻孩子,你跟十郎也不是今天刚见面。对他的认识也有一点了,总该明白了,他可是个受管的人?我是他的娘,他虽然不敢违抗顶撞我,却会想着法子来哄我。骗我,有时,我叫他骗过去了。有时,我明明知道,却不去拆穿他!” 李益有点讪然地道:“娘为什么不拆穿儿子的谎言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因为你骗我,是你自己知道了做得不对,为了怕我知道了伤心生气,你能有这份心意,已经知道是非了,我又为什么一定要辜负你这片心呢!” 她拍拍卢闰英的手背道:“英儿,我这个婆婆也许跟人家不太一样,教你的这些道理不像长辈该说的话,但是我相信这正是夫妇相处,守常和谐之道,人总是有一点小秘密的,即使是亲如母子兄弟夫妇,也不可能合为一体,尤其是对男人,即使你已经把他看得十分透彻,却也千万不能完全表现出来。古人说夫妇相处,以诚以敬,这只是指大体而言,但是有些小地方,却还是留点虚伪好。” 卢闰英望着婆婆,有点惶惑地道:“娘!媳妇实在愚昧,请您指示得详细一点好吗?” 李老夫人摇头苦笑道:“这叫我怎么说呢,因为这些事是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是随机应变而不是一成不易的,我举个例子来说,你公公生前喜欢喝酒,但是酒量不大,喝多了就醉,醉后酒品不好,我规劝了几次,在清醒时他是满口答应的,可是一遇到几个酒友凑在一起就忘了,同族还有个兄长,跟他也是一样,有一次他们赴一个文友的酒宴,又弄得烂醉如泥,由对方派人送了回来,那位族嫂比我温娴贤慧,她忙把丈夫扶回家去,换好了衣服,侍候汤水,等她丈夫酒醒了,再苦苦流着泪规劝,结果反而把那位族兄惹火了,一怒之下,干脆不回家了整天在外狂醉不休,结果死在酒肆……” 卢闰英道:“娘,那应如何处理呢?” 李老夫人笑道:“我不动声色,着人把他送到一个佃农的家里,还告诉那个佃农说大老爷醉了回去怕夫人责怪,借他们的家里歇歇,等酒醒再回去。结果他在佃农家中等到酒醒后再回到家里,我根本不问他到那儿去过了一夜,只是问他宴会的情形热不热闹?听他胡说八道,我装着十分有趣……” “娘的用心是十分良苦。” “人非圣贤,没有十全十美的,而且我嫁夫既是如此,就必须要设法去容忍他的缺点,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去撕破他的尊严,我跟你公公结婚不过十年,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也没跟他吵过一次嘴,那是出于内心的敬……” 卢闰英由衷地敬佩道:“娘!您实在太伟大了。” 李老夫人轻轻一叹道:“我也没什么,只是想得多一点,过了年,我就要回去了,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们小两口子能和睦相处……” 卢闰英道:“娘!您放心好了,我会的,娘,您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呢?媳妇正要好好地侍奉您老人家……” 李老夫人笑道:“长安的日子我过不惯,而且我住在这儿,对你们也不方便。” “这怎么会呢?” “我想象得到,而且一定会,比如人来客往,我在这儿,他们为了礼貌一定要来拜见一下,连带着许多有上人的也要来鹰酬一番,我又少不得要回拜,应酬多了就有份人情,有时反而会给君儿添来麻烦,有所干求,人家老一代的出头央请,回绝都不太方便,没有了我这重关系就会少很多麻烦。” 这位老妇人不但通达人情世故,而且更充满了智能,使得卢闰英肃然起敬,无限孺慕道:“娘!媳妇跟着回去侍候您去。” 李老夫人笑道:“傻孩子,又说傻话了,君儿急着成亲,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家,你跟我回去干吗?我还健朗得很,用不着人侍候,照顾生活起居,家里有的是人,服侍得很尽心,不会比你们差,倒是你的职责,没人可以代替的,你要是真的有那份孝心,还是快点给我生个孙子吧。” 一句话打趣得卢闰英的脸都红了,李益笑道:“娘,大家都还没用饭吧!” 李老夫人道:“我晚上很少吃东西;上了年纪的人,嘴比较馋,随时都要打点小食,倒也无所谓用不用饭了,你媳妇恐怕还饿着肚子等着你呢,宫里没留饭吗?” 李益道:“圣上近来精神欠佳,今天谈了一整天的正事,很感疲累,早早休息去了,太子千岁倒是邀儿子一起到太子府里去用饭,但是儿子急着回来禀告这个好消息,所以婉拒了,今天应该是我们家人在一起团聚的。” 李老夫人笑道:“那也好,昨天你把媳妇娶进门,直到今儿晚上,我们才得一聚,真还不容易,就把饭开到这儿来,我们也好好地乐上一乐。” 酒菜早就准备好,一声吩咐很快就摆上来,婆媳母子夫妇三人各据一席,谈笑宴宴,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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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但是在长安城的另一隅,却是充满了凄愁的气氛。 贾仙儿远上终南山把郑净持接下了山,送到霍小玉身边,霍小玉已经病态恹恹,只剩下口气了。 郑净持倒是很冷静,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毫无悲戚之态。只有浣纱哭着道:“夫人,您看看小姐病成这个样子。” 郑净持却只淡然地道:“延医吃药了没有!” “请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最好的药都用过了,但是病情却越来越重。” 郑净持合十道:“那就好,人事已尽,该如何是天数,天数非人力所能挽回的。” “可是爷若能看看小姐,小姐不会这样子的。” “哦!十郎近况如何?” “爷越来越得意了,听说昨天他玉堂归娶,太子拨了自己的銮驾。还亲自陪他迎亲,热闹得不得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他终于出头了。” 浣纱忍不住道:“夫人,您一点都不恨他?” 郑净持微微摇头道:“我为什么更恨他?他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相反的还是我们承受他的恩惠,要不是他在那时候把王府的人挡回去,我们母女还不知道落什么命运呢?” “可是小姐完全是为了他才这样的!” 郑净持很庄重地道:“浣纱!这种话不能胡说的,小玉的病是自己不留心染上的,病发之后。又延医诊断偏误,妄用大补之剂,把个病根越补越深……” 浣纱听到这句话,就不敢再开口了,因为追溯起这个责任来。她要负一半,鲍十一娘要负一半,虽然两人都是望好心切,以为化多了钱就一定能治好病,那知道适得其反,最后若不是李益发了脾气她们还是不会知道错。 郑净持却摇摇头,轻轻地一叹道:“命数穷通,那都是早经天注定的,谁也不能怪,且谁也怪不了。” 浣纱不甘心地道:“可是小姐病成这个样子,一心一念只想要看爷一次,而爷居然狠心着不来看看她。” 郑净持看看她道:“浣纱,你怎么总是长不大的,还说这种小孩子话,十郎不是那种天性凉薄的人,尤其是他现在已经春风得意,扶摇直上的时候,他总不会落什么薄幸之名,让人家来批评他的,我想他是根本不知道小玉的病况……” 浣纱又默然了,郑净持道:“贾大姑去接我的时候,把一切都对我说了,李家的老夫人来过,是她不希望十郎于此时来见面的,她的理由很充份,我也认为很对。小玉要不是老王爷病重时未加回避也不会染上这病根的。” “这又不是一定会染上的,小孩子或许容易染上,大人是很少可能的,小姐病了这么久,我一直侍候着,也没有染上呀!” “是的!但是只要有一点可能,也应该设法避忌,李老夫人的顾虑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若是她,我也会提出这个请求的,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夫人,您也只有一个女儿。” 郑净持长叹一声道:“当然,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一样的疼自己的女儿,今天如果染病待死的是十郎,我也同样的会阻止她去看十郎,相信你也一样,浣纱,你跟小玉的感情太深,所以认事就有偏袒,无法作公平的处理了。” 浣纱没有话说了,郑净持的话都是理,是无法驳斥的理,她一向善于言词,更由于先天对郑净持的畏敬,就是有理也不敢硬顶,但是她实在不甘心就此缄默,只有苦笑着道:“夫人,您到山上去修行了两年,已经修得六根清净了!” 她并不懂什么叫六根清净,这只是一句她常听的话,但此刻用来,竟是非常妥切。 郑净持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浣纱,我还没有,我若是真的六根清净,四大偕空,断绝了一切尘缘,根本就不必下山了,软红十丈一行,阻了我多少功课,不过这也是数,不了这一劫,我始终无法真正地清净的。” 这些话的道理太深,浣纱自然更不懂,她也不希望懂,而且她看郑净持在一旁闭目端坐,口中喃喃地念着经,她忽而感到非常陌生,她不知道夫人何以会如此变,只知道郑净持对小玉的生死是再也不会关心了。 这时床上有了响动的声音,却看见已经昏了两天的霍小玉忽地睁开了眼,不禁惊喜万状地道:“小姐!小姐!你可醒了……” 霍小玉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红晕,望着床前的人,展露出一个微笑。 这一笑居然使她的病容非常抚媚,把每个人都看得呆了。 她含着笑,向贾仙儿先点点头,柔声道:“谢谢你,贾大姊,大老远的,害你跑到终南山去把家母接来,黄大哥呢?” 贾仙儿倒反觉哽咽道:“在外间坐着呢,你是不是有事,我去叫他进来。” 霍小玉伸出了软弱的手摇了一摇道:“不必了。这屋子里气味重,冒渎了他太失礼了,你替我谢谢他就是了,我这副样子,也不方便见客,浣纱。好好侍候黄大哥。” 贾仙儿一阵心酸,握住了她的手道:“妹子,好妹子,你还忙着操这些心干嘛?” 霍小玉笑笑道:“我不得不操心,浣纱什么都不懂,简慢得罪人是常事,给十郎知道了会怪我,他最是好客的,可不能叫他落了褒贬……” 转头又看见了郑净持,乃又笑笑道:“娘,对不起,我请贾大姊上山把您给闹了下来,打扰您的清修了。” 郑净持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一阵激动,人非草木,她的修为毕竟还浅,骨肉至情,又那能一下子淡得了的? 因此她拥着霍小玉,哽咽着道:“玉儿,我的孩子……” 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忙背过脸去,不让霍小玉看见。 霍小玉却没有去看母亲的脸,在母亲的怀抱中,似乎感到无限的满足,闭上眼,以梦呓一般的声音道:“娘,您记不记得,小时候,您常抱着我,哄我睡觉,而我却是个很难入睡的小淘气,您一面唱歌,一面拍着我,往往都是您自己快睡着了,我还精神十足……” 郑净持已渐渐地稳定下来道:“我早就忘了,两年的山上生活,我几乎把从前的一切都忘了。”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娘,您是慧根很厚的人,这么快就已经修得快隔绝尘缘了,现在可能就是我这儿使您丢不开,这次回去,您就可以拋却一切,真正地与世情断绝了。” 浣纱听了不禁又是一阵伤心道:“小姐,你已经好得多了,瞧你现在的精神多振作,快别说那种话。” 霍小玉轻叹一口气:“傻丫头,我真替你担心,你怎么始终长不大,始终这么懵懵懂懂的,我知道我已经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那时我并没有胡涂,听得见你们说话,你们在做什么,我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得到,我想跟你们打个招呼,想跟你们说句话,可就是用不出力气来,就这么挣扎着,足足挣扎了两天,忽然我觉得身一轻,那些痛苦的感觉都离我而去了,我感到好轻松,好自在。” 浣纱充满了希望地道:“那不是病好了么?一定是我跟夫人在菩萨面前为你许的愿灵验了!” 霍小玉摇摇头,苦笑一声道:“浣纱!不要再哄自己了!我相信菩萨代表的就是天意,神明也不能逆天行事的,我的大数已到,应该是走的时候,这会儿我的精神特别好,神智特别清醒,那是回光返照。” 浣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早已想到可能是这个现象,只是一直在哄自己不去相信它,那知居然从霍小玉自己口中说了出来。 霍小玉抬起微弱无力的手,拍拍她的头:“浣纱!别哭,别闹,我要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走,你别扰得我心神不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很多话要说,你别耽误我的时间。” 声音很平静,浣纱果然不敢哭了,霍小玉抬起眼睛,望着郑净持道:“娘,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天年,走在您的前面了,请您原谅!” 郑净持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才强自平静地道:“孩子,你我的聚散,只是一场缘份,缘至而聚,缘尽而散,就好象水中的两片浮萍,偶而相聚碰在一起,并流了一程,又顺着水流而分开,各人有各人的流向,这是很自然的事,你虽欠我养育之恩,却也在我此生中,给了我许多的安慰与期望,给了我无限的快乐,那已经是报答了,所以你无须抱歉。” 霍小玉一直很平静地听着,这时候居然笑了:“娘!您修行时日虽短,却参悟得很快。” 郑净持道:“我已经起步太迟,磋跎了很多岁月,故而一旦找到了我应走的路,只有兼日而修,把失去的时光追回来,好在还来得及补救。” 霍小玉道:“娘,您现在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了,佛家重因果,您能不能回我一句话,我这一生从没做过一件害人的事,从没存过一点害人之心,为什么我会落到今天这种结果呢?” 郑净持想了一下道:“今生之因,他生之果,前生已种,命运是早定的,所以你生下来不久,就有算命的算出你寿不永……” “那么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呢?” 郑净持摇头道:“孩子!你想错了,你这一生所受并不是苦,而是福,你出生在王侯之家,受尽呵护,而后虽然因为父亲的死,你略受了一点委屈,但是不能说是吃苦,因为始终还有个我在照料着你,爱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当你我的缘份将尽的时候,换进了十郎来,他给了你人间的男女夫妇之爱,让你过一段神仙似的生活,当你们的缘份尽时,还有个浣纱忠心不二地跟着你,还有着这些朋友热心地对着你,你这一生中,饱受了父母亲情,男女的爱情,朋友的温情,甚至于上天特别垂佑,还给你机会,让你能受到手足之情的滋润,你的兄嫂姊姊们都对你化除了歧见,使你这一生完美无缺,这是前世修的福……” 经郑净持这一解释,霍小玉的眉头解开了,露出一片欣色道:“谢谢您,娘,我现在舒服多了,听您这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很幸福,可是我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太少了,我那一种都没有够……” 郑净持道:“孩子,不要太贪,你所得的都是人间至情,这其中除了父母之爱外,其余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拥有其一,都是前世福慧修积的,你一下子兼具并有了,还不满足吗?” 霍小玉苦笑了笑:“娘!我是十分满足了,可是这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才握在手中。就要我放弃了!” “孩子,谁都无法把幸福永远握在手中的,你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你直到放手时,依然是双手满握,比许多人到临死一无所有,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她顿了一顿,才又轻叹道:“或许我不该说这些话,愿菩萨原谅我的口孽,拿你大母来说吧,以人间富贵,她这一生中得到的已经算是多的了,可是她是否活得幸福呢,想得到的从没有得到过,不想失去的却一件件地失去,一直到她临终的时候,连最后的一点骄傲都无能保有了,那样,不是更形痛苦吗?” 说完后,又连连地念着阿弥陀佛。 霍小玉凄凉地一笑道:“娘,您不必再劝我了,我知道您是要我往尽开处想,往好处看,不要怀怨……” 郑净持的声音哽咽了道:“孩子,你能明白我的心就够了,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一丝悔咎:“我知道我太自私,为了追求自己的心灵的宁静,那么早就拋下了你,一个人到山上去了,你实在还太年轻,还不懂得照顾自己,我要是一直照顾着你,即使是天命难违,至少不会把你拖成这个样子,命是命,病是病,你的病虽是痼疾,但是不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发的……” 这一说,第一个受不了的是浣纱,哇的一声哭起来,跪在床前叩头道:“婢子该死,婢子没有能侍候好小姐!” 郑净持叹了一口气,把她扶了起来道:“浣纱,说起来是该怪你,玉儿的病是叫你跟十一娘两个人给耽误了的,病根之初,怎么能加以大补之剂,你就是不懂,也该看看老王爷以前所服的药,可曾有过什么补药的,他贵为王侯,难道是吃不起吗?” 浣纱不敢作声,郑净持再度轻叹道:“但是最可恨的是你们两个人喧宾夺主,唯恐十郎虐待了玉儿似的,擅自作主,使得十郎跟玉儿之间产生了隔阂,十郎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那时正是不得意之际,心情已经够坏的,你们却以那种事情去刺激他,他明知道你们不对,却苦于无法开口,因为钱是小玉的,他不能阻止你们为了小玉而花,一直等你们捣弄完了,他忍无可忍才开口,以后逼得他出去谋差,常离不归,又何尝不种因于此?” 浣纱被斥责得满身大汗直流,郑净持道:“我若不说出来,你们一直还在怪十郎忍心,不来看小玉,其实他能够不忘记你们,已经很难得,很有良心了。” 词色一庄,郑净持以更为峻厉的声音道:“他若是在那时候拂袖而去也是应该的,谁也怪不了他的。” 浣纱低下了头,像个待决的重囚,郑净持叹道:“我为什么在他们结好的第三天就毅然的上山去呢,主要就是为了不介入他们之间,由于亲疏远近的不同,在不知不觉间总会有所偏袒,这种情形最易造成隔阂,本来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好。结果反而害了他,所以一般流传说新妇难为,乍然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上有公婆,下有叔伯妯娌,甚至于还有个最难侍候,专爱挑眼的小姑,这些人未必真心要虐待新妇,也是为了亲疏远近不同,当小两口有所争执时,一定偏向他们的自己人,而新媳妇才会感到孤立无援,一肚子委屈。” 贾仙儿在旁道:“伯母,你这时侯说这些干嘛呀……” 霍小玉却精神奕奕地道:“不,贾大姊,娘说的这些话太重要了,娘!请你说下去。” 郑净持看了女儿一眼,脸上一片圣光。点点头,继续以庄严的声音道:“现在我把话说回来,当初十郎初来我就看出他是个绝对自尊的人,唯恐他在心里面搁着什么,曾经一再告诫大家要把他当作老王爷在世时一样的尊敬,而且在当天就指定了把浣纱给他们两个。原也是一片好心,结果因为这丫头心眼儿太死,反而使我的一片好心造成了误会,小玉,你记不记得那天的情形……” 小玉点头道:“娘,我记得,我看他很不高兴,求他稍微顺着您一点,他就生气了,结果你也严厉地处分了我一顿,那时我感到委屈极了。我是怕他跟你相处不和,才在中间调停一下的,结果你们反而相互谅解,谈得很和气,反而变成我的不是了。” 郑净持道:“究竟是谁的不是呢?” 霍小玉想想道:“是女儿的不是!” 郑净持道:“这就是了,十郎虽是住在我们家,情形毕竟不同,他才是一家之主,可是你们都没有这个观念,仍然是以我为主,我看到这样下去,隔阂会越来越深,所以才离开了你们,满以为会使情形改变的,那知道又会插进个十一娘,还加上浣纱这个丫头,居间推波助澜……” 霍小玉道:“娘!是女儿的不是,女儿未能体会到娘的苦心,没有把丫头调教好……” 郑净持长叹一声道:“也不能全怪你们,因为你们太年轻,而十郎又是那样的一个性情,他在这个家里。如果始终不能有个一家之主的感觉,这个家对他就没有意思了。” 霍小玉道:“娘!女儿后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改过了,只有我在病中,一时没注意……” 郑净持点点头:“孩子,你明白因果就好,凡事俱有因,知所其因,安所其果……” 霍小玉道:“娘!您放心,女儿现在很平静了,心中已没有怨忿,是我们对不起十郎的地方多,他没有骤然相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们实在不该多求什么,可是,娘,我实在想见他一面,那怕让我看他一眼都好,娘,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哀凄,又充满了恳挚,简直使人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但是,谁能答复她呢? 贾仙儿满鼻酸楚地道:“我去,我找他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来一次!” 郑净持忙道:“大姑,算了吧,既是人家堂上有了慈谕,你又何必去陷人于不孝呢?” 贾仙儿道:“我会先去见他的母亲,说明后再去找十郎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通人情至此!” 话才说到这儿,忽然外间传来了黄衫客的声音道:“仙儿!你别不相信,世上就真有这种负情的人。” 贾仙儿不禁一怔,黄衫客已经怒冲冲地走了进来,叹息着道:“我真难以相信,一个人会变得这样无情无义,我在外面听见了小玉的情形,忙赶着到他的新居去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他,要听他说下去。 “他们家逍遥得很,一家人团聚围坐家宴,四口人边笑边谈,十足一幅行乐图。” 贾仙儿道:“怎么会有四口人呢?他们新婚夫妇,加上老夫人也不过才三个人呀?” 黄衫客道:“还有一个是他父亲的灵位虚设一席。” 贾仙儿神色一庄道:“大哥!人家把已故的亲长供在席上,这正是乐而不忘本的意思,是很可敬很庄严的事,你怎么可以用那种玩笑的口吻来说!” 说得黄衫客有点不好意思,贾仙儿又问道:“你见到十郎了没有?” 黄衫客道:“自然是见到了,他的听觉还真灵敏,我只发出一点声响,他就听见了,离席跑到外面来跟我见了面。问我有什么事。” “你告诉他了?” “自然告诉了,而且催着他快走,他说要去跟他母亲说一声,立刻就跟我走。” “这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突然跑了,家里找不到他,岂不是害他的母亲悬念。” 黄衫客忍不住道:“仙儿,你怎么处处都护着他,处处都为他辩护?” 贾仙儿朗然道:“我没有护着谁,我只是讲理,难道他那种做法不对,不应该?” 贾衫客道:“但要看时候情况,不能拘泥不变,他要是去见了他母亲,还会放他来吗? 我看他是故意推托,一气之下,也没理他就回来了。” 贾仙儿道:“大哥!你这就错怪他了,他去禀告了母亲之后,或许不能赶来,但是总不是故意推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母亲不让他在这段日子跟小玉见面。” 黄衫客冷笑道:“鬼才相信这个话。” 郑净持忙道:“黄侠士千万不可如此说,我听说那位老夫人是极为明理的人,持家严谨,做人也很仁慈忠厚……” “那她为什么不让她的儿子来看小玉?” 贾仙儿道:“理由她老人家自己也说过了,我若是十郎的母亲,我也会这样的。” 黄衫客很不高兴地道:“仙儿,你是怎么了,居然帮着外人来派我的不是了。” 贾仙儿脸色一沉道:“十郎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也不是帮他,而是讲的道理。” 黄衫客道:“他有什么道理?他听了我的话,应该不顾一切,把别的事都丢开,赶了来才对,这才是道理。” 贾仙儿也大声道:“什么都可以放下是不错,但高堂老母不能放下,否则他就是禽兽,忤逆!” 话说得很重,黄衫客有点受不了,但是又自知理屈词拙,无以为答,只有瞪大了眼睛道:“仙儿你……” 贾仙儿也勇敢地道:“我怎么样,黄大哥,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大义无私的侠客。倾心相慕,甚至于不在乎名份,甘心退居侧室,以期能得侍君子,可是这两年来,我跟你在一起,才发现到你的行侠只是凭着一己的好恶,你的是非,也只是根据你自定的标准,离一个真正的侠客还差很远呢!” 黄衫客道:“我本来就没有以侠客自居。” 贾仙儿道:“那就把你那替天行道的招牌摘下来,不要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因为你行的道不是天道。” 黄衫客没想到贾仙儿会对他说出这种话,而且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前说的,一时呆住了。 屋中的人也呆住了,没想到竟会引起他们夫妇的口角,霍小玉很不安地道:“贾大姊,黄大哥,你们……” 贾仙儿朝她摆摆手道:“小玉,别把我们吵架放在心上,这种不和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很早我就发现了彼此的歧见,这一吵在所难免,迟早都会来的,早点揭开了也好,从此以后大家可也互相不干涉,各做各的事。” 黄衫客一怔道:“仙儿!你要离开我?” 贾仙儿坚毅道:“是的,既然彼此的性情意见都不合;勉强在一起也痛苦,不如分手的好,而且在我说过你那些话之后,你也不会再想跟我在一起了。” 黄衫客道:“我倒没有这个想法,而且最近一段时间,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你把大部份的时间都给了十郎了。” 贾仙儿道:“黄大哥,说话要凭良心,自从两年前分手后,我根本就没见过他的面……” “可是你们经常通信。” “那是有的,而且每一封信你都看过,上面没一句见不得人的话……” “但是你却为他东奔西走,废寝忘餐,衣不解带,置我这个丈夫于何地?你几时替我管过一天家务,几时把你的时间给我过,为我做过一点事?” 贾仙儿很平静,但是语气很冷淡:“黄衫客,你很早就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如果你要一个亲操井臼的家庭主妇,就不该答应要我,因为你明知道我不会做那种事的,何况你家里已经有一个做那些事的人了……” 黄衫客刚要开口,贾仙儿道:“你不必再提什么理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根本是不满意我对十郎的事太热衷,对十郎太关心!” 黄衫客面色微动,终于点头道:“好!你自己说了出来,我也想问问你,这是不是事实!” 贾仙儿道:“是事实,不过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卑劣,我们的书信来往中,都是谈论的天下利弊兴革,以及那些惩奸除宄的经过,我对他的事比较关心,因为他没有一件是私事,他求我做的那些事都是有关千百人幸福的大事,像你,空负了一身武功,却只会除掉了一两个恶魅强徒,就沾沾自喜,自以为做了好事……” 黄衫客急了道:“你做的事是官方的事?” 贾仙儿尖利地道:“拿贼捕盗也是官兵的事,你为什么又要揽过来做呢?说穿了也不过无非是为名而已,黄衫客,你口中说淡泊名利,不求富贵,可是你的所行所为,那一桩不是在征逐虚名,十郎请托的那些事你不屑为,为的是你无法从中间取得名声,那是你功成不居,悄悄地做的……” “明人不做暗事,我为什么要悄悄地做?” “那你就该去求取功名,轰轰烈烈地放手来做,你又要假清高,说什么不为名利所羁……” “本来就是,一入官场,束手搏脚,就没有那些自由可以放手行事。” “也不见得,事在人为,十郎也身在官场,他何尝受谁的牵掣,那件事不能放手做……” “你好象对他很钦佩……” 贾仙儿道:“不错!他值得钦佩,以他在河西那些事功,不是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黄衫客道:“你那么祟拜他,为什么不干脆跟了他去!” 贾仙儿看了他一眼道:“黄衫客,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跟他了,你自己不感到惭愧,堂堂一个大男子汉,而且还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客,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黄衫客的话出口后,也感到很不得体,可是话已经冒了出来,而且他看到郑净持与霍小玉的眼光都看着他,充满了托异,也充满了不齿,就感到更为不安,本来想改口向贾仙儿道歉的,可是他再看看贾仙儿,发现贾仙儿竟是一脸的鄙色,似乎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谈了,一时羞恶之心发作,沉下脸来道:“你!你认为我没出息,你就去帮那个有出息的人好了。” 匆匆转身待出,恰好李益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差一点就要碰上了,还是他缩步得快,挪了一步才没有碰上,因为李益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使他无法出去。所以他正在等李益进来后,以便出去。 可是李益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道:“黄兄,在这儿碰到了你正好,兄弟有两句话要说,不管我过去受过你多少好处,我都可以用别的方法报还给你,只是你这种朋友,我可交不下去了。” 黄衫客冷笑一声道:“你现在是贵人,我不敢高攀。” 李益神色一庄道:“黄兄!以前我非常尊敬你。才不惜口舌,说得贾大姊归你,这是我一生所做的最大错事,你实在不配。” 黄衫客呛然拔剑道:“李益,你也配来教训我?” 李益冷冷地道:“我当然要教训你,因为你的行为粗暴蛮横,就是欠教训的缘故,你到我那儿去通知小玉的病危,这件事我应该感激你,可是你做法不太象话了,我们是朋友,我随侍家母在堂,你怎么说都是个晚辈,直入堂中,未经通报,见了家母,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拖了我就走,即此两端,黄兄就该知道自己该是不该!” 黄衫客被问得低下了头,贾仙儿道:“十郎!他不是在你离席的时候,才去找你的吗?” 李益怔了一怔,看着黄衫客道:“黄兄,你若不于自知理亏,又为什么要变更事实呢?” 黄衫客在几个人的逼视下,更为不安,虽然他手中执着剑,却又不敢拿起来。 李益轻叹了一声才道:“黄兄,我知道你是为了贾大姊的关系才如此地对我,你以为把我诋毁得不像个人,就会使贾大姊对你重新恢复好感,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我跟贾大姊是纯道义交的朋友,而你跟贾大姊却是夫妇。” 黄衫客冷笑道:“夫妇?她整天都在为你这个朋友忙,早就把我这做丈夫的给忘了。” 李益道:“黄兄,我们都见过你在家中的那位黄大嫂,我还问她,说黄兄经年在外行侠不回家,她心中是不是有怨恨之意,黄大嫂说你在外面做的济危助困的义举,她只感到光荣,看来黄兄的心胸远不如黄大嫂豁达,贾大姊不是为了我忙,而是为着天下众生在忙……” 黄衫客刷一声,举剑削断了一边的窗棂,像逃避一样的由窗子里飞身而出;然后叫着道:“你们都去为众生忙吧,我是个大俗人,不敢高攀你们这些人,贾仙儿,你忙你的济世大业去吧。我立刻通知所有的江湖朋友,解除你我的婚约……” 声除人杳,夜空中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李益倒是一阵发怔道:“对不起贾大姊,我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贾仙儿却很平淡地道:“没什么,这跟你无关,是我们早就貌合神离了。” 李益道:“可是他居然会误解到大姊……” 贾仙儿笑笑道:“这只是他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与理由,实际上他是不满意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超过了他,剑技武功也凌驾过他……” 李益道:“他跟你还分彼此吗?” 贾仙儿轻叹道:“你以为结成夫妇就结成一体了,有些人反而会分得更清些,尤其是像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处处都叫一个女子比了下去,心中早就不是滋味了,再加上最近我做的事,经常出入禁宫,虽然身无官职,却能令长安的所有的达官显宦哈腰低头,他更加不舒服了。” 李益道:“他不是薄富贫如浮云吗?” 贾仙儿长叹一声道:“那只是口中说说而已,实际上有几个人能真正摆脱名缰利锁的羁绊,他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一腔狂傲,自以为了不起,但是他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谁能看得起他,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谁能够重用他!根本上他是与富贵无缘了,才自标清高……” 李益也忍不住一叹道:“斯人也,乃有斯疾也……” 贾仙儿道:“不去谈他了,两年下来,我才真正看透了他,早就想离开他了!这个家伙不过是虚有侠名,其实器量狭窄,根本不像个男子汉,……他一向自尊自大,眼睛根本就容不下别人比他强,这一年来,我们就各行其是,仅维持个貌合神离而已,所以散了也好……” 李益仍是充满歉意地道:“真想不到你们会闹成这个样子,看来是小弟当年的撮合错了。” 贾仙儿有点伤感道:“其实也不能怪你,当年是我自己认人不清,一直把他当成个大英雄,大豪杰,一直到结婚后,才发现不是那回事,所以看一个人,从表面上去了解是不够的。” 李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眼瞥见了郑净持,连忙上前见礼道:“娘!您下山来了!” 郑琤持很平静地点点头,然后道:“我是下山来,了此一劫的,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李益有点讪然地道:“娘!我很抱歉,没尽到责任。好好地照顾小玉,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她的病会转得如此厉害,最近我实在是太忙……” 郑净持道:“我们都知道,可没有人怪你,你昨天才大婚,今天就把你找出来,的确是不太应该的……” 李益苦笑道:“娘!别这么说,我这次迎娶半出于上谕,半出于堂上慈命,根本不由我自己作主的,我回到了长安不过才三四天,根本就没有一刻空闲过……” 郑净持道:“我们都很谅解,所以黄大侠去找你,我们并不知道,否则我不会让他去的。” 李益在郑净持平静的语调下感到很不自在,低下头道:“不!鹰该去通知我的,如果我知道,早就赶来了。” 郑净持道:“你还在新婚中,理应忌讳一点……” 李益又是一叹道:“娘!您这么一说就叫我无地自容了,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而且也无所谓什么新婚不新婚,昨夜闹了一宵,我还没闭过眼,今天又被宫里召进去,不久之前刚出宫回家……” 贾仙儿道:“皇帝老儿也太不体谅人了,这是什么时候,连各处的衙门都封印不理事了,居然连个婚假都不给,还巴巴的召你进官去。” 李益苦笑道:“大姊!你是知道我管的那份差事那有什么假不假,虽然大家都忙着过年,但也尽有些人不过年的人。只要他们不过年,我也安闲不了。” “怎么?难道又有谁不安份了?”贾仙儿显得很紧张。 李益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做皇帝的人总得小心一点,不能等人家把不安份表明了再去处理的,一点蛛丝马迹都得注意留神,这些不去谈它了,好在目前没有什么大事,等开了年,恐怕还要麻烦大姊的,小玉怎么样了?听黄大哥说她很严重?” 说着要移步向内间行走。 郑净持道:“十郎,等一下,我必须先问你一句话,你来此之前,有没有跟你家的老夫人禀告过一声?” 李益不禁一怔道:“这有什么关系呢?” 郑净持道:“有,关系很大,所以我一定要问问清楚,究竟是你自己来的,还是你家老夫人要你来的?” 李益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家老夫人并没有同意你来?” “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我们正在吃饭,黄大哥闯了进来,把我抓了出来,来到一边,匆匆地说了一番话,要我立刻跟他走,连怎么回事都没说明……” 郑净持道:“你不是说要禀明令堂一声吗?” 李益点头道:“是的,我说不管上那儿去,我总得跟家母说一声,他立刻摆下脸,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就走了,我也没有再进屋子,着人去禀告了家母一声……” 郑净持很仔细地道:“这么说来,你根本不知道小玉已经病得很重了?” 李益道:“我本来是不知道,可是黄大哥骂我薄幸负情,喜新而弃旧,我也想得到,所以立刻就赶来了。” 郑净持叹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黄侠士只是急性子一点,没有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你不能太怪他。” 李益庄容道:“不然!黄大哥到我那儿去的时候,并不是一到就现身,他先在屋上听了一听,那时家母正在告诉闰英立身处世之道,而那些道理并不是空谈,而是她自身的经历体会,都是在生活中经常要注意的小事,仁厚宽大,任何人都该肃然起敬才是。黄大哥明明听视了,却以那种不礼貌的方式闯进来不说,而且还语侵家母,凭这一点我就无法原谅他,如果他不知道家母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还可以不去怪他,他在屋顶上听了那么久,对家母的为人,多少该有个了解,纵然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也不该对家母作那种批评,因此我认定他是非观念都不清楚,这种人我就不必对他太客气了。” 贾仙儿不禁黯然,片刻才道:“十郎,你以后要小心一点,他那个人心胸狭窄,以后可能会报复你的。” 李益摇头道:“我相信他还不至于如此。只要他平心静气一想,就会自知理屈,而到我母亲那儿去道歉……” 贾仙儿叹道:“他肯这样做就好了,他就是个自以为是,死不认错的人,算了,不去谈他了,你快去看看小玉吧。” 郑净持忙道:“不可能,有一件事我想说清楚,令堂大人是不希望你去看小玉。” 李益道:“不可能,他老人家自己都来过了,而且今天我们还谈到小玉,她对小玉极力夸奖,说是过了年,要把小玉接到身边去,好好照顾调养……” 郑净持轻叹道:“令堂是位很慈和可敬的人,她对小玉很疼爱,不过不让你们见面也确是她的意思,但她的意思并不坏……” 李益道:“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的地方,因为家母没有对我说这种话,而且她老人家行事一向极有分寸,假如把小玉接回家去了,她是个长辈,自然可以命令她做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家母绝不会对她提出什么要求的。” 不过这时候,郑净持已经不必说什么了,她只是对李益道:“令堂老夫人对玉儿也的确是很关爱的,她不希望你们在目前见面,自然是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而且她也没有命令,只是请求而已,但这请求出之于上人……” 李益道:“娘!小玉的情形是不是很不好了?” 郑净持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什么都不能怪,只怪这孩子命苦,福薄,好容易熬得你出了头,盼得你来到,她恐怕已无福消受了。” 李益道:“那我就该快点去看看她。” 郑净持还是站在门口道:“十郎,我再声明一句,我不想陷你于不孝之名,令堂……” 李益道:“娘!不管家母对小玉说了什么,但是没对我说,那就不算违命,而且家母纵然对小玉有所请求,也是前一阵子的事,她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假如小玉的病重到这个样子,她不但不会禁止我来,恐怕她自己也会赶来的……” 浣纱从屋内探头道:“夫人,您请让爷进来吧。小姐就等着见此一面了。” 郑净持叹了口气道:“十郎,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不知道,约模是戌末亥初吧!” 郑净持恻然道:“在数难逃,在数难逃,十郎,你不能晚两个时辰来吗?” 李益没听懂她的话,因为她说得很模糊,见她侧开身子,就从旁边挤进屋子里去了。 贾仙儿忍不住问郑净持道:“伯母,刚才您的意思,似乎也不愿意十郎进去似的。” 郑净持念了两句佛号才叹道:“现在他已经进去了,还说什么呢,天心如此……” “哦!伯母,您真的不希望十郎跟玉妹见上最后一面?那是为什么呢?” 郑净持顿了一顿道:“一饮一啄,聚散离合,俱是前生注定,不见这最后一面,还能留此最后一面,见了这最后一面,就不再有最后一面了!” “伯母,我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譬如盘中食枣,当枣满之际,尽兴而啖,不知节以为长,及至枣日减,虽知应所节制。然犹对余枣时兴啖欲,终至忍无可忍,取而啖之,终至最后一枚时,始再三犹豫,尽此一枚,则盘空矣,留此一枚,则尚可观其形而知其色,觉其臭而忆其味,虽无而有,虽有而无……” 郑净持这份神态,使得贾仙儿感到更为迷惑了,但是又不便动问,还是郑净持自己笑着道:“大姑,你恐怕不懂我疯婆子的疯言疯语吧?” 贾仙儿道:“伯母,您说的好象是禅机,我太愚昧了,一时难解其秘。” 郑净持苦笑道:“我那里懂什么禅机,这也不是禅机,而是静心师太向我透露的天机,她说人的生命中七情六欲,就像是盘中的干枣,一盘中虽然装得多寡不匀,视各人的福泽而定,可是盘子毕竟是有限的,多也有个限度,少也有个限度,至少不会少过一枚,否则就不成为一盘枣了。” 贾仙儿只能半知半解地听着,郑净持继续道:“有人日食数枚,有人日食一枚,所以多的人未必就完得慢,少的人未必会吃得快,这是一个用度上的差别。” 郑净持继续道:“但是到了最后一枚时,大家都是一样了,吃掉了这一枚就没有了,不吃掉这一枚,盘中还始终能有枣子,手扪而知枣之形,鼻触而知其臭,虽不能口尝,但是靠着回忆,毕竟还可以知道它的味道,有枣而不吃,是有而无,不啖而得其趣,是无而有。” “这……我懂了,可是这番话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呢?” “这是一则寓言,枣子代表一个人在世上的欢乐思欲,欲海无浪,而实有定数,有生之年,能享受到的快乐也是有限的,玉儿虽是我生的,但是真正给她生命与乐趣的,还是十郎……” 贾仙儿忽然道:“伯母,您是说十郎假如今天不来,那他们缘份未尽,玉妹还可以不死……” 郑净持苦笑道:“静心师太在静中参悟,已有小成,虽不能知道众生大千的休咎,但是身边几个有关系的人,也是所谓有缘的人,她在冥冥中,多少能有点先知。她曾经透露过,玉儿的命中劫数太多,如果能逃过这一劫,至少还有一纪的寿延,但是这一关似乎难逃……” “您说的这一关是……” “今天子夜。” “那不是只差一个时辰吗?” 郑净持叹道:“天命之所定,一点也不会差,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仍是强不过天旨。” “这……似乎太玄了。” “不算玄,静心师太所参的是一乘道,没有高深的佛理,完全是个人的修持境界,到什么程度,有多少智能,而且都有根据的,人活着有生机所养,而生机之养,就是希望,只有一个热烈而急切的希望,才能使人的生意盎然,阻止百魔之侵。小玉的病体日深,也是有一个希望在撑着,不见十郎一面她的心不会死,心不死则……” “伯母,您为什么不早说呢?” “天机不可泄漏,人不可违抗天意,我已经尝试努力,但就是勉强不过天,黄大侠愤然而回时,我还在庆幸。可是十郎毕竟是来了……” 贾仙儿从来也不信这一套,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不能不信了。 外面传来击柝之声,抬头一看水漏,积水的刻度已经满到午字上了,郑净持神色紧张地喃喃直念佛号,然后才道:“贾大姑,请你进去看一看玉儿。要是她还有气,就渡过这一劫了。” 贾仙儿有点怀疑地道:“伯母,您真相信这个?” 郑净持道:“静心师大于静中参悟的禅理不是一般的迷信,那是有道理的,她轻易不言休咎,言则必中,这次她不怕泄天机告诉我这件事,目的在坚我向道之心。” “伯母的道心还不够坚定吗?” 郑净持道:“是的,我琐务太多,尘心未净,还有很多放不下的,经过两年的修持,总算还有点进境,只要了却这一次俗虑,我就可以全心向道了。” “那伯母为什么不自己去看一下呢?” 郑净持轻叹一声道:“大姑,我等一下再向你解释,现在请你进去看一下……” 贾仙儿掀开门帘,进入到里间,但见李益平跪在床前,握着小玉的一只手,木然如痴,浣纱直挺挺地跪在一边,而霍小玉却含着笑容,与李益默默相视。 贾仙儿一阵高兴,忍不住道:“妹子,你还好好的,这一下子可以放心了……” 这一叫才惊动了李益,他看了一下霍小玉,轻轻地把她的手放到胸前跟另一只手交叉相叠,又轻轻地为霍小玉抹上了眼皮,柔声道:“小玉,你放心的去吧,你交代的一切我都会记住的。” 贾仙儿这才发现情况有异,连忙扑上去道:“小玉她……” 李益点点头道:“她去了!” 不过才三个字,使得贾仙儿如同一枝利箭射进了心房,扑到床上,痛哭失声。 李益轻轻一叹道:“贾大姊,她带着欢笑和爱来到人间,又带着爱离去,这是最幸福的归宿,你也不必为她伤心了!” 贾仙儿道:“十郎,你……一点都不难过?” 李益苦笑道:“为她,我不难过,她比我们都幸福,因为她离去的时候,她所爱的和爱她的人,都在她的身边。倒是想想我们的将来才难过呢!她走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一个她恨的人,也没有一个恨她的人,你我能有她这么轻松,有她这么洒脱吗?” 贾仙儿瞧着、听着、不禁呆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又冲到外面喊道:“伯母,小玉她……”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外屋里已经不见了郑净持,遥远传来幽邈的声音:“她走了,我也该走了,她由我来到尘世,我也因她下山再度返世,她去向她要去的地方,我也该去我的地方。阿弥陀佛……” 那声音听来竟是十分的平静,到这时浣纱才哭喊出声叫道:“夫人!你怎么这样忍心,连最后一面也不来一见,夫人,小姐走了,您可不能走,您把我带了去吧!” 她冲出门口要追上郑净持,贾仙儿把她拉住道:“傻丫头,夫人回山是修道去,你去干什么?” 澣沙道:“我……我也跟着修行去。” 贾仙儿轻轻一叹道:“你以为修行是很容易的事,人人都可以去得的?” 澣沙道:“这还要什么大学问不成,我听人家说过,连不识字的老婆婆都可以到庙里修行去。” 贾仙儿苦笑道:“那不是修行,是孤苦无依,到庙里去接受救济收容,真正修行是要悟澈一切,拋开世俗,斩断尘缘,像你家夫人一样……” “我……我也差不多了,小姐一去,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 贾仙儿道:“澣沙,不能胡说,像这话让十郎听见了,心中作何感想?” 李益接口叹道:“我已经听见了,澣沙,我知道你跟小玉感情之深,你活到这世界上来,就像是专为她活着的,她这一死,你的确会感到傍徨无依,我也知道你我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 澣沙嗫嚅地道:“爷,您言重了,婢子一直知道自己是下人,不敢要求什么。” 李益道:“我没有把你当成下人呢?” 澣沙道:“那是承蒙爷的提拔,但是婢子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份,连小姐在爷那儿都不能算是个主人,婢子自然更要低一层了。” 李益叹了口气:“澣沙,老实说,我觉得由你自己去过日子,或许你还会自在一点。可是不行,你也听见了,小玉临去时,再三地要我照顾你,而且一定要我亲口答应,她还怕你会受委屈,无论如何要我答应好好地安顿你。” “这个爷倒可放心,婢子年纪还轻,吃得苦,耐得劳,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的。” 李益道:“你也别忘了,小玉要你好好地侍候我的,你自己也答应了。” 澣沙道:“我……是想到了爷府中有的是侍候的人,婢子笨手笨脚的,未必能如爷的意。” 李益道:“你的确常常惹我生气,可是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倒还很想念你的。” 澣沙很少听过这种话,一时显得很惊诧,李益道:“我说的是实话,不是说来讨你欢喜的,我在外面一呼百诺,每个人都不敢违抗我,似乎很如意,但是日子一久,反而觉得很平淡,那时我就想到你,认为有人顶撞我两句,未尝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贾仙儿笑道:“你听见没有,你们爷对你还很有情意呢,你丢得下吗?” 澣沙低头不语,贾仙儿又长叹一声道:“十郎,你来过这一趟,赶上送小玉的终,也算是尽到了心了,你回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跟澣沙来办好了。” 李益摇摇头:“不!我要陪着小玉。” “十郎,一个男人,对生死的事别这么看不开,人都已经去了,你陪着她也不能把她再叫回来,而你自己还在新婚期中,彻夜不归……” 李益道:“我知道,我会有分寸的,今天我不回去了,守着小玉到天亮,尽我一点心,到了天亮我就回去,恐得等开了年才能来了,关于含殓的善后……” 贾仙儿道:“交给我好了,好在我的人手足。办事也容易,一切都由我来。” “大姊!你不回去了?” “回去?回到那儿去?我对黄衫客说的话你不是没听见,我们就这么散定了。” 李益一怔道:“大姊!我以为你们只是口头上吵吵。” 贾仙儿冷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是江湖人,无法了解到我们这些人的,江湖夫妻,不像你们,床下吵架,床头和好,我们是平时客气得很。不说一句重话,但一句话说出了口,就如同铜浇铁铸,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大姊以后……” “以后怎么样?你还怕我活不下去?江湖女子很难作个贤妻良母,就是因为我们能够自立,不必靠男人过日子,所以受不得一点委屈……” “但大姊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 贾仙儿苦笑一声道:“没什么两样,最多我比别人能忍受一点,更要面子一点,也就因为如此,我才多受了一年的罪;早在一年前,我就发现跟他难以久处了,只是怕惹笑话,所以才忍着没发作,因为我跟他在江湖上都是知名的人物,而这个丈夫又是我倾心已久,自甘为妾下嫁的,闹开了怕人笑我反复无常。” 李益充满了歉意地道:“大姊!你这么一说,叫小弟实在衷心难安了。” 贾仙儿一笑道:“与你没关系,你别听了他那些话认为怎么样了……” 李益听了不再说话,贾仙儿道:“你可以回去了,不声不响地出来,伯母大人一定会悬心的。” 李益道:“好的,大姊,小玉的事一切都仰仗你了,我想出殡总要等开年了……” “知道,我会隆重地办,至于这名位……” 李益道:“当然是我出面,以侧室的各份为她安葬。” 贾仙儿道:“合适吗?你要不要回去问问?” 李益道:“不必!没有人会反对这件事,论先后,小玉该是正室才是,届居侧室,我已经很抱歉了,小玉跟我在一起,长安市上的人都知道,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也是赖都赖不掉的。” 李益走了,贾仙儿回到里间,看见浣纱还是跪在小玉的遗体前呆呆地发怔。 贾仙儿道:“浣纱,天都亮了,你也别再怔着,该打点一下,把小玉的衣服整理一下……” 浣纱垂泪道:“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小姐的年纪这么轻就走了,也不必做什么寿衣了,把她自己喜欢的衣服给她穿了去也就行了。” “那也得整理出来呀。” 浣纱黯然道:“还有什么好整的,总共就剩那么一箱子,前两天她好象就有预感,巴巴的叫我把衣物清了一下,拣出些新做没穿的,送到了咱们从前住的地方去给她的嫂子跟大姐,让她们好过年,自己只留了一套象样儿的,就是那一套了!” 贾仙儿鼻子一酸道:“小玉真是个好心肠的女孩,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去心心念念地为人家想着。” “谁说不是,更前一些日子,她二姐来,把家里的钱跟一些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她一点都不在乎,弄得我们帐都没钱付,把她的那对玉钗拿去卖了……” 贾仙儿又是一震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不知道你们会窘困到这个地步,幸好十郎还不知道,否则真要怪死我了,他还一再托我照顾你们的,卖典玉钗在那一家?我得赶紧去赎了回来,给她带了去,那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浣纱道:“那倒不必了,小姐在临终时,对爷交付了两件事,一件就是关于这对玉钗的,她要爷去取回来交给我带到爷那儿去,送给他的新夫人。” “哦!这是为了什么呢?” “小姐说这是她所有唯一珍贵的东西,而且举世间就是这一对了,给我作为贽礼,献给新夫人,无非是想借此讨好一番,以后对我好一点。” 贾仙儿道:“小玉倒真是用心良苦,其实卢家小姐我见过一两次,倒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心胸也很开阔,不是那种蹩蹩扭扭的人。” “当然了!人家是丞相千金,怎么错得了?” 贾仙儿听她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乃庄容道:“浣纱,你不可以这么说,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浣纱也知道自己的语气不对,低声道:“贾大姊,我也不是对她怎么样,只是我一直侍候小姐着的,现在要我去侍候另外一个人,我实在不习惯。” “傻丫头,你这次到李家去,可不是再去做下人了,那里还要你侍候人,侍候你的人还有一大堆呢。” “那我更不习惯了,我是天生做下人的命。” “没有人是天生做下人的,你再不习惯也得学学,十郎是个很念旧的人,这次接你回府,一定会把当初对小玉的感情,移到你身上来。” “那是不可能的,小姐是小姐,我是我,我不可能代替小姐,也不敢存这个心,我只求一件事就是让我把小姐的灵位带过去给我一个地方供起来,就像是小姐在世一样,我也就在那间屋子里……” 贾仙儿听了只有摇头叹道:“浣纱,你要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不要作些份外的要求。” “我……的要求并不过份,这本是小姐该得到的,老夫人来的时候答应过小姐,给她一个二房的名份……” “这一点并没有食言,十郎也说过,要以侧室的名份为小玉落葬,但是要把小玉的牌位整天供在新居中,恐怕是没有可能。” “为什么?一个灵位不占多大的地方。” “浣纱,这不是占多大地方的问题,而是忌讳,人家是新居新宅。” “他们既然承认了小姐的名份,就该把小姐接过去,这有什么忌讳呢?小姐在世的时候,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贾仙儿轻叹一声道:“浣纱,你这是世俗的想法,小玉的心中并没有那个愿望,她只想跟十郎长相厮守,并不计较什么名份,只要十郎的心里没忘记她,她已经死得瞑目了。最后她临去的时候,我不在旁边,但是我从她的神态上看,知道她去得很平静,很安详,她已经得到她所要的了,你要是真的想念她,就不要兴这些怪念头……” 浣纱没有开口,贾仙儿又道:“小玉曾经跟我谈过,她在这个世上有三个放不下的人,第一个自然是她的母亲,可是伯母已经找到了她的归宿,用不着我们去操心了。第二个是十郎;第三个就是你了,她要我好好地照料你们,我也答应了。所以你到李家去,如果受了什么虐待或委屈,我会为你出头的。但如果是你不守本份,无理取闹,我也要代小玉来管你了,小玉叫我大姊,我也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子一样地看待,所以她的人虽然去了,她的事却还有人管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浣纱点点头,没有答话,贾仙儿肃然道:“我这个人很公平,谁都不偏袒,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来处事,谁的道理足,我就支持谁,所以你不必怕吃亏,但是,也不能过份地节外生枝,无理取闹的!” 浣纱的眼睛红了道:“大姊!我只是对小姐的一片心意,这不算是无理取闹呀!” 贾仙儿道:“家中设神主供祭本来没什么,但是这件事牵涉到礼数的问题,谁也没法子作主,他们家还有老夫人在,你得先向老夫人请示准了才可以那样做……” “这个我知道,我就是请求大姊代我去向老夫人求一求,准我那样做。” 贾仙儿沉吟良久才道:“不!还是你自己去求的好,这种事我不便启齿!因为我的立场不同……我一开口,对方如果准了,固然没什么,如果人家心里不愿意,要拒绝我就会很为难,所以你还是自己求的好。” 浣纱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大姊,有件事我求你支持,那就是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不用我支持,我相信十郎不会亏待你,小玉是什么身份,你也会是什么身份。” 浣纱却摇摇头道:“不!我求的不是这些,我也不敢奢望能代替小姐的地位。” “那是你该得的,你侍候了小玉一场,忠心耿耿,情同姊妹。那你是要什么身份?” “我现在的身份。” “你现在的身份?这我听不懂。” 浣纱道:“我虽然自幼卖给了王府为婢,但是已经蒙夫人的恩典,焚了身券,脱了奴籍……” 贾仙儿道:“你原来是争的是这个,那放心好了,纵然身券未焚,也没人会把你视为奴婢的。” 浣纱道:“话不是这么说,白纸黑字,上面捺了手印,写得清清楚楚,该如何便如何,只是我已经脱籍,就不是奴,既不是奴,就有自主的权利是不是?” 贾仙儿诧然地道:“浣纱,你究竟要争些什么?” 浣纱道:“没什么,小姐要我跟着爷到李家去,要爷好好地照顾我,我心中固然感激,但我也是个人,对小姐,我没话说,我心中认定她是主子,她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对别人,我却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你说你究竟要怎么样吧?” “还是那句话,要我到李家去,我有条件,就是带着小姐的牌位去,否则我就拒绝不去。” “不去?浣纱,你一个人上那儿去?” “我有着一双手,那儿都饿不死。实在混不下去,要饭乞讨也能活下去吧。” 她第一次表现了她的倔强,弄得贾仙儿也没办法了,但是对她的忠义,却又深为感佩,想了一下才道:“浣纱,我没办法一定要人家答应你的条件。” 浣纱道:“这个我知道,我只求大姊支持我一件事,就是别让人强迫我。” “谁会强迫你,十郎?他不会的。” 浣纱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也不怕谁强迫,人大不了一死而已,不过真要闹到那个地步,就不是小姐所希望的了,使得她在泉下不安,我也不忍心。” 贾仙儿轻轻一叹道:“浣纱!别说得那么严重,真正你不想去,也不会叫你出去流浪的,你可以住在这儿,这屋子是我的,我会照顾你的生活,只是那并不是上策……” 浣纱跪下向她磕了个头道:“谢谢大姊。” 贾仙儿把她拉了起来,恻然地道:“浣纱,别这样,小玉在我心中,等于是我的亲妹子,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 ※ ※ 黄衫客一去无音讯,贾仙儿伴着霍小玉的遗体,就在这所老宅中过了一个凄凉的年。 好在是数九寒天,遗体还可以放几天,年初三,贾仙儿已经动用了她的势力,把已经歇了业的工匠硬找了来,送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把霍小玉收殓了起来。 崔允明在初二那天就得信来了,他赶上了为霍小玉大殓,而且把他自己一岁多的儿子,寄在小玉的名下,为她守灵带孝,所以当初四那天,李益再度前来时,这儿的丧事已经办得很像个样子了。 霍小玉的死,并没惊动很多人,但是却因为灵位上写的是李益的侧室,而李益即将拜任礼部尚书的消息也传出来了,所以登门吊唁的人很多,那当然是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居多,这些人前来,使得李益很困扰。若说他不去管他们,则灵位上刻得明明白白,而且他跟霍小玉的关系,长安市上谁都知道霍小玉既是他李益的人,家有丧事,总不能阻止唁客登门。 可是死的是他的侧室,按照礼制,他总不能在这儿答礼迎迓辞谢,如果他不出头,则根本没人好出面。 浣纱倒是尽心尽礼的在灵旁答礼,身披重孝,可是她的身份未经认可,还只是一个下人,道理上可以将就,礼数上就难以说得过去了。 而且因为死的是个女眷,来吊唁的人也多半携了家眷,这就更产生了一个问题,接待乏人。 李益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去向卢闰英说了,希望她能去处理一下,卢闰英倒是爽快地一口便答应了,只是也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先要到父母家跟几个长辈那儿去拜过了年,再去主理。 在礼数上是应该如此,而且霍小玉只是一个侧室,不足以言丧,她自然也不能穿着素服,更因为她是新婚归宁,衣着上不能寒伧,所以她来到停灵的地方,竟是花团锦簇,一身绮罗,倒是那些来吊唁的客人,至少还穿了件素净点的衣服。 她是乘了轿子来的,轿子到了门前,她并不进去,却吩咐雅萍进去,通知浣纱,要她捧着霍小玉的灵位,出来跪叩,迎接她进去。 浣纱听见这个通知就怔住了,连崔允明也觉得这太做作了,自己出来道:“表嫂,你这是做什么呢?” 卢闰英道:“表弟,这不是我搭架子,而是礼数上的规定,霍家妹子如是在世她也应该出来礼迎的。” 崔允明道:“先者为大,表嫂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表弟,你要弄明白,这不是我故意搭架子,而是礼数上绝不可少的,我本来还不清楚,还是到姑丈家里去拜年时,他特别提醒我的,十郎即将放任礼部,这时候正是最受人注意的时候,如果有一点差错,叫人挑着了眼儿,那就麻烦多了。” 话确实是在礼上。崔允明倒是无法再说什么了,而李益因为躲开那些人的纠缠,到汾阳王府去拜年时,就被老元戎留下来对奕,还传出了话,说是不准任何人去打扰。 最主要的,他是免得麻烦,推掉那些无谓的纠缠,崔允明感到很为难,只得进去跟贾仙儿说了,而且道:“贾大姊,表嫂坚持的礼数是不错了,而且十郎将授礼部尚书,事情已成定局,可是不服气不甘心的人太多,大家正等着要抓他的错,如果此时有一点失礼的岔儿,叫人抓住了参上一本,的确也很麻烦。” 贾仙儿道:“既是礼上所定,那是应该的,我去跟浣纱说好了。” 崔允明这才舒了口气,像卸了副重担。 因为崔允明知道浣纱的个性,倔起来很难拧回头的。 贾仙儿来到了内宅,把浣纱叫了过来道:“浣纱,小玉妹子既然在名份上是侧室,理当去叩见主妇……” 浣纱正要反对,贾仙儿道:“浣纱,你不是坚持要把小玉的灵位带到李家去吗?这正是个机会,你这个头一磕,算是定了局,拜见正室的礼数已尽,家里怎度样也该有你的地位了。” 贾仙儿的这番说词是很具影响的,果然浣纱动容地道:“要能这样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做!大姊你能担保?” 贾仙儿略一迟疑,因为这种事是外人不便担保的,可是她也不过思考了那么一下,就毅然地道:“我担保,假使做不到把牌位移去,我就在这儿自立门户,要十郎每月十天住在这儿来,陪着小玉的牌位。” 这个承诺使浣纱完全满意了,于是她捧了霍小玉的神主,来到门前跪好。卢闰英移步进门时,浣纱就深深地磕下头去,口中道:“霍小玉叩见夫人。” 卢闰英站着欠身受了礼,还了半礼,然后浣纱又叩头道:“婢子浣纱叩见夫人。” 卢闰英同样地受了她半礼,然后才命雅萍把她扶了起来道:“妹子,你要原谅,我这不是做作,而是为了礼法所拘,那么多的人看着我们,我们不能给人看笑话,让人挑爷的眼儿。” 浣纱起来后,只是面容严肃地道:“谢谢夫人。” 卢闰英叹了口气,眼圈有点儿红红道:“把霍家妹子的神主请去安放吧,唉!真没想到,就是爷出来的那一天,老夫人还在跟我们谈到她,说是等开了年,她好了一点,就把她接回去,那知道我们姊儿俩这一面之缘都没有。” 澣秒始终默默无言,把霍小玉的灵位又安好了,然后卢闰英在灵前拈了香。 才把这一切安顿妥,忽然门口急报:“老夫人来了。” 这下子倒是真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贾仙儿道:“怎么把老夫人也给惊动了呢,真是不敢当了!” 浣纱捧了灵位,再度迎了出去,但李老夫人看见了,老远就道:“不可以!先者为大,快把小玉请去安顿好。” 卢闰英也跟着出来跪迎道:“娘!媳妇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这是您应该受的礼数。” 李老夫人没有理她,却向浣纱道:“浣纱,你这孩子也是胡涂,我的话你还没听见,还不快把小玉的灵位去安顿好,你再不起来,我老婆子只有也跪下来了。” 听得老夫人如此一说,卢闰英首先就是一怔,脸色也变了,因为她再也没有想到婆婆会如此的。 贾仙儿与崔允明忙朝浣纱示眼色,叫她赶紧起来,把灵位安顿好之后,老夫人才进了门,同样也在灵前上了香,浣纱一直在旁边跪着,卢闰英也跪下相陪着,等老夫人上过了香,她也领着浣纱她们叩谢了才道:“娘!您对晚辈们这样子,真叫媳妇们过意不去。”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仍是没说话。 卢闰英见婆婆两次没有理她,知道有点不对劲了,却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而且老夫人已经到后面去了,她却只好直挺挺地跪着,这才见到她的表哥刘希侯过来,悄悄跟她道: “表妹!你实在是胡涂,怎么去听我娘的话呢,她为了我父亲的尚书被君虞占了去,满肚子不是滋味,她是存心要你难堪的,你居然也当真!” 卢闰英道:“姑母在教我如何做的时候,姑丈也在旁边,他没说不对呀。” 刘希侯叹了口气:“我父亲何尝不是小心眼儿。” 卢闰英这才变了神色道:“我……就是因为自己不懂如何做,才专诚去请教的,怎么想到两位老人家会整我呢?” 刘希侯再度轻叹一声道:“我不能说自己父母不是。可是他们的确是心胸太窄,尤其是昨天,舅妈来拜年的时候,又向他们炫示了一番,他们正是满肚子不痛快!” “我娘怎么了?” “舅妈也没什么,她在卢家一直郁不得志,而我母亲又是个容不得人的,平常她们姑娣之间,就并不融洽,只维持个表面上的礼貌而已,十郎接长礼部的消息传出来,舅妈这下子可得意了。昨天在我家,说了很多话,表面上是客气,说十郎年纪轻,乍接重任,什么都不懂,好在前任是我父亲,彼此谊属至亲,要我父亲多多指点……” 卢闰英道:“娘也是的,这不是太过份了,十郎的差事也只是说说而已,还没有定局呢,她就这么到处去宣扬了,要是没这回事,那该多糟!” 刘希侯道:“消息从宫中传出来的,大概不会假,而且有几个人想杯葛这件事,在宫门外被尚衣监王公给挡了回来,倒是那些支持的人,都得到了进官去拜年的机会,因此这件事就等于敲实了,看来十郎的确是能干,会做人,会做事,把宫里上下内外都打点好了……” 卢闰英不便说是花了大钱,只得推说道:“那是东宫千岁殿下的特别照应。” 刘希侯道:“殿下自己也住在宫外的太子府里,要进宫,同样要经过叩安傅召,只是没人敢挡驾而已,宫门口那些太监们是最厉害不过的,没有足够的人情是很难打动他们的,而且他们的眼睛里,只认得一个钱字,十郎能够把里外上下都打通,固然是了不起的大手笔,但是也可以见到他的魄力,至少以后他在朝廷上做事方便多了,不管任何事情,他都一定是最先得信的人。” 卢闰英心目中自然很得意,因为这份光采是她参与的,打点宫中的金子是她的陪嫁,一下子赔了大半出去,这在寻常人是绝对舍不得的,但是她有这份魄力。 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使她笑不出来,皱眉问道:“表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婆婆一起来的,而且是我去请她来的。” “什么?是你去请来的?” “是的,你来的时候,我恰不在家,否则我一定会通知你,别犯了个错了。” 卢闰英道:“我做错了吗?” 刘希侯叹道:“在一般的礼数上讲是没有错,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怎么又是我错了呢?” “问题就是时间、地方以及对象不对!” “怎么是时间、地方、对象不对呢?” 刘希侯轻叹道:“表妹,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还想不到呢,时间不对是十郎即将拜授尚书实缺,平步青云,而反对他的人正多,大家都眼睁睁地找他的错处的时候……” 卢闰英道:“我爹也是这样的,他认为这时候可不能做出什么于礼不合,叫人非议的事,所以才要我到你家去,向姑丈请教一番。” 刘希侯苦笑道:“表妹!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位老人家对十郎还是耿耿于怀,最希望看他笑话的就是这二老了。” 卢闰英不禁一阵悲从中来,哽着声音道:“难道爹是在存心叫我出丑吗?这是为什么?” 刘希侯摇头不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卢闰英道:“我还是不相信,假如我的做法是合乎体制,别人就找不出我的麻烦来。” “表妹!礼制是死的,而且到了现在,也等于是名存实亡了,虽然大体是不变的,但是小节地方往往不能太讲究,因皇宫大内,不太讲究礼制,历来皇帝多少都有些破坏礼制的事儿,所以纵……” “这……这倒是没想到……” “你当然不会想到,因为你还没有钻进这个圈子,我爹叫你坚守礼制,这分明是叫你坐蜡。” 卢闰英低头不语,刘希侯道:“还有就是霍小玉跟十郎的事,长安无人人不知,他们认识在你之先,在长安也曾公然出入,而且在两年前的元夜时,霍小玉他们畅游灯市,跟贾仙儿露了一手,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因为这一件事才引出了鱼朝恩的伏诛,跟大唐的国祚复振,大有关连,使得更为轰动,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你是正娶发室,还以为霍小玉早就嫁了十郎呢。” 卢闰英低头不语,刘希侯继续道:“就算知道内情的人,也正在纷纷谈论,因为十郎迎娶之日,就是霍小玉孤苦毕命的时刻,很多人已经在谈论十郎负情了……” “这……是从何说起,十郎迎娶之前,没有看小玉是他的错,那是因为他忙,新婚的第二天,他就应召入宫议事,根本就抽不开身,也就在那天晚上,小玉断的气,十郎还是赶上送终的……” 刘希侯道:“事实真相固不容抹杀,可是流言之祸人,也是很厉害的,连皇帝的事情,都有人搬弄是非,更何况是别人呢?霍小玉抑郁而死,外面已经在说是十郎喜新厌旧,负情所致,你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当众来上这一手,不是更为之增加渲染吗?” 卢闰英听得呆了,她没有想到在这中间还有这么多的曲折,也没想到自己的亲人长辈,会坑上自己这一着……。 想到这儿,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有默默地垂泪凝视,半晌也不作一词。 刘希侯又轻轻地叹了一声:“当时我正好出去拜年了,回家后,听到我爹娘正在谈论这件事,他们得意极了,还准备上你家去见舅父,庆贺用计成功,等着看你跟十郎的笑话呢。” 卢闰英道:“我闹笑话对他们有什么好?” 刘希侯苦笑道:“表妹,人是很难说的,小的时候对子女百般珍爱,长大了可能会视若路人,我的父母是不用说了,他们满肚子的不痛快,就是舅父,对你也极为不谅解,说你女生外向,他白疼一场,帮着外人欺负他……” 卢闰英道:“天地良心,表哥,你是知道的,要不是我在这边儿扯着。十郎早就把他老人家给整下来了,是他自己顾前不顾后,把路都几乎走绝了……” 刘希侯道:“表妹,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你处在这个夹缝中,本来就是很为难的,要是你顾定一边,倒也好了,偏偏你又想两边顾全,结果反而弄得两头不讨好,我一直到了消息,知道挽回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你以后在李家好做人,我只有到李伯母那儿去,一面说明了我爹地用心,为你解释,一面把她老人家劝了来,多少也能为十郎挽回一点……” 卢闰英感激地道:“谢谢你,表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表示谢意……” 刘希侯苦笑道:“表妹,别说这种话了,我不是为了你感激才做的,更不是为了讨好你而做的,我只要你明白我是怎么一……个人就行了。” 他本来想说是一片心意的,可是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少妇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那一份情,纵然可质之日月无私,也不宜在人前倾吐了,因此他临时又改了口。 卢闰英当然是明白的,她又能怎么说呢,而且她还担足了心事,初来时她很想表现一下,今天李益请她来主持处理时,她就夸下口,说要办得漂漂亮亮,不落人口实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怕失了礼分,而且自己又不懂,才回娘家去讨教的,怎知却弄成这个样子。 刘希侯见她一脸懊恼之色,忙道:“表妹,你婆母面前,我已经为你解说过了,她很明理,不会怪你的,你快去再跟她说一声吧!” 卢闰英有点虚怯地,刘希侯道:“十郎最敬服他的母亲。有老人家为你说话,才不致误会,否则你们新婚夫妇之间,因此再出隔阂,反而不好了。” 卢闰英道:“表哥!你陪我进去。” 刘希侯笑道:“表妹,我当然可以陪你进去,但是我认为你还是自己去的好,因为你们是自己一家人,什么都好商量,夹了我这个外人前去,反为不美。” 卢闰英摇头道:“不!表哥,有你在,大家都会讲个客气,话也好说一点,再说你也可以为我证明一下,我是一心为了求好才这样的……” 听她说得如此,刘希侯又不忍拒绝,只得答应了,于是陪着她到了后面,贾仙儿正在为浣纱请求将霍小玉的神主移了去,李老夫人看见了卢闰英就说:“这事情我不能作主答应,因为我在这只是暂居,真正当家的人来了,大姑应该跟我媳妇说去。” 卢闰英一听话头不对,连忙又跪下了道:“娘!您老人家这么一说,就叫媳妇无地自容了,有您老人家在,媳妇怎么敢当家呢,自然是一切以娘为主。” 李老夫人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卢闰英不敢抬头,只是用眼光乞怜地望着刘希侯,希望他能缓颊一下。 刘希侯斟酌了一下才道:“伯母!小侄斗胆为表妹说句话,她是为了初次临事,什么都不懂,恐闹出笑话。所以才回到娘家去问了一问,当时却没有想到家父与家舅心怀不忿,而故意叫她……”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刘少爷,你跑来告诉了我,我心里十分感激,英儿嫁过来的时候,是你送的亲。因此你算她娘家的人,有些话我觉得跟你说了也好……” “是!是!伯母请教训。” 李老夫人道:“英儿怕自己不懂,办砸了事惹人笑话,所以才回家去问问,这份用心是好的,我也知道,可是有一点,我老婆子必须要表明的,她这种做法,在根本上就错得厉害。” 卢闰英道:“是的!娘,英儿不懂,请婆婆教训。” 李老夫人道:“你要问什么事情,无须跑回娘家去,上面有我这个婆婆,你该问我才对。” 卢闰英不禁一震,这才发现自己在根本的立场上,犯了个不可原谅的大错。 李老夫人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李家的事,我不在也就罢了,我还在这里,就轮不到别人来出主意,就算一切都办错了,别人的非议,也有我这个做婆婆的顶了,怪不到你这个新妇的身上去。” 卢闰英只有叩头道:“娘责备得极是,媳妇无知,媳妇晓得错了,请您老人家宽恕。” 李老夫人一叹道:“英儿,我知道你的性格,并不是那种人,你是怕走了大辙,错了礼法,殊不知道你第一步在礼法上就错了,你到娘家,亲家公如果是个明理懂事的,他就该告诉你,回家去请示一下婆母,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叫你问姑父去,这是他的不对。” 卢闰英除了唯唯称是之外,什么也不能说。李老夫人又道:“现在说到你姑父了,刘少爷,我很对不起了,照说我不该当着你说令尊的什么,对人子不论其父是非,这个礼数我还懂的,可是今天情形不同,我是剖析道理给我这个媳妇听,想必你能原谅的。” 刘希侯脸上红红的,只是道:“伯母但说无妨。” 李老夫人道:“他教给英儿的究竟还是礼制所定,不管另外的用意何在了,至少在这个做人的规矩上,他是对的。” 刘希侯也弄胡涂了,他以为李老夫人不知要说自己父亲一些什么,可是听这话似乎还在替父母亲辩护,因此使他大感意外,但是却不便说什么。 李夫人又道:“只是有一点,尊大人也弄错了,礼制之定,是为了要叫人守规矩,懂礼法,我们家里的孩子去请教他。他也该先告诉孩子这一点。” “是!是!伯母说的是。”刘希侯只能这么应着。 “我是个女流,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关于这些地方,还是多少知道一点,国丧遵制,乡葬遵俗,何况在大唐的礼制中,从来也没规定一个侧室的礼仪是该如何的,尊大人出的这些主意,不知是以何为本?” 刘希候的脸上开始流下了汗,他忽然感到这位老太太的不简单了!李老夫人又在庄容道:“关于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我自然是十分感激,但是这只是猜测之词,没有确实的证据,也不能真当回事。所以那些话也只是咱们自己人间说说,不必再多提了。” “是的!伯母放心,小侄也不会在人前说家父如何的。” 李老夫人道:“我是怕你为难,所以才烦你转告一句话,见了尊大人,请代我问好和谢谢他的关怀,而且说关于小玉的事,我们家从俗办理,纵有未遵制之处,也是情有可原,请他在朋友面前妥为解说。” 刘希侯一时还没弄清李老夫人的意思,李老夫人这才道:“国制既无葬妾之礼,尊大人所教的那些才是引人非议之处,因此,如果有人要为我们未遵礼而行来说我们的闲话,老身据此一句话,就可以驳得他哑口无言,我现在先说了,是免得将来亲戚们脸上难看。” 刘希侯这才明白了,也知道自己父亲做了件多大的胡涂事,假如将来有人要参李益越礼而行,自己父亲才是首当其冲的人。 虽然他已经不在任了,但是曾任礼部尚书的人,却出了这么一个完全不合礼制的主意,仍然难辞其咎的。 而且照情形看来,父亲之所以要卢闰英这么做,可能就是另外要人去准备上表弹劾此事,那不是自己惹麻烦上身吗? 因此他满头大汗地道:“小侄一定回去把话传到。” 李老夫人笑笑道:“表少爷,大人们的事不去谈了,你们小一辈的能和和气气,使我很高兴,冤家宜解不宜结,做人总是以和为贵,欢迎以后常来玩。” 刘希侯道谢告辞而去,李老夫人叹口气,这才朝卢闰英道:“英儿,看看你惹了多少麻烦,再看看你家的是什么亲戚,你怎么还不醒一醒呢?” 李夫人再度长叹:“英儿,我知道这怪不得你,一来是你的年纪轻,经历得少,二来是你没有习惯这些纷夺争端,不了解人心的险恶……” “我实在想不透我爹,他老人家为甚么要这样子对我?难道他希望看到我败落下去?” 李老夫人苦笑一声道:“对你父亲,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从前他跟君儿过不去,还有一说,因为你还没过门,现在你已经嫁了过来,大家已经是一家人了,他怎么还是想不开呢?” 李老夫人见卢闰英一直茫然地站在一边,心中又有点不忍。乃轻轻地道:“英儿,你也别太难过只要以后把心胸放宽些,大家以后还是好亲戚,你下次回去时,不妨把我们今天的话告他!” 卢闰英这才一摇头道:“不,英儿不回去了。” “这是做什么,做子女的还会记父母的仇不成!现在且不说这些,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卢闰英忙道:“娘尽量吩咐好了。” “就是浣纱的问题,以前她是侍候小玉,现在……” 卢闰英忙道:“这个问题十郎已经跟我说过了,自然是要接回去。” “是以什么名份接回去呢?” “小玉妹子承她照料多年,原来给小玉的什么名份,自然也给她什么名份。” 她很乖觉,知道婆婆要开口,商量的也是这个问题,倒不如自己先开口说了出来,送上一份顺水人情。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原来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也很中意这孩子,心地纯厚老实,人又很能干,接回去对你也是把好帮手,那知道她死心眼不答应。” 这个答案是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卢闰英一愕道:“那么浣纱的意思要做什么呢?” 浣纱忙道:“婢子本来是下人,也不敢奢望能有个什么名份,只想一辈子侍候小姐就好了。” 卢闰英忙道:“浣纱,别说傻了,你家小姐已经升上天去了,你难道跟着不成?” 浣纱道:“那倒不是,小姐已经跟了爷,婢子自然也是要跟着侍候爷,小姐命薄,没能等到爷升官回来就去了,可是她究竟也跟爷一起共过甘苦……” 卢闰英道:“浣纱,小玉妹子跟爷的事我早就听说了,她对爷的种种好处,我们都十分敬重的,天人两隔,我们没法子跟她一起过日子,我感到很遗憾……” 浣纱又叩头道:“谢谢夫人。婢子代小姐叩谢了。” 贾仙儿是急性子,催着道:“浣纱,你这孩子也是的,平时笨嘴笨舌的,今天怎么变成伶牙俐嘴了,直截了当把话说了不好,绕这么大的圈子干吗?我代你说了吧,她要把小玉的牌位请过去。” 卢闰英微微一怔道:“这,可不能由我作主,老夫人在这儿,该请示她老人家才是。” 浣纱道:“已经请示过了,老夫人叫婢子问夫人的。” 卢闰英想从李老夫人的脸上看出一点意向来。可是李老夫人却全没有一点表示,不由使她大感为难,想了一下才道:“浣纱!你要知道这只是爷的暂寓宅第,虽是东宫千岁殿下所赐,可不是送给咱们,一旦不做官了,还是要还给官家的,爷真正的老家是姑臧。” “这个婢子知道。” “知道就好了,我还是提醒你一件事,爷的老太爷已经过世了,年前他在新居祭祖,也是临时请的神主,供过了就火化了,神主是要永久不动的。” “夫人,婢子求的不是那个,小姐只是个侧室的名份,不可能进入宗祠的。” “那你想一想,连老太爷都没有一个固定设置神主的地方,又怎么能把你家小姐供上呢?” 李老夫人道:“英儿,你弄错了,她可不是要把小玉的灵位供在正厅上高高奉起,既没那个礼。也没那个份。” “那又往那儿安顿呢?” “小玉又是去了,她要是还在,把她接回家去,多少总要有个地方给她住吧!” “那当然,媳妇也打算过,西厢有一栋小楼,就是题着栖玉阁的,媳妇看见了,心里已经打算,那儿可以给霍家妹子住的,名称也符合,又靠着花园……” 李老夫人笑道:“难得你早有心了,那就好,就把浣纱安顿在那儿,让她把小玉的牌位也设在那儿,小玉这孩子也命苦,君儿在长安时,她也侍候了好一阵子,眼看着可以享享福,她却先走了,咱们欠人家孩子不少,也该这样做一下,表示一点咱们的心意。” 卢闰英听婆婆已经那样说了,知道已成了定局,自己又何必做恶人呢?于是笑道:“娘这么说自然是好极了,媳妇也正在遗憾没跟小玉妹子见见面,这样子也好为她尽点心。” 雅萍却往一边低声道:“小姐,这恐怕不太妥当吧,姑爷刚拜了尚书,正要图个吉利,抱个神主回去,终究是不太好……” 卢闰英忙道:“雅萍,少胡说!你懂个什么?” 雅萍看看李老夫人的神色道:“小姐,这事本来是轮不到婢子来开口的,不过婢子跟小姐来到了李家,也就是李家的人,应该为李家着想,照姑爷什么都不信来说,自然是百无禁忌,可是老夫人却是信菩萨,就不能不有些讲究……” 李老夫人果然神色为之一动道:“英儿,雅萍的话也是,这个倒是该顾忌一下,像君儿的父亲,虽然家祭时请了牌位,祭过后立刻就焚化了,我也是考虑到阴阳究竟是两条界,阳宅里常有人走动,惊吵得死者也不妥……” 贾仙儿道:“小玉妹子生前对十郎一片痴心,求神拜佛,经常都是默祷上苍保佑十郎平安,难道她还会害十郎不成?” 雅萍笑笑道:“大姑!您的说法自然很对,婢子也听姑爷说过跟霍家小娘子结识的经过,好象天地都有很多灵异的征兆,只见霍家小娘子是个很了不起女子,姑爷还说她多半是天上什么仙女下凡来应劫的。所以才有那些灵异,现在定是她的劫数已了,该上天归位了,那就应该遵照上天的意思,让她早早升天复命,如果硬把她再羁留在人间,不是增加她的罪孽吗?” 李益跟霍小玉的故事,雅萍是知道的,譬如说无心图容的巧合,结婚定律之夕的天生异兆,李益只是拿来当作一件传奇的故事说着有趣,至于什么仙女下凡的事,则是雅萍自已诌出来加上去的。 可是她这一番胡诌,竟使得几个人相信了。 第一个是李老夫人,她喃喃地念了两声佛号后才道:“我好象听君儿也说过。而且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也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说她是下凡应劫,倒是很有个说法了,浣纱,要是这样的话,你倒是不成坚持了,逆天不祥,而且对小玉来说也不好……” 贾仙儿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她在浣纱面前一力担保过,现在居然有了变卦,大是着急,正想开口驳斥,那知浣纱也信了。 她在侍候郑净持时,就受了影响,对仙佛之说,十分虔信,再者小玉时常以宿命为话题,也在她的心中种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是一心一意向着霍小玉,霍小玉夭于盛年,吻合了那些传说,使她深感不平,一直在为小玉的薄命感到委曲。所以要把小玉的灵位搬过去,也是尽她的一片心。 因此对小玉是天仙下凡应劫之说,她是最愿意接受的,连忙道:“老夫人说的是,我家小姐从小就受魔难,这一定是上天要她下凡来受劫的!” 李老夫人擦擦眼眶道:“那就没得说,天上的仙女,那是人间留得住的?这么说来,是我们没福气了。” 雅萍乖巧地道:“老夫人是有福气的,所以才能生出姑爷那么一个好儿子,姑爷一定是天上的星宿临凡,因此才能跟霍家小娘子结下那一段缘份!” 贾仙儿忍不住道:“那你也是有福气的人,所以才能进了李家的门。” 雅萍笑道:“婢子只是沾了我家小姐的福气。” 贾仙儿还想讽刺她两句,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跟一个无知的侍儿一般见识,实在太没意思了,因此转脸对浣纱道:“浣纱,话我是替你说了,你究竟怎么个意思?” 浣纱道:“谢谢你,贾大姐,先前是婢子愚昧,现在知道小姐是下凡应劫,自然不敢阻扰她的升天……” 贾仙儿道:“你既然自己愿意了,我也算尽到心了。” 浣纱道:“婢子对贾大姐的盛情还是很感激的,而且也代小姐谢谢您的照顾之恩,关爱之情。” 贾仙儿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跟小玉也是姐妹一场,能为她尽点心也是应该的,因此我还有一点要为小玉说话的,小玉死后是升天也好,归位也好,但她到人世来走了一趟,就算是应劫吧,也总该了断清清楚楚了。” 卢闰英见她气色不善,连忙道:“大姐吩咐得是,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好了。” 贾仙儿道:“那倒不敢当,照说不该我多嘴。不过这儿的房子是我的,小玉在我这儿住着,多少我也能算是她娘家的人,有权代她说两句话。” 连李老夫人也感到气氛不太对,连忙道:“大姑,你尽管说好了,老身作主,一定给你作个满意的答复的。” 贾仙儿道:“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为我那苦命的妹子求一份归宿。” 李老夫人道:“这是应该的,君儿以前答鹰过她的,绝不会悔改,而且我还可以先说句话,将来我有了孙子,不管是谁生的,必然要他认在小玉的名下……” 贾仙儿道:“伯母这份隆情,我还是要替我那妹子先谢谢,浣纱,叩头!” 浣纱连忙跪了下来,朝李老夫人叩过头,贾仙儿指着卢闰英道:“也叩头谢谢夫人。” 浣纱也叩了头,卢闰英却谦谢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我们对霍家妹子该尽的心!” 李老夫人见气氛不对,只得和缓的道:“我还是先回府里,免得在接待上不太方便,弄得有些老的也来接酬,反而招麻烦。” 贾仙儿听了道:“伯母说的是,要您来招呼,小玉妹子实在担受不起,也没这个礼,但是您不招呼,又不能冷落了人家,因此您还是请回去休息吧。” 转脸对卢闰英道:“弟妹,你也侍候伯母回去吧。” 卢闰英道:“小妹理当在此照料的。” 贾仙儿道:“不,小玉妹子未能侍奉老夫人,完全要你偏劳了,你能代她尽了这份责任。免了她的罪过,她在九泉之下已经感激了,你在这儿,反而使她的心中不安,此其一,再者,小玉跟十郎一起上姑苏去的时候,也结识了一些江湖中的朋友,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要来尽尽心意的,你在这儿,反而使彼此不便。”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卢闰英没法子,李老夫人道:“大姑说的也是。咱们回去吧,把雅萍留下招呼也就够了,君儿也胡涂,叫你来招呼就不对……” 卢闰英心中很难过,但婆婆有了话,她不便说什么了,侍候着李老夫人,一起上轿走了。 到了家里,她把李老夫人送进了屋子,夫人道:“英儿,你是我的姨侄女儿,亲上加亲,又成了我的媳妇儿,咱们娘儿俩够亲的,我绝不会帮着人来欺负你,可是今天我想为你缓和一下都没办法,因为你叫人抓住的把柄太多了,以后可得千万注意,要特别慎重了。” 卢闰英再也忍不住了,扑地跪下道:“娘,媳妇是一片求好之心,那知道是别人存心算计呢!” 李老夫人把她扶了起来道:“好了,孩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可是以后你卢家的那些亲戚,还是少来往的好,尤其是你姑丈家……” 卢闰英忍泪点头,李老夫人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家的亲戚都是坏人,像你那位表哥就是个很正直的热心人,知道了他父亲的计划要出你的丑,赶快跑来通知我,这份情意很令人感动的。” 卢闰英知道刘希侯是为了自己才过来的,可不是什么正直,热心人的人,但是这种话对自己的婆婆又如何出口呢,只有点头应是的份。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次事情你总算得了个教训,在长安,做官固然不容易,做一个家里的主妇又何尝容易,若是自己没有认识,可千万别想多事,否则很容易会落入人的圈套中,受损失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很可能连你的丈夫也被拖进去,姑臧李家在长安做官的不少,他们宁可把家小留在千里迢迢的老家,不带到这儿来,也是这个道理,在这儿,人情凉薄如纸,没有人能信任,能靠得住。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了你,求荣反辱,求好反坏,我想你多少已经能把握住一点了。” 卢闰英点点头道:“媳妇还是跟您一起去侍候您吧,这个地方,媳妇也不太习惯。” 李老夫人笑道:“别说傻话了,少年夫妻,热络络的把你们分开,我可不是这种不通情的恶姑,再说我也急着要抱孙子,如若把你带走,我更成了李家的罪人了。” 说得卢闰英万分不好意思地道:“娘,您老人家怎么跟英儿开起玩笑来了。” 李老夫人笑道:“一家人原该这样子,才显得和和气气,快快乐乐的,有许多做婆婆的,整天摆起一副做长辈的嘴脸,不苟言笑,动不动就挑剔媳妇的不是,婆媳之间,弄得像猫跟老鼠一样,这样的家有什么意思呢?” 卢闰英万分孺慕地依着婆婆,只感到无限的温暖,忍不住道:“娘,您别回去了,在这儿让媳妇尽点孝心,好好地侍奉您老人家,而且媳妇要跟您学的地方太多了,您就答应英儿这个请求吧。” 李老夫人摇摇头道:“不!我是要回去的,家里还有很多事,田地要去看顾,桑园要去巡视。” “这些可以叫人去做的。” 李夫人笑道:“我知道,我现在不必再做事,应该是享福的时候,可是我做惯了,闲着反而难过呢,这一阵子在长安,我已经很难过了,这是一,再者,我到长安,也看见了不少位老夫人了,她们的年纪比我们小好几岁呢,可是齿摇牙落,满脸皱纹,看上去至少比我还要老上十几廿岁,这都是享福享的,所以人要想多活几年,就得多事劳动,少贪口腹之欲。” “您在这儿也一样可以活动的。” “活动,最多是到花园里走走,这片园子虽大,但是此起家里的桑园,还不到一个小角落呢。” 卢闰英道:“难道这么大的桑田,都要您去亲手照料。” 李老夫人道:“当然不必我去做,而且一个人也做不了,有四五个长工在帮忙,可是我不盯着他们,有人就会偷懒了,当然我也知道现在不在乎这一点收入,君儿的官儿做得大了,也有钱了……” 卢闰英忙道:“娘,媳妇的打算是十郎的官不管做得多大,都不需要他在银钱上去操心费神,居官务必清廉似水,因为媳妇知道他的职司所守,太容易树敌招怨,万不能落人把柄,所以媳妇把日计都筹足了……” 李老夫人道:“筹足了?你是怎么筹的?” 卢闰英道:“是媳妇带来的。” 李老夫人连连摇着头道:“英儿,这万万不可,你娘家有陪嫁过来,奁单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倒是没关系,可是私下另外再带了过来,就不可以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 “其一是来源,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出于亲上所赐,娘放心好了,媳妇还不至于偷偷地把钱暗昧着带来。” “这个我就不明白了,你老子既然怕吃苦了。除了那一大批嫁奁之外,还悄悄的塞笔钱给你,可见他是极端地疼你,爱你的,那又怎么会叫你去坐蜡呢?” 卢闰英吁了一口气,才苦笑着道:“爹不是不疼我,他给我的那份嫁妆也很可观了,在长安市上虽不能称最,但是也称得上是多的。” 李老夫人道:“岂止算是多的,有人说过了,早先时盛平的时日里,那是无法追的,对这十几二十年来。长安市上嫁女,还没有像如此厚的妆奁的,说我家是娶个财神进来了。” 卢闰英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媳妇也知道不太妥当,跟爹说过,只要过得去就行,可是爹也不肯听,拚命地往上堆加,而且还说只有我一个女儿,迟早也是给我的,与其将来给,倒不如现在给,也落个好看。” 李老夫人笑道:“这倒是做到了,早一天你家把陪嫁的箱笼抬过来时,这儿点收的人都直了眼,我就说他们也不是没见识过,他们不是从高大人那儿拨过来,就是从小就待在这所宅子里,原先是太子别第的人,不该如此大惊小怪的,但仔细一想也难怪了,因为天宝晚年一乱,长安沦陷过,早年的繁荣所积,都丧失在乱军中了,虽是后来尽予恢复,到底是差多了,我听说皇宫里面有些屋子已经破旧了,都没有来得及整修。帝家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臣民人家呢,你家的运气好,天宝乱时,正在河西节镇,没有受到波及,所以殷实一点,再者,你爹又逞强要面子,所以才大事铺陈了一番,怎么又有一笔钱给了你呢?” 卢闰英道:“这笔钱不是爹给的,是娘给我的。” “你娘,她怎么会有钱给你的?” “娘多年管家,多少总也存积了一点,在河西时,人情往来,都在娘的手里,所以她老人家手头也着实有几文,一直私藏着。” 李老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母亲会藏私房钱,这倒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事,她又何必呢,你家的钥匙,库房都由她在经营,她要钱干吗?” 卢闰英轻叹了口气:“钱财虽是娘在照管着,但银钱出入,总有一本帐记着,爹虽然从不过问银用到那儿去了,但是娘自己心里总搁着一件事,尤其是娘家的亲戚,登门求告的多,娘不好意思从公帐上支付太多,又不能让人说闲话,说是发达了就不认穷亲戚了,因此自己私下总得准备一些钱,来满足那些亲戚们……” 李老夫人点头叹息道:“英儿,现在你总该明白做人的不容易了,像这种事总是难免的,要想处理得皆大欢喜。是件很难的事,这些年来,也亏你母亲拉扯的。” 卢闰英笑笑道:“娘!媳妇也认为能够帮助人,总比去求人帮助好得多,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去,与其留于发霉,倒不如散了买个好名……。” 李老夫人笑道:“你能这样就好了,有许多人就是想不开,弄得六亲不靠,连鬼都不上门。纵然拥有百万家财,又有什么意思呢?为子孙积财,倒不如为子孙积德,君儿小时候,如果不是家境差一点,处处比不上人,也不会养成他那种发奋求上的心……。” 在这些观点上,婆媳两人倒是很融洽的,因此她们的谈话很愉快,把先前那点阴霾都冲淡了。 只是有一点,使卢闰英感到遗憾的是到了晚上,李益没有回来,只遣秋鸿来说一声: “爷今晚在霍娘子那边守灵,歇在那儿了。” 李益不回来,卢闰英多少可以舒口气,她也有点怕李益回来,说起自己白天的事,对李益难以交代。 李益出门前还交代过,要她把小玉的丧事好好地处理一下的,自己却差一点统出个大漏子。 想到这儿,她心里很火,但多少还是有点安慰,明知道迟早都要交代的,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但是能拖一刻是一刻,这是一般人最通常的矛盾心理。 第二天,李益仍然没回来,而且还留下了话,说是在入葬前他都不会回来了。 这当然使得卢闰英很不开心,她倒不是怕寂寞,新婚还没几天,还没有养成那种如胶如漆的缠绵感情,只是中夜无眠,有点不是滋味而已。 只不过她有点担心,担心李益是不是生她的气,因为她问了一下安葬的日子,要在上元之后,还有将近七八天呢,熬了四五天,她只有再到李夫人那儿去探探口气。 每天她虽然循例要到上房去请安的,但李老夫人那时候正在念经,早案吩咐过佣人,说请新夫人自便好了,而她接下来的事也的确忙,在年关里,李益又是初膺新职,虽然还没有正式接事,但消息早已传开,已成定局,川流不息的贺客。都要她去应酬。 这还算好了,最苦的是李益还有许多机密的事务,要另行单独处理的,那是各地的关系人物,有的是送来贺礼,有的是来请安拜年,都需要重重地回致。 她对那些人与事根本不清楚,好在方子逸每天都来帮她处理那些事务,只是李益的那些事情连方子逸也不十分了然,只能知道是那一方面的关系,至于如何应付,则另外有档案卷宗上记明的。 那要她根据档案中的数据,该收的收,该安顿的安顿,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的,就写在条子上,由秋鸿带去给李益,再带回李益的指示。 这种做法费时费神,所以她想透过婆婆,请李益回来一下,这一天等到了午后,估量着李老夫人已经午睡醒来,她到了上房,李老夫人正在跟几个仆妇聊天。 看到她进来,那些仆妇但都出去了,李老夫人笑笑道:“英儿。我知道你这两天很忙,闲不得,所以也没要人找你去,今天怎么空一点……” “也不是,有好几起事情,我都无法处理,只有先安顿了来人,叫秋鸿去问十郎了。” “这也难怪,君儿说,那些事只有交给你他才放心,他每天都有个请安的帖子送回来,也附带有两句话,都是说你处理的很当,说这几天要偏劳你一点,不能让你来陪我,要我多原谅,也要我来夸奖你几句……” 卢闰英虽然听了微觉安慰,但也有点悲哀,丈夫不回家,却带信要婆婆来夸奖自己几句,能够带信给婆婆,难道就不能顺便给自己带个片纸只字? 李老夫人看了她脸上的神情变化,才轻叹一声道:“闰英,我知道你心里很不痛快。为的是君儿不回来。” 被婆婆说中了心中的事,卢闰英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忙道:“媳妇倒没有不高兴,小玉妹子跟了他一场,也应该尽点心……。” 李老夫人笑道:“你能够这样说,可见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做人就该为宽处想,不管他们的情分多深,但现在毕竟是生死异途了……。” 卢闰英的心中发苦,脸上却挤出了笑容道:“是的,娘,听十郎说过小玉妹子,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岂止是可爱,而且是人见人夸,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听见她一句不好的话……。” 然后望着卢闰英笑着道:“不过你也别想左了,认为君儿在那边是忘不掉她的情意,君儿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但是他不相信人死后还会有什么灵气不散的事,不会在那儿苦守着的。再说不管他跟小玉的感情多好吧,总还有我这个老母在堂,他也不会为了小玉而荒废晨昏的定省,所以他每天都要着人送个字条来问安,而他在那边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你。” 卢闰英一震道:“媳妇做错了事,是出于无知……” 李老夫人摇手道:“你又想左了,他并不怪你,更不是为了生气而不回来看你,他是在那儿为你弥补漏失。” 卢闰英愕然道:“弥补漏失?” “是的。小玉跟君儿的事,长安市无人不知,君儿再度回长安,没有去看她,而小玉又在年关里抑郁而死,外面已经在腾传着他喜新厌旧了。” 卢闰英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李老人夫道:“人嘴两片皮,是非随意编。天下有的是那些无聊的人,不过还有很多人说是因为你的缘故,不让君儿去探视小玉。听任她孤守无助而死的。” 卢闰英几乎要叫起来:“这,媳妇不会是那种人吧。” “本来倒是没有人相信你是那种人,因为你跟君儿在未婚前也曾畅游过长安市上,一掷千金,召妓侑酒……” 卢闰英红了脸道:“那时英儿荒唐无知……” 李老夫人笑笑道:“没关系,我并不反对你那样做,人原该为自己活的,能够放纵自己一下,体会一下这种难得的体验,未尝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趁年少青春玩一下,到了我这年纪再这样子玩,就要被人骂为荒唐了,人要守分,像你那种年纪,是可以偶而放纵自己一下的年龄,倒是不必错过,所以你们那样玩法,并没有人批评你们,反而有人说你们懂得生活有豪情呢。” 卢闰英低头不语,李老夫人道:“正因为你以前是那样豪放的一个人,所以前几天在小玉的殡仪上来的那一手才使人吃惊,人家认为你不是一个拘礼数的人,所以这种做法才故意为之,要显示你的权威……” 卢闰英道:“真是从那儿说起,英儿跟一个死人去逞什么威呢?” “不是逞给死人看,而是逞给活人看,说你在家里降伏了老子,出嫁又准备降伏汉子了。” 卢闰英呆了一呆,满脸涨得通红地道:“娘……。”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英儿,别生气,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君儿也知道,但外人可不知道,让人绘声绘形地一说,倒像是真的似的。” “这是谁说出那种话的?” “无平无据,我也不能认定是谁,不过能够知道你跟你爹口舌过,知道你把你爹用道理说服过的一定是你们家里的人,别人想造谣都造不出……” 卢闰英再度垂泪无语,她当然知道,无须证技,这人己呼之欲出,一个是她的姑丈,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卢方,想不到他们是这样子来糟蹋自己。 李老夫人道:“所以君儿每天在那儿守灵,就是用行动来攻破那些传言!也因为怕你心里不好过所以才没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问,我还是不想说的。” 卢闰英想想道:“娘!媳妇想到娘家去一下。” “孩子,你又要干吗?别想吵去。” 卢闰英道:“娘,你放心,媳妇不会那么不懂事,也不会忤逆犯上,跟爹吵架去,只是要去告诉他一声,别再跟着人胡闹,别再耳根子软,听人家的话……” “这些话有用吗?听得进吗?” “好好说他是听不进的,但是媳妇知道如何使他听得进,只要分析利害,分析一些人的用心,好好地解说一下,爹就会明白了,要不然他还会胡涂下去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也好,那就去说个明白,免得一家人在互相勾心斗角,让人看笑话。” 卢闰英禀明了婆母之后,又换了衣服,带了雅萍一径回到了娘家。 卢闰英回到家,正好刘学锴夫妇,刘学镛和卢方在计议对付李益,经卢闰英拆穿,结果使父母取得谅解,和刘氏兄弟翻目,等这场风波平静了,已是夜深。卢闰英道:“我要回去了!” 卢方道:“天都这么晚了,还赶回去干什么呢,何况十郎也不在家,你婆婆那儿,叫个人去说一声好了。” 卢闰英迟疑地道:“那不太好吧!” 卢夫人也道:“英儿,你就留下来住一宿吧,本来这是不太好的。可是你家里只有婆婆在,我们老姊妹俩之间很好说话,想她也不会见怪的。” 卢闰英想了一下把雅萍叫了来,吩咐她一番话,叫她先回去,去对李老夫人怎么说词。 雅萍答应了,回到了李府,就一脚直到老夫人那儿,老夫人已经躺下了,雅萍自然不敢再去惊动了,只有把话留给了仆妇,然后自己回到房里来,心中却是一惊。因为房中的灯亮着,显见是有人在那儿,而且点的是卢闰英屋中的灯,那儿是不准别人逗留的,只有李益回来!才能在那儿如此灯光通明。 雅萍在心中暗暗叫苦,心想怎么那么巧。偏偏爷在今天回来了呢?于是他急急地赶了上去,果然看见李益一个人在秉烛看书,雅萍虚怯怯地叫了声:“爷,回来了!” 李益放下了画道:“是的,我在那边守灵,心中感到很对不起你们。所以趁着夜深没人注意,我悄悄回来看看你们,天亮前再赶回就行了。” 雅萍道:“爷这又是何苦呢,又没有规定你非守在那儿不可,霍家娘子虽然对爷是情深意厚,但是……” 李益苦笑:“我知道,这是做给人家看看的,因为现在我的差事还没有正式颁下旨意受命,这时候可不能让人家说什谁闲话,尤其是你家小姐来上那一手,我如果不在那儿尽点心,堵堵别人的嘴,叫人家说我是绝情寡义,恋新弃旧,那就不太好了。” 雅萍笑道:“爷太多虑了,刘家表少爷说爷现在圣眷正隆,那些闲言闲语根本就打击不了您。” “不是这个问题,是给人心里面的印象,尤其是东宫殿下登基临政,让他以为我是不念旧情,反复善变的人,这关系就大了。” “那您现在悄悄地回来,不怕给人知道吗?” 李益笑道:“问题是没有人会知道,除了贾大姐跟澣沙两个人之外,别的人都以为我还在灵堂后面守着呢,家里面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小姐呢?” 雅萍迟疑地道:“小姐在娘家,因为不知道爷要回来,而她是为着……” 李益笑道:“我都知道,她去把姨丈跟刘家两兄弟给说吹了,这样很好,老实说,刘家那一对老胡涂是不足为虑的,他们怎么样变,也动不了我一根汗毛,而我只要动动脑筋,就可以把他们整得家败人亡,只是扯着姨丈的关系,使我不便去动他们而已。” 雅萍微惊道:“爷真要对付他们?” 李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们若是再要不知进退,我也会要他们好看的,不过我想他们不敢了,只要姨丈不跟他们凑在一起,他们没有了依仗,自然就会老老实实的,我是不便明言,所以才把一些东西放在家里,就是要闰英拿去,让姨丈知道他们是如何的一副存心,别再受他们利用了而已。” 雅萍道:“爷真是好算计,今天刚好他们都在,结果……” 李益道:“结果你家姑太太跟姨丈闹得很不愉快,公开地叫骂起来,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雅萍惊道:“爷都知道了?” 李益道:“我当然知道,对那些存心要算计我的人,一举一动我都十分注意,你们进到小楼上去时,屋梁上就藏着有我的人,你们的一言一动,我全清楚,你们这次办事不错,还能令我满意,不像上次……” “上次小姐是不懂得怎么做,才上了姑老爷的当。” 李益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怪她,这样也好,叫她知道一下她娘家的那些亲戚是怎么样的人,以后才不会再被她们给坑了,所以我回来了F夸奖你们两句……。” 说着笑笑道:“你家小姐经过这次教训后,也变得懂事多了,这么晚了,还要到老夫人那儿请安去,其实老夫人已经歇下就不会再起来了,她大概是想把经过的情形告诉老夫人,所以她还在那儿等着,你去告诉她快点回来吧,我回来的事怕被人传出去,没有上娘那儿去,但是娘日后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的。” 雅萍不禁脸有难色,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爷!小姐不知道您会回来……。” “是啊!所以我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雅萍还是没动身,最后被李益催急了,才苦着脸道:“爷!小姐在娘家宿了。” “什么?在娘家宿了,出婚还没匝月,就回娘家去住了,这是为什么,是怪我冷落了她?” 李益的神色不大好看了:“虽然我搁下她一人在家不太应该,但是没办法,这场麻烦是她自己惹出来的,我不怪她已经够客气了,她难道还感到心中委曲,跑到娘家诉苦了!还是不耐寂寞……” “爷,不是的!是老爷跟夫人一直闹意气,以前因为姑太太夹在中间,使他们的隔阂更深,好容易这次把姑太太搬开了,小姐就乘机替老爷跟夫人调解一下……。” “家和万事兴,她有这片孝心是很难得,也是为了子女的应尽的本份,可是不必要歇在那儿呀,难道要一夜调到天亮不成?” 雅萍只有惶急地辩解着道:“不!凑着老爷跟夫人都高兴的当儿,大家多聚了一会儿,而且天也晚了,是夫人要小姐留下歇一宿,叫婢子回来禀报老夫人的。” 李益冷笑道:“是你家夫人留下她的?” “是的,小姐一直认为不妥,可是夫人说,她跟老夫人是姐妹,平时很谈得来,她留下小姐,老夫人一定不会怪的,所以打发婢子回来……。” 李益道:“你家夫人疼女儿倒真到了体贴的程度了,知道她一个人在我家太寂寞,所以把她留下解闷,怕没有人陪她,所以还把她的表哥也留下来陪她……。” 雅萍一听这话,心中大惊,也知道事情不妙了,急急地道:“表少爷是在他父母闹翻后,赶了来道歉的,他是个好人……。” “本来就是,我没说他不好,他对那位表妹可谓是仁至义尽,爱护备至,唯恐她受委屈,所以连自己的老子都可以出卖了……。” “爷,您这么说他可就不公平了,他是为了您好……” “我不领情,他绝不是为了我好,他老子暗地里整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没见他通一次讯的。那天是为了闰英上了他老子的当,他才急急地来报信……” 雅萍没话可说了,刘希侯对卢闰英的痴心是瞒不了人的,而且刘希候的种种也是为了卢闰英才那么做的。 这是两点无可否认的事实,再辩诉也没用,只有道:“爷!你应当相信小姐。她是个绝对守规矩的人,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 李益沉声道:“她真要懂规矩,就该知道一个已婚的少妇,有些地方该作如何的避忌,就算是中表至亲,也该有个分寸,长夜聚饮,留连不归,这要是传出去,我的脸往那儿放?” 雅萍呆住了道:“爷!表少爷自然是会走的……。” “你离开卢家的时候,他走了没有?” “也差不多要告辞了,小婢看他已经喝了不少酒,有了几分酒意,就算他自己不走,醉了,也会送他回去。” 李益冷冷一哼:“你会比我更清楚?我的人虽然坐在家里,可是这长安市上,发生的那一件事我不知道,那一家有事能瞒得了我?” 雅萍记起了李益先前透露的,他曾经遣了手下那些高来高去的探子潜入了卢宅,对于卢家发生的事,他比自己更清楚,那还有什么好辩的。 可是李益所揭开的事实使她心中更为不安,如果刘希侯酒醉没有走,则小姐势必要照顾一下,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李益如果把这件事看得很认真,自然也有其不妥之处。 一时吶吶地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爷知道了更好,小姐跟表少爷实在没有什么。” “不错,他们都是知书识礼的人,自己都知道该守的本份,尤其是闰英,是讲规矩的人,她更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做些什么。” “是啊!小姐一向是极有分寸的。” 雅萍还想说什么,李益却举手拦住了道:“她有多少分寸,我比你更清楚,你是怎么回来的?” “婢子是坐车子回来的。” “车子还没有卸,是我叫他们别卸的,车上有我的侍卫,可以通行四城,不受夜禁,因此你还可以乘了车子再到卢家去一趟,看看你家小姐在做什么,然后接她回来,告诉她,我在家里等她,也告诉她,她现在是李家的媳妇,不是卢家的闺女了……。” 说完那些话,李益的眼睛又回到了书上,显然是不愿意再开口说话的意思了。 雅萍也不敢多开口,她最着急的是不知道卢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李益一定比自己更清楚,也一定是那边发生了一些不平常的事,必须要赶快去看看。 她不禁又在心中埋怨着卢闰英:小姐,你平时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近来专做胡涂事呢,这位爷的精明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有什么落到了他耳中,虽然你问心无愧,可是又怎么解释呢? 就这么自言自语地埋怨着。她又出了门,车子果然没卸,御夫也在车辕上等着,另外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在车旁守着,看见了她。那男人微一欠身道:“姑娘出来了,我们就走吧。” 雅萍道:“你知道我要上那儿去?” “知道,大人早就吩咐过了,到卢中书府去接新夫人回来,大人有要事待商。” 雅萍心中又是一惊,原来李益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一到家,他就把下一步的行动都安排好了。 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还能说什么呢。 她默默地上了车,让御夫把她又送到卢宅去,心中只有期待着一件事,就是刘希侯已经回家了,或许就是醉倒了被扶到宫舍中休息,而小姐则是在跟老夫人母女俩聊家常,只有这个样子才不会有乱子。 否则……她简直不敢想,那将会很糟,很糟! 到了卢家,很费力地叫开了门,问了一下,钊希侯还没有回去,雅萍的心就在往下沉。 不过还好,她听说表少爷酒已醉了,在东厢房里休息,而卢闰英则歇在从前的绣楼中。 雅萍三步作两步地奔向花园,穿过了熟悉的花径,才离开这儿不到半个月,居然会有陌生的感觉了。 究竟这儿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在心理上就会有另一种的感觉。 可是这儿的途径还是很熟的,她拉拉衣领,挡住了砭骨的寒气,继续快步往小楼走去。 来到小楼,她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是卢闰英。 “表哥!回去歇着吧,你喝了那么多酒,又穿了这么少的衣服跑出来,会着凉的。” 表哥!雅萍心中一急,这个表哥当然是刘希侯,他不是喝醉歇下了吗?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雅萍心中连连地叫糟!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也糟得不能再糟了。 “小姐啊,你实在胡涂,难道你不知道爷在监视着你,这下子就是跳下黄河都洗不清了。” 接着她又听见刘希候的声音:“表妹,别赶我走,我不怕冷,在我的心里有把火在燃烧着,只有在你这儿,我才能得到一点平静……。” “表哥!你醉了!” “不!我没有醉,我心里明白得很,我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明白过。” “表哥!你知道,我现在是李家的新妇。” “我知道,你已经嫁到李家去了。我更知道你的心里早就有一个十郎,而且只有一个十郎,他比我强,那一点都比我强,但是他有一点比不上我的。” 明知不该问,卢闰英却仍然问了出来:“那一点不如?” “对你的心!对你爱慕的心!” “表哥,快别胡说八道了。” “表妹!这不是胡说八道,是我的真心话,在十郎的心中,你只是他的妻子,他的另一个女人,可是在我心目中,你却是我唯一无二的爱着的人……” “表哥!你不该对我说这些的。” “虽然不该说,但我还是要说的,我想十郎听见了也没有什么,因为我的这片心意,先于你嫁他之前,他也明白的。虽然我们缘份不够,可是爱慕一个人并不犯法……” “表哥!你不该爱上一个有夫之妇的。” “可是表妹,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并不是有夫之妇,我向你表示爱慕之意时,你还是云英未嫁之身,甚至于还没有见过十郎。” “但是我心里早已有了十郎的影子。” 刘希侯长长地叹了口气:“表妹,我知道我这个人很平凡,没多大作为,在你的心里面更没有份量,可是我却能为了你而拋弃一切……” 室中一阵默然,卢闰英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表哥,如果我还有机会再开始选择,我或许会嫁给你,最近这几天的日子我想得很多,我觉得嫁了十郎那样一个男人,虽然能够扬眉吐气,但是并不见得幸福,可是现在说什么也迟了。我很感激你的情意,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雅萍觉得非阻止不可,因为卢闰英可能还不知道她所处的境地,希望这屋中没有人在监视着,否则这些话传到李益的耳中,那简直难以设想。 因此她放重了脚步,故意从远处重重地走来,口中还叫着:“小姐!小姐!……” 叫着,掀起了门帘,刘希侯穿了一身夹的便服,脸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头发披散下来。 幸好,卢闰英还是衣衫整齐,这情形就是让人看了,还不至于很糟,雅萍吁了口气: “小姐,快回去,家里有事情……” 这贸然的闯入,倒是使两个人吓了一跳,卢闰英忙问道:“雅萍,出了什么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 雅萍道:“爷叫人回来,要拿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 卢闰英道:“那你就拿给他好了,我的东西在那儿,你都清楚的。” 雅萍道:“来人说那些东西只有小姐知道,而且什么东西也不肯说,一定要见到小姐才肯说,婢子没办法,只有坐了车子赶来了。” 刘希侯道:“那恐怕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了,表妹,你就快回去吧。” 卢闰英以为是李益托她保管的那些重要的秘密档案,不禁皱皱眉头,道:“真是的,我不出门没事,才出来一半天的,事儿就来了。” 口中说着,倒是不敢怠慢,忙着整理了一下,跟着雅萍下楼到了花园里,刘希侯也跟着送出来,雅萍落后一步,拦着他道:“表少爷,夜深天寒,你衣服穿得少,还是快回屋里去吧。” “没关系。我喝了些酒,一身热呼呼的,正要吹吹风,园子里黑,我送你们到门口去。” 雅萍苦笑道:“表少爷,你真是够体贴的。” 刘希侯道:“别胡说,这怎么叫体贴呢,这只是关心而已,体贴两个字,只有你们爷才能用。” 雅萍道:“原来表少爷你也知道,那你就跟小姐疏远一点好,须知道人言可畏,你要是真心望她好,就不该给她添麻烦,像今天这种情形,要是落在别人眼中,对小姐的名声实在很不好。” 刘希侯呆住了,雅萍却已经追上卢闰英跑开了。 来到门口,车子果然在等着,卢闰英也知道事情的紧急,也不开口多问,只朝那个侍卫点点头,就一脚跨上了车,就辘辘地走了。 在车上,雅萍把情形低声地说了,卢闰英听得很仔细,但是脸色并不怎样地惊奇紧张,雅萍很紧急地道:“小姐,你说道怎么办,要是你说的那些话……” 卢闰英道:“我的那些话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雅萍道:“可是爷最讨厌的就是这件事……” 卢闰英道:“但是也没办法,事情是自己找了来的,我只要问心无愧就是了。” 车子到了门口,卢闰英坐在车子里没下来,只是对那名侍卫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衔?” 那侍卫恭身道:“卑职王桂武!在大人手下任六品护卫之职。” 卢闰英笑笑道:“王大人,你是六品,十郎也是六品,你跟着他可不是太委屈了吗?” 王桂武连忙道:“这可不敢当,李大人是文官,而且他这六品官是考来的,卑职的六品则是大人赏的,再说大人即将出长礼部,不以普通级衔论秩了。” 卢闰英一笑道:“这么说十郎还可以升你的品级,也可以降你的品级了?” 王桂武笑笑道:“是的,九品中正,官制是专为文官而定,卑职隶属郭世子标下,本来是没有品级的,李大人授下一个级衔,只是为了行事应对的方便。因为卑职的职务有异于一般营官,不必穿着戎装,经常以便服行走……” 卢闰英道:“好!王大人,你先到十郎那儿去,告诉他一声,我已经回来了。” 王桂武道:“夜已深了,夫人但请进去吧,卑职不敢进入内宅去惊扰大人。” 卢闰英道:“你难道不需要先去向十郎报告一下你的行止与探听的结果吗?” 王桂武怔住了,卢闰英道:“跟着我到我娘家去探听动静的不是你吗?” 王桂武忙道:“夫人言重了,卑职怎敢如此放肆,早先卑职是潜入卢府,那是为了盯着刘学镛,学锴兄弟两人去的,他们一直与大人不和,时时都在设法算计大人,所以对他们的行动,卑职不得不注意一下,他们走了之后,卑职立即回报大人,就没有再离开过。” “这么说,还另外有人在注意我了?” 王桂武道:“没有,在卢府外面,虽有两位同僚巡守,那是为了保护夫人的,他们可没敢进内宅去。” 卢闰英冷冷地道:“真的?” 王桂武道:“卑职怎敢欺瞒夫人,卑职等虽是为大人刺探一些人的动静,那只是以跟大人作对的几个人为对象,卑职等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干扰夫人的行动呀。” 卢闰英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已经叫你先去报告了,如果明天你们在十郎面前又断章取义,作些不实的报告,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王桂武忙道:“卑职万万不敢,再说大人也没有要卑职等做额外的事,卑职等更不敢多事。” 卢闰英道:“那就好,王大人多辛苦了,去休息吧。” 王桂武恭身而退,卢闰英一面进去,一面向雅萍低声道:“你听见了没有,他根本就没有进去,你平白紧张了一阵,吓成了那个样子。” 雅萍道:“小姐,也许爷另外还派了人去呢!” “没有了,王桂武不是说过了吗?另外两个人都在门外巡守,没有进去。” “那个姓王的说的话可靠吗?” 卢闰英笑笑道:“我相信不会错的,因为我知道爷的为人,不会叫人去挖自己的痛脚的。” 雅萍道:“小姐,这话是怎么说呢?” “你想吧,我姑丈他们去,一定是商量如何算计爷的事,爷自然不放心,要暗地里调查明白,姑丈他们走了,他没理由再叫人去偷听,让人以为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信任了。” “这倒也是,这一来不就是家丑外扬了!” “鬼丫头,瞧你满嘴放的什么呢,听你这么一说,倒好象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雅萍道:“小姐,不是婢子斗胆要批评您。实在表少爷也太不象话了,像今天那种情形,若是落到别人的眼中,传出去是不太好。” “我们又没做什么壤事!怕些什么?” “要是听见你们的谈话还好,可是光看见表少爷衣履不整,夜深还留在小姐的闰房中,又该作何想法?” 卢闰英叹了口气:“我也想到了,可是他自己摸了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固然可以对他疾言厉色,但是那样一来,不免会惊动到家里的人,闹开来更为不妙。” “下面的门是关着的,小姐可以不开门。” “我不忍心,天那么冷,他身上穿的衣服又那么少,我已经叫他回去了,可是他不肯走,说是有几句话要跟我谈谈,我不开门,他就在门外等上一夜。” “这个表少爷也是的,怎么如此无赖!” 卢闰英轻轻一叹道:“他的行为虽然无赖,但是一片痴心也真可怜。” “小姐,难道你还可怜他?” 卢闰英笑笑道:“是的!我不但可怜他,也很感动,他是为了我才如此情愁困苦的!” “那小姐当初何不嫁给他算了。” “傻丫头,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并不喜欢他,但是有一个人对我如此痴心,我总不忍心对他太绝情……” “以前小姐对他是疾言厉色的。” “那不同,以前我还没有出嫁。” “难道出嫁了就会改变了?” “也不是这么说。没出嫁前,我对这些并不重视,现在我嫁了人,他已经没指望了,仍然对我如此痴心,就证明他对我是真心的,对一个真心深爱我的人,我实在狠不下心来……” 雅萍摇摇道:“小姐,我实在不懂你……” “你当然不会懂的,除非等有一天,也有个人对你那样地痴心苦恋,你就懂了!” 雅萍笑道:“那恐怕不会有这么一天了,因为以前我不认识一个人,现在的爷绝不会对我那个样子,以后也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 卢闰英见她提到了李益,不禁轻轻一叹道:“雅萍!你觉得跟着爷,日子过得好吗?” “小姐,你怎么会问这么一句话呢?好要过,不好也要过,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卢闰英认真地道:“不!你还有机会的,只要你真的不想在这儿,我可以想法子把你另嫁出去,找个好人家,虽然比不上现在的富贵,但是有个知情着意的人,能跟你常相守着,日子绝对比现在幸福。” 雅萍诧然道:“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在说最正经的话,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咱们过来才几天,还没到一个月……” “是的,可是雅萍,我们跟爷却不止是一个月,而是一年多快两年了,真正的新婚日子,早已过去了。” 雅萍脸上不禁也红了,低声又充满感情地道:“可不是,那段日子想起来真美,爷真是了不起的男人,那段日子小姐成天的盼,就盼着爷来……。” 卢闰英苦笑道:“是的!爷是有一股叫人着迷的魔力,叫人把性命交给他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他自从出塞去了之后,日子就变了,人也好象变了,我们嫁过来,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里,他就没有在我的房里歇过。” “那是因为情况不同,发生了很多事……。”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不管有天大的事,新婚期间总也应该搁下来,好好厮守的,但是他没有,这就说明了你我的份量已经栓不住他的心。” 雅萍道:“小姐,别这么说,爷是被事情绊住了,等他忙过了,就有空回家来了。” “雅萍,别傻了,如果新婚期内,他都能搁下住在外面,就没有力量再把他往家里拖了,以后的日子你可以想得到的,他最多回家点火似的歇口气,然后就会到书房里去,忙他的秘密公务……” “他总有休息的时候吧!” “当然有,而且也不会冷落我们,但也就是那一会儿工夫而已,他就会把我们撇下……。” “小姐!那还不够吗?” 卢闰英咬了一下嘴唇道:“雅萍,不够的,女人对丈夫的需要,不是在床上那一剎那,而是要共同生活,聊些家常;谈些私心话,嘘寒问暖,关心你,体贴你,这些,我们都难以指望了。” “小姐!这么说来,你是后悔了!” 卢闰英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没有后悔,爷在我心里,仍然是一个最了不起的男人,一个值得我托付一切的男人,只是我……。” 雅萍等着她说下去。但是卢闰英支吾了半天,却依旧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才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感到很空虚,虽然出阁嫁人了,嫁的又是我心中向往的人,我却一点都没有欢欣的感觉。” 雅萍也不禁默然,卢闰英的心情她多少能了解的,因此也长叹了一声道:“小姐,怪来怪去,这都要怪老爷的心眼儿太窄,弄得双乃亲家变怨家,使你两头为难,才造成这个情形,以后应该是会好一点了。” “但愿如此!”卢闰英叹了口气。 主婢两人说着已经来到了寝楼,不知怎的,卢闰英有着点情虚之感,所以当雅萍要退开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道:“雅萍!你别走,陪我一起去。” 雅萍道:“小姐,爷也许有什么体己话跟你说的,我夹在中间多惹厌呢?” 卢闰英轻啐她一口道:“小鬼,有什么体己话你不能听的,连体己事儿你都做了,这会儿又来装腔作势!” 雅萍的脸一红,却不再要走,扶着卢闰英来到屋前,李益已经挑起帘子出来迎着笑道: “夫人回来了。” 卢闰英见他脸上满堆着笑意,毫无生气的样子,心中宽了一半,于是微带歉意地道: “十郎,实在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李益笑笑道:“我自己也没想到,应该是脱不了身的,因为这几天,我在那边应酬也不绝,长安市大大小小的官儿不知有多少,有的是来应酬一下,有的是来套近,有的来预托关节,所以我还没上任接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可实在想你们,所以今天晚上,我偷空回来陪陪你们。” 他握起了卢闰英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又笑道:“闰英,真对不起,才过门就要你独守空闺,我实在很抱歉,尤其是为了我的事,还要害你整日奔忙,更是万分的不过意,好在明天出殡了,我把小玉送走了,就可以整天的陪着你了。” 说话是那么轻柔体贴,态度又是那么的亲昵,使得卢闰英身心都快融化了,半倚在李益的怀里,娇声道:“这些事多半是我惹出来的,我心中除了歉疚之外还十分感激,感激你对我爹的百般容忍,今天我去,总算把事情都讲开了。更好的是我们跟姑妈翻了脸,把刘家的亲戚等于是断绝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隔阂了。” 李益笑道:“这就好,说实话,刘家尸居余气,本来是不敢掀风作浪的,他们拖着岳父在一起,为的是我不便反击而已,只要岳父不再去理他们,我在一个月之内,可以摆布得他们在长安无容身之地。” 卢闰英微微又有点不安地道:“十郎!这又何必呢,他们已经知难而退,无法再跟你过不去,也就算了,无须做得太绝,让人家说你无容人之量。” 李益想想道:“也罢,就放他们一马吧,再说,刘家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对不起我的,像刘平就对我们仁至义尽,我多少也要领他一份人情的。” 李益突然又提到了刘希侯,倒是使卢闰英心中一动,但是看看李益,他的神色又没什么,才放心地道:“表哥是比较明理的。” 李益微笑道:“可不是,他至少明白一件事,跟我们闹翻对他绝无好处,不把脸抓破,他还可以走动一下,上门来看看你,大家闹成了冤家,连面都见不着了。” 卢闰英神色微变道:“十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益笑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说明事实,他对你才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的向着你。” 卢闰英刚刚一变脸,李益又举手拦住了道:“闰英!你别生气,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对他这个人我更是非常尊敬,因为他是个至情中人,也是个真正懂得感情的人,他喜欢你,爱慕你,但是并不是自私的占有,你嫁给了我,他虽然难过、失望,但绝不存心破坏,只是默默地为了你的幸福而奉献自己,他不愿你受到一点伤害,因此,在他知道了他老子在存心坑你的时候,不顾一切的来通知我们……。” 卢闰英道:“可是我对他却没有怎么样……。” “这个我相信,第一次他在你们面前破坏我,挨了你一顿狠狠的排宣,使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绝无可能把你从我这儿争过去,所以他立刻变得很聪明,不但在你面前不再破坏打击我,在很多地方,他更尽力地帮助我,他的父亲跟叔叔在暗地里算计我时,他都是悄悄设法通知我,也使我知所预防……。” 卢闰英颇感意外地道:“表哥做过这些事?” “是的,他虽然做得很秘密,甚至从不让我知道,但我仍然有办法知道,虽然他不透露,我也不见得就会受到伤害,但是这份情意,我依然十分感激的。” “你怎么以前都没告诉我呢?” 李益笑笑道:“我不愿掠取他这份善意,等着让他自己来告诉你。” 卢闰英一怔,李益道:“同时我也在观察试探他这个人,他如果自己告诉你了,证明他只是想讨好你,虽然还是一番好意,但是我就不必领情了,因为他是有目的,可是过了这么久,他居然没在你面前泄露一个字,这才显得他这个人的可敬!” 卢闰英呆了一呆才道:“我倒不知通表哥是这样的人。” 李益笑道:“现在你知道了,心里作何感觉呢?” “我……我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很感激他……” “是的,不过以后你在他面前不妨还是装胡涂的好,别辜负他的一片情意。” 卢闰英忙道:“十郎,我是个已嫁的妇人,没有跟他多见面的必要。” 她是非常仅慎的,李益却反而劝解她笑道:“不!闰英,这个人是可信的,他绝不会害你,因此你倒不妨跟他多接近,因为有许多事,只有问他最清楚,尤其是我正式接任之后,想得到的,他的老子不会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割交的,而那些细节只好去请教他,也免得我去摸索了。” 卢闰英道:“这……不太好吧,人言可畏……。” 李益笑道:“别去管人家怎么说,我信得过你,这就比什么都有力,你们本来就是亲戚,多走动走动,也没人起疑,这对他也是一种安慰……” 卢闰英道:“十郎,这是什么话?” 李益道:“我不是一个那么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一个绝情寡义的人,对刘平那样一个用情如此之深,自尊如此之严的人,我只有尊敬与同情,他所望不高,只希望能常常看看你,跟你说几句话,我又何必断而不与呢?” 卢闰英对李益的态度感到十分暧昧,实在看不出是真是假,倒是雅萍在傍道:“爷!婢子要插句嘴,这样子可不太好。” 李益道:“怎么个不好呢?” 雅萍道:“小姐虽然是没问题的,表少爷那个人也是知书识礼的,不致于有什么不好的想头,可是他一心一意都在小姐身上也是事实,那就应该跟他疏远一点,让他早点死了这条心,那才是行事的正理,如果还是跟他来往,对大家都不好。” 李益笑着道:“为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雅萍道:“我没读过多少许,说不出大道理来,只晓得一句俗语,叫眼不见为净,尽管他的心像火一样的热,长时间不去拨动它、慢慢就会冷了下来,如果没事还去拨动它一下,永远都会那样地拖着,很多人出家修行,都要到深山寺院里,就是为的远离人世,把心好定下来。” 李益笑道:“雅萍,了不起,真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一片大道理。” 雅萍低了头道:“爷!婢子不懂事,胡乱说说,你可别见笑。” 李益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闰英,你看着办吧,我已经把我的意思告诉过你,那要你自己去把握斟酌,开始不妨试探着办,向他请教请教,假如他能够一直很冷静地自制,则这门亲戚不妨维持着走动,如果他难以把持,有得寸进尺的想法,那你就可以严厉的给他一番教训,断了他的念头!” 卢闰英道:“就此少来往不是很好吗?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她想到刘希侯今夜的行动,的确也很难把握,而雅萍的话,更提高了她的警觉,但是李益却笑着道:“闰英!我不是故意叫你去接近他去折磨他,实在是为了事情的需要,你姑丈手里掌握着许多隐秘,跟你爹有关系的很多,如果接到我手就很难了,我要是办了,就伤了你的心,就没法子对别人展开肃清的行动。” 卢闰英一惊,李益道:“刘家掌握密探多年,对朝廷里大小的官员都掌握了不少的机密,互通声气,以造成势力,太子决心加以整顿,彻底的要清除他们刘家的潜势力,指示我着意办理这件事,所以我才这样子向你说,你看情形,跟他先清理一个头绪来,如果跟你们卢家有关的数据、证物,该毁的毁,该弥缝的设法弥缝。” 卢闰英不禁惊道:“我爹还有很多麻烦吗?” 李益笑道:“岳父大人是如何为政处事的,你该比我清楚,怎么会没麻烦呢?” 卢闰英道:“你是说那些秘密证据都在我姑丈手中?” 李益道:“不!那是说在兵部另有一个专门的部门保管处理的,由刘学镛私人直接管理,我行动得快,没等他把那些档案移走。就派人去接管了下来,现在正在着手整理中,有些案卷全是用密语登录,连保管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想叫刘学镛自己来解释,他一定会胡言乱语,混淆事实而掩蔽真相的,只有麻烦刘平,才肯详详细细地为我们说明白。” 卢闰英道:“表哥他看得懂吗?” 李益道:“据说他时常去调阅宗卷,应该是懂的。即使不懂,他也会想法子去找答案来的。” “十郎,我觉得这不太应该,因为这么做,等于是叫他背叛出卖他的父叔了。” 李益淡淡地道:“我没有意思利用他来挖取他们刘家的机密,向他请教的只是有关你父亲那一些部份,彼此谊属郎舅之亲,也如此暗藏祸心,实在太不应该,因此,就算是为他的老子补过,他也该把那一份给说出来。” 卢闰英道:“这倒是可以向他说说的。” 她看见李益脸上浮起了诡谲的神色,忙又道:“十郎,这不是我不为你尽力,而是我觉得不该要你这份人情,他的父亲跟叔叔跟你是在敌对的立场上。” 李益笑道:“你不必解释了,我已经说过,我不是要他背叛父亲,严格来说,刘家兄弟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从事这份工作,原该六亲不认,我把岳丈的那一份提出来,也是有亏所守,只不过我做人还狠不到这个地步而已,可是我不便自己去做,只有交给你,为了你父亲,你也尽点心吧!” 卢闰英感激地道:“十郎,谢谢你,我想爹知道了之后,一定会对你万分感激的。” 李益道:“那也不必了,自己人嘛,应该是互相照应的,只要他以后别再计算我这个女婿就行,老实说我也是冲着你,要是单以他老人家为人的那套,我可真不敢亲近,你不妨劝劝他,虽说在官场中必须尔虞我诈,但是对人却不能如此的。” 卢闰英感到很痛苦,也很为难,惭愧地道:“我何尝没劝过,但是劝不进又有什么办法呢,近来他连得了不少教训,总会好一点了。” 李益道:“好了,别谈这些了,我是回来看看你的,天明前还得赶回去,我们可不能再耽误了,良宵苦短,自从你过门来,我们还没好好地聚上一下呢,幸亏是花径已扫,蓬门曾叩,否则岂不是误尽佳期了吗?” 卢闰英的脸由脖子根红起,低下头道:“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李益哈哈大笑道:“闺房之中笑谑,自是百无禁忌,要是在这儿道貌岸然,那还谈什么卧房之乐呢。” 雅萍在傍很识趣地要退走,李益笑道:“雅萍,你可别走远,回头也不能偏了你。” 雅萍红了脸,跑得却更快了,李益哈哈大笑,抱起了娇慵的卢闰英,倒向了胡床。 卢闰英道:“十郎,你多跑几步就到卧榻上了,干吗连这几步路都不走了?” 李益笑道:“那架卧榻太笨重结实了,睡在上面死板板,毫无意趣,那有这架胡床轻巧呢。” 卢闰英奇道:“十郎,我们是人睡在榻上,又不是要你把床抬着走,跟轻重有什关系呢?” 李益道:“关系大了,第一是卧榻结实了,毫无意趣,未若在胡床上,会轻轻地幌动,而且更会吱吱地响,别具韵态……” 卢闰英不禁红着脸,啐了他一声道:“十郎,你怎么心里面尽想些没正经的主意!” “笑话,夫妇行伦,关起房门来,没有比这更正经的事了,而且夫妻和美,当由爱而生敬,而夫纲之振,尤以房中之道为主,大丈夫若不能令妻子臣服于床第之间,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任何事情都像是心怀鬼胎似的,虚袪难决,因而影响到很多事情优柔寡断,没有主见,为人所摆布,我私下曾经作了个很有意思的调查,发现朝中那些平素懦弱无为的人,多半是惧内的,而惧内之形成虽有很多原因,最大的一点,就是床第之难振……”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去解卢闰英的衣服。而且也开始在她身上作着挑逗性的爱抚,卢闰英吃吃地娇笑道:“那跟睡在什么床上总没有关系吧?” 李益笑道:“关系大了,男女相悦,应该是随兴之所至,才能尽得自然之趣,如果一定要限定在什么地方,则已先自战战竞竞,破坏了情趣,何况还有很多其它的好处,我一一地告诉你……” 他把卢闰英脱得像头白羊似的横陈榻上,笑道:“这就是好处之一,如果是在卧榻上,四面帐帷重帏,烛光不透,暗中摸索,就减却了很多风情……” 自己也脱了衣服,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笑笑低声又道:“第二个好处就是胡床上没有卧榻宽敞,两个人在一起,肌肤相贴,无形之中,就会增加了韵味,像现在我们还没真个消魂,你就已经心摇神荡,这种滋味,在卧榻上就不大容易体会得到……” 卢闰英早已被他挑逗得心痒难熬,整个人都偎在他的身上,根本没再理会他说的什么。 几度喘息,卢闰英终于非常地满足了,吁着气低声道:“十郎,你实在是个缠人的精怪,跟你分开了一年多,起初的那一段日子,我真是受够了罪,半夜里醒来,睡不着觉,心里像有股火在烧,身上却像有千百条虫在爬,实在没办法,只好起来在花园逛到天明……” “哦!那你以前没见到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时倒好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男女相悦是怎么滋味,胡里胡涂就过去了。” “那以后我要是有事又要离开你呢?” “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了去,天知道我过去的那段日子是怎么挨过来的,足足有三五个月,总算慢慢把自己稳定下来,所以婚后这几天,你不在我身边,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今天被你一逗,我想以后可不能再过独栖独宿的日子了。” 李益笑笑道:“闰英!你倒是很坦率,肯讲出这些话来,幸亏是我这做丈夫的很开通,要是换个胆子小一点的,恐怕还会被你活活吓死了。” “那有这么胆子小的男人!” “不过像你这么胆子大的女人可不少,别忘了你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听你讲得这副馋相,像是要把老公活活吞了似的。” 卢闰英笑笑道:“我的人嫁过来虽不到一个月,可是我的身子却嫁给你一年多了,出嫁一两年的少妇,是女人脸皮最厚的时候。” “哦!那些新婚才一两年,良人就远出边塞的闺中少妇们,日子又是怎么过的呢?” “别的女人我不清楚,换了我非发疯不可。” “照你说得这么穷凶极恶的样子,我真是以后要小心点,不敢离开你了,否则你……” “你想离开也不行,我不是说过了吗?天涯海角,我也会跟了去的。” “要是我去的地方,不允许携眷同行呢?” “那你最好是不去,否则就在次年春天之前赶回来,孤衾独眠。最是春天难过。” “有些事情可由不得人。” “我不信会有那种事,尤其是你已挂名尚书,身长六部之一,不像以前那样轻易调离京师了。” “正因为我这尚书等于挂名,才身不由己,很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必须要我亲身前往处理。” “那你就想办法,把我带在身边,那怕是乔装成你的小厮都行。” “你就这么浪法,一步都不离开男人?” “这可不能怪我,是你不好,你把我逗得浪起来的,我想别人的问题不会像我这么严重,经你沾过的女人,很少能再离开你的,即使想换个男人都不行。” 李益不禁奇怪了道:“这是怎么说呢?” “这是一个过来人的话,她说跟你沾上之后,这一辈子就再也不可能从别的男人那儿得到乐趣,你是女人的一块魔,一块叫人如痴如狂的魔……” “谁说的?” “鲍十一娘,你总记得这个女人吧?” “喔!是她,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凑在一起的?” “去年夏天,你远在塞外没回来,我到庙里去烧香祈愿,为你祷告求庇佑,刚好也碰到她。你知道她到那儿去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呢?” “十郎,你真没良心,她虽是替她儿子去求福,可是我听见她的祷词中,第一个居然也是你,她求保佑的第一声,居然是求菩萨保佑十郎平安。” 李益有点感动,但也有点不信地道:“那恐怕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这绝不可能,她根本不认识我,那天我跟雅萍,为了怕招摇,穿了两身简素一点的衣服,像是寻常百姓的打扮,而且在庙门外面很远处就下了车子,走路过去的。” “后来又怎么样呢?” “我听见她在嘴里念着你,她说的是李十郎,自己报的是耿鲍氏,我想她一定是你说过的十一娘了,问讯之下,果然不错,我们就谈了一下。” 李益道:“谈些什么呢?” “大部份还是谈你,她说你是她最怀念的人,也是给她此生快乐最多的一个男人,她还说你曾经要求她在未脱籍前跟你在一起,她那时拒绝了,心中很后悔。” 李益冷冷道:“我那时又穷,又没地位,她怕过苦日子,没想到我会有今天,自然会后悔了。” “十郎,这么说就太狠心了,她何尝嫌你穷了,何况你那时已经很有名了,迟早都会发迹的,她拒绝你,是为了别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她自觉年龄悬殊,跟你过不了几年,就会年老色衰了。” 李益笑道:“这倒也是事实,我没说要娶她,而且她已经有了丈夫,也不可能嫁给我,我对她的要求,也只是要她在籍时,厮混个几年而已,将来没什么结果的,我说得明白,她拒绝了也是对的,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离开了你之后,才发现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之美好,她后悔的是不该那么早跟你分手,再苦,也该跟你厮上一两年,那怕就此死了,也不算白活了这一生。” “该死,她怎么跟你说这种话。” 卢闰英的脸上又是一阵飞红:“她的眼睛可真灵,一看见我,就知道我已非处子之身了……” “她怎么能那么肯定的?” “她对你太了解了,她说你见了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绝不会只看看谈谈,尤其是我们已定下了名份,你绝不会等到把我娶过门后才碰我的,而且她说你若是想碰我,我也很难拒绝,天下可说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你。” “这个混帐婆子,把我说成个色中恶魔了。” 卢闰英道:“不!她没这么说,她说你虽是到处留情,却不是为了色,虽然跟你接近的女子总难免跟你有肌肤之亲,却都是在两情相悦之下自愿献身的,所以虽然你跟很多女人在一起而没有结果,她们却没一个恨你、怨你的,而且都还在想念你。” 李益微微一笑道:“这一说我又成了个情中之圣了。” 卢闰英道:“也不是,情中之圣守一而终,她说你是情中之魔。” 李益哈哈一笑道:“妙极!妙极!鲍十一娘究竟不愧为鲍十一娘,她毕竟是有她的一手,单凭这情中之魔四个字就不是那些女才子们能想出来的。” 卢闰英道:“这么说,你还想着她?” 李益道:“我既是情中之魔,当然也有点道理,她有没有说我的魔道在那里呢?” 卢闰英道:“她说你到处留情,对每一个人都有情有义,但是又很冷酷寡情,谁也无法真正绾住你的心,你对那些女人,虽然不会始乱终弃,但是到了该断的时候你也狠得很,说断就断!” 李益笑道:“说得好!我是喜欢那些跟我有过情的女人,而且是真心真意的喜欢,但是我不会为她们神魂颠倒,把一切都拋弃不顾了去为那一个,男女欢悦固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份,但不是最重要的一部份,我觉得我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卢闰英道:“十郎!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对你有的那些女人并不嫉妒。” 李益笑道:“不是我要告诉你这些,我相信鲍十一娘已经告诉你这些了。”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她很羡慕我,能够嫁到你这样一个丈夫,所以她要告诉我这些,要我明白你是一个怎样的一个人,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保有你。” “她倒是很关心你呀!” 卢闰英笑道:“她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是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在关心着霍小玉,她怕我容不下小玉妹子。” 李益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不笨。” 卢闰英笑道:“我再笨也不会猜不透她的意思,所以我告诉她放心,关于小玉的事我早就知道的了,而且也有了协议,她听了很感激。” 李益微笑道:“后来怎么样呢?” “没怎么样,我们谈到快天黑的时候,就分手了,虽然我邀她到家里来玩玩,可是她拒绝了,她说你不会高兴我们来往的。” 李益道:“这一点她可猜错了,我并不讨厌她,如果跟你来往,我是很受欢迎的,只是我很烦她插进我跟小玉中间来,我最讨厌别人干涉我的事,除了这一点,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那么以后我可以邀她到家里来坐坐了?” “当然可以,这要等娘回到陇西老家之后,娘对这种女人却很不喜欢。” “这个我当然知道,十郎,我们到榻上去睡吧。” “怎么,你在这儿睡不着?” “不是的,我太困了,要去好好睡一觉,叫雅萍来侍候你吧。” 雅萍很快地就进来了。 李益拍拍床沿笑道:“坐下来!” 雅萍有点畏缩,但还是坐了下来;李益笑道:“我跟闰英在这儿说了很多话,你都听见了?” 雅萍道:“婢子怎敢如此没规矩?” 他温柔地问:“雅萍,你几岁了?” “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不久,我的月分小,是腊月所生的,我娘生我的时候,梦见采了一大把腊梅,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做腊梅。” “哦,得兆而生,腊梅为冬月之司女,你是个有福气的。” “什么福气,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跟着我,你就会有福气了。” “是的,我年纪小,不懂得侍候爷,没能让爷高兴。” 李益笑道:“在这上面可不用你侍候,该是我侍候你才对,因为你人事不解,也无从尽心……” “我是天生的个子小,长不大的。” 李益笑着道:“两年前我看你似乎不这么小,因为那时候你就是结结实实的,但是现在看你,好象还比从前小了一点,是怎么回事呀?” “我听人家说,女子婚后身子会发,尤其是胸脯,我怕它鼓起来让人看出来了,不知道费了多少精神,央人找了大夫,开了一剂药丸,早晚服下去……。” “还有这种药丸?” “有的,据说那大夫是宫庭的御医,医道高明得很,不管怎么说。他的药的确灵,一副药丸服完后,果然就瘦了。” 李益怜惜地道:“可怜的小丫头,我知道那是什么药了,那是宫中的宫女们为了怕胖的消瘦药,幸好你服了一副,要是多服几副,你这副骨架子,连人都化了呢。” 说时又拍着她柔滑的背脊,轻笑道:“小东西,现在嫁过来了,你可以放心了,现在不管涨得多大,也没人敢说你。” 雅萍虚袪袪地道:“爷,女人破了身子之后,真的会起那么多的变化吗!” “是的,腰肢会变圆,胸前会变壮,后股会变凸,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好准备做母亲以及一个好妻子。使得男人更为你们动心着迷。” “那……为什么男人娶妻子,一定要讨个黄花闺女呢?为什么不讨一个破过身子的女子呢?那不是更可爱吗?” 这个问题的确问住了李益,想了半天才笑道:“这是因为男人们都希望那个女孩子由自己来使她成为可爱,那样会感到特别可爱一点,就像你们绣花鞋一样,只要是自己做的,穿在脚上就特别珍惜一点。要是由别人代绣,纵使手工再精巧。你们也会百般挑剔一样。” “喔,我明白了,难怪有人把破过身的女子叫做破鞋,也是这个意思了。” 李益忍不住笑道:“对极了,人家绣的花鞋都不叫人满意,要是让人穿过的鞋,那自然是不值钱了,所以有的女人虽长得不怎么样,可是他的汉子却把她当作西施似的,道理无他,因为这是她汉子自己造就的……” “可是小姐却不是那回事,她在很早以前,爷还没见到她,她的身材就发育得骨肉停匀,那时她也没经过男人碰呀,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这是个例外,她是天生的尤物,所以才人见人爱呀,所以她虽然嫁了,还是能叫人念念不忘。” 雅萍一惊,意味到自己的话太多,引起李益想到这上面来了,倒是不知如何是好,李益却笑道:“傻丫头,你别为这些事操心了,尽管你小姐是个人见人爱的天生尤物,可是她嫁了我李益,谁也别想动她的歪主意,不是我说句狂话,就是当今的皇帝,也没那个胆子敢动我的老婆。” 雅萍连忙道:“爷在说笑话了,别说没人会那么做,就算真有人敢如此大胆,也会是碰个大钉子的,小姐不但知书识礼,对爷更是一心一意……” 李益笑了一笑,缓缓地把这小女郎导入了佳境。 雅萍是容易打发的,而李益对这小女郎也备极爱怜,因为他知道这一类女孩子是最容易征服的,不仅是她的人,也包括了她的心,只要给她一点满足,她就像头忠心的狗,成为永不叛变的忠奴了。 在充满诧诈的生活中,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李益是有点改变了,他需要一个人绝对忠心,没有任何条件地对他忠心不二,就像浣纱对霍小玉那样。 他曾经想从霍小玉身边把浣纱争取过来,他失败了,但是他对浣纱却有着极度的尊敬! 浣纱的眼中,霍小玉永远都是属于第一位。 这曾经使李益很不服气,他是无法忍受居于第二的。但现在霍小玉死了,他的第二位虽然无法升到第一位去,但毕竟没有比较了。 现在他要把雅萍争取过来,使他在雅萍的心中比卢闰英居于更重要的地位,看来这次是成功的。 因此李益这一夜是非常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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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快天亮的时候,他洗把脸,更衣登车,又回去他跟霍小玉的旧房去了。 一夜根本没有合眼。而倦眼惺松的卢闰英,跟累得要死的雅萍侍候他起身登车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李益走了,雅萍打着哈欠道:“小姐,你多少还睡了一下,我可是是没有合过眼,实在是撑不住了。” 卢闰英道:“鬼丫头,你倒是跟我比起劳逸来了,我睡了一下,是不是也该等着你,让你也睡一下呢?” 雅萍急了道:“小姐。婢子怎敢如此放肆,我只是说你睡过一下,看样子都支撑不住,婢子到现在都没合过眼,的确是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因此请你明鉴,放婢子半天的假,让我睡一下。” 卢闰英叹道:“雅萍,我知道你有多累,你也知道我有多累,但只是我们两个人知道有什么用,天已经亮了,老夫人恐怕已经起来了,我们得过去请早安,然后接着要处理家务,这一个上午都不得闲,但愿上天保佑,今天别再有什么客人来,否则我们下午都没有得歇着,唉,这就是做媳妇的苦处了……” 雅萍也知道她说的话不错,叹了口气道:“小姐,说起来,这儿才是你自己的家,想不到在自己的家里,反而不得自由,要是还在娘家,咱们把门一关,吩咐守园的婆子一声,就可以埋头大睡;三天也没人敢来吵一声……” 卢闰英道:“我都没抱怨,你倒抱怨起来了?” “婢子不是抱怨,是说实在话,而且婢子是真的撑不住了,小姐,我不是诉苦,从你上花轿那天过来后,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我就没有一天好睡过,平时上午已经没精打采了,再加上昨天白天跑东跑西忙了一整天,晚上再侍候爷,折腾到天亮。” 卢闰英笑道:“鬼丫头,那叫折腾呀,我看你乐得很。” 雅萍红了脸道:“小姐,婢子可没有那副德性。” “你还辩,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隔屋都听得清清楚楚,幸好这儿离前边远,否则让人听了还以为咱们是在杀猪呢?” 雅萍的脸更红了道:“小姐,你一直打鼾没停过……” 卢闰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什么?我会打鼾?” 雅萍道:“是的,鼾声还大得很,就跟打闷雷似的,爷还开玩笑看不出小姐,那么一个娇滴滴的人,睡起来就像是个做粗活的老婆子,而且睡相也……” “睡相怎么样?” “爷走去为你盖过两次被子,我跟着进去,只是慢了一步,小姐,你的睡相可实在是不雅,尤其是……” 卢闰英听了很不是意思,忙问道:“尤其是怎么的?” 雅萍发觉自己说溜了嘴,现在想收回来也来不及了,所以支支吾吾的,无法回答,卢闰英催促着道:“你说好了,我不生气,睡着了是什么花样了,我自己根本不知道!” 雅萍壮着胆子道:“你四肢八叉,仰天躺着,再加上没穿衣服,你又爱踢被子,所以……” 卢闰英飞红了道:“这实在是太糟了!” 雅萍道:“是……是的,当真是不太好看,所以爷关照了,要……” 卢闰英道:“要怎么样?” 雅萍道:“要我转告小姐一声,以后最好是养成南方人睡眠的习惯。” 卢闰英道:“南方人睡觉的习惯又是怎样?” 雅萍道:“就是睡觉时多少穿点衣服。” 卢闰英冷笑道:“我活了这么大,早已经养成睡觉不穿衣服的习惯,而且我们中原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这样睡的,现在倒来学南蛮子的习惯,女人们和衣而眠只有做下人才如此,那是为了随时都要准备起来持侯。” 雅萍低头不语,卢闰英笑道:“雅萍,你别多心,我可不是在说你。” 雅萍强笑道:“婢子本是下人,小姐说得也对,这倒没什么,而且婢子也对爷说了,闺房私室,谁也不准乱闯的,那有什么关系……” 卢闰英道:“对呀,我没嫁人之前,做小姐的时候,就是那样子,也没出什么事?” “婢子说了,可是爷说现在是不同了,至少爷就会随时回来。” “他是我的丈夫,那又有什么关系?” “爷固然没关系,不过爷说他的公务不同,随时都会有人来向他请示的。” “难道睡觉的时候也来?” “是的,遇有十分紧急的事件,来人是不分昼夜的,而且为了隐密,往往不经通报,爷说我们的住处,跟前院离得这么远,而且入夜之后,严禁家里的人入院子,就是为了方便那些人,使他们能够不惊动人而前来……” “我简直不明白这是搅什么鬼?” “婢子也不懂,爷说我们不在宦场,所以不明白,尤其他现在所负的公务,跟别人又不同了!” “再不同也不能不分昼夜,闯到我们私居之地……” “爷说没办法,因为那些人的身份很秘密,除了爷之外,谁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底子,这样才能听到朝上大小百官的动静,如果让人知道或看见从门上出入,别人就会提防他们了。” 卢闰英多少也接触过一些密探的内情,对这个解释,倒是能够接受的,但是对这种方式,却难以接受,愤然道:“这一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雅萍道:“爷说一切刚开始,要我们忍耐些,过些日子,等他慢慢地把人事安排后就好了。” 卢闰英还想表示一下不满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些话跟雅萍说已经太没意思了,还要听她解释,这不更显得自己的浅薄与无能了? 自己是这个家的主妇,对李益的行止举动,应该是最清楚的一个,可是雅萍看来比自己还了解得多,因此她淡淡地道:“雅萍,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雅萍还不知道卢闰英的心中已经不满了,仍是笑着道:“自然是爷说的,否则,这些事谁也不可能知道。” “爷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呢?” “昨天晚上!” “他说了这么多的话,难道是整夜不睡的吗?” 雅萍道:“是的,一直到他天亮离开,他都没合眼,爷的精神可真好,像是从来不累似的!” “这些事他不跟我说,却告诉你!” “那是因为小姐睡着了,所以爷告诉我说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知道的,告诉婢子也是一样。” 卢闰英冷冷地道:“不错,我们俩可是差不多了。” 雅萍这才发现不对劲了,连忙道:“小姐,婢子怎么敢跟你差不多,婢子是小姐带过来的人,无论是谁,都没把婢子看成另外的一个人,婢子是属于小姐的。” 卢闰英也突然觉得自己器量太窄了,居然去跟雅萍计较长短,陪嫁带过来的丫头是贴身的人,谁都把她看作是自己的一部份,怎么样也不会当作个独当一面的世物。 这是自己最亲蜜知己的人,若是不能兼容,那自己会更孤立的,她心中转了转才道: “雅萍,不是我说你,像盖盖被子这种事,本来该你做的,怎么能让爷去做……” “是的,小姐,不过婢子实在太累了,眼睛才闭了个盹儿,听见响动,爷已经进房来了,婢子赶着来侍候,爷已经为小姐盖上被子了……” 卢闰英心中很甜蜜,因为李益这些举动,正是对她的关心,雅萍道:“婢子请爷也歇下了,爷却说他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不忍心吵醒小姐,所以把婢子又叫到外间胡床上去了。” 卢闰英笑道:“那你这小鬼还不乐死了?” 雅萍红了脸,不敢开口申辩,卢闰英却又打了个呵欠,看看天色道:“老夫人大概已经起来作早课了,我们过去请个安后,干脆实话实说,就讲爷昨夜回来,作了些要紧的交代,天亮才走,老夫人自然知道我们俩一夜没合眼,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歇上一天了。” 这的确是个办法,不过主婢两人可不能这样子就过去,总得梳洗整装仪容,等她们来到李老夫人的屋外时,才知道老夫人已经出门去了。 卢闰英一怔道:“出门?老夫人上那儿去了。” 婆子回道:“到庙里去烧香还愿去了,临走时吩咐说,少夫人如果有空,就到城外的白云寺去随喜一番,如果家里分不开身,就不必去了。” 卢闰英道:“老夫人怎么好好的会想去烧香还愿呢?” “那是早就许的愿,也是早就约好的。” 卢闰英道:“旱约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老夫人自己约定的,她不让人知道,就是免得惊动了人。” 雅萍笑笑道:“这倒好,咱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歇歇了。” 卢闰英却叹了口气:“恐怕没这么好的福气了,在长安市里,那件事情能真正地瞒过人的,尤其是现在,爷正在当红的时候,那些人唯恐巴结不上,遇到了这种事,还有不抢着来巴结的,可只苦了咱们俩,又得赶去应酬一番了。” 才说着,李升已经吁吁地赶来了道:“少夫人,老夫人在白云寺烧香做佛事还愿,已经有很多家的堂客们去了,恐怕要你去招呼一下了。” 卢闰英苦笑道:“我说的如何?” 雅萍嘟着嘴道:“这些人也是的,咱们家烧杳还愿,要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李升笑道:“这是人情应酬,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一方面随喜,另一方面也来施僧衣,增添香油的,算是为咱们家捧场,据老奴所知,太子妃也晓得了,也要去上香随喜,这可是了不起的大面子,别人求都不到呢?” 卢闰英一听也不敢怠慢,而且也忙着派人去通知自己的母亲,因为太子妃要来,亲家自然也要应酬一下了。 忙着又换了衣服;带了从人一起到了白云寺,那儿已经很热闹了。 京兆尹已闻讯,派了公人在那儿维持秩序,阻拦一干寻常百姓前去进香! 车水马龙,一座清静的梵门古剎,成了闹市,先来的女客们自然还只是些官位比较小的,但卢闰英还得去应酬一番。 卢闰英一面等候,一面埋怨李升道:“老爹,你也是的,像这种事,你早告诉我一声,也好准备一下。……” 李升道:“老夫人一直不让我说,就是怕麻烦,那知道还是这个样子呢?” 卢闰英道:“老夫人对长安的情形不清楚,你不该不知道呀,这种事那儿避免得了麻烦呢?” “老奴也不清楚,佛事是老奴来定的,只说要十一个和尚念经,准备个一桌素菜,那知道那里的和尚把风声放了出来,吵成这个样子,老奴一到看见了也是直翻眼,依着老奴的意思,真想把那个知客僧捆上送去打顿板子,可是老夫人拦住了……” 卢闰英道:“这时侯打和尚有什么用?既来之,则安之,你立刻通知庙里,多备一点素席吧。” “这个倒不必操心了,庙里有准备,那怕再来多些,都不成问题。” 雅萍道:“这可见他们是早有预谋了,那些和尚实在该打,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卢闰英道:“打死他们又有什么用,还是撑着点吧,李升,现在恐怕还得要位爷来办理一下事儿什么的,你看看是去请谁来主理呢?” 李升道:“咱们家爷是不能来的,既没空,也不便来,因为这是属于什么怪力乱神的迷信。” 卢闰英道:“那在贞观世民皇帝时,有个三藏玄装法师,前往西方取经,功成归来时,连皇帝也出城相迎,大兴土木,建了寺庙,甚至于大相国寺,还由宫中给予钱粮呢,这就不是迷信了吗?” 李升说笑道:“少夫人,你别考老奴,老奴可没那么大的学问,说得明明白白,只是信神礼佛之事,我们一向不强迫,爱信什么就信什么,而朝廷立言,却是以孔夫子的话为准。 他说什么,敬鬼神而远之。以及论语上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朝廷官吏之间,就不能崇尚迷信,家眷们怎么样,大家都可以不理,如若是爷们也把这认真当回事做,就会受到攻讦了。” 卢闰英一笑道:“老爹,你说没学问,这番话还说得真有道理,连一般饱学宿儒,也未必能比你解释得更明白,说得更透彻了。” 李升忙道:“这可不敢当,还不是跟着爷学的,咱们爷学究天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所以老奴跟着也沾了光,多少也懂得一点了。” 卢闰英沉吟着道:“爷那儿我想他也不会来的,否则他早就告诉我了,家里又是刚刚才定,也没请个熟悉的师爷先生,只有在亲戚里去找了,你看崔少爷……” 李升道:“老奴叫人去请过了,说是一早带了家眷出去了,不知道上那儿去了。” 卢闰英却知道,今天是霍小玉举丧移厝的日子,崔允明跟霍小玉的关系也很密切,一定是上那儿去了,因为他把他的儿子都认在霍小玉的名下,今天自然没空。 想想道:“那么方先生呢,方子逸该可以……” “爷那儿有事,方先生自然也跟着爷去忙了。” 想了一堆的人,竟没一个适合的,卢闰英不禁感到棘手了,人来客往,而且多半是女客,自然不能随便找个人来款应接待,但是找个合适的人,可实在不容易。 正在烦着的时候,刚好她的母亲卢夫人来了,而且刘希侯也跟着来了,卢闰英一见大喜,忙迎了上前,先只向母亲行了礼,随即道:“表哥,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发愁,没人可帮忙照应,你可千万辛苦一下。” 刘希侯笑笑道:“只要是你的吩咐,我还会不尽力吗?表妹你也是,家里有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一声……” 卢闰英叹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我婆婆的意思不想惊动人,一个人悄悄地来这儿念上一天经。拜佛烧香祈愿,那知道……” 刘希侯笑道:“在长安不比别处,像这种事是清静不了的,除非是那些招架不住的倒霉人家,没人应酬上门才可以偷个闲,可是真想到了那种境地的人家,也没心情来做佛事了。” 他把款待的担子挑了去,卢闰英才放下心,跟着自己的母亲来到内殿,见到了李夫人,卢夫人首先道:“表姐,你做佛事,怎么把我都给忘了呢?” 李老夫人长叹了一声:“表妹,你别怪我,要是我知道有这么麻烦,宁可得罪菩萨,也不找这个罪受,这那是还愿呢,简直是在做庙会……” 卢夫人一笑道:“本来就是嘛,在长安做法事,比开庙会还热闹呢,因为庙会只是些普通百姓们赶热闹,可是一场乡事,把四城有头脸的人家全惊动了,尤其是像你这种祈愿法事,更是投大家的脾胃,再赶上在正月里,想得到的是场大热闹……” 李老夫人不解道:“这是怎么说呢?” 卢夫人笑道:“我也是在路上听小平说的,小平就是你妹夫的外甥刘希侯,这孩子的父母虽不是东西,他倒还不讨厌,人也挺能干,刚好在我家里,我一听你在这儿做法事,就把他带来帮助你照料一下,否则这么大的场面,我恐怕你跟英儿都照顾不下来。” 李老夫人叹息着道:“我原打算是悄悄的请几个和尚念一天经,还我在菩萨面前许的愿,这个愿许下有三年了,那还是十郎三年前刚中进士时许的,那时我倒没指望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只求菩萨保佑他能有个正正经经的前程,为我挣一副诰命,也不枉我守了他家一场,那知道三年来他还真有点时运,居然已到了一任尚书,我想菩萨面前可不能失信,就拣定了今天。连十郎都没告诉……” 卢夫人笑道:“告诉不告诉十郎都没关系,这种事他也不清楚,而且他也不便出面的,但只要庙里知道了,他们就不肯放过这个大热闹的好机会,每家前来应酬,少说也得赚上三五十斤的香油钱,面子是你家的,人情是你家领了,好处全归他们所得,还有个不起劲的? 何况这桩事儿对了他们的劲儿。” 卢闰英道:“娘!到底是什么地方对劲儿呢?” 卢夫人道:“说了你也好学学,这桩事对了几处巧,第一是在正月里,大家都得闲。第二,刚过了年;每家都做了几件新衣服,正愁没机会穿出来亮相……” 李老夫人一皱眉道:“这是佛事,可不是赛珍大会。” 卢夫人笑道:“正因为是祈愿法事,是喜事,所以不禁奢华,连我这个老婆子都不好意思穿得太寒伧,更别说那些年轻了,那些来的人那个不是花团锦簇的,现在还是官位低一点的,回头你看吧,一个赛一个,个个都是满身锦绣。” 卢闰英问道:“娘!还有呢?” 卢夫人笑道:“还有就是十郎的官了,他年纪轻轻,却已做到了六部尚书的一部,而京想得到内阁相台里少不了他一个的,这种场合谁不来巴结一下,更难得是你们事前没发帖子,大家都可以揍了来。” 李老夫人道:“我就是怕麻烦,才不想惊动人。” 卢夫人笑道:“倒是发了帖子,没受到邀请的人反而不好意思来,你不发帖子变成人人有份,就是不想来的,怕漏了人情。也不得不来。” 李老夫人苦笑道:“这是从那儿说起呢?” 卢夫人道:“表姐,这正表示十郎的地位显赫……” 卢闰英道:“是的,娘,李升也说了,要是十郎罩不住,即使发了帖子,恐怕还请不来呢。” 卢夫人道:“小平说,你在这时侯做这场法事,人家心里还有个想法,以为是十郎借此看看那些人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的,所以更不能不来了。” 李老夫人听得脸上变色道:“我是对菩萨十分的虔诚,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我们收了回去算了。” 卢夫人道:“表姐,你是怎么了?这还是我多嘴坏了,这时候怎么能收呢?” 李老夫人道:“怎么不能收呢?原来我就没想让人知道,也没让人知道,更没有意思要人随喜捧场呀,是他们自己要来的。” 卢夫人一叹道:“表姐,这是长安,入乡就要随俗,你不发帖子,就是广开善门,来者不拒的意思,虽然是庙里传出去的,但这也是他们的例子,你如果怕麻烦,事前就该发出请帖,要邀请那些人家,写得明明白白,交给知客替你一家家送去,他们绝不会少一份,也不敢多一个,你不言语,他们自然就敞开来办了。” 李老夫人道:“这么说竟是我的不是了?” 卢夫人笑道:“你没问问规矩,这会儿就怪不得人,实在说这也是面子,要不是十郎这样的际遇还不敢这么做呢,真到了无人问津,才真是顶不下去了呢。” 李老夫人长叹无语,卢夫人又道:“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庙,养着这么多的和尚,他们又不出去化缘,全仗这种机会向外面结善缘吧。有时过不下去了,他们的主持还会自行举办一次法会,恳乞几位熟识而热心的大户们出头倡导来结次善缘,这也算是做次好事,你这时一收,不把主持方丈急得上吊才怪呢,他们早就准备了多少精美的素筵,还请了长安市上的名厨来掌杓哩。” 卢闰英道:“奇怪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呢,连亲戚们来往也没人提起过。” 卢夫人道:“庙里的人多鬼,他们早就弄清了表姐的意思不想铺张,要是说早了,怕你们临时真撤了,所以一直都在暗中准备着,直到昨天才悄悄派出了大批的寺僧,挨户挨家地通知,而且还卖足了人情。” “娘!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卢闰英不禁奇怪了,她知道母亲一向不太爱管事,现在怎么如此满腹的学问了。卢夫人笑笑道:“是一个卢家的亲戚来告诉我的,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现在知道巴结我了,他得了讯,怕不好意思,要我来带契他们一下,因此你就是不来告诉我,我也打算来的,还有一些话,则是小平在路上问出来的,小平这孩子倒真是挺结人缘的,尤其是长安的官宦内宅的堂客,他都熟得很,有他来这儿照料着,是不会出岔子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英儿,真没想到会张扬如此,我实在很后悔,这些人来,我也应酬不了,我看还是你留下来应酬,我向菩萨告个罪,要回去了。” “不!伯母,这会儿您可不能回去。” 说话的是刘希侯,他正从长房外掀帘进来,向李夫人行了礼接着道:“刚才小侄接到了通知,太子妃跟几位老王爷的老太妃,还有汾阳王府的一批眷属他们都来了,您这一走,可就太失礼了。” 卢夫人道:“汾阳王郭老千岁有两个儿子是尚公主的驸马爷,那不是说连公主也要来了么?” 刘希侯道:“是的,不过郭老令公彪业盖世,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嫁到郭家还是规规矩矩的守着子媳之道,毫无骄人之态,所以这两位倒是没什么,主要的是国公夫人。” 李老夫人道:“又是那一位国公夫人了?” 刘希侯笑道:“汾国夫人,是郭老令公的长媳,却是现今身长禁军统帅的两位世子的母亲,除了太妃之外,大概以这位夫人最是尊贵了。” 李老夫人却怫然道:“我不需要应酬这些贵夫人,想她们也不至于见怪而撤我儿子的差吧?” 这位老夫人居然动了气,倒使得刘希侯有点手足无措了,卢闰英道:“娘!不是这样子的。” 李老夫人道:“那又是怎么样子?你倒是说说看,我知道这是天大的面子,别人请都请不来,可是我认为这也犯不上硬去巴结她们。” 卢夫人刚要开口,李老夫人摇摇手道:“表妹,你别以为我这是不识抬举,其实我明白得很,像这种应酬最是无聊,十郎要是真靠我去替他应酬才能保住官位,那他这个尚书不做也罢,如果跟我的应酬毫无关系,我又何必去奉迎这些贵妇?” 卢闰英与卢夫人听她这样一说,都不知如何接口了,还是雅萍乖巧,上前道:“老夫人,这您可弄错了,据婢子所知,太子妃跟国夫人是从不出来应酬的,只是跟您的关系不同,第一因为爷跟太子以及两位世子早就有了交情。第二,她们也是听爷说起以前受了您的种种教训才有今天,着实钦佩您的,所以要来拜会您一下,向您领受一点教子之方,因为爷的表现太特出了,她们要见识一下是怎么样的一位贤母,才能教出这么一个儿子。” 千错万错,马屁不错,这小妮子的一张嘴倒真甜,居然说到了李老夫人的心窝里去了。 因此这位精明的老妇人也撑不住笑了道:“小妖精,倒是会说话,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婢子那里懂得这些,是听她们先着来致送礼仪的婶婶们说的,所以老夫人可不能走,否则倒显得爷在人家面前是夸张了,婢子想老夫人岂是怕见人的!” 李老夫人笑道:“我的儿,给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不能走了,我既然教出那样一个儿子,总不能替他丢人,让人说我是被那几位贵夫人给吓跑了。” 雅萍道:“可不是吗?到时候她们一定会问东问西的,您如果没有一大套大道理跟说词,也难以叫她们心服,但到时候您真能把她们给折服了,那不仅是爷的光采,连婢子们往后见了人也有面子多了。” 李老夫人目光一亮道:“你说她们还会考我?” 这个好强要胜的老妇人是受不得激的,居然被雅萍的一番话留下了,笑着道:“鬼丫头,我不知道这话是你诌的还是真有其事,反正给你这一说我倒是不能走了。” 雅萍笑道:“老夫人,婢子就算借了天大的胆子想来诌一套话哄你,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呀,这番话就是挖苦了心思,也是诌不出来的。婢子是听汾阳王府来打前站的那位婆婆私下告诉老总管的,因为咱们爷跟两位世子是好朋友,加上太子妃正在汾阳王府,商量着回头来向您如何讨教,她就赶来通个消息,叫咱们打个底,我听了也就赶来向您禀报了,老总管却还说没关系,说您的一肚子学问道理都是现成的,连以前做过丞相的大老爷都对您钦佩不已了,这些个娘儿们,总不会胜过宰相之才,还怕您应付不了吗?” 老李夫人更得意了,笑笑道:“李升是我家几代的老人家,他算是知道我的。” 见她已无去意,卢夫人跟卢闰英母女俩都松了口气,因为她若一使性子走了不打紧,这个场面不能收,就得卢闰英来挑,而且那些贵夫人来了,还得想一套言词来搪塞解释,这实在是太作难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果然在宫监扈从的簇拥下,几位贵妇人都来到了。 至尊的自然是太子妃,因为大家都知道,圣上已有逊位之意,所以这位太子妃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指日间事,但是论到显赫,还是那位汾国夫人。 郭氏一门无不显赫,他的娘家尉迟氏也是世袭的国公,堂上家翁晋封王爵,夫婿膺了国公爵,两个儿子一个是汾阳王世子,一个是翼国公世子,且俱为禁军统帅,这份气势是皇后都及不上的。 何况郭夫人的辈份也比太子妃要长一辈,所以这一行,竟是以她为首的,基于两位世子跟李益的交情,而郭家在最近的这一段时期内能够重掌军权,也得力于李益不少,郭夫人对李老夫人自然是极其礼遇的。 所以她们这一次相与是很融洽的,也为李老夫人减却了许多的麻烦,接踵而来的达官贵妇们跟她们一比就较逊色多了,李老夫人陪着她们,就无须去应酬那些人了。 这对李老夫人而言上是一件较为愉快的事,因为那些贵夫人未必都有很好的教养与气质,甚至于有些更是俗不可耐,倒是免了一番噪聒之苦。 李老夫人轻松了,卢闰英就苦了,来的人身份并不低,声气相近的,自然而然地参加了里面的那一堆,不受欢迎的,就被挤出来,由卢闰英去接待了。 也幸亏有刘希侯帮着她招呼。才没有使她很狼狈,因为她再也没想到这些所谓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显宦贵妇,谈吐竟会如此的庸俗,粗鄙。 这些贵妇人们像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卢闰英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主人,早就发作了,也都亏刘希侯一再为她解围,才没让她太失仪,好不容易总算把一天应付过去。 李老夫人是在郭夫人跟太子妃等告辞后就先走了,留下的残局自然也得出她这个做媳妇的来收拾了。等到日已西沉,她透了一口气道:“总算过去了,像这种事要是再来个一次,我连命都会送掉,表哥,难道长安市上的酬酢都是这个样子的?” “差不多,不过今天特别热闹,这当然也是府上的面子,别人家也有酬酢,却请不到这些贵客而已。” “什么贵客,简直是一群蝗虫,一窝黄蜂,一堆鸭子;表哥,这些贵妇难道都是这份德性?” “那倒不是,她们在有些场合,也是文文静静,规规矩矩的,只不过今天特别,完全是冲着你来而已。” “怎么会冲着我来的?我得罪了她们了?” 刘希侯笑笑:“你是得罪她们了。” “这是从何说起,我都是第一次见面,有几个虽然见过。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刘希侯道:“因为你太出名了。” “我太出名?表哥你这话又是从何而来呢?” “因为大家都说你是长安的第一美人,而你在两年前跟十郎一起在平康里召妓侑酒,被好事者传开来,她们的丈夫更说你是既解风情,又懂生活,人更赛似天仙,她们听来已不是滋味,你嫁给了十郎,又是长安市上有名的风流才子,而十郎最近一连串的屡膺奇数,那点不便她们羡得牙痒痒的?所以她们心里都很不好过。” “这……多么无聊啊!” “还有一点,她们原本是想借这个机会来巴结一下太子妃跟郭家的内眷的,可是来到这儿,却又被隔开了,连面都见不着,她们心里当然更不是滋味。” “这不能怪我,是郭夫人自己派了亲信丫鬟在殿门外守着的,对来的客人,谁该进去,谁该在外面,都由她们作主,根本由不得我。” “她们也知道不能怪你,只是一肚子的怨气,总得找个人发发,自然而然就对着你来了。” 卢闺英长叹一声道:“做人真难,看来我这个女主人今天是很失败。” “不!你还算成功的,至少你没有失态。” “是你拦住我的,照我的性子,早就不理她们了。” 刘希侯道:“你可不能使性子,因为她们在人情上是为了你婆婆而来的,也是你婆婆的客人,你这个做媳妇的只有替婆婆招待客人,绝不能替婆婆得罪人,大家的目的就是要你受不了,闹点笑话,好多一个批评你的口实,你要是一使性子,就着了她们的道了。” “为什么她们要这样跟我过不去呢?” 刘希侯一笑:“表妹,女人做事本来就没什么理由,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虽嫌笼统,倒也不是随便说的,十个女人中,有九个都是莫名其妙的,何况,聪慧、美貌、富贵、得意,你把一切的优点都占齐了,怎么不使人嫉妒呢?” 卢闰英心中是兴高的,粲然一笑道:“表哥,瞧你说的,我那有这么好的!” “怎么没有,这可是一致的公认,十郎是长安仕女们心中梦寝以求的第一个好儿郎,他被你得去了,就是一个明证,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卢闰英笑笑道:“表哥,我今天可是在人家的口中听出一点端倪了,那些女人们心目中,认为最好的一个丈夫,可不是十郎,而是你这位大情人。” 刘希侯连忙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靖南侯薛光的二夫人就跟我开玩笑说:幸好我嫁的是李君虞,大家虽然有点羡慕,都还好过一点,因为十郎跟长安市上的大家闺秀们很少来往,如若是嫁给了你,恐怕连花轿都无法抬进门,在路上就会被一群失望得发疯的姐儿们砸烂了。” 刘希侯潇洒地摊摊手道:“这不过是她们胡说八道,开开玩笑而已。” “不见得是玩笑,她是当着一大群人说的,却没有一个人反对,可见这也是公认的事实。” 刘希侯笑道:“所以我至今未娶,就是为了不敢害人,免得那些姑娘们发疯。” 卢闰英道:“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打光棍下去,还是快点选定个对象吧,今天来的那些千金小姐们,待字闺中的不少,才貌双全也很多。” 刘希侯忽然变得幽郁了,长叹一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只为君故,沉吟至今……。” 卢闰英一震道:“表哥,这话我可不敢当,而且也足见得你口不由心,我来到长安不过才两年,而你这大情人却是至少有十来年了。”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情之一事,不以时间论久暂深浅的,我心中为自己塑了一个影子,纵然这一生见不到那个人,也不会减却我对那个影子的半分感情,一旦人与所思相合,就立刻决定了我心之所属。” 卢闰英忙道:“表哥,这些话……。” 刘希侯道:“我知道这些话不该说,但是你可以放心,我也不过说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现在你该整理一下,好回去了。” 卢闰英打了个呵欠:“我们是该回去了,昨夜我就是等于没睡,今天一早上又赶到这儿来,雅萍呢?” 一个小丫头来道:“萍姑娘在客舍里睡着了。” “该死的东西,她倒是会享福,居然在这儿睡着了!” 小丫头道:“萍姑娘是没肯要睡的,可是她站在那儿就倚着柱子睡了,是婢子把她扶到云床上去的,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卢闰英道:“站在那儿也能睡觉的,这丫头莫非是死人不成,总不把她叫醒了来。” 小丫头匆匆地去了,刘希侯道:“雅萍一向很勤快能干的,想必是太辛苦了,对了。昨天她半夜里还来把你接了回去,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卢闰英脸上不禁微红道:“事情倒是很急,十郎派人回来要拿些重要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想起了李益说过有些重要的案卷,还要刘希侯帮助才能知晓的,这时候倒是不妨先探探口气,因此道:“表哥!十郎在兵部跟礼部接过了一批案卷,叫我整理,我简直不知道该由何着手……。” 刘希侯道:“君虞的公务也要你参与整理的?” 卢闰英道:“别的我都不管,可是十郎说,那是有关我爹的档案记载,他不便叫旁人来过目!” 刘希侯的神色也有点不太自然道:“他居然把那些东西也交给你了!” “是的,十郎说我爹虽然对不起他,可是他心中还是把爹当作长辈,自然要凡事留心一点,那些案卷由我整理也较为熟悉一点,因为爹的事我一向就在帮忙照顾着。” “你看过那些案卷没有?” “还没有仔细地看,只是大约浏览了一下,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十郎说可以向你请教。” 刘希侯沉吟片刻才道:“要怎么样的一个整理法呢?” 卢闰英道:“十郎只是要我整理一下,看看是否有错误不实的地方,加以修改一下。” 刘希侯看了她半晌才道:“表妹,说老实话吧!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卢闰英道:“表哥我一向都拿你当自己人,因此也不怕你生气,十郎自然是看得懂的,他说姑丈跟你那位叔叔对自己人都如此,未免太不讲交情了。” 刘希侯的脸也红了,苦笑道:“表妹,你知道他们的公务性质,倒是该原谅一点。这份工作本就是六亲不认的,朝中四品以上的文官,参将以上的武职,每个人都有一份详尽的档案,记载着平素言行,以备万一需要,可以提出禀奏,否则如果圣上查询起来,总不能以不知道来搪塞,或者是捏造禀奏!爹跟叔叔记是记了,却没有用来对舅父作过任何不利的行动。” “那是以前,今后呢?昨天他们在我家反目而去!” 刘希侯道:“档卷既然已到了君虞手中,他们也无能为力了,所以你不必为此而担心。” “可是十郎要我酌情删改一部份。” “这……可以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保管经手的另外还有人,擅加变动,这个责任太大,弄不好就是欺君之大罪!” 卢闰英冷冷地道:“是吗?十郎怎么就胆敢那么做了呢?难道他就不怕犯欺君之大罪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他另外要建下什么新的制度,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要着手撤换全都经手的人员,所以能无所顾忌地改变档案了。” 卢闰英也才明白李益何以把那些绝顶机密的数据藏在家里的原因了,原来是要撤换保管的人,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必要的措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事的经手人员一定要是主管的心腹,早先的那批人,都是刘氏兄弟手下的亲信,当然不能继续留用,否到机密尽泄,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那些档案留在家里的时间不会很久,李益必须要立刻找人来清理存盘,虽然,新接手的人必然是李益的亲信了,可是像这种湮灭证据,变更内容的事也不能假手于人,故而李益才要自己来着手。 当然,另外的一个原因是有关那些密件的内容,刘氏兄弟有他们记载的方法,李益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才需要一个真正了解的人加以解说一番。 刘氏老兄弟两人是不会帮忙的了,刘希侯也不会肯帮这个忙,所以李益才要想到这个方法。 这却是卢闰英和刘希侯都没想到的。至少他们都没想到李益会用这种方法来取得刘家的秘密的。 不过刘希候多少还保留了一点,他警觉地道:“表妹,舅舅的那一份,我当然可以尽力,帮你加以增删,其它的,我就不能了,因为我不能太对不起我爹跟叔叔他们。” 卢闰英的目的本来也只是父亲的那一份,只不过刘平的话使她听来很不舒服,因此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该代爹谢谢你了。” “这……倒不必了,虽然他是我的舅父,但是你也听见他那天跟娘翻脸时互相责骂的话了;他们姊弟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建在手足之情上的,因之我们这甥舅之谊,也是勉强得很,我是为了你!” 卢闰英倒是没有想到他说话会如此直率,刘平叹了口气道:“表妹,我的话也许不中听,但的确是事实,固然我的爹娘对舅舅似乎太不讲亲谊,居然还把舅舅的许多不足以告人的事记了下来,但是舅舅对人的态度,又何尝不是那样呢,尤其是对君虞……。” “但是十郎并没有记恨在心呀!否则他也不会把那些卷宗拿回家里来,叫我重加修理了。” “这是君虞的过人之处,就凭他这份胸怀,我才愿意尽这份心,不过也要趁快,如果让爹知道我跟你们仍是如此来往得密,就会禁止我上你们家去的。” “你也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连个行动的自由都没有吗?”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你说这个话就未免对我太过于漠视了。”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我在你心目中毫无地位,但在我爹的心中,我还是他的儿子,我总不能连父母都不要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呀。” “可是你刚才那个话,不等于是要我跟父母公然作对违抗吗?他们如若禁绝我前来,你要我别予理会。” 卢闰英愠然道:“表哥!你倒是真会歪缠,西瓜攀上葫芦架,我的意思是说你已经这么大了,对如何立身处事,应该有个抉择和主见,不要一味唯父之命是听,天地君亲师五伦,父母的顺序排在第四位,表示仍有很多更高的遵循所则……。” “这道理是从何说起,表妹,你可把我弄胡涂了。” 卢闰英道:“姑丈是为了十郎夺了他的权势才含恨他。其实这个想法就大错特错了,官位权劣,都是朝廷官家所给予的,若不是朝廷有意把你们刘家给撤换下来,谁也没这个权力。姑丈要你也跟他一起跟十郎作对,不是跟姓李的过不去,是跟朝廷官家过不去,难道你尽了孝道,就不顾臣纲了?” “我若是帮了君虞的忙,就是尽了臣道了?” 卢闰英轻叹一声道:“表哥,我们总是亲戚一场,我有些话不得不说,如果十郎有一天要对付你们刘家,绝对不会是利用他自己的名义吧!” 刘希侯终于明白了。卢闰英又道:“我不是威胁你,而是我太了解十郎。他现在还不愿意做得太绝,所以才透过我请你帮个忙,如果你认为他是要利用你我之间的私情,那可是想得太左了,第一、他犯不上那么做,第二、他总有办法得倒他所要的,可是用到那些办法时,他就不会再留情面了。” 刘希侯想到了李益的厉害处,不禁汗流夹背道:“我懂!我懂!” 卢闰英道:“因此,我出面私下求你帮忙,算是让你们刘家有个好看一点的交代,避免闹出兵戎相见,不可开交的场面,也算是我能对姑丈他们能尽的一点心意,如果你一定要尽孝道,坚持势不两立的界线,我只有不再管了,那后果你可考虑到了?” 刘希候的脸都吓白了,颤声道:“是的!表妹,谢谢你,方才是我太过胡涂……。” “那倒不必客气了,我们毕竟是亲戚,现在你明白了就好,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在我家住两天把事情尽快结果,我想你能明白,姑丈未必能明白,他要是一个劲儿钻牛角尖,那倒反而不好。” 刘希侯道:“好的,这样更好,我也就是怕爹一时转不过来,硬要往牛角里钻。” 卢闰英命人叫醒了雅萍,就由刘希侯护送着回到家中,而且立刻就把刘希侯请到了书房中的一间秘屋中,着手整解那些秘密的档卷。 她自己很得意,以为做了件非常聪明的事。 她原本就是个颇有主意的女人,很早以前,就帮着父亲卢方处理公务,作一些决策了。 而且最近一段日子,她看着父亲斗李益处处的失利,看着姑丈刘学锴他们在李益的打击下垮了下去,也看着很多人在李益的攻势下,一个个地被击败,这其中的经过、原因,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明白,因为李益差不多都解释给她听过。 很多人认为李益是当代一个傅奇性的人,认为他有天助,否则一个年纪轻轻,薄有文名的新进进士,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期间内,爬得这么快,这么高! 李益的升起,几乎像是神话,可是卢闰英明白,这中间毫无巧妙,李益唯一凭仗,只是他聪明,过人的聪明,仅此而已。 听得多,看得多,了解得多了,卢闰英心中也不禁跃跃欲动了,她决心试试自己。是否也能做点什么。 这个动机是她今天下午才萌起的,她在一大批叽叽喳喳的长舌妇们之间固然是受足了罪,但是也在另一些趋炎附势的女人们前面,享受了尊荣与奉承,这些人自然是丈夫们的地位低于李益,而希望能攀上交情,有所好处的。 她们的巴结,奉承,使卢闰英初次享受到尊荣的滋味,当然,她从小就一直在奉承中长大的,阿谀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刺激了,但以前,人们只是为了她的父亲而捧她,滋味毕竟是两样的,因为以前她受到那些抬举只是次要的,被列在第二位的,别人恭维她,却无求于她,他们的要求都在父亲或母亲的面前去提出了。 现在那些人开始以她为主,向她提出要求,那副嘴脸自然更进一层,使她的感受也更深一层了。 这时,她才了解到权势的滋味,也深深地体味到……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不可一日无权……这两句话的真正意义,权势不是酒,却更容易使人陶醉。 就因为她萌生了想抓住点什么,想做点什么的意图,她才想开始尝试,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希侯。 因为这个男人是她认为十拿九稳,牢牢地控制在手,可以叫他做任何事情的。 可是当她提出来要刘希侯帮她整理一下案卷时,几乎就碰了壁。 最后在她动之以情的情况下,刘希侯虽然答应了,却很勉强,而且还加了条件,只限她父亲这一份,其余的,他为了要忠于他的父亲,看来是绝对不肯答应了。 这使卢闰英得到了一个了解,一个女人用情作为影响力,毕竟是有限的。 虽然卢闰英目的也只是要刘希侯整理出她的父亲卢方的那一份,但是卢闰英却感到不满足了。 刘希侯是为她才答应的,但是他的神情似乎是作了很大的牺牲,行了一份极大的人情,成为她一副很重的人情负担了,这使她很不甘心。 因此她开始换个方法,开始从利害关系上去着手,学学李益对付别人的方法与手段。 这一试很成功,刘希侯面无人色地向她道谢,同样的一件事,意义却变了,由求人变成了施舍。 这件事的意义与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心里的高兴,冲去了疲倦,本来她是万分倦意的,这会儿居然精神奕奕,首先到上房去拜见了婆婆,禀明了庙里的情形,李老夫人却十分感慨地道:“英儿,这一次佛事做得我很后悔,我没有想到长安市上的人情冷暖,竟是这么势利法。” 卢闰英笑道:“娘,相互酬酢本来就是这回事儿,不过咱家也特别一点,一则是您刚到长安,很多人都没有机会拜见,平时没来由前来走动,做法随喜可是没有限制的,不管交情厚薄,都可以来行份人情,所以大家都来了。再则是十郎的事业还顺当,算是长安市上的新贵,大家也要来巴结一下,至于那些地位高的,则是来拜会一下您这位有名的贤母……” 李老夫人道:“我怎么又成了名人了?” 卢闰英笑道:“那当然是您教子有方,十郎在人前吹嘘,说他能有今天,都是您教诲策励之功,听几个御史的夫人说,她们的官人准备一开朝,就请旨旌扬,立您老人家为贤慈的母范……”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卢闰英道:“虽然这是他们锦上添花之举,但是您却真当得起,大概是等十郎的任命正式诏告之后,随同诏命一起颁发下来,朝议是绝对没问题会立刻通过的,因为圣上正在准备广兴教化,去年就要天下各地具文呈秦贤孝节烈的事迹,立旌表扬,以为鼓励,您的事迹正好可以列为今岁新正的盛事以为吉兆。” 李老夫人心里自然是高与的,但是想了一下道:“我只是尽了一个妇人的本份,没有什么好表扬的,而且树大招风,荣华不能至极,要留点福给儿孙的,这件事最好还是能推阻一下。” 卢闰英道:“娘,这种事可没办法推阻的。” 李老夫人道:“为什么?跟他们融通一下不行吗?” 卢闰英道:“您想吧,朝廷已有旨意遍颁天下,有您这么一个现成的范例,他们怎么肯放松呢,这也正好让他们有所表现呀,再说正因为这是难得的殊荣,我们更不能去推阻了,好一点的说我们不识抬举,想不过来的,还以为我们是故意拿矫端架子呢。再说,目前只是由他们的家人口中透露这个风声,还没有见诸行动,我们跑去一说,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以退为进,故意要他们着力进行呢,事情不但打消不掉,等到颁下来时,反而成了是咱们求得来的,那可太没意思了。” 李老夫人一呆,想想她的话也大有道理,不禁叹了口气:“这真是从那儿说起呢,长安这个鬼地方我真住不惯,明天我就回去了。” 卢闰英一怔道:“娘,您要回去?” “是的,我是为了替你们完婚来的,这件事办妥了,我本来也该回去了,今天在庙里我就有了这个意思,因为郭夫人她们说要跟我多来往,还准备接我去玩几天……” “那是好事呀,汾阳王府的园林是长安很有名的,据说比皇宫内苑的御花园还要好玩呢。” “活到我这个年纪,已经对玩没兴趣了,我对应酬这些贵夫人实在不习惯,而且我相信君儿也不希望我这样的。” “十郎绝不会有这个意思,他以您为荣,人前人后都在夸说您的教导有方……” 李老夫人轻叹道:“那些话不说了,英儿,你可能还不懂,君儿的那份工作最好是少跟那一家攀交情,以免引起更多的猜忌,尤其像郭家那种人家。” “郭老王爷位极人臣,功业彪炳……” “越是那样的人家,越该离远些,世事无常,祸福无门,位高权重,就容易遭忌,物极必反,你总该记得……” “郭氏一族应该没多大问题了……” 李老夫人笑笑道:“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平辽王薛氏一族,何尝不累世忠贞,功可盖世,结果呢,家里只有一个人犯了错,就株连全族……” 卢闰英默默不语,李老夫人又道:“我说明天走,就是明天走,趁这两天天气好,上路方便!” “上元未过,商旅都没有开张,路上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那怎么个走法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你还以为人家都能那么个闲法,一般店家,过了初五就开张营业了。我也不必准备,也没什么行李,一乘车子,让李升送我就行了。” “这……您等十郎回来再作决定好吗?” 李老夫人脸现愠色道:“英儿,我行动还不至于要向儿妇请示吧!我只是告诉你们一声,并不是要征取你们的同意,所以这件事不必多说了。” 卢闰英吓了一跳,连忙跪了,道:“媳妇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多在您跟前尽点孝心……” 李老夫人笑了一笑道:“起来!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告诉你上一代人的心里的想法。” 卢闰英还是低头不敢起来,李老夫人道:“孝道者重在顺,有时候做子女的虽是一番好意,却时时去干扰老人的行动与生活,劝阻这个,阻拦那个,反而弄得不痛快了,我这个婆婆并不难处,也从不找后辈的麻烦,只要大家过得去就行了,可是我要做什么,也不想受你们的拘束。” 卢闰英很惶恐的,不知要如何是好,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留下婆婆。 再者,看来这位老太太的情形很坚决,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止得了的,只有听她的意思了。 李老夫人又道:“我的人先动身,只带简单的随身行李,至于另外要带的东西,我会开张单子,你们办齐了。找人赶快给我送回去,我想还可能东西比我先到家,因为我跟李升都上了年纪,整天长途跋涉,也吃不消,所以我要早点上路,天好,就多走点,天不好,我们就歇两天,好了,你回屋去吧,我要找李升来整理东西了。” 卢闰英回到房里,自然是不能就此罢了,她必须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找出一些首饰、绸缎、绫罗等物,给婆婆带回去送给亲友的。 挑选这些东西,又不能太重,因为李老夫人不打算要带太多的人走,这就煞费周章了。 好容易清了出来,而且找来了李升,跟他商量一下明天上路的事,李升笑着道:“少夫人,这你可放心,也不用操心,老夫人早就安排吩咐好了,明天上午辰末出发,一共是两辆车子,一辆乘人,一辆载东西,除老奴外,还带一个小丫头秋菊,两名车夫。人也派好了……。” 卢闰英不得不佩服婆婆的精明能干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把事情都决定了,于是指着理出的那堆东西道:“老爹,你把这些东西装上车子吧,等老夫人回了家,打点一下亲友是免不了的。” “这个老夫人已经列出了清单,吩咐交给爷,找人办齐了,赶送回家,总在我们差不多的时间到达,少夫人的东西也在那个时候一并送来不好吗?” “不!老爹,这是我对老夫人的孝心,而且都是些较为贵重的东西,交给人我也不放心,才交给你的。” 李升答应了道:“一会儿我就叫人前来搬去好了,少夫人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奴可要去了。” 明天上路,今天要准佣的自是不少,卢闰英也不敢耽误他。 好容易等到上灯的时候,李益才回来,笑着道:“今天你们好热闹,帮了我不少的忙。” 卢闰英不解地道:“十郎,怎么会帮你的忙了?” “今天是小玉安葬的日子……。” “是啊!我本来还打算去送送她的,那知道娘今天在庙里祈福还愿做佛事,而且是早就定下了,消息也传了出去,不知来了多少应酬的人,我只有去招呼着,十郎,你……你不会生气我没去吧!” 李益道:“我怎么会呢?事实上是我故意把消息放出去,叫大家哄起来的,否则在大年节下,怎么会如此热闹!” “什么?是你把它宣扬开去的?”卢闰英叫了起来。 “是的,但也不能说是存心宣扬的,我只是请郭勇把事告诉他的母亲,要他请郭夫人去捧捧场,请秦朗也把翼国公夫人请去陪娘聊聊,另外还托了几个知己一点的人,像高晖的夫人等,我知道只要这几位命妇一去,必然会惊动整个京师的官眷,没想到太子妃也去凑热闹,这一来就更为轰动了。” “十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益道:“一来是为了让娘风光一下,她苦心孤诣,把望我能出人头地,我至少要让老人家享受一下荣华……。” “可是娘并不喜欢这种应酬。” 李益笑笑道:“她只是口中说说,心里还是高兴的,何况她口中虽说要恬静淡泊,却仍是跟那些贵妇们应酬得很好,至于有些人她不乐意应酬,那也是端端架子而已,有了郭夫人等那一批贵宾,她自然也可以端端身份,摆脱一些俗客,这是我尽人子的一点孝心,一个妇人,在一生中能够享受到的尊荣,已经到了极顶了,我总算没有使她老人家失望。” “还有别的原因吗?” 李益道:“有,第二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今天送小玉安葬,对小玉,我应该尽点心,但是真要太招摇了。还是会招致物议的。如果我不把人都吸引到那边去,那些人可能都会涌到我这边来,而且据我所知,有几个人已经打算借这个题目做文章,所以我安排了一下,要击破他们的诡计。” “你那边没人来吗?” “有是有的,不过已经轰动不起来了,虽然有人已经邀约了一些眷属,上我那儿去,造成我欲罢不能的局面,可是那些人权衡一下轻重,还是赶了你们那一边。” “十郎,你的鬼主意真多!” “这也是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凡是他们想到打击我的方法,我都能事先设想到而作了适当的处置,以后他们对我就会客气多了。” “十郎!可是你不该连我也瞒住的。” 李益的脸色转为很不好看道:“闰英!我回家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可是我等到半夜才见到了你。” “我是回娘家去为你办事去的。” “闰英!这句话我可不领情,刘氏兄弟已成强弩之末,不足为患,他们如果再自不量力想找我的麻烦,只有使他们自己陷入更深,你是为了你老子去的,因为你明白,你老子要是再想跟我过不去,是在自取其祸了。” 卢闰英不禁一呆,李益冷笑道:“我的话没错吧!” 卢闰英只有忍住自己的性子道:“就算是为了我爹,这也应该的,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再说一定要弄得翁婿反目成仇,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批评吧!” “那当然,能够不让人批评最好,但是一定要闹下去,我也不在乎,那些我都不说了,但是你办完了事为什么不即刻回来,别忘了你还是出阁未满一月的新娘!” “我……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我叫雅萍去叫的,否则你不是就留下,要是让人知道了,又不知道渲染成什么了?” “我回娘家也会落批评了?” “闰英!别抬杠,我可以相信你,但别人可不会那样了解你,回娘家固然没关系,但是你表哥也跟了去,对饮深宵,而后又彻夜不归,那就惹人闲话了。” 卢闰英脸色一变道:“十郎,你一直派人监视着我?” 李益道:“那倒没有,他们是受命保护你,因此必须要随着你活动,等到认为你没有危险时就撤走了。” “我回到娘家会有危险吗?” “那很难说,因为你去的时候。刘家兄弟跟你姑妈都在那儿,那个地方原本是我要侦知的对象,等他们走了后,岳父母、你,还有刘希侯四个人在厅上对饮,到了那个时候,保护你的人就开始撤退了。” “幸亏还有我爹娘在,而且是在厅上……” 李益有点不高兴了:“闰英,岳父母不胜酒力,他们很早就离席了,然后,是你跟刘平对饮到半夜,一直到他也醉倒为止,这些事可不是我的侍从人员说的,而是由卢家的下人口中傅出来的。” “是谁那么大胆,多嘴多舌……。” 李益道:“你为什么不先反躬自省一下,此等行为是否会引起人家的非议?” 卢闰英气往上冲:“只要我行得正,就不怕人非议!” “但是你行得并不正,新婚未满月,就跟别的男人单独聚饮,而那个男人又曾经公开对你表示过爱慕之意的,虽然你内心无私,但总是行止有亏……。” 卢闰英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斥责,虽然知道事情是自己不对,但也不甘心这样子受了下来,因此也抗声道:“十郎,是你要我去接近他,请他帮忙的!” “但是我没有要你这样子接近法。” “那要怎么样接近法?要办的事本是绝对机密,不能入于第三者之目的,不管在那一种情形下,那一个地方,都免不了要私下相对,如果你真认为我行止有亏,大可以就依这个理由休了我!” 她的反抗之烈,也出乎李益的意料之外,怒色突地涌在脸上,这一剎那,他真有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杀死她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 这倒不是他为了感情。李益是个非常理智而薄于感情的人,不管他在女人面前,表现的热情是何等的强烈,但是都不是出之于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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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在这一生中,李益只是为感情而激动过一次,那是对着鲍十一娘,而且是他正处穷途困顿,跟鲍十一娘打得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曾经要求过鲍十一娘跟他长相厮守。 鲍十一娘拒绝了,而且很冷静地说出理由,使他吓出了一身汗,的确,鲍十一娘跟他是无法长处的,她有家,有丈夫,有儿子,如果拋弃了那一切跟了他,两个人都将毁于流言而为世法所不容。 幸好,那时鲍十一娘比他大得多,也理智得多,分析了一切的可能后果后,拒绝了他。 事后,他仔细一想,才知道激情之误人,从那时候起,他对自己的感情处理就十分谨慎。 什么都可以凭一时的高兴,只有感情,必须要能收能敛。 像现在,他就控制自己,只为就要开朝视事,也立即就要发表他的新任命,这时候可不能多事,因此他叹口气:“闰英!你要知道,问心无愧,我行我素这种借口在别人可以,在从前可以,现在你的身份却不能这么任性了,因为我要出任的是礼部尚书,司掌百官万民的教化,行为天下绳则……” 卢闰英本来已经自知理亏,李益软了下来,她也改变了态度,低声道:“十郎,我知道,但是平表哥已答应帮我们的忙,我总不能不敷衍他一下,何况他那个人,从前虽然讨厌,现在稳重多了。” “我知道他是个君子。” “他的确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再则他在长安的人缘极佳,不像他老子跟叔叔那么讨人厌,像今天在庙里,多亏他帮忙照料下来,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算了!不去谈他了,以后注意一点就是。” “我已经将他邀到家里来整理那些卷宗,这样人家就不会蜚短流长了。” “这个主意很好,说闲话的人知道他在我们家里出入,就不会再造谣了,他肯帮忙吗?” “目前他只肯答应整理出有关我爹的那一部份,我也不好意思过份要求,慢慢再说吧。” 李益想想道:“他若实在不肯,也不必太勉强,老实话,我并不在乎他们过去的那一些记载。” “但能够多知一点总是好的,十郎,有件事倒是很重要,娘明天要回去了,我怎么求都没用。” 李益笑道:“娘若是决定一件事,还是别去违触她老人家,而且这时候回去也好。” “十郎,你怎么也这样说呢?” 李益道:“娘是很看得开的人,繁华最盛的时候已过,见好即收才是最聪明的举止。再说,她要回去在家中也透口气,多少年来,我大伯那一房在族中沾尽了风光,现在能伙压压他们,在娘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高兴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李益才道:“还有一件事,我把浣纱接回来了,要她在娘跟前侍候着,所以先打发她去拜见娘了,明天看,娘如果带她走,就要她跟了去,否则就叫她在娘的院子里住着。” 卢闰英对这一点倒是无所谓,笑笑道:“这也好,本来我为小玉准备了一座院落,那知道小玉竟没能住进来。” “如果把她安了去,究竟名份不对,要是另作安置,也没那个空处,跟我们在一个院里,她必定不愿意,让她在娘那儿最合适了。” 两个就寝下,第二天,李益去叩见母亲,李老夫人果早已准备启行,母子俩说了一阵话。 李老夫人没有别的交代,只说了浣纱的事:“我的佛堂没人管,菩萨是不能简慢的,早晚一柱香更是不能间断,浣纱这孩子很实心,我很喜欢她,就让她替我照管佛堂的事吧,别的事儿就不必叫她做了。” 卢闰英听了这句话,多少有点不是滋味的道:“娘!家里有的是人手,本来也不会叫她做什么事的。” 李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这句话交代得的确多余,因此笑笑道:“媳妇儿!你别多心,我不是怕你会亏待她,你的心胸一向很宽,也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我心里一直感到对不起小玉那孩子,因此才想到对浣纱弥补一下……。” 她叹了口气:“你们不信佛,也不讲因果,但是我却在这些年的经课中,得到了一点感应,因果是有道理的,我们亏欠了小玉的,就是欠了她的债,迟早都要偿还的,但愿能够用别的方法还掉一点就少欠一点。” 这个老妇人也的确是心中充满了歉意,正因为她不让李益跟小玉见面,所以小玉郁郁以终,快死时才见到了李益一面,为了这件事,她日夜都觉不安。 小玉临死时,只求能善待浣纱,这个愿望,她说什么也要完成的,所以她又轻叹着道: “浣纱说要跟我回家去,我不答应,年纪轻轻的,跟我去受罪,我于心也难安,所以才要她留下,让你们好好照顾她。” 婆婆这样说,卢闰英自是不能再说什么,连声地答应着,而且还矢口保证。 李老夫人果然准时启程了,李益夫妇俩只送出了城,因为明天就要开朝,李益的事情实在是忙。 李老夫人急急地回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朝廷要旌表的问题,有人具奏,是一定会准如所奏的,而且旨意很快就会下来,少不得又是一番热闹与荣耀,她若是人在长安,旌表颁到长安,只是身受殊荣,如果颁到姑臧,就得勒石立坊,像这种永久性的纪念,是后世不朽的尊荣,这位老夫人是很有算计的。 老夫人走了,年也过了,热闹也过了,对李益而言,正是辉煌岁月的开始。 他正式受命拜了尚书,没有人再反对,在过年的这一段时间内,他从容的部署,已经把阻力完全消除了。 而且他的工作也忙了起来,一面要接下礼部的一切事务,一面还要着手部署秘探的事务。 由刘家建立起来的体系,他要慢慢地加以重建,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已经作了准备,但是总得把旧有的势力加以消除,这就比较困难了。 刘学锴与学镛兄弟俩是不会诚心诚意地交出来的,只有就手头的数据,加上刘平的协助,一点一滴地着手进行,可是叫刘平直接地跟他接头又不行,因为那是要他出卖自己的父亲。 所以,这个工作只有让卢闰英去跟刘平接触。起初是在李益的家里,但是刘平来了几天,就被他父亲发现了,严令禁止他再来。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把地点移到卢方的家里。 卢方是刘平的母舅,外甥来探访母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子也管不了。 卢闰英归宁去探探父母,也是名正言顺的,所以他们在卢家接触,碰头的机会很多,差不多三两天,总要碰次面。当然这些事是属于机密性,他们都是在卢方的小书房里面见面,有时卢方在场,有时卢方不在。 卢闰英去的时候,总带了些秘密档案,然后又再带了回来,当然也附着一些批注。 李益像是知道,也像是不知道,他们从不公开谈这件事,也不当着人谈这事。甚至于背着人在卧房中,也绝口不谈,像是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 他只是把自己书房中的那口柜子,隔些日子整理一次,从公事房中带些新的数据来,把旧的数据换了去。 像这样过了半年,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微小的事,卢闰英偶而到佛堂那边去拈香,浣纱正在念经,因为经只念到一半,没有站起来招呼她。 卢闰英在观音大士的绣像前烧了香,磕了头后,发现绣像前有着一个小小的木制牌位,上面写着“故主霍小玉永生莲位,婢子浣纱叩立。” 这一来卢闰英可就忍不住发作了,沉声道:“浣纱,这是谁叫你立这个的?” “夫人!是婢子自立的,不过已经求恳得老夫人的允许。” “老夫人即使允许了,你也得问问我,这个家是谁作主?” “现在当然是夫人,不过婢子在进门的那一天,已经求准了老夫人,那时老夫人还在这儿,再说爷有时也到这儿来坐坐。也看见了这个牌位,都没说什么,婢子想应该是没问题了。” 卢闰英冷笑道:“没什么问题,难道老夫人在拜佛时,也供着这个牌位?” “没有,这老夫人走后的第二天才做好的。” “那么爷呢,爷也是朝着这个牌位叩头的?” “爷向来不拜佛,最多上柱香。” “好!他们都没叩过头,我可叩了头了,尽管先者为大,但究竟也还有名份的差别,霍小玉还当不起我对她磕头吧?” “夫人言重了,小姐怎么当得起?” “你知道当不起,刚才我叩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白赚了我三个头去!” “婢子那时正在念经,没想到这上面去,再者婢子以为夫人是对菩萨叩头。” “我当然是对菩萨叩头,可是你把小玉的牌位放在上面,同样也受了我的头,以后我还要来叩拜菩萨的,每次岂不是都得向她叩头了?” “以后夫人要叩拜时,婢子把牌位移开就是了。” “今天你为什么不移开呢?” “今天婢子正在念经,那是不能停止的。” 卢闰英冷笑道:“浣纱,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婢子不敢,婢子对夫人并没有失礼之处呀。” “看到我进来了,你居然还大刺刺地坐着,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还说是没有失礼?” “婢子正在念经,经文念到一半,所以才……” “哼!你欺我没进过佛堂,你又不是早晚的经课,受不得打断的,只是随口念念;居然真像回事了,要是你还是在做丫头,听说主子呼唤,也能说你正在念经,就可以不理了吗?” “婢子是没事才念。” “那你该到庙里出家修行去,住在人家,总会有事的,虽然府里不用你动手,可是就像刚才的情形……。” 浣纱的脾气变得出奇的好,居然低下头来道:“是!夫人责怪的是!婢子以后记住了。” “以后记住了!以前怎么就没记住?难道以前小玉就没教过你做人的本分跟礼数?就算是小玉自己在这儿,见了我来也该站起来;你倒端起架子来……” 卢闰英本来不是个器量小的人,只是心情不太好。 因为李益已经有十来天没进她的房子,都说这几天是歇在这边院子里的,所以她才来看看。 刚巧又碰上了这件事;浣纱没起来,使她心中更起了疑心,以为李益对浣纱好了,所以浣纱才敢恃宠而骄,把她这个正室夫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她发作了一阵,浣纱的态度始终很恭敬,她也失了兴头,觉得自己再吵下去,未免自失身份了,因此改转话题道:“爷最近是不是都歇在这儿?” 浣纱道:“是歇在这个院子里,不过是歇在老夫人的居室中,也没要婢子侍候。” 她说话很技巧,无形中把意思点明了,卢闰英倒是更没意思了,道:“我只是来问问,爷在这边歇着,你惫该去侍候着的。” “那是老夫人的居室,婢子未经召唤,不敢擅入。” “哦!爷也是一个人吗?那他晚上要茶要水的……” “婢子不清楚,婢子是住在大屋旁边的小间里,爷每一次来的时候都吩咐,叫婢子早早关门睡觉不必去管他。” “奇怪了,他一个人跑到这边来歇着干吗呢?虽然他不要你侍候;但是放着你一个年轻的妇道在此,总不会把男佣人带进来,他又不喜欢要老婆子……” 浣纱道:“是的,据婢子所知,爷是一个人歇的。” 卢闰英想了一下才道:“好了!没事了,你还是念你的经吧,以后经心些,我不跟你计较什么,但是总不能太离谱,好得今天是我一个人来此,要是我带了跟人,看到你那种态度,你叫我怎么办?如果不计较,我往后怎么管府里的人。要是计较起来,又会说我容不得你了。” “是的!婢子知错了,请夫人宽恕!” 卢闰英回到自己的房中,越想越不对劲,李益若是歇在浣纱那儿,倒还可说,他一个人住在婆婆的屋子里,那又是做些什么呢? 她决心今晚要来探究一下。 到了晚上,她不动声色,只叫雅萍在内院门外侯着,听见李益回来了,却没有回房,又一径住大院去了。 卢闰英也跟着悄悄地去了,这儿李老夫人虽已回到家里去了,屋子里还照常收拾得好好的,除了浣纱之外,连一干仆妇都不准进去的。 所以她一路行来,悄悄的没有碰见一个人,先到了浣纱的门口,果然看见浣纱已经上了门,早早地歇下了。 她再走到上房,却见灯光莹然,在窗纸上看见了两个人影;一个男的是李益,另一个是女的。 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在低声地密谈着,肩膀也紧靠,显然非常亲密。卢闰英不禁奇怪了,她实在想不出这个女的是谁,尤其是想不到怎会在这儿跟李益幽会的。 卢闰英并不是个气量很窄的女人,也不在乎李益另外有女人,但是她却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心,一定要看个清楚,而且她心里多少也有点生气的,因为这儿是她的家,她是这个家的主妇,一个女人在这儿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她居然会不知道,这是无法忍受的事。 于是,她做了一件很莽撞,而且也很不智的事,她走到门前,猛地一推门就闯了进去。 屋中的两个人都为之一惊,卢闰英自己也怔住了。她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贾仙儿。 正是暑夏,天气很热,贾仙儿的上衣全松开了,袒裸着前胸,而李益的手却是穿进衣衫,正搂着她的腰。 这情形很明显,虽然未及于乱,但是已经是很亲昵的举动了。由此可见,他们的关系很不寻常。 卢闰英很窘迫地招呼了一声道:“贾……贾大姊!” 贾仙儿的神态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笑着一面拴上衣襟,一面道:“弟妹,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谈着你呢。” 卢闰英道:“谈着我?” 李益指着面前的许多卷宗道:“不错!我也正想找你问一问,这些都是你从我书房拿出去的卷宗吧?” 卢闰英一看脸色微变,她认出这些并不是她带去卷宗的原份,而是她与刘平另外誊录的一份。 原件经她携出后,又原封不动地携了回来,当然还附一份说明,是刘希侯把卷宗中用密语按记的机密部份的说明,这半年来,卢闰英频频回娘家,做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此刻李益摊开的一些卷宗是密藏在小书房中的那些,记载的自然又比她携回的详细得多。 更糟的是另外还有一些诗笺,那是刘平写给她的,有时是一两首小诗,有时是一封情意绵绵的小札。 这都是刘平在这半年内,陆续给她的,不便带回家来,就放在那些密件一起。 因此,她气急败坏地道:“这是从那儿来的?” 李益冷冷道:“这要问你了,你放在那儿的?” 卢闰英定了一下神,知道这些必然是贾仙儿取来的,唯有她那神龙似的身法武功,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那些秘密的地方盗取出来。 慢慢地定下了神,卢闰英道:“这……我有个解释,平表哥尽其所知的把那些秘记都翻译出来,却有个限制,不让我回来给你,他说那样就太对不起他的父叔。” 李益点头道:“他的立场,有此说法并不为过,因为这是他们刘家的根本,而我却是从他们刘家手中把权势夺取过来的人,他没有理由如此帮助我的……”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刘家已经一蹶不振,要想再东山再起的不可能了,这些数据掌握在手中一无用处,但是给另外一外人,却很有用处的,所以他答应我,把这份数据留给我的父亲。” “不错,你父亲有个同宗的侄儿,也是你的堂兄弟,叫卢杞,目前颇有实力,也很能干,慢慢扶植起来,是很有出息的。” “这……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相信你不会知道,你父亲也不会告诉你,虽然你是他的女儿,处处为着老父着想,他却已经认定你是我李益的老婆,是他眼中钉,怎么会告诉你这些呢。” “这……爹太不应该了,好在我留下的并不多,光凭这些,也影响不了你,以后我……” 李益的神色一厉道:“闰英,你到这时候还在狡赖,这一点固然不足以影响,但是半年来,你从我书房携出的,仅只有这些吗?你记下的也只有这些吗?” “当然就是这些,上面都有编号,从甲子到癸亥,恰好是六十卷,你自己也有数的。” “不错,这只是你常出去誊录后又带回来的件数,还有很多是我记下来,你默记后,又抄录下来的呢,足足超过这一倍都不止,你对你娘家倒是仁至尽义呀!” 卢闰英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李益连这个也知道了,低头不敢说话,李益道:“闰英,我太信任你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夫妇,所以才把一切的机密交给你掌着,却没想到你会如此对我!” “十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两相对照,使那些秘件更完整些。” “不错,拼凑起来是很完整的,可是这完整是属于你父亲的,我手中的这一份却是残缺的。” “当你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哼!到我需要的时候,恐怕早已失去效用了,这些秘密的记载只有一个人知道,才能对当事人具有挟制的作用,现在至少已经有三四个人知晓……” “我……没想到爹会在暗中培植势力的……” “你是个胡涂虫,凭他也能造出人才来……” “我……我知道爹不是那份才具,所以才这么做的。” “可是有人并不胡涂,你们父女俩是一对自作聪明的笨蛋,自以为得计,其实却是受了别人的利用……” “是谁?难道是刘平?他不会的。” “他当然不会,他对你一片痴心,怎么也不会害你的,可是他的老子,他的叔叔,都不是简单的人……” “这件事怎么扯到他们呢?他们根本不知道。” “哼!他们这么精明的人会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整天留在舅舅家里,你三两天就归宁回家一次,你们做些什么,他们会不知道?” “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只以为是……。” “以为是什么?以为是你去跟他们的儿子偷期密约是不是?” “是的,他们的确是那么想,所以才禁止。” “他们凭什么这么想?如果刘平对你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你早就成了他们家的媳妇儿了。” 卢闰英苍白着脸,吶吶地道:“因为,因为……” 她讷然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道:“因为我也给刘平写了几封回书。” 李益叫了起来,道:“什么,你给他写了回书?” “是的,刘平说我一定要有点东西,让他拿回去,能使他的老子娘相信他是为着私情才到我爹那儿去的。” “胡涂!胡涂!你简直胡涂到了极顶,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了,怎么可以写那种书信?” “十郎,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我当然相信你们不会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因为刘平没那个胆子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十郎,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我的话难听?闰英,你知道这话如果让别人说起来就更难听了,你怎么会做出那种胡涂事情来的,那些信如果有一封落人别人的手里,你怎么办?” “不会的,刘平不会害我的,他向我保证过,那些信只是拿回家做个幌子,让他老子看一看,然后立刻付之丙丁,绝不会留下痕迹的。” “你敢有这种自信吗?” “绝对有,刘平这个人虽然懦弱无能,但是绝不会陷害我,这是我深深相信的。” 李益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能够发牌气,那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的。 沉吟片刻,他才问道:“你一共写了多少信?” “我也记不清楚了,大概有十来封吧。” “居然有那么多?” “每隔几天,他总要带封信回去呀,这样才能够使他老子知道我们在继续来往。” “信的内容究竟是写了些什么?” “无非是些普通话,我也记不得了。” “闰英!到这时候,你还在跟我搪塞,假如只是一些普通话,何必要假诸文字,你们是经常见面的,口头上不能讲的,还要特地写封信来聊聊闲话?再说,假如只是些普通话,给他老子看了有什么用,就能相信你们是在幽会的?” 卢闰英急了道:“十郎,你明明知道,何必还要追问呢,反正这些话只是写给人看的,并不是出之我心……” “出之于你的心倒还没关系,藏在心中的秘密,至少别人看不见,最糟的却是出之你的手,任何一张,落人别人手中都是证据。” 卢闰英道:“什么证据,就算证明了我与他有私情,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在长安并不新奇,那些贵妇在外面若是没有一两个相识的太学生,还会叫人瞧不起呢,互赠情书跟示情的表记,甚至于还有拿出来公开示人的。” 李益的脸一沉:“闰英,你从那儿学来的这些下流的习尚,探听到这些隐私跟谣言?” 卢闰英顺口地道:“谣言,一点都不是谣言,这些不但是事实,而且还有证据,都录在那些档案中……。” 她只顾高兴地说下去,但又倏然地打住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但已经太晚了,李益已经追问道:“这些都是在档案中的秘密数据是不是?也都是刘家用秘记按注的部份是不是?更是你昧下的那一部份是不是……” “我……我只是觉得这些有关他人闺阁的名节,不应该再留在档卷里,作为威胁他人的把柄,所以都删掉了。” “是真的删掉了,还是留在你父亲那儿了?” 李益的迫视下,她的谎言难以继续了,嗫嚅地道:“我……我留下了一部份,那些人都是跟我爹有关系的,或者是捏住我爹把柄的,有着那些数据,可以跟他们相互制衡,不必担心他们的要挟勒索了。” 李益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大孝女儿呢?” “十郎,爹就是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总该为他老人家尽点心,这也没什么不对呀!” “是没什么不对,只是你太孝顺了,你整整半年,三两天就回家一趟,跟你表哥混在一起……” “那是为了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干什么?” “我是知道你去干什么,只是你究竟为了谁?这姑且不去说了,最不该的是你明知道这种事可以构成对人的威胁的,自己却还留下个把柄给人……” “我给刘平的那些信件;绝不会构成把柄的,他告诉我都烧掉了。” 李益冷冷地道:“你果真能确定他都烧掉了吗?” “我相信他绝不会骗我。” “很好,我知道刘平今夜还在你父亲的家里,你不妨再去问问他,究竟烧掉了没有。” “这么晚了,我明天去问也不迟。” “明天也许就已迟了,你怕晚,我去把他找来也行。” 说着出了院子,虽然他禁止人进入这所院落,但是在家里,仍然有随时听候差遣的侍卫人员的,这些人大部份是贾仙儿推荐给他的江湖人,个个都有一身高来高去的本事,夜入巨宅而神鬼不惊,他召来了两名,叫他们伴着雅萍,迅速驱车到卢家去,把刘希侯请来。 京师入夜宵禁很严,由于身份与职务特殊,可以通行无阻。 所以他们很快就把人找来了,李益跟贾仙儿暂时避入边房,让卢闰英一个人接见他。 刘希侯莫名其妙地道:“表妹,这么夜深了,你把我找了来;到底有什么事?” 卢闰英道:“表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你老实告诉我。” 刘希侯笑道:“表妹,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对你,我什么都不隐瞒的。” “表哥,说正经的!别再打哈哈,开玩笑!” 刘希侯感到她的神色不豫了,也正色道:“什么事?你问好了,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写给你的那些书信,你果真都挠掉了吗?” “当然烧了,我还会……” “表哥,说真话,你要知道,我是对你十二万分的信任,才应你之请,写了那些信的……” 刘希侯震了一下,才低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没有。” “什么?没有?你说过只在姑丈面前幌一幌,立刻就付之丙丁的,想不到你竟是骗我的。”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不是存心要骗你,你知道我的心,已经全部的交给了你,但我更知道这一生我们是注定没有缘份的了,我也不敢要求什么,只有那些信,才可以给我一点点虚幻的安慰,我实在舍不得……” “表哥,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那些信上的话,并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只是给你作个幌子……” “我……知道,可是那毕竟是你的亲笔,明知那些话是假的,但每次把读,仍然令我感到热血沸扬,心神震颤。” “表哥,你害死我了,这一来我叫何以自清!” “你可以告诉十郎真话。” “我当然告诉他了,这本来就没有瞒他的理由,可是……” 刘希侯痛苦地道:“表妹!我是个情场上的败将,跟十郎相比,我差得太多了,我相信他会谅解的。”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十郎并没有怀疑我的不贞,他也知道我不会移情于你的,所以我们这半年来相处,他一点都不加干涉,可是表哥,你不该留下那些信的,如果落到姑丈或是你叔叔手里,那就不是儿戏了。” “不会的,我收藏得很秘密……” “表哥,求求你,快去把那些信拿来,一共是十七封,只要那些信还在,我相信十郎不会介意,让你继续保有它们的,但是如果少了一封,那你赶快设法找回来……。” 刘希侯还在犹疑,卢闰英道:“快回去吧,表哥,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应该为我着想,你也明白,那些信若是落在你叔叔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快!我还是叫雅萍跟你去,把信交给她带回来。” 刘希侯终于又跟着雅萍走了,李益一个人进入室内,卢闰英不安地问道:“贾大姊呢?” “走了,追蹑在刘平之后走了,如果那些信有所失闪,她还可以设法补救,现在你知道你有多胡涂了。” 卢闰英见他的脸色铁青,自知理屈,嗫嗫不安地道:“十郎,刚才我跟刘平的谈话,你也听见了的,他并不知道你在隔屋,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没有怀疑你的话不实,再说,就算你对他真的有情,也没关系,他对你的一片痴心,是无人可及的,连我都很感动!” 卢闰英不安地道:“十郎,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益淡然地道:“我说什么笑?这是我最真心的话!” “你能容忍我对你感情的不忠?你能容忍我对另外一个男人发生感情?” 李益笑了一下:“假如你真的对另外一个男人有情,我介意有什么用。难道这就能使你改变了不成?女人的心变起来,是什么都无法挽回的。” 看看李益那种无关痛痒的态度,卢闰英忽然心中起了一种恐惧,她对李益多少也有一点了解,如果他暴跳如雷,倒也没什么,最怕就是这种冷静,那就表示着他又有什么阴谋在进行着了。 因此她虚怯怯地道:“十郎,你不会真以为我跟刘希侯之间会有什么吧?” “这种话应该问自己,怎么会问我呢?” “我……我绝对没什么。” 李益冷笑道:“半年之内,写了十七封情书,若是什么都没有,怎会写得如此殷勤?” “我已经跟你说了,那是为了给他父亲看看的……这样子能让他继续跟我来往。” 李益冷笑道:“做儿子的跟一个有夫之妇来往有情,做老子的应该加以禁止才是,他老子居然会默许此事,甚至还加以鼓励,这倒很少见。” “那情形不同,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是他儿子偷了我李益的老婆,他认为这是对李益的报复,对不对?” 卢闰英低头不作声,李益又道:“而你呢,居然就让他们在旁边看着我的笑话,甚至还去帮他们的忙,让他们捏住打击我的理由为把柄。” “十郎,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些,我绝非有意要使你为难的。” “闰英,假如你心中对刘平全无意思,绝不会这么做的,至少你要在做之前问问我……” “我……怕你不同意。” “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为什么要做?如果你只是为了我,怎么会去做那种我不愿意你做的事呢?” 卢闰英被挤得没有办法,干脆抬起头道:“你,十郎,你一定要我说,你就承认了也没什么,我对刘平是有点歉意,看他对我的真情以及为我所作的牺牲,我很感动,看到他接获一封信的高兴,我觉得能够给他一点安慰,也可以略报一点他的深情,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李益冷笑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卢闰英道:“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总比你跟贾仙儿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好,我是有夫之妇,她又何尝不是有夫之妇?你们能够背地里辟室调情,我为什么不能?” 李益的脸色一沉,目中泛出了杀机道:“你说什么?” 卢闰英不知从那儿来的勇气,抗声道:“我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你赖都赖不掉……” 李益的杀机更盛,可就在这个时候,雅萍回来了。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大纸包,交给卢闰英道:“这是表少爷交给我带回来给送小姐的。” 卢闰英接过来打开一数:“就是这一包?” “是的,表少爷神色好象很不对,把这些交给我时,眼睛红红的,好象含着眼泪。” 卢闰英也怔了,李益冷冷地道:“可是没有还全?” 卢闰英道:“是……是的,只有十对……” “十封!那就是说还有七封不见了。” “我不知道,雅萍,表少爷没对你说什么?” “没有,他只是说,你打开看了就会明白的。” 李益道:“那张包的纸上写了些字,也许就是他要说的话。” 卢闰英连忙抖开那张包的纸,上面果然墨迹淋漓地写着一段话:“英妹妆次;芳笺失其七,遍寻无获,想必为家父所收去,以将不利于君虞,累卿至此,实余之罪,无以为报,唯一死以之!” 卢闰英看了急叫道:“不妙,雅萍,咱们快去!” 李益道:“你要上那儿去?” “到刘家去,劝他别寻短见,然后去问姑丈把信讨回来。” “他存心要以此造成我的丑闻,会还给你吗?” “不还我就跟他闹个没休没止。” “那正好,他正求之不得,事情闹开了,整个长安都可以看我的笑话,我李君虞绿巾压顶,不是天大的新闻吗?” 卢闰英冷冷道:“十郎,你不必冷嘲热讽,这没什么了不起,你可以用一纸休书,把我休回家去好了,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我也无法相处,只要你把我一休,再丢人也不会丢到你们李家了。” 李益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我的母亲刚受到贞贤的旌表,我的妻子却背夫跟人私通,我会不丢脸!” 卢闰英道:“那也没办法,反正这是你夺人之妇的报应,淫人之妇者,人夺汝妇……。” 李益怒声道:“你说什么?” 卢闰英道:“好话不必说两遍,你知我知就好了。” 说完,她急急地夺门欲行。 李益急追出去,门口有人递给他一口剑,他接了过来,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抽剑就朝卢闰英背后刺去。 盛怒之下,这一刺的力道何等之足,长剑由卢闰英的背后刺入,卢闰英叫一声,扑倒在地。 李益上前翻过她,卢闰英只吐了几个字:“十郎!你真狠,居然下得这个手……”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那截长剑由心口透出,血流如泉,她也只剩了喘气的份儿了。 李益颓然地放下她,人也渐渐恢复冷静,这才看见递剑给他的浣纱,不禁大怔道:“是你?” “是的!爷!夫人只有一死是最好的归宿,否则事情闹大了,对爷的前程将是大碍……” “你……你怎么知道的?” “婢子怕她把爷跟贾大姊的事吵出去,廷议还没什么,黄衫客那批江湖朋友对爷不会谅解。” 李益不禁一震道:“是啊!我倒没考虑到这些……” “爷跟贾大姊在此密会,不让任何人知道,不也是怕这个吗?爷叫婢子在门口守候,不放任何人前来的,可是夫人来了,硬要进来,而且不准婢子声张,婢子却不敢不遵……” “你是死人呀,她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听?” “别人的话婢子自然可以不听,但夫人的话,婢子怎么能够不听呢,她毕竟也是一家之主呀。” 李益顿足道:“胡涂!胡涂。” 浣纱道:“何况婢子想,爷跟夫人是夫妇之亲,怎么样也不会对爷不利的,谁知道爷跟夫人会闹成这个样子呢。” 李益只有长叹一声,摆手道:“算了!算了!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婢子当然知道,就怕有人……” 她的眼睛看着雅萍,雅萍早已吓呆了,连忙跪下道:“爷,婢子已经是爷的人,怎么会说呢?” 李益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她不会说的,好了,你起来吧,我们还要办事呢。” 他想了一下,把剑拔出来,在卢闰英的咽喉上再拉一下,把喉管割断,然后道:“雅萍,你千万记住了等岳父问起来;你说小姐是刎颈自杀的。” “为了什么原因呢?” 李益用手一指那些信:“为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可是老爷要验尸呢?胸口跟背上的伤口……。” “等一会你替她洗洗干净。另外换了衣裳,就看不出伤口了,我想他也不敢要求验尸的,因为我要对外宣布的是暴病身亡。” “老爷恐怕不肯如此罢休的。” “他不肯由不得他,我不在乎宣出来,因为闰英跟刘平幽会都是在娘家,他如果要闹,我就先告他一个诱女不贞,助女为淫,倒霉的是他……” 雅萍不敢再说了,李益道:“这也是为闰英好,难道你愿意她死后还落个丑名外扬吗?” 雅萍想了一下道:“现在还有个刘家……” 李益双手一击,厉声道:“刘家!我不对付他们已经够客气了,他们还敢对付我……”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卢方在第二天被召了来,乍见女儿的尸体,他脸色一变,可是李益把一切的证据都掷在他的面前,连同刘希侯的那封绝命书。 因为同时刘希侯在家也服毒自尽了。 听了刘希侯自裁的消息,卢方倒没怀疑卢闰英不是自杀,而李益把刘学锴也找来了,严诘之下,逼他交出了那七封信,否则他就要告他唆使儿子诱奸命妇,居心叵测,真要闹开来,刘家势必要一败涂地,同时更将受人唾弃,而刘希侯的那封写在纸上给卢闰英的亲笔函,更是无法抵赖的证据。 事情虽然离奇,两个人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