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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引子) 围城 (引子) 哭廷 (引子) 破城 (引子) 托孤 (引子) 亲征 (引子) 铩羽 (引子) 死宴 (引子) 杀家 (引子) 断臂 (引子) 归天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引子) 围城 那一道血色闪电、几乎是擦着紫禁城太和金殿的琉璃殿瓦直掠而下,红通通像是着了一天大火那样的闪烁不已,随即由西半天响起了连串的雷鸣,万马奔腾般打皇城顶“咕噜”了过去,余音迂回,历久不歇…… 跟昨天一样,又下雹子了,雷电交加、冰雪扑面,忽而凄风苦雨,间和着附近头上的隆隆炮声,其势惊心动魄,真把人的魂儿都吓飞了。 才不过“申”时交尾,天色竟然如此的黑了。 这两天军情报警、探马交驰,日夕数惊。都道说“李闯王”大军逼近了,已是兵临城下,外城被围,皇城吃紧,用不了两天就杀过来了,明朝的社稷江山眼看着不保!这就完蛋了。 真实情况,更有甚之。 屈指算来,李自成可也真的用兵神速,本月初七才攻破了大同,初八就拿下了宣化,初九取阳和,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无敌。 崇帧皇帝眼看着大势已去,被逼得在十一日赶忙下了“罪己诏”说什么:“……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涉降之威,祖宗托付之重……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罪非朕躬,谁任其责……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话是够沉痛中听的了,也真有负罪忏悔的心意,奈何民心已散,满朝文武,惊慌失措,再无良策,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皇帝是十一号下的“罪己诏”,李自成十二号就又拿下了昌平。昌平总兵李守荣战败自刎。失魂落魄的明军赶紧张罗着在十三号才在皇城各处布下了大炮,说是威力强大的“红衣万人敌”,只可惜太晚了,来不及了,接下来京师近郊的“居庸关”在十五日也守不住落入敌人之手。 “居庸关”地处顺天府之北,自古即为兵家必争之地,“淮南子”有谓:“天下有九塞,居庸其一。”可见其为天险,古已认定,这就难怪,消息传来,九城失魄,人心大乱了。 李自城可也真够“损”,一把无情火烧了皇陵,即所谓的“明十三陵”,把明朝历代皇帝祖宗的“享殿”全都给焚了,紧接着火速进兵,直逼京师,大军于十七日兵临城下,开始了直捣黄龙的京师围城之战。 偌大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就像是一条全身中了箭的巨龙,竟日泥淖于凄风苦雨的痛苦挣扎中……再也没有昂扬的斗志,似乎连翻身的力量也没有了。
(引子) 哭廷 大雨稍停,雷声依旧。 隆隆的炮声,间杂在霹雳雷电里,其势惊人已极,真仿佛天都塌了下来。闪烁雷呜里,隐约着几处火光的明灭,御殿堂里一片黝黑,几欲不辨物什,萧索寒风里时见蝙蝠的穿梭低飞,来去逡巡于御殿人君当头。鼠子张狂,一至于斯,当真是明朝气数尽矣! 风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鬼哭神号的那种哽咽声,闪电明灭里,照见着满殿跪伏的文武大巨,照见着皇帝朱由检那一张白惨惨削瘦的脸。 熟悉内情人都知道,皇上已三日夜没合眼睡觉了,这几天却又肝火旺盛,食不下咽,动辄震怒,群臣略有不当,轻者杖责,重则殒命,各官为图苟延保命,干脆连口也不敢开了,每承下问,也只是叩头哭泣而已。 “灯!”随着司礼太监的一声叱呼,十二名内侍立时应声而出,人手一根,白铜“火竿子”,迅速地把二十四座壁间银灯盏点着,顿时御殿里光华大盛。 朱由检半倚在座,一件半旧绛色盘领袍子,头戴软帻,形神异常憔悴,眼睛却睁得很大,搭着双眉,像是怀着一腔悲忿,却不知如何排遣。 轰隆隆——像是又开炮了。 皇帝一下子像是从梦里惊醒,且听着那隆隆炮声,更似较先前猛炽十分,不由变色道:“这是……” 一下子他站了起来,大声道:“别是外城破了吧!”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胆小的几欲瘫在了地上。 眼看着群臣的无奈,连惊带怒,皇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拍着龙案:“杀,都该杀——你们文武百官个个都该杀!” 说得过于激动,身子一晃,又坐了下来。 “皇爷,龙体保重!” 说话的是大学士范景文,一面膝行而进,扬声道:“那声音像是咱们的‘万人敌’红衣大炮,无事,不要紧,皇爷万安,今天许无事,爷也该回去歇着啦……” 几句话才又使各人三魂悠悠,像是由地狱中醒了过来,皇上略略点了一下头。 “对了!”他说,“万人敌……还有新交给李国桢的火车巨炮呢……” 都御使李邦华几乎是爬着过来,磕了个头,颤声奏道:“皇上您快作决定吧,快…… 奉太子南迁吧,迟一点,可就来不及了!” “太晚了……” 朱由检紧紧咬着牙,声音哽着由嗓子里迸出来:“这话早先朕已经跟李建泰说过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大学士范景文叩头说:“请奉太子抚军江南,皇爷!迟则生变……事情紧迫,皇上就请依了臣这一回吧……” 一时间百官叩头,群声大恸:“依了臣这一回吧……” 朱由检也哭了。 “不是朕心狠不依……实在是晚了……来不及了……”忽然他挣扎坐起,圆瞪两只眼,重拍龙案,“叭”的响了一声—— “国君死社稷,你们要朕对不起祖宗……退朝了——都回去吧……都给我起来…… 滚!滚!” 太监王承恩连上两步,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上,说:“陛下保重……”一面扭头,一面向百官连连挥着袖子,“退班了……各位请暂时回去,随时听召吧!” 一声令下,真个是皇恩大赦,各官叩头,谢恩待起的当儿,一阵急骤的蹄声,直冲耳鼓而近。 有人高声叫道:“李都督来了!”
(引子) 破城 一骑白马直趋御殿。 马蹄铁急叩玉阶,声音清脆,扣人心弦。 襄城伯都督京营守城李国桢,一马飞骑,直驰眼前,翻身下马,势子过急,几乎摔倒地上。 一名内侍忙上前扶他站好,嘴里说:“李大人站好了,这是从哪里来?” 李国桢顾不得答理,嘴里嚷着:“圣驾在哪里?快给我回禀,有急事见告!” 那内侍怔了一怔说:“里面退朝了,李大人你来晚了!明儿个吧!” 又过来一个内侍摆着手说:“别吓着皇爷……李大人你小声点儿!” 李国桢“嘿”了一声,跺着脚大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小声!你们不给我回,我自己去!” 一把推开了内侍,大步就往里闯,后来的内侍急慌了,“喂”了一声,赶紧追上去说:“拦着他!” 朝仪森严,自非等闲。 八名金盔银甲的大内武士随即一字排开,长戈方天戟直指而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国桢圆瞪着两只眼叫了声:“你们……”忽然悲从中来,大恸道:“还不让过? 城都破了!” 未后这句话一经出口,便是几个内侍也为之手足失措,吓得呆了,紧接着殿内群臣一哄而散,已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吵着向他争问不休。 李国桢一手执鞭,汗侠沾衣,满脸胡碴子,红着双眼,待将向各人解说,里面已由王太监叫起——“速传李国桢来见!” 众臣拥着李国桢方进殿门,迎面却见皇上对立当面。 “皇爷——陛下——” 咧着嘴只叫了这么两声,李国桢已扑倒地上,一时叩头,泪如雨下位道:“臣无能……外城这就要破了,守不住了!皇爷快……快逃……快请移驾吧……” 百官原已失魄落魂,一听负责督守护城的李将军这么说,顿时群情大哗,各人顾念着一家老小,顿时一哄而散,去了一多半儿,剩下的一半,也乱了主意,只是眼巴巴向皇上瞧着,有的企冀着,还有什么万全之计。 皇上的脸白似雪,似乎吃惊不小。 李国桢膝行了一步,稍事镇定道:“那些子兵……都赖着不动……臣用鞭子抽,打一个起一个,过去便又趴下,有消息说城外三大营,降的降,散的散……也都溃了!” 朱由检颤着声音说:“是这样……咱们不是还有万人敌,火车大炮……” 都不管用了,一多半已到了敌人手里。 李国桢兢兢道:“贼驾起云梯攻西直、平则、德胜三门,其中两个失守,剩下一个看来也守不住了……” “我们的‘敢死铁卫’呢?” “全仗着他们了,可也死了一多半!”李国桢痛定思痛道:“由臣手上,每人发了三百钱……才临危挺上,看看也不行了,对方的‘猴儿兵’、‘剪毛贼’太厉害,简直不要命!” 皇上怔住,呐呐问:“什么‘猴儿兵’、‘剪毛贼’?” 李国桢慨叹一声:“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个个都能飞梯上城,灵活得像猴子,人手一口弯刀,都不怕死……我们的兵一遇到他们都软了,个个等死挨刀!” 朱由检忽然笑了,那声音比哭还难听。各人瞧着皇上那一张脸,白里透青,更似被一团黑气当头笼罩着,那是一种极不祥的预兆,莫非…… 蓦地,朱由检止住了凄惨笑声——“朕明白了,朕都知道了……”他那双泛红的眼睛,一一向各人脸上掠过,“你们文武百官……个个都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事到这般光景,竟然无一人能为朕排遣调度,反要朕为你们设法着想……” 他接着语调凄凉地说;“国家养兵千日,实指望他们能一日效命疆场,谁知道到头来反不如贼营一伙孩童英勇,听令杀割……看来天朝此番气数已尽……真正保不住了…… 我恨……恨呀……” 一连嚷了两个恨字,再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口气逆心直上,双眼翻白,昏倒当场。
(引子) 托孤 纱幔轻启,风铃叮叮。 “乾清宫”静无人声,尽管是十七组六角宫灯俱已燃起,所汇集的光采依然昏黯凄迷。 皇上身卧御榻,素袍轻解,正由两名太医小心侍候,他的眉心、人中、玉尺、承中各穴路俱插一枚金针。 周皇后、袁妃各立床头,泪眼不干,不发一言。太子、定、永二王皆无声,只是默默地在一边低头坐着。除此之外,便是几个御侍内臣。人人面带愁容,连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没有。聆听着外面的凄风苦雨和愈行迫近的隆隆炮声,交织出一个极为恐怖的重重愁绪的夜晚。 郭太医手把圣脉,忽然转向身边的内侍:“不妨事,圣上就快醒了!” 另一名刘太医双手捧着一个银制盖碗,里面是精心调制的“安神百和宝液”。随着姜太医取下金针,皇上果然就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太子、二王、周皇后、袁妃都围近上前,连同太医内臣,俱跪下叩头请安。 朱由检向着他们看了一阵,霍地坐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都来了?” 皇后流泪说:“皇上一时急岔了气,昏倒武英殿,想是太累了,郭太医、刘大医跟着就来侍候了。” 郭太医叩头说:“皇上连日不眠,肝火太炽,刚才顺着针气,小睡了一下,请先服用臣调制的保元药汁,才好说话!” 紧接着刘太医捧上药汁,两名内侍把圣上扶坐起来。 朱由检这会子似乎想起是怎么回事,立时神情又恢复前见模样。 喝了两三口药,他摆手说:“拿开去!” 郭太医苦着眉道:“圣上龙体保重——” 才说了一句,朱由检大声叱道:“走开,不要多废话,你们下去……” 一面说他就翻身下床,几名内侍都慌了手脚,一齐看向皇后,皇后喟叹一声,慨然道:“快侍候皇上穿衣服吧……这个时候了……” 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 朱由检一面穿衣服,忽然想起来,急叫一声道:“王承恩来了吗?” 回说:“在外面侯旨。” “召……快叫他来。” 话声刚传出,王承恩就急忙进来了。 不等他跪下,朱由检就抢着说;“怎么样了,城还守着吗?” “启禀万岁……还……守着……” 朱由检精神一振说:“好!朕要亲自上城去瞧瞧,下诏亲征!” 王承恩怔了一怔,讷讷道:“这……遵旨。” 朱由检已穿上鞋,挥着手说:“你快写诏去吧。叫禁卫军预备着,这就出发。” 王承恩磕了个头,结巴着说:“这会子太晚了……臣刚由城上下来……” 朱由检说:“是外城,还是内城?” “内……城……” “好……先上内城!” 一听皇上是上内城,大家伙才算松了一口气。气氛紧张得很,彼此对看着,心照不宣—— 实际的情况是,外城已于本日“酉”时失陷,只是皇上不知而已,一旦实说,怕他受不住又昏了过去,所以都不敢说,可是又能瞒多久?回头出宫就知道了。 王承恩此刻还挂着个“提督内外京城”的名义,禁卫三营的实权也操在他手里,皇上依赖他惯了,长久以来内外诏谕朝旨,多半由他执笔。 自然,还有一件更要紧的大事——太子与永、定二王如何急处——事关明室宗庙继承,不能不早作准备。这件事皇上前已吩咐下去,要驸马都尉巩永固待传候旨,此番事态紧急,周皇后先已传旨,巩永固早在外面候着了。 “皇上……”周皇后忍不住说,“太子与二王的事……” 朱由检一愣,看向太子、永、定二王点头说:“好,他们也来了?好……” 聆听之下,太子等弟兄三个早已趋前跪安,父子四个哭成了一团,四下各人无不掩面而泣,御殿寝宫充斥着一片哭声,这当口驸马巩永固也来了,见状远远跪下磕头,也大声泣了起来。 朱由检一只手抚着太子的头,看着巩永固,悲切地道:“他们三个就交给你了,你快派家丁保护着他们上路,设法往南边去……” 巩永固道:“臣等安敢私蓄家丁?这件事太大了……臣怕担当不了……” “没用的东西……”朱由检大声叱着,“那就由禁卫大营里抽调人马扈从!” “这事不太好……”周皇后说,“皇上,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再说人多势众,反而让人起疑,以妾所见,不如把他们三个分开,交给外戚周家、田家还有刘家,这样或许还能蒙骗出去……” “也只好如此了!”朱由检看向巩永固说,“你就快张罗着去吧,事不宜迟,把太子交给周奎、永、定两儿送到田弘遇家,叫他们好好照顾着——设法速送南京,这也是他们今生唯一能为朕作的事了!” 说到这里,一时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流了满脸,旁侍各人俱已泣不成声。 太子、永、定二王只是向皇上频频叩头,又转向皇后叩头,却被周皇后一把抱在怀里,嘴里忘情地像是一般妇人那样地唤着:“我的儿……我的儿……” “轰隆隆……”一阵炮声,整个皇宫都似震动了一下,各人被此一震,才似忽地由梦中惊醒。 朱由检霍地站起道:“就这样了,永固,你快护送他们去吧!” “臣遵旨……”巩永固叩头请辞。 这里父子少不得还有一番叮嘱,一家人便此匆匆流泪告别,即由锦衣卫一个千总,带着二十个人匆匆随着巩驸马拥护太子二王而去。
(引子) 亲征 朱由检吩咐一声,即由内侍服侍着穿上了戎装,除一顶盘龙头盔,护心宝甲外,还有兵器“三眼银枪”——此枪原是先皇光宗在时所赐,平日只用以操习,今日才真正派上了用场。 王承恩禀报御马已备好,三大营兵早已齐集内禁校场,只候着皇帝御驾亲征。 朱由检银枪在手,转身待出之际,却转向皇后、袁妃看了一眼,二氏正跪送叩安,哭得泪眼涟涟。 “事已至此,你们就别再哭了!”慨叹一声他说,“人生百岁,终是一死,这宫里人多事杂,你们就代我各处传谕,要大家自作准备,必要的时候,自求了断吧!” 皇后叩头说:“不劳皇上吩咐,妾早已传话下去了。” 袁妃只是嘤嘤地哭,两个眼睛肿得像是水蜜桃似的——她名袁洁,小字百合,和皇帝是小同乡——壕州人,来自皖南的官宦旺族,由于人长得美,更兼工诗画女红刺绣,能歌善舞。人侍以来极为皇帝所喜爱,大有“三千宠爱集一身”之荣幸,今年才二十三岁。深宫皆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等变故,自是前此所未经历,此番惊吓,早已是面无人色,心胆俱寒,面对着皇上除了哭泣之外,竟是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皇上您可千万……多保重……千万,千万……保重……” 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频频叩头不已。 朱由检上前一步,亲手扶她起来,十分凄凉地笑着说:“回头我们再见,还要见面……”转向皇后说,“告诉大家,注意各处的白纸灯笼!”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步出寝宫。 淫雨霏霏。 朱由检同着六名内宦、提督太监王承恩、御林军都统曹太然等一行方步出宫门,“成国公”朱纯臣得着消息,率领着一行步校,急急来迎。 见面不及叩头,皇上说:“你来得正好,就同着我一同上城去吧!” 朱纯臣紧张地道:“皇爷还不知道?外城早已陷了!” 王承恩正要摆手阻止,已来不及。 “啊——”朱由检一惊不小,半天才讷讷道:“什么时候……的事?” 朱纯臣实话实说:“今日酉时已破了,内城此刻怕也吃急……臣正是来护送皇上出宫去…事已紧急,皇爷请速定夺!” 朱由检跺脚道:“先上内城!”即行率先步出。 乾清宫前御驾齐备,虽属仓促,但圣上亲征,毕竟事非等闲,细雨中成百上千精兵,列队整齐,旗帜鲜明,皇上的黄龙坐骑业已备妥,由一名御马监的劲卒紧扣嚼环。 朱由检上了马,王承恩、成国公左右相随,但最最贴近皇上身边的,却是一个年过四旬,双肩高耸,刀骨峨凸的瘦削汉子。 ——此人姓叶名照,山西人。知道他的人似乎不多,就连皇上对他亦不深知,只因他是由山西布政使尚阳昆特别保荐来的,经过锦衣卫指挥的特别考验,证明此人确有奇能,擅技击、空手白刃等诸多异能,并有高来高去的特殊轻功身法,起先调他在成国公朱纯臣身边服务,很是称职,一年后又调他到内廷任职御前护卫,这才真正晋身大内。 虽说是“御前侍卫”,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这样职卫的人都能接近御驾,也只有在皇上出巡早朝时,远远地跟着戒备。这样的御前侍卫,只有五人,听令于锦衣卫指挥使调度,却又不同于锦衣卫甚或东西厂卫的身份,算是皇上外出时的一个贴身保镖,身份较为奇特。 一行人马,即在大内亲军“三大营”的前导之下,浩浩荡荡直趋而前。 其实三大营兵力早已不足,三分之二俱已抽调支援防守“彰义”、“平则”二门,听凭太监曹化淳的指挥,无如这曹化淳实在有负皇上厚爱托付,贪生怕死,于李自成攻城时,开门投降,乃致敌人长趋直入,外城乃陷。 大队人马,出得前宫,但闻得炮声震耳欲聋,远眺皇城各处,时有火光冲天。可见内城战况之激烈。 忽然官兵不前,敢情是前方有人马折回,即有锦衣卫千总成某同着一名武将来到眼前。 王承恩趋前问故,回报说:“兵部右侍郎王大人晋驾,有事急告!” 朱由检在马上说:“快叫他来!” 王家彦策马而前,滚鞍下马叩头道:“圣上何事亲征,大势已无可挽回……还是快准备……臣是护驾来的!” 朱由检铁青着脸说:“你不是跟着张尚书在城上督战么,怎么私自转回?” 王家彦讷讷说:“张尚书还在城上,但挺不住了……贼的火箭排阵太过厉害,城里众多贼党奸细,官兵亦多哗变,皇上要谨慎小心……” 朱由检半天才说:“我知道了,我这里没事,你快回城去吧……城破了休来见我。 王家彦叩了个头:“家彦蒙圣上器重,临危受命,当与城共存亡,在这里就与皇上您告别了……” 说时,双手摘下头盔,就在青石板道上叩了三个响姿。翻身站起,戴盔上马而返。 朱由检扬鞭叹说:“走!上城去!” 一行人马方出得宫外,忽然前边混乱,前行的御林军竟与大批折回的乱军交起手来,兵刃交磕,人声喧哗,其势异常混乱。 提督太监王承恩折回禀报道:“不行了!前面乱极了,说是守城的官兵多已哗变— —皇爷!城上不去了!”
(引子) 铩羽 朱由检“哦”了一声,坐在马上的身子籁籁起了一阵颤抖。前边战况至为激烈,刀枪交呜中,忽然一阵大乱,泼刺刺竟自窜出了一行人马。 有人大声叱道:“快护驾!” 叫声未已,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已冲迎而上,刀光剑影战在一团。 形势之险恶,迫人眉睫。 朱由检彷惶着也乱了方寸,忽然敌阵中逸出了一骑快马,速度奇快,马上人兕盔皮胄,手挽弯弓,唆……一箭直向皇上射来。 这一箭取势奇准,直认朱由检脸面射来,由于距离过于接近,天色又黑,混乱中简直难以防躲,朱由检猝然警觉时,那飞箭流矢,已临面前,由不住“啊呀!”一声。 却是一只快手,蓦然间由皇上身边左侧方探出,迎着飞来的流矢快速一操,即为他抄在手上。 这番动作,尽管是险到了极处,却不为多人所见,朱由检方自看出探手抓箭的竟是自己身边那个叫叶照的便衣侍卫,后者却已施展出惊人轻功,自马背上霍地腾身掠起。 像是一只硕大的黑鹰,起落飞旋之间,已扑向敌人坐骑,黑暗中似见寒光一闪,已把发筋那人斩首马下。 一来一去,其势如风,有如飞云一片。 朱由检定睛再看,叶照却已回身马背,手上捧着个血淋淋的人头,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一霎间才自警觉出,敢情自己身边竟然隐藏着如此神奇的异人,素日对他竟是昧于无知,真正是堪称无知人之明了。 这一霎战况激烈,负责皇上安危的亲军、锦衣卫悉数都与乱军交起手来,人仰马嘶,刀光剑影,乱成了一团,情势至为紧急,却又混淆不清——因为交手的敌人一样也是明军,穿着明军制服,虽然与御林军制服有些差异,黑夜里却甚难分辨,一经交手,简直敌我不分,到处都是敌人,皇帝置身其间,自是危机万分。 提督太监王承思眼见如此情况,心里至为焦急,拍骑而返,向朱由检禀报道:“圣上快回宫吧,这里不能留了!” 当下即由两百名锦衣卫士拥护着朱由检,掉转马头,杀出重围。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四面乱军,已排山倒海而来,大局一败涂地,现场敌我不分,简直难以控制。 多亏了那个叫叶照的御前侍卫,只见他一手拉着朱由检的黄龙坐马,另一只手挥动着长剑,来犯的箭矢无不为他劈落地上,便是这样,一行人杀出了重围,总算脱困而出。 容得一行人马摆脱重围,稍事安定,却已是疲惫不堪。王承恩趋前问安,发觉皇上神情至为憔悴,瞪着两只眼睛,只是发愣。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说:“这是什么地方?” 只觉着四下风势甚大,引动着左右林木萧萧,雨已经不下了,夜来寒气袭人,尤其当此兵败亡命之途,更感无限凄凉。 左右打量着回报说是“万岁山。” 朱由检慨叹着频频摇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看了看左右,问:“成国公呢?” 王承恩在马上俯首道:“回圣上,成国公畏罪去了,怕圣上见罪,不辞而别……” “这又为什么?”朱由检一脸茫然道,“他有什么罪?” 王承恩咳了一声,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听说,他手下的兵都临阵哗变,刚才惊驾的乱兵,就是隶属他手下的,因而畏罪潜逃。” “原来这样……” 朱由检强恃着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他把手里的三眼枪转交给身边的叶照,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叶照!服侍皇上还不足一年!” “这就是了……”朱由检说,“怪不得我看你眼生得很,今夜晚。幸亏有你跟在朕的身边,要不然……” 顿了一顿,他又道:“你身手不凡,我看比以往在我身边的任何人都好,有你在我身边,我放心多了!” 叶照说:“夜深寒重,皇上请速回宫,大营兵已散失,小民愿护侍皇上急走江南!” 朱由检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来不及了!” 黄龙马往前走了几步,朱由检立蹬马上向各处看看,只见远近城池,烽火彻天,却不闻隆隆炮声,夜幕里竟是出奇的宁静。 打量着这般情景,各人心里俱不禁浮起了不祥之兆。 忽然,数骑快马,急奔山道而前。 王承恩策马迎上,大声叱道:“什么人?圣驾在此,还不下马叩头?” 几匹马闻声而止,各人滚鞍而下,才知是自己人——来人其中有两个是锦衣卫的千户,其他三人丢盔弃甲,极是狼狈,分不出真实身份。 当下即由陪同的一个锦衣卫焦姓千户禀报道:“这三个是守齐化门、正阳门的门官,说是贼已入城,卑职带他们来见大人。转禀皇上……” 不等追询,来人已叩头道:“兵部尚书张大人开了正阳门,曹大人也开了彰义门,都降了贼了!” 朱由检听到这话,直似当头着了一个焦雷,怔在马上一声不吭。 来人又叩头道:“听说成国公也开了齐化门迎贼……” 朱由检这才“啊”了一声,半天才讷讷道:“知道了……” 说时,他默默带过马头,排众而前。 王承恩与叶照忙自策骑跟上,锦衣卫士疾速超前护侍。 四下里寒风瑟瑟,竟自又飘起了雨来。 朱由检只管策骑而前,往坡下走,山雾迷合,阴风惨惨,自此而望,紫禁城各处宫殿尽在眼前,却已不似昔日那般灯火璀璨。 走着,看着,朱由检只觉眼前重重迷雾已似无能辨物。 一行人俱似丧家之犬,默默策马,并无一人说话,战士的锁甲刀剑磕碰着马鞍,间和着散乱的蹄声,交织成一种窒人心室的音律,每个人身上的血脉都似忽然冻结了。 忽然,朱由检勒住了马。 各人俱都停住。 看着身边的王承恩,朱由检冷森森地说:“我看错了他,早先还传了道密旨给他,要他辅导东宫,迁移南方,方才在路上,我不该实话实说,把太子二王的下落藏身处都告诉了他,如今他竟然也开门降了贼,太子与二王的处境岂非……” 此言一出,各人俱都呆住,须知护送太子立嗣南方之事,乃是连日来朝臣最为关切的一件大事,原以为太子与永定二王已分送周奎、田弘遇两个外戚家中,再行辗转谋求脱逃,可以躲过大难,却不知临时变生时腋。由于成国公朱纯臣向敌人投靠,太子与二王隐藏之事,自不免为其泄露,致使一番设计成为白费,太子等更有性命之忧。 朱由检爱子情深,更兼以心存故国匡复大计,猝然念及焉,能不为之大存焦虑?一时冷汗涔涔。 王承恩咬牙道:“皇上所虑甚是,这事情太为重要,以臣看成国公降贼未必是真…… 即使是真的,现在解救太子还来得及,要是派个人到周、田二公府上去送个信儿,要他们及早准备才是!” “朕正是这个意思,却要寻一个既有本事又靠得住的人才好行——” 说时顿了一顿,目光一转,盯在身边那个侍卫叶照脸上,后者立明警觉会意,抱拳躬身道:“小民愿效犬马之劳,请皇上差遣,万死不辞!” 朱由检苦笑道:“你的本事朕刚才已看过了,此事由你前去,最为恰当,事情成败如何,你要速速回报,朕等着你……你要快去快回!” 叶照应道:“定不辱命。” 朱由检即由手上摘下了一个汉玉扳指,递给他说:“这是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作为一个信物,他们一看即知,你这就去吧!” 叶照接过来,揣于怀内,随即掉头而去。 朱由检加一句:“你要快快回来……” 却不闻叶照回声,他的行速快捷,一时间已消逝不见。
(引子) 死宴 银牙打扳,小红低唱。 袁贵妃这一曲“惜分飞”真可谓婉转动听,唱到感情深处了。 $R%“泪湿阑干花着露, 愁到眉峰凝住, 此恨平分取, 更无言语托附。 断雨残云无意绪, 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处, 断魂与君同住。”$R% 长夜未竟,烛影摇红。一曲方终,早已是泪眼阑干,便自跪倒在皇帝座前。 朱由检喝了声:“唱得好……”手起金杯,把满满一觥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他的另一只手,不自禁地托起了袁妃的脸——宫样蛾眉,郁郁秋水,翘起的唇角,点缀着那一颗多情的相思红痣,这一切都已迷离,为泪模糊了。 今夕何夕?彼此心里有数,即将是“诀别”之夜了。 记忆所及,这“乾清宫”,皇上的夜宴,从来还不曾这么的冷清过。除了一组隔着一层纱幔的六名宫人丝竹侍候之外,寝阁里便只有周皇后、袁妃二人,再就是皇上素日甚为喜爱的两只白毛鹦鹉——灵禽有知,今夜却异常宁静,不再“学舌”聒噪,玉案上杯盘狼藉,已到了分散时候。四名内侍,隔着垂纱的月亮洞门,小心侍候,俱知道皇爷今夜心情极是反常,怕将有不测之灾。而隔着玉屏之外的另一锦阁,司礼太监王之心、秉笔太监提督军务的王承恩等一干内宦,约在十人之数,却是默默无语地互相对看着,似乎俱已尝到了国亡家破的滋味,前人所谓的“楚囚对泣”应该是距此不远了。 毫无疑问的他们应该是对皇上最忠心的几个人了,如果不幸皇上为国而死,他们肯定不会偷生,如果皇上赐他们死,也必将唯命是从。悲哀的是似乎除此之外,不能够运筹帏幄,却是一筹莫展。 天越是黑,夜也越静。 李自成的大军,或许已攻进了内城?占据了京师!何以已不再听见那隆隆炮声?京城里此刻该是一种何等场面?平民百姓又将何以自处…… 无论如何,今夜,此时,也就是眼前的这一霎,皇帝所在的大内深宫,仍能享受着一份宁静,敌人还不曾攻入,至今这一份宁静还能维持多久,可就不忍卒虑了。 沉沉的夜色里,虽然远隔着重重的高大宫墙,却能看见红红的火光,如果仔细分辨,这样的火光四面都有,隐约可见,可见某些地方,战况或许仍在持续,抑或是敌人胜利之后的欢庆,可说耐人寻味,不堪深思。 似乎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皇后与袁妃再一次向皇上叩头辞别,气氛至为阴惨,真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凝结住了。 “皇上万安,保重吧……”周皇后噙着满眼的泪,“臣妾侍奉陛下十八年了,今日大势已去……现在就跟您叩别了!” 朱由检青着脸,冷笑着说: “你是皇后,应当母仪天下,贼快来了,如何自处,你应该自己知道,两宫太后那边,你代朕宣旨,要他们自行了断吧……” “臣妾知道……”皇后又叩了个头,看向一边的袁妃说,“给皇上叩头辞别吧!” 袁妃却已哭成个泪人似的,一边叩头,涕泪交流道:“皇上……妾去了……皇上还有什么交侍没有?” 朱由检“赫赫”笑了两声,仰首椅背,两眼发直地说:“你跟皇后去吧……事到临头,我没有什么再交待你们了,你们……先走一步……如果早到阴间……在那里朕会跟你们再见……” 说时,以袖遮着脸,便不再看她们一眼。 袁妃却只是趴在地上哭,一幔之隔的几个女乐官俱都忍不住埋首垂泣。 皇后忽然站起来说:“都不要哭了,你们几个叩安后跟我出去,我还有事差遣你们!” 几个教坊乐官止住哭泣,纷纷叩头向皇上叩辞,连同袁妃在内,一行人悄悄出去。 朱由检独自仰首看着,睁着两只眼,皇后和袁妃都去了,他竟似毫无所见,人到了这般光景,思想已是一片空白,想得极多,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想,耳朵所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呼吸甚至于心脏跳动声,躺着的身子一下子像是变得极大。一下子又变小了,小得无地自容。 这时候,宫里却传出了一些声音。 仿佛是许多女人的哭叫、奔跑声,毕竟是这座起自永乐成祖朝代所兴建的宫殿太大了、太雄伟了,大到一宫相住,可以彼此见面不识,甚而鸣犬不闻。是以,一件事情,如果能让“皇帝”也感觉到有震惊,那必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朱由检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走向窗前。 一内侍出现跪叩道:“皇后己颁了皇上御旨,已有无数宫人投了御河,魏宫人跳了井,刘妃、钱妃也都寻了死……东西六宫这会子闹翻了天,皇后坐阵,保全了主子的名节……陛下可要去看看喀?” “好——都死了……死得好——”朱由检点着头,用着略似沙哑的喉音道,“我会去……回头我会去……” 他的目光方自抬起,即见一名太监,正在“乾清宫”前缓缓升起一只白纸灯笼,连着原来的早已升起的两只,共为三只,黯夜里极其醒目。 先时,未曾破城之前,为示报讯,皇帝曾亲自口谕宫内各门官,示以白灯为信,由一而三,分别情势缓急,三灯俱悬则表示皇城已破,敌将攻人紫禁城矣! 看到这里,他遂知天命已去,大势不可挽回,咬了咬牙,大声道:“叫王承恩!” 王承恩等一行内宦,早已隔门侍候,闻召慌不迭趋前请旨。 朱由检冷森森地道:“叶照可回来了?” “还不曾——”王承恩不寒而栗地道,“许是……快……快了……圣上你老……” 朱由检叹息一声:“来不及了,朕不等他了……” 原来他心里一直还在悬念着太子与永定二王的安危,指望着叶侍卫的即时返回,亲口证实了他们的无恙,才能安心,却是叶照的迟迟不归,说明事情大有蹊跷,这就令他惴惴不安,死不甘心。 看着这个一向忠心侍奉他的太监,他大声叫道:“笔砚侍候……” 容得笔砚备好。 朱由检恭坐御案,内侍铺好了他素日惯用的素裱盘龙宣纸。他却一把抓起,掷向地上,随即将身上所御绦黄袍翻起,露出月白色的绸襟内里。 即在这片内襟上,写下了他的痛心遣诏:“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为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王承恩在一旁看得怵目惊必,“扑通”跪倒地上,痛哭道:“皇上万不可……” 话声未已,朱由检已掷下手中笔,厉声叱道:“拿宝剑来!”
(引子) 杀家 三尺龙泉在手,朱由检陡地平添了几许杀机,向着身边的王承恩、王之心两个太监冷笑道:“走,跟我到后宫去……” 两个太监各自叩头应了一声,彼此对看着,莫名所以,朱由检却已经大步向外踏出。 王承恩、王之心忙即抢步跟上去。 出得寝阁,一阵冷风袭来,各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王之心道:“皇爷少候,臣去拿件衣裳。” 朱由检说:“用不着——”大步走向御道。 却见三四名内侍正由对面飞快跑来,嘴里大声惊呼不已—— 前面那个边跑边嚷说:“快报给爷知道……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司礼太监王之心赶上一步,怒叱道:“放肆,圣上在此,还不退下!” 几个小太监慌忙止住脚步,就着这边灯光一打量,方自发觉到敢情皇帝就站在对面,手上还拿把明晃晃的宝剑,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跪倒当地,磕头如捣蒜地哭了起来。 “回禀圣上……大事不好……” 王之心叱道:“小心着回……” “是,”为首小太监吓得脸色雪白,结结巴巴地道,“皇后……她……老人家在坤宁宫……升天了……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王之心一惊,回头向皇上,讷讷说:“陛下……” 却不意朱由检聆听之下,笑了一声,大步而前,走近那个跪地的太监说:“皇后死了?” 王之心叱道:“说清楚了……” 小太监结巴说:“是……奴才说……说……先是奴才奉懿旨陪侍皇后在后宫各处巡视,皇后告诉各人说贼要来了,大祸临头了,为了保全皇上的名声和自己的清白,要他们自己了断……随后就回宫去了……后来又在佛堂上了香……奴才不敢打扰,在外殿候着……谁知到了后半夜……她……她老人家……” 朱由检叱了声:“带路!” 小太监叩了个头,相继站起,赶忙转身带路,一直向坤宁宫行来。 阴风惨惨,天上不见星月。 似乎是天已接近五鼓,却是黑得厉害。一路行走,只听着到处都是哭泣声音,时见宫人、侍女的穿梭,一如野鬼游魂。那后宫深苑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奇花异草,经冬不调。原是极尽美事之人间仙境,却是一遭大难临头,气势顿非,此刻看来只是无限凄凉,宛若阴司地府,所见行人更仿佛随风来去,一个个空虚飘渺,形同鬼魅。 顷天际飞雪,给原本已够凄凉的宫院加添了无尽阴森“死亡”的阴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已似乎将整个皇宫内院都窒息了。 朱由检仗剑一径进了坤宁宫——这是皇后寝息之处,皇后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是以这宫殿较之别处更有非常气势。 是时由于皇后的死,这里早已惊慌耸动。皇后的寝阁聚集着许多嫔妃、宫人女眷,无不跪地痛哭。容得她们忽然发觉,皇帝已仗剑来到了眼前。 周皇后安静地躺在御榻上,穿着整齐的衣裳,面相平和宁静,乍然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点也不像是死了,更不像是上吊死的,那一根用以悬梁的白绫子,就置在床边的座椅上。两名太医分左右跪在床边,俱都深深垂着头。 忽然发现皇帝来了,各人只是悲泣叩头。 朱由检红着两只眼一直走到皇后身边,弯下身仔细地向她看着,这才发现到死者颈项上的一道紫黑色深深印痕,她果然是死了。 看着看着,朱由检的眼睛模糊了,眼泪直淌而下。像是梦呓那样,他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是谁也听不清楚他嘴里说些什么。 “皇后升天了……”一个嫔妃一面哭,一面仰着脸向皇上说,“臣妾来晚了,皇上……紫禁城已经破了……皇上您快拿个法子吧!” 说话的是郭妃,小字颦颦,向得皇上宠爱,除了袁妃,皇上最疼她。也只有她敢在这个时候向皇上开口说话。虽在极度悲切之中,说话的语气里却含蓄着有向皇上撒娇的意思。 只是当她忽然接触到朱由检看向她的那一双眼睛时,却不由心里一惊。 “你……” 皇帝的眼睛不但看着了她,也扫过了跪在地上每一个人的脸——这些所谓的嫔妃、宫人、女侍、淑女……为数竟是如此之多。 平素她们都极富姿色,在皇上心情开朗时,征歌选舞,极尽肤丽冶艳之能事,未尝不满足过他“万邦天子”的权力……然而这一霎,这种欲望的倒转,所带给他的心理负担,难以想象的,竟是如此的重。 这么许多的女人,虽然其中绝大多数,平素与他“不无瓜葛”,虽然其中有些甚而见面不识,(按:据清朝康熙皇帝谕旨中指责明末宫延腐败,说到崇祯一朝,宫廷女眷便有九千人,内监有十万之数。)然而,不可否认,这些有名无名的后宫粉黛,都是他的女人,如今国破家亡,敌人即将像野兽一般地涌进了他的紫禁宫,这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何以能奢求“全名全节?” 一想到这里,朱由检就由不住全身血脉贲张,几乎为之疯狂。 郭爱妃忽然警觉出皇上的脸色有异,其势已有所不及——那一口紧握在皇帝手里的三尺龙泉,已深深刺扎进她的心窝。 剑出,血出。 “哧——”直喷起老高。 紧接着郭妃有似梦呓的一声痛呼,迷惘的眼神,犹在显示着“难以置信”的神采,讷讷地叫了声:“皇上……”便自荏弱地倒了下去。 朱由检像是疯了。 随着他长剑的挥舞,另外两名嫔妃亦受伤倒地。 “死——死——都死了吧,都给我死了吧!” 嘴里疯狂地嚷着,手下更不留情,朱由检怒挥长剑,恣意地砍杀着眼前的女人。 一时群情大哗,哭泣、奔号……惨绝人衰。宫人女眷哭叫着夺门而逃,皇帝像是失去了人性的一头野兽,疯狂地持剑自后追出,追着了一个便杀一个,直到他跑不动了,杀不动了,才倚着一根柱子,缓缓坐下来。
(引子) 断臂 “皇爷动刀了……” 四下里人声沸腾,那些莺莺燕燕的美人儿纷纷四下逃奔,霎时间逃避一空。 朱由检一手持剑,全身是血地倚着廊柱子喘息不止。 只以为身边不再有人跟着了,却见一个蠕动的人影,膝行而近,用着颤抖的声音,一面叩头道:“臣在……皇爷您醒醒吧,让臣背着您回宫歇着吧!” 朱由检瞪着两只红眼,迟疑地在他身上转着:“是你——王承恩?” “是臣——臣侍候皇上!”王承恩又磕了个头,“下雪了——外头冷,爷穿得少,小心冻着了……” “嘿嘿……” 像是喝风那样,朱由检发出了一串笑声,低头看看,可不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已飘满了雪花,风打廊檐子那头,箭也似地直袭过来,惹得三五盏宫灯滴溜溜直打着转悠。 天交五鼓,敢情是冷得厉害。 朱由检挣扎着由地上站了起来,王承恩忙上前用力扶着,才觉出皇帝全身火也似地发烫,不由吓了一跳。 “唷——这可不对……皇爷您病啦——” 一面说,待要回头去招呼人,朱由检却向他摆手道:“用不着……用不着了……这个时候……用不着了……来,跟我到西宫去……” “是……”王承恩一面打着哆嗦,“爷是说上袁娘娘的宫里去?” “对了……就是去她那里……” 王承恩一面应着,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刚才的那个场面,可是血淋淋如在眼前,要是到西宫袁娘娘那里再重演这么一手,那还了得? “皇爷……您先歇歇气儿……这天交五鼓了,依微臣看,您还是……” “住口!”朱由检大声喝着,霍地沉下脸,“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我就先杀了你——” 话声甫落一口青钢长剑,直指着了王承恩的脸,后者吓得身子一缩,垂下了头,想想果真大势已去,便是皇上这条性命又何能保全? “臣遵旨……就是……” 一面说,忙自把一件丝棉长罩甲脱下,想为皇上披上,却被对方劈手抢过来丢在地上。 那一面灯光晃动,司礼太监王之心同着四个内侍远远站定,似乎心存惊惧,不敢靠近。 “皇爷要打道西宫,你们头里带路吧!” 说时,王承恩偷偷向对方丢了个手势。彼此都是在皇帝跟前侍候有年的老人了,自然省得,看见了王承恩的手势,嘴里应了一声,王之心转身就走,暗中支使了个小太监,飞快地先向西宫报信。 袁妃那一面其实早已得到了消息,皇后的死,固然使她悲衷心颤,皇帝的亲手杀人,更令她惊异莫名。 其实,她早也存下了必死的心,先时皇后在未死之前已经知会她了,只是这等大事行来谈何容易—— 一条白绞早已系好梁柱,只差着那一点“狠心”,真要一鼓作气,蹬上凳子往绳圈里一套,也就一了百了,难就难在这霎间之勇。 寒风叩窗,蕊影摇红。约摸是天已经亮了,那么惨惨的鱼肚白色,灰蒙蒙地映着窗棂子,“死亡”的阴影,越是沉重地压迫着她。 这时候,小太监飞奔来报讯儿,说是皇爷拿着宝剑来西宫了。 ——像是一支冰冷的利箭,射进了她的心里。 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哭着蹬上了凳子,往早已系好的绳圈里一套,脚下一个打悠,踢倒了凳子,便自吊在了空中。 却在这时,房门“哐”的一声被踢开来: 朱由检霍地仗剑而入—— 映入他眼帘的,竟是那么凄惨的一副情景,袁妃空悬的身子,甚至于还在颤抖,长发披散、水袖深垂…… “噢……” 朱由检像是兜心着了一锤那样地震惊住。蓦地,他扑过去,抱住了袁妃的身子。 天公像是在有意玩一场死亡游戏,或许是那个上吊的绳结结得不紧,竟自在这一霎突然松脱,袁妃的身子“扑通”跌落直下。 袁妃真的还没有死,经此一震,竟自发出了呻吟声,手脚俱在颤动…… 一旁目睹的几个太监都吓呆了。 王之心嚷着:“还有救——”待将扑前救人,却为皇帝的一声断喝,止住了动作。 “不许动——” “皇上……” 惨淡的灯光下,他们发觉到皇上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神态大是有异,那一双赤红的眼睛……嗳呀……分明又回到了先时怒杀各嫔妃的模样。 一念未及,朱由检已抢步而前,疯了似地向着袁妃挥剑而下,一连三剑,砍在了她的臂上、身上、腿上……霎时间怒血飞溅,惨不忍睹。 “皇上……皇上……” 王之心嘴里嚷着,待将向皇上扑抱时,却为朱由检迎面一剑,刺中左颊,“啊呀” 一声,倒卧血泊。 “不得了啦——皇上杀人了!” “皇爷疯了,杀人啦……快逃命吧……” 几个内侍疯了似地夺门而出,霎时间哭叫声传遍了六宫。其时宫中凶讯频传。一云太监王相尧已经开了“宣武门”,统率着千余御林亲军降了闯王,兵众大举,即将入宫,再加上皇爷发疯亲手杀人的消息,一经渲染,顿时间整个大内俱为之震动,沸哭如雷,人人意图逃命,哭号狂奔,真如鬼魅世界。 朱由检其实并没有疯。只是刺激太深,人到了这般光景,已无能自主,他只是执著地去追循一条自己认为当走的路而已。“国君死社稷”,他不但要自己殉国,也要那些属于他的女人,为免遭贼人的蹂躏侮辱,一同随他而去。 飕飕寒风,战栗着他形销骨立的弱肢,却是情绪的高亢,已无能自己。 “皇爷……您老就歇歇手,饶过了他们吧!” 一个颤抖的影子,用着颤抖的声音,在向他哀哀乞求,一面频频叩头。 朱由检闻声一愣,只以为身边的人俱已逃命星散,想不到此时此刻,还有人不怕死地在自己身边。 “是谁在说话?” 一面说,他奇怪地向这人望着。 其实,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早已经告诉他这人是谁了—— “王承恩?是你——” “是……皇爷……” 一面说,只是痛泣叩头不已。 是时宫中盛传李闯王已率众逼近大内,再加以皇帝发疯,动刀杀人,几百名嫔妃、宫女已投河自尽,皇后、袁妃的相继自杀……这么多耸人视听的消息,一经散播开来,莫怪乎整个大内为之沸腾,“三千粉黛”哭号连天,奔走无复门限。大树一倒,猢狲尽散,形象之惨烈,简直不忍卒闻。 “您起来……俺们爷儿两个说话……朕有事交待你……” “皇上……奴才不敢……” “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出奇的镇定——王承恩惊了一惊,缓缓站起。 “我总算没有看错了你,要是文武百官,人人都像你一样对朕忠心,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声音是那么的低沉、凄凉。、 感觉着皇上已不似先前的冲动,王承恩略略放下了心,却是大势已去,敌骑将临— —皇上他能幸免吗?一想到这里,王承恩只觉着手足发颤。 “皇上……是时候了,您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哼……这个我当然知道!”朱由检冷冷地说,“你快代我去传几道旨意,要张太后、刘娘娘、懿安皇后、李妃、谢妃……叫她们都死,自己上吊吧……不要等着我亲自下手……” “是……奴才遵旨……”王承恩舌头打颤说:“这事原不应皇爷……自己费心…… 奴才这就去……去……” “快去!” “是……奴才去去就来!” 他终是放心不下,匆匆找来几个太监,要他们分别传旨,随即回到皇上身侧。 “奴才已叫人把皇上的旨意分别传下去了……皇上,天可是就……您……得快……” 一面说,王承恩眼巴巴地看着皇上。他其实在万分危急之中,也作了必要的准备,在“中南门”备了八骑人马,以备紧要关头,皇上的出亡之用,只是却不敢事先透露,更不能贸然提起。 果然,朱由检还有他自己的打算。 “还有一件事!”看着王承恩,朱由检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走……到寿宁宫去……” 王承恩一楞说:“皇爷是要去看长平公主……” 朱由检没有吭声,一双眸子闪烁有光。王承恩打了个哆嗦,嘴里应着,心里不禁狐疑,莫非他心里还在动着杀人的念头?——又岂能向自己亲生女儿下手? 思念中,朱由检已率先而行。 此去“寿宁宫”不过一箭之距,王承恩一面快步迫上,心里却频频打鼓。 原来皇上居住的“乾清宫”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再加上当中的一个“交泰殿”,即所谓的“后三宫”。至于众嫔妃居住的东西六宫,却在“后三宫”的东西二侧,分隔着“日精”、“月华”……等八处宫门,这片占地广大的深宫内院,再加上各皇子、公主居住的另外五组同式样的宫殿,即是后来民间俗语所谓的“三宫六院”了。 “三宫六院”事实上正是皇帝居家所在。建筑之华丽、庭园之幽美,自是不在话下,御花园里多的是奇花异石,亭台楼谢,美不胜收,只是眼下,由于义军的即将入侵,皇上的动刀杀人,传说纷纷,人心早已大乱,宫娥们相互奔走,大哭小叫,乱到无以复加。 朱由检一径来到了长平公主居住的“寿宁宫”时,公主先已有了知会,正由两名宫女侍候着穿衣出见。 天已蒙蒙地亮了,却有大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叫嚣不去,飞雪如絮,混合着细小的雨丝,落向地面即为之融化,阴森寒冷,前所未见。 朱由检方自踏入宫门,长平公主已彷徨出见。 这一夜她连惊带吓,哪里能睡得着?乳母方氏好话哄说,不待天亮,便匆匆起身,打点整理了一些物品,预备听候父皇的旨意发落逃生。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生得白皙高躯,平素极得父母的宠爱,是以在乍然听得父亲动刀杀人的消息,还不能相信,尤其不会想到会对自己下手。 这一霎她彷徨出见,乍然看见父亲手持宝剑,全身是血的模样,一时吓得哭了起来。 朱由检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凄惨苦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投生我家,大妞儿——你就认了命吧!” 长平公主只顾低头大哭,尚还没有领会出父亲话中之意,忽听得身后乳母方氏的一声惊呼,慌不迭抬头一看,父亲却恶煞凶神般来到眼前。 ——她这里才自吓得惊叫一声,朱由检掌中那一口龙泉宝剑,已当面直劈下来。 长平公主惊慌中忙举左手以格,正中臂腕关节,“咔嚓”一声,将一只左腕生生斩断坠地。 公主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她身后的乳母方氏“啊唷”惨叫一声,蓦地扑前抢护,却为朱由检第二次挥出的剑锋,正中后颈,一时怒血飞溅。 长平公主连疼带惊,早已晕厥。 朱由检大声喘息着,踉跄进前,一面用左手衣袖掩着脸面,一连又挥砍了两剑,却都斩空,落向地面……随即放声大哭,抛落手中长剑,转身夺门而出。
(引子) 归天 凌晨的曙光,冲开了重重晓雾。 在一片灰白天光里,看着紫禁城那么大的巍峨建筑——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宫殿城池(按:占地七十二平方米,为当今世界最大的皇宫),起建于明成祖永乐五年,完成于永乐十八年,调集当时农民军工参加兴建,人数达四十万众之多,很可能是自有人类以来,除了万里长城之外,最伟大的建筑了——它的兴起,显示着一个封建王朝的壮大和飞跃,睥眼一世,神圣、骄傲、不可侵犯…… 然而,今天——崇桢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在这个朝代的主人迁入这个官殿之后的两百二十四年之后,却由于它的积弱不振,外御无力而不得不拱手让人,岂非是天大的讽刺? 这也正是这个可怜而可悲的皇帝朱由检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 为什么祖宗开创的一片大好基业、江山,到了自己的手里,竟会沦落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什么百官无能,朝纲不振? 为什么天灾人祸连年不断? 为什么自己一力搞好,忠心国事,所得到的竟是无一事好,国之亦亡? 为什么?为什么…… 聚集在他脑子里的几百个、几千个为什么,那是他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了。 长夜即尽,泪已枯干。 远近城池的烽火狼烟,犹自清晰可见,似乎正在述说着一次改朝换代的残酷战役的结束,抑或是方兴未艾? 在脑子里构思着这样的画面时,朱由检甚而听见自己的心正在滴血的声音。 他知道敌人的铁蹄即将大举进入皇城来了,这个时间随着黎明的来到,也就更将迫近,可悲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大明朝的皇帝,甚而至今尚保有着南疆半壁江山的实力,此时此刻,却悲哀到一筹莫展,坐以待毙的地步。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当前殿紧急召集百官的钟声当当响起时,他犹自引颈顾盼,企冀着那些平日为自己最器重的谋臣的到来,哪怕只是一个两个……此时此刻,也将能为自己带来一份温暖,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一个人都没有来…… 随着钟声的洋溢,惊飞起大群的乌鸦,再次地在眼前盘飞叫嚣不止,似乎在诉说着一种不幸的来临……该来的终究要来,而该“去”的终究亦是要去…… 朱由检缓缓地由椅子上站起来,发觉到侍候自己的四个内侍,正倚着廷柱子在打盹儿,可怜他们,为了侍候主子,这几天压根儿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倚着柱子竟都睡着了。 前殿里燃着两盆炭火,火势仍炽——原指望着举行自己毕生的最后一次早朝——事实证明,这该是何等不切实际的一种幻想。 朱由检这个一厢情愿的梦,在一番痛定思痛之后,总算彻底的警醒觉悟。 一个人缓缓地走出了前殿,迎着晨羲的寒风,只觉着遍体生凉。 朱由检缓缓而前,仿佛失魂落魄。其时,大片乌鸦兀自在当空盘旋不去,聒噪的声音,相应着朦朦天色,偌大的深宫殿宇,在一夕乱嚣惊魂、翻天覆地之后,这一霎所显示出的竟是出乎常情的宁静,却是这宁静又能持续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君臣二人默默相对。 是日——三月十九丁未日晨“卯”刻左右,朱由检携同亲信太监王承恩入内苑,登上了万岁山之寿皇亭,也就是日后人称“万岁山”的红阁,自去冠冕,以发拂面,自缢于一棵矮小的槐树之下,“驾崩”了,享年三十三岁。 太监王承恩同时在他对面的一棵小树上也上吊死了。 李自成于次日三月二十戊申日“午”时进入大内皇宫,遂登“皇极殿”下令大索帝后,直到次日“己酉”午时,才在煤山找到了皇帝的尸体,经过了一番争执,于二十三辛亥日,连同前死的周皇后一并以帝后之丧仪葬之,还设了祭坛,准许百官的哭拜祭吊。 为抚平人心,李自成率百官亲自往祭,在坛前四拜垂泪…… 明室降臣百官,按次唱名,向李自成叩见,李自成南向坐,牛金星、刘宗敏左右陪恃,俨然帝王之尊。 随即传来消息,太子与定王遭内监出卖献上,为刘宗敏所收押,李自成封太子为“宋王”,留住于西宫,封定王为“安定公”亦留住宫。却是“永王”下落不明,遍寻不着(按:见清计六奇所撰“明季北略”卷下),那首先开门纳降的勋戚总督军务的朱纯臣,以及襄阳伯李国桢,先后俱以动机不明,遭李猜疑被杀。 先者,朱由检于十九日凌晨五鼓,斩杀爱女长平公主,于“寿宁宫”,断其左臂,公主未殊死而闷绝于地。传说后为尚衣监何新入宫所见,负之而出,自此失踪不见,与其弟永王之神秘失踪共称神奇,极是不可思议。 李自成虽占据京师,入主大内,不过一月时光,即为吴三桂联合清军多尔衮所逐,而于其败离京师之前一日(四月廿九日)匆匆即位称帝,国号大顺,继而兵败山倒,退守晋陕,终于次年之闰六月,败湖广,落单于武昌府通山县东九十里之九公山,为一金姓打死。 明朝自崇桢帝朱由检吊死煤山之后,大好江山尽皆落于清军之手,李自成之后虽有福王、唐王、桂王、鲁王之陆续称帝,苟延残喘,表面上像是延续着明室正统,事实上尽皆处于流亡局面,一无作为,可悲可叹。而于此朝代递接,汉满争雄。大兵来去,赤地千里,多少可歌可泣故事,一经着笔文字,却又十足多彩多姿了。
一 金陵,鹤年堂。 两百年的老字号了。 瞧瞧那块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鹤年堂”三个大字,写得是笔力苍劲,大气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统四年,兵部尚书王骥的手笔,如今已是大清国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两百来年了? 传说是顺治皇帝出家当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疮痍,好不容易平了残明各帝,把郑成功赶到了台湾,无端地又闹起了三藩之乱,整个西南乱七八糟,看来是汉人不甘雌伏,侍机侍动,新主子年轻气盛,决计要斩草除根,镇压到底,这就怪不得到处风声鹤唳,人心吃紧了。 但——六朝金粉,龙盘虎锯——南京就是南京,再说,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钱好赚,老百姓只要有饭好吃,谁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来顺受”就是。 老中药铺——“鹤年堂”两百年的历史就是这样维持下来的,再说,开的是“救人济世”的买卖,年头越是不对,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兴盛,你还真把它没办法。 午后的阳光斜着照人,瞧着刺眼。 小伙计“铁蛋儿”搬过一张条凳儿来,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帘子缓缓放下一半来,高度正好挡太阳不挡人,这就行了,整个药铺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阴凉。 对面那家“寿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头棺”,又笨又重,总得七八个大小伙子才抬得动,这样讲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总得是那有钱的大户人家、或是现今“官”字号的人的,才能享用。 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说是南京城防一个姓赖的汉人总兵死了——暴疾而终,不几天又传说多锋元帅一个小舅子善小贝勒在逛鼓楼时叫人给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翘了辫子。 不用说,这两件事都够邪门儿。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传说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没死人不知道,不过事情绝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条巷福郡王府门内外那副忙活劲儿,以及官人的刀剑出鞘,杀气腾腾样儿,也就可以猜想个八九不离十,不用说,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么飞来横祸。 这就怪不得南京城这几天传言纷纷,汉人说是“天佑大明”、阴灵不死,出了反清复明的大英雄、大豪杰了,又有人传说是前“开国和硕亲王”吴三桂派来的“铁衣卫” 杀手干的,目的是专杀前朝汉人的降将和满人亲贵,而官方的画影图形告示,却只是“低姿态”,一概以“刁民”、“顽寇”、“盗匪”称之,绘制的图影,却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几个——可不是,人头至今还在“号斗子”里悬着呢! 要说起来,这“枭首示众”的勾当可真缺德,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头,龇牙咧嘴,往笼子一搁或是往墙头一挂,三天以后再瞧瞧,竟似缩小了一半,不过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脸皮子干黄皱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年头兵荒马乱,朝廷用兵,连年战祸不息,乱世人命不值钱,死个把人真跟杀口猪似的,毫不稀奇,见怪不怪,处变不惊,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处世原则,说是“麻木不仁”吧,也许便是当今这个世道的最佳写照。 十字大街上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做小生意的、卖艺的、杂耍的、算命的、剃头的、营营总总、五花八门儿,直瞧得小伙计铁蛋儿眼花缭乱,站在板凳上简直下不来了。 他这“鹤年堂”药铺子的生意还真好,每天从早上一开市,客人便陆续不绝,四个抓药的伙计忙得团团打转,还照顾不过来。 铺子里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难能的是,来此求诊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于“鹤年堂”药铺里常驻着一位深精歧黄医理的先生——陆安陆老先生。 提起陆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是命不该死的,陆先生总能为你带来希望,虽不能像华伦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说本领,多年来确也活人无数,有口皆碑,号以“神医陆安”四字招牌,一经传开,远近驰名,“鹤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陆神医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为鹤年堂主人徐铁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肠,这就难脱仔肩,一年一年地挨了下来。 徐铁眉有女小鹤,今年十九岁了,自小就拜陆先生为义父,很得陆老的疼爱,这些年跟着陆先生身边切脉看病,颇有长进,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给人看病了,由于人长得标致,医术又精,便为人取了个“妙手莲花”的绰号。 如此一来,陆先生便似乎能够偷偷懒儿了。 他年岁大了,也着实不能太过劳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鹤这么一个出色的传人,有事弟子服其劳,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场满能应付了。 就像今天—— 陆先生到栖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不用说,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当,她还真不含糊,满能照顾。 说到陆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实则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痒” 倒是真的,实因是陆老多年来一直有这么个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艺精湛,无人能敌,惟一能与他老人家大战三百回合,且是棋艺相当的,似乎只有一人,这人却是个“心如古井”,长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庙里,如此一来,陆先生每到手痒难禁的时候,便只好借“歇夏”为名常往庙里头跑了。 其实,鹤年堂的东家徐先生也精弃道,无如比起陆先生的段数却是差了一截,棋道这玩艺儿,非得要“棋逢对手”下起来才过瘾,否则就兴趣否之,而为遗憾。 如此一来,陆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纾贵”地一趟趟老往庙里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云游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遗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后,就像跟谁赌气似的,谁也不理,这股子别扭劲儿总得十天半月才能过去。 遇着这般时候,也只有他的那个得意弟子小鹤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铁眉也得察言观色,特别小心,一个弄不好,照样给他“看脸子”叫他下不了台。 把一根黑亮亮、结着绳儿的辫子,由左面肩膀撂过来,衬着白中透红的细嫩皮肤,眉毛、眼睛总是不失秀气,看着就叫人心里舒服。 大姑娘今天着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气热,领口的盘花扣子开着,白酥酥地露着一截颈项,那一条黄澄澄的赤金链子,瞧着也就更入眼。似乎是这链子天生就是配她这样的人戴的,再沾着点儿汗渍,那肤色愈加润如美玉,确实秀色可餐。 面对着这么多,似乎永远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还是真有耐心,永远也不急躁,那一只“切脉”的手,细白修长,拿切着病人的腕脉,极是适当,所谓的“望”、“闻”、“问”、“切”样样在行,一点也不含糊。 这位老大爷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儿不利落,由两个儿子搀着,半天才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说他的病见轻了,口齿是那样的不清晰,说了几个字、口涎竟像拉面一样地流了下来。 大姑娘细心地听,小心的看,仔细地切了他的脉,断定他是中了“寒风”,看看师父以前开的方子,有“手撒脾绝、眼合肝绝,两目上窜、发直面赤、汗下如珠……当补元气以固本。六脉沉细,以三生饮加人参灌之”极是中肯,就着老方子,问明病者现况,加减一二味也就行了。 两个儿子千恩万谢,四只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脸上身上转着,却是腻着不走。 那年头儿,也只有走马卖街的江湖女人才抛头露脸,像眼前这般斯文姑娘悬壶市面,为人把脉看病的却是不多,更何况这般秀丽姿色,自不免有些惊俗。 被人看得烦了,她便皱着眉毛说:“你们二位也看病?快抓药去吧!老大爷还等着喝呢。” 好不容易打发了爷儿三个,外面一阵混乱,药房里起哄似地乱了开来。一个伙计跑进来,对徐小鹤说:“大姑娘快去瞧瞧吧,发病了,发病了,咬人!” 病人发病,那是常有的的事,咬人可就不大寻常。 大姑娘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掀开帘子来到药房,可不是吗,只见一个穷汉,撒泼也似地在地上打滚,时而学着狗吠,龇牙咧嘴,样子极是狰狞,惹得各人惊慌四逃,胆小一点的都爬上了柜台。一个病人躲避不及,被那发病汉子抱着了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更是不放,两个伙计都拉不开,被咬者哇哇直叫,现场鸡飞狗跳,一发不可开交。 疯汉这一口咬的还真厉害,一任那两个小伙计如何用力拉扯,也是弄他不开,被咬的那人疼得叫爹喊妈,两只手只是用力地拉扯着疯汉的头发,却是无论众人施出什么方法,总是扯他不开。 有人急了,抡起柜上的算盘,狠命地直向那疯汉脸上乱打乱砸,以致鲜血满脸,仍是无能让那汉子松开咬人的嘴。 看着这样的一个场面,徐小鹤吃了一惊,叱了声:“不要打了。” 伙计见她出来,一时俱都止住了盲耸骚动。 两个伙计各自拉扯,直嚷说:“大姑娘快看看吧,这可怎么办?” 被咬的那人哭爹叫娘,早已声嘶力竭,咬处鲜血淋淋,竟似入骨三分,被咬处适当后小腿下方大筋,设非是筋肉结实,一块肉早已被咬了下来。 疯汉尽管血流满脸,犹自怒目凸睛,一任对方施以何等巨力,却只是死咬着对方不放,非仅如此,却自其口鼻里发出狗也似的怒哼之声,像煞一只恶狗。 徐小鹤来到了眼前,一只手拿着那咬人凶汉的后颈,另一只手反过来,由下而上,向着那凶汉下巴上微微一托。 说也奇怪,方才那么多人,施出了浑身解数弄他不开,眼前大姑娘却只是轻轻一托,二者便分开了。 被咬的人哭叫着逃开一旁。 咬人的那个凶汉,这一霎竟似凶性大敛,两只死鱼眼翻了一翻,忽然倒在地上不再移动了,却是先时张口咬的那张嘴,竟是合不拢来,牙齿上满是鲜血,全身上下抽了筋样地只是颤抖不已。 专司账房的贾先生,在柜里嚷着说:“这是羊癫疯,我见过,姑娘能治么?我看把他抬到一边躺着,过会子就好了!” 徐小鹤点头说:“治是能治,只是得费些事,来吧,把他先抬进去,让我好好瞧瞧!” 随即支使着几个人把那发疯汉子抬了进去。 贾先生叹息着四下安抚,药房里为此一闹,不无小损,两扇漏花的彩屏也弄碎了,金鱼缸也倒了,满地都是水。 看看这种情形,贾先生不免大发牢骚道:“这可是从何说起,东家又不在,弄坏了这些东西谁管赔?真是活该倒霉!” 那个被咬的人,坐在一边还直叫疼,无端受害,自是不肯甘心,嚷着要店里的人给他看伤,说是腿部肿了,贾先生只得好言劝说,把他带进里面医治。 这当口儿,小鹤已洗干净了手,为那疯汉子身上插了一组金针,说是这人患的是“癫痫症”,病在金肺,命人取来“定痛丸”捣碎,用乌梅风引汤冲和,徐徐灌入那人嘴里,又为他合上了下巴。 不一会儿,这人就醒了,瞪着一双眼睛,只是奇怪地向大姑娘望着,似乎先前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徐小鹤和颜悦色地告诉他说:“你得这病有多久了?” 那汉子张着嘴,语焉不清。 小鹤又问:“你父亲或是你爷爷也害着这个病吧?” 那汉子怔了一怔,目现惊异地连连点头。 小鹤说:“这就对了,这病多是由祖上传下来的,我今天给你开些丸药,你要按日服用,不可一日间断,但要断根,却是不能,不过可以暂时保证你不再发作,十天以后你再来,那时候我师父陆先生亲自给你看,准能把你这个病给治好。” 那汉子顿时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容得大姑娘把他身上的针拔下,这人一翻身,便自下了地,朝着小鹤看了又看,拿起桌子上的丸药,朝她拜了一拜,转身大步离开。 一个伙计忙叫着他说:“喂喂!你还没给钱呢!” 小鹤赶上去说:“算了,叫他走吧。” 那人听见,顿了一顿,面有惭色地垂着头,径自离去了。 天也不早了。 经过先时那么一闹,看病的人都走了,却惹来了大片闲人堵着门口不走。 贾先生吩咐说:“都走吧,今天晚了,不看病了!”又叫小伙计铁蛋儿放下帘子,劝说了半天,才把一干闲人赶走了。 却一回头,还有一个赖着不走。 斜坐在屋角的长板凳上,半倚着墙,这个人像是睡着了。 瘦瘦高高的个头,着一身灰夏布两截裤褂,脚下黑面千层底布鞋,一点也不华贵,却是干净素洁,衬着此人像是失血的一张脸子,倒似有几分斯文气质。最起码不是常见的一般江湖苦力脚色。 贾先生咳了一声,走过去说:“这位先生明天请早吧,今天晚了,不看了。” 那人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颇似怅惘地向对方瞧着,他当然不曾睡着,不过像刚才那样热闹的场面,却能闭目假寐,视而不见,倒也有些涵养。 贾先生待将再说些什么,里面姑娘却隔着窗户看见了,传话说:“叫他进来吧。” 就这样,这个人乃被请了进去。 乍然相见,徐小鹤心头微微一惊。 ——这人虽病体支离,却掩不住眸子里蕴含的炯炯神采,再者举止悠悠,显然一方俊秀。 她自幼读书不多,见到读书人总不免心存好感——眼前这一位,只瞧外表这模样,八九不离十,准是个秀才。 “看病?”小鹤微含笑靥问说,“哪里不舒服?” 这人点了一下头,不拟多说地伸出了手,意思是要对方“把脉”了。 徐小鹤一笑说:“好吧,让我瞧瞧你的脉。” 医家所谓的“望”、“闻”、“问”、“切”,其实这“切”之一字,最为讲究,一个擅于“切”脉的良医,只凭着切向对方腕脉的几根手指,即可测知对方体内的一切疾病。 或许便是因为如此,来人索性便不与多说,要对方由脉中测知了徐小鹤静静无言,只凭着三根纤细手指,拿切着对方的腕脉,用心聆听。 灰衣人索性闭上了眼睛,显出了一派安宁,却是病势非比等闲,时而由不住使得他伸延颈项,发出了冗长的呼吸,已是无能自恃。 松开了把持在对方腕脉上的三根手指,徐小鹤脸色平和地向对方道:“换那只手。” 所谓的“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总要左右双手都看过才能断定。 两只手的脉俱都切过之后,徐小鹤转目窗外,似在运神凝思,显然对方病情有些特别。 灰衣人微微苦笑道:“我这病,姑娘能不能治?” 徐小鹤回过脸,着实地向他打量了一下,点头道:“你的脉象洪大,时有火暴之息,看来不像是病,倒像是受了内伤——不知是也不是?” 灰衣人“哼”了一声,讷讷道:“以姑娘所见,又是伤在哪里?” 徐小鹤道:“由脉象上看来,应在肝、肾之间,伤势很重……这又是怎么回事?” 灰衣人苦笑着连连点头道:“看来姑娘医术果然已得陆先生真传,倒也名不虚传— —” 微微顿了一下,这人才又缓缓说道:“不瞒姑娘,我这伤连日来已服药不少,今天来这里,原指望见着陆先生,由他亲自诊治,却是不巧,陆先生不在……姑娘既是他的高徒,应非一般凡俗可比,只是我这伤势很重,不能再耽误了。” 短短的几句话,这人说来却也并不轻松,两眉间甚而凝聚着成粒汗水,语声一顿,立时收口,紧紧闭着嘴唇不再言语,似乎生怕再一张嘴,气跑光了的样子。 徐小鹤却已由对方一番谈话声音里测知了他的病情虚实,顿时脸色凝重地道:“看来你肚子里面还在流血”,竟像是没有止住——” 灰衣人眼睛睁了一睁,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问:“这伤有几天了?” 灰衣人扬了一下左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了?”小鹤惊道,“这么久了?啊——我可以瞧瞧你的伤么?” 灰衣人点点头,站起身来。 一室之隔,设有病床一张,陆先生往日看病,固是以诊断内科为主,却是遇有特殊情况,有些外伤跌打也在诊治之列。即使专为医治内科,有时候按摩检视也属必需。 灰衣人半倚坐定,轻轻撩开了夏布短衫,里面却包扎得十分结实。 徐小鹤亲手解开了包扎的布条,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忍耐身上的痛,一面侧转过身子,把背部微微拱起。 伤处一片红肿,足足隆起有半寸之高,却在这大片红肿之处,现有三个黑点,每一个都约有当今通用的制钱般大小。 徐小鹤看在眼里,更不由心里一跳。但是表面却不曾现出—— 她随即用两根手指,试着在那片红肿之处四周轻轻按了一遍,点头道:“处理得很好,这里的几处穴道,都已是像点住了,你刚才说已经吃了几副药,是谁给你开的方子?” 灰衣人说:“是我自己。” “啊!”徐小鹤说:“原来你也会看病,这就难怪了。” 说时,转身到一边药柜,打开抽屈,由里面找出了一个绸包,颇为慎重地打开来,拿出来一个匣子。 灰衣人半转过身子,说:“姑娘要动刀放血?” “不错!”小鹤微笑说,“可见你很内行,这里面瘀血很多,不放出来不行,你以为呢。” 灰衣人沉声道:“你说得不错,只是我已放过三次,坏在随放随出!” 徐小鹤弯下身子,细细察看着他的伤处,冷冷地说:“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受的是毒伤,而且你显然很内行,已经自己动手封住了几处穴道,尤其是气海上通心脉的气路,都已封闭,这样毒气虽重,终不致于攻入心脏要害,手法很利落、干净……足可以悬壶当市,给人家医病了,您贵姓?” 灰衣人说了个“宫”字。 “宫?”小鹤点称了声,“宫先生。” 灰衣人苦笑着说:“你太高看了我,我真要像你所说的那么高明,今天也就就不来找你了,你说得不错,我是中了毒伤,而且毒性很烈!” “岂止是很烈!”徐小鹤缓缓直起身子,“简直是奇毒无比,你自已看看吧!” 说时,她把一枚小小银刀探向对方眼前。 银刀上光泽尽失,一片乌黑。 灰衣人想要坐起,徐小鹤按着他说:“不要动——”她随即用手在对方伤处附近推按一番,即有汩汩脓血,由刀口开处淌出。血色紫黑,极是浓稠。 平常这类情况,多由店内的伙计帮忙,今天却是徐小鹤自己动手,把流出的毒血,由一个小小杯盏接着,足足接了有半杯之多。 随后她即由药箱里取出了一张特制的膏药,打开来不过是巴掌大小,其薄如纸,色作碧绿。打开来,小心地为他贴在伤处。 “你来得不巧,我师父正好出门不在,要不然,由他亲手医治,一定能见功效。” 徐小鹤收拾着说:“你可以起来了。” 灰衣人坐起来,伸展着身子,舒眉含笑道:“这是什么药?凉酥酥的……” 徐小鹤说:“这是陆先生自己特制的‘八宝化毒贴’,平常是专用于毒蛇、蜈蚣咬伤,即使再厉害的毒蛇,三贴膏药也能把毒拔消干净,只是你所受的这种毒伤,太厉害了,可就不知道有用没有了。” 灰衣人其时已整理好衣裳,由床上站起,聆听之下,面现感激地点头道:“这就很好了。” 徐小鹤转身在盆里洗手道:“能治好最好,你先凑和着用,如果能忍过四天,陆先生差不多也回来了,四天后一大早,你来找他,由他老人家亲自动手给你看看,准能见功。” 又说:“这两天你想着每天来一趟,我给你换药,看看情形如何再说——还有一种‘小八针’的手法,也可以给你试试……” 这时前面铺里传过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人在大声说话,随即传过来贾先生的声音道:“大姑娘,你出来吧!有人来啦!” 徐小鹤刚把手擦干净了,嘴里应着,转过身子一看,不由为之一怔——敢情那个灰衣人已经不在屋里,走了。 妙在那房门未启,窗开半扇,他竟是由窗户出去的。 徐小鹤呆了一呆,越是觉着奇怪,随即探头向窗外打量——这一面皆为稠集市房,楼阁重叠,时已接近黄昏,正有人在楼廊间升火举炊,灰衣人竟然能由此从容离开,并不曾惊动他们,这等身法,该是十足的惊人了,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如此严重的伤势,居然能在自己跟前如意施展……连自己也瞒过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徐小鹤一声不哼地收回了身子,仔细观察之下,才自发觉窗棂子上,有一点轻轻足迹——显然这人只运施足尖一点之力,便自穿窗飞越而出。 徐小鹤一面关上了窗子,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儿,对方既是一个身藏绝技的奇人,观其来时之从容不迫,似乎不应有此失常举动,但是自己好心为他医治伤处,岂能临走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亦未说明再来之期,岂非有些不尽情理? 外面贾先生大声催促道:“姑娘出来吧,客人等久了。” 徐小鹤心里透着希罕,移步待出的当儿,才自发现——那灰衣人走得匆忙,竟将一个随身束腰软带忘在了桌上,当下不及细看,匆匆收入展内,随即开门步出。 铺子里站着几个武弃,公门穿着样的人,贾先生在柜上正陪着两个人喝茶。 “姑娘来了,快来见见——” 贾先生忙起身向二人介绍道:“这就是我家姑娘,徐小鹤,二位多多关照!” 来客二人,一个是身着宫衣的纠纠武夫,另一个却是留有八字胡、四旬左右的瘦高蓝衫汉子。看见徐小鹤出来,神色十分傲慢地坐着不动,四只眼睛直直地向对方姑娘盯着,样子甚是自大。 贾先生随即向徐小鹤分别介绍,指着那个武弃道:“这是巡防营的刘管带,刘老爷——” 指着那个身着蓝色绸衫的瘦高汉子道:“这是应天府的费捕头,费老爷——” 后者,那费捕头手摸短须,连连点头说:“唷,长这么大啦?快出阁了吧。” 贾先生赔笑道:“费爷说笑话了,现在药房里全指望她了。” 姓费的哈哈一笑,却又绷下脸来说:“是这么回事,大姑娘,我跟你爹早先也见过几回,他身上有功夫,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你是他女儿,八成儿也有两手,你刚才一出来,走那么几步,我就瞅出来了,错不了。” 徐小鹤被他这么忽然一说,真有点莫名其妙,却也由不住暗暗吃了一惊。 原来他们父女身怀武技之事,药房里也只有两三个老人知道,其他各人概不知情,想不到却为这个应天府的捕快头儿一语道破,乍然一听,真还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小鹤乍闻之下,真不知何以置答。 费捕头赫赫笑了两声,自圆着又说道:“我这几句话,其实无关宏旨,今天来这里,原是拜访令尊大人来的,还有那位陆神医也是久仰极了,却是不巧,两个人都没有见着,只好冲着姑娘说说了!” 徐小鹤亦是答不上话,只是奇怪地向二人望着。 身着官衣的刘管带,敞着嗓子道:“是这么回事,最近城里连番闹事,指挥衙门奉命挨户调查,限期破案——你们父女俩……” 费捕头一笑抱拳道:“刘爷别急,容兄弟给她慢慢说明白了。” 刘管带“哼”了一声,一副老粗样子地端起茶碗大口喝茶。 费捕头才自慢条斯理地道:“这几天南京城里闹的事,姑娘大概也都听说了,是什么人干的,我们正在查,心里多少也有个准儿,当然这与你们父女还扯不上关系,大姑娘你先放心。” 徐小鹤生气地扬了一下眉毛,刚要说话顶撞,贾先生忙用眼色止住了她。 费捕头嘿嘿一笑,接着说:“非但扯不上关系,还指望姑娘你们父女能帮上一个忙,事情成了,衙门里少不了还有一份重赏。” “我们又能帮什么忙?” “当然能!” 姓费的慢条斯理地由折起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儿,打开来里面画着个人像。 “有这么个人——”他说,“这小子不错,是有两下子,手底下还真不含糊,可是这一回却也犯在咱们手上,在鹰大爷手里吃了大亏,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他滔滔不绝地在说这些话时,徐小鹤却只是看着手里的那张画像——画上的那个人,盘着条大辫子,长瘦长瘦的一张脸子,其上满是胡碴子,瞧着像个江洋大盗,一脸凶相,眉眼之间,尤其狰狞。 这类官府拿人的告示图影,十之八九与本人大相径庭,若真是按图索骤,一辈子也别打算抓着正主儿。 ——倒是姓费的那几句话,引起了她的好奇。 “鹰太爷?” “嘿嘿!”费捕头挺了一下身子,“康熙爷身边的头品侍卫鹰七太爷,就专为着这件事来的,他老人家那身功夫,可真没说的。” 贾先生看了徐小鹤一眼,心里直纳闷儿,姓费的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难道他以为那个人窝在鹤年堂?可真是荒唐透顶了。 “费爷!”贾先生忍不住说,“您的意思是……” 费捕头嘿嘿笑着,一脸的狡猾样子—— “给二位挑明了说吧,这小子叫鹰太爷的‘黑煞手’伤了,八成性命不保,可昨天,有人瞅见他在夫子庙庆仁堂抓药,竟然还活着。” 刘管带忽然插口大声骂着:“这小子就是变了鬼,我们也要活捉住他,把他的心挖出来,给赖总兵、善小贝勒报仇。” 费捕头忙给他施了个眼色,想止住他的口没遮拦,可这个刘管带大老粗一个,不管这一套,犹自大声嚷嚷不已—— “你们要是看见了他,赶紧来通报,要是知情不报,老子可要封你们的铺子,我可是说话算话。” 倒是直言快语,比那个费捕头干脆多了。 姓费的也只好实话实说道:“是这么回事,那小子身上的伤不轻,竟然还能拖着不死,也是怪事,我们算计着他绝对挨不过这两天,说不定会来你们这求医,陆先生和姑娘的医术,远近无人不知,这小子想活命,非来不可,这就是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理由,二位还得多多包涵,以后官私两便。” 这么一说,二人才明白了。 贾先生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知道了,知道了。” 徐小鹤却是一声不哼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发着呆,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今天她穿着双新鞋,水绿缎子面的绣花弓鞋,平平窄窄,衬着同色的八幅风裙,既秀气又清爽利落,真好看。惹得费捕头也不禁要多看上她几眼。 “就这么着了!”费捕头脸上堆着笑,“老爷子既不在家,陆先生又庙里去了,这件事只好请姑娘多费心啦——下半天他要是来了,想着快给我们通个讯儿,以后论功行赏,少不了大姑娘你的一份儿。” 说着拱了拱手,起身告辞。 贾先生连连拱手说:“怠慢!怠慢!” 徐小鹤仰着脸问说:“这个人姓什么,多大岁数?” “这——”费捕头怔了一怔,干笑着道,“姓什么还摸不准,二十多岁、三十不到,瘦高的个头,南方口音,怎么,姑娘可见过这么个人?” 徐小鹤摇摇头,又问:“他受的是什么伤来着?” “这可就说不清。”费捕头说,“说是被鹰太爷的独门活计‘黑煞手’给伤了,鹰太爷本人我没见着,听说他这手法比五毒掌还厉害,至于是不是有毒,可就不知道了。” 徐小鹤惊讶道:“真有这么厉害?” 姓费的陪着那位刘管带,已起身离开,哈哈笑道:“没听说过吧?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赶明儿有时间,叫你爹同你去拜访拜访人家,要是能让鹰太爷露上这么一手给你瞧瞧,那可是眼福不浅,人家那身手,嘿……” 徐小鹤倒是把“鹰太爷”这三个字着实地记在心里,就问说:“他老人家住在哪呀?” “我知道。”刘管带抢着说,“在福郡王府上——福郡王……” 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费捕头拐了一肘子,刘管带顿时止住了口,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瞪着一双大牛眼向对方望着,随即向店外步出。 随行而来的兵弃、捕快,人数还真不少,总有十来个之多,呼啸来去,耸人视听,整条大街都为之惊动,只当是鹤年堂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聚集打听,贾先生少不得费了一番唇舌,才把等闲人打发走了,看看天色已晚,就此收市打烊。
二 长夜漫漫,一灯莹莹。 徐小鹤纱帐半垂,倚床深思。 日间那个姓“宫”的病人,无凝占据了她整个思维,一脑子全是他的影子…… 这个人的奇怪出现,忽然消失,特别是把他与未后费捕头等官人的来访,一经联想,更加添了几许扑朔迷离。现在,徐小鹤已经几乎可以直觉地认定,这个人便是费捕头等官方所要急急捉拿的那个所谓的“刺客”了。 这些日子以来,闹得南京天翻地覆、风声鹤唳的这个神秘的人物,也就是他了? 真正想不到,一个身负如此高超奇技武功的侠义勇者,外表竟然一派斯文,若非是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万万难以取信。 只是,经过这么一闹,特别是他的身份已经败露,他还会再来找自己或是陆先生看他的“伤”吗? 这个人——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连日以来他所杀害翦除的那些人,不是当今权贵,即是明末降臣叛将……这么做无疑大快人心。只是,仅仅只是行侠仗义?抑或是还负有别的更深的意义?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徐小鹤之所以这么联想,自非无因,特别是她此刻手里掌握着对方所遗失的一件东西。 一件特制的束腰软带。 特别是藏置在软带内层的那一件“神秘”的东西——想着这一点,徐小鹤便敢断定,这个人一定会回来面向自己索取,时间多半应在今夜时分。 是以,她衣带不解,睡眼半睁,便是专为等着他了。 狗一遍一遍地叫着。 远处有人在敲着梆子…… 这一阵子情况特殊,官府差役夜巡森严,除了例行的打更报时之外,更加添了武弁的按时夜巡,遇有夜行不归、行踪不明的人,都要严加盘问,特别是住栈的客人,三天不去,都须向官府报备,还要找寻买卖字号的铺保,麻烦透顶。弄得怨声载道。入夜之后,如非有特别事故,差不多的人,干脆连门也懒得出了。 倚过身子来。 徐小鹤睡眼半睁地把灯焰拨小了,小到“一灯如豆”。 像是三更都过了。 她可真有点困了——那个人大概不会来了。 刚刚打了个哈欠,想站起来把衣裳脱了,一个人的影子恰于这时,映入眼帘。 隔着薄薄的一层白纱窗帘,清晰地把这个人颀长的身影投射进来,那么一声不哼地站着,乍然一见,真能把人吓上一跳。 徐小鹤打了个寒噤,一时睡意全消,蓦地由床上站起来,低声叱道:“谁?” “徐姑娘——是我!” 声音极是低沉,却清晰在耳。 紧接着,这人把身子移近了。 “我们白天见过!”这人说,“请恕失礼,我进来了。” “慢着!” 徐小鹤一个转身,来到桌前,一伸手拿起了早已置好的长剑,顿时胆力大壮。 “是宫先生么?”她小声说,“你等着,我给你开门。”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句什么。 蓦地纱帘双分,人影飘忽——一个人已应身当前。 苍白、高硕、目光炯炯,把一条既黑又粗的油松大辫子,紧紧盘在脖子里,衬着他一身深色长衣,虽说面有悴容,却是神武英挺,乍然现身,有如“玉树临风”,却是不怒自威,有凌人之势。 徐小鹤亦不觉吃了一惊,霍地退后一步,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定睛再看。 可不是吗?正是日间来找自己看病的那个姓“宫”的人,只是彼时所见,其人病奄奄一派斯文,较之此刻的神武英挺,就气质上来说,简直判若二人。 “姑娘有僭——”来人深深一揖,略似歉容地道:“深夜打搅,殊有不当,日间一见,悉知姑娘亦是我道中人,也就不以俗礼唐突,尚请勿罪。” 徐小鹤这一会才压制住那一颗卜卜跳动的心,她虽说练功有年,亦有高来高去之能,却以父师宠爱,家境既优,一向鲜有江湖夜动,更乏历练,尤像今夜这样与一陌生男子独自见面,简直前所未见,自是心里大感惊惶。 好一阵子,她才似明白过来。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当然!”来人窘笑了一下,“白天去得匆忙,不及向姑娘称谢,药钱也没有付……” “这不要紧。” 徐小鹤含笑说,“随便哪一天,你路过药店,交给柜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劳你大驾,深更半夜地还要跑上这么一趟?” “当然不是这样——”来人冷冷地道:“姑娘何必明知故问?请将白天在下遗失的东西发还,感激不尽。” “这就是了。” 徐小鹤微微一笑,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一条束腰的带子?” “正是——”来人点点头道:“请姑娘赐还,感激不尽。” “这个……”徐小鹤轻哼了一声:“这东西对你这么重要?公先生!” 微微一笑,她神秘地接着道:“我是说‘公鸡’的那个公,你是姓这个姓么?我原以为你姓的是那个‘宫殿’的宫呢!” 来人陡地为之一惊,剔眉扬目,似将有所发作,念头一转,却又改了神态,一双精华内蕴的眼睛,直向面前姑娘逼视不移。 “这么说,姑娘你看见那封信了?” “嗯……”徐小鹤点头说:“我看见了。” 姓公的脸色益见阴沉,冷笑道:“你拆开看了?” 徐小鹤为他敌意的眼神逼得不自在,她生性要强,却也不甘为人威势降服。 聆听之下,偏不正面回答。 “你以为呢?” “说!”姓公的似已掩不住心里的震怒,“你可曾拆开看了?” 徐小鹤赌气地把脸一偏,娇声一呼—— “偏不告诉你。” “你——” 随着姓公的踏进的脚步,凌然气息,直冲而前。徐小鹤本能地乍生警惕,身子一转,闪出三尺之外。 “你要怎么样?” 一言未尽,眼前姓公的已出手向她展开了闪电般的攻击。 随着他快速的进身之势,一掌正向徐小鹤右肩头拍下,说是“拍”其实是“拿”,五指箕开一如鹰爪,其势凌厉,却又不着痕迹,宛如飞花拂柳,春风一掬,直向她肩上抓来。 徐小鹤身子一缩,滑溜溜地向旁边跃开。 她自幼随父练功,十二岁蒙陆先生垂青,传以绝技,非只是医术而已,一身内外功力,着实已大为可观,却是平日父师管教严谨,空有一身过人本事,偏偏无处施展,今夜遇见了姓公的这个奇怪的人,一上来就向自己出手,正好还以颜色,倒要看看是谁厉害? 姓公的年轻人,看来平常的一招,其实极不平常。 徐小鹤看似随便的一闪,却也并不“随便”。 灯焰子一阵乱颤,室内人影翻飞。姓公的一掌拍空,徐小鹤闪得却也并不轻松,总是空间过于狭窄,差一点撞在墙上。 一惊而怒。 徐小鹤素腕轻翻,“唰”地掣出了手中长剑。 他们并无仇恨,用不着以死相拼,这一剑徐小鹤用心无非是逼迫对方闪身让开而已。 只消有尺许转侧之余,徐小鹤便能飞身遁开,穿窗而出,外面海阔天空,大可放手而搏,分上一个强弱胜负,看看谁强? 却是这人偏偏不令徐小鹤称心如意—— 随着徐小鹤的剑势,姓公的身子只是作了一个适度的转动,甚至双脚都不曾移动分毫,徐小鹤长剑便自刺空。 紧接着,他掌势轻翻,一如白鹤,五指轻舒,“铮”地一声,已拿住了小鹤手上的剑峰。其势绝快,不容人少缓须臾。 徐小鹤满以为对方会迫于剑势,非得闪身让开不可,却是不知对方非但不闪身退让,竟然以退为进,改守为攻,自己一时大意,未忍全力施展,长剑反而为其拿死,再想抽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姓公的显然是此道的大行家。 眼见他左手拿住对方剑峰,右手骈二指,突地向小鹤那只拿剑的手上一点,后者只觉着手上一麻,掌中剑已到了对方手上。 不容徐小鹤有所异动,剑光璀璨,已比在了她的前心,事发突然,防不及防。 徐小鹤蓦地一惊,其时已无能施展。 “你要干什么?你……” 一时气得她脸色发青,却是无计施展。 “把东西还给我。” 姓公的凌厉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那样子真像是气极了,或是一言不当,即将手下无情。 徐小鹤心里一怕,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便自泄了机密。 姓公的果真机智老练,洞悉入微。冷笑声中身势飞转,翩若惊鸿,已来到小鹤床前。 那一条束腰软带,原就置在床头枕边。一望而知,只一伸手便拿了过来。 徐小鹤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姓公的转手把剑置于桌上,却也不在意对方会向自己出手,只是急着察看那秘藏于腰带内的物什丢了没有。 所幸那封书信并不曾遗失,四四方方地整齐折叠在束腰内侧。 姓公的十分在意这封信是否被人拆阅过,深邃的目光,仔细在信封四周上下审阅,随即,他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原因是这封信完好如初,决计不曾为任何人所拆阅过——这一点,可以由信封的每处封口上的“火漆”胶合印记为证。果真为人拆阅,即使手法再为精巧,也不免会使火漆脱落,尤其是到一颗“延平郡王郑”的红漆大印,正正方方地盖于信件骑缝之处任何人若是开启信件,必致有少许差异变动。 一番细细打量之后,姓公的总算宽心大放,先前的焦虑判态,顿时一扫而空。 “怎么样,公先生!” 徐小鹤冷眼旁观,直到这一霎,才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可曾偷看了你的信吗?” 姓公的抬头向她看了一眼,略似歉意地摇摇头道:“你没有看!” 徐小鹤轻轻哼了一声:“这么说,信封上这个叫公子锦的人就是你了?” 姓公的呆了一呆,一时无言置答,目光不移,重复落在手里那封信笺之上。 信封上字迹清晰,却不容他有所狡辩。 几行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公子锦面呈” 大明三太子福寿天齐 “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 似乎是无从狡辩了,缓缓抬起头,打量面前的这个姑娘,姓公的年轻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承认了。 “不错,我就是公子锦!” “这个名字这么重要?”徐小鹤略似不解地微微一笑:“每个人不是都有一个名字吗。” “不!”公子锦摇摇头,说:“我的名字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信封上的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徐小鹤“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三太子,还是延平郡王……” “禁声!” 来人公子锦顿时面现严谨,身子一闪,来到窗前,掀开帘子,探头向外打量一眼,才自收回。 徐小鹤所居之处,这个小小阁楼,并无别人混杂,楼下正房,由于主人徐铁眉外出未归,小小院落,再无外人,大可放心说话。 话虽如此,公子锦仍然保持贯常的拘谨,不敢丝毫大意。 “这两个名字,请你记住,今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可有杀身之危。” 说时,公子锦炯炯的目神,颇为郑重其事地直射着她,随即把那封像是极重要的书信收回束腰之内,重新束回腰间。 徐小鹤显然还不明白,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奇怪地向他看着。 “有这么严重?”她说:“这个三太子又是谁呢?还有谁又是延平郡王……大将军什么的……他又是谁?” 公子锦打量着她,由她脸上所显现的无邪表情,证明对方少女确是于此事一无所知,心里不禁略略放松,随即点点头道:“不知道最好!” 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他缓缓说道:“方才对你出手,出于无奈,还请你不要怪罪…… 我……可以坐下来歇歇么?” 徐小鹤这才忽然想到,敢情对方身上还带着严重的毒伤,不由“啊”了一声。 “我竟是忘了,快坐下……你的伤好点了没有?”随即,她擦亮了灯盏,脸上不自觉地现出了关注之情。 来人公子锦却似有些吃受不住地在一张藤椅上坐下。徐小鹤见状不敢怠慢,端起了灯,来到他面前,借助着灯光,向他脸上细细打量。 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不过是一霎间,对方已似失去了先时的从容英挺,白皙的脸上,密茸茸地布满了一层汗珠,且是眉心深锁,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徐小鹤搁下了灯,匆匆找来一块布巾,为他掐拭脸上的汗。 公子锦一面提吸着真气,摇摇头说:“不要紧……这伤每天夜里,都会发作一次!” “我明白了!”打量着他,徐小鹤恍然大悟说:“刚才你耗费了太多真气,看来毒气出穴,有些发作了!” 公子锦点点头,表示她说得不错,他一路行来,为了避免惊动巡更的官差,一路施展轻功,穿房越脊,已然耗费了不少真力,加以先时与小鹤动手,稍后又施展一些内力,若在平日健康之时,自然不算什么,此刻内伤未愈,一时发作起来,自非等闲。 徐小鹤深精医理,当下遂不多言,匆匆自旁侧药柜里,找出“鹤年堂”精制的急救丸药,取了数粒名“白鹤保命丹”,随即与他服下。 公子锦虽是生性倔强,却也无能拒绝,对方原就是为他医病之人,也只能听从她的处置。 服药之后,她终是不放心,又看了他的脉,益发关怀地道:“你的脉象洪大,身子里火热难当……看来短时还不能行动,这可怎么是好?” 公子锦忍痛咬牙,站起来说:“我得去了,这里不……便!” 却是走了两步,又自站定,一只手按着桌面,全身籁籁而颤,竟然寸步难行。 徐小鹤说:“你就别逞能了!来,上床先躺一躺,不要紧,没有人看见!” 嘴里这么说,毕竟是这样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一时心里乱跳,脸也红了。 公子锦终是不再恃强,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即由她搀扶着,来到床边,才坐下,身不由己地便躺了下来,一时只觉着全身大燥,五内如焚,恍惚间已是大汗淋漓,鼻中自然地发出了呻吟。 徐小鹤看看没有法子,随即挽起了袖子,轻轻嘱咐道:“你先躺着,用真气守住气海,知道吧!” 公子锦“哼”了一声,点头答应。 徐小鹤说:“我要瞧瞧你的伤,一些东西,都在前面的药房,我去拿来,你放心…… 不要紧的,知不知道?” 公子锦又是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着感激。她随即含笑以慰,悄悄转身自去。 聆听着小鹤轻微的动作,自楼栏飘落。公子锦心里不自禁暗暗赞佩,看不出对方一个女孩儿家,竟然有此能耐,只凭着这身杰出的轻功,当今江湖,便已罕见,更难能的是这番古道热肠侠女胸襟,便非时下一般凡俗女儿所能伦比,比较之下,自己先时的出手,显然莽撞了。 思念之未已,只觉着一阵急痛穿心,未及因应施展,便自昏厥了过去。 微微起了些风,引动着窗外那一丝碧绿的竹叶婆姿生姿,发出了唰唰的响声。 东半天淡淡地透着一抹曙光,灰蒙蒙的。整夜酷暑难耐,似乎只有这一霎,才微微有了些凉意。 公子锦翻了个身,霍地睁开了眼睛。 立刻他有所警觉,蓦地坐了起来。残灯未熄,透着朦朦的一层纱罩,摇曳出一室的凄凉……眼中所看见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包括这张睡榻、淡绿的素帐以及…… 随着他掀起帐幔,一副更生动的画面呈现眼前,大姑娘徐小鹤竟然趴在案子上睡着了——半边脸枕在胳膊上,映着灯光,显示着迷人的朦胧睡态,长长的两排睫毛,扇面儿样地叠着,多少还带着些稚气模样。 足足呆了好一阵子,打量着她的睡态,公子锦才都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昨天睡在这里,对方姑娘不但疗治了自己的伤,还让出了床,就在自己身边整整守了一夜,最后她困极了,才趴在案上睡了。 “唉,我可真是害人不浅……” 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他小心地下了床,转动之际随即发觉到自己身上的伤,显然是重新包扎过了,地上乱七八糟,散置着擦过脓血的棉布,盆里的水甚至是含有血质的淡淡红色。 显然就在昨夜自己昏迷之中,徐小鹤不辞辛苦污秽地大大动了手脚,一夜辛劳才似把自己由死神手里抢回了活命,无论如何,这条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暗暗地叹息着,公子锦轻轻束好了腰带,却也不曾忘记察看一下,还好,那封重要的书信,总算不曾遗失。 感觉着差不多应是天交四鼓了。 往昔,他也总是在这个时候起身,无论寒暑,从不曾间断练习武功,现在他却不敢再作片刻逗留,只要被任何人发觉到眼前情景,徐小鹤一世清白便将断送无疑。 想到这里,公子锦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转身待去的当儿,却又回过身来。 案上有残茶半碗,即以手指蘸着茶水,写了大大的“谢”字。 剪剪清风,蔼蔼煦荫。 栖霞古寺在一片蝉唱声中,享受着盛暑之下的午后宁静。骄阳火炽,却穿不透那丛丛翠岭叠障,更何况寺殿高耸、八面通风,一天暑气到此全无能施展,果真是歇暑盛处,莫怪乎一十二间禅房全都让外来避暑的“贵客”占满了。 说是贵客,却也无丝毫夸张。 这些来客,说白了,极少是掸门中人,甚至与佛门一些渊源也联结不上,和尚既有交结八方之缘,客人也就无怪乎雅俗共济、良莠不齐,只要肯大力输银,在佛前多“布施”几文,慷慨解囊,这里无不欢迎。 栖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开支,养着三百僧众,一句话:庙门八字开,有缘无钱莫进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弥上了两盏菊花清茗,打起了湘帘,把一天的碧绿清芬让进禅房,一串串的紫丁香花,连带着蝴蝶儿,都似举手可掬……天光、云蔼、碧绿已似融为一体,好一派清幽光景。 陆安先生、叶居士,两位素洁高雅之土,正在对弈。棋枰上黑白子丛丛满布,这局棋连续着昨晚的未竟,午后接战,直到此刻,仍是胜负未分。 陆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长、细眉长眼,一派温文儒雅,望之极有修养,不失他“金陵神医”的高风亮节。 叶居士华发苍须,面相清癯、刀骨峨凸、两肩高耸,略略有些驼背,却是目光深邃,肤色黑褐,不怒自威。 陆先生肤白皙,着一·领白丝长衫。 叶居士肤色黑,着一领黑丝长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谋而合。庙里早有传说,直呼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洁素雅,外貌虽异,喜好一致,极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双超然隐士,不期然地却在眼前庙里相聚,也算是无独有偶。 “这局棋我是赢不了啦!” 陆先生搁下手里的一颗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里一卷帘子,闻着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动,就知道这局棋是输定了。” 叶居士赫赫笑了两声,叫了声“吃”,径自由抨上拈起一颗棋子。 看看正如所说,对方白子已是无路可走,赢不了啦! “输了就输了吧,偏偏还有一番说词——” 打着一口浓重的贵州口音,叶居士耸动着浓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见,何以我不动心?前此一局我输给了你,便没有这些托词,贵乡宝地,多谋土师爷,果然有些心机,比不得我们荒凉地方,人要老实得多。” 陆先生“笃!”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又胡诌了,赢了一局棋,又算什么,犯得着连人家老家出处也糟塌了,嘿嘿……要说起来,你们贵宝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无三日晴’倒也不是说你,那‘人无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领教,佩服!佩服!”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 叶居士笑声一顿,连连摇头道:“话是说不过你这个绍兴师爷,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谁输了棋,是要请客的,叶某长年茹素,偶尔着一次荤,也不为罪过,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尝尝新鲜。” “好呀!”陆先生点头笑说:“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鲥鱼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扰你一顿。” 叶居士拍拍身上的长衣,站起来忽然偏头向着窗外看了一眼,笑说:“今天不甚热,外面的紫花开得好,我们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陆先生一笑说:“好!”身子一转,率先向院中跨出。 这一出,有分教—— 却只见一个和尚方自蹑手蹑脚,打窗下转了个身子,原待快速退开,却为陆先生这么抢先一出,败露了行藏,双方原是认得的人,乍然相见,不免大为尴尬。 和尚法名“智显”,是这里负责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销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长得倒也不差,只是脸上少了些肉,有些儿“脑后见腮”。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智显和尚能说善道,甚是刁钻,是个不易应付的主儿。 此刻被陆安忽然撞见,智显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双手合十地喧了一声:“阿一弥一陀一佛一我当是哪一个居士在房里下棋,原来是陆施主!” 陆先生“哼”了一声,道:“和尚来这里有何贵干?是寻叶居士?” “不不……” 智显和尚连连搓着双手。叶居士也步出室外,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显。 “又是你,是来讨房钱么?” “嗯——不不……不不……” “哼!”叶居土道:“我早已与你说过,不许你再进我这院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要房钱?好,我这就同你一起去见你们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说。” 智显和尚脸色不自然地摇头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与我们方丈算过了,贫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来寻居士,实在是……正好陆先生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陆安先生皱眉道:“啊?” 智显和尚说:“我们这庙里,日前来了朝廷的贵人大官,在这里避暑,西边院子暂时封闭,二位先生说来也是我们庙里的常客了,原是不该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来知会一声,二位心里知道,来去进出,迎面撞见,拐个弯儿避一避,也就没有事了。你看,就这么回事,好!二位歇着吧,不打扰了!” 说完合十一拱,转过了身子,甩着一双肥大的袖子一径去了。 俟得他离开这座院子。 叶居士冷冷一笑,转向了陆安先生道:“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测,大不简单。” 陆先生“嗯”了一声,点头道:“你看呢!莫非是与西边院子的贵人有关?” “那还用说?” 叶居士两手整理着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说:“他们才一来,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们,这些人大有来头,依我看,说不定与我们有些‘碍手’倒不能不防!” 陆先生一惊道:“啊!何以见得?”又道:“据我所知,来的是个王爷!” “福郡王,不错!”叶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详地接道:“与他同行的还有个贵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陆先生思索着说:“说是京里的一个‘老公’?(按:指太监)看来气派不小。” “不是老公!”叶居士一面游走花丛之间,“一个太监岂能有此气派?这个人大有来头,是你我一个劲敌,弄不好这一次可……” 陆先生咳了一声,叶居士也自有些发觉,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话声,却见那一面墙角花影拂动,像是只猫在花里走动。 却不是猫,一个人打花丛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绸子衣褂,光着头,挽着双袖子,甚是洒脱,留着两撇八字胡,一条辫子盘在颈项,紫黑色的脸膛,浮现出时下官场的一种霸气。 六只眼睛互相对看打量着,这人却也并不退缩,继而分花拂枝,由花丛中走出来。 陆、叶二人只当他是个路过的庙里住客,看过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陆先生说:“今年你这院里的丝瓜结得少了!” 说时来到瓜架下,打量着一条条挂垂的丝瓜。 叶居士说:“可不是,明天你来我这里吃晚饭,我叫方头陀烧一盘丝瓜豆腐给你尝尝,可比松竹楼那里弄得强多了。” “松竹楼不行。” 接话的是那个留八字胡的陌生汉子,叉着腰,站在丝瓜架子下,大声说:“要说手艺好,谁也比不上醉眼老刘,南天门的一品香,醉眼老刘,嘿!那手艺可叫高,二位去尝尝就知道了。” 陆先生点点头笑说:“幸会,幸会,这位是……” 黑衫汉子五根手指拂着小褂上的蛛丝:“宝——宝三——叫我宝三爷得啦!” 居然自己称爷,一口京腔,字正腔圆,不用说,是打京里下来的,或是位当今时下的新贵? 陆先生说:“宝先生。” “你们二位,哪位是神医陆安?” “神医不敢!”陆先生谦虚地说,“在下就是陆安。” “就是你呀,嘿!可巧了!” 宝三爷脸上发光地道:“可真巧了,想不到在这里碰着了!巧了,巧了!” 陆先生含笑以视,等待着对方的说明。 宝三爷大声说:“兄弟现在在福郡王府上当差,五天前还派人到药房里去找过,说是你老歇夏去了,接着我们王爷就来了庙里,刚才无意间听这里的小和尚说,南院里的陆先生会看病,我还纳闷儿,哪个陆先生?我就往南院去看看,碰着了一把锁,一个和尚告诉我说,陆先生与这院里的客人最要好,许是来这里下棋来了,这就胡走瞎摸地来了,想不到歪打正着,真叫我给碰上了,哈哈……好好……好极了!” 陆先生说:“是这么回事,那么宝三爷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别的!”宝三说:“我们王爷……身子欠安,传你去看看——” 陆先生寒下脸道:“不巧得很,我在歇夏,这时光我不愿给人家看病!” 他的南方乡音很重,这几句话尤其显示出南方人的执拗个性。 宝三登时一怔,想要发作,又有些顾忌。 却是一边的叶居土忽然打了圆场—— “唉,你这就不对了。”叶居士说:“医家以慈悲为怀,哪里有拒绝病人的道理,更何况人家还是个贵人,去看看,看好了,人家贵客还能少了你的银子吗?” 陆先生翻着眼睛说:“我就这么穷?偏偏少了这些银子。” 叶居士一连串催促道:“去去去,当然去!”转向宝三道,“这人就是死脑筋,想不通,你老弟放心,他准去就是了!什么时候?” 宝三大喜说:“对了,你这人很上道,以后咱们深交一交,什么事只管来找我,错不了!”又向陆先生说:“你等着,我这就回王爷去,他老人家这两天亏可吃大子!疼得夜里都不能睡。” 叶、陆不由对看了一眼。 “什么病,你得先给我说说。”陆先生皱着眉毛,“还得先看看这能治不能治。” 宝三愣了一愣,颇是有些碍于启口,但是对方既是医者的身份,便只得据实以告。 “咳,是这么回事!”宝三说:“这事可不能传出去——我们王爷是让人给下了黑手,知道吧!” 陆先生讷讷地说:“什么黑手……” “唉!这你都不懂?”宝三把头就近了,小声道:“是叫刺客给伤了!” “啊!”陆先生吓了跳,“什么人这么大胆?” “那可不是,”宝三瞪着两只大眼说:“小子是吃了豹子胆啦——可也没落下了什么好儿,叫七老太爷赏了一巴掌,一条小命八成儿是活不了啦!” “七老太……爷?” “你老不知道吧!”宝三头凑得更近了,“回头你也许能见着了,老人家姓鹰,也来啦!” 叶居士缓缓点头说:“哦,鹰老太爷!” “对了,外头人都是这么称呼他来着!”宝三向二人打量着说:“他老人家年岁大概和二位也差不多——是大内下来的!在皇上身边当差的,知道吧!” 陆先生点点头说:“这就是了。” 叶居士伸胳膊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头上华发颌下苍须,随风飘拂,阳光里交织出一片瑰丽的色彩,看上去确是十分的老了,便自独个儿转身进到屋里。 宝三说:“你老先在这里候着,我去看看就来!” 陆先生点头:“回头你来我那里找我就是了!” 宝三答应说:“行,回头一准到。”便转身自去。 陆先生看着他离开,才自转回屋里。 叶居士冷冷地说:“原来是鹰太爷,我听说他很久了,回头你见着了他,可要特别小心!” 陆先生微微一笑:“鹰七!这个人我早就想见他了,倒要抻量抻量他是何许人物!” 叶居士说:“此人官拜朝廷一品带刀侍卫,平素不离大内,这一次千里而来,大是可疑,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他摸清楚了!若能一举翦除了这个祸害,可就为日后少了许多麻烦。” 说时,他瘦削的脸上,忽然笼罩起一片严肃,眼睛里冷光四射,果真不怒自威。 “这个你就不用多说了。” 陆先生永远是一派斯文,讷讷接道:“老天有眼,把他安排到了这里,凭我们两个联手,要是拾掇不下来这个人,可就有点说不过去……还有那个刺杀福善的人,又是什么来路?” 叶居土手搂长须,目光微瞌,似乎有点想睡觉的样子,霎时间,他右手垂落,便自不再移动,乍看上去老头儿真的像是睡着了,却是陆先生知道,对方每日定时的作息练功时间到了。 武林之中,奇人异士所在犹多,由于所习武功的门派路数各有不同,练习起来自然难趋一致,只是像眼前叶居士这样,于睡眠之中,提吸真元,反哺五内的练功路数,却是不曾听说过。 陆先生与他私交甚捻,却也不能尽知。只知道此老于每日黄昏、午夜之前,照例有两次类似眼前情景之假寐,时间也只是半个时辰左右,除此而外,别无多眠,二人相识,虽已十数年之久,只是这等本身秘功的师承、浸淫,却也不便垂询深知。 霎时间,叶居士已是鼾声大作。 上了年纪的人,常有随时昏睡,不拘时地的陋癖,见者也多不为怪,却不似此老竟能借此调息,反哺五内,作为一种上层精辟内功的参习浸淫,极是难能可贵。 眼看着叶居士半垂着身子,在冗长的呼吸里,极是夸张地大幅起落胀缩不已,他原来就有些儿驼背,前面胸腹再一膨胀,简直像是一个大球,随着呼吸的频率,时而暴胀,时而收缩,出息极长,姿态极是怪异,不知究里的人,乍睹之下,少不了会大吃一惊,却也只是奇怪而已。 陆先生甚知他怪异的个性,更深知他一身杰出的武功,当世罕有其匹。眼前大敌在侧,正当联手全力以赴之时,他却睡了,真是怪事!
三 福郡王的身子看上去果真是过于衰弱了。 焦黄的脸,松驰的下巴,脸上皱纹满布,整个身子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放了气的皮球,一些儿劲道也提不起来,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样的虚弱。 庙里的人都知道这位贵人是病了,且是病得不轻,也只有他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人才知真情。 真实的情况是,这位郡王爷叫一位武功杰出的年轻刺客给刺了,若非是寄寓在府的鹰太爷即时地出现救解,福郡王这条命八成是万难保全了。 当时情景极为吃紧—— 刺客来时,时当午夜,福郡王同着心爱的姨太太在楼台上纳凉,来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竟然一连闯进了三进院子,神兵天降地由三层高的琉璃瓦檐上飘落下来,举手之间,击毙了郡王的侍从冯保善,直逼楼台,于福郡王起身待离的一霎,发出了一口飞刀,正中王爷后肋,深入数寸。 据府里人传说,福郡王中刀之后,犹自奋力前奔,刺客身手极是灵活,直由他身后抄进,轻舒右臂,像是拿捉一头牲口样的,把他夹了起来,随即腾身直起,揉升上画楼飞檐,身手之快捷灵活,使得当场目睹各人呆若木鸡,几至一筹莫展。 却是惊动了寄宿王府的那个贵客——鹰七太爷。由于鹰七太爷的即时出现,才保得王爷平安转回,非仅仅如此,据知这位鹰七太爷身手了得,不仅抢回了王爷本人,还用他独门的“黑煞手”,适时给了刺客一记重击…… 一时之间,这位来自朝廷的贵客鹰七爷声名大震,南京城里黑白两道人物,无不知道本地来了这么一个体面的人物,茶楼酒肆,绘影绘形,自是免不了添油加酱,把这个人简直形容成了天神下降、飞仙剑侠一流的人物。 其实鹰太爷如何与刺客较量,又如何夺回了福郡王并击伤刺客这真实情景,除了双方当事者之外,并无外人在场,任何说词都无非是“想当然耳”这就更加深了此一事件的神秘悬疑性。 神医陆安细白修长一如妇人的五根手指,巧妙地在福郡王左手脉搏上跳动挪移,姿态之细纤巧妙,恰如一巧手妇人,穿针引线,在刺绣着一件艺术精品。 不时地,老先生闭目凝思——他的神驰早已透过灵巧的指梢,穿透入病者的躯体,与对方的血液流蹿,溶为一体。 左手之后,继而右手。 福郡王病势可真是不轻,勉强地坐直了身子,却无力继续,不时地张开了嘴,咻咻有声一如兽喘地出息着,一双发黄的眼珠子,显示着极迫切的期盼,直直向陆先生望着…… 他知道,目前唯一能救自己命的,便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侍立一边的,除了他的爱妾李如眉之外,就只有那位像是他最亲近的贴身跟班儿宝三了。 几个都默默不发一言,目光俱向陆先生集中,一切的指望,全都在这位素有金陵神医美誉名称的陆先生身上了。 足足有一段时间,陆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神态不禁加深了病者的忧虑。 “怎么样了……先生……” 福郡王声音颤抖,眼巴巴地向陆先生望着。 陆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依然显示着他惯常的儒家风范,微微颔首说:“气血两亏,几至不起,情形很严重——” 一句话只把福郡王吓得面无人色,“哦——”了一声,张开的嘴简直闭不拢了。 “来——你们两个把他扶起来,让我看看——” 小妾李如眉与宝三答应一声,双双挨近福郡王身边,小心地把后者扶立站起。 陆先生指了一下当前空处,约在丈许以外,那意思是要福王爷站到那里去。 这倒是新鲜事了。 医家看病,固然讲望、闻、问、切。“望”即是“四诊”之首,自有其重要性,不过一般医者也只是看看病人气色,大不了要病者伸出舌头,看看“舌苔”的颜色而已,像眼前陆先生这般距离寻丈之外,大瞧活人的一手,却是前所未见,至于相传古来神医扁鹊的“目视垣一方人”(意指隔墙透视看病),当今医界,有此功力者怕是凤毛麟角,未之闻也,眼前这位陆安先生或能庶几近之。 福郡王在其小妾与宝三搀扶之下,远远站立,一副病体支离、几难自恃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要瘫倒下来,果真病势严重之至。 “这……是干什么?” 说了这么一句,已情不自禁地大声喘息起来。 陆先生偏偏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向他瞧着。 福郡王简直忍不住要躺了下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声未已,忽然他感觉着由对方身上传过来一阵暖风,这阵风力一经袭在了他的身上,顿时使得他颓废欲倾的身子,为之一振,原来无力的身子,竟然也能站直了。 这番感触简直美妙极了。 福郡王“啊啊”了两声,感觉着全身舒坦,真仿佛身上的汗毛与满头头发俱都直立了起来,那一股来自对方的暖流,有似千万条细小的蚯蚓,霎时间已蹿遍了自己全身上下,哪怕是手足指甲尖端,甚至眉睫的末梢,都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自然,他无能得知,陆先生乃是施展他轻易不曾一用的“布气”医术,在为他疹治疾病,所施内气,其实皆与他本身真元相通,是以凡真气游行过处,对方体内心肝五脏,大小器官,甚至骨骼内髓,无不在感触之中,那么,病者的健康情况,也就无不在其掌握之中了。 随着陆先生撤离的双掌,福郡王站立的身子大大地晃动了一下,才自回复自然。 他用着惊异,简直难以相信的奇怪表情向陆先生望着:“啊……这可是太……太好了……先生,你是用什么神仙法儿……” 陆先生缓缓点头道:“你先请坐。” “好好……” 不俟身边二人搀扶,福郡王己自行坐下,不时地伸腿挺腰,直像是他的病伤已经好了。 陆先生经此一试,已对他伤情了若指掌。 当下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目注着对方,缓缓道:“你身上的一处刀伤极重,深入右肋肝脏,按此情况,早该殒命,却有人先用真气为你止住了流血,手法高明,可有此事?” 福郡王脸上变颜变色,时优时喜,聆听之下,连连点头道:“有有……有一位卜大人在我家,要不是他,我这条命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这就是了……” 陆先生点了一下头,他更知道,这位卜大人,姓卜名鹰,便是一般人嘴里所称的“鹰七太爷”,他在大内,有“一品带刀侍卫”的功名,故而福郡王以“大人”尊称之,显然十分优遇了。 “这位卜先生为你料理得很好,只可惜,他不精医术……”陆先生说,“肝处伤口虽已止住,却有大量流血,积存内脏,这些血已然腐败、化脓,造成了内部热,十分严重……而且,显然已经太晚了!” “那可怎么办……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呀,一定救救我呀——” 福郡王一时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不已。那样子简直像是要与他跪下来,哪里再有世袭郡王的尊严? “王爷不必害怕——我尽力就是!”陆先生不着表情地说:“事不宜迟,这就与你施以急救,开刀放血吧……” “开刀……放血?”福郡王声音都抖了。 “不错!”陆先生说,“请立刻准备一间洁室,命人升火,煮沸水六升备用……” 福郡王转向宝三道:“快快……听见了没有?” 宝三答应一声,刚要离开。 “还有——”陆先生说,“备有锐利匕首两口,煮在沸水里备用!” 宝三连声应着:“是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陆先生点点头说:“还有,我来这里,原为歇夏消闲,手边急用药物不敷应用,我开个方子,你差人速去山下采购,这些药十分重要,缺一不可,且须斤两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宝三连声应着:“是是……我这就命人立刻去办!” 福郡王大声道:“你自己去,听见了没有?先生关照的话。你记好了,有一点差错,误了大事,我要你的脑袋。” 宝三吓的脸色发白,连说:“王爷放心,错不了……奴才这就去了……” 王爷的小妾李如眉说:“瞧你慌的,药方子还没开呢,你去什么去?” “快快……”福郡王大声催促道:“研墨,侍候着先生开方子呀……” 陆先生不慌不忙就一旁书案坐下,李如眉亲自为他备纸、研墨,随即开下了一纸十六味药方,亲手交给宝三道:“你必须快马兼行,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晚了怕来不及了!” “听见没有——你小子给我记着!” 福郡王直着脖子叮嘱了一句,心里的焦迫惊吓,化为怒火,一股脑都发在了宝三的身上。 宝三的“乐子”可大了,哪里敢吭气儿,当下接过方子,匆匆向各人打了个扦儿,转身快跑而去。 福郡王脸上青红不定,眼巴巴地瞧着陆先生道:“先生,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陆先生问:“那位先前为王爷看病的卜大人眼前可在山上?” “在在……”福郡王问道:“有什么事?先生要见见他么?” 陆先生道:“这位卜大人还请王爷代为引见一下,回头与王爷动手之时,希望他能在旁边帮个忙,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福郡王立刻转向身边小妾李如眉道:“你去,看看卜大人在不在?请他立刻过来一趟!” 李如眉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福郡王眼巴巴地看着陆先生讷讷道:“你老实告诉我,我这病还有救……没有?” 陆先生一笑说:“现在还不能说——却要放血之后,看看你进一步的情况才能断定。” 福郡王那张黄脸登时为之一怔,由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陆先生道:“如今全都在先生你的身上了……你要是治好了我这个伤,我要重重谢你……给你黄金百两,就是要晋身宫里去封一名太医,世代食禄皇家,也包在我的身上。” 陆先生含笑说:“那我就先谢谢王爷了。” 福郡王恨声怨叹着道:“这个该死的刺客,要是抓住了他,我扒他的皮,挖他的心……” 陆先生微微皱了一下眉:“这人与王爷有什么深仇大恨,何以要下如此重手?” “谁知道?谁知道呀?”福郡王冷笑着道:“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亡命之徒,这一次卜大人来了,带来圣上的旨意,要我加紧清除前朝遗孽,据卜大人的说法,这刺客必然与这件事有关,真正气人。” 狠狠地咬着牙,他又骂了句:“该死的东西!” 想是过分生气,一时岔了气儿,尤其是牵动了肝肠伤处,直痛得“嗳哟”了一声,全身战兢不已。 陆先生看到这里,由不住“嘿嘿”地笑了—— “王爷这个伤是动不得气的,再要妄动无名,只怕性命不保,那时杀不了刺客,自己却遭了报应,却又何苦?” 话中所谓的“遭了报应”一句,实在己无忌讳,直似指鼻而骂,偏偏福郡王要命关头,竞不曾悟及,一听说性命或将不保,只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倒在当场。 这当口儿,他的小妾李如眉已同着那位当今大内一品带刀侍卫卜鹰走进来。 福郡王“啊”了一声,大声道:“卜大人来了,好好!快来见见,这位就是我与你常常说起的那位神医赛华陀陆安陆先生!” 卜鹰先向着王爷打扦道安,才自转向陆安上下打量一眼,点头微笑说:“你就是陆安陆先生?我在北京就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幸会了,哈哈……” 未后的两声大笑,真个声惊四座,整个房子都为之震动,福郡王“啊”了一声,整个身子,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缩在椅子上。 “你……轻着点声儿,我受不了……” 卜鹰这才警觉,打量着福郡王的脸,一惊道:“王爷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福郡王苦笑说:“差点儿就不行了……多亏了陆先生,要不是他,我简直就挺不住了!” 这个卜鹰,六十二三年岁,一张长马脸,却在两腮处绒球儿也似地各生着一团白髯,再衬着此老标准的鹰钩鼻子,简直就像是个猫头鹰,即使那双眼睛也有鹰隼样的锐利闪烁,头上的头发,其白如银,却是过于稀疏,结不成辫子,稀稀落落,一任它四下散着,若非是身上讲究的衣着,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化外野人。 陆先生自此人现身之始,即对他有所注意,除了对方那一双的的光采、极是锐利的眼神儿外,却也注意到另一个较为奇怪的现象。 ——即是在对方前额头顶当中,凸出个约有鸭蛋大小的疙瘩,任何人一望之下,俱会以为是个寻常常见的肉瘤而已,却是陆先生深精医术,更兼内外功力俱已有相当火候,一看之下,已了然胸次,即知道对方练有一种罕见的秘功,所谓的“气冲斗牛”,即身体内气九转真阴,功力达到一种崭新境界之后,因困锁过甚,无从发泄,乃至异军突起,在身体各处穴路寻隙而出,乃至有眼前一番怪相。 陆先生心里正自盘算着对方功力路数,卜鹰的一双炯炯目神,已直直向他逼视过来。 “陆先生真不愧神医,王爷的金安,全仰仗足下一力承当了!” 一面说,嘿嘿笑了两声,一只手拈着腮边绒球也似的白髯,眯着双眼睛,用着奇异的神态向对方打量不已。 陆先生在会见此人之初,已留了十分仔细,尽量不与他目光对视,偶然相接,亦瞬即离开。原因无它,自己也是练功夫的人,一个人内功到了一定境界,必将形之双瞳,即使知所收敛,也不能全然掩饰,明眼人一望即知,眼前这位“鹰七太爷”何许人也,自要特别小心应付。 “卜大人过奖了。”陆先生微微抱拳,越显谦恭地道:“老夫哪里敢当神医二字,承王爷召唤,自当尽力而已,王爷这个伤……” “唉唉……”福郡王忍不住在一边道:“陆先生快瞧瞧我吧,这会子喘得又厉害了。” 说到喘,果真喘了起来,张着个大嘴,直向里面“倒”气儿。 陆安微微一笑:“王爷不必惊怕,喘喘无妨!” 随即又转向卜鹰道:“回头与王爷开刀放血,还要请卜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卜鹰说:“行,我又能帮什么忙呢?” 陆安说:“卜大人精于内功,回头我于王爷开刀放血之际,如果你能施展真气,充实王爷气海玄关,继而灌注全身八脉,这样或可使他平安渡过难关,不然,王爷年老体衰,气血不继,怕是眼前这一关,即不易通过。” 福郡王听到这里,直吓得全身发抖—— “卜大人,你……你就勉为其……难吧!” 卜鹰说:“王爷这是说哪里话?为王爷效力,万死不辞,好吧,陆先生你这就关照吧!” 李如眉回身外出,须臾转回道:“都好了,都照着你的吩咐,水也煮好了,只是宝三儿刚走还没回来,你要的药还没有……” “王八蛋……”福郡王一面喘,还忘不了骂人:“他要是……误了我的事,我扒他的皮……” “哟……王爷——”李如眉过去搂着他,嗲声嗲气地说:“您这是跟谁在生气呀? 气坏了身子划得来吗?快别这样了,嗯——乖!” 连说带哄,简直就像是在哄一个吃奶的小孩,福郡王还真吃她这一套,鼻子里哼哼唧唧,当真就不吭气儿了。 各人服侍之下,福郡王被搀到了隔壁禅房。 虽然是佛寺出家人的禅房,却因为惯常接待这些来自金陵的达官贵人,早已走了样儿,尤其是眼前福郡王所占用的这片院落,三间房子,美仑美矣,不啻王府内苑,极尽华丽之能事。 自从这位王爷住进来,附近的和尚都被暂时迁走,空下的惮房,代之以王爷的侍卫亲兵,院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侍极严,除了几个惯常服务的和尚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越雷池。 却是看来如此气势威严的这位王爷,事实上竟是如此的不济,甚至已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此刻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神医陆安,等候着对方的引刀一割,然后是生是死,犹在未知之数…… 静室内密不通风,窗户都下着帘子,点着六盏孔明灯,是以房间里非但不见黑暗,反而异常明亮。 福郡王除了着一条遮羞的薄薄的绸裤之外,整个身子全部赤裸,却在他上身部位,插着一组十二枚金针——也正是这一组金针,才使得充满了惊悸并喘哮的王爷,得以暂时安静下来,尽管如此,他仍然怕得要死,瞪着一双眼睛,死人样的呆板麻木,脸上布满了虚汗。 陆安卸下了长衫,挽着袖子,露出白皙的两只手腕,神态极是自然。 卜鹰站在王爷睡榻的另一面,也脱下了长衣,里面是一身藕色丝质小褂。 “卜大人!”陆安打量着他道:“回头操刀之际,你要全神贯注,将真气徐徐发放,不可过急也不可过慢,记住,稍有差迟,对王爷来说,皆有性命之忧,请你务必要小心了。” 床上的福郡王全身为之一震,一双惊悸的眼睛,不自禁地盯向卜鹰。 卜鹰“哼”了一声:“放心吧王爷,有我保驾,你放一百个心……”随即看向陆安道:“陆先生要怎么出手,先说清楚了,此事关系重大,草率不得。” 陆安就一边沸水之内取出匕首,用一方洁净布中,将上面水珠擦净,现出闪闪寒光,看在福郡王眼里,真个怵目惊心。 “刚才我已大概与王爷说过,”陆安微笑着说:“王爷受伤太剧,大量淤血积存胸腔,虽为你真气所封不曾漫延,却不得流出,多日来已渐生腐臭,眼前第一要务,即是要把这些坏血放出。” 卜鹰点点头道:“有理,然后呢?” 陆安道:“然后却要看里面内脏是否发炎?能治不能?总之,老朽自当尽力就是,至于能否救得了王爷的命,实在说,也只能看王爷自己的命了。” 这番论说大不该当着病家,毫无忌讳放言直说,只听得床上的福郡王脸色大变。 卜鹰正待出言示警,陆安已向着床上的福郡王施出手法,左手转动之际,以极快的速度,又在对方赤裸的身上,插下了两枚金针。 这两枚金针,直取向对方“太乙”双穴。 福郡王顿时觉出伤处附近一阵发麻,严格说已不再有任何感觉。 随即他向卜鹰点头道:“卜大人可以发出真气了。” 卜鹰其时早已真气内蓄,聆听之下左手即行发力,平掌微吐,即有一道白蒙蒙的气体自掌心发出,直袭向福郡王气海穴位定住不动。 妙在这股真力,在卜鹰专一运施之下,不猛不徐,力道适中,一经注入福郡王体内,给他的感受真个是通体舒泰,无比受用。这番施展看似轻易,其实万难,须知伤者体力至衰,已濒垂死边沿,另仗陆安之“金针”定穴,妙手着春,奈何其本身气血亏损,已到了极点,整个放血过程中,如无卜鹰之内力适当支援,随时俱,有性命之忧。 此刻,卜鹰真力一经发出,陆安顿时有所感受,亦即知道,这位当今朝廷的一品侍卫,绝非浪得虚名,真正身怀绝技,是一个绝顶厉害的人物,亦即是敌人营中大大的一个劲敌。 故然,以他此刻之微妙立场,要致死福郡王甚而卜鹰这个厉害角色,都极其容易,无如大丈夫有所不为,尤其眼前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那便有所不同——将满腔仇恨暂压心底。甚而对卜鹰这等奸佞鹰犬,侍机出手,也有所不齿,自然,今日之后,再见面之无所不用其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矛盾的意念,设非是陆安之素日养性功深与老谋深算,万难为继。 无论如何,眼前救人第一。陆安却也能专心一致,心无旁骛。 随着他手中短刃指处,即有一道冷森林的寒光,直发而出。无待刀尖直接接触,反手之间,已在福郡王右肋骨隙间,开了个十字血口。 这一霎不啻是要命关头。 无愧于“当今华陀”之神医美誉,陆安果然手法娴熟杰出,右手操刀,左手却也不曾闲着——随着他手掌的轻轻落下,作势虚按,即有大股紫黑色的脓血,由对方破开的伤口处怒涌而出。 李如眉立刻以手中的瓦钵接住,转瞬间已及其半,这些淤血,正如陆安所说,在伤者体内,积存既久,早已腐臭败坏,一时间整个房间充斥着血腥气,其臭难当,中人欲呕。 眼前显然是最要紧关头,无论陆安、卜鹰,都不敢掉以轻心,一点也马虎不得。 却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 先是一条人影,鬼魅般自空而降,现身之处,正当栖霞古寺背面矗立的钟楼,楼高十丈,半饰在浓丛碧叶之中。 这人好快的身法——挟着两膀巨大风力,呼噜噜直扇得林叶萧萧,却又落地无声,极其轻微地落向眼前福郡王所占据的这片“清幽别院”。 好可怕的一副造型——简直是画上钟馗。事实上,的确就是画上的钟馗。 一身肥大的红衣,头戴乌纱,腰束玉带,耸眉驼背,面染朱砂,不用说,这人是刻意模仿戏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钟馗造型,而特意装扮如此,何以居心,可就令人不解了。 这院子戒备森严。 眼前这个扮似钟馗的怪人,由于目标显著,一经现身,立刻引起了所有的人注意。 “什么人?” 站立在外侧花园的两名蓝衣侍卫,显然是大吃了一惊,只以为是眼睛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二侍卫,一名钱勇,一名王庆,各人都佩带着一口翘刃长刀。 紧跟着钱勇的一声喝叱,王庆已陡地袭身而进,与那个伪装的钟馗怪人迎了个照面,长刀一指,怒叱一声:“站住!” 在他以为,莫是庙里的和尚,变着花样来此化缘,想要多得些赏银? 却是大大错了。 这怪人不是来要银了,敢情是来要人命的。 随着眼前怪人的陡然欺身而近,带来了迎面的大股劲风。王庆猝惊之下,顿知不妙,掌中长刀“呼”地舞出了一片刀花,搂头盖顶,直向对方怪人迎头脸上砍去——却是这一刀,走了个空。 随着怪人的右手翻处,涮地卷起了大股袖风,那一片肥大的衣袖,更有似凌空飞索,只一下子已紧紧缠住了对方的刀身。 王庆“啊”了一声,大喝道:“你们快来!” 活声未已,已为眼前怪人另一只翻起的左手大袖拂中脸上,不要小看了这一拂之力,王庆偌大的身子,几乎为之腾空飞起,便自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片鲜血,自他脸上涌了出来,半声未出,顷刻间一命归阴。 怪人钟值,施展了一手“飞云铁袖”,举手间击毙了王庆,脚下更不迟缓,随着他双袖后甩,箭矢也似的已袭身而前,正好迎着了疾奔而来的钱勇。 眼见着同伴的惨死,钱勇早已失魂丧胆,只是眼前情势的发展,不容他退缩不前。 嘴里怒叱了一声,掌中刀“顺水推舟”,猛力直向对方脸上削去,自然,他也和同伴一样讨不到什么好来——这一刀没有砍中对方的脸,却卷进了对方软绵绵的衣袖里。 紧接着对方肥大袍袖挥处,钱勇只觉着手上一阵奇痛贬骨,掌中刀已脱手而出,箭矢也似的在熔中划出了一道白光,“呛啷啷”坠落十数丈外,那一只握刀的手,亦不禁为之虎口破裂,满染了鲜血。 这般架式,直把钱勇吓了个魂飞魄散。 随着怪人另一只大袖拂处,钱勇即觉着全身一阵发麻,便自直挺挺站立在原处,为之动弹不得。 这么一闹,自是全院惊动。 这院子里,原已布满了福郡王府的亲兵侍卫,尤其是眼前王爷正当生命垂危,紧急调理医治之际,自不欲滋生任何意外。 负责侍卫的头目,姓鲍名子超,人称“两手快刀”,此人原是黑道绿林出身,施一双牛耳法刀,最擅长滚地进身,以快刀取人性命。其人瘦小干枯,两耳招风,望之其貌不扬,却是为人极其阴损,一手暗器“丧门钉”,惯以取人双目,更是他的拿手毒招。 眼前变发突然,鲍子超职责所在,自是首当其冲,责无旁贷,嘴里一声尖叱:“大胆——” 双刀一指,目注来人怪客,大声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装神弄鬼,这是王爷寝驾的寺方,你想死么?” 十几名亲兵侍卫,随着他喝叱之后,霍地蜂拥直上,唰地已把来人怪客团团围住。 怪人“钟馗”嘿嘿冷笑几声,一双威凌四射的眼睛,略略扫过各人,甚至连发话的鲍子超,也不多看一眼,目光逼处,脚下跟着移动,直向福郡王下榻的禅房静室逼近。 一阵乱嚣,起自他身侧的十数名侍卫。 各人在怪人移步之初,一举而上,十数口刀自各方齐落,却是用来对付眼前这个怪人,并无二致。 这人直到此刻非但不曾现出兵刃,甚至连双手也不曾现出,眼前也是一样,只见他一双大袖平空飞舞,有似红云飞转,耳听着一阵兵刃交磕声响,十数把来犯的兵刃长刀,竟为全数出手,哗啦啦撒了一地。 为首两个挡着他前进的汉子,更似为他大袖拂中,一如最先的王庆那样,迎着他凌然的来势,各自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登时丧命黄泉。 这般阵仗,直把眼前诸人吓了个魂飞魄散,那些侥幸失落兵刃没有丧命的人,哪里还敢妄动,一个个目瞪口呆,石头人样地站在当场。 鲍子超何尝不为之失魂丧魄?无如职责所在,一个惊了王驾,自己同样是死路一条。 当下怒吼一声,脚下一连两个飞纵,直由侧面抄身而前,俟到身子一经落下,右手扬处触发紧藏腕下的暗器机关,“咔”一声轻响,发射出暗器“丧门钉”。 一出两枚,“嘶——”直向怪人两只眼睛力射而至。 红衣怪人霍地定住了脚肯,全身上下更不曾丝毫移动,怪在他的胸有成竹,像是有所认定,随即那一双丧门钉,紧紧擦着他的两鬓,直飞了过去,险是险到了万分,却是连他的头发也不曾沾着。 鲍子超自然知道厉害,无如眼前这势,除了拼死一战之外,别无良策。 紧跟着暗器的出手,鲍子超已拚死进身,一团飞云样的快捷,已滚身而进。 他人矮小,加以贴地而进,简直不易闪避——忽然喝叱一声,己自跃身而起,掌中一双牛耳短刀,一奔咽喉,一取前心,随着他猝如旋风的身势,一股脑直向红衣怪人出手发难,观其来势,不能不谓之阴损狠毒。 无如,面前的红衣怪人,身手惊人,当世罕见,一身内外功力,已是登峰造极境界,如何会把鲍子超这类跳梁小丑看在眼中。 鲍子超双刀乍出,唆然直落,感觉着似插进了对方要害,心方一喜,忽然觉着了不对,火速撤招,才自发觉一双短刃敢情已到了对方手里。 那人竟然胆敢以空手握刃——这类施展,设非本身有极高气功造诣,即所谓的“混元真气”功,万万不敢如此施展。 鲍子超只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将着力时,一双牛耳短刀已到了对方手里。 一看瞄头不对,鲍子超反身就退,施展的是“鲤鱼倒穿波”的式子,身子一个倒蹿,才自蹿起一半,白光乍闪,一双飞刀已自红衣怪人手里掷出,其快如电,闪烁其间,已双双命中他前胸两肋。 鲍子超在空中的身子依然快速,“噗”地堕落地面,却是没有动弹,再也起不来了。 现场人数虽多,只是在连番目睹着如此惊魂万端之后,人人失魂丧胆,再也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眼看着红衣怪人昂然阔步,直闯向福郡王下榻静室。 真正惊心动魄。 随着红衣“钟馗”的大步进身之势,两扇原本紧闭的房门蓦地敞了开来。 其时,福郡王平躺病榻,正当紧要关头。 陆安、卜鹰正自运施本身真力,在为伤者灌输真气,这一霎气走玄关,最称紧要,销有疏忽,不啻前功尽弃,福郡王固然非死不可,卜鹰这一位大内一品侍卫,由于所运施之本身真力已与伤者经脉内气相联结,也必受伤不可。陆安以主动立场,固可从容进退,只是他为人正直,仁心侠术,站在医者立场,绝不愿苦心半途而费,使伤者暴死当场,倘有坚持,后果亦不堪设想。 红衣怪人猝然闯进,带起了满室狂风。 此人身赋奇功,造诣之精湛,即使陆安、卜鹰两位高人亦不免为之惊心——眼看着红衣人的踏进,静室里顿时充满了大股旋风,迂回来去的风势,使得整个房间为之震动,轰轰声音充斥耳鼓,几扇窗户亦为之咣咣作响,风欲破敞开来,如此气势,真个怵目惊心。 福郡王小妾李如眉首先发出了一声惊叫,直吓得面无人色,只以为看见了鬼,两眼一翻,登时昏倒在地上。另外,两个服侍伤榻的内役,亦吓得呆立当场,全身战抖,难以自己,随着红衣人作势凌空一指,双双被点了穴,木头人一般的不能移动。 空中几盏六角吊灯,犹自在悠悠打转。 目注着这般情势,伤榻上的福郡王只吓得喉中“克——克——”作响,分明是一口气接不上便将一命呜呼。 那一位负责输送真气的卜鹰太爷,由于本身真气已与伤者内气相连接,眼前诚所谓最重要关头,一个处置不当,福郡王绝无幸免,非死不可,自己亦将身受重伤,一时间连惊带怒,只急得眉剔目张,偏偏无能为力。 倒是主理医治的陆安先生,却能适度地保有一份悠闲——却因为此番事故的大悻常情,过于突然,亦为之大感震惊。 红衣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时间不前不后,单单于此一霎的要命关头,当然绝非偶然巧合——眼看着当前情景,由不住发出了低沉的一声狞笑,霍地向伤榻切进。 “且慢!” 一声喝叱,出自陆安之口,随着他左掌侧分,如封似闭,缓缓地递出了一掌。 行家一出手,即知有没有。 这一掌虽是极其缓慢,却是真力内聚,非同小可——陆安外表极其斯文,谁又能料到竟然会有此绝顶内功? 红衣怪人那等强烈的进身之势,竟似为之突地一顿,隔阻于掌力之外。 ——他显然吃了一惊,决计没有想到,陆安竟然与对方伙同一气,与自己为敌。 “你——” 红衣人极是惊讶地睁大了眼,向对方望着——他的这身奇特装扮掩饰,早已失去了原来面目,任何人也无能分辨,陆安亦不例外。 “阁下这分装扮好奇特。”陆安冷冷含笑,目注对方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欲乘人以危,陆某人在此,绝不容你如此横行嚣张,还请速速退开,免得两受其害。” 实在是红衣怪人过于厉害,陆安虽是自视极高,亦不敢掉以轻心,难操胜券,才自有“两受其害”一说。 红衣人一声狂笑道:“怎么,陆老头儿,你也要助纣为虐,与我为敌不成?” 陆安由不住陡然吃了一惊,实在是对方声音太过于熟悉,这一开口,即令他茅塞顿开,一时恍然大悟,是他——叶老居土。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陆安一时大为震惊,简直愣在当场。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插上一手,毫无疑问,对方正是选择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意欲一举手间,铲除福郡王与卜鹰两个当今权势人物,只为目的,不择手段。这般作为,不啻与陆安之“侠义”居心,仁者风范,有所出入,虽然同仇敌忾,作风上却大相径庭。 站在救人性命的医者立场,陆安万难目视福郡王在自己手下丧生,却是对方所秉持的民族大义,即所谓“大行不顾细节”亦碍难责其不所当为。 霎时间,陆安感触万千,陷于两难之间。 红衣人“嘿嘿”凌笑两声,不再与他多话,身形一转,再一次向床边切进,同时大袖翻动,右掌凝聚真力,蓦地以“巨灵金刚掌”力,向床上福郡王击去。 “不行——” 陆安袍袖倏翻,再次劈出了一掌,迎住了对方的掌势,依然是掌风相接。 双方力道,显在伯仲之间,因以红衣人依然不能得逞,更以这般真纯内力交接,设非是一方让步,力道冲击之下,势将难以两全,两者之间,必将有一方受损,或多或少而已。 以眼前之势而论,红衣人主动出手,力道自是较强,陆安坐以应敌,其势自微,真要硬碰硬,后者便不免吃亏,红衣人认识到这一点,自非所愿,掌力方吐,便为之急速回撤,紧跟着取势迂回,转侧之间,逸出七尺开外。 如此一来,非但化解除了与陆安之间的力道相接,却以身势之迂回,开辟了另一战场—— 此刻,呈现他眼前的,却是那位大内一品侍卫‘鹰老太爷’,正是他极欲下手翦除的对象,因以不再犹豫,第二次进招,大袖翻处,一式“巧拿金龟”,五指箕开如钩,直向着卜鹰当头罩落直下,掌势未及,先有一股尖锐风力,悉知内功者俱知,这种。 “内样”真气功力,最具杀伤力,一任这位鹰老太爷功力何等精湛,眼前情况却不敢贸然以身相试。 此番情势较之先前己不大一样,若是红衣人一上来即以这位鹰老太爷为出手对象,以当时情况而论,卜鹰身上的真元内力,正当灌输福郡王通体上下,一时撤之不易,必将难以防躲,万难迎挡红衣怪人如此劲道,雷霆万钧一击,必为丧命,万无可疑,而眼前情势,显然已大有出入。 须知这位身领大内一品侍卫,人称鹰老太爷的武术健者,一身内外功力确具有杰出实力,绝非浪得虚名,先时,自红衣人现身踏进之始,眼看着对方如此气势,自忖绝无幸免活命之理,却是临危万分之际,幸得陆安出手相助,虽是一掌之对,却使他免了一步杀身之难。 这一霎,红衣人虽向自己出手更猛,无如时机一失,已与卜鹰有喘息转手之机。 耳听着卜鹰鼻咽间一声怒哼,头上银发连同两腮球髯,有如刺猖般地“炸”了开来。 事到临头,尤其涉及到他本身性命要紧关头,再也无能顾及福郡王的安危,先时灌输在福郡王身上的真力,已回收过半,此刻猝然猛收下,偌大的躯体,霍地向左面一翻,已躲过了红衣人当头的一掌。 却是这么一来,床上的福郡王万难挺受得住,即在卜鹰真力淬然撤出之际,大吼一声,上身一收,“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原已是伤势危急,全仗着陆安之妙手回春,设非是眼前红衣人之突然介入,只候身上坏血倾出干净,再施以医药救治,一条性命应是可以保全,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大功完成在即的一霎,却平空里杀出了红衣人这个要命煞星。 眼前因以卜鹰内力的猝然一收,重力顿失,陆安即使有华陀之能,也措手抢救不及。 眼看着他全身一阵震动,便自双眼翻白,横死当场。 卜鹰虽说万幸躲过了对方一掌,却因此番真力暴收过猛,一颗心扑通通大为震动,事出仓促,紧接着红衣人再一次地凌厉进招,他便无能招架。 “呼哧——” 随着红衣人的一式闪电出手,将卜鹰一袭漂亮长衣扯下了老大的一片。 红衣人身手矫健,指掌如电,紧接着二指着力地一勾,已深深插进了对方右肋皮肉,“哧——”地划开了半尺来长的两道血口。 以卜鹰之身手,以及贵为“一品侍卫”的当今身份,自出道以来,可谓无往不利,像眼前这样的吃瘪受创简直未之闻也,自是引为奇耻大辱。 胜负既分,更何况卜鹰的伤势不轻,若是不知进退,决计从对方身上讨不了好来。 怒鹰样地发出了一声长笑,笑声未已,这位当今大内一品侍卫,再也顾不得与对方恋战,身子一转,一式“佛光穿塔”——“唆”地已穿身直起,忽悠悠落身室外。 一任他素日目高于顶,极其自负,眼前败局既定,实难再图胜算。当下身势未定,紧接着一连三四个飞纵,已穿越别院,自此倏起倏落,断魂锑羽而逝。 红衣怪人怒声狂笑道:“哪里走?”随后纵身而出,却已有所不及。 他却是心有不甘,身势连纵,紧随着卜鹰之后,翩若飞云般亦自追踪而逝。 一场厮杀,由于他二人的消失,顿为中止,却是那镇人心魄的惨厉情景,使得在场所有人犹自不敢妄动,惊心不已。
四 福郡王的惨死,像是一声迅雷,整个南京城都为之震惊,甚至有关那位大内一品侍卫鹰老太爷的负伤,这里茶楼酒肆也颇多传说。 传说虽不尽是真,每多讹传,有时候碰巧了,却也是八九不离十。 传说的情况是福郡王前为刺客所伤,伤势已经痊愈,一家老小,连同那位大内一品侍卫卜鹰,暂移到城效栖霞古寺去避暑,却是在庙里遇见了“鬼”了,这个鬼不但吓死了福郡王,还与鹰老太爷动了手,两个人打了一架,结果是人不敌鬼,鹰老太爷被鬼抓伤了,落荒而逃。 又有人传说,是庙朝的菩萨显灵,吓死了王爷,更有人引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说是那个菩萨是专门抓鬼的“钟馗”,说得绘影绘形,不容你不相信,惹得官府不得不出面澄,街头巷尾,张贴有辟谣的告示,警告百姓不得妄论,否则一经查获,从严治罪。这么一来,表面上果然收到了相当效果,至于私底下的流传,可就管不了啦,所谓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封住每一个人的嘴,事实上根本是办不到的。 公子锦一手拄杖,踽踽由东头的骡马市大街拐出来,不过是几天的时间,看上去他确似憔悴多了,除了那一双被喻为“灵魂之窗”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之外,整个人都不再精神活现,似乎是病情愈来愈重了。 自从那晚向徐小鹤索回书信,并承小鹤施以医治之后,他不曾再去过鹤年堂,当然与小鹤也就更不曾再见过面,伤势既未痊愈,反倒越来越严重。 不止一次地,他想到鹤年堂去打听一下,那位被喻为神医的陆安先生可曾回来了,却是远远看见那里清兵的严谨防范,甚而入夜之后,依然有人在四周监视,这就使他不敢造次,伤势一天加重一天,几至举步难行。 他是个深精武功的人,自付着此翻伤势的非比寻常,一个练武的人,是不能躺下来的,由于他所居住地方远离市街,与人无武的涉,一旦倒下来,那便与死了相差不远,所以,即使伤势再重,他依然用坚强的毅力支持着自己,每日晨昏两次到外面走动,一来活动身子,二来也有所见闻。 在骡马市大街的道边小摊上,他买了些能够驱毒的草药,打成了草纸包儿,外面用红麻绳系着,手里拄着根竹杖,就这样步履支离地来到了眼前。 十字街口,商旅云集,官人正在鸣锣聚众。 一个头戴红缨草帽的官差,站在板凳上,手拿公文高声宣读着什么,神情甚是激昂,一连听他嘴里报了六七个“斩”字,自是非同小可。 公子锦远远仁立着,自不愿过去凑数儿,万一要是被人看着起疑,一经察问可就麻烦。 他特意绕了个弯儿,转到了一家兼卖面食的茶馆。 “刘麻子”茶馆。 点了一客红茶,在对面犄角找了个座位坐下,只觉着一颗心虚慌得很。 ——他知道,身上残留的毒气又在攻心了,不得不赶紧镇定下来,一面运功调息,俟到小腹丹田穴中,有了温暖的感觉,才自睁开眼睛。 同桌的一个老者,敞着小卦,露出两排鸡肋,正自笑眯眯地向他瞧着。 “小伙子准不学好,”老头子用手里的旱烟袋杆子指点着他:“刚才在李瘤子药摊上我就瞧见你了,什么药你不好买,单买那两种药,嘿嘿,那石富蒲、忍冬藤,这都是化毒的药,后来我跟着你,再看你那两步走,年纪轻轻的就拄着根棍,不用说这是往花街柳巷跑多了,染了一身的毒病,真是……我要是你爹,不用这烟袋锅子狠狠敲你几下才怪。” 平白地惹来这一顿骂,公子锦不好解说,也只是苦笑而已。 老头儿更形得意地说:“怎么着,我可说屈了你?听我说——这种病拖不得,得赶快治,路口头上的烂眼张就能治,他还是专治这种病,光吃药有啥用?得把毒包挑开了,上上药,内外兼治才行。” 公子锦被他说得怪不得劲儿,附近几个人听老头这么一说,都不禁向他打量不已,真叫他哭笑两难,干脆把脸一偏,不再向对方多看一眼。 却是又过来一位先生。 一个白胡子、白绸子大褂的老头儿。 嘴里打着南方口音,说了声:“叨光——”便自不客气地在八仙桌侧面打横坐下。 手里的画眉鸟笼子,扬起来挂在前面吊钩上。 天气闷热,茶馆里特别备有悬挂在空中的大横招扇,由一个小伙计来回不停地用绳子拉动,一来一回,倒也呼呼生风。 黑瘦老头见公子锦并不买他的账,心里大为不乐,嘴里犹自叨叨不停。 “这年头儿,人心都让狗给吃了,年轻人不学好,放着正经差事不干,整天游手好闲,弄两个钱不容易呀,好好存起来,干点买卖生意不好吗?哪里花不了,要往窑子里送?嘿嘿!看看,不能了吧?现在弄了一身病,你说冤不冤呀!” 越说越不像话了。 公子锦被他说得不禁火起,由不住把眼睛一瞪,刚想发作,无意间却发现身边那个体面的老头儿正自笑眯眯地向自己望着,像是存心看笑话似的,不由把一口气忍住,只是狠狠地瞪了那瘦老头一眼,继续低头喝茶,打算把这碗茶喝完了就走。 偏偏那黑老头儿,并不理会对方心里感受,仗着一把子年岁,在此新校场口,开有一家板车店面,人称“板车老赵”,生平最爱管些闲事,为人四海,倒也小有义气,如此一来,无形中竟成了这地方的地头之蛇。 眼前举动,一来是瞧着公子锦这个陌生人行踪可疑,再者当他不学好染了风流恶病,一时激了义愤,倚老卖老地,尽自说个不休。 公子锦才不过喝了口茶,板车老赵的旱烟袋儿已经伸了过来—— “我说小子,你还别不服气,给我说说,你是从哪来的?这两天地方上不平静,你住在哪家客栈?嗯?” 旱烟袋往前一伸,几乎戳到了公子锦脸上。这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白铜的烟袋锅子火落落的眼看着已挨着了公子锦鼻尖,妙在后者的手势一翻,极是轻松自然地已拿住了他的烟袋杆儿,两根手指,不偏不倚,适当其所地正好拿住了烟袋前端,板车老赵神色一变,嗯了一声。 “你小子这是……” 嘴里说着,手下用力向后一拉,想把烟袋夺过来,却不知对方年轻人尽管病体支离,手劲儿却是大有可观,老头儿一拉之下,非但没有把烟袋夺过来,反在对方青年一双手指力捏之下,“咔喳”一声,旱烟袋杆儿前面连同烟锅的一小半,竞为之中分为二,到了对方手里。 这一手看似平常,其实极非寻常,试想那烟袋儿,虽非精钢铁石,乃为太湖斑竹,在老头儿手里,少说也摩弄了四五十来年,其坚韧较之一般金石更有过之,却是对方青年不过轻轻以二指着力一捏,竟然形同朽木腐竹般断为两截。 板车老赵嘴里“啊”了一声,当场就傻了眼。 “你……你……小子,好大的胆——” 心里一急,再加上气,只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烟袋杆儿,当成短刀,直向着对方喉咙上猛力扎过去——却是不知怎么一来,又为对方青年两根手指拿住了杆儿,像是刚才一样,“咔”地又断了一截。 耳听着“咔喳”连声,老赵手里的烟袋杆子一路往前,断若飞絮,纷纷下坠,不旋踵间,已全数报销殆尽,桌面上满是寸寸断竹,狼藉十分。 板车老赵便是食古不化,看到这里也明白了,一时只吓得脸色焦黄,张着大嘴,喉咙里“呼噜噜”直似被痰给呛住了,老半天才算转过念来。 “你……我……”老赵抖颤着站了起来,“我知道啦……你小子八成儿就是外头告示上捉拿的那个刺客飞贼,你好……你小子别神气,你给我等着……” 这么一说,左右座上的人亦都为之一惊,大家伙的眼睛俱都向公子锦集中过来。 对于公子锦来说,当然不是好兆头,这几天市面上早已风声鹤唳,对于那个只听传说,事实上却无从揣测的飞贼刺客,众人心里充满了离奇幻想与恐惧,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焉能不为之惊吓莫名? 公子锦万万料想不到对方老头儿会有此一诈,以他眼前病弱之身,对付面前老赵这般角色,自是绰绰有余,若是用以对付官军的围剿,特别是对方若是精于武功之人,那可就相形见拙,必是不敌,一经为官军所捉,后果将不堪设想。 板车老赵气极的一诈,正好击中了他的软处,一时间大为心虚,简直不知何以自处。 老头儿见状更似得着了理,顿时胆力大壮,嘿嘿冷笑着,手指向公子锦道:“你怎么不说话?不用说——这是真的了,好好……这可是我老赵发财的日子到了,你小子别走,给我等着吧——” 一面说,作势就要向外走,去报信儿。 “慢着!” 说话的竟是那个刚来不久,穿着体面的白衣老人,只见他一只手轻轻持着胸前白须,冷冷发话道:“你可不能随便拉扯好人,这个人我认识,他哪里是飞贼?真正是笑话了!” 随即转向公子锦略略抱拳道:“这不是刘世兄吗……我可是眼拙了!” 公子锦心里一愣,值此要命关头,也只得伪作相识,慌不迭抱拳:“你老人家……” 白衣老人“赫赫”笑说:“这就不错了——”一面转向满心狐疑的老赵,冷冷说道: “足下差一点冤枉了好人,这位是南城刘少东家,去年才中的举人,是位新科贵人,你却把他当成了贼,差一点闹了大笑话,真是糊涂透顶!” 四下各人听到这里,一时都笑了起来,再看公子锦其人,原就生得斯文,白衣人口称他是位新科贵人,多半是真的,一时疑念俱释。 茶馆的老板刘麻子,原在柜上收账,过来察看,一眼看见了座上白衣老人,嘴里“咦——”了一声,大声道:“这不是鹤年堂的陆……先生……吗?你老人家怎么会想到这里了?唉呀呀,失礼,失礼……” 一面说,刘麻子冲着座上的白衣老人躬身打辑不已。 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明白过来,敢情眼前这个白衣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神医” 陆安陆老先生,他在这地方声名极大,虽不能说是妇孺尽知,却是口碑载道。像他老人家这等有声名的人物,怎么也不会想到,忽然出现在眼前这个小茶馆里。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向他集中过来。 公子锦乍听鹤年堂陆先生之名,既惊又喜,心里随即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一时用着奇异感激的眼神,向对方直直望去。 陆安一手持须,面现微笑的看着茶馆主人刘麻子频频点头道:“我们总有两年不见了,你那腰疼的毛病可曾再犯了?” 刘麻子笑颜逐开地道:“你老还记着这件事,托你老人家的福,自从吃过你老人家配的丸药,全好了,一年多没有犯了,你老人家真不愧是活神仙,我还想找一天去看看你老人家,想不到你老竟是自己来了……” 一面说,这刘麻子咧着一张大嘴,四下抱拳,大声道:“各位乡亲,这就是大家知道的陆老先生,陆先生是我们这里的活神仙那……” 陆安摇手笑道:“不要嚷嚷,回头人一多我就走不开了——” 一面说,他站起来取下乌笼子,眼睛看向公子锦:“怎么样刘世兄,还要吃茶吗?” 公子锦抱抱拳,拄仗而起。 先时闹事的那个板车老赵可就傻了眼,原指望向官府报告,拿一份赏,却没想到平空又出来了这位陆先生,经陆先生这一说,这个年轻人竟不是那个刺客飞贼,可是这年轻人既有这么一身奇异的功夫,却又怎么是一个读书的人?还是个新科的举子,可真把他给弄糊涂了,只是张着个嘴,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这当口儿,陆先生一手托着鸟宠子可就同着公子锦出了茶馆,刘麻子非但不收茶资,犹自在后面打躬作揖不已。 出了这条热闹大道,眼前行人渐稀,前行的陆先生忽然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公子锦,蓦地沉下了脸。 “你好大的胆,竟然敢在闹市现身,若非是老夫为你开脱,今天眼看你便走不了,年轻人沉不住气,终无大用,真正可恼。” 一扫先时的温文儒雅,倒像是长辈在教训晚辈那样,却是公子锦承了他的大情,心存感激,却也不便失礼顶撞。 “多承先生关照,感激之至。” 公子锦向着他深深作了一揖,脸上不无尴尬。 陆安哼了一声,讷讷道:“我知道你身上功夫不错,只是此番困于身上的伤,万难施展,一个不慎落在了对方手里,再想活命,势比登天,个人生死事小,坏了大事,却又有何面目去见差你来的那位贵人?” 公子锦顿时后退一步,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陆先生你……” 陆安左右打量一眼,确是没有被人注意,才自冷冷一笑道:“你的事,我早已听说了……此番回来,我那徒儿小鹤给我一说,我便猜到是你,看来你的伤势十分严重,走,先到你的住处,看看你的伤再说。” 公子锦心里不胜诧异,自己此行,甚是谨慎,并无外人知晓,听对方口气,这位陆先生却像是早已知道,一时大为费解。 这几天,他自忖伤势严重,却因官方监视严谨,终不能上门求医,难得今天他自己找来,实属意外,当下是不便谦谢,略略点了一下头,径自率先前行。 陆安状甚潇洒,一手托着画眉鸟笼,只是缓缓在后面跟随。 两个人虽是一路行走,却是间隔距离甚远,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出了市街,来到了荒郊野外。 这一带住着几户农家,水田里种着稻子,青翠欲滴,附近有几方池塘,养着鸭子,完全是一派乡村光景,即在一陌翠竹之后,有一座像是烧砖烧瓦的窑洞。 公子锦回头停下了身子,陆安却已跟了上来。 “怎么,你住在这里?” 陆安甚是奇怪地左右打量着,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住在这里。 公子锦微微一笑,由身上取出了一根铜钥匙,趋前在一方像是窑洞的侧面打开了一扇门,转向陆安欠身礼貌的道:“委屈了陆……” 陆安左右打量了一眼,点头说了声:“妙!”随即潜身进入。 公子锦随后跟进,关上了门,里面四面天光倒也不觉黑暗。再看,竟是间布置甚是简洁的洞室,四面墙壁虽然粗糙,却新近粉刷过,由于是一座巨型窑洞所改置,屋顶呈圆拱形状,上方四周通气孔,改成了窗户,虽不能凭窗外望,却是空气流畅,照明亦佳。 以公子锦今天这隐秘身份,投店住栈,甚至寄宿人家,均所不宜,难得为他找到眼前这样一个住处,堪称绝妙,真正不可思议。 室内置有一榻,一案,四把椅子,桌上文房四宝,各类日常生活必需用品,应有尽有,一概不缺,却有一股浓重的草药气息,充斥室内,从而也就可以联想到,这里居住着一个病人。 坐定之后,公子锦汗颜道:“还要谢谢先生援手之恩,否则不堪设想。” 陆安摆摆手道:“刚才的事就不必再说了,这地方好极了,还住有外人吗?” 公子锦摇摇头:“没有,这里原是为烧筑皇宫砖瓦特置的官窑之一,后来废弃了,又改了染制局子,又废弃了。我的一位长辈买下来,打算改建别的,他人在江阴,要年底才能来,正好就借给我住。” 陆安“呵呵”笑了两声,频频点头道:“这就难怪了,这些日子以来,南京城翻天覆地,都快被他们翻了个个儿,我就奇怪,怎么会没有找到人,想不到你会藏在这里,难怪,难怪!” 公子锦道:“他们也来过这里,只是在外面走走,没有想到里面还别有洞天,又看见洞门上封条,认为不会有人住在这里,就走了!” 陆安一双细长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看样子,你还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 公子锦说:“也许吧!” 对于陆安其人,老实说他并不深知,初初接触,直觉着不失为侠义中人,再加他那位女弟子徐小鹤的一层关系,无形中使得二人一上来就拉近了距离。 “你还在吃小鹤开给你的药?”陆安已由室内的草药味有所察知。 公子锦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小鹤姑娘的药,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很好!”陆安说:“这药对你很有些用处……只是若加上你今天自己买的药,那可就糟了。” 公子锦一怔:“你怎么会知道?原来先生你一直都跟着我?” “你在地摊上买药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陆安点头说:“不错,我找你己三天了,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你,我就不找了……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陆安说:“那时候,我便以为你已经死了。” 公子锦不由呆了一呆,想到自己伤势的沉重,一时为之神色黯然。 陆安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道:“据我所知,你身上的毒质,实在已侵入骨髓,这便是为什么你要扶杖而行的原因了。” 说时,他探手入怀摸出来一个锦缎小包儿,摊开来里面却也物什繁多,递向公子锦道:“这颗药你先吞下去。” 公子锦其实早已体力不继,只是勉力支持而已,此刻却已是衰相毕陈,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对方手里接过药丸,张嘴欲吞之际,心里一动,又徐徐放了下来。 “怎么?”陆安细长的眼睛盯着他:“为什么不吞下去?” 公子锦略一迟疑,鼻子里实已嗅知了那粒丹药的浓重的气味,他虽颇知歧黄之术,奈何这丹药气味古怪透顶,一时竟无能分辨究竟是何类草药所研制。 他为人老成持重,尤其是眼前身担重任,身负延平郡王之重托,意在成就大事,在此之前,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对方陆安先生虽是名重一方的妙手神医,无如总是相知不深,若是心怀叵测,这粒丹药便能实实要了自己的性命,焉能不防? 自然,最重要的是,何以能确定,他真的就是陆安?安能确知他不是别人所伪装? 那么一来,岂不着了他的道儿? 虽然有这么许多的顾忌,公子锦却能在极短的一霎间总结判断,随即点头,称了声谢,把手里的丹药吞下肚里。 陆安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是在疑心我不是陆安,还是怕我药里有毒?” 公子锦道:“你若是陆安,便不会在药中下毒,若在药中下毒,便不是陆安,两者其实只是一个问题。” “那么我到底是不是陆安呢?” “你是陆安……”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因为——我断定你便是陆安。” “哈!”陆安仰空一笑,“有意思,看来这个问题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公子锦略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点头道:“果真是不世良药,现在我更能确信,你是陆神医了,因为药已发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的手脚开始有了温暖,证明药效显著。如果我猜得不错,大概我这条命已保住了一半,死不了啦!” 陆安嘿嘿一笑:“你似乎很自信,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死不了并不代表痊愈,一个活着的残废人,有时候比死更痛苦,更没有意义!” 说时,他已探出手,扣住了公子锦的腕脉上。 公子锦便不再吭气,短暂沉默之后,陆安松开了手指,用着惊异的眼光打量着他说: “你的内功果然已有了相当火候,人能练到这般境界确是不易,现在我可以真的告诉你,你死不了啦——不仅仅是半条命,而是整条性命。” 公子锦长长地吁了口气,十分舒畅地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我确知你是陆安先生之后,我已知道我死不了啦!而且,我更相信我遇见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真正可喜!” 陆安说:“是不是贵人可不知道,不过救命恩人大概是错不了,来吧,现在让我瞧瞧你的伤吧。” 公子锦依言站起,走向床边,脱下上衣,平躺下来,陆安一面为他揭下膏药,随着他五指按处,已把一组细小银针,插在他穴脉之内。 “这一掌真是险乎其险。”打量着公子锦身上的伤,陆安讷讷道:“要是上下一分之差,气走心经,或是右窍,一任你内功超群,也万无活理。” 公子锦“哼”了一声,讷讷道:“有这么险么?” 陆安把一根特长的银针插入对方要紧脉穴,并且不时地捻动,即有丝丝气机顺针直下,向对方身上各处脉络扩散不已。顿时,公子锦即感觉到通体大燥,瞬息间已出了一身大汗。 “卜鹰这一掌,原是想要你的命的,他的黑煞手功力十足,果然有一掌生死之能,所谓‘病入膏育’,那‘膏’、‘盲’两处,正是这个部位,只差在上下一分距离而已……” 公子锦聆听之下,自是惊心不已。但更惊讶的是—— “你?”他用着诧异的眼神看向陆安道,“你怎么知道伤我的人是他?” 陆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多了,你也别奇怪,先忍着点儿疼……” 话声一顿,蓦地指尖挑动,已点中在公子锦左胸乳下三分穴道。 公子锦“啊”了一声,全身已动弹不得。张口待要说些什么,才知欲言不能,敢情是已为对方点了哑穴——但是,此番作为与医治体伤应属无关,却又为什么? “小伙子,先忍着点疼,死不了。”陆安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脸色阴晴不定: “刚才你不是对我有所怀疑吗?现在该我对你怀疑了。” 说时,他已顺手自对方身上抽下了那条内藏书信的腰带,公子锦顿时全身一震,起了一阵颤抖,喉咙中由于过于激动,发出了“克克”的声音。 “你不用着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是证实一下你的真实身份而已。” 一面说,已把那一封藏匿于束腰里的秘函取了出来。 前文曾叙及,这封密函,乃是延平郡王郑氏致交大明三太子的密件,且书有“公子锦肃陈”字样,信封骑缝处皆为火漆所封,盖有印信,可以理解,自是极为重要。 公子锦之所以显现出如此紧张自然是与此有关,若是陆先生贸然把书信开启阅看,那便将犯下了他心目中不可饶恕的大忌,双方势难再与和平相处,一切将是不堪设想,由于密札的曝光,他亦势无颜返见延平郡王,也只有一死以报郡王对他的知遇大恩了。 是以,公子锦所显示的眼神、神情,竟是如此的焦急、急迫,甚而涵蓄着“祈求” 的意味,祈求着对方万万不可开启阅读的强烈意愿。 所幸,陆安也同他的女弟子徐小鹤一样,并没有拆阅之意,只是反复地查看这封密札的外表,像在判断着它的真假。 最后,他总算取得了认同。 “不错,这是延平郡王的亲笔密件……你既蒙托如此重任,当然不是泛泛之流。” 说时,他随即把书信按原样叠好,放入束腰之内,同时右手拂动,劲风过处,公子锦但觉身上一松,先时被点置的穴位,已被解开。 “你——”公子锦忍不住冲口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陆安用手捋髯,微笑道:“只是证实一下而已,这么看来你便是公子锦了?” 公子锦冷笑了一声,颇为不悦地把头转向一边。 陆安道:“你的真实身份,对我来说远比这封书信的真伪证明更有兴趣——” 公子锦听到这里,忍不住霍地转过脸来,奇怪地向他看着。 陆安笑得更神秘—— “现在请你告诉我,公天羽是你什么人?” 公子锦又是一惊,在陆安眼光催逼之下,终于承认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父亲…… 你……” 陆安慨叹一声:“父为忠臣,子为侠土,令人可敬,实不相瞒,令尊生前在福建总兵任上,曾与老朽有过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他与延平郡王私交甚笃,追溯有年,郑王爷之所以能成功拥有台湾,令尊的大力支持,慷慨输兵,应有一定的作用。” 微微一笑,这位妙手神医更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我又想起了一个人,令尊生前,与武夷山的一位前辈侠隐钟先生交非泛泛,常有往还,看来你这一身杰出武功,当是钟先生所传授了……是不是?” 公子锦缓缓点头道:“你……都说对了……前辈……请原谅我的无知……” 一面说,待将下床见礼,却为陆安按住。 “你还不能动——”陆安极是欣慰地打量着他说道:“小鹤才跟我一说,说到了你姓公,提到了你身上的这封密函,我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却是还没想到你是钟老弟的爱徒,哎呀——屈指算算,我与他老人家总有二十几年没见过了,如今可还健在?” 公子锦说:“在,只是很少下山了。” 陆安很高兴地吁着气,转向公子锦身上望着:“来,先瞧瞧你的伤吧,往后的事还多着呢!” 话声一歇,左手忽出,蓦地按在了对方胸前穴位,同时右手迅速动作,已把插在对方身上的一组银针拔落,公子锦方自觉出对方按在胸上的那只手上传过来大股气机,后者其时已与自己本身真息相联结,汇为一体,只觉着身上百骸一阵发酸,即由伤处淌出了涓涓热血。 陆安即用早已备好的一个木盆接住。只见那些淌出的血,黑如墨汁,较诸前此所放出的素血更为浓稠,腥臭难当。 渐渐地,这些血液转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陆安用晶莹的指甲,在血液上沾了点,仔细地看了看,凭着他多年的经验,一眼即可断定,血中已不再含有毒素。 “好了!”他说,“现在你这条命真正地保住了!” 公子锦喜悦地道:“真的?这么快。” 陆安说:“这些血你以为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是从骨头里淌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原先藏在骨髓里的毒已经完全清除干净了,你可以放心,以你的功力,如果调息得当,不出七天便可复原如初,可喜可贺,你放心吧!” 公子锦在床上抱拳道:“谢谢前辈!还有那位小鹤姑娘……你们真是我的大恩人!” 陆安退向一旁,在水盆里洗净了手,用一方洁巾揩拭,回头笑道:“人是应该互相关怀和帮助的,实在说,真正救你性命的是小鹤,因为她把你身上的毒,除了藏在骨髓里的以外,已完全驱除干净,第二个救你活命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内功充沛,控制得当,也没有办法忍耐到现在,这么说来,第三个救你不死的才轮到我,吉人自有天相,我们的遇合,表面上好像是人为的,又有些偶然,其实,如果你精通命理的话,就会明白这一切早已是前缘注定,这是天意,总之,命不该死,五行有救,命里该死,活神仙也当面错过,哈哈,这道理在你越年老越能有所体验,真正是强求不来的。” 公子锦倚身床侧,大伤初愈,身子虚弱得很,聆听之下,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话虽如此,人若是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不靠自己争取,那不太懦弱,太无能了吗?” 公子锦看看面前这个充满了智慧、深奥、神秘的老人,用着坚定的语气接道:“我以为自己的命运,完全操持在自己的手里,你想成功有所作为,更得去争,去奋斗,那么,才会有所成就!” “这可也不一定。”陆先生一派斯文地在他床边坐定,笑态可掬地道:“其实,你所说的这种想去争,想去斗的性情,原也是命里早已注定。” 公子锦怔了一怔,问说:“这么说,命运和性情是一回事,分不开了?” “性有性源,命有命蒂,二者即合又分,是二又是一。” 陆安嘻嘻笑着,神态愈显安祥。他举头向着四面天窗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一个人的命好,并不表示运好,性与命有着直接的关系,却与运又是风马牛不相及。小伙子什么是学问?认识性认识命,知性知命知运,才是大学问,其它的都无足轻重,只是举世滔滔,真正了解到这道理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固而本末倒置,浪费了浮生多少岁月、时间,岂不可叹!” 像是把话扯远了。 公子锦若有所悟地打量着他,越觉得面前老人那张慈祥的脸,闪烁着睿智的奇光,忽然使他联想到远在武夷山早已闭门归隐的恩师,他们二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相似,只可惜,在过去追随恩师的那段漫长日子里,自己年幼无知,虽然学得了别人梦寐难求的绝技武功,但是恩师的那些极富哲理思想,超越凡世的经纶学问,还不是当时小小年纪的他所能领会贯通的,这一霎,忽然由陆安先生身上,竟似追循到昔日恩师的影子,确使他内心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你知道吧!”陆先生说:“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循着命运早已为他们安排好的一条路,在那里打转翻滚,一任喜怒哀乐,数十年光阴,弹指即过,临老不免一死,空空而来,空空而去,真正无聊,却也无奈……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有所怀疑,去探索生命的奥秘,其中更少的人由探索而认识到生命,如能进一步掌握到生命,便是这个天底下一等一的圣人。从人能胜天,到天人合一,这是一条漫长而充满了奇趣的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踏入门径,哈哈,话越说越远了,小伙子,你既是武夷山钟先生入室弟子,何以对此性命之学,并不深知?岂非空入宝山,白白……” 顿了一顿,他却又哑然一笑,喃喃自语说:“这就是了,钟先生一世奇才,未有不洞悉先知者,倒是老朽不及见此,疏浅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到这里,待要起身收拾离开,却又微微一怔,“咦”了一声:“有人来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等要坐起,却为陆先生按住。 “你不要动,再听听。” 说话的当儿,才自听出一阵“得得”蹄声,由远而近,直趋当前。 来者竟似不止一骑,总在四五骑之多。 “是衙门里的人。”公子锦睁大了眼:“他们到底找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呢?” 陆先生忽有所悟,点点头道:“是了,我竟是小瞧了这个人,倒看不出来。” 公子锦问:“谁?” 陆先生以手按唇,小声道:“就是你刚才在茶馆得罪的那个板车老赵,他敢情是远远跟着我们了。” 公子锦“哦”了一声,点头道:“就是他,我离开茶馆的时候,看见他也走了,原来他是到衙门口去告我的状去了,真是小人一个。” 说时作势就要起来,陆先生轻轻又“嘘”了一声,沉声道:“有人来了。”向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果然就听见了一墙之外有人践踏着石砖瓦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墙面上有敲叩之声,这声音起自墙尾,一路敲响过来,显然是在探测里边的空实。 公子锦立时有所警觉,因为那一扇通向内室的暗门正在这一面墙角,对方一路叩来,不难为他发现,那时再想藏身可就不易,当下忙向着陆安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有此一虑。 陆安微微一笑,显然胸有成竹。端了一把竹椅,面门而坐——如此一来,对方只一开门便会首当其冲地与他迎个照面。他更能由对方脚下带动的声音判断出来的人只是一个,其他的人却在别处大肆翻动,砖瓦废墟响起一片凌乱声音,却是唯独这一个人,心思细巧,考虑到这一面废墙之内是否藏有暗室,无如他的聪明,却为他带来杀身之难,诚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墙面的“笃笃”声一路而近,显然是对方用手中铁器敲出的声音。 这样的敲击最能探测墙面虚实,那一扇虚设的暗门,便自在这一阵细心的敲击声中明显地暴露了。 蓦地,声音停住。 紧接着门上又响了几声,两相比较之下,暗门这一面的“中空”声更为明显,毫无疑问,对方必将有所发现。 随即门上的暗锁为对方发现了。 陆安一片安详地坐着不动,由他镇定的神态所显示,似乎他早已测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包括对方将以何种姿态进来。 床上的公子锦倒也沉着不惊,事实上以陆安这等的“高人”去对付官府内的一干酒囊饭袋,简直不必大惊小怪。却是,值得担心的是,对方若是呼朋引类,大举闯入,混战中便将难料输赢胜负,而陆安的安详显然判定了对方在“贪功”心切的私欲引诱之下,为图独揽大功,必将是独身潜入,这个假设,果然是完全正确。 那扇门虽是厚重,却不曾上锁,对方在作势用力一推之下,顿时敞了开来。 一个身着蓝衣,衙门“捕快”装束的长身汉子,当门而立,手上提着口镔铁长刀。 事出伦促,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暗门乍启,对面的椅子上,竟然神态安详地坐着个老人。 一惊之下,蓝衣汉子竟自呆若木鸡地站在了当场,却是对面椅子上的陆安,以逸待劳,早已胸有成竹,乍然相见之下,右手突翻并中食二指,一指“隔空点穴”,凌空直向蓝衣汉子“心坎”要穴上点来。 蓝衣汉子简直连眼前老人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即在陆先生乾元真力所汇集的隔空指力下被点中了“生死”要穴,登时全身一麻,双眼一翻,霍地向前面直倒下来。 陆先生长腿一伸,极是轻巧地接住了对方倒下来的身子,随即轻轻地把他平置地面,紧接着他身子微有晃动,已飘身而出,那一扇才经开启的暗门,紧接着又关闭如初。 好快的身子,动静之间,一如闲云野鹤,丝毫不着痕迹,落入公子锦眼里,顿时即知,这位陆神医非但医术高超,即以这一身内外功力而论,当今江湖实难想象能有几个人堪与伦比。 公子锦万难在床上保持安静了。 当下欠身下地,好在他体内剧毒,已被陆安完全清理干净,只是伤了些精血元气,复原指日可待,眼前更无碍于行动。 地上被点了重穴的蓝衣汉子,牙关紧咬,脸若金锭,仍在昏迷之中。 公子锦匆匆把他拖至墙根,预料着此人一半时不会醒转,自己大伤新愈,自忖着不宜应敌,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陆安神技高超,大可放心,容他独自处置一切。 像白鹤样的轻巧,陆安已掠身墙外。 在一座废窑侧面,他掩住自己的身子,却已把来人一行,窥伺得一清二楚。 稍远柳树边拴着五匹马,可以想知来人一行共是五个人,除去方才已经打发一个之外,下余四个俱在眼前。不出所料,板车老赵正是其中之一。而且,显然还是带路之人。 其他三个,一个瘦小个头儿的矮子,背插双刀,留着短须看来有些身份,像是一行之首。 其他二人,各着号衣,身材甚高,一个手持长刀,一个却拿着根齐眉铁棍,由装束上看来,应是属于城防五营的军士,那矮子身着绸质便衣,看来风尘气息极重,倒不似行动刻板的官人。然而,无可置疑地,他却是一行之首,身份暧昧,令人不解。 “你看清楚了?”矮子停下脚步,双手叉腰直瞪着板车老赵:“是这个地方?” “错不了,许爷!”老赵左右打量道:“我老远瞧着他们往这边走,这附近又没有别的地方,非是这里不可,这小子……” 姓许的矮子挤着一双三角眼,哼道:“那可也难说,那边还有个集子,人多啦,这种地方哪能住人,瞧瞧,墙都塌啦!”说时抬腿一跺,“哗啦”一声,踹倒了一堵墙,他本人身子一晃,蹿起了丈许来高,落在一座窑顶子上,身法巧捷,果然有些伎俩。 接着,他便施展身手,在窑顶上一路践踏踩跺,耳听着“哗啦……哗啦……”声响,每跺一步,即形成一空窟窿,落下的砖石发出砰砰声响,这样如果窑洞里住的有人,肯定不能藏身,若不现身而出,便将为落石所伤。 如此,这个姓许的矮子,在窑洞顶上一路践踏,瞬息间,已踩踏一遍。 别看他身子瘦小,两只脚上竟然有如此力道,自非一般江湖人物,看在陆安眼里,不由暗暗一惊,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这里共有废窑十数座之多,公子锦掩身的一处乃是其中看来最不起眼最颓废的一处,只是,这个姓许的矮子若不厌其烦地一一泡制,公子锦是否还能从容藏匿不为发现,实难预测。 “二位也别闲着了。” 一面说,姓许的矮子已蹿上了另一座废窑,一面支使着两个大汉道:“你们下去瞧瞧,有什么动静没有。要是有什么响声,只管破门而入,封条撕毁了都有我,明天招呼他们过来再贴一张。” 两个汉子应了一声,听令行事,随即向践踏之后的废窑行来。 姓许的矮子却已跳向了另一座废窑的顶层。 陆安这一霎神不知鬼不觉地却已藏身附近,他原是居心仁厚,一世侠医,平日出手,非万不得已,绝不欲取人性命,只是眼前情形,有所不同,板车老赵既已发现了自己与公子锦的同仇敌忾,一旦消息外传,南京城今后再也不容自己留身,非但如此,即使鹤年堂主人徐铁眉父女一家老小也将脱不了干系。正因如此,眼前这几个人无论如何也饶他们不得。 两个大汉,一名曹开一名方武,连同先时被陆安点了穴的那人,三个俱在南京城防营当差,是专门挑选出来,负责巡防查缉地方,所谓“神虎营”的卫士。 提起“神虎营”来,京城内外百姓,无不闻名丧胆,盖因为这个营所负的特殊任务,给人以无比阴森恐怖感,任何人若是被捉进了“神虎营”,不用细说,这个人的一条命八成儿是保不住了。 清廷为巩固江山,生恐明室死而复生,在各处通衢大镇皆设有这类“神虎营”的特别军事组织,观其职权,既不同于当地州府衙门,更不受其节制,为了培育这类特殊组织的武力功能,更由大内抽调了不少属于皇家的大内侍卫,专司教授各人武功技击,期能人人皆有异能,以供进一步对有所异图者的血腥镇压。 眼前这个姓许的矮子,便是由大内抽调来的高手之一,目前在南京“神虎营”充当“武术教授”之职,这人出身关外,原是打家劫舍的一名惯匪,叫许天梭,绰号“鬼影子”,精擅轻功,暗器,难能的是练有一双铁腿,为人阴损奸诈,是个相当厉害角色。 公子锦连日谋刺清室大员,郡王诸案,远近震惊,官府悬有极重的花红赏额,这便是板车老赵之所以通风报讯,许天梭轻衣简从,并不曾惊动多人的原因。 却是这么一来,为他们自己种下了不幸的杀机。 持有长刀的曹开,践踏着脚下的乱石,方自转过眼前一堵石墙,蓦地发觉到紧贴着墙身站着的陆安,登时为之一怔,大大吃了一惊。 “你——谁?” 长刀待举的一霎,对方老头儿却已先他一步的蓦地飞起了右手大袖,像是一口利刃那般的锋利“唰”地自他喉间扫过。 曹大个儿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自直挺挺地仰身直倒了下来。 陆安以一式“飞袖断喉”之功,取了曹开性命,身子更不停移,似飞鹰般的灵巧,“呼”一式疾转,已掠出一丈五六,来到另一名大汉方武正前。后者已似有了警觉,手上齐眉棍抖出了一式“黄龙穿塔”,直取陆安当心。 却是万难得逞。 这一棍眼看着已经捣实,对方老头儿瘦长的身子,竟似鬼影子样的空虚,一下子吞没了他的棍梢,方武心里一虚,待将改招换式,收回铁棍,陆安一阵狂风般地已袭身而近。 依然是施展他极其玄妙凌厉的飞袖功——像是一口迎面直劈的利刃,“噗”地袭中方武额头,一如前状,后者连半声也来不及出,便自翻身倒了下来,手里的齐眉铁棍“当”地击中地面,发出了清悠嚎亮的一声脆响。 这一声响,自不免惊动了房上的人。 真像是“鬼影子”样的轻巧,许天梭蓦地自邻近窑顶上飞身而下,极其轻飘的三起三落,已来到了眼前。 在乱石纷陈的废窑瓦砾之间,二人对面站立,简直不需多说,敌对的气氛已极其浓厚,直觉地,已使得许天梭感觉出面前的敌人何许人也。 “好——你就是神医陆安,陆老头儿吧?” 说时,许天梭仰头打了个哈哈,三角眼里凌光四射,向前一连踩了两步,霍地双手后探,把插在背上的一双乌柄长刀撤在了手上—— “真正是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还是练家子,许某不才,今天倒要见识见识阁下身上的不世绝技。” 双刀齐交右手,霍地向胸上一抱,空出一只手,摆了个“丹凤朝阳”的架式,蓦地拉开了门户架式,却也非比寻常,使得一向自负,轻易难得一现身手的侠隐人物陆老先生为之怦然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 两只细长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逼视着,一只手略略抬起拈在颌下的长须。 “姓许的,你报个万儿吧!”陆安不怒自威地道,“驻马店‘长’字门的‘矮山神’鲍岳是你什么人” “鬼影子”许天梭突地呆了一呆—— “你……”他几乎胆怯了:“怎么,你跟鲍老爷子有旧?” “我们见过!”陆安嘻嘻一笑,“他还健在吗?有条腿不大得劲儿吧!” 许天梭蓦地向左面一闪,掠出七尺以外,倒抽一口冷气样地打量着对面的老人——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在长白山采药的先生。鲍老爷子的那条腿,敢情就是你给他废的!好……呀……想不到你竟然藏身南京来了!鲍老爷子找了你十年,没有找着你……好好好……今天却被我许天梭找着了。”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那个长白山采药的先生!”陆安冷森森地笑道:“姓鲍的当年干的好事,我留着他一条命,已算是对得起他了,他不退而自省,反倒还有脸找我复仇,哼哼,不用说,你是他的入室弟子了?我只见你那一手‘丹凤朝阳’的架式,就知道你的出身,你们驻马店‘长’字门,近百年来,一共出了两个能人,一个是白二水,一个就是鲍岳了,姓鲍的如果正经为人,绝不会落得今日下场。” 说到这里,陆安由不住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手指向对面的许天梭,冷冷接道: “你的功夫不错,但是在我看来,还超不过当年的鲍岳,看在当年白二水高风亮节的份上,你们总算是一脉渊源,我破格地就饶你这一回,你走吧。” 许天梭怔了怔,瘦小的身子蓦地又往下蹲了一蹲,两道眉毛抬高了又放下来,放下来又抬高了,瘦削的脸上固然满是不屑与狰狞,却也不无狐疑。 ——他当然知道当前的这个老头儿不是好惹的,自己师父那等身手,当年还在他手里吃了败仗,落了个残废终身,自己又安能取胜? 却是,他另有“高招”。只凭对方这样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打发走了,可也太丢人现眼了。 “陆老头,你这是高抬贵手了?”许天梭冷笑一声:“你老人家把话说清楚了,姓许的听着你的!怎么,你这是要我脚底抹油,一走了之,是不是这么回事?” 陆安一笑说:“当然不是白白就放过了你,你还得答应我两个条件才行。” “还有条件?” “当然!”陆安讷讷道:“我知道你今日在大内当差,却要你辞去这个差事,返回你的老家驻马店,闭门思过,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踏入关内,你如亲口答应,我姑且信你一次,要不然,哼哼……三个月之后,我当至京亲自索你性命,信不信由你!” 许天梭一声怪笑道:“老儿,欺人太甚!” 话声出口,身子已蓦地飞跃而起——一起乍落,两口刀化为两道长虹,双双直向陆安双肩上猛劈下来。 刀下老人陆安只是猛地向上一伸身子,许天梭那么快速的双刀竟自双双劈了个空。 “鬼影子”许天梭倒也有些能耐,不愧“长字门”出身,一式落空之下,不待双刀落实,猛可里向侧面一个疾翻,“嗖”地飞纵出丈许之外。 果然,由于他的机警,躲过了陆安翩若流云的一片飞袖。“鬼影子”许天梭脚尖方一沾地,紧接着身子一个倒仰,施了个“卧看天星”的身式,由于背脊的一个特殊动作,压动了秘藏背后的一件特殊暗器“五云喷火筒”的暗钮,耳听着“哧哧”两声尖响,自他后颈间喷射出两道黄烟,发出了两粒秘制暗器。 陆安早在会见此人之初,即已发觉到对方背后鼓膨的像是背着个管状物什,却是没有想到竟是大内秘制的火药暗器。 这类阴损物什,原系出自江南火器名匠蔡小天父子之手,后为清廷大内所物色,揽为大内禁军火器教习,专为制造各类火器药物,无不极具杀伤功力,阴毒之至。 眼前“五云喷火筒”便是一例,那喷出的一双丸药,纯为硫磺、硝石及黄磷所秘制,着物即行爆炸,随即起火燃烧,人畜一经沾上,不死必伤,厉害得紧。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东西,“鬼影子”许天梭才敢与陆安正面交手为敌。 眼看着一双弹丸,在黄色烟雾弥漫之下吱吱作响,作弧状直向陆发身上袭来,其势既快,简直不容人闪躲逃离。 陆安何许人也,焉有不识得厉害之理?无如眼前暗器来势既快,更不曾料想到,对方竟然会施展如此恶毒伎俩,发出硫磺火器,向自己猝下毒手,不由微微一惊。说时迟,那时快,两点火弹已临眼前。 闪躲不易,接触不能。 急切间,陆安身子向下一矮,淬然以真力灌以衣袖,霍地大袖飞扬,发出凌然罡风! “呼——” 却是两粒弹丸,劲道疾猛,陆安原意以袖风将之驱离现场,即使爆炸亦为祸不大,哪里知道,对方硫磺弹丸,发之特制钢簧,劲道奇猛,袖风迎处,非但未有将之驱开,两相迎击之下,一时竟为之爆炸开来。 “砰!砰!”两声巨响,溅发出满天飞星,一如流萤万点。四下里一阵劈啪声响,爆炸射出大片火光,其势之猛锐,简直令人震惊。 陆安虽已有所料及,却不知如此毒恶。更不曾料到两粒小小弹丸,一经爆炸开来,竟具有如此猛锐功力。双方距离如此之近,再想从容脱身,哪时还来得及? 总算他临危不乱,功力杰出。一经着念,随即付诸行动,身子陡地向后一纵,施了个“怒龙升天”的急起之势,一式倒翻,“呼——”地拔空倒起。 饶是如此,亦不免为爆炸开来的火星所中。 耳听着“波!波!”两声细响,长衣下摆,左侧大袖各着了一点,吱吱声里,冒起了大股黄烟,紧接着呼的一声竟为之燃烧起来。 “鬼影子”许天梭一时大喜,眼看着对方中弹火起,哪里肯轻易放过?怪啸一声: “老儿,哪里走?”蓦地拔身而起,三起三落,飞燕掠波般,己扑到了陆安身前,双刀并举,长虹架波般直向对方身上砍去。 这一手至为狠毒,乘虚而入,防不胜防。 却不知陆安身手,已入化境,一时不慎,虽然长衣着火,却不曾伤着他身上肌肤半点。 许天梭双刀并至,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他身上,却在陆安不着痕迹的一式巧妙“金蝉脱壳”时,褪下了身上长衣。 非但如此,那一袭着火的长衣,更在他巧妙手法运施之下,有似火龙一条,呼地盘空直起,“呛啷”声响里,已把来犯的两口长刀卷在一团。 紧接着陆安一喝叱:“撒手!” 长衣振处,力道万钧。 “鬼影子”许天梭只觉着两只掌一阵发热,一时间竟为之虎口迸裂,掌中双刀随即脱手而出,呛啷啷坠落十数丈外。 许天梭“啊”了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待将退身却已慢了一步。 随着陆安身子的欺近,长衣火龙的一式伸吐,噗地缠在了许天梭腰上,后者只觉着腰上一紧,其力万钧,简直不容他作出准备,已为对方大力拔起,空中飞人样地摔了出去。 “噗通!”一跤摔出三丈开外,跌了个四脚八叉。 非仅此也,这一摔力道至猛,却因为许天梭背上藏有“五云喷火筒”的火药暗置,如此一来,在重力撞击之下,顿为之爆炸开来—— “轰隆!” 大片火光射自许天梭背上,声音震耳欲聋,至猛的爆炸力,竟使得许天梭整个身子飞腾了起来,接下来的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没,一时间全身上下,连同头上发辫俱为之起火燃烧起来。 许天梭一摔之下,已然发晕不起,那里经得住随后的一炸之威?更何况全身火起! 眼看着他着火的身子,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自不再移动,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没,空气里飘送着强烈的硫磺火药气味,间和着油脂的燃烧,吱吱作响,极短的一霎,已化为一堆发黑的焦炭,惨不忍睹。 目睹着此一刻的惨烈剧变,陆安亦为之惴惴不安,却也无能制止。 “鬼影子”许天梭多行不义,此番报应到了自己的头上,竟然丧生在自己的火药暗器之下,真正鬼使神差,始料非及。 一声马嘶,划破了眼前的肃静。 即见一骑人马,自附近林边蹿出,亡命般掉头奔驰——马上人惊惶万状,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正是那个号称“板车老赵”的人。 在目睹着此一霎的剧变之后,板车老赵只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在现场逗留?当即潜向林边,跳上马背即行开溜,却是胯下坐马存心跟他过不去,发出长嘶,使得他行藏败露。心里一急,忙自带回马头,打算策马入林,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马首当前。 白皙、修长、长须飘飘,正是那个令他怕得要死的神医陆安,神兵天降,倏乎来去地又自现身眼前,坐下黄马,当此一惊,长啸一声,蓦地人立前蹄,却把背上失魂落魄的赵老头儿一个倒掀,给摔出了丈许以外,“噗”地一头撞在了乱石地上,便自不再移动。 陆安纵身而前,细看了看,敢情板车老赵一头正撞在石头上,偌大年岁如何当得? 淌了一地的血,竟是死了。 他原意向对方晓以大义,只要老赵答应今后不再与自己二人为敌,守口如瓶,便放过他一条活命,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跤从马一摔下,竟然一命呜呼,真正命该如此,无话可说。 五个人汹汹而来,旋遁间,竟然都遭了报应。 眼前清理善后,少不得还有一翻折腾。为了不使官人起疑,陆安特地把板车老赵与许天梭以及三名军差的尸身分别在远处移放处理,给人以扑朔迷离,不着头绪之感。最后把马匹带到山野趋散,暂时结束了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打杀场面。 由于掩饰得法,附近地势空旷,更不曾惊动人家,公子锦只要小心谨慎,提高警觉,仍然大可暂时安心居住这里,一时半会还不致为官人发现。
五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内皇差鹰太爷的离奇负伤,原已震惊全城,为此兵马调动,禁卫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严状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紧接着大内待卫许天梭以及“城防营”一干军卫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无形中又激发了一天狂涛……这两天人人头顶上都像是罩着一片乌云,谁都不能保证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放眼当前闹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间或着更有官人的巡逻,遇见不顺眼的人,少不得还要仔细盘问一番,这就更加添了紧张、恐怖气氛,居家过日子的人,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设非必要,干脆连门也不出了。 城里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也无端受了牵连,遭到兵马指挥衙门的一纸封条,大门紧闭,暂停香火进拜,等待官人的详细盘查。 ——都因为福郡王死在这个庙里,那个装鬼弄神的刺客,太过虚玄,和尚们四大皆空,虽是出了家的人,却也不能说完全脱了干系。 兵马提督衙门的郭镇台亲自带了二百名差卫劲卒,即在福郡王事发的第二天,大举开进了庙里,并在外面小殿设了临时指挥衙门,其他各人,悉数全都住进了大雄宝殿,和尚们几乎被挤得无处藏身,所幸这座古刹,规模宏大,占地极广,大雄宝殿之外,还有三处偏殿,勉强还能维持着五百僧众的日常功课。外面朝山进香的香客虽然暂时断了,里面的香火却不能断,暮鼓晨钟,讲经膜拜如仪。 老方丈法号“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颀修长,听说是中年慕佛,在沧州青禅寺出的家,一转眼可也四十来年,算得上“老资格”,其人沉默寡言,为人极有分寸。瘦削的长脸上,刻画着两道深入的皱纹,难得一展笑靥,给人的感觉过于严肃,却是乐善赏罚分明,是以极得寺憎爱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号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师称之。 就拿眼前这件大事来说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这庙里丧了性命,上方怪罪下来,猛方丈身为一庙方丈,自然脱不了干系,接下来的庙门查封,对外香火断绝,虽说是暂时性的,却也关系重大,换在别个庙里,早已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他却能处变不惊,逆来顺受,个人如此,五百僧侣在他约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样以和平处之,却是难能可贵,持之不易。 猛大师早年习武,没有出家以前,在鲁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义,翦恶除暴,已颇有侠名,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汉,甚而前推至黄巢造反出没之乡,人民生性彪悍,极重义气,猛大师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说是在家乡因为闯了祸才跑出来的,至于后来又怎么在沧州出家当了和尚,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却是有此一点渊源,这栖霞古寺在猛大师接掌之后,武风甚盛,南院的“达摩堂” 便是在他老人家亲手倡导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号“无叶”的和尚所掌管。 说到这位达摩堂的“无叶和尚”,他的来历可就讳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严格说起来,“无叶和尚”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甚至他还有妻儿老少,每年总有百八十天不在庙里,说是外出化缘,猛方丈既听任他来去自主,别人谁又管得?加以这和尚一身拳脚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轻功来去,十八般兵器,也极称高明,“达摩堂” 在他主持之下,八年来确实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无如和尚练武,无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声远不如习武成风的南北少林寺那般为人称道,栖霞寺名重佛门,仍在于它的历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为达官贵人视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经座,照例也都是在此举行,是以名声远播,远近皆知,倒还不曾听说过什么“以武会友”类似少林禅寺的趣事。 栖霞寺自从住进了兵,门上再加了个十字封条,看起来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 郭镇台官高位显,既然亲身坐镇,住进了庙里,此番坐镇,办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亲兵,人人都有一个场面,虽是住在庙里却是难守清规,日常三餐,不断荤腥。一脚踏进庙里,酒肉飘香,间以旁殿的檀香木鱼,极是大相径庭,这一切,套句禅门偈语,真个“不可说,不可说”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阵阵凉风由侧岭一陌丛林习习吹来。在禅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后,猛大师摸了件素纱袈裟,独自个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弥奉上一碗清茗之后,合十待退。 猛大师唤住他说:“你去一趟,到达摩堂看看,‘无叶’在不在,叫他就来。” “元叶”来了。 四十五六的年纪,一身蓝短衣褂,中等个头儿,浓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对面竹凳子上坐下来。 小和尚献上了茶,自个退下。这院子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山蝉在附近树梢上“吱吱——”叫着,时有习习凉风吹过,自此而看,远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红叶初染,尤有诗情画意。 “还是老师父你这里好,我看比你让给郭镇台住的那房子还好,又安静,又凉快,还有风景可看,好极了。” 无叶和尚一边说一边径自站起,抄着两只手四下观赏起来。 对方猛大师只是微微颔首,面现微笑,却也不急于说出找他来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灵犀,却又心照不宣。 蓦地无叶和尚向右面一转,待要向附近一丛松柏行去时—— “阿弥陀佛——”猛大师忽地发出了一声佛号,即唤道:“无叶——” 无叶和尚闻声止步,回头道:“老师父——” 便只是这一刻的耽误,耳听着身后,衣袂飘风声“噗噜”一响,一条人影直起当空,挟着大片疾风,直向右侧悬崖峭壁间坠落而下。 这一面峭壁悬崖,满生枫树怪松,人掩其间,极不易发现,何况这人身势疾劲,轻功了得,一经落身其间,直如跳掷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见踪影。 崖上无叶和尚看看追赶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让他跑了!” 猛大师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还是这般火爆,我发现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来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现身?这一来,反倒着了皮相,以后对我们心存小心,倒是碍手碍脚了。”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原来这厮早已来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这么大个人还看不见么?” 微微一顿,随道:“只是他既不肯现身,我又何必说穿,我算计着他不久即会自行离开,只把一些闲话消遣于他,何乐不为?” 无叶和尚又是一怔:“这厮不是我们庙里的僧人?我还以为他是‘智显’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智显哪会有如此身法?”猛大讷讷说道:“这人你也认得,刚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们双方见了,反倒不好意思。” 无叶和尚一面落座,点头道:“还是老师父想得周到,这厮好快的身法,真要较量起来,我还不一定准行。” “那还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对手,刚才你没有跟着追下去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看见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镇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噜嗦,他们想着见你,已很久了。” 无叶和尚道:“老师父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这人是马统领,我听说此人功夫不错。” “错了!”猛大师道:“马统领有些身手,但不及这个人——他就是姓郭的身边那个长随——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对他再三留神观察,竟然也被他瞒过,哼哼,这个人阴沉、诡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满人,和我们一样,不折不扣是个汉人,却故意说话打着关外的满人口音,我对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无叶和尚一言不发地向对方望着。 猛大师说:“姓郭的镇台把他带来,是专为破案来的,这几天,这个老崔昼隐夜出,把我们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来,原就是要告诉你,要你小心谨慎,不要露了行藏。” 无叶和尚点头称是,又道:“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是——”猛大师长长吁了口气道:“清江浦临江寺的百忍师兄有消息来,他那里风云际会,将会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够,希望你我能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 “啊——”无叶和尚不觉精神一振:“这是说三太子那一边有消息了?” 微微袭过来一阵清风,惹得附近林木萧萧有声。 “记住。”猛大师湛湛的目神盯着他:“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说出‘三太子’这几个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说:“弟子一时情不自禁,太高兴了。” “你也高兴得太早了。” 猛大师眼光看着崖坡问的婆娑红叶,喃喃接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黄圈子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们当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说当今大内的一群鹰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饭袋,据我所知,其中很有几个扎手的刺猬!” 无叶和尚点点头:“这也不假,就拿那个鹰老太爷来说就大非等闲之辈。” “岂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说:“最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这是后话,走着瞧吧。” 无叶和尚显然还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却无意深说,话归原题道:“临江寺那边事不宜迟,我原意与你一同过去,只是如今脱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准备准备,带着山明水秀四个弟子先去,他们四个如今功力精进,也该长长见识了。” 无叶和尚点头说:“好,这就走么?” “越快越好,”老和尚说:“当然郭镇台那边,我先要去打一声招呼,这件事你心里要沉着,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师父放心,我这就去了。” 边说已自站起,合十为揖,转身而去。 所谓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达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号分别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号中各取一字,若是连同另四人,总称“达摩八子”,为老方丈与无叶和尚这么多来年,苦习孤诣所造就出来,精通各样武功技击的八个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内勤练武功,从不曾外出离山,此番随同无叶和尚远赴清江浦临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显然在成就一番目前并不深知的大事了。 无叶和尚的脚步方自踏出山门,一个人的影子跟着走了进来—— 十分老朽,驼着背的一个老人。 老崔。 刚刚还在说到他——郭镇台跟前的那个老家人。 适才萍踪一现,倏乎来去,不旋踵间,却能立刻又恢复了形相,来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过分快点儿吧?或许正是此老惯常用以掩饰其本来面目的一贯伎俩。 “老师父您大安——吃过午饭了吧?” 远远站住脚,撇着满口的京腔,学着旗人的规矩,冲着老和尚还打了个“扦”儿,一条花白的小辫儿,不自觉地甩到了前头。 老和尚“呵呵!”笑了两声,合十为礼道:“不敢当,这不是崔管事的吗?” “可不您哪。”老崔挤出一脸的笑容:“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有请,老师父您这就去一趟吧!” 所谓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镇佛寺的郭镇台——这位郭镇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门军门以次最具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外号人称“郭剥皮”,平日专与汉人作对,本朝与明军在江南的数次战役都有他的份儿,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处世手腕老成圆滑、喜怒不着于形,全然肚里有数,必要时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阶层,面相红白,确是一个令人不可捉摸的阴险人物。 老方丈对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唤,心里已有盘算,当下合十含笑道: “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这就去吧!” 老崔说:“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频频打躬,满面含笑,那样子怎么看也是个老实好人,却是猛大师早已断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长衫,因为后背隆起,人既不高,越显得其貌不扬,郭镇台手下精兵近万,身边护卫个个英挺高大,何以最称亲近的一名贴身随从,却用了如此有碍观瞻的一个老朽!只此一端,进而推想这个老崔,当知其绝非等闲了。 猛大师进入禅房换上一件杏黄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伫立等候。 换好袈裟之后,猛大师由禅房步出——老崔正背着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细打量,只见他后面长衣下摆,高高卷起扎在腰间,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么!老管家刚才翻山越岭,还是干了什么粗活儿么?”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师父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啊!” 猛大师呵呵笑着指向对方身后说:“这装扮有欠斯文,却又为什么?” 话说得过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觉,不觉怔了一怔。 分明是刚才施展轻功,登山越岭,将长衣盘起,由于来得匆忙,一时疏忽,竟忘了事先打点,落在猛大师这个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声,老崔“嘿嘿”笑着,一面将长衣理好。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断定,方才来此偷窥伺听的那个神秘人,就是这个老崔了。 为什么他要偷听自己和无叶和尚的谈话?莫非无叶和尚已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了? 这位郭镇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时地笑口常开,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个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肠。所谓的公门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苍生有幸”,而这个人的真实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想一想对方那个脍炙人口的外号就不难测知。 郭剥皮。 能够配“享有”如此外号的人,当然绝非等闲,是以老方丈在蒙对方宠召来见时,内心也就格外谨慎。 “老师父这两天可好?”郭镇台一脸堆笑他说:“我一直就想找你来聊聊,却总没有空,别瞧我如今住在你这庙里,每天来见我的人还真多,事情又杂,赫赫……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却是没有这个福份。”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微闭双目道:“公门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则无论何处,都是一样,正是有福之人——南无阿弥陀佛——” “老师父说得好。”郭镇台一双手摸着圆圆的下巴说:“你说公门之中好修行,我却说置身公门,身不由已,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上面责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吗? 我今天找老和尚你来,就是要与你取个商量,还请老师父你多多帮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要能为施主尽力,一定从命。” “这就好。”郭镇台呵呵有声地笑了:“你这庙里的情形,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已大概有个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师父小和尚也都认识的差不多了,没见过的不过三两个人而已。” 猛大师又宣佛号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是说……”郭镇台干咳了两声,身边人早已献上热茶,另有个漂亮的小厮,跪着单腿,把一个水晶雕花的鼻烟壶双手奉上。 猛大师这才注意到,敢情这位郭镇台今天身边的排场颇不寻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内的老少随从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带有腰刀的劲装汉子侍立左右,气氛森严,却又为什么? “你们这里达摩院的师父,无叶和尚,我听说回来了,今天想见见他,请老方丈你传他进来一趟,本座有话要亲自询问。”郭镇台的脸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烟壶的鼻烟倒在掌心里,着实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两个喷嚏,才算过足了烟瘾。 “怎么样呀?老方丈。” 郭镇台冷冷一笑,接着道:“还有那位叶老居土,我等他这么久了,可老也不见他回来。” 猛大师合十讷讷说道:“叶老居士一出门,一年半载不回来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来,可得费点事,至于无叶师父,倒是可以随时招呼。” 话声一顿,向外面高喧一声:“来呀——” 进来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请示。 老方丈道:“去达摩院看看无叶师父可在,请他来一趟。” 小沙弥领命,待去的当儿,即听得外面一声佛号道:“无量佛——方丈师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么?” 话声既已,一个蓝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迈步进来,正是那个身掌达摩堂的无叶和尚。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郭大人正传话要你来见,还不上前见礼?” 无叶和尚应了一声,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为拜:“大人召贫僧,有何差遣?” 郭镇台“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眼睛只管频频上下向对方翻着。 “你就是无叶和尚?” “贫僧便是!” “我听说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问。”无叶和尚双手合十道:“早年随师父练过几年,谈不上好,外出化缘,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气啦。”郭镇台说:“我手下的马统领告诉我说,你有非常身手,而且还能高来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饭,有这么回事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道,“马统领太夸奖了,贫僧哪里有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几手庄稼把式而已。” “你这个和尚很会说话,我看你不大简单。” “大人这句话,贫僧可就不懂了。”无叶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只是傻傻地向对方望着。 “我只问你,福王爷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庙里?” “阿弥陀佛!”一旁的猛大师看出不妙,忙代为解说道:“福王爷遇难那天,他不在庙里,正好在南京化缘未回,请施主明鉴。” “我已经查清楚了。”郭镇台冷冷笑了一声,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离的寺。” “啊,不错……”老方丈说。 郭镇台由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纸条,打开来看看,笑着说:“七月十四日离开的,七月十六回来的,是不是?” 无叶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镇台哼了一声:“是呀?这不太巧了一点吗?” “什么巧了一点?” 无叶和尚被弄得一头雾水。 郭镇台赫赫笑了两声,冷冷说道:“福王爷却正好在十五号遇的害,你十四号离开,十六号回来,单单十五号不在庙里,这不是存心故意避开,太巧了吗?” “这个……”无叶和尚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为生气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认为福王爷的遇害,竟是贫僧所为?” 郭镇台脸色一沉道:“难道不是?”接着一声喝叱:“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四名卫士霍地一字排开,拦在门口,阻住了正门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侧面掠身而近,落身当前。 这人五十上下的年岁,紫面阔臂,一身黑绸劲服,却把一条十二节锁子亮银枪缠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枪松头,紧紧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这人单手抱拳道:“无叶和尚,还认识我吗?” 无叶和尚向来人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姓马的统领。此人初来庙时,即多次借故在达摩堂盘桓不去,有一次适当和尚们正在练习武功,他更不客气地插上一手,与其中和尚较量拳脚,进一步指名与无叶和尚过了招,当时双方未尽所长,却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无叶和尚一看就认出了他。 “原来是马施主!”无叶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马统须哼了一声,瞪着对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爷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受绑?” “无量佛!” 看到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转向郭镇台双手合十道:“郭大人! 这是为了什么?无叶在本寺多年,言行谨慎,绝无不轨行为。” “老和尚,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镇强摸着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来到你这庙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当是住着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这个和尚,一切都将会水落石出,老和尚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着手拍座把,叱了声:“拿下。” 话声甫落,在场的那个马统领早已忍不住,突地一个垫步袭进,掌中亮银枪“唰啦。”一响,抡起一道寒光,直向无叶和尚脖颈上绕去。 无叶和尚“嘿”了一声,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云手”直向对方手腕上磕去,就势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转出三尺之外。 马统领的亮银枪往回一收,哗啦握住了枪头,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当着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到底有多厉害。” 右手倏翻,亮银枪“唰!”地甩起,银星一点,直取无叶和尚咽喉要害。 却为和尚抡起的右掌一掌劈开。 像是一片流云,“呼!”地飘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转向座上方丈合十为拜。这位职掌达摩堂的中年和尚朗声道:“方丈师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规,你老人家也看见了,他们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这就放肆了。” 话声未已,那位马统领早已自背后快速袭来,厉叱道:“哪里走。”亮银松“铮” 的一声,毒蛇出穴,直向对方心窝上扎来,无叶和尚。“嘿!”一声,腰肢一挺,一个反身,噗噜!衣袂声里整个身子已经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镇台忽地出声叫道:“简直是飞贼,给我快拿,别放了他。” 话声未已,马统领却已拧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镖,却为上面的无叶和尚大袖一卷,“当!”地挥落地上。 紧接着无叶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飘落而下——像是一只硕大的苍鹰,直袭当前殿门。 却是站立在那里的几名卫士,容他不得,无叶的身子方一落下,蓦地由四面八方扑身而进,刀剑齐下,一齐向和尚身上招呼下来。 这般阵仗,却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师吃惊,更不曾把那个无叶和尚吓着,刀光剑影里,耳听着一阵叮当声响,俱都在无叶和尚展开的大袖时撒了一地。 无叶和尚待得向殿外扑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驼背弯腰,貌不惊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还想走吗?” 话声出口,猝然伸出鸟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着无叶和尚脸上直抓过来,后者自非弱者,“嘿”了一声,猛然举掌相迎。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即离,倏地分了开来——像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向两下斜飞而开。 老崔向左,无叶向右,各自腾飞出八尺开外。 这一触看似无奇,其实却是相当具有实力的一击,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数。 无叶和尚显然被此一击之下,触动了无名之火。 “阿弥陀沸——”一片红云,起自和尚微怒的脸上,目视着对方站在角落处的那个老崔,冷冷说道:“崔施主好历害的鹰爪力,和尚差一点招架不住,丧了性命,倒要好好领教一二。” 说话的当口儿,他已做了必要的准备。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师留意到了,无叶和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分外闪烁明亮——原来这和尚自幼练有。“童子功”,内力精湛,及长之后兼习佛门的“般若神功”,两相会合之下,成就一身铜筋钢骨,一经施展,对方敌人设非事先有所发觉,简直不易防范,轻者受伤,重者丧命,在所难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实在不愿意再涉入过深,偏偏对方官人竞把福郡王的死,与庙里的和尚纠缠一起,无叶和尚显然尽为对方所怀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态之严重,将危及整个佛庙,五百僧侣俱将遭祸,而无叶和尚自身本人,更将永世不宁,不堪设想。 有见于此,老方丈不能不运用慧剑,临场有所取舍—— “无叶——不得无礼。” 一声断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来得突然,使得在场各人俱都为之一怔,顿时止住了动作。 无叶和尚显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与对方一拼,老方丈这一声断喝,有似醍醐灌顶,使得他为之一惊,登时正襟肃容,转向老方丈合十为拜,口宣佛号,听候旨令。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有什么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胆,竟敢与官人出手抗衡?有违我寺庙清规。” “老师父,”无叶和尚诧异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见,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师再次申斥无叶和尚,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宣道:“阿弥陀佛,请大人唤住手下,才好说话。” 郭镇台“赫赫”笑了几声:“这个达摩堂的和尚,好厉害,你敢说福郡王的死,与他无关?那一天装神弄鬼的那个人不是他?” 猛大师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亲眼所见,无叶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这么多人,拿刀动剑,无叶和尚若不出手自卫,势将落得横尸当场,尸身无全了。” 郭镇台冷笑道:“不这样,他焉能自现身手?看来那个装神弄鬼,吓死福郡王的人就是这个和尚,来呀,给我拿下。” “慢着!”猛大师出声喝止说:“施主这么一来,可真是造祸佛门,逼着和尚造反了。” 郭镇台一愣道:“老和尚这话怎么说?” 猛大师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无叶和尚原本无罪,岂能因为练有武功,就断定他是那一天吓死福郡王之人?本庙和尚习武者,又何止无叶和尚一人,这么一来,岂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镇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实告诉你吧,什么人都无可疑,就只是这个和尚可疑,若是真的与他无关,我们也不会冤枉他,他就该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将此事调查清楚后,秉公处理发落,嘿嘿,我只问他,愿是不愿?” 老方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冷冷说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郭镇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离开你庙里,返回南京,若是调查结果,与他无关,自然会放了他,还可启开你这庙里的封条,岂不是好?” 老方丈沉声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样甚好,无叶——你待如何?还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发落?”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会有此一说,确实有些意外。转念再想,老方丈宽大柔怀,素行体恤公正,绝不会听任自己身陷黑狱,受苦代罪。莫非此举含有什么深意不成? 这么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动情绪。 座上的郭镇台圆睁着两只眼,瞪着无叶和尚道:“怎么,你还敢抗下受命?” 无叶和尚偷眼见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点头暗示,实不能再行坚持己意。 当下慨叹一声,双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贫僧遵命就是。” 话声刚落,对方一干人等一拥而上,早已将他紧紧拿住,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 马统领喝令,待将用一条锁链,将他双腿锁住。老崔哑笑道:“用不着。” 即见他迈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着无叶和尚后胯间拍了一掌,后者顿时膝头一软,噗通坐了下来。 无叶和尚强自忍痛,向对方冷笑道:“怎么,要欺侮你家佛爷不成?” 老崔驼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为了一路平安无事,说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头,自然会为你解开无碍,你放心吧。”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闭穴”手法,封闭了无叶和尚背后穴门,致使他站起不能,确实厉害得紧。 看到这里老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径自站起,向着座上的廓镇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们手里,还请大人秉公处理,尽速释回才好,若是有了什么差错,郭大人你却要对本庙负责有所交待才是。” 郭镇台冷冷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没罪放人,若是查明与你这寺庙无关,还可开了你这庙里原封条,否则的话,嘿嘿……本座只怕还要再来,再要来,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地住在这里纳福了,那时候,咳!可就真是你们的佛门不幸了,老和尚,你请自便吧!” 站起来甩甩袖子,向着手下叱喝一声:“把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吩咐道:“准备准备,我们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锦起了个早。 天还是朦朦的颜色,他已来到了江边,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宽敞渡船,找了个船尾角落处落座。 一扫往日的病弱颓废,今天他看来特别精神。 连日来他遵照神医陆安的嘱咐,小心调治,致使身上毒伤彻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复。 多日静处,运功调伤。除了陆先生之外,并不曾跟外人接触,心中好生烦闷。这一趟的扬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奋。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应该在五天以前就到达扬州,却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受伤,不得不耽搁了下来,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许还不致于太迟,乃致误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习习江风,为此初秋的江面,带来了难得的凉爽快感,旭日缤彩里,前面水草雾气混饨处,时有野鸭雁鹅等大禽鼓翅而起,缤水一带,波光静影,景致入画,堪称娇妩多姿,着以旭日的万紫千红便更风骚绝艳了。 船上渡客,五方杂处,仍以商贾为多。 江南地方,货畅其流,这一带盐、米、茶堪称极盛,来往客商只道经营米盐者,无不生意兴盛,发家无限。其它丝绸刺绣,陶瓷油茶,无不四面畅通,出入频繁,誉为全国最富庶之处亦不为过。 算计水稷,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耽搁,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点而论,也是品类繁多,渡船上各类小贩叫卖中,计有小笼汤包,糯米蒸糕,豆腐脑,烧饼油条等。 公子锦滨船而坐,买了一盘小笼包,叫了客豆腐脑,一面欣赏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乐,不经意,一个妙人儿偎在了他身边坐下。 这人用一方青帕把头发包扎,还带着顶夏日遮阳的细竹荷叶斗笠,上面着一件藕色细纱衫儿,下身是一件水绿挑线曳地长裙,腰间系销金手巾,把一个像是妆饰用的匣儿,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轻盈,看着尤其好看。 原来这一带州县,商业发达,尤其是扬州盐市富商奢侈,连带着声色场面的繁荣自是不在话下,所以扬州一地而论,便有官私各营的教坊数十处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应景的歌舞艺妓,更是所在犹多。茶楼酒肆,到处充斥,见怪不怪,早已不足为奇。 这地方更盛行人口贩卖,姑娘小子们未成年,或因战乱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发配,更有穷家贱户的自甘卖身,造成远近皆知别处少见的人肉市场,以扬州府下“瓜州” 地面最称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别处地方,妇人女子罕见抛头露面,小门小户迫以生计,虽然无所讲究,却也穿着朴素,大庭广众,绝少招摇,为免遭致物议,若是与这里比较起来,诚然是两个世界,不可同日而语了。 即以眼前这艘船来说,身着五颜六色的娘儿们却也不在少数。为了及早赶到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筹”的繁华市邑,博上一个彩头,大大捞上一笔。姑娘们不惜起上个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码头,连应午夜二市,一天下来的“缠头”便着实地落在腰包。 这些外地来此赶会的姑娘,本地人称之为“野雁”,意是不属于本地码头,专为来此抢生意,找外快的,很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却因为市场过大,各路杂陈,万难独揽尽吃,日久天长,既无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们自行发展了。 公子锦是来此不久,耳濡目染,这里的伤风败俗却也略知一二——是以,身边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为怪了。 他把身子让了让,不使自己与对方姑娘挨得过近——而且,以往的经验,这些卖笑的堂子姑娘,脸上总是习惯性地擦满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热,着以汗渍,那味儿着实不敢领教。 却是,出乎意外。 身边的这一位,却没有这种“异香”,甚至,她身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薰香”,以致于连一点香味儿也闻不着,却是有些令人诧异。 她也买了碗豆腐脑,挨在公子锦身边独自吃着,很多水鸟在天上飞,彩翼缤纷,映着旭日,景致绝妙。 公子锦自然知道身边有个女人,且是这女人与自己挨得近,却是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自己即将面对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曾向这个看似风尘妆扮的女人,正经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渐渐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杂陈,看看人挤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开船,缓缓晨风,把这艘满载人货的大船,送上宽阔的水面,自此前往约有半个时辰的耽搁,公子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对不起——我想吃一个包子,可以么?” 身边的女人,用着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吐气如兰,近到耳鬓厮磨,公子锦蓦地一惊,才自有所警觉,那女人的一只纤纤细手,已经伸出,就着眼前的荷叶包里,拈起了一个包子。 公子锦霍地转过脸来,正好迎着了对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张莹莹笑靥。 不看则已,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简直惊诧失措,霍地站了起来—— “你——是……你?” “别嚷嚷。”眼前姑娘说:“坐下说话吧!” 公子锦只觉得手腕子一紧,已为对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来,看着他那副惊异憨厚的样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头:“咕咕”地笑了。 “嗳呀!”公子锦犹自不失惊喜道:“鹤姑娘……你怎么会来了?这么巧。”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直挨着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女人竟会是她——徐小鹤,这么早,而且在同一条渡船上,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对方这一身花枝招展的着装,简直与时下所见的一般风尘卖笑女子无异,这又为什么? “小声点儿。” 小鹤不失笑靥,眼睛近近地瞧着他说:“别让人家都听见了!” 公子锦连连点头,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几个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着,我再给你买……” “够了!”小鹤含笑说:“我只是逗着你玩儿,哪吃得了这么多?” 说时,把手里的包子放进嘴里,大大方方地吃着,点头说:“味道还不错,你还饿吗,我们两人一块吃。” 公子锦说:“我吃饱了———” 说时,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一双眼睛只是在对方身上上下转着,这身装扮,对他来说实在太奇怪了。 徐小鹤瞪着他,笑嗔道:“没见过吗?干嘛这么看人家。” 公子锦笑说:“却是很奇怪。” 徐小鹤说:“什么奇怪,要不这样,能出得来么?明不明白,这是我的护身符,这么一打扮,谁也不会再认得我是谁了。” 公子锦忽然明白过来,才想到她在“鹤年堂”悬壶多年,为人看病,认识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一旦发现了她,少不得问长问短,少见多怪,这么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认不出来。 “原来如此——”公子锦这才明白,点点头说:“姑娘这是上哪里去?” “去扬州——你呢?” “巧了。”公子锦说:“我也是。” 徐小鹤瞟了他一眼说:“刚才没上船的时候,我就瞧见你了,跟你点头,你连理也没理我,好神气的样子。” 公子锦一笑道:“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是你这身衣服……我只当是一般烟花女子,自是少惹为妙,却是没想到会是你。” 徐小鹤笑了拿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说:“这样子,怎么样?像不像‘小桃红’?” 公子锦被逗得笑了起来,‘小桃红’是红遍江南最有名的卖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楼贴出海报演出,客人满坑满谷,座无虚席,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位姑娘每次卖唱时的特点之一,便是喜爱用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媚态十足,徐小鹤看过她演出多次,学来惟妙惟肖,还是真像。 “告诉你吧!”小鹤小声说,“以前我出门可不是这样,结果碰见的熟人太多,到处点头还不说,有人在路上就拉着我看病,你说烦不烦?后来我灵机一动,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这个样,嘻嘻——你猜么样,人家见了躲都来不及,好像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样,当然,有时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说起来也真是气人……” 公子锦问:“家里的人知道?你出来,店里谁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来玩玩?看病看得人烦死了。”徐小鹤俏皮地笑笑,大眼睛白着他说: “我师父回来啦,这几天他撑着哪!” 公子锦点头“啊”了一声。 “还当我不知道?”大姑娘说:“你的事我师父都跟我说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双大眼睛,在公子锦身上咕噜了一圈,接着说道:“我看你也是闲不住的人,刚好一点就出来乱跑。这一趟又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公子锦一时无以置答,实在是事关紧要,不能随便出口,却又不会撒谎,对方这么一问,还真不好答理。 看见他这样,徐小鹤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问了。”她笑着说,“反正我一定会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锦答以微笑,反问说:“你呢,去扬州干什么?” 徐小鹤哼了一声:“自己不说,反倒问起我了,我们家在扬州也有个分号,难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锦道,“你是说鹤年堂?” 徐小鹤说:“当然……你还不知,西马路石头巷一号鹤年堂,谁都知道,你记好了。”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么说,你到那边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鹤说,“那边是我叔叔在管,有个张先生在负责看病,我只是去玩儿,顺便带点药材回来,回头还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锦这才明白了。 忽然,小鹤把身子侧了过来,小声说:“有人在注意咱们,你瞧瞧,看看认识不?” 公子锦应了一声,借着转身之机,眸了一瞟,可就看见了这个人—— 六十来岁的年纪,干瘦干瘦的一个小老头儿。一个人倚着船舷在抽烟,京八寸的烟袋杆子可讲究啦,白银的烟袋锅儿,汉玉的烟嘴,含在嘴里“吱吱”响,一缕缕的白烟,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缝里钻出来,化为轻烟,袅袅上升。 自然,徐小鹤说的是他——这老头儿,由于坐处甚高,可以越过人丛,此刻正自用着一双微微肿胀的细长眼睛,向二人注视,定睛不移。 公子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几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头儿在与公子锦目光接触时,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公子锦完全可以断定,对方这张脸是绝对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当然,这并非是公子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过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觉到对方老人蕴藏的内在的充沛气机菁华,由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对方老头儿必然是一个所谓的练家子了。 对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锦完全装着没有看见,眼睛一转,望向别处,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随即坐下来。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鹤的身子竟自偎了过来,几乎整个香躯,都偎在了他怀里——这亲昵的动作,不啻与她平素的端庄大相径庭,使他大大为之吃了一惊,方要闪身让开,出乎意外的,却为小鹤翻转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头。 “别傻啦——这是做戏——” 嘴里说时,眉挑目动,无限春情荡漾,把一个卖笑姑娘的轻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公子锦心里一动,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来徐小鹤正在扮演一个风尘卖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见了自己这个过去的“恩客” 时,一种情发自然的暖味姿态,难为她一个素知自爱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对一个风尘女子,有如此深刻的体认表现?虽知其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爱之下为怦然心惊,意乱情迷。 徐小鹤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睁大了眼睛“白”着他道:“这是故意给那个家伙看的,你是怎么啦……别露了马脚呀。”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明白过来,敢情这番做作表态,理应是双方面的,哪有对方姑娘一个人唱独台戏的道理? 再想徐小鹤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关系重大,万万不能有所失闪,若是为人起疑跟踪察看,总是讨厌,不如将计就计,且就小鹤姿态,权充一次风流客吧! 当下吟吟一笑,大声道:“回头到了地方,俺们得好好聊聊,不过才半年多不见,姑娘你却是越发出落得标致漂亮啦!” 说时将势就势,可就把徐小鹤紧紧搂在了怀里。 小鹤娇声笑说:“还说呢,爷您发了财,连我们都不认得了,这可是从哪里来呀。” 公子锦说:“还不是老地方呀!” “还住在铜城?” “家在那呀!”公子顺嘴往下溜:“可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个准儿呀……要不,也就不会认识你了,是不是呀……小宝贝儿!” 说时,还特意地抬起手来,在小鹤腮上捏了一下,小鹤的脸一下变得红通通的—— 或许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锦一般,对于公子锦这般生动熟练的演出,大感存疑,脸上虽是笑靥依旧,却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儿瞪了他一眼。 公子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盖因为方才还在奇怪小鹤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间,自己却也步其后,装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见得人心的奸诈,实在善于作伪,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身,经历一样也要融汇贯通啊! 两个高手,表演到此,按说便可以适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鹤所见有异,此番演来连自己也觉得肉麻的动作,还不得不继续下去。 “爷——你呸!” 一只瘦纤纤的玉手在公子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势左右打量一眼说: “您的货呢?身边怎么也没有个伙计跟着?” 公子锦说:“人货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着,这样一个人才方便利落呀!” 说着,抬手又要不老实,小鹤却巧妙地闪开了。 “不来啦——爷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着,把头就近公子锦耳边,小声道:“你知道有人盯着你吗?” 公子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声说:“知道,不就是抽旱烟的那个小老头儿吗?” “那是一个。”小鹤就着他耳边媚笑着悄悄说,“那只是一个,还有两个你没看见。” 公子锦由不住吓了一跳。 “别看。”小鹤附在他耳边说:“我早就为你留意着啦,你只当不知道,一切照旧,回头船靠了岸,由我来对付他们。” “这可就多谢姑娘了。”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放小了问:“据你所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盯着我呢?” “好奇怪的问题!”小鹤说:“这还是我想问你的,你反到问起我来了。” 公子锦只是笑,按说,他与陆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谊,此番受伤,若非是得力于他们师徒大力援手治疗,怕已是命丧黄泉,这笔恩情,理应肝胆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得走露一点风声,虽至亲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装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锦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向船舷。 这一面江水辽阔,朝阳照射里水面上激发出万点金星,偶有小鱼儿的横出掠波以及水鸟的低飞来去,更为眼前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四周的环境是如此的宁静,却又似包含有强烈的动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爆发出来些什么似的…… 徐小鹤作势刚要站起来跟过去,却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别走,相好的,咱们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调,这个人老实不客气地尽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徐小鹤其实早就看见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动,以她目前所乔装的身份,是不在乎和这些“生张熟魏”搭讪的,因此她也就老实地坐着不动。 “哟——这位爷,我可是不认识你呀。” 说时,她仰首撩骚地翻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那人看着,真个有勾魂摄魄之势——这个人即使并不好色,在她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为之怦然心动,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长长的一张马脸,胡子刚刚刮过,青糊糊的一片,衬着他豪迈的那种气势,越觉着十分精悍,颇有凌人之势。 “你可是好记性,连你帅二爷却不认识了。” ——这话八成儿是说给身边各人听的,或许也包括那一头的公子锦在内,证明他的此举并不孟浪,双方原是认得的。 接着这个话头,来人更是轻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鹤肩上攀去,却被后者机警地躲开了。 “是吗?二爷,咱们可是瞧着你怪眼生的!”小鹤认着眼前人,纳闷地问说:“咱们真的见过?” “错不了!”这人说:“去年在盐市上,你忘啦?” 既是风尘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眼前既是遇见了鬼,便只当是在说鬼话了。 徐小鹤“啊——”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便自承认了,一时眉开眼笑地道:“您是说盐市刘大掌柜的做寿的那一次?” “对啦,——就是那一次……”姓帅的赫赫的笑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又为小鹤机警地躲过了。 自然,他们的这番应对动态,公子锦全都看见了,既然小鹤出面周旋,甘心乐意,当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锦也就乐得视而不见,倒要看看往后发展究竟是什么情况? 一番打情骂俏之后,那人终于吐露了心声,其实正在徐小鹤意料之中。 把一锭足有十两的崭新银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递了过去,姓帅的面现暧昧地笑着: “呶——爷赏给的,收着。” 徐小鹤心里骂着:“该死的王八!”脸上却越加地笑态可掬。 “哟——这可是不敢当呀……” “收着,收着……”姓帅的声音放小了,几乎附在了小鹤的耳朵边上:“别让人看见,爷心里疼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徐小鹤低下头“吃吃”地笑着,那样子既害臊又似贪婪,真把个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态演活了。 “有几句话爷要问问你。”姓帅的附在她耳边上说:“或许还要你帮上个小忙…… 当然,事情成了,还要重重地谢你。” “真的——”小鹤睁大了眼睛问:“啥事儿呀?您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小声点!”姓帅的摸了一下下巴,向着凭舷面水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声音越加的小:“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说他?” “别指!”姓帅的赶忙压住了她的手,又为小鹤机灵地抽了出去。 “对啦!”他说:“他是干什么的?” 小鹤说:“你是问杨大爷?” “他姓杨?”姓帅的脸上带着怀疑:“你没弄错?我是说……他真的姓杨?” “当然没错。”小鹤说:“杨大爷是干绸缎生意的,买卖可大啦,有钱着呢?” 姓帅的“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吭气儿。 “咦——帅大爷!”小鹤好奇地问:“你问他干嘛呀?你们认识?” 姓帅的说:“你就别问了,姑娘——你帮我个忙,把这姓杨的在扬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诉我——” 嘴里说着,手势前送,又是一锭银子送了过来,小鹤照收不误,一时眉开眼笑。 “那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告诉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鹤点点头,小声地说:“城南有一家福庆坊绸缎庄,你可知道?” 姓帅的愣了一下,说:“当然知道,怎么,这个姓杨的竟住在那里?” “对啦——他们是亲威……杨大爷每一回去苏州都住在那里!” “你没有弄错?” “当然不错!不信你现在就问他去?” “不不不……”姓帅的冷冷地说:“他到底姓不姓杨,回头我们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跟他说,而且,我还要提醒你,这个人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鹤一脸迷惘,莫名其妙的样子。 姓帅的哼了一声,笑了笑,站起来说:“没事儿——”又拍拍她的肩说:“相好的,咱们苏州见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边去了。 公子锦在船上转了一圈儿,着实地注意了一下,徐小鹤曾说共有三个人在盯着自己,可是除了那个抽烟的老头以及方才与小鹤说话的那个马脸汉子之外,那第三个人到底在哪里?着实令他大感纳闷,看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头绪,待要向徐小鹤暗中打听,却不想目光望处,小鹤已离开座位,又复与那个马脸汉子凑在一块,不时指点口上谈个不休。 旁人眼里自当是“婊子无情”,只以为徐小鹤这个妓女,在忽然搭上了马脸汉子这个新客人之后,立刻把公子锦这个老相好甩开一边,却也在情理之中。 此行公子锦使命重大,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原来还有些担心自己人单势狐,万一遇见了强敌,或是众寡悬殊,有些力不从心,难得中途出现了徐小鹤,凭她的机智聪明,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始料非及。 倚着船桅柱子,耳听着帆橹的欸乃声,虽说是日上三竿,却是就着和煦江风,丝毫也不觉得炎热,算计着还有些时候才可到达,公子锦干脆摒除杂念,闭上眼睛打上一个盹儿。 一阵哄笑声,却又把他由梦里惊醒。 渡船上人声嘈杂,爆笑如雷,原来是船途无聊,几个脚夫为打发时间,竟自摔起跤来。 一个黑壮的胖子,脱光了上身,只着一条短裤,胸脯上全是黑毛,正与两个骡夫扭在一团,虽是以一敌二,却毫无败象,反因力大无穷,把对方两个骡夫屡屡摔倒在船板上,发出沉重的砰砰声响,引逗着全船旅客不时爆发出叫好欢笑声音,热闹得紧。 公子锦转个身子,半倚船桅,还想继续再打个盹儿,目光掠处,却接触到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分明直逼眼帘,就在面前。一惊之下,忙自坐好了身子,顿时睡意全消。 “相公爷可要买花?白兰花,香啊——” 嘴里说着,这婆子面带笑容,把一束串好的白兰花,直送到公子锦面前。 一阵扑鼻清香,随着那婆子手中白兰花直袭过来,香得离奇,几令人不堪承受。公子锦心里一动,本能地即时闭住呼吸,同时右掌猝起,顺势以拒说:“干什么?” 老婆婆几乎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几乎坐了下来。 “哟!” 似乎是吃惊不小,老婆婆睁大了眼睛望着公子锦,半天才回复笑脸道:“相公爷,买一把花吧!” 公子锦摇摇头,不悦地道:“不要,不要,哪有男人家买花的?” 老婆婆咧嘴笑说:“买了给那位姑娘戴啊!”说着,向那边的徐小鹤看了一眼,原来二人先时的邂逅,打情骂俏,大家都看见了。 这么一说,公子锦倒不得不多看上这婆子几眼了。 实在是毫不起眼的一副卖相,总有六十好几近七十岁的年纪了,一件黑夏布褂子,挽着两只袖子,露出黑瘦黑瘦的一双胳臂,一头白发,乱草似地蓬着,身子既高又瘦,看上去却很硬朗。 这样的一个人,原是极其寻常。却因为公子锦心里机警,却也另有所见。 公子锦抬头再次打量对方,不期然便与这婆子的一对眸子迎在了一块——那却是震人心神的一霎。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卖花婆婆,竟然会凝聚着如此内烁力的目神,这一点,公子锦凭着自己精湛的内功,几乎一眼即可断定—— “是了,就是她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完全断定,暗中监视自己的那第三个人就是她了。 也就在他忽然有些警觉的同时,一阵头晕目眩,使他几乎难以自持,随即使他顿时有所明悟,虽然他一上来千般小心仔细,亦不禁为对方所乘,百密一疏地着了对方的道儿。 那意思也就是说,对方婆子对自己弄了鬼——那一束白兰花里,必然埋设有诡诈勾当,多半是慑人心魄的迷幻薰香,使之混淆花香之内,使人淬然无防,一嗅之下,便着了道儿。 公子锦有此一悟,心知不妙,却不欲让对方婆子看出端倪,一面举手挥动,让对方走开,却把视线转向一边,不再向婆子多看一眼。 这一霎,公子锦调聚真神,提吸丹田,强自镇定,不使真力溃散,却是先时一嗅之下所中的“花毒”,极为强烈,虽然至微,却是花性强烈,几乎难以自恃,当场昏厥。 他心里明白,自己此刻虽未昏厥,当场不省人事,却也仅此而已,事实上全身疲软,举手不能,此时此刻若是对方老妇人甚或任何一人意欲加害自己,都简单之至,毫无对抗之可能。 卖花老婆婆似乎对于公子锦的未曾昏迷大惑不解,一副芒然不解神态,忽地身子一转,绕到了公子锦正面身前,睁着一双三角眼,目不转睛地向他看着。 “相公爷……你怎么啦?病了?” 说时脚步移动,试探着已逼近到公子锦身前站定,公子锦其时已完全确定,对方这个卖花的老婆婆必将不利于己,只是他此刻除了能虚张声势地睁着一双眼睛,表示他并没有昏迷之外,其它一无可为。 老婆婆似乎已由对方呆滞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所以,登时胆力大增。 这时全船旅客,为现场的摔跤角力所吸引,爆笑叫好之声,不绝于耳,谁也不曾注意到船角一隅,发生在公子锦身上的细小琐事。 卖花婆子嘴里怪笑着,俯身而近,就着公子锦耳边说:“相公爷,你这是怎么啦?” 嘴里说着,这婆子竟自探手向公子锦怀内摸去——却是就在这一霎,一缕细小的尖锐破空声直袭她脑后,力道之尖锐犀利,使这婆子不敢等闲视之,嘴里“啊”了一声,身子霍地向左侧方一个打转,疾若旋风般闪了开来。 那是一枚极为细小的竹签,或是人们用来剔牙的牙签吧!即使留神细看也难以看清。 卖花婆子自非等闲人物,一望之下即知道,对方发射暗器的这个人,必然具有非常杰出的身手,设非有极为精纯的内功造诣,万万难以施之于如此细小草芥物什,即所谓“落叶飞花,伤人于百步之外”。 老婆子心里的震惊,自是可以想知,却是此番震惊,也只能存诸内心而已,眼看着那小小竹签“嘶”地飞落船外江心,自是难以追寻。 卖花婆子即不愿显示其本来面目身份,便只能哑巴吃黄连心里有数而已。经此一来,自不能再向公子锦出手,却是暗中向自己出手的这人又是谁? 一船人乱糟糟的,正自围着两个摔跤的人笑闹得不可开交,老婆子把心一横,正侍第二次出手,向公子锦身边偎去,忽然,一根旱烟袋杆横出,拦住了她的去处。 “来,老婆婆,我买你的花,拿过来让我挑挑!” ——正是先时坐在高处的那个抽旱烟的老头儿。 卖花老婆子愣了一愣,赫赫笑了几声,一双三角眼,频频在眼前老头儿身上打转。 “老婆子真正有眼无珠了,怎么连谢老太爷在这里都没看见?失礼,失礼!” 老头儿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转过身子来,一面咳嗽,慢慢蹁向一边。 卖花婆子跟上去,阴阳怪气地道:“怎么,今天是什么风,居然把你老人家也吹动了,老人家一向可好?” 谢老头就着江水“噗”的一声,吹出了烟蒂,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鼻子里哼了一声,哈哈笑道:“怎么,卢九婆,你也要插上一脚?这可就太热闹了!” 卖花婆子一笑说:“这话怎么说?谢老太爷你倒是说说清楚呀!怎么你来得,我老婆子就来不得?”谢老头一面磕着烟袋杆子,却把双细长的眼睛不时瞟向坐着的公子锦,后者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观察之中。 “咱们是老交情了。”谢老头嘴角挂着不屑:“有几句话不得不奉劝你,这个烫手的山芋,只怕你接不下来。” “那可也难说。”老婆子呵呵地笑了,露着一嘴黑牙道:“如果你谢老太爷不存心跟我过不去,我倒想要看看还有什么人敢挡在我前头?” 谢老头哼了一声,冷下脸道:“那你就等着瞧吧。”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别的不说,就这位正经主儿,也不是好打发的,哼哼——你以为你那‘春风断肠绝命香,天下至毒,无人不惧’一经中人必将人事不省,可以任你宰割?却是眼前如何?” 卢九婆神色一震,待要恃强,反唇相讥,不意目光转处,心里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先时他认为己呈瘫痪的公子锦,此刻竟然不在原处,显然消失不见。 这一惊,顿使她大起恐慌,只以为是眼前谢老头故意弄的手脚,一时怒由心起,方自把脸色一沉,却是目光转处,公子锦赫然又自出现眼前。 却听得锣声连响,敢情是渡船已到了尽头,大家纷纷向船头拥进,人喧马嘶,鸡飞狗跳,一时乱作一团。 卢九婆顾不得再答理谢老头,径自向船头挤进,却是怎么也快不了,总有个人在前面挡着,好不容易挤上了岸,再看公子锦,早已不知去向,非但公子锦不知去向,便是先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个风骚疑似娼妓的年轻风骚少女,甚至刚才与自己说话的那个谢老头儿,俱都不见踪影。 这个卢九婆在武林黑道上,并非是无名之辈,说起来也是响叮当的角色,想不到此番为图重利,破例向公子锦亲自出手,竟自弄得如此灰头土脸,居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人也会跟丢了,简直是笑话。 码头上到外都是人,乱成一片。 卢九婆越想越气,更不甘心,两只手分着人群,向外挤出,一眼看见公子锦与徐小鹤双双跨在驴背上,正自驰向郊道,心里一急,不由分说,双手着力之下,身边人如何当受得住?顿时冲撞倒地,乱了个唏哩哗啦。 老婆子急了,心里更惦记着怕谢老头儿抢在自己前头,一时连“武者”不轻易施展武功的禁忌也顾不得了,嘴里怪叫一声呼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公子锦策骑处追去。 一连三数个起落飞纵,扑到眼前这片稀疏树林,算计着只要抄过树林那一头,便可赶在公子锦上路的小道前头,却是呼地一声,一个人由侧面纵出,不偏不倚,又自拦在了她前面。 高高的个头,阔肩膀,一条大辫子巨蛇也似地盘在脖子上。这个背影对卢九婆来说,应该是绝对不会陌生才是,忽然间使她记起来从刚才下船开始,便是这个家伙一直就拦在自己前头,几次三番地作梗,使自己不能快速追上去,现在又来了,这是存心找碴,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卢九婆“嘿”了一声,脚下一个抢步,双手顺水推舟,猛力的直向对方背后击去;同时十指张开,宛若钢钩,似推又抓,力道极是猛厉,显然是内功中颇具实力的“大鹰爪手”,卢九婆心恶对方过甚,恨不能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前面那人非比等闲,随着卢九婆的双手齐出,这人身子向前一个平伏,动作恰到好处,正好闪过了卢九婆的双手,却是险得紧。 卢九婆的十根手指简直是擦着对方的背脊梁滑过去的,这一抓空之下,似乎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也亏了这老婆子,果然身手不凡,一招落空之下,脚下用力一点,呼地竟由对方背上掠了过去。 却是这个人也是个不易打发的主儿,卢九婆一式扑空,却予他有了可乘之机,冷笑着叱了声:“打!”一掌反向卢九婆背上拍来。 卢九婆“呼”地一个旋身,举手以迎:“噗”两只手迎在了一块。 双方力量都称十足。 一触之下,各自身子都大大为之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像是两个木头人样地定住不动。 卢九婆这才算把对方看清楚了——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一张长马脸,刚刮过的脸,看上去甚是意气轩昂。 “你又是谁?想死吗。” 一言即出,卢九婆更不留情,左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一把钢钩,直向对方汉子脸上抓去。 浓眉汉子“哼”了一声,并不闪躲,单手倏起实架实接,牢牢地又接住了她这一只手。 “老太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怎么,还嫌不热闹?连你也要插上一手?” 说话的当儿,浓眉汉子更不曾闲着,两只手内力凝聚,十根手指骨节格格连声,一时间,竟自施展出内功中至为难能的“按脐”功力。 卢九婆“嘿”了一声,硬是接下了对方这阵子要命力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满头自发俱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忽地,双方紧握的手为之一松,两个人“唰”地向左右分开。 卢九婆脸上一阵子红,身子大大摇晃了一下,一口热血直翻上腔,差一点喷了出来,总算她内功精湛,平素练有“一無混元功”临急施展,气贯中枢,压住丹田,算是没有当场出丑,却是心里有数,尝到了对方的厉害。 “好……你这是存心跟我老婆子过不去……咱们这个梁子算是结定了……” 老婆子强提着一口真气,脸上一阵子青一阵子红,像是在忍受着身上极大的痛楚,她总算内功深湛,没有当场出丑,怪只怪上来力量用得绝猛,一下子岔了气儿,后面这个架,即使她心有未甘,却也打不下去了。 马脸汉子嘿嘿笑了一声,用着低沉的声音道:“卢九婆,见好就收吧,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都应该有数嘛!” 卢九婆后退一步,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那人哈哈一笑,剔着一双眉毛道:“江南妖狐卢九婆的大名谁人不知,嘿嘿……” 卢九婆脸色一变,这个“江南妖狐”的浑号,还是当年她风华正盛时的浑号,平素最忌讳人家提起,如今老了更不愿听人提起,想不到对方却还记得,当面提起,着实令人脸上难堪。 “你……”老婆子气得全身发抖:“你到底是谁?” “说句高抬你老的话,在江湖道上,你是前辈——”马脸汉子忽地面色一沉:“可是眼前这件事上,你却不宜插手,我劝你及早抽身,要不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卢九婆咬着牙“哼”了一声:“原来你跟谢老头是一边的,你们联手想劫人还是劫宝?嗯? 凭什么你们动得,我老婆子就动不得?” 马脸人目射精光,向前迈了一步,冷冷说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你当然动得,除非你不想活了。” 卢九婆又是一愣,三角眼里凶光闪烁道:“凭什么?姓谢的有多大肚子,想一个人独吞?” 这人阴森森地笑了一声:“他也配!” “啊——”卢九婆一惊:“难道你们不是一伙的?谢老头他是……” 马脸人嘴角带着不屑:“他想跟我们提鞋,都不要他。” “给你提鞋……你……” “当然不是我,”马脸人神色傲然地道:“老太婆……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当年在牡丹江,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次你多少还帮了我个小忙,就冲着这一点,今天我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哼……你以为就这么便宜放过了你?你口口声声说的谢老头子,他就比你有眼力价多啦。人要自己量力,不自量力那可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这么一说,卢九婆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讷讷道: “牡丹江……我想起来了,啊啊……难道你是‘铁马神令门’的人?你是……” 马脸汉子冷冷说道:“那一次对付‘南天七鹰’是我一时失策,未克全功,他们其中三人竟自脱逃,在牡丹江小神峰,被我追上了,一场恶战……是你与费道人助了我一臂之力,才把他们三个一举歼灭,这件事我一直记挂在心,一转眼几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卢九婆瘦削的脸上,显示出无比震惊。缓缓点头道:“失敬,失敬!这么说阁下是‘铁马神令门’四当家的,帅星斗帅先生了?” 马脸汉子一笑,后退道:“对了,十年岁月悠悠,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碰着了。” 卢九婆经过此一刻的镇定调息,大致已体力恢复,以她素日之狭窄度量,阴险为人,绝不会轻易便放过了对方,却是在她一旦了解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及背后的钢铁靠山之后,老实说,她实在连一丝恃强的劲道也提不起来了,莫怪乎对方口气那般狂傲,试看当今武林,即使你是一等一的强人,在聆听到“铁马神令”四个字时,谁又能无动于衷而不为之胆战心惊? 一霎间,卢九婆为之神色黯然,良久,才自慨叹一声道:“这就是了,是我一时失查,竟没有想到贵帮——铁马神令也已插手此事,要不然我也不会……”叹了口气,卢九婆苦笑道:“不知者无罪,四当家你就高抬贵手吧。” 帅星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说,九婆你庆幸吧!今天幸亏是遇见了我,要是换了三木哥,哼哼……九婆,只怕你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卢九婆一惊道:“什么……木三先生也来了?” 帅星斗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讷讷道:“本门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铁马令下六亲不认,今天我破格对你留情,无非是念及当年牡丹江的一点宿因,要不是我上来拦阻,你此刻伯己命丧黄泉,言尽于此,咱们就此分手,再要相见,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告辞!” 话声出口,姓帅的略一抱拳,人已腾身而起,碧荫丛中,只见他身影一连闪了凡闪,如猿似鹰,目未交睫的当儿,人已无踪。 卢九婆怅怅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平心而论,这位“铁马神令门”的四当家的,确实是高抬贵手,对自己留了相当情面,设非如此,以此一黑道最称毒恶门派的一向作风,对付敌人甚或异已无不赶尽杀绝,绝无二致,自己今天居然能在对方四令主手下网开一面,逃得活命,真正称得上是异数。 却是,这样一来,便能使卢九婆真个罢手不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实在是传说中的这笔财富太大了,太诱惑人,令人眼红了。
六 什么样的传说呢? 说起来可也真有点荒诞离奇,近似于危言耸听,却是每一个述说者,尽管格限于神秘之中,却无不津津乐道,听者半信似疑,却又无不为之动容。 传说之一:当年闯王李自成攻北京,进占紫禁城,崇桢皇帝于煤山自缢之前,却也作了几项重要安排,其中最富传奇的是有一批极为珍贵的金玉奇珍,早在宫破旬日之前,由专人秘密偷运出宫,解送到了江南。 传说之二:见之于官报,所谓的城破之前先已出宫逃命的太子与定永二王,俱为李自成所擒获,如今也都先后伏诛,其实真正被擒获伏诛的只是太子与定王二人,其中“永王”朱慈炯实已逃脱,如今不但还健在,而且,已为各方反清复明势力奉为精神领袖,敬尊之为“三太子”。 传说之三:这位“三太子”当年之所以绝处逢生,乃是得力于先皇考崇桢身边的一个精武技的大内卫士,此人姓叶,神出鬼没,有能天彻地之能。 传说之四:当年在后宫,为崇桢亲手所刃杀的长平公主(简称为长公主),其实未死,只是被砍断了一条胳膊而已,如今非但也还健在,却已皈依佛门,更有甚者,这位公主如今被传说为风尘侠隐中一类的人物,本事可大了。 传说之五:也就是落到了眼前这个节骨眼的关键时分。有一个身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如今来到了金陵,此人的任务是将要与传说中的三太子见面,而且更负有策划运转那一笔当年秘密出宫巨大财富的使命——这一笔巨大的金银财宝咸信为被用于重整明室社稷江山的重大资本。 这么一来,这个被传说为负神秘任务的人,顿时为十方所注目,非但是官方侦骑密布,甚至远在紫禁城的朝廷也不甘寂寞,秘密策使了深精武技的大内卫士,连日赶下江南,务必要把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 自然,敏感的江湖黑白两道,就更不会听任此一传说如过耳来风,势将要兴起一股探测热潮,不欲善罢甘休了。 铃声叮叮。 骑在小毛驴上的两个人——公子锦,徐小鹤,一副自在轻松模样。 稻田里佳禾葱葱,水稻飘香,竹影婆娑,牧童骑在牛背上唱歌,一派江南富庶情景。 由此而接上前面官道,总还有五里来路,稻禾青青,白鹭翩飞,小毛驴似跑不跑,铃声叮当,驴背上的两个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花水秀,尤其是后者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装束,在艳阳里闪烁出无限娇媚婀娜。 公子锦在驴背上笑向小鹤道:“刚才多亏姑娘搭救,要不然只怕已遭了那婆子毒手,想不到此行如此凶险,真正令人担忧。” 徐小鹤“咦”了一声,眼睛“白”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你的?” “这还用说。”公子锦道:“我看那暗器施展得异常高明,已近乎‘金针度线’之妙,除了姑娘之外,又有谁有这等手法?” “谁说的?哼——这一次你可是看错了!” 徐小鹤一只手把草笠的帽沿,拉下来一点,遮住迎面的阳光,侧过脸来打量着他。 公子锦笑脸顿失道:“难道不是你?” “不是。”小鹤摇摇头:“你猜怎么样?” 她把身子坐好了,看向公子锦,眉毛挑了一挑:“你我都不会想得到的——是那个姓帅的。” “是他?”公子锦说:“就是那个姓帅的小子?” “不错!”徐小鹤笑了一笑:“你的耳朵真灵,原来都听见了!” 公子锦说:“他的声音这么大,谁听不见?不过——后来小声地跟你说些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当然,不用说是在跟你打听我,是不是?” 小鹤道:“那还用说。”又道:“我原以为这人是个好色之徒,即使会些武功,不过三流角色,谁知道他暗中不动声色地施了那一手暗器,破了卖花婆子的诡计,我才知道他竟是个身上有真功夫的人,你说他那一手暗器近乎于‘金针度线’——这暗器手法,我听我师父说过,他老人家就会,连我还没有学会,这人居然已能施展,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倒是不能小看了他。” 公子锦点头道:“这人诚然是个劲敌,倒要防他一防——只是,那个卖花婆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施展诡诈伎俩?而姓帅的又为什么会对我暗中援手?他们竟不是一边的……” “还有那个抽烟的老头,三个人全不相干……这事情可透着有些邪门儿……” 说着她嘤然作笑,向着公子锦瞟了一眼:“既然都冲着你,看来你这一趟着实大有文章……到底又是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眼前已来到驿道,二人挥鞭催马上道,继续前行。他们所乘骑的小驴,早经豢养熟练,并不需人策使带领,平日所行,只此来回一途,是以不愁中途迷失,而驴性固执倔强,即使乘骑客人想要趋使它改道亦是不能。 这条驿道是通向江都市街的主要干道之一,来往客旅络绎不绝。 两头小毛驴一经上道,循着平日惯行方向,一径前行,并不须二人带领。 公子锦原欲独自超前快行,暂别小鹤。徐小鹤看在眼里,不觉好笑道:“怎么,想把我撇下,一个人去?怕我缠着你不放?”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锦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请多多原谅,实在是这一趟事情重大,并不是我对姑娘见外,还请多多包涵。” 小鹤哼笑道:“你不说,我便不再多问,谁又希罕,非要知道不可!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告诉我,我还懒得听呢!要是有什么事求着我的地方,更看我高不高兴,不信就走着瞧吧!” 说罢便赌气似地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其实她此行之前,已从师父陆安那边得到了预示,情知公子锦此行负有极重要使命,陆安更知公子锦此行是去会见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徐小鹤当时曾向师父一再盘问,陆安亦不说破,只云到时自知。想不到公子锦也是一样,一任她如何追问,也是不肯吐露一字。 ——她因而想到师父生平一向料事如神,此番特别打发自己前往,还嘱咐带了一些平日罕用的药物,莫非是此行还需要自己去为什么人诊断看病不成?好在不久自知,公子锦既奉命不得对外人吐露,却也怪不得他。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生他的气。 陆安其实还一再嘱咐她,要她在暗中多多注意他的安危,必要时当尽全力保护,可知他此行任务极其重要,万万不可出一点差错。 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 徐小鹤强压着心里的好奇转过脸来,刚想用别的话旁敲侧击一番,说不定能套出些什么来——却有一骑快马,风掣电驰泼刺刺直由身后驰来。 二人闻声而警,还来不及回头察看,来马又紧擦着二人身边奔驰过去,驿道上扬起了大片黄尘。 打量着这人背影,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黑绸子短褂,甚是意态轩昂—— 公子锦方自注意到这汉子黑绸汗褂上所绣的一个特别图案标志,身后蹄声得得,一连六骑快马,泼刺刺又自擦身而过,紧迫着前面汉子,风涌云聚般狂驰而去,声势之巨大,饶是惊人之至。怪在这一行七人,非但衣式装束一般无二,即是胯下座马也都是一色纯黑,七匹怒马,一致发足狂奔,自有非常气势,蹄下黄尘,有似一天黄雾,又似一条迤逦千丈黄龙,一径追循着前道飞蹄,滚滚而逝。 这般阵仗,不禁使得所有路客纷纷驻足张望。 公子锦方自思索着七人背上奇怪的图饰,并不像是常见的官府“勇”字号衣。徐小鹤却已失声地“哦——”了一声,直向着前面消失渐远的人马发起呆来。 “怎么回事?”公子锦看向小鹤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是本地官府的人?不像!” 徐小鹤转过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以前没有来过江南?” 公子锦摇摇了头,略似汗颜笑道:“姑娘的意思是在笑我的阅历不足,可是?” 徐小鹤一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刚才那七个人,你看他们是哪里来的?他们身上所绣的那个马头标志,你可知代表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公子锦才自悟及,原来七人黑色短衣背上所绣制的特别图形,竟然是一个“马头”形状,小鹤这么一问,他竟无以置答,尴尬地摇头微笑,表示全然不知。 徐小鹤大惊道:“你真的不知道?”心里暗暗奇怪,何以对方连如此赫赫声名的江湖门派都不知道。 “你的江湖阅历岂止不足而已,”小鹤打趣地奚落道:“看起来简直差得太远了!” 公子锦抱拳道:“请教,请教。” 徐小鹤前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被人监视,才自说道:“看起来,你过去大概很少在南边各省跑过,居然连当今黑道最具盛名的‘铁马神令’门派都不知道!” 公子锦心里怦然一惊。 ——他焉能会没有听过这个黑道上最是恶迹昭彰的组织门派?只是徐小鹤既这么说,不如干脆糊涂到底,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 徐小鹤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只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不禁嘴里“啧啧”称奇。 随即告诉他道:“铁马神令一般都称呼他们是‘铁马门’,这个门派在江湖上听我师父说已经横行了三十多年了,过去的总舵是设在浙江天台山,后来因为官兵的多次围剿,听说搬了好几次家,不得已化整为零,分散在江南各处,这里太湖附近就有他们一个分寨,人多势众,平常是小罪不犯,大罪不断,因为他们门下有本事的人多极了,江湖各派对他们虽然看不顺眼,却也惹不起他们,这就使得他们越来越横行霸道了。” 公子锦道:“难得姑娘平常在家,足不出户,居然外面事情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可知道这个铁马门的总令主又是什么人?” 徐小鹤说:“听我师父说,铁马神令一共有四位令主,总令主姓什么叫什么,到现在没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他的外号是——” “外号?” “对了!”徐小鹤说:“叫云飘飘。” “云飘飘?”公子锦一笑说:“好动听的一个外号,文绉绉的。” 徐小鹤哼了一声道:“好听是好听,可是这个老魔头可是猾狡极了,大概就是因为他神秘得来无影去无踪,像云一样的不可捉摸,所以外面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 “你叫他老魔头?他很老么?” “那当然啦!猜也应该猜出来了!” 这可就与公子锦所知道的略有出入,不过眼前且不与她争执。 徐小鹤又道:“大当家的叫云飘飘,外面莫测高深。二当家的也是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我师父却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们是不打不相识,居然彼此心仪,成了道义之交,听我师父说,这个人很有点义气,不过人可是出名的怪,好起来好得要命,一不对可就瞪眼杀人,外号人称‘冷面无常’,姓桑,你听听这个外号就知道。” 公子锦点点头,神秘地笑道:“令师陆先生居然也会结交黑道上的朋友?怪不得你对铁马门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错了。”小鹤说:“我师父是不齿于他们所作所为的,只是交了姓桑的这个朋友而已,其实他们也极少交往,很多有关铁马门中的事,他老人家也许知道,但是平常却不愿多谈,我所知道的这些,有很多还是从外面听来的呢!”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就很难得了,你刚才说铁马门一共有四位令主,还有两个呢。” “别急呀!”徐小鹤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两只小驴骄辔而行,铃声叮当,不徐不疾。 “第三位令主,这个人姓木,木头的木——” 公子锦心里一动——那是因为出门之前,有人特别警告过他,要他特别防范此人。 徐小鹤接道:“你要特别小心这个人,这个人最坏,武功极高,江湖上人提起了这位木三郎来,没有一个不头疼、谈虎色变的!” “木三郎?”公子锦哼了一声:“可是传说中的那个叫‘神眼木三’的人?” “对了!”徐小鹤说:“就是他,你们认识?” 公子锦摇摇头:“没有见过,不过此人的大名却是早已听说,传说此人生有一双怪眼,能够像猫一样地夜晚看物,可是真的?” “外面是这么说罢了!”徐小鹤说:“不过这个人在铁马神令四位令主中,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人,杀人越货,无所不为,江湖上无论是黑道白道的人,只要犯在了他手上,很少能有幸免的,听说也只有总令主云飘飘能降服得了他,他也只听云飘飘一个人的话,就连二令主冷面无常的账,他都不买,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可得要特别小心。” 公子锦微微一笑说:“这么说,我真的要小心这个人了,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落在了他们眼里……” 徐小鹤说:“他们对我可是没兴趣,只是你可得十分小心了。” 公子锦笑了一笑:“那就让他们来试试吧。” 说话的当儿,眼前已来到了江都闹市,眼前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且是衢道之口。 小毛驴自行地停了下来,即有一个毛头小伙计打对街跑了过来,一言不说地就把那驴牵走了。 公子锦四面打量一眼,只见市招密集,商店酒家,栉次鳞比,较之南京更有过之,盐市之浮华己见一斑。 徐小鹤笑说:“我们药铺子就在那边,你看见了没有?” 用手一指,可不是“鹤年堂”三字竖匾,金光耀眼,就在眼前十字路口头上,这个位置选得好,怪不得生意鼎盛。说完这句话,不等公子锦回答,她便独自走了,走过对街摆了摆手,便回头去了。 公子锦岂是真的这么差劲儿?一无所知?当然不是。 事实上他对江湖上的黑白两道,虽不若一般老江湖那般提起来如数家珍,却也应知尽知,绝不似徐小鹤想象中的那么一窍不通。 此行责任之重大,眼前风险有多少,他心里当然有数,只是外表力持镇定而已。 别了小鹤,在马路上闲逛了半天——其实当然不是真的“闲逛”,不过是意在甩掉暗中跟踪自己的两个人而已,直到他确定真的甩掉了暗中跟踪的人之后,才自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他应该现身的地方。 四方茶楼。 进门之后,座客云集,楼上楼下几无虚席,当下一个小伙计带着他到了楼上,找了个偏间雅座坐定,送上一客菊花香茗。 时间过午不久,显然还是吃饭的时候。 公子锦要了客小笼汤包、凤鸡、干丝等本地佳肴,候到伙计把这些吃食一应送上之后,才自唤住他问道:“这里可是四马路的四方茶楼?” “对呀,就是这一家!”小伙计嘻着一张大嘴说:“八十年的老字号了,别无分号。” 公子锦说:“有位覃子豪罩先生可在这里?” “啊——”小伙计怔了一怔:“那是我们的管事先生,客官爷有什么事要见他么?” 公子锦点点头道:“对了,他要是有空,就请他过来一趟,我在这里等他。” 小伙计连声答应着随即退下,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身着夏布长衫,四十左右的斯文先生来到了雅座。 “是覃先生么?” 公子锦在座上抱拳揖道:“在下姓公——特来拜访。” 来人连连点头道:“不敢,不敢——兄弟姓覃,就是这里的管事,客人有什么差遣?” 说时回身左右打量一眼,跨前一步,双手合并,各屈二指,摆了个奇怪的手式,向着公子锦揖了一揖。 公子锦立时会意,右手并三指,向着桌上茶壶摸了一摸道:“这茶凉了,再换一壶吧。” 罩先生一笑道:“天、地、人,何者为大?” 公子锦道:“那可要看什么时候了。” 罩先生道:“如今呢?” “如今生逢乱世,以人为大,覃兄以为如何?” 覃先生点点头,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须,随即坐下道:“那就再讨足下一句金口,这个‘人’在天成圣呢还是在地为王?” 公子锦一笑道:“应是在地为王吧。” “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这可难说了。” “请教——”覃先生抱拳一揖,有意无意地,显出了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 公子锦其实早就看见了,见状微微一笑—— “覃先生不必见疑!”公子锦道:“我是打东南方来的,隔着一片大海,你说是远还是近呢?” 一面说,抬起手来摸摸下颔——小手指上也有个戒指——这戒指他平常并不常戴,今日特别戴起,竟与对方一般式样。 “这就是了。” 覃先生声音略低道:“足下来此的消息,我早就得着了,算计着此时也该到了,如今风云险恶,白、黑两道,都放不过咱们,足下位当特使,身负重任,不可不察——” “不敢当——”公子锦抱拳道:“全仗兄台指教。” 覃先生一笑道:“上回过师兄来即说到你,把你夸得了不得,想不到如此年轻,失敬,失敬。” “少不更事——还请兄台指教。”公子锦略似谦虚地道:“这一趟若不得力于高明人士暗中帮助,只怕在南京就要出事了。” 覃先生笑道:“公少侠指的是神医陆安和徐小姐吧!” “啊——” “哈哈——”覃先生一面为对方斟满一杯茶,送上道:“老实说吧,足下一人南京,我们就得着讯儿啦——你不要客气,在南京那几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干得好极了,麻四先生已把这事报回去了,说是王爷大喜,要大加嘉奖呢。” 公子锦一惊道:“四先生也来了?” “哪能不来?”覃子豪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是搭一艘‘长’字号的渡船下来的吗?在船上还遇见了徐大小姐吗?” “啊——”公子锦微微点头道:“覃兄好耳风,看来兄弟这一趟,全在兄台照顾之中了。” “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四先生。”覃子豪道:“他老人家一直都在暗中护送着你…… 兄弟——你也许还不知道,铁马门的人盯上你了。” 公子锦越加汗颜地叹了声道:“我怎么不知道?都怪我太过无能——” “这不怪你——”覃子豪说:“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你一个人就算三头六臂,也是防不胜防。方才在船上,要不是四先生施了巧计,引开了对方注意,下船时,又现身为饵,甩开了对方主要魔头,可是险哪。” “兄台的意思……什么……魔头?” “你为人忠厚、正直,还不尽知此行之风险——”覃子豪道:“方才情形,我虽不曾亲见,可是四先生说起,真正吓人,原来铁马门的两位令主俱已出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 微微一笑,覃子豪俯身而前,小声道:“这事全仗四先生暗中打点,我们的人全出动了,听四先生说,险极了,我们的人还装扮了你的外貌,四先生亲自出马,真险,侥幸成功,嘿——想不到神眼木三那一双神眼居然也有看错了的时候,你可知道,铁马门在江都的‘七大金刚’全出动了,却是扑了个空。” 公子锦瞠目以对,想起了方才与小鹤在驿道上遇见的那七匹快马,原来就是铁马门在江都鼎鼎大名的七大金刚,看来全仗麻四先生暗中帮忙,现身为饵,把对方主要魔头“神眼木三”诱开,要不然,可真是不堪设想。 虽然事已过去,想起来还不禁心里忐忑,同时也就感觉到自己的势单力孤,前途万般风险。 覃子豪见状笑道:“你不用担心,敌人虽然来了不少,我们可也不含糊,何况四先生既已亲自出来,听说另外还有高人助阵,你只按着原定计划行事,小心一点也就是了。” 公子锦点点头,问说:“四先生人在哪里?可否一见?有很多事,还想当面向他请教。” “他走了。”覃子豪说:“你若早来一步就见着了,现在人走了。” 公子锦怅怅地道:“他老人家住在哪里?” “这个……”覃子豪微微笑道:“他老人家关照了,叫你不必去寻他,如有事情,他自会寻你……” 说时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绸子小包,交给他说:“这是四先生要我交给你的,里面有一封信,嘱你见字行事,时间、地点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另外有一百两银子,是给你的,其实我这里早就给你准备下了。” 一面说,他由折着的袖管里拿出了一张崭新的银票,交到公子锦手里—— “外面走的人,手头不能小器,这个你留着,不够随时来支。” 公子锦打开一看,是五百两的一张即期银票,就说:“太多了,你收回去吧,我现在不缺银子。” 覃子豪推过去说:“收下吧,你以后就知道了,花费很大的,而且,你不必节省,有时候充充阔气也是必需的,哈哈……” 又说:“在扬州,我们的实力不小,钱有的是,我在这里,又是管账的,自己兄弟还能不多照顾几文?” 说着哈哈一笑,站起来抱拳道:“你就慢慢吃吧,我去嘱咐一声,这里不会有外人进来,我走了。” 这个覃子豪,公子锦以前虽没见过,却知道他和自己一样,谊属同门,同是延平郡王大力所收揽的江湖义士,包括方才所提起的那个麻四先生,同属延平郡王所特别成立的一个反清复明秘密组织,这个组织的力量,却也不可忽视,似已日渐强大,虽不足以动摇清朝已固江山,而侧面的煽风点火,却也令当势者头痛不已。 打开了锦囊,果有书信一封。 那是一封属于极隐秘的密札,厚厚的桑皮纸信封,骑缝处都涂着火漆胶泥。 收件人:公子锦。 发件人:天南堡。 是了,这“天南堡”便是策使公子锦等一行义行的那个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了。 肯定的,这密札应属“天南堡”的极密件之一,设非是收件者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阅,以麻四先生在天南堡地位之尊,亦只是负责转手而已。 俟到公子锦小心谨慎地拆阅密札之后,不由为之一惊——他原以为时间大可从容,岂不知上面的指令时日竟然迫在眉睫,这使他再也不能耽搁,随即起身离开。 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帘”,应是名不虚传,公子锦身历其境,总算见识了。 这一带,俗称“十里小运河”区,入夜之后,万灯高悬,千船云集,繁华得紧。 公子锦一袭轻装,身着太湖绸藕色长衣,腰系丝绦玉佩,足登福字履,手里一把描金折扇,摇起来婆娑有姿,习习生风,人本来生得俊俏,这一装扮,十足的风流惆傥,像是个出身豪门、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 在“醉八仙”吃的晚饭,菜肴有松江之鲈,阳澄之蟹,呼伎小云小仙二女作陪,喝了几觥酒,耳边上尽是江南评弹、扬州小调。有钱大爷们的征歌逐舞,呼卢喝雉,在五光十色的迷离灯光衬托里,诚然令人不胜消受,公子锦又见识了一回。 却是今夕何夕,他总算心里有数,并不糊涂。 大船“八音画肪”就泊在前面湖心,这里“十里小运河”,河不叫河,分别划地称奇,巧立名目,各以“池”“湖”自称。眼前这一片地方叫“仙女湖”——顾名思义,那就是这里的女人,美如天仙,不用说,湖心的“八音”画舫,便是“仙女”所在之处了。天上星皎月明,却不如眼前灯光灿烂。 像其他,风流豪客一样,公子锦酒足饭饱之后,竟然也思往湖心的美人窟走走。 迎着阵阵凉爽湖风,公子锦一扇在手,翩翩风采地来到了“八音画舫”。 进门之先,便已听见了那阵阵丝竹管弦声,银牙打板,小红低唱,间以七彩灯光,粉帐流苏,姐儿们送往迎来,眼波流醉,真正让人销魂蚀骨,所谓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应该便是指的如此。 公子锦虽然缺少那种一掷千金的出手气势,更没有时下一般纨绔子弟的气质,却也仪表堂堂,大方举止,令人不敢轻视。 这里盐市,一日暴发,南来北往的陌生主儿多的是,是以他的出现,并不曾引起特别的注意。只是在二度“茶围”之后,仍然盘桓不去,便非一般的寻常客人了,这样情况通常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客人已有相好的姑娘,等着她的出现赴约。另一种情况便是有意寻欢而不得其门而入,这时候便须善解客意的皮条客出现,上前刺探搭讪一番。 是以,就在公子锦三度打发赏金,欲离不去的当儿,一个长颈拱肩,面生肉瘤的细眉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相公您别走——可有您的老相好啊?” “我要见燕子姑娘。”公子锦开门见山地说:“可是她好像不在这里……要是这样,我就走了。” 这个人听到这里“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睛笑了:“在在在……有有有,您老可是姓李?” 公子锦微微一怔,点头道:“不错,我是姓李。” 细眉男人立时笑态毕露地道:“是从南京来打点贡绸的李大相公?” 公子锦半笑不笑地也承认了。 化名李方,专营贡绸生意的商人身份,正是他此行早已安排既定的化身——这件事还是在他拆读麻四先生留交的密札指示之后,才得以知道,万万没有想到,在此风月场合,居然已有了风闻。 “啊呀——您老可是贵客呀,为什么早不说呀。”这个穿着考究,其实猥琐的男人,立时巴结地说:“燕姑娘三天以前就在盼着您啦,这两天她身子不大舒但,没出来应酬,可是敬候着您啦。” 公子锦心里微微一动,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是——” “小人姓杨。”这个人弯腰拱背赔笑道:“是这里八音舫的管事,这里水旱码头,七十二处游玩地方,小人都有照应,李大爷随时关照。” 这话倒也实在。 在此,“十里小运河”提起“杨脖子”这个人,大概无人不知,若问此人干的是什么,可就有些令人羞以启齿了,那便是此人赖以为生所操持的,是见不得人,最为下贱的女人皮肉生涯,过去的人品,不消多说,这两年买卖女人发了财,所谓的“有钱王八大三辈儿”,“杨脖子”三字,在此地面俨然也是一号人物了,真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公子锦眼里,当然瞧不起这号小人,甚至极其鄙夷。无如眼前这一台戏,还是非他不可。 “原来你就是杨管事,我听说过你——”公子锦说:“我此来全为燕子姑娘,她既然告病在家,我就明天再来吧。” 杨管家笑说:“燕姑娘早关照了,别人一概不见,李大爷来她是一定要拜见的,这样吧,您在这里先坐坐,找几位姑娘先陪着,小人这就去把她给接来,燕姑娘一听说您来了,她马上就飞过来了……” 说着就要转身告退,公子锦摇头说:“不用了,你这里的姑娘我都不喜欢,我就跟着你一块去吧。” “那可是委屈您啦。”杨管事咧嘴笑道:“好吧,小人这就招呼船去,马上就走。” 很快地,他就准备了一艘花船。 二人登船坐定,由一个花俏的船姑娘操桨,沿着河边,不一会就划出了这片灯光璀璨所在,直到河面上灯光稀落,再不见先时的繁华景象,岸边上更是一片黝黑,想是早已离开了所谓的“十里小运河”区域。 杨管事一只手扬着灯笼,频频向岸边打量道:“快到了吧!怎么还没到?” 摇船的婆姨说:“过了前面七棵柳树就到了,这条水路我最熟,杨老爷不用担心,每天都是我接送她来的,不会错的。” 杨管事这才笑嘻嘻地向公子锦说道:“就快到了,她家我去过一回,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这孩子很孝顺的,挣的钱都交给她母亲。” 公子锦点点头,没有吭声。 老实说,对于这位燕子姑娘,他是压根儿一点也不清楚,只是遵照密札上指示的行事,也不知道何以指示他来此见一位风尘姑娘,心里不免好奇。 “李大爷您真是好眼力啊!”杨管事说:“要说到姿色人品,这里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比得上她,而且——您当然已经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 公子锦见他笑得暧昧,倒有些被他弄糊涂了。 “燕子她……”姓杨的把头附近了,压低了嗓子道:“她还是个清倌儿,从来是卖艺不卖身,还没正式接过客人……” 公子锦见他那样暧昧的表情,同时眉飞色舞地频频向自己打量,真恨不能一拳照他脸上打过去。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再想想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原就是一个“寻芳”的客人,又何怪对方有此表情? 当下怪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就难得了。” “给李大爷您说句实话。”杨管事道:“大爷您可真是好福气啊——燕子姑娘来八音画舫总有年把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在家里见客,要不是她事先关照,小人不敢把大爷您带到她家去呢。您是没见过,这位姑娘的脾气可大了。” 说话的当儿,已过了七棵柳树的河滨,地名“七柳屯”,小船摇晃着徐徐向岸边靠过去。 杨管事“啊”了一声,忙拿起了灯笼,一面向岸上照着,仿佛是看见岸边上站着个人。 “哦——”杨管事笑着说:“大姑娘等着我们哩。” 摇船的婆姨说:“不会吧,她不知道呀——再说她母亲还生着病!” 杨管事一怔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对了,她跟我说过,说这两天她母亲的偏头疼病犯了,夜里都不能睡觉……” 四周围一片黝黑,也就有小船上的两盏纸灯和杨管事手上的灯笼所散微弱光芒,在水面上摇散着片片鳞光,附近河面上偶尔传过几声鱼儿泼刺的水响,更加添了几许夜的阴森与神秘。 小船泊岸,杨管事首先跳上岸边,回头张罗着,待将要接引公子锦上岸,就在这当儿,猛可里一条人影直袭过来。 好快的势子。 此时此刻,谁又会料到有此一着? 那人想是匿身在岸边的大树之后,蓦地现身而出,其势绝快,加以彼此距离极是接近,令人防不胜防。 黑暗里,仿佛只看见这人手里所持有的兵刃,寒光闪了一闪,便听见杨管事“哎呀!”一声倒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之间,船上的公子锦也已有了反应——这人其实早已度好了势子,即在其剑伤杨管事的同时,左手振腕,打出了暗器“丧门钉”,一缕尖风,直向公子锦正面袭来。 公子锦一惊之下,反应极快,掌中折扇轻轻一拨,当地一响,已把暗器丧门钉磕飞水里,同时间身形轻纵,已闪身岸上。 那人挟其余威,长剑快速了转:“呼!”地划出了一圈寒光,反向公子锦头上劈来。 “当”的一响,再一次为公子锦折扇点开。 原来这柄扇子,描金嵌铁,也可当作兵刃使唤。 暗影里虽然看不清对方这人是个什么长相,大体上却认出是个瘦高身子、有着一双浓眉、目光狰狞的汉子。 公子锦身子一转,左手用劈空掌力,直向这汉子腰胯间击去,同时向着小船上早已吓傻了的船娘喝叫道:“还不快走。” 划船的女人惊慌着叫了一声,像是捡回了一条活命样地便自匆匆划船去了。 瘦高汉子原不知公子锦功力如此惊人,这一掌虽不曾为他正面击着,却是发出的掌风力道十足惊人,呼地一声,直把他逼出去四五步之外才自拿桩站住。 值此同时,公子锦又已二度进身,施展的是“陆地行功”中最称诡秘的“贴”字诀,脚尖一点,秋风扫落叶样的轻飘,已把身子偎了过去。 瘦高汉子“啊”了一声,简直来不极作出任何反应,已为公子锦贴近身边。 “噗!噗!” 随着公子锦手上翻动的扇身,已双双点中瘦高汉子一双肩窝穴道。 瘦高汉子声音也没出一声,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却是自暗影里蓦地蹿出了两条人影,身子一经跃出,浮光掠影样的轻飘,已到了公子锦身边左右。 速度之快,出人想象,显示着来者二人的轻功绝技,均属一流境界。 其中一人更不待身子站定,左手扬处,打出了一支暗器“三菱箭”:“哧!”尖风一缕,直向着公子锦肩上射来,手法疾劲利落——由其出手部位判测,显然无意伤害对方性命,不过意在使公子锦负伤就擒而已。 公子锦身子略偏,右手折扇轻起,既快又准,“叮”一声,已把飞来的三菱箭点开一边—— 却是对方那人,把握着这一霎之隙,早已怒扑而近,鼻子里怪哼一声,随着他探出的右手,铮地一声,抖出了软兵刃“十三节亮银鞭”。 这种兵刃八成儿藏在他右手腕袖中,事先一点也不见痕迹,“唰啦啦”一经抖出,巨蛇样地直向着公子锦颈项间盘来,却为后者一把抓住了来犯的鞭梢。两相较力地一扯,希哩哩扯了个笔直。 公子锦方自觉出来人手劲儿相当惊人,待将施展真力迫他兵刃出手,斜刺里蓦地袭过来一阵疾风,一条身影凌空疾抄而来。 带着一声轻微的冷笑,这个人竟然凌空而至,施展的是上乘轻功“八步凌波”身法,公子锦猛然而惊的一霎,对方的一只脚,浪子踢球般飕然已向他脸上踢过来。 公子锦心里一惊,霍地向后一个倒仰,急切间虽是闪过了对方足以致命的一脚,无如行动上却与那施展亮银鞭的汉子以可乘之机。 事实上,那一条亮银鞭,仍然还抓在两人手里,这汉子将势就势,身子猛地向前一欺,左手“神龙探爪”一掌反向公子锦仰起的前胸上拍下。 须知眼前二人,功力一流,绝非一般等闲,眼前联合出手,猝然同时向公子锦出手,简直防不胜防,公子锦饶是有一身杰出武功,仓促间亦难以应付。 ——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倒仰,脚下猛力一踹:“呼!”反纵出三丈内外。 尽管这样,左肋下方亦不禁为对方指尖扫中,隔着一袭绸衣,宛似蜂子刺了般的那样疼痛——这一掌幸而没有被他打中,否则不堪设想,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却也激发了他争胜雄心,身子一经落地,待将全力以付。猛然间,眼前亮起了金灯一盏。 那是一盏设计十分巧妙的手提金灯,不过拳头般大小,极是小巧玲珑。黄澄澄流光四射,淬然闪现于眼前黑暗,极是耀眼生辉,从而照亮了眼前四周。持灯的人,身材曼妙,青绢系首,竟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这妇人身着一袭暗红绸质长衣,脸色苍白憔悴,灯光照射里,脸上一无表情,却是那双眼睛,在灯光映照里,菁华内蕴,颇有夺人之势。 正是这一双眼睛,慑住了眼前顽强的两个敌人。 事实上也正是借助于眼前亮起的灯光,公子锦才大概地认出了面前的两个敌人。一个是面容枯瘦、头发半白的瘦长老汉,背上背着一对寒铁双拐。另一个却是手持亮银软鞭,年当四旬,目光灼灼,生有一张长脸的壮汉——这张脸猝然使得公子锦记起,正是晨间在渡船上邂逅的那个马脸汉子,当时这人一直在向徐小鹤搭讪,打听自己,此刻终于现出了本来面目,向自己下手了。 那么,这个忽然出现、手持金灯的中年女人又是谁?也是他们一边的? 不像。 很快地,公子锦即由他们双方敌对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一时略放宽心。 “你是什么人?” 面容枯瘦、背负双拐的老汉,直挑着两道眉毛,十分惊讶地向对方女人打量不已,颇有耸动之势。 马脸汉子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冷森森笑了一笑,徐徐说道:“阁下好轻功,不用说,刚才在林子里两次阻挡帅某人一行去路的就是你了?” 枯瘦老汉为之一惊,道:“是她?” 公子锦虽不明白二人话中之因,却也可以猜知,看来他们彼此先时已有遭遇,说不定这中年女人的忽然出现,似在为自己解此一危也未可知。 聆听之下,那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只是微微一笑,笑颜既绽,顿如海棠初放,一扫先时的阴森冰涩——原来这妇人竟具有如此姿色,即使看来在憔悴病弱之中,亦有迷人风韵清致——只是这番美丽清致,很快地在她笑容消逝的一霎,亦即为之消逝,随即为前此不变的冷漠所取代。 “不必报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中年女人借着灯光,远远向他注视着道:“你们铁马门也太嚣张了,杀人越货居然逼到我家门口来了,四令主你看呢,还是卖我一个面子就此离开,还是恃强玩狠到底,硬要跟我过不去?” 一面说,中年妇人特意地把手里的灵巧金灯举高了,有意无意地向四方照了一照。 马脸汉子原以为报出自己姓氏,对方如果在江湖上略有见识,必当有个耳闻。“铁马门”三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使敌人望风丧胆,知难而退。却是这一次,似乎有些意外…… 双方的一番对答,立时提醒了公子锦,对方一行原来竟是来自“铁马神令门”的人,那个马脸汉子更是铁马门中,身当一令之主的帅星斗——此人公子锦颇有耳闻,那天小鹤虽不曾道及,公子锦却心里有数,此番狭路相逢,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此举,即在公子锦以一敌众,正愁势单力孤之际,鬼使神差地竟然会来了这个神秘的帮手。眼前这个中年妇人,公子锦虽然对她尚不清楚,可是听其谈吐,观其气势,几可想知绝非等闲人物。 公子锦很想一探究竟,却是苦于没有出口之机。眼前似乎是铁马门一面,已为中年妇人的从中作梗所激怒。 听了中年妇人一番话后,帅星斗怒形于面地哼了一声,冷笑道:“足下好大胆子,听你口气,似乎是不把敝门放在眼里,倒要向足下请教了。” 帅星斗一面说,手里的亮银鞭唰啦啦缠在了腕子上,两只手向着对方妇人拱了一拱。 背负铁拐的华发老汉狞笑一声,大声道:“对了,既然敢跟我们作对,必然不是无名之辈,你报个万儿听听吧。” 妇人在对方二人说话之际,一双眼睛不时向四下注视,像是有所觉察。 谛听之下,她转向帅星斗冷冷说道:“你们好像来了不少人,我再说一遍,有我在这个地方,就绝不容许你们胡作非为!怎么,四令主!你看看要怎么办吧?” 话声方顿,只听得“哧——”的一声,灯光映照里仿佛有一线流光,极其快捷尖锐,直向着中年妇人立身之处飞来,物件极轻细小,简直看它不真。 公子锦听声观态,一望之下既已认定那是暗器中最称轻灵的“金钱镖”。眼前之镖更非取势于人,竟是意在对方妇人手中金灯。却不知妇人视听明锐,早已窥知究竟,灯势略偏,已轻松避开。 暗中人“嘿!”了一声:“哧哧——”又发出了两枚金钱镖,两线流光,交叉出手,一左一右,作势弧度,再一次向她手里金灯飞射过来。 妇人微微一笑,丝毫也不慌张,只把手里金灯略略向上提高寸许。 这番举止,看似不动,其实极其高明。即在她灯势略起的一霎,耳听着“叮!”的一声细响,两枚细小金钱已自迎碰一块,妙在差于寸许之间便击中金灯,眼前却是又落了空。 话虽如此,公子锦却已大感惊异,暗暗惊叹那施展暗器人手法之精湛老练,只是因为对方中年妇人透剔聪敏,未卜先知,手法更称高明而已。 发暗器人手法既是如此高明,便决计不会如此轻易认败服输,势将还有一番较量。 帅星斗原待向中年妇人出手,看到这里,彼此互看一眼,竟然暂时按兵不动,乐得有人代自己去打头阵,何乐不为? 果然,即在那两枚金钱镖相迎击空之下,眼前人影飘忽,一个华服高冠,全身披挂齐全,貌相清癯的老人已跃身当前。 这人打扮堪称诡异,一身装备,大小行囊,或背或挂,前后左右,无所不在,照常理说,一个人携带如此繁杂琐碎,理应行动不便,眼前这老头儿,行动竟是异常轻灵,并无一些累赘,想来行之有故,早已熟练。 非但如此,老者背后更插有两杆云幡,看上去一如戏台上出场的武将,衬着老人脸下的五柳长须,更似传说中三国蜀汉老将黄忠。设非是对此人先有耳闻,简直不知他是什么路数。 中年妇人乍见此人的忽然出现,脸上并不惊异,想系心里早已测知,对于此人的身份,来龙去脉,更不陌生,由是一语道破。 “你的暗器手法果然高明,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概就是新近投奔‘铁马门’,在大江南北享有盛名的‘千手飞石’尚昆阳吧,幸会,幸会!”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久已风闻你暗器手法独步古今,据说你能以指内飞针射中天空蝙蝠双目,何以却连这么大的一盏金灯,却两射不中,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华服老人不由为之一呆。 岂止是他,现场的另外二人——帅星斗以及背负双拐的枯瘦老者亦为之吃了一惊。 须知‘铁马神令’在江湖行事极其隐秘,至于内部人事安排,更属绝对保密,局外人焉能得知?是以各人聆听之下,俱都大生震惊,一时间对于面前妇人举棋不定,讳莫如深。 果然被中年妇人一语中的,华眼老人正是“千手飞石”尚昆阳,此人出身原是“崆峒”门派掌门人,由于此一门派人丁不盛,屡生大故,终至濒临解体不复存在地步。尚昆阳本人为人奇特怪异,倒也无甚大恶,武功并无十分出奇之处,却是施展得一手好暗器,举凡飞刀飞石,镖钉箭刺,只要是暗器,此人无一不精,更能自行设计,火药强弩,毒药毒箭,无不精巧在行,堪称独步武林,为之一绝。是以为铁马门总令主所看重,许以重酬,纳之门下。 却是想不到,此番奉命由总坛南下,协助木、帅二位令主共图大事,今夜首次上阵,牛刀小试,满以为略施手法,以其神巧暗器,即可兵不血刃,协助帅星斗首战奏捷,哪里想到对方这个女人如此厉害,不动声色,一语不发地竟自识透了自己的诡计,使自己两度出丑,当着帅星斗面前,使他脸面无光,无地自容,真正欲罢不能。 “千手飞石”尚昆阳被眼前中年妇人一番话直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天黑,距离稍远,看不真切,否则简直无以自处。 当下猛笑一声,手指向对方妇人,故示镇定道:“你这妇人是谁?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莫非是故人旧识,快快报出名来,说个清楚,免得你家尚爷出手误伤,可就后悔不及。” 中年妇人不温不怒,冷冷说道:“你先不必管我是谁,老实告诉你们,我其实与贵门并无怨恨,更无意插手多管闲事,刚才我也跟帅令主说过,今晚只要你们退开这片地方,不难为我的客人,便可相安无事,要不然,哼哼,别看你们人多势众,倒也不一定便能占了便宜,不信就出手试试。” 公子锦心里一动,正自奇怪妇人嘴里所说的“客人”,难道是指的自己?他奉命来此会见艺名‘燕子’姑娘的江南名妓,却不知又与眼下对方妇人有何关联?难道她就是燕子姑娘? 似乎又有些不像。首先在年岁上即不相当,燕子姑娘目前年华日盛,理当在二十上下,眼前妇人虽有相当姿容,却并不年轻,就外表看来,应在四十上下,倒像是那位燕子姑娘的母亲还差不多,莫非……她就是燕子姑娘那位生病的母亲?这……倒也不无可能。 这么一想,公子锦越加对当前妇人注目以视,越觉其“明珠在川,美玉蕴山”,颦笑间蕴蓄无限内涵,诚然高不可测。 眼下敌我对峙,自不敢掉以轻心,公子锦暂时压制着对中年妇人的无限猜疑,一言不发地向双方冷眼注视,提高无限警觉。 铁马门一面自不会为中年妇人三言两语所吓退,不过,帅星斗却持有比较慎重态度。 似乎是他已感觉到对方中年妇人的绝非寻常,同时脑子里思念电转,已就眼前妇人的外表形象以及谈话内容,作了快速的整理审思,亦即是把眼前妇人规置到铁马门列为最最不宜招惹的当今天下极少数的几个人范围之内。 须知天下武技无尽无泛,奇人异士无所不在,略有疏忽,即难免遭到不测之灾,以铁马门之庞大规模,在江湖上所以能够无往不利,自有其一套存在原则,其中属于彼此敌我之间的共存互惠原则,自属必然应有。 帅星斗身为一令之主,更是半点疏忽不得,尤其是当他把眼前妇人与本门告诫中应属避免接触的几个可怕人物联想在一起时,顿时心里大大生出了警惕。 却是那个为总令主礼聘、新人铁马门的“千手飞石”尚昆阳,为逞一时之恨,显然不曾有此一虑。 听了中年妇人一番话,这老头儿呵呵狂笑了几声,一只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目光炯炯向妇人打量道:“好大的口气,听你口气,好像咱们堂堂铁马门怕了你似的,嘿嘿,老夫就是不信这个邪,倒要试试——” 话声一顿,转向另一面的帅星斗抱了一下拳,口气托大地道:“怎么样,帅令主,可容我尚某向她讨教讨教?” 帅星斗心知无能阻止,这个尚昆阳新近加入本门,由于过去曾是一派掌门人身份,年岁更是老大,加入铁马门未当一令之主,自感委屈万分,四令之中前三令令主,云飘飘以次各领风骚,俱为一方怪杰,尚昆阳自知难以望其背项,不敢与之抗衡,惟独第四令令主帅星斗,在江湖上并无显赫声望,自己屈居其下,似乎有些不当,眼前若能显些能耐,一来可以杀杀他的威风,正可在总令主面前谋个晋升之阶,谁曰不当? 帅星斗岂有不明白他心里所想的道理?聆听之下,不禁暗暗好笑,忖思着,不知死活的老狗,你当这女人是好惹的么?如果真是那位主儿,不要说你、便是总令主云飘飘此刻身在面前,也当网开一面,容她三分,你这老儿恁地如此逞能托大? 心里虽这么想,表面却不动声色,谛听之下,微微一笑,抱拳道:“尚前辈如能出手管教一下这狂傲女子,自是最好不过。” 他原有意提醒要对方注意一下这妇人的可能出处,却是话到唇边又临时止住,原因是自己对此并不能确定,正可在他们双方动手之际,冷眼旁观以为定夺。 “千手飞石”尚昆阳忿恨在心,竟无暇多想,他身恃一身暗器手法,天下独步,绝不信这妇人真能抵挡,最起码也要把她手里的这盏灯打灭,找回先时的面子。 嘴里大声应着:“错不了。” 用手一指当前妇人,尚昆阳冷笑接道:“这女人你先报上了名字——” 中年妇人其实胸有成竹,微笑道:“我看不必,尚昆阳,你自恃一身暗器,当世无双,可是我却不信,就拿我手里的这盏灯来说,你就不一定能把它打灭,你可要再试一试?” 尚昆阳“嘿嘿”一笑说:“女人你欺我太甚。” 话声出口,只见他上身颈项微侧:“哧——”一声,即由他左面肩头处,发出一线银光,直取向妇人手中灯盏。 却是灯光一转,金丸跳掷,这盏灯却到了妇人的另一只手上。 尚昆阳冷叱一声,右手屈指一连弹了三弹,三点飞星脱指而出,呈“品”字形,直向对方飞来——这一手非比等闲,大有名堂:“点中窍,挂两肩”分别照顾了对方三处所在,即是那妇人的左右两侧,以及正中头顶。 换句话说,亦即是无论中年妇人这盏灯在左在右,或是持向正中头顶三处不同方位之任何一处,均在尚阳所发暗器照顾之中。 却是中年妇人显然有先见之明。 即在对方暗器将发即出的一霎,手上金灯“呼。”地脱手而出,略略向头顶飞起四尺高下,手法之奇妙,无与伦比,时间配合恰到好处,若早出一霎,对方暗器未出,自可改变,晚出一霎,时间不及,妙在不早不晚,容得尚昆阳发觉,已无能更变。 “咻——” 一阵尖锐细小破空声过处,三缕银光尽皆走空。 观诸中年妇人之身法微妙,可说站立得身子纹丝不动,运转从容,真正是大家身手了。 公子锦、帅星斗等数人冷眼旁观之下,俱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超人镇定,极是大异寻常,其实无需直言姓名,已说明了她的大家风范。。 偏偏那个倔强老人尚昆阳还不死心,他的“弹指神针”向不轻发,出必中,想不到又自落空,好在他全身暗器齐备,可以随意施展。 在一阵痛悔惊讶之后,左手大袖挥动:“哧——”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这一刀看似直奔妇人前额,妙在距离对方面部二尺左右,忽地向上跳起,正好迎上对方落下接在手里的灯,取势极准,风头疾劲,应是万无一失,暗器施展到如此地步,也真令人叹为观止了。 中年妇人何尝不知对方的暗器手法高明绝顶,她却偏偏要折服对方,当面给对方以羞辱。 金灯一转,于方寸之间,避开了对方的刀锋。 却是,尚昆阳另有高招,即在前此飞刀出手的一霎,嘴里“赫!”的一声,双手大袖齐挥:“咻咻!”声里,一连发出了九口飞刀。 凭恃着他灌注的内家真力,九口飞刀形成一个极大的光圈,一股脑齐向妇人身前招呼了过去。 这老头儿在连番受辱失利的心情之下,其懊恼可想而知,这才施展出最称拿手的绝活儿“千手飞刀”,双袖挥动之间,九口飞刀同时掷出。何止是那盏金灯而已,包括对方妇人全身上下无不在照顾之中。 看样子这老儿显然是动了肝火,决计要与妇人一个厉害,暗器走势已不仅仅只是那盏金灯而已,颇有取向对方人身的意图。 中年妇人岂有不明白对方意图的道理?她唇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分明并不把尚昆阳这个所谓的“劲敌”看在眼里。 尚昆阳这一手飞刀,又称“向心环”,九口飞刀全数敛聚着内家真力,透过他极称得体的力道运转,形成了极为巧妙迂回之势,一般人万难理解,自不易事先有所提防。 说时迟,那时快。 猛可里,这取向妇人身侧四周的一圈刀光,霍地向里一收,变成了刀尖向内,呼地直向中年妇人上下左右齐发而来。 各人眼看如此,都不由暗吃了一惊,事实上尚昆阳这般出手,已违背了事先约言,眼前九口飞刀分明有意制对方妇人于死地,足见用心之毒恶,实在有辱尚昆阳在武林中之崇高身份,更遑论“铁马门”在武林黑道的隆重声名。 身为一令之主的帅星斗,一时大感羞忿,正要开口喝止,其势已有所改变。 中年妇人显然大非寻常,一身功力更非眼前各人所能想象,即在九口飞刀环身而进的一霎,她仍然是伫立不动,仿佛只是脚下着力地跺了一跺,手上金灯为之一震,挣然作响里,灯光一时大盛,一明一暗之间,即有无限力道向四外排散而开,其力万钩,出人意外。 自然,这等神奇功力,也只有身历其境者才能有所感觉,当前各人也只能凭借目力观察而已。 尚昆阳所发出的九口飞刀,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中年妇人身上,却是即在妇人一顿足灯光一亮之间,全数向外反方向炸飞开来,竟然没有一口能够接近她身边左右,致使九口飞刀全数为之落空。 众人看到这里,俱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千手飞石”尚昆阳满以为可以在这一手绝活儿上大大奏功,怎么也没料到又自白费了心机,心里一怒,竟然没有想到对方妇人异于寻常的身手,必然大有来头。 恼羞成怒之下,圆瞪着两只眼,忿声道:“好个婆娘,你再看这个……打!” 说时平手一指,耳听着“咔!”的一声,即由其袖管里打出了一点火星,直射向妇人正面而来,其势绝快,一闪而至。 中年妇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身势略略向上一长,那点火星险险乎擦着她的衣边打了过去——“波!”一股白烟冒起,燃烧起面盆大小的一团火色,色作碧绿,暗夜里看来越觉阴森可怖。 “千手飞石”尚昆阳以为对方必将举手以迎,一经爆破,哪怕是沾在她身上少许,也必然能构成伤害,谁知道这妇人却像事先知晓一样,并不像先时那样出手以迎,轻轻一闪便躲了开来。 尚昆阳若是自知不敌,此刻收手离开还算丢脸不大,偏偏他在恼羞成怒之下,总想着要找回颜面,并给对方一个厉害。 当下怒吼一声,叱道:“贼婆娘,我跟你拼了。” 话声出口,耳听着“劈劈啪啪”一阵暴响,随着这老头儿手上舞动的一面旗帜,一大团闪烁星光,众蜂出巢般一股脑齐向着妇人身上涌了过来。 双方原说,只不过以妇人手上金灯为准,试一试尚昆阳的暗器手法,却没有料到竟自变成了眼前的人身功击。 眼前这一手“星光灿烂”,其实正是尚昆阳最称满意压箱子底儿的玩艺儿。 那看来“星光灿烂”的一天飞星,其实与先时此老所发出的暗器,并无二致,俱为黄磷硝石硫磺等爆炸燃烧物什所精制,如爆炸开来,威力可想而知。 老头儿手法更不足此,一不做,二不休,即在暗器出手的同时,脚下一连几式着力飞点,施展轻功“八步凌波”身法,唆……一缕飞烟般的轻功,直向中年妇人身前袭来。 旁观各人看到这里,俱都吃了一惊。 眼前高潮迭起,显然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先者,即在尚昆阳那一天飞星暗器出手的一霎,对方妇人早已有了警觉,猛可里,她修长的身子微微向下矮了矮。 任何人都没有感觉到,即在这妇人身子下蹲的一霎,发出了奇异的内家功力——那是一种怪乎其怪,玄乎其玄的内家气功。气机一经逼运而出,形成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硕大气罩,无影无形,却有一股坚韧的弹性力道,这便是内家高手中所谓的“护身气功” 了,却又因为每人功力的不同,所表现的高低自然也就大有差异,眼前中年妇人所施展的这门护身气功,却是各人前所未见。 即在各人简直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的当儿,那为数千百飞来的一天星光磷火,都格阻于那面无形的气罩之外,像是猝然遭遇到一阵迎头怪风,怒涛拍岸般,霍地一个倒卷,反向而回。 这么一来,千手飞石尚昆阳自身反倒成了攻击对象,更何况他奋身而前,不期然迎了个正着,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所幸老头儿一生浸淫于暗器,能发能收,手法确实高明,超人一等,眼前情形固是危急万分,他却也能有自救之道。 随着他一式定步盘身,手里的三角怪旗“劈啪”一声迎向当前一天星光怒卷过去。 旗身上发出了巨大的迂回内吸劲道,致使那看来散漫的一天星光磷火,有似狂猛喷泉般俱向旗身聚涌而至。话虽如此,终因劲道的骤猛,难以压抑。 耳听着“轰”的一声大响,大片火光耸起,那一面拿在尚昆阳手里的三角旗帜,一时竟为之燃烧了起来,流火飞星溅处,尚昆阳右手大袖亦为之殃及着起火来。 各人眼见如此一时惊心不已。 尚昆阳害人不成,自身反而受害,怪叫一声,掷出了手里燃烧的旗子,就势一个打滚,把几乎燃及身上的余火压熄,好一阵子折腾,才算完全平息下来。 那一面丢出燃烧的旗子,也因为帅星斗及时警觉,上前践踏,才致未酿成焚烧全林的祸害。这么一来,自然使得敌方一面锐气全失。 尤其是尚昆阳,当着己方帅星斗等二人面前,更感到灰头土脸,面上无光,却也因此使他警觉到对方敌人——那个中年妇人的功力强大,高不可测,再者不见机收手,往后丢脸更大。 火光在一度燃烧明亮之后,又复回到了先时的黑暗。所见的仍然还是那一盏黄光四溢的小巧金灯,一如原样地高举在中年妇人手里,甚至她的脸也同刚才一般模样,并不着丝毫表情,像是现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尚昆阳由地上爬起来,远远向她打量着,甚久,才自慨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抱拳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当今天下,能够以护身真气,击退老夫这一手‘星光灿烂’暗器手法的应该不出五人……足下莫非是人称‘冷玉仙子’的……” 蓦地,帅星斗在一旁大咳了一声,打断了尚昆阳待要出口的话。 无如“冷玉仙子”这四个字却已听在了公子锦耳中,这使他为之怦然一惊。 被称作“冷玉仙子”的中年妇人聆听之下,脸上微微牵起一丝笑容,不愠不火地徐徐说道:“你认错人了……” 话声微顿,眼皮一转,看向一旁惊愣的帅星斗以及那个背背双拐面容枯瘦的老汉道: “怎么样,帅令主,徐副座,你们也要试试么?” 背背双拐的老汉,姓徐名铁,人称“风雷叟”一身内外功力,俱称一流,早年在云贵道上,堪称黑道盟首,加入“铁马门”后,眼下屈居帅星斗之下,身当第四令副座之职——他久处黑道,见多识广,先时尚还有些举棋不定,猜不透对方妇人真实身份,尚昆阳这一提起,猝使他为之大吃了一惊,身边帅星斗更是早已惊觉,不时以目光向他示意,警戒他不可妄动。 中年妇人说完话后,更不迟疑,手上金灯一转,巧移莲步,竟自款款向着一旁发愣的公子锦身边走去。 公子锦呆了一呆,才自想起,当下抱拳一揖,碍及帅星斗一行在侧,不便开口。 妇人身形站定,高举着手里金灯,在他脸上照了一照,缓缓道:“对不起,我迎客来迟,阁下受惊,现在可以同我一起去了。” 说话的当儿,四下里人影晃动,悆窣作响——公子锦移目四盼,才自觉出来人一行,包括尚昆阳、帅星斗、徐铁等三人,甚至于先时部署在暗中之人,俱已悄悄撤退。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一些儿也不着痕迹。 眼前中年妇人显然已察知确实情况,才自会如此直言无讳,却也解除了公子锦心里一时之疑。 “这么说,前辈是燕子姑娘的……令堂大人?”公子锦不胜惊奇地打量着对方。 妇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只向他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随即掉身而去。 她依然高高举着手里的那盏小巧金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公子锦亦步亦趋地在她后面跟着。 灯光照处,附近数丈方圆,依稀可辨。 公子锦道:“要不是前辈及时仗义援手,今天晚上我真糟了。” 中年妇人说:“吉人自有天相。”回头用灯光照着他说:“陆安难道事先没告诉你,铁马门的人已经插手了这件事,要你特别提防?” “那倒……没有。”公子锦正色道:“我此行事关重要,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中年妇人笑了笑:“是么?别人不知倒也罢了,像陆老头子那样精明的人,能不知道?” 公子锦怔了一怔。 妇人说:“再说他徒儿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这么一提,公子锦才不禁为之恍然大悟,敢情徐小鹤此行亦非偶然,说不定正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师徒对自己真正是恩同再造了。 中年妇人早已运用敏税感觉四下默察,确信敌人俱已撤离。 她说:“铁马门的人走了,你可以放心说话。”又说:“刚才情形,虽说有惊无恐,可却是险得很,这一位帅令主最好说话,武功也差一点,要是换了‘神眼木三’那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说着,她深深地吸着气,脸上显示着微微苦笑。这个表情忽然提醒公子锦,让他想到刚才他才听说有关燕子姑娘母亲生病的事……如果眼下这中年妇人真的是燕子姑娘的母亲,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怎么了?” “没什么,”妇人苦笑着说:“老毛病了,我原以为已经好了,谁知秋天一到它就又犯了……幸亏,幸亏……要是刚才被他看见,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离开了,真的好险。” 公子锦一惊:“要紧么?” 妇人摇摇头说:“不碍事……”继续前行。 走出了这片稀疏的林子,前面荒草蔓芜,冷月稀星,颇见凄凉,远远看见茅屋数间,错落在山势不高的山洼子里。 中年妇人继续前行,看似缓慢,其实步履轻灵,这种运用内家真气的步法,正是轻功一流境界,外表看起来从容舒徐,不缓不疾,其实脚程极健,一般人万万追赶不上。 公子锦一面运功跟随,心里不禁想到方才尚昆阳嘴里提起的那个人——冷玉仙子。 这个人,他很早很早就听师父谈起过,被誉为当今宇内硕果仅存、最称杰出的七名高人之一。 在他印象里,这个人岁数应该很大了,何以看起来并不甚老,还这么年轻? 思念中,已来到当前山根。 竹篱边,黄花开得好茂盛,夜色里亦可辨见,妇人站住脚步,回头向公子锦道: “小燕儿等着我们哩——” 话声才歇,柴门吱呀一声敞开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已迈门出现,冲着妇人叫了声:“娘——”又说:“你们来了,我好急,正要往江边接你们去呢。” 眼波一转,看向公子锦,裣衽说道:“这是公……先生了?” 公子锦自报姓名:“公子锦——姑娘便是燕子——小姐?失礼了。” 大姑娘说:“不敢当,外头凉,咱们里面说话去——” 里面倒也宽敞。堂屋里摆设虽不华丽却很雅,木制的几把椅子,还有一张竹子的躺椅,矮几上置着一张七弦琴,看上去款式特别,像是件古物。 燕子姑娘走过去把灯拨亮了,屋里摇晃起幢幢人影,一条大黄狗由墙角爬起来,走向来客,燕子姑娘用手指了一指门外说:“到外面看门去。”大黄狗也真听话,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妇人说:“有它在外面看着,一里外有人来它都知道。” 公子锦告了扰,在椅子上坐下,再看这位“燕子”姑娘——嘿!可真是好标致窈窕个姑娘,长身玉立,细腰丰臀,脸上眉目舒朗,不带一些儿小家子气,神清质爽,倒似有几分侠女气质。 公子锦心里动了一动,不需多言,已可断定这位姑娘大非凡女,必然也和自己一般属于同路之人,不折不扣是个出身“剑门”之女,一时不自禁对她生出了几许敬意。 “我怎么跟你说的?”中年妇人对燕子姑娘说:“铁马门的人来了。” 燕子姑娘一惊道:“真的?您是说云飘飘……” 妇人冷冷说道:“云飘飘当然不会轻易露面,只见着了帅星斗,被我吓唬跑了,当然他们不死心……还会再来的,这件事你们要特别小心——” 燕子姑娘担心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三太子的下落了?” 妇人摇摇头:“这一点还不致于,否则又何必还盯着他?”转向公子锦道:“你此行可要千万小心了,我想云飘飘还不会出面,桑老二人也有几分义气,最头疼的就是那个叫‘神眼木三’的人,这个人武功既高,人又阴狠,六亲不认,唯利是图……我如果身上利落,谅他还不敢跟我作对,可是我眼下却又病着……如果被他知道,难保不会兴风作浪,这一点,燕儿,你也要特别注意。” 燕子姑娘点头说:“您放心吧,神眼木三这个人我知道,他要是敢……” 还要说下去,却被妇人冷竣的目光止住,随即改颜笑道:“您放心——我会特别小心就是了,您的药熬好了,在后面灶上,您该歇着了。” 中年妇人笑了笑,站起来道:“怎么,还嫌我碍你们的事?好吧,到时候你别求我就是了。” 公子锦忙站起来:“前辈别走,正要向您请教。” 妇人一笑说:“算了,你的事我都清楚,这件事我也帮不上大忙,问她吧,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转身自去。 公子锦欠身施礼,随即落座。 燕子姑娘皱眉道:“我娘的病犯了,以她老人家的内功,虽可无事,可是病发时的痛苦,却是一般人万万挺受不住的,也真难为她了……” 说话的当儿,即听得由后面传过来一阵微微呻吟声,立时使人联想到那声音必是妇人所发,以中年妇人那等武功造诣之人,竟然无能抑止住病发之时的疼痛,竟自发出了呻吟,可以想知该是何等一番椎心碎骨滋味?令人油然大生同情——公子锦随即明白过来,何以燕子姑娘忽然要母亲离开,原来病发有自,每日似有定时,真正匪夷所思,该是前所未闻的一种怪疾了。 所幸,那呻吟声很快的即行止住,公子锦固是心涉同情,终因彼此初见,不便刺探,只以奇怪同情的目光看向对方姑娘。 燕子姑娘苦笑了一下,讷讷道:“我从小随义母长大,虽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要说到恩情,可比我亲生的娘更大,更疼我。” 公子锦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姑娘又说:“她老人家一身武功造诣,当今天下罕见,却因为这样为她招惹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因而五年前在四川青城山的一次聚会里,被人暗算……误饮了毒酒,伤到了她十二经脉中,最要紧的一条脉络,这个人不愧是用毒的高手,竟然事先查知我娘练功的路数与习惯,这样一来,我娘在返回用功驱毒之际,第二次又中了他的计谋,才自感染上当今人世绝无仅有的怪病……” “啊……” 公子锦岂止是同情,简直惊惶失措了。 燕子姑娘微微一笑:“所幸她老人家一身内功已至炉火纯青地步,在发觉不妙之后,还能运用奇功把身上的毒,全部驱除干净,可是却因毒气攻心,与那条先前受伤的经络互为表里,这个病根儿,一直都去不掉,原以为已经好了,谁知前几天立秋一到,又发作了,真叫人悬心……” “这……”公子锦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请人医治?那江南神医陆安……” “我们认识。”燕子姑娘说:“就是为了他,我们才搬来这里,陆先生医术高明,举世无双,可是这种病,他老人家也自承生平仅见,不过,我娘说幸亏是遇见他……要不然情况更糟。” 公子锦又点点头,心里甚是欣慰,却也不无惊讶,原来这些奇人异士,彼此之间表面上各处东西,暗地里却血脉相通,除去私人间的友情酬酥之外,更都像肩负着一项神圣“反清复明”的大业使命,以此牵连,共纤侠义,实在令人钦佩。 燕子姑娘说:“公兄这一次来,我在二十天以前,已由麻四叔边得到了指示,正等着你呢。” 公子锦点头道:“麻四先生现在人在哪里?这一趟要不是他老人家暗中帮忙,引开了神眼木三,结果如何还真难料,我自出发以来,已有七八个月没见着他老人家了。” “别慌!”燕子姑娘微笑道:“他这个人一向就是这样,你想见他,急死了也见不着,他要想见你,可是说来就来,天南堡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包括公兄你,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公子锦笑道:“夸奖,夸奖,我哪里敢当,比起这几位,我差得太远了……” “那也不一定,”燕子姑娘笑说:“公兄你在南京办的那几件事,还不够露脸的? 我听着佩服极了,麻四叔一直夸你说是可造之材,我娘也说想见你,这一次她更抱病去江边接你,不惜亲自现身惊退了铁马门的人,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哩。” “惭愧……”公子锦抱拳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燕子姑娘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又道:“无论如何这一趟你是主角,我们这些人,包括麻四叔在内,都是配角,要配合你把事情完成,公兄请不要客气,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吩咐吧。” 一番对答之后,越见这位燕子姑娘秀外慧中,聪明伶俐,若是再加上过人的机智武功,便真正才堪大用。 几只飞蛾在灯前绕来绕去,燕子姑娘信手拿起一只灯签,随便点了几点,俱已坠落地上,手法之快速利落,大非寻常,看在公子锦眼里,实已一目了然,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必定有非常身手。 稍稍寻思之后,公子锦道:“四先生传话要我来此见你,想是由姑娘安排,才能得见太子?” ——便是传说中的那位神秘人物“三太子”了,传说这位太子便是当年李自成攻破北京,走逃遗失至今下落不明的“永王”朱慈炯了,当年城破临危出走时,年仅十三岁,如果他果真还活着,今年已是年过三旬,应是个中年人了。 燕子姑娘站起来走向门边,向外张望了一下。 公子锦同时也似觉出些异状,感觉着外面冷月稀星之下,似有人影一闪。 “啊——有人。” “不要紧!是我娘……”燕子姑娘含笑说:“这么晚了,她还出去,说是不放心铁马门中的人,暗中在替我们小心着呢……” 公子锦感慨道:“可是她身上的病……” “不碍事。”燕子姑娘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吧,怪病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要紧,现在我们更可以放心地谈论一切了。” 公子锦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太子现在哪里?天南堡有一封承自延平郡王的密札……” “这我都知道……”燕子姑娘稍稍凝思,点头道:“明天我销假回到八音画航上班,三天以后,也就是十二号,我在船上等你,你来看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公子锦点点头,忽然一惊道:“糟了。” “怎么?” “嗳!”公子锦叹了一声,忽然站起来道:“我来得匆忙,竟忘了那一位管事先生了。” 公子锦跌足道:“他受伤倒地,生死不明,大概还在河边——” 燕子姑娘微微一惊说:“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公子锦不及多说,待将外出,院外传来声音道:“别担心,没事情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蓦地现身门外,随即款款步入。正是燕子姑娘义母——中年妇人去而复还。 来无影,去无踪,这妇人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公子锦忙即欠身施礼道:“前辈偏累了,这是从哪里回来?” 燕子姑娘说:“那还用问,准是去救杨管事了。是不是,娘?” “就你聪明。”妇人侧身落座,看向公子锦道:“你放心,那位管事的伤不要紧,我己为他服下了灵药,用真气和血打通了经脉关窍,招呼了一条小船,送他回家去了。”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笑笑道:“这个人一天到晚在女人堆里打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活该他受罪,也是他的报应。” 妇人点点头说:“话虽如此,他对我们母女却很照顾,要不看在这一点份上,我懒得管他,刚才他还有些神智不清,等回家醒过来以后,一定吓坏了,问起你的时候,就说是公先生救的,别的什么也不多说就是了。” 公子锦近看妇人,越觉神气内敛,尤其是一双眼睛,光华内蕴,顾盼间每有夺人之势,他已略有测知,眼下不敢造次,当下恭敬见礼,请示对方真实姓名身份。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而不言,只把眼睛瞟向妇人,倒要看看她如何作答。 中年妇人聆听之下,并无怪罪,淡淡一笑道:“我以为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还用我再说一遍?” 公子锦讷讷道:“这么说,您真是人称‘冷玉仙子’丁……前辈了?”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说:“还真被你猜着了,咦——我娘早已不出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怎么会知道的?” 被称为‘冷玉仙子’的中年妇人,颇似有所伤感地微微点头道:“燕儿说得不错,这些年我早已不再出现江湖,就是以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我就是丁云裳,这个名字今天还知道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 公子锦顿时脸现尊敬,钦佩地向对方深深打了一躬:“丁仙子大名,我早就听师父提起过,更知道前辈是当今天下,武功最称杰出的‘海内七隐’之一,今夜何其荣幸,竟然见着您……”一时间,他脸上充满了激动的欣悦,显然情发于衷。 丁云裳微微一笑,眼角带出了隐隐皱纹,淡淡地说道:“别信这些鬼话,什么‘海内七隐’无非是一些无聊的武林中人吃饱了饭没事干,胡乱瞎编出来的,其实天下至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比我们七个本事大的人多啦,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轻轻叹了口气,她颇似有感伤地接下去道:“就是这‘海内七隐’四个字把我害苦了,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些自认了不起的人不服气,偏要找到我,要斗一斗我…… 唉,这几十年来,我被这些人都欺侮怕了,到处躲,到处藏……” 燕子姑娘嘻嘻一笑说:“藏来藏去到这里来了,倒是这两年还像好一点……” 看着公子锦,丁云裳仍有感伤地说:“有句话说‘大隐于市’,有时候藏身在人最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比较起来,还真是这两年的日子比较平静,不过——” 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又道:“……这番平静生活,到今天为止,应该是结束了…… 今天铁马门的人认出了我,以后便万万不会再有平静生活了!” 公子锦愧疚道:“这都是因为我。” “也不尽然是因为你!”丁云裳淡淡笑道:“我略通易理命数……是时候了,就不是你这件事也会别有牵连,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公子锦问:“这么说,前辈莫非与铁马门的人有过怨仇?为什么他们要与您为敌?” “没有过结……”丁云裳脸上带着微笑:“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与人家结仇,就拿刚才的事来说吧,你也看见了,他虽对我施展卑劣手段,可是我并没有以同样手段对付他们,我甚至于没有还手……你问我有没有跟铁马门的人结过仇?我告诉你不但没有仇,而且还有过恩,这一点云飘飘心里最清楚……” “云飘飘?”公子锦心里一惊道:“您是说,铁马门的总令主?”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白了他一眼,那样子像是说“那还用说。” 公子锦接道:“听说这个女人——” 话还没说完,燕子姑娘又笑了,一面笑一面看向丁云裳,想要她提出纠正。 “难道不是……”公子锦讷讷道:“云飘飘这个女人——” 燕子姑娘嘻嘻的又笑了,不好意思地忍住,反问公子锦道:“你见过他?” “没有……” “这……”公子锦怔了一怔:“谁都……知道她……难道不是?” “他是个男的。”燕子姑娘说,睁大了眼睛,讳莫如深地向对方看着。 公子锦怔住了,就从他有记忆开始,在谈论着这个武林黑道魁首时,就从来也没有获知过一个真正的定论——即这个人——“云飘飘”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个悬疑,不仅仅是外人,甚而就连‘铁马门’本门中人,除了几个首要领导之外,也都弄不清楚,而这几个首要领导,却又基于一项神秘的本门契约,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口吐实,如此一来就更助长了云飘飘其人的神秘莫测,似乎如此一来,也正合乎了“铁马门”的用心,公子锦之所以认定云飘飘是个女人,其来有自,甚而筑因于他本人的“亲眼”所见——这又该怎么说呢? 压制着心里极度的费解、好奇,公子锦转向丁云裳望去,希望由她嘴里得到证实。 “他的确是个男人。”丁云裳也这么说。 “可是,我曾亲眼见过……” 公子锦脸上显示着一片茫然……事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在闽省武夷山,一个前明忠烈策划抗清复明的聚会上,那一次聚结,可真是风云险恶,非但清廷大内鹰犬暗中云集,企图一举把这些前明遗孽铲除干净,江湖上黑白两道亦各有异图,公子锦一面的“天南堡”不用说为维护正义一面,肩负着此一番盛会的正面主力,既要对付那朝廷大内鹰犬,更要防患江湖武林的苦干不肖意图:“铁马门”便是他们假设中的最大敌人,出乎意外的,那一次“铁马门”的人并不曾卷入,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一位“铁马门” 的总令主云飘飘,戏剧性的临终一现,反倒帮了“天南堡”的大忙,击退了清廷大内高手的主力人物——“十三飞鹰”。 就是那一次,在天南堡的七大高手与清廷大内十三飞鹰对峙不下的紧要关头,云飘飘突如其来的戏剧一现,以其神妙罕世身手,居高而下,临空一击,打败了十三飞鹰中的主力人物“翻天鹞子”唐飞羽,使之负伤铩羽而遁,遂使十三飞鹰的此一行动彻底瓦解,云飘飘乃在众家英豪面前,留下了生平未有美名,他的传奇生涯,更令人扑朔迷离,毁誉不一。 重点在于,那一次云飘飘的现身,分明是女儿之身。 公子锦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她那临空一跃的奇妙美姿,长发飞舞,彩衣飘飘,一如天际云霞,七彩飞凤,而身段之绰约翩跹,玉容之若即若现,即使置身坤道亦是罕见美姿,更逞论纠纠气慨的丈夫行列了。 是以“云飘飘”是女人的认定,便在此一盛会之后,在武林高层人中间,甚嚣尘上地秘密传开了,也在公子锦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记忆……
七 云飘飘真是一个男人? “冷玉仙子”丁云裳一语释疑说:“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但是,多数时候他却喜欢以女人的姿态出现,你说你见过他,是不是指的武夷山的那一次?” 公子锦点头称是,对于丁云裳的凡事料定、未卜先知着实佩服。 “那就对了。”丁云裳说:“那一次他是以女人姿态出现的,还有的时候,他喜欢乔装成一个老人,所以云贵川藏一带的武林中朋友,又多盛传他是一个老人,这就更加添了他的神秘性了。” 公子锦原已有告辞之意,听到这里竟是走不动了,实在是这个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不由不一探究竟。 太多的“为什么?”等待着丁云裳的解答。 “你觉得奇怪么?”丁云裳说:“其实这个人风度翩翩,虽然年华老大,由于他保养得体,看上去一点也不老……还有一点,这个人天生没有胡子,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触发了他常常喜欢去乔扮一个女人的用心……” 太奇妙了。 丁云裳说:“他武功高强,更因为早年随师练功,出身崆峒、无极二门,这两派的武功都以高异著称,难得他质禀过人,年纪轻轻即学兼二家之长,后经他独立见解,发展出独树一帜的‘七随’身法,这门功夫太奇特了,因以奠定了他今日领袖黑道武林的基础。” 公子锦道:“太可惜了,其实以他如此高深功力成就,大可行侠仗义,有一番轰轰烈烈作为,又何故自暴自弃,厕身黑道,未免令人不解……” 丁云裳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每个人的性情想法,以及对人生的抱负都不一样,你认为行侠仗义,大丈夫当如是,别人的看法并不一定,云飘飘这个人更不这么认为。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观察他,他这个人野心极大,行为乖张到了极点,常常做些令别人莫名其妙的事,至于是非好坏,在他那里可就是一千个说不清楚了。” 公子锦道:“您这么说,这个人岂不是不分善恶好歹了?” 丁云裳道:“那要看怎么说了,总之他自有他的一套处世之道,这一点日后你就会体验到……铁马门在武林中虽然夙评不好,却也不曾有过大恶,这一次的事情,铁马门的介入,不问可知他们为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公子锦问。 “钱!”丁云裳冷冷说道:“除了钱,再没有别的事情吸引得了他。” “钱?”公子锦不胜惊讶地道:“什么钱?难道他也相信外面传说的那些话?说是有大批宝藏……” “难道不是真的?” “……”公子锦真的怔住了。 平心而论,有关这批宝藏的传说,他还真不知情。盖因为天南堡行事,极是谨慎,且是各有专司,设非负责承办,负有任务,谁也不知道,公子锦即使与此有关,在指令未下达之前,仍然是昧于无知。是以聆听之下,一时无言置答。 丁云裳见他模样,心里也就明了。 “这也难怪,你们天南堡最喜故作神秘,这件事外面都已传开,你这当事人竟然还蒙在鼓里,不过,我想,你也就要知道了……” 燕子姑娘惊讶地道:“这么说,这个老怪物这一次一定会出来了。” “也不一定……”丁云裳说:“我知道‘神眼木三’已经来了,这个人相当厉害,手狠心毒,云飘飘对于他是十分器重的,我看这次劫宝的事,多半由他负全责指挥一切。” “可是我们这边的人更多。”燕子姑娘说:“更何况他们已经知道您老人家在这里,神眼木三他难道敢跟您公然为敌?我看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丁云裳冷冷说:“那你是太小看他了。”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来是无意插手管这件闲事的,而由于你的介入…… 使我终不能置身事外,现在再想抽身也已无及,只希望云飘飘能即时觉悟,悬崖勒马…… 要不然……一场火并之下,可真是不堪设想……” 燕子姑娘说:“娘,外面曾传说,云飘飘一生最忌讳三个人,好像您是其中之一,可是真的?又为了什么?” 丁云裳微微一笑,摇摇头道:“真不知道这些谣言传说是怎么来的。就像刚才他说的什么‘海内七隐’一样,让人无从追溯,漫无边际……” “那么,为什么有一次您告诉我说,就是因为您在岳阳,所以铁马门的势力,永远也不会伸向三湘——嗯!这可是您亲口告诉我的!还想赖?” 燕子姑娘得意的地把这位“义母”看着。她们之间显得这么随和融洽,旁观的公子锦好生羡煞。 “你这孩子……”丁云裳向一旁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微似脸红地含笑道:“别听她胡说,我真要有这么大的威风就好了……我看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公子锦这才记起,匆匆站起告辞。 丁云裳转向燕子姑娘道:“你就送你公大哥一程吧,记住,不管中途发现了什么,都不许你惹事,记住了。” 燕子姑娘笑应了一声,便与公子锦步出草舍。 夜风瑟瑟,外面竟然有了点儿寒意,月色下所见清晰,尤其是远处江水,一泻如箭,亮如匹练。大地沉寂,万籁无声,偶然传过来几声夜犬的氏吠,声如狼嚎,更增加了夜的阴森与神秘。 二人并肩月下,连灯笼也没有——却是燕子姑娘身上的一袭薄缎长帔,在月色里闪烁有光,衬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真有“仙女”的神采,二人比肩漫步,直似有出尘之感。眼前一片竹影婆娑,公子锦站住抱拳道:“不劳姑娘多送,这就告辞了。” 燕子姑娘娇哼一声,站住道:“你怎么走?山路不通,只有水路,这么晚了,你到哪里雇船去?” 公子锦怔了一怔:“那……” “所以你就跟我走。”燕子姑娘近瞧着他道:“以后咱们少不了还要多联系,你就别客气啦。” 公子锦抱拳说:“那就有僭了,只是又到哪里雇船去?” “雇什么船?咱们自己就有。” 说时她身子微偏,即闪身竹林。随即像她义母丁云裳那般施展出上乘轻功,踩步云朵样地快速轻飘,直向江边行进。 公子锦亦即施展出师授“陆地飞腾”之术,乃与燕子姑娘同行并进,看似不疾不徐,仍能比肩共话。 “你的轻功不错!”燕子姑娘眼角睨着他说:“麻四叔说你的功夫比我强,看来像是不假,不过……找一天咱们过过手,看看到底谁行。” 公子锦谦虚笑道:“我哪里是姑娘的对手,你就别让我出丑丢脸吧。” 忽然,燕子姑娘停下了脚步,打量着他“哼”了一声,脸上似笑又嗔——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越叫你不客气,你越谦虚,怎么着,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不成?” 公子锦嘻笑道:“不敢!” 话声出口,心里已有了预感,怕是对方要向自己出手。果然不错,一念未已,燕子姑娘已娇笑道:“看打!” 她身子蓦地向前一欺,右手骈中食二指,直向着他前胸点来,果然是大家出手,指尖未及,先就有一股尖锐指风,剑也似的锋利,直刺而前。 公子锦心中有备,凹腹吸胸的向后一收,恰到好处地便自消除了对方指尖上凌人的气机,紧接着身形一转,已飘身三尺以外,动静舒徐,一些儿也不着搏斗气息,即所谓“雷霆万钧,冰雪一片”俨然莫测高深,诚然大家身手了。 燕子姑娘肩势一沉,原待趁势而前,忽然却又收住身子,微微笑道:“很高明,看来麻四叔的话不错,果然不寻常,今天晚上不是时候,等这件事情办完了以后,我们再比比,咱们走吧。” 公子锦抱拳一笑,也不多说。 二人继续前行。 “有句话向姑娘当面请教……”公子锦说:“燕子姑娘——这称呼只是你的艺名,而你的本来姓氏……” “我姓杜——杜鹃花的杜,名字吗——暂时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 说着她站下来,偏过脸打量着公子锦,月色疏影里,无限娇媚美丽。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谜,像是我的来历呀,为什么会在船上卖唱啦……等等,是不是?其实……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想知道……” 公子锦摇摇头说:“姑娘错了,我可没有这个念头,事实上,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了你目前工作的重要,这也应该就是你为什么要委屈卖唱的理由,别的我也不想多问……这就够了。” 燕子姑娘笑着点头道:“你这个人……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以后倒要好好认识你一下……唷……可是真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着左右顾盼了一下,识定一个方向快速奔去,她轻功既佳,倏起倏落,一霎间已来到一处所在——月色里但见这附近杂草蔓生,淙淙流水声直充耳鼓,其时已来到江边。 燕子姑娘纵身一处,举脚踢了一下道:“喏,船在这里。” 杂草丛中露出船底一脊,敢情这里面藏有一只小船。 公子锦纵身面前道:“我来。”随即轻而易举把小船举起当空。 那是一艘两头翘起的蚱蜢小舟,舟身既窄,看起来顶多能挤下三个人,再多可就不行了。 舟身极轻,连同置于舟内的双桨,携行起来俱称轻便,好在江边就在眼前不远。 把小船放在水边,燕子姑娘笑说:“抓紧着点儿,小心被水冲跑了,这船只有我能使,换上你可就不灵了,上来吧!” 说完,莲足轻点,已踩上船头,姿态绝妙,一如月下仙子。 公子锦点头道:“那就偏劳了。” 当下提定真气,随即登舟坐好,小船打了个转儿,顺流而下。 燕子姑娘紧挨着公子锦坐好,拿起一只长桨说:“划船好像绣花,要手下轻灵!” 略略一点,船头即朝左侧,再一点即归向中流。看得公子锦好生钦佩,不禁一时手痒,也学样插桨水中。 却不知这看来极容易的事情,偏偏也出差错,只听得轰隆一声,小小船身就像是触到了礁石一般,一声大震之后,向右一偏,几乎为之倾翻。 公子锦“啊!”了一声,吓了一大跳。所幸一旁的燕子姑娘眼明手快,即时抡起桨一偏一正,劈啪两声,即行把船稳住。 却是先时那一震余威未了,激荡起一片水花,弄了二人满身满脸都是。 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转向燕子姑娘抱拳道:“佩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燕子姑娘一手拿桨,一手在脸上揩拭,笑向公子锦嗔道:“还说呢,差一点翻了船,我不是跟你说了吧,这船只有我一个人使得,别人无论你功夫再好,也休能划动,你不信,现在可好……真是……咱们都成了落汤鸡了!”说时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公子锦擦着脸上的水,再看燕子姑娘比自己更狼狈,头发都湿了,一时好生过意不去,想要帮对方擦拭,却又不便。 好在对方姑娘并不介意,反倒笑得开心,一面偏过身子,把一头被水打湿的长发,像拧手巾把儿那样地拧水。 “还真凉快……好舒服……”她说:“真恨不能跳下去洗个痛快,那才过瘾。” 公子锦自己也童心未涡,燕子姑娘这番话亦说明她的稚气未褪,一霎间倒像是回到了童年孩提岁月,一番说笑无形中拉近了彼此距离,倒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语多投缘。 “怪事!”公子锦不解道:“我从小就喜欢划船,这船上你弄了些什么手脚?怎么会这么奇怪……” 燕子姑娘被逗得笑了起来。 “当然啦——不弄点手脚还行?”她笑得好开心:“你知道吧,这船只有我能用,要不然我岂敢随便放在江边?过去曾有两次被人偷去了,结果偷船的人差一点被淹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偷了。其实只是一点小技巧,学会了就很简单,住在这个地方,自己要没有一条船,行动起来就太不方便了。” 江面上黑漆漆一片,所幸明月如霜,照得沿江两岸景致如画,虽不若白昼之清晰,却也依稀可辨。 船行甚速,渐渐来到了人口密集的市镇,只见沿江两岸,舟舶云集,看看已到了江都地面。 燕子姑娘对这里甚是熟悉,略一顾盼,即行操桨引舟侧岸,穿过了一道细窄的支流,把小船靠向一处宁静的岸边。月白风清,四野萧然。 “好了!”她说:“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公子锦纵身上岸,旋即回身抱拳,燕子姑娘打量着他,状似依依,忽然一笑,双桨轻运,已掉过了船身。 “别忘了咱们的约会,我走了。” 话声甫落,小船已快速前驰,在她双臂内力运使之下,箭矢也似地已隐向前道无尽烟波浩渺之中。 公子锦转向客房,时已午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运施轻功由敞开着的窗户潜身而入。 晃亮了火折子,点亮了灯。 灯光一亮,嘿!一个人坐在那里。 公子锦吓了一跳,事出突然,一时几乎呆住了,半天才后退了一步,冷竣地问了声: “谁?” 那人原是背朝着他,矮矮瘦瘦的个头,头上蓄着的短发多已花白,一身灰布短衣褂,看上去毫不起眼。 随着公子锦的一声喝问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少侠别来无恙,我等你有一会儿啦。” 瘦削的一张黄脸,眉成一字——好奇怪的样子。 “啊——”公子锦这才认出他来:“四先生是你呀!” 那人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低着声音道:“岭南一别,总有年把子没见了。”指了一下身边:“坐下说话。” 原来这人就是他们所说“麻四先生”——一个久历江湖的风尘侠隐。 此人厕身“天南堡”有年,从事反清复明工作不遗余力,由于其行踪飘忽不定,来去无踪,武功高不可测,人既矮小,武林中乃送了他一个“矮昆仑”的外号。 眼下不请自来,自非寻常。 “你老人家怎么忽然来啦?” 公子锦戒心既去,一时满面春风。此时此刻他真巴不得有人能来为自己分担一下眼前重任,且是许多事都没有交侍,眼前一头雾水,麻四先生的忽然出现,料必有所指点,乃能使他茅塞顿开。 “我原本不打算今夜见你,可是偏偏丁仙子提前出现与你见了面,小燕的嘴又快,有些事说出来你还未必清楚……而且如今……” 话声甚是难懂,浓重的赣省口音。标准的一个江西老表——九江佬。 顿了顿,他把桌上的一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抹抹嘴唇,继续又道:“这两天风声很紧,铁马门的木老三已是极不易招惹,丁仙子这一出现,等于逼着他叫上了阵,这件事很棘手……另外小孤山的谢老头也来凑热闹,还有卢九太婆……嘿嘿……都来了,来就来吧,看来往后几天还有更多人来,十足的一场武林大会串,我原本不想要你先知道,现在看来只好提前告诉你了,大概这件事你多少听说过了。” 公子锦说:“前辈说的是关于宝藏的那件事?” “你果然听说了。”麻四先生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件事。” “这么看来,果然是真的了。” 公子锦喃喃地说着,心里仍不禁充满了迷惑,到底是这件事过于离奇,前此未闻而令人不着边际,无如,麻四先生既然也这么说,甚至先前丁仙子也曾提到,看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而非一般的道听途说了。 麻四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当事人之外,只有一个人能够证实!” “这……” “也只有这个人才知道。”麻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所以……这个人便成为各方所重视的唯一目标。” 公子锦激动道:“这人是谁?” “你要知道他是谁?”麻四先生嘿嘿笑了两声,锐利的眼光像是两把剑,直盯向对方:“问得好——告诉你吧,这个人就是你。” “我?” 公子锦简直要跳了起来。 “我——”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我!我能证实?我能证实些什么?” “当然,现在你的确不能证实些什么。”麻四先生微微笑道:“可是马上你就能证实,非但如此,很可能你还会成为这批宝藏的一个关键性人物。”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锦简直被他弄糊涂了。 “小伙子坐下来,坐下来……”麻四先生神秘地笑道:“坐下来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坐下来之后,公子锦仍然是一头雾水。 麻四先生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去见三太子吗?” 公子锦点点头。 “这件事一俟你见过三太子之后就完全明白了。”麻四先生说:“刚才我说的当事者,就是三太子,除了他以外,目前没有一个人知道实情,你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所以你应该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重要性……” “可是……我现在却一无所知。”公子锦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为什么选上了我?三太子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知道?” “这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麻四先生哼了一声:“天南堡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当然不是偶然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公子锦当然不知道,便又摇了一下头。 “第一,当然是你的人品武功,值得信赖,这一点是最重要的,第二,这件事却要朔源令尊公总兵的头上了,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极少。” “先父?这又和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公子锦又加深了一层糊涂。 “你父亲才是这件事最关键的人。”麻四先生说:“告诉你吧,当年先帝在城破之先,确曾搜罗宫中库存所有,并把自己生平积蓄,悉数都由专人秘密运到了福建漳州,交由令尊保管,令尊在故世之前,为示公允,由天南堡召集天下英豪,秘密会商结果,将这一笔为数甚巨的现银分成了两份,一份送交给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另一份即交给了天南堡,保留至今——” “啊——”公子锦才似为之恍然大悟。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当然,这笔庞大数目现银、珠宝,天南堡是无权动用的,只不过是负责保管而已,保管的目的,是在一个适当时候,按照当年先帝的心愿,交由其子用以匡复大业而用——” 顿了一下,他继续接道:“若是按照当年先帝的意思,这些钱财,悉数俱应交给太子……在先帝当日的想象中,明皇还有半壁江山,太子和永定二王一经逃出,其势将是大有可为,哪里知道,事实情况却是大谬不然,太子和定王不旋踵间俱遭擒杀,若不是叶侍卫的机警智勇,怕是连永王也落在了他们手里……” 公子锦点头道:“这事情我知道,当年的永王,便是今天所谓的三太子,皇天有眼,让他还活着,真是太令人振奋了。” “对了!”麻四先生说:“三太子不仅如今健在,尤其可贵的是,他还在一直为着匡复明室大业而努力,看看时机成熟,天南堡于是打算把这笔令尊留交的钱财,物归原主交给三太子本人,这便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公子锦缓缓吁了一口长气,点头道:“我明白了……可是……” “事情千头万绪,牵涉既多,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麻四先生冷冷笑道:“风声微启,江湖上已是草木皆兵。天南堡责任重大,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为了保护这批钱财不致落入外人之手,已是全力以赴,既要安全完成任务,又不欲打草惊蛇,实在是难上加难,尽管如此,还是惊动了那一个我们最怕的魔头……以后的事,还真难说……” 公子锦讷讷道:“前辈指的是铁马门的头子云飘飘?” 麻四先生哼了一声:“那还用说?当今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难缠?” “不过,丁仙子的出现,总能给他一点约束吧。”公子锦道:“难道他连丁仙子的账也不买?” “哼——他谁的账也不买。”麻四先生说:“更何况这位老姐子如今玉体欠安,他们之间过去的一段恩恩怨怨,江湖上传说纷纷,谁也弄不清……” 说到这里他“哧!”了一声,打量着公子锦道:“你还年轻,当然不明白当年的那些事情传说。” “什么事情?什么传说?” “那是……”麻四先生“唉!”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道:“说不清……说不清,算啦……” 公子锦心里一怔,道:“难道丁仙子云飘飘之间……” “这事难说……难说得很……”麻四先生皱着眉,伸手搔了一下花白短发:“这话要让她听见,非要我的命不可,你可得嘴下留神。” 公子锦又是一愣。 麻四先生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 “你知道吧!”他说:“他们当年根本就是一对恋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也曾有过白首相约……哼哼,这件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啊……” 公子锦又一次愣住了——这个震惊对他太大了。 “怎么会……呢?”公子锦脸色发白地道:“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麻四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刚才她们母女跟你怎么说来着,不过,这件事是绝对错不了,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我看连她义女小燕儿也不一定知道,原因很简单,这两个人都是最难招惹的人,男的不用说是出了名的魔头,女的也一样…… 你不要以为她那么美的人,人又和气,温柔端庄……嘿嘿……你真要这么以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公子锦无话可说,只看着他发呆。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今天我是豁出去了,照说,这位老姐子对我还真不赖,我不该泄她的底,可是今天的事太重要,我不能不对你说清楚,公事公办,咱们应该对事不对人。” 公子锦点点头,脸上不无惊悸道:“你老人家应该对我说清楚,这样我心里有个谱儿……” “唉——”麻四先生愁着一张脸道:“这件事还真说不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神仙也扯不清,再说得明白一点,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据我所知他们后来确是反目分开了,为什么——没人知道。” 公子锦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总算明白了一点,即为什么丁仙子在面对铁马门一干恶煞时,像似手下留情。先时在谈论云飘飘其人时更似充满了矛盾,毁誉不一,遮遮掩掩,欲语还休……在在显示着她内心的不能持平,对于云飘飘其人,总是有几分故情,这就难怪了。 “所以……你应该知道……” 麻四先生声音压小了:“天南堡不是不想请她出来帮忙,是怕她……” “我明白了。”公子锦慨然道:“不过,今夜她老人家已表明了立场,这就很难得了,云飘飘得知报告以后,不能不对她有所顾忌,重新估计这件事,前辈你以为如何?” “不错!”麻四先生歪着头想了想:“确是如此。对云飘飘来说,她的出现总是一大阻力,这是好消息,可是天南堡一面,却也不敢期望她太深,你知道吧!要不是小燕儿的介入,她绝不会出面管这件闲事,咳咳……这事太复杂琐碎,一半时还真说不清,总之,对于燕儿你可以一千万个放心,我们的计划也是要紧紧拉住她,她介入越深,丁仙子就越不能袖手旁观,对于我们就越是有利,原因是云飘飘这个人太厉害,丁仙子不出来,谁也对付不了他,云飘飘这个人我们太清楚,这个人是极多情的人,对于丁仙子他绝狠不下心真的与她为敌,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努力争取小燕介入此事的原因……” 公子锦心里暗忖说,好狡猾的伎俩。再想此番作为皆秉诸正义,一切既为挽救民族存亡努力,也就说不得了,退一步再想,即使没有这个光明正大的帽子,即以云飘飘之为恶武林,也理应给他一个教训,若能寻机瓦解了他铁马门的实力,也是一大功德。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公子锦没有吭声 麻四先生看着他点点头道:“总之,眼前你的责任重大,三太子那边更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你知道吧,现在各方打他算盘的人多啦,听说吴三桂那边更是不惜全力在争取他……”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我们要特别小心注意的。”麻四先生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三太子落在这个败类手上。” 公子锦默默地又点了一下头。 实在说,他现在确实感觉着责任重大,听了四先生的话,心里不住地在盘算着应对之策。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叛王吴三桂也来插上一脚,使得原已错综复杂的情势,变得更为波谲云诡,真个从何说起。 “吴三桂如今起兵造反,说得冠冕堂皇——反清复明,谁知道他骨子里是卖的什么膏药?”麻四先生冷笑道:“今后碰上了他们的人,你要特别小心,这个人翻云覆雨太可怕了。” 公子锦苦笑一下:“这事我无能为力,眼前我所关心的只是三太子那一边,我很奇怪,为什么要见他必须通过燕子姑娘呢?” “这是叶先生的安排。”麻四先生说:“叶先生为了太子的安全煞费苦心,老实说,就连我现在也不知道三太子住在哪里,眼前只有燕子姑娘一人知道,不久你会知道。” “叶先生……” “就是刚才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叶侍卫……”麻四先生继续道:“此人武功极高,当年北京城破之前,他是先帝身前的贴身侍卫,先帝驾崩之前,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太子和永定二王……他事后虽尽了全力,却只救出了永王一人而已,有人说长公主也是他救出大内的,可就人云亦云,无法证明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我知道!”公子锦会心地笑了一笑:“遵照本堡的指令,我曾两度去拜访他老人家,可是两次都扑了空,据我所知,除了陆安先生以外,很少有人能见着他。” 麻四先生说:“他不得不这样,就我所知当今大内的‘十三飞鹰’曾把他悬为第一要犯,各地衙门都接获了密令在对付他,他焉敢掉以轻心?” 公子锦说:“金陵的福郡王一死,我就知道是他所为,自此他就离开栖霞寺,再也找不着他的踪迹——” 蓦地,纸窗“波!”地响了一声,飞进来一粒极小的石子。 麻四先生哼了一声,手掌挥处“呼!”地发出掌风,几上灯光应手而灭。 几乎在同时之间,公子锦早已扑身而出。 他施展的是“龙形乙式”身法,随着他扑出的势子,窗扇霍地敞开,他身子一如戏檐狸猫,极其轻巧地已滚落窗外。同一时间里,房里的麻四先生也已遁身而出。二人身子看来是一般的疾快,却是奔驰的方向却大为迥异。麻四先生身子并不停留,脚下力点,长空一烟般地升空直起,飞掠上对面瓦脊,即刻隐逝黑夜。 公子锦却另有所图。 原来即在他身子方一翻出的瞬间,一条人影倏地向右侧急闪欲退。 公子锦焉能容他脱身?脚下一连三点,施展云中飞步身法,已把身子欺了上来。 那人却也不是弱者,“嘿!”了一声,猛地身子一个倒仰,用鲤鱼倒窜之式反纵起两丈开外,噗噜噜衣袂声里,已落身墙头。 淡月稀星下看他不清,只仿佛来人身着一袭绸质紧身衣靠,身材瘦削,双肩高耸,却是交插后背,高出两肩的一对兵刃铁拐,使得公子锦乍睹之下,似曾相识,这人惊鸿一瞥的当儿,第二次已施展“潜龙升天”的身势,再一次拔起了身子,向墙外纵出。 公子锦原也有此顾忌,因为自己居住之处,虽甚安静,到底是投宿客栈,若是就此打斗厮杀,难保不为之惊动,自非所宜,对方飞遁栈外,自是再好不过。 二人一前一后,形影不离地便自展开了一场追逐之战,霎时间已是里许开外。 眼前一座庙宇,占地既大,门前两株龙柏,伞盖垂荫,尤具气势。 前行瘦削汉子,一步逼近庙前,霍地转过了身子。 公子锦一扑而前,即行定住,与前行汉子成了照脸之势。 “阁下好俊的身法,佩服之至,倒要请教暗夜窥窗,所为何来?” 说话之时,公子锦踏进一步,仔细向对方打量,却因那人立身树下,月光不及,一时看他不真。 “呵呵……” 那人一连笑了几声,双手拱了一拱:“公少侠你好记性,咱们才见过,怎么忘了? 老夫姓徐,单名一个铁字,这里问你一个“好”字,不恭之处,还请见谅,勿罪,勿罪……” 公子锦在对方说话的当儿,已由对方声音里辨出他是谁来。“徐铁”二字出口,便自证明不误,正是方才在江边曾经邂逅,几欲交手的“铁马门”中人物,当时他站在铁马门四当家帅星斗身边,双方剑拔弩张,若非丁仙子的出面化解,几成不了之势,想不到这人犹不死心,居然探知自己下榻之处,偷偷前来刺探,居心叵测,极是可恶。 此人——“风雷叟”徐铁,原为云贵道上出名黑道魁首,一双铁拐,据说得自异入传授,舞动起来几有风雷之势,随即为“铁马门”重视,经云飘飘亲自出面,收归门下效力,如今他的身份是铁马门第四令副座,较之令主帅星斗虽是低了一级,若是论及武功,却不在帅某之下。 即以公子锦所居住之处,何等谨慎隐秘?依然为他识破,此番单身刺探,实是期功过甚,无非自恃武功,并不曾把对方少年人看在眼里。 “原来是徐副座,失礼,失礼!” 公子锦抱拳见礼,早已将两膀真力凝聚双掌,哼了一声,接道:“足下以堂堂副座之尊,竟然效法鼠盗狗偷之流,此事若为贵门云总座所知,岂不有失令誉,在下倒要听听,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铁“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指向对方道:“娃娃,你休逞口舌之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此番身负重命,要来见什么人,这些都不干我徐某之事,我只向你借样东西,你可赏脸赐借?” 公子锦心里有数,冷笑道:“洗耳恭听。” 徐铁“嘿嘿!”沉笑道:“我要向你惜的是台湾延平郡王致大明三太子的一封亲笔书信,自然,只是看看而已,三日之后,双手奉还……” 话声未已,公子锦早已按捺不住,低叱一声:“无耻之尤——”身势已倏然掠起。 显然公子锦早已窥测清楚,不出手则已,一经出手,必然全力以赴。 眼前这一手,便透着高明。 随着他的起身疾势,右足飞勾,一式“笑点天灯”,“呼——”的一声,尖锐风里,直身风雷叟徐铁两眉之间直踢过去。 徐老头嘿了一声,身子向下一矮,双手蓦地怒盘掠起,用左右交叉之势,反向公子锦足踝小腿间绞剪而来,力道疾劲,非比寻常。 公子锦眼快肚明,那只脚其时才出一半,当下蓦地向后一收,双膝后收,一式倒剪金风,成了头下脚上之势,两只手有如一双快刀,便向徐铁双肩上切来。 徐铁双手猝分:“叭!”四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 黑夜里简直看它不清,蓦然交接,蓦地又分了开来——像是一双燕子样的轻飘,两个人已分了开来。 徐老头嘿了一声道:“高明——”显然这一式交接之下,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恼羞成怒之下,这个瘦老头儿双手向背后一探,己把背上的一对冰铁双拐撤在手里。 二话不说,随着他脚下的一个猛窜,已到了公子锦身前,掌中双拐倏地抖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向公子锦两肩上戳来。 原来他双拐顶头,锋利如一双剑刃,并可当刀倒挑刺之用,猝然刺出,令人混淆莫名。 公子锦仓促跃出,并不曾携有长剑,却是那一柄描金折扇却随时插在腰间,当下手握扇柄,蓦地抡出,左右挥动之下,只听得“叮当!”两声,已把来犯的双拐磕向左右,紧接着“唰”地撤开扇面,直向对方咽喉上扫去。 “风雷叟”徐铁蓦地向后一仰,双拐抡处左右齐出,反向公子锦两肋上夹击过来。 双方一动上手,转瞬间已是十几个照面。 公子锦暗忖对方老头儿,果然是个棘手人物,不出奇招难以致胜。由是霍地一个疾滚,翻出三尺开外。 徐铁足下飞点,以“花田八错”步法,直欺而近,双拐抡施,暴雨也似,直向公子锦身上袭来——随即展开了他轻易不曾施展的“风雷十三式”。 一场疾战,有如暴雨狂风。 妙在公子锦背及地面,一反常态,纯然以“地蹚”身法应战,如此一来,徐铁“风雷十三式”虽是勇猛不可一世,竟然一大半用它不上,大大失去了作用,心中之懊恼自可想知。 蓦地,公子锦自地面弹身跃起,掌中铁扇“火中取栗”直向徐铁前额“天心”点来。 徐铁一惊,慌忙闪身,同时双拐疾速抡起以迎。 却是,公子锦早已料定他会有此一手,前此“地蹚”身法应战,全在掩饰此刻一霎之出手,使对方简直无能防范。 徐铁双拐作势待扬的一霎,猛可里公子锦左腕乍分,春风一拂,看似轻松平常,却封住了对方双拐的起势——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高明之极。 徐铁心里叫了声不好,再想从容化解,哪里还来得及?危急一瞬间,这老头施了个“铁板桥”的姿式,蓦地向后仰倒。 ——却是,那一双铁拐连同双腕,显然还在对方控制之下,使他终不能全身而退。 妙在公子锦智珠在握,这一招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事先与已想好了多种变化,一见徐老头仰身作势,掌中扇“唰!”地抡开,疾若电光石火,直向徐铁面颊削去。 “风雷史”徐铁此刻招式已老,再想撤换,哪里还来得及?随着他的双足力蹬,也不过仅能错开半尺开外。公子锦敞开的扇面,不啻是一把锋利的刀,即在他右面肩头,连同前胸,足足划了三四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按说公子锦大可趁势追杀,事实上他手头折扇一十三根扇骨,均系精钢所铸,亦可当暗器使用,眼下情景,只需乘势一戳必将深入徐铁内腑五脏,一任他功力再强,也难捡回活命,总是他居心仁厚,不忍伤了对方性命。 当时一招得手,脚下飞点:“呼!”地跃身而出,即行立足例下。 徐铁这一面,侥幸捡回了一条活命,却也吓得面无人色,只见他身势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住,肩上伤口怒血泉涌,霎时间已是遍体淋漓。 “好……小子……” 嘴里说着,这老头儿拐交左手,右手指掌连连运施,一连封住了上身七处大穴,才行止住了流血。 尽管是黑夜,这个脸也觉得丢不起。 猫也似的,他发出了一声怪笑。 “小子……你行!”徐铁睁圆了双眼,声音颤抖着道:“老夫四十年横行江湖,今夜竟败在了你这个后生的手里,却也不能就此拉倒,咱们骑驴看唱本,往后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再也不片刻停留,突地拧过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如飞而逝。 公子锦原想交待几句场面话,这么一来倒也干脆,当下收起折扇,往回路速速赶回。 一路轻登巧纵,不消片刻,已转回居住客栈,施展轻功,越墙而入。 却是,他蓦地定住了脚步。 原来房子里的灯竟是亮着。 记得出来之时,麻四先生明明已把灯挥掌熄灭,怎么现在还在点着?莫非四先生又回来了? 麻四先生果然又回来了,而且屋子里又多了个人。 一个身穿黑丝短衫,留有长须的瘦削老人,二人正在对坐喝茶。 “你回来了!”麻四先生笑嘻嘻地站起来道:“快来快来,老先生等你有一会了。” 黑衫老者正在喝茶,放下茶碗,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向他直直看着,公子锦心里不觉为之一震,都是因为对方老人好奇怪的一副长相,乍看之下,不由得使他吓了一跳。 高瘦高瘦的个头儿,端着一双肩膀,原来他背有点儿驼,是个驼子。黑黝的脸上,有几道刀刻也似的显著皱纹,衬着高耸的双颧,刀削过也似的脸上棱角,真正慑人心魄,好吓人。 一眼之下,几可断定是个极不寻常的人物。 他是谁? 公子锦抱拳见礼,尚未表明心里的疑问。 麻四先生先已呵呵笑了。 “猜猜是谁看你来了?”麻四先生说:“要不是他刚才指弹飞石示警,连我也被蒙在了鼓里,看来咱们真得处处小心了。” 说话的当儿,黑衫老人手捋苍须,只是向公子锦注视不已,忽地一笑,打着一口浓重的川贵口音道:“公少君竟然不认识我了,这也难怪,那一年见你之时,才这么高— —” 用手比了一比,黑衫老人哈哈笑了两声,口音清脆地道:“在福建鼓浪屿,你们家里,你那时大概才五六岁,自然是不记得了!” 公子锦心里还在纳闷。 麻四先生“嗳!”了一声,道:“怎么还想不起来?这不是刚才还在说吗,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说曾经几次去拜访他都扑了空,现在人家自己来了,却又怎么不认识了?” “啊——”公子锦神态顿悟道:“是叶老居士?” “这就对啦!”麻四先生说:“这就是你天天盼着一见的叶老侠客,老居士。多年来他可轻易不见外人,今晚上专程会你来啦。” 公子锦惊喜着,待要二次见礼,却为老居士一只胳臂架着,嘿嘿笑道:“少君不要多礼,请坐!” 落座之后,公子锦不胜惊喜地向对方道:“叶前辈怎么忽然来了?” “我早就打算来看看你了。”叶老居士说:“那天你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朝着你,我还真为你担心,后来看见了他,我才放心离开。” 麻四先生“嘿!”了一声道:“到底你在庙里呆了几年,道行比我高,怎么你发现了我,我就没发现你呢?” 看来他们俩原本就认识,只是并不常相往还而已。 叶老居士那一双炯炯的瞳子直直向公子锦望着,点点头道:“这一趟你的责任太重,多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太子对你很关心,不止一次要我注意保护你,就拿刚才来说,徐铁偷偷到了窗外,你们还没发觉,要是被他听见了什么,可就不好,是我心里一急,不得不弹石示警,此人武功虽高,谅他还不是你的对手,我们两个也就得安闲,让你去处置。” 麻四先生一惊道:“原来老哥神目如电,已能预见五行造化,钦佩之至。” 老居士又哈哈一笑,忽而苦笑摇头道:“过誉,过誉,我还不配,比起贵堡主紫薇先生,怕还有所不及——” 原来“天南堡”主人称“紫薇先生”,此人姓百里名长风,与叶老居士、丁云裳等皆是武林中最称神秘飘忽人物,并同属“海内七隐”中人,武林中知者不多。 老居士这么一说,麻四先生才明白过来——何以公子锦独能当此重任,确是妙不可言。 对于这位前明大内侍卫叶照,公子锦真正心仪日久,猝然相见,惊喜不置,多年以来,有关他的种种传说,不一而足,即以他当年救走永王及后二十余年之休养生息,以至今日永王以三太子之名再起江湖,只此一端,已饶富趣味,堪为传奇,而此人日后之寄身空门,行侠仗义,反清复明之种种义行,早已脸炙人口,尤其令人击节赞赏。 现在这个人——叶照,就在面前,公子锦焉能不对他投以特别注意? 由于这人喜爱穿着黑色衣裳,来去无踪,行动诡异,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江湖上给他取了个“黑鹰”的外号,是以锄奸杀人时的“黑鹰”与庙里静居修行时的“居士” 俨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种身份了。 “黑鹰”叶照用着炯炯瞳子注视着公子锦道:“你离开南京时,那里又发生了件大事,虽然与你无关,却是不可不知!” 公子锦一愣。 叶照说:“栖霞寺的无叶和尚问斩——” 公子锦“啊——”了一声,霍地站了起来:“已经被杀了?” 老居士道:“你沉住气。”哈哈笑了一声,却又冷下脸来,轻轻哼了一声,又接道: “有我在,岂能容他们猖狂得逞人?人,我已经救出来了!” 公子锦又“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无比兴奋,才又坐了下来。 麻四先生惊道:“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我只当没这么快,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下手。” 叶照冷笑道:“江南提督衙门,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无叶和尚处理掉,好向北京朝廷对于福郡王的被刺有个交待,我就偏不叫他们称心,南京城这几天势将因为和尚的被劫,闹得天翻地覆,却是至终又将奈何?” “无叶和尚呢?” 想到了同是“天南堡”地下抗清行动的一员,麻四先生与公子锦自然极是关心。 “你们放心,和尚不死自然还有重用。”叶照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临江寺的忍大师正是用人之心情迫切,无叶和尚去那边助他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过,我想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大家也会在那边见面,就劝他先去临江寺了。” “好得很!”麻四先生鼓掌乐道:“临江寺那边这一次可热闹了,我听说北京那边大内的什么‘十三飞鹰’全出动了,看来很可能会有一次双方实力的交接,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叶照说:“北京方面,我们全力联合,也许还可以对付,只是若加上铁马门方面,可就有点麻烦,难操胜算……” 公子锦道:“那么,眼前我们应该怎么来对付呢?” 叶照哈哈一笑,站起来道:“贵门天南堡,人才济济,一定已有妥善安排,这个我就不便代疱了。好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我自会与你联系。” 麻四先生含笑抱拳说:“一切偏劳,我就不送你了。” 叶照走向窗前,向着外面观望了一刻,回头看向公子锦道:“这地方既已为徐铁所知,今夜又负伤落败,必将大不甘心,为你着想,还是迁地为良,就这样吧,我走了……” 话声一顿,单手轻轻在窗上一按,人已腾身飞起,巨鹰展翅般,遁身而出。 月夜下只看见他硕大的身体,一起而落,紧接着二次腾起,幽灵也似的,已掠上了对面屋脊,好快的身法,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自天踪。 公子锦膛目结舌道:“喀——” 麻四先生亦不禁赞叹道:“此人轻功造诣,显然已至登峰造极地步,便是丁仙子也无能过之……有他在三太子身边,莫怪乎太子能履险如夷了。” 公子锦道:“我很久已听过对他的种种传说,据说他早年是先帝身边最称得力的一名侍卫,还有,传说长公主断臂之后,也是他救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 “这就不知道了。” 麻四先生讳莫如深地笑道:“这件事他本人从来不曾提起,更没有一人出口询问,问他也不会说,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以当时情况而论,除了他以外实在不会有别人能有这个本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他随即又道:“这一次你朝见太子事,事关重大,看起来暗潮汹涌,略有不慎,一切不堪设想,叶兄既这么说,我看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搬吧,小万柳塘边的‘铁镜观’那里最是隐秘清静,观主金子和,也是我道中人,与我交非泛泛,你只提我名字,他必会另眼相待……” 公子锦一怔道:“啊——是他,金子和……我一直以为他在华山……不是传说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搬来这里?” “这就是了!”麻四先生说:“他原本一直是在华山的‘太虚观’,后来因为仇家迫害,在一次与对头决斗之下,翻落悬崖,是以便传说他死了,其实他还活着,不过……” 说着他摇头叹息不已,又道:“他如今已是一个废人,不过勉强还能走动而已,你见了面就知道了,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便潜身来到了南方,改名换姓,在小万柳塘边顶下了前人的‘铁镜观’,潜心修道,再也不问外事,谁也不知这个如今行动不便,口齿不清的年老的道人,便是当年声震武林有‘华山一剑’之称的武林奇人。唉!这世道,白云苍狗,一切都匪夷所思,变化太离奇,太大了。” 公子锦只是静静地听着,若在平日,他势将对此事循根刨底,问个不休,只是目前,他身担重任,焉能有暇再顾及这些不相干事?听过略生慨叹,也就不再多问。 略事交待之后,麻四先生站起来便走了,留下来的公子锦,非但心里没有得到预期的平静,反倒是心里更乱了。 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着,简直是一团乱麻样的纠缠不清,真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想越乱,越想也越糊涂,不知不觉浑然入睡。 天似乎刚刚亮的时候…… 感觉着,好像床边上坐着个人,公子锦一经发,霍地挺身坐起。 “哟——” 一声女人的娇呼,把对方吓了一大跳。 下意识里,公子锦待将向对方出手,定睛看时,才自觉出自己孟浪了。 那人一身轻便绸衫,葱绿颜色衬着雪肤靓容,更似无比娇丽,像是受了惊吓,由床边霍地跳起,瞪着双眼睛,惊讶地向公子锦望着。 “阿——是你呀!” 公子锦既惊又喜道:“小鹤姑娘。” 一面说,抱拳为礼,收拾着下了床铺。 徐小鹤背过身子笑说:“别急,你慢慢收拾,穿整齐了才好说话。” 她随即背向着公子锦坐下来,举起纤纤细手,理着头上的叠螺云鬓,自从她乔装风尘卖唱姑娘之后,造型与以往确是大相径庭,即以头发一项而论,亦为之变化多端,时而“云鬓叠螺”,时而、“雨后高椎”,本地官妓歌艺流行的是“一窝丝”“杭州攒”,眉间若是再贴了个所谓的“花子”,又叫“眉间俏”或是加上个“遮眉勒条”什么的,可就更见花俏,妍彩多姿。 “姑娘这么一拾掇,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公子锦一面坐好,抱拳道:“这是从哪里来?” “你可真忙。”徐小鹤说:“昨天我来了三趟,都没见着你,只有这个法子才行,再不,你又不知搬到哪去了,就更见不着了。” 公子锦一位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搬家?” 徐小鹤也一怔,说:“你真的要搬?这么说我还猜对了?” 双方相知既深,更是同路人,实不便再相瞒,除了与三太子克期见面,事属极机密,不便事先泄露,其它大可坦诚相告。于是略略把叶照与麻四先生昨夜来访,以及与“铁马门”徐铁交手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小鹤聆听之下,惊喜道:“啊——叶老爷爷也来了?他老人家现在住在哪儿?” 摇头一笑,她又说:“我看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顶怪顶怪,除了陆老师父以外,他跟谁都不来往,想不到居然也对你如此垂青,可真是难得。麻四爷爷我已经见过,想不他们都凑在了一块,要是我陆老师父也来了,该有多好!大家显然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说完,她略略眯着眼睛,向公子锦瞧着,微微一笑道:“怎么,这两天过得可好? 都见了些什么人?” 公子锦一笑:“不都给你说了吗。” “还没说全。”小鹤挑动了一下眉尖:“最起码还漏了一个人——不是吗?” “谁?” 公子锦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 “你可真健忘!”小鹤讪讪地笑着:“再想想看……昨天夜里你都上哪里去了?” “啊——”公子锦说:“你是说……” “我是说你很潇洒!”小鹤说:“一个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到哪里逛去了?” “嘿!”公子锦这才想起,一笑说:“原来你又跟着我了,既然来到扬州,总要四下走走……” “这个我没有兴趣,再说我也管不着。” 徐小鹤忽地把头转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才又回过脸来,用着奇怪的眼光向他看着—— “我只是奇怪,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这个闲心,居然还会到那种地方去? 真让我心里纳闷儿……” 说时,小鹤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脸上转着,那样子还真像是弄不明白。 公子锦被她这种奇怪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莫名其妙的脸也红了。 徐小鹤“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别以为我是故意跟着你……我只是不放心,怕铁马门的人对你使坏。所以才……” 公子锦干咳了一声,待要解说,无如事涉机密,一时不易说清。 徐小鹤见他并不解释,更以为他是理亏,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气得还真不轻,脸都白了。 “陆师父还一直夸你好,什么少年人知道自爱……没有不良习惯……” “我——”公子锦搔搔头,只是觉得好笑。 这样子看在小鹤眼里,气就更大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小鹤脸一绷说:“好雅兴呀!去一个地方还不够,还去两家,好风流呀。” 公子锦真是哭笑不能,一时还真说它不清。 愣了一楞,他讷讷道:“原来你都看见了……” “不但看见了,还听见。” 徐小鹤低着头,生了一阵闷气,忽然又抬起头来,冷冷说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风流事说出来听听——嗯?” 公子锦一笑摆手道:“算了,别说了!” “别说了,我偏要说。” 徐小鹤还真气得不轻,站起来走到窗前,拿着个花绸子手绢只是胡乱地扇着。 忽然她回过身来,气呼呼地说:“好阔气呀,一叫就是两个,哼哼,小云,小仙…… 什么丑八怪,还当自己是大美人儿……我都为你害臊……要是陆老师父知道,不被你气死才怪。” 公子锦心里忖着,原来她一直都在跟着我,倒要听听她知道多少,当下并不解说,只是微笑。 徐小鹤冷下脸来,讷讷说道:“你可也别多心,照说这是你个人的私事,我也管不着,只是陆老师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顾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会管这个闲事……” 公子锦抱拳道:“姑娘偏劳……” “别来这一套……”徐小鹤白着脸说:“你还没有把话说清楚——我问你,你离了‘醉八仙’酒楼,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画舫,找谁去了?” “这——” 去八音画舫找燕子姑娘,事关重要,公子锦心里一直在盘算是否当说。 徐小鹤却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哼哼…… 我就代你说了吧,不是去找那个鼎鼎大名的美人儿燕子姑娘吗?” 公子锦不得不承认,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气就更大了。 “好——”她说:“你自己承认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干什么?”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声音颤抖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陆师父和我爹都在夸你好,说你是个能担当大任的人……谁知道你却是个沉醉于女色的风流鬼……” 越说越气,也越伤心,一时眼泪也淌了出来。 “还当我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体贴,还去探病……看来,你们早就是一对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对你失望透了……” 公子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得呆住了,一时简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鹤哭了一阵,大概自己也觉出了不对,看了公子锦一眼,强行止住了伤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把头转向一边。 双方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 “当然……”恢复了冷静之后,徐小鹤显得怪不好意思的讷讷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理由来管你,那就当我是白说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管你的闲事,你是你,我是我,就当我们原本不认识就是了。”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却是对方姑娘这哭,不啻暴露了内在真情,这可是公子锦始料非及,心里错综复杂,一时更不知如何解说才好。 耳边上听着徐小鹤的一声轻轻叹息,便幽幽站起,离开自去。候到公子锦警觉,忽然赶过去,目送着对方身影的飘然一瞥,便自无踪。 清晨。 小万柳塘,铁镜观。 踏着一径的露水,公子锦直趋向这座看似壮观,其实早已颓废的观楼正前。 沿着观院四周植满了青松翠竹,倒也绿意盎然。才这么早,蝉儿竟已发出了“吱— —吱——”的呜声,意味着又是炎热一天的开始。 一个弯着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观门前扫地,他实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头上支离白发,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织里所显示的只是微弱与叹息,令人想象到,生命可能即将结束。倒是那一方“铁镜观”的三字长匾,在晨光映照里,尚有几许生意,却与那颓废老旧的观院不大相衬,很可能这方字匾是后来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锦一径地来到观门正前,正在扫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动作,仰起头来向他望着。 他原是想说些什么,诸如:“你是谁?”“来干什么”之类的话,可是,或许是过于世故,久经历练,还是老了,懒散了?便连这样一类的问话也懒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锦看了两眼,便自低下头扫他的地了。 公子锦咳了一声道:“这是铁镜观了,老道人,借问一声,金老观主可在这里?” 一面说,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颇大行囊由身后卸下来,放在地上。老道人一听他要找金观主,顿时便停住不动,缓缓地直起腰来—— 其实直起来并不比弯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于左面半边身子像是瘫痪,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来怪异得很。连带着左边的脸部也都走了样儿,口歪眼斜,这一仰起脸,更是怪样,连带着口水也淌了出来。 “你说……你找谁?”声音更透着沙哑,十足的已是一个废人,即使用他来从事像眼前这样扫地一类的工作,也不称职,难得他努力奋发,还想到自己找点事做。 公子锦嘿嘿笑了两声,实在是对方那副样子太滑稽,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立时,对方道人脸上便现出了不愉快的神态,却是那一正一斜两道眼神,犹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着,仍然在等待着对方的回话。 公子锦这才想起,同时警觉到自己的失礼,忙自收敛笑容,双手抱了一下拳—— “对不起——我是来这里找一位金道长,金老观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听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什么金……道长,金……老观主,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锦怔了一怔,说:“没有?怎么会呢?这位老观主是从华山……” 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暗忖着自己的孟浪,好糊涂——试想那位金道长为避仇家迫害,才潜藏来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悬崖死了,焉能“死而复活”?毫无疑问,必已是改名换姓了,岂有仍然还沿用当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见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时低下头来,拖着半边仍能动弹的身子,继续又去扫他的地去了。 公子锦赶上一步说:“麻烦道长,请代为通禀一下,我有事要求见贵观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里哼卿着,颇是不屑与他答话,嘴里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仍然是自顾地在扫地。 “你们的观主可在这里?” ——只当是他的耳背,公子锦这句话几乎是叫出来的。 道人这一次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不得不停住了扫地的动作。 “他……不能见你。” 停了一下,又说:“他……也不认识你……” 说了这两句话,又继续扫他的地。 公子锦说:“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道人说:“他……就是不能见你……” “咦——”公子锦说:“见不见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说呀,你怎么可以代他拒绝呢?” 道人哼哼了两声,生气的道:“我就能代他说……我就说……不见……你走吧,你这个年轻小……伙子。” 公子锦气由心起,却是看见对方这样的一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压置着心里的不悦,继续与他打着交道。 “对不起!”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来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绍我来的。” 道人歪过头来说:“谁?谁……介绍你来的?” “麻老先生。”公子锦赔笑道:“麻四先生,请道爷你代我回一声,就说是由岭南来的一位麻四先生让我来看他老人家来的!” 这么一说,道人才似完全听明白了,缓缓地又直起腰来,一面转过身子来,开始很注意地向他看着。 “岭南来的麻……四先生?”他讷讷说:“你是说……麻仁先生……” 这一说,连麻四先生的本名也报了出来。 “啊——”公子锦为之一惊:“不错——就是他老人家,道爷……你也知道?” 道人撩着左边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锦看着,讷讷说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才来……”公子锦奇怪地向对方看着。 这时道人已丢下了手里的扫帚,怪不得劲儿地转过身来,移步向观门步入。 公子锦忙上去搀扶他,却被道人倔强的用膀子给挣开了。 这一挣力量还真大,公子锦无备之下,差一点站立不住,暗吃一惊,忖着,好大的劲儿。 “吱哑——”一声,道人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门扉,斜过身子来,极吃力地迈过了门坎。 公子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着他迈进了观门,这一次道人没有阻拦他。 门内光线阴晦,主要是树荫太密了,几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门敞开着。 两个年轻的道人,一个端着碗面,一个还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为着突然出现的公子锦大感惊异。 道人理也不理他们,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绕过了正面堂屋,来到一个偏间门前站住。 这房子门还关着,道人用右肩头一顶,门就开了,他回过头向公子锦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而进。 公子锦欲罢不能,也跟了进来。 屋子时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两条榆木长凳,一只装水的瓦罐,两只陶碗,别无长物。 道人一声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两只死鱼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锦望着。 公子锦放下手里的行囊,也向对方道人望着,略似尴尬地笑了一笑,等候着对方的发落。 道人忽然开口说:“四先生要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一怔说:“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说:“麻仁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他虽由麻四先生嘴里听说过金观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残疾,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前这个道人联系到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华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简直毫不起眼半残废的道人。 惊异只是刹那间事,立刻回复如常。 对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点头道:“是……了……大概是介绍你来这里投宿的吧,你就住在这里吧。” 说完就要站起来离开。 公子锦忙道:“前辈别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着他说:“别叫我前辈,这里人都叫……我是跛……跛道…… 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锦抱拳道:“四先生确是介绍在下来此居住,在下……” “够了……”道人比着手式,吃力地道:“这就够了……住就住吧,别的我……也不想多……多问,也不想……知道。” 说完他就站起来,拖着半边不利落的身子走了,过门坎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腿迈去。公子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着这个人好怪——无论如何他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或许是前逢仇家,几已丧命,此番侥幸拣回了半条活命,自然是余悸犹存,再也不愿牵扯是非,多管闲事了。
八 银牙打板,小红低唱。 这一曲“西江月”唱得太婉转动听了,弦声少住,赢得掌声无数,四下喝彩声爆雷般地响了起来。今天是徐七爷生日,在此“八音画舫”大宴宾客,声势之隆重,排场之奢华极称能事,前所未见。 提起徐七这个人,扬州地面上无人不知。 此人原是西北道上一贩卖绸缎的商贩,因缘际会,于八年前来到扬州,改从了盐商,不旋踵间,大发利市,身价暴涨,成了盐市最惹眼的巨富之一,此人愿来就招风惹火,性喜浮华,此番借着个小生日,大事铺张,席开流水,惹火拉风自是不在话下,八音画舫连同水上一字长桥,七十桌流水宴座无虚席。迟来的客人不得其门而入,便只得沿湖站立,打量着八音画舫和连舫一字长堤的数千盏彩色灯笼,目迷五色,耳闻八音,也算是一种享受吧。 徐七爷财大气粗,既是舍得花钱,透过杨管事的特意安排,“十里小扬州”略具声色的歌舞名伎几乎无一漏网,全数齐备,或歌或舞,人人有赏,赢得个皆大欢喜。 但徐七爷眼中最称赏心悦意的只有一人。 燕子姑娘。 事实上这位姑娘虽然羁留风尘,却极知洁身自爱,在众多捧场的盐市富商眼里,她的美艳不可方物,不啻鹤立鸡群,她却又是神秘的,无论你是何方神圣,家财万贯,用尽了心思,也别想在她身上占半点便宜,凭着她的机智人缘,却又不开罪任何人,把你哄得乖乖的,一进又退;若即若离,那么的聪明乖巧,永远都像是脸上罩着一层薄薄轻纱,令你扑朔迷离,一点也弄她不住…… 便是因为如此,燕子姑娘才显得神秘,高不可攀,不可思议地维持着她的自尊,成为声色场中一个奇特的异数,赢得了各方的敬重,并不因为她的羁身风尘,贬损了她高尚的情操与身份——她就是这样神秘不可捉摸的一个女人…… 今天的盛会,以徐七爷在盐市的财富与身份,她无能推辞,便只得来了。 今夜,她其实有极为重要的任务与约会。 那个与她约好见面的年轻人——公子锦,已经足足等了她一天,便是此时此刻,仍然混身人群远远向她投以注视,等候着她的随时暗示,期谋一见。 千呼万唤声里,燕子姑娘终于出现。 湖风阵阵,月上中天。 隔着朦胧的一片雾气,瞧见了她娉娉修长的身影,那姿态无疑是楚楚动人。 今夜为徐七爷做寿,盛情难却,八音画舫收了两千纹银,她才答应唱三个歌,徐七爷已经很满意了,高兴的不得了。 燕子姑娘今夜的兴致很高,穿着一身红,轻纱罗裙,绰约生姿,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小老妈儿”,也似多彩多姿,打扮得那么花俏。 似乎是有些奇怪,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燕子姑娘身边,竟然忽多地出了一个小老妈儿,四十上下的年岁,矮矮的个头儿—— 也像其他这个年岁的姨娘婆姨一样,这“小老妈儿”梳了个“朝天髻儿”,却在发边插着一朵海棠花儿,细腰肢原已够瘦纤了,再那么特意地一扎,系上条粉色的汗巾,看上去硬是花俏。却只见俊俏的小老妈儿,在燕子姑娘身边忙东转西,十分活泼。 原来她是跟着燕子姑娘来的“使唤婆子。” 奴才自然是向着主人。 这年间儿凡是当红的姑娘,人人跟前都少不了这么一个“跟班”的体己人儿。只是燕子姑娘喜欢这个排场,往常她独来独往,可没看见什么人跟着,今天却是有些特别,忽然间竟多出了这么个人来。 她叫“崔妈”。 崔妈可是活跃得很,满场子只见她到处乱转,遇着一些不识相的客人,想要对燕子姑娘纠缠,崔妈第一个就会上去挡驾,要是有人硬要向姑娘敬酒,不用说也得先要通过崔妈这一关,常常是一把抢过来客人的酒,嘴里“哟——”一声:“我们姑娘哪会喝呀,爷——您多包涵吧——”接着一仰脖子,把手上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弄得对方不上不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这会儿燕子姑娘已经唱完了她的三支曲子,待得要抽身而去的当儿,杨管事却由一边伸出胳膊来拦住了她—— “嘿!你可不能走——”” 吊着一只胳膊,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杨管事可又再从事他的皮肉生涯了“为什么”燕子姑娘瞪眼叉腰,盯着他。 杨管事还是真怕,忙自赔笑,挤弄着一双红眼睛道:“七爷刚才说了,叫您千万别走,他还有事要关照您,再说,七爷大寿,您也总得过去敬杯酒吧。” 燕子姑娘刚要瞪眼睛,崔妈却接过话头儿说:“那是当然的了,杨爷您放心,咱们姑娘这就过去不结了。” “是是是,这才对啦!” 说时,杨管事不自觉地向崔妈多看了几眼,心里大是感激——这小老妈儿他也是第一次见,心里也透着奇怪,只听说燕子姑娘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可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漂亮花俏善解人意的“俏老妈儿”,心里正自生疑,崔妈己拉着姑娘往徐七爷的寿筵主座上去了。 挺着个圆圆的大肚子,徐七爷挤着双肿泡眼笑眯眯地站起来说:“好呀——燕子姑娘,大美人儿,你可是来啦——快来,快来,坐坐……” 杨管事拉开了座位,燕子姑娘只好坐下了。 崔妈笑嘻嘻地往后面一站,说:“七爷,咱们姑娘忌酒,您可多担待,要是她醉了,那可就扫了您的兴啦。” “嘿!说得好。”徐七爷翻着半醉的眼睛,向崔妈看着:“这是哪来的小老妈?嘴真机灵,会说话呀。” 杨管事说:“那还用说吗,看看我们姑娘这模样就知道了,这小老妈儿可机灵啦!” “哟——杨管事,你可站好了呀!” 崔妈嘴里说着,赶上一步伸手忙去搀扶,怪在杨管事随着崔妈的话头儿一落,身子真的倒了下来,如此一来,便为杨管事扶了个正着。 不扶还好,这一扶,杨管事更自痛得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怎么啦?”徐七爷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没事儿——”崔妈说:“管事他身子骨不利落……伤还没好。” 一面说,这小老妈儿两只手慢慢扶着他站好了,却是杨管事经此一扶,越发地站不住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全身连连战抖,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得了急惊风,怪哉刚才还好好的,此刻经崔妈这么一扶,反倒是痛得更厉害,简直站不住了。 崔妈可吓坏了,连连嚷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把管事先生扶下去歇着吧。” 杨管事还是真不行了,说着说着人就要躺下了,简直连嘴都张不开了,可是心里却有数得很,感觉着像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劲道,直由崔蚂的指尖上传过来,便是因为这股劲道,杨管事全身发麻,连嘴都张不开了。 现场急忙过来了两个伙计,把杨管事搀扶着走了。 徐七爷哈哈一笑,满不当回事地拍着巴掌道:“不碍事,喝酒,喝酒。” 谁也不把杨管事当回事,照样起哄,行洒猜拳,热闹极了。 徐七爷今晚的兴致高极了,再加上多喝了几盏酒,那一双醉蒙蒙的红眼睛,只是在燕子姑娘身上打转——越看越爱,越看越迷,情不自禁地竟伸出手,向着对方姑娘脸上摸去—— “我的好姑娘——今天晚上我是不放你回去的了。”嘴里吃吃笑着,一连哈拉子都淌了出来。 却是燕子姑娘够机灵,肩膀头往下面一沉,粉颈微错,就把徐七爷的手闪开了。 “唷——”徐七爷狂笑一声,干脆一把向对方粉颈上抱了过去。 无如站在燕子姑娘身后的那个小崔妈身手够快,一抬手可就抓住徐七爷那只胳膊。 “徐七爷,您喝醉了。” 徐七爷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开,还是纹丝不动,心头一惊,怒向崔妈道:“你— —你这是干什么?” 小崔妈笑眯眯地盯着他说:“七爷,你就高抬贵手吧,干嘛呀,今天不是你老的好日子吗,可不能自己找不自在呀,您喝多……” 徐七爷哪里听得出来她的语涉玄机,怒叱了声:“混蛋,给我滚出去。” 事发仓促,身边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奇怪地向他望着。 徐七爷却是心里有数,刚要有所反应,谁知道一股奇热气机由小崔妈的手掌蓦地传遍全身,那种感觉就和先前杨管事一般模样,再要喝叱,竟是开口无声,随着对方上所传过来的奇异劲道,一霎间,竟似面条儿样地瘫了下来。 小崔妈“啊哟!”了一声,说:“真是醉了,醉了……啊哟——不好,吐了。” “吐了。”两个字才一出口,眼看着徐七爷张开大嘴“哇”的一声真的呕吐起来了: “哗啦啦!”吐了一大堆,满地都是。 燕子姑娘赶快闪开说:“哎呀,徐七爷真的醉了,这可怎么办?” 小崔妈也叫着:“七爷醉倒了。” 手一松,徐七爷可真的倒了下来,桌子上的人一时大乱,全都站了起来。 有人嚷着:“快扶着七爷躺躺……” 于是好几个人把徐七爷抬起来,死猪似地给仰摊在位子上,徐七爷睁着双红眼,只是向小崔妈望着,心里明白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他可也是纳闷儿,凭他往常的洒量,白酒能尽一斤,黄酒加倍,今晚还不足一半,焉能就醉倒了?不用说,准是眼前那个小崔妈捣的鬼,可她真是邪门儿…… “难道这娘儿们是妖魔鬼怪?还是狐仙变的?怎么手一抓就让我醉了?真的躺下了?” 徐七爷脑子里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理儿,只是睁着双眼晴向身边犹自向自己大献殷勤的小崔妈望着。 徐七爷的堂弟,也是主管今日盛宴其事的徐老八,闻得消息,由另一座头上跑过来,见状跺脚道:“可怎么会呢!凭他的海量……我没见他喝多少呀!这可是……回头府台大人还要亲来贺寿,怎么能醉了呢,快想法子。” 嚷闹声中,有人把醋拿来了。 徐七爷硬是咬着牙不张嘴,捺不住小崔妈两只手指的轻轻一捏,嘴里嚷说:“七爷张嘴啦——”紧接着把半小碗黑醋一股脑地给灌了下去。弄了徐七爷一脸一鼻子,又咳又呛,瞧瞧那个罪可受大啦。 厨房还弄来了一大碗醒酒汤,酸辣齐备,不用说一股脑也灌了下去,却是徐七爷全身软绵绵瘫在位子上,硬是坐不起来。 这可真是扫兴。 耳听着外面锣声当当,跑进来两个伙计大声道:“知府大人来拜寿啦——” 徐七爷鼻子里直哼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就是不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瞧这份子乱。 混乱中,小崔妈已抽身退开,用眼睛看了一边冷眼旁观的燕子姑娘一眼,后者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抽身自去。 混乱中,府台大人的大轿已到了八音画舫。 徐老八急得跟孙子似的,赶快把身上整理干净整齐了,几个人拥着出去接轿。 这当口儿,小崔妈可就机灵地出了画舫。 那一边,公子锦正在隔水张望,弄不清画舫里在闹些什么,燕子姑娘又在干什么? 心里还纳闷儿,却有个人在他背后用指头戳了他一下—— “喂——别楞着啦——是时候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回头一看,不由笑了—— “这不是丁仙子……么?怎么……” 本想说“怎么会这么穿着打扮?”话到嘴边,又自打住。 “小崔妈”手指按唇,轻嘘了一声,微微含笑道:“现在我是‘崔妈’,是时候了……小燕在八柳堤等你,这就去吧。” 原来小崔妈就是“冷玉仙子”丁云裳的化身,怎么也不会想到,以丁仙子的玉洁冰清,一经打扮,装模作样,竟然会成为小崔妈如此风骚造型,丁仙子的透剔聪明,也就可想而知了。 现场混乱极了,原本已够热闹的场面由于扬州知府的介入,更似达到了高潮,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熙攘着挤成一团。 公子锦既得指引,自是毫不迟疑,当下离开现场,来到湖边,这里可冷落多了。 问了个人,才知道八柳堤在河道东边约二里处,他于是便施展开轻功身法,沿着冷清河堤一路疾行,一会儿的功夫,便看见河堤上高耸直立的八棵柳树,便是所谓的八柳堤了。是时明月半隐,湖风习习,已似有了几分秋的寒意。月光荡漾着湖波,湖波弄破了月光,丝丝垂柳,在微风的轻拂里,有如翠纱云鬓,较之先时的混乱闹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左右打量一眼,静寂深沉,空无一人。 公子锦心里纳闷,不知燕子姑娘是否就在附近?转侧间,身后乃一声,一只小小渔舟,已来到眼前,撑舟的小孩高呼一声 “相公,要过河么?” 公子锦摇摇头说:“不必。” 小孩说:“这里不是八柳堤,在那一头——” 举篙一指,原来在斜面对岸。公子锦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便上了船。 摇船小孩说:“今天夜里可热闹了,划船的都看热闹去了,想雇船可是不大容易!” 公子锦笑说:“你怎么没有去?” 小孩嘻嘻笑道:“我要是去了,可就没有人来接相公你了。” 一面说,这小孩手下加劲摇橹,把船摇得咯吱直响,随即隐舟于烟波薄雾之中。 望之不过十三四岁,身手极其利落,挽着一双裤脚,脚踏草鞋,一身短衣裤褂,两膀开阔,一看即知是一位水上健者。 是时划船小孩稳住了舵,改持长篙在手。 公子锦一笑说:“这里水深,也用得着长篙么?” 划船小孩先是一怔,猛地瞪圆了眼道:“就是要取你性命,看枪。” 脚下一个垫步,猛地蹿身而前,手上长篙颤若长蛇,向公子锦咽喉直刺过来。 公子锦其时早存戒心,即在发觉对方小孩身手异常的一霎,已觉出了不对,才刚刚用话一点,对方即行向自己变脸出手,自是不容他得手。 眼前长篙取势极快,尤其是尖锋部位,极是锋利,较之长枪更有过之。 摇船小孩身手不凡,拧篙进身,乙字飞龙,俨然大家身手,大有毕其功于此一役之势。无如公子锦早有提防,左手轻起,一式“云手”已握住了长篙颈锋,微微向侧面一引,化解了正面之势。 力道出其的大,嗡的一声,那长篙竟弯成了一张弓的样子,随即克喳一声,断为两截。 划船小孩其时已飞起当空,想是不甘心就此失手,起身空中的身子一个倒折,取势飞燕掠波,头下脚上直向公子锦身上栽来。 原来公子锦所料不差,这个小孩果然有些来头。 随着眼前小孩的一式倒穿,两只手十字摆莲,交叉着直向公子锦咽喉上直抓过去。 公子锦蓦地起身,双掌猝摆,噗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小船为之大动,哗地激起巨浪冲天。 划船小孩再攻不逞,不禁引发心头巨恨,两只被公子锦捉住的手,由于对方力道极大,一时抽脱不能,只急得哇哇大叫,整个身子随着公子锦的转动,拧作一团。却是无论无何,也难以挣开公子锦那一双有力的手。 公子锦既已看穿这小孩的居心不测,便决计要将他擒到手——何以燕子姑娘与自己的约会竟然也会走露风声,为他所乘? 划船小孩双手被擒自不甘心,一时施出全身力道,嘴里连声怪叫,乱骂一通,忽地飞起双脚直向公子锦头上端来。 公子锦不禁为他激发盛怒,右腕微屈,霍地向里一拱,蓦地绷住了对方左侧内臂,这一下力道颇巨,划船小孩“啊!”的一声,万万当受不住,便自身躯前倾,往前直跌了下来。 公子锦左足再起,待向划船小孩背上踏去。 猛可里空中“啊!”的一声唳响,三缕尖锐风声,自侧面岸上袭来,其势疾猛,一闪而至。 公子锦心里一惊,其势不容他少缓须臾,只得松开紧拿着对方的一只右手。 把握着此一霎的良机,对方小孩再也顾不得恋战,身子一个侧翻,呼地直向水里跃去。 公子锦其时右手发劲,以无形手式,暗发内劲,已将飞来的三枚暗器打落入水,那一只抓着小孩的左手,并未松脱。 眼前势子,划船小孩己然全身落水,公子锦若是刻意不欲松那一只紧握住对方的左手,必将致使对方小孩左手肩骨折碎,甚至连同皮肉一并扯下亦非全无可能。 总是双方并无深仇大怨,于心不忍。 有此一念之仁,随着公子锦的手上一松,“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划船小孩已遁身水里,大鱼也似地一个翻身,便自潜身水里,无影无踪。 说时迟,那时快。 便在眼前小孩落水的同时,一条人影,有似云霄大雁般蓦地现身当空舟上。 原来江水不宽,打搏之间,小舟几已靠岸,这人的突然现身早见预谋,是以有恃无恐。身子一经落船,铮然声中,一口长剑已向公子锦脸上刺来。 公子锦脚下一挑,已把先时在手的半截长篙踢起当空,就手接住,紧接着向外一挥,呛啷一声,已把对方来剑格开一边。 就着天上星月,公子锦依稀可以辨出来人是一个长身劲服汉子,一张长脸,唇上留着短髭。 小小渔船在先时与划船小孩搏打时原已不胜负荷,此刻经眼前汉子大力一落,由不住忽悠悠直翘当空,俟到向下一落,张大的弹力直把站立船头的二人一下子弹飞空中,分向岸上坠落。 公子锦将势就势,在空中一式“海燕掠波”足足窜飞出七八丈外,落向岸边。 这一带尽是竹林,衍生无尽。 公子锦身子一经落下,快速一转,已掩身林内,紧接着几个打转,已移身数十丈外,随即身子一矮,藏身林内。 耳边上听着附近林里脚步声乱,一片乱嚣,像是忽然失落了敌人目标,乱了方寸。 即有人大呼发令搜索,随见远方灯光晃动,显然人数不少,四下里大肆搜索。 公子锦一面稳住身心,一面仔细观察,用心聆听,暗忖着敌人为数不少,此番邂逅,绝非偶然,以此阵势判断,当是“铁马门”一面。有了前番失败,对方决计不会掉以轻心,很可能出动了首脑人物,自己万非其敌,眼前之势,只应智取,以静制动,稍有不耐,露了行藏,必无幸理。 所幸这片竹林竹生既茂,延续又广,只要力持镇定,一半时还不致于便出差错。 耳听着附近林内脚步声急,时有灯光晃动。 忽然眼前竹稍一晃,月色里似有一只大鸟蓦地飞落,公子锦眼尖,一望之下,便自窥出竹梢上站立着一人。 这人身材不高,不过五尺上下,生就的瘦骨支离,蓄着一头长发,鬼似地披向后肩,身上一袭肥大的黑色绸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有似深宵鬼魅,荒野木客,极是骇人。 偏偏来人生具异禀,尤其是一双眸子,在夜月映照里,其光的的,色作碧绿。 站立在长竹稍尖,只见他单足轻点,一足微启,施展的是“金鸡独立”之式,一任风摆竹摇,直似风摆残荷,那一只点着的足尖,就像是粘在上面一般,丝毫不为之移动。 这一霎,只见他睁着那双碧森森的绿色怪眼,只管向四下里频频打量搜索不已,像是一只栖枝的夜果,择物而噬。 以眼前形势而论,公子锦简直就在他脚下不远,这人只需低头一看,公子锦即使藏身再妙,也难以遁形,偏偏他念不及此,只是向附近较远处打量,不觉敌人便在足下咫尺距离,真正不可思议。 公子锦自这人现身之始,便已确知对方身藏绝世身手,再由对方那一双碧森森的眼睛上判断,立刻就得到了印证——那就是这个人便是江湖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职掌铁马门一令之主的“神眼”木三了。 有关此人的传说,不一而足,内容却始终只有一宗——即有关木三其人行事的手狠心辣。今夜想不到在此地与他见着,不由公子锦不为之心存警惕,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两者距离如此之近,被称为“神眼”木三的黑衣人只要一低头,公子锦便万难躲过他的一双法眼——悄悄地他紧握住腰间利剑,以便必要时的随时出手一击。 附近嘈杂人声,颇有向这方集中之势,头顶上的这位煞星,更是迟迟不去,一旦公子锦为形势所迫,略存异动,情势便立刻改观。 黑衣人硬是沉得住气,点立在高高的竹梢之上,一任夜风吹袭,如风摆残荷,却是足下不离方寸,那一双碧森森的眸子更像是胸有成竹,由远而近,丝毫不苟地作地毯式的搜索,看看已将到公子锦身边。 公子锦心里的紧张可想而知,他已作好了准备,考虑着随时向对方的出手。 便在这一霎,他看见了一桩新奇事儿。 一个轻巧至极,宛若无骨的纤细人影,由自己身侧左边竹丛中缓缓出现。 公子锦心里一惊,定目再看,方自觉察出来,来人极似装扮“小崔妈”的“冷玉仙子”丁云裳,一时既惊又喜。 自然,若真是丁仙子来了,势将为自己解除了眼前大难。 一念未已,来人已施展出罕见的轻功身手,似乎是身子向后一个反向力弹“哧——” 反纵出七丈开外,落向漆黑竹丛。 黑衣人自然放她不过,嘴里怪啸一声,随着竹梢的微微一弹:“噗噜噜——”挟带出大股劲风,直循着疑是丁仙子遁处追去。 二人俱称轻功一流,一驰一追,极尽身法灵巧卖弄之能事,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公子锦正自看得发楞,怵目惊心,不觉身后霍地欺近一人,悄声道:“还看热闹,还不快走。” 声音娇柔,分明女子。 随着声音的一落,一人已自他身后擦身而前,回头一笑,美目盼兮,正是公子锦来此约晤的燕子姑娘,想不到在此奇特时刻突地现身而出。 公子锦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眼下不是说话时候,即随着她快速前行,穿行于浓密竹林之间。 燕子姑娘身法快极了,脚下轻点看如鬼魅,这一带地势她熟极了,即使在黑暗之中,亦不愁会迷失,公子锦只消跟随其后,亦步亦趋,即不虑丢失。 一阵快速行走,左转右盘,看看似乎已脱离危险之地,身边已清晰听见潺潺流水声音。 猛可里一人自侧面霍地跃身而出,手里一口薄刃长刀,随着他落下的身势蓦地一刀: “嗖!”直向公子锦当头就砍,刀身未到,公子锦转着半旋,一口闪亮青锋,已自腰间掣出。 这一剑他施展得极是巧妙,那人简直防不胜防,杀人者反被人杀,随着公子锦的回身现时,一剑由腕底翻出,快若飞蛇,一剑已劈中来人左边面颊。 这人仓促现身什么也没有看清,吭了一声,一颗头颅便只剩了一半:“卟噗”,倒身血泊,登时一命鸣呼。燕子姑娘回头看了一眼,说声:“快。” 话声方落,已拔身而起,落向林外一处水草沼泽地方,公子锦快速跟上。 其时,燕子姑娘已落身草丛中的蚱猛小舟,快速用桨驰向河公子锦不敢怠慢,施展轻功“八步赶蝉”起落间落向船尾,即在燕子姑娘快速策驰下,小舟如箭前行。 江面上漆漆一片,不见任何行船,至此才似乎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看看操作顺当,船行正常。四顾来处不见异状,二人这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来。 燕子姑娘手理云鬓,回头打量道:“哎呀,刚才好险呀,要不是我娘及时出现,引开了木三,你八成儿是跑不开了,好险……” 公子锦不觉汗颜道:“丁仙子两次救了我,真是恩同再造,他们不知是否已动了手,胜负如何?” 燕子姑娘“哼”地笑了一声,说:“你就用不着为我娘操心了,神眼木三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这一次碰见了我娘,谅他也讨不了什么好来,只是我娘此刻身上有病,要不然……哼哼,木三还要吃大亏呢!” 公子锦聆听之下便不吭声。 神眼木三其人固然在黑道上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无如那位丁仙子,位列当今“海内七隐”之一,更是不易招惹,虽说如今身罹疾病,观其出手,犹是大有可观,木三遇着了她也当是活该倒霉。想想真是万幸,对于燕子姑娘母女的及时出现,不觉大生感激。 当下问说:“我们这是去哪里?” 燕子姑娘瞧着他笑说:“你这一问,还真把我问着了,我还得好好想想——”随着: “你知道吧,约会的地点已临时改了三次,这一次是在……” 恩忖着,她点了一下头道:“这就是了,先给你打个哑谜,你就别问了,等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时她便施展出她奇特快速的行船手法,小舟在她运施之下,其快如矢,转瞬间又已驰出百十丈外。眼前江水开阔,在迤逦无尽的水面上,渔舟互答,夜幕虽深,辛勤渔民犹在水上操作,下网捕鱼,生活之辛苦勤劳,可想而知。 蚱蜢小舟在燕子姑娘的运桨之下,一发如箭,其快速简直不可思议,坐在船尾的公子锦只觉着两耳呼呼生风,眼看着两侧渔舟,有似走马观花样向身后移转,有生以来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等经历,更不知船行之速有及于此者,真正大感希罕。 燕子姑娘操舟技巧,前番已有所见,今夜更是施出了浑身解数,只见她身躯半立,两腿分跨,即将全船重心控制,继而长桨飞舞,左右兼具,有似分花蝴蝶,小船便在她如此运施之下,全速如矢而进。 公子锦随即领悟,这位姑娘其实是在运用她精湛的内功催使飞舟,这艘船原来就轻便灵活,设计新颖独具匠心,再为燕子姑娘内力一催,焉能不有此神速?数十里水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眼前水面大是开阔,四面八方停泊着无数舟船,小舟再进,直趋当前,穿过一道水上狭径,前进十数丈,忽然为一面大网拦住了去路。 公子锦正在纳闷,暗忖着:这是什么地方? 燕子姑娘回盼一笑道:“到了,你看这是哪里?” 公子锦自舟上站起,左右前后打量一眼,但见峻岭高耸,四面环峙,岭上多生松柏,风起处时发松涛,黑夜里哪里又能分辨清楚? 燕子姑娘待将明说,忽然笑道:“喏——谜底来了。” 话声才发,却只见自两侧岸上忽悠悠飘落下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分立两侧岸边。 虽是夜里,亦能看出,来人是两个和尚。 二僧一胖一瘦,看来岁当中年,各人一袭肥大僧衣,双手合十,一身袈裟为江风吹得猎猎起舞,此时此刻,夜月空明,江水荡漾,颇似有几分禅悟妙谛感怀。 “阿弥陀佛——”一僧人目光炯炯,直视二人道:“前面是敝寺禅修静域,谢绝俗客干扰,二位施主请回吧。” 公子锦心里一动,顿知所以。 燕子姑娘娇笑一声,口音清脆地道:“笑话,这江水人人都走得,又不是你们庙里的私产,临江拦网已是不该,怎么还不许人家进去?” 另侧那个胖僧人赫赫一笑,身形前耸,呼地落向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说哪里话?这江水固然是人人走得,只是从此而前的一片水面,乃是敝寺的私产,衙门登册有案,历时已有二百年之久,二位想是来此不久,不知道吧……” 燕子姑娘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拿他取笑而已。聆听之下嘻嘻笑道:“你这和尚好没来由,什么庙产不庙产,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哪里还有什么财产?简直是胡说八道。” 胖和尚被她抢白得为之一愣。 瘦和尚见状纵身而前说:“师兄,少给他们说理,打发他们走了算啦。” 一面向二人挥手道:“你们快走吧,要不然我们就……” “就要怎样?” 燕子姑娘把长桨往船上一放,一手叉腰道:“我们就不走,你们要怎么样吧?” 瘦和尚像是没有料到有此一手,顿时为之一愣,讷讷道:“你这个姑娘简直是来闹事的……” 胖和尚赫赫笑道:“算啦,算啦……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走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依然手叉着腰道:“走?好不容易来了,岂能走了?” 胖和尚“咦”了一声,脸色一沉道:“你们不要惹事,这临江寺不是你们随便闹事的地方,我看你们快走吧!” 公子锦先已猜知,此刻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知肚明,哈哈一笑说:“这就不是外人了,二位师父请了——” 燕子姑娘插嘴道:“你别跟他们客气,我就是不服气,临江寺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说还能吃人吗?” 两个和尚对看一眼,原以为公子锦会打个圆场,就此罢休,却想不到对方少女如此难缠,一时倒是失了主意,以他们身份,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对方一个姑娘家出手,却又无能排解,甚是头痛。 咳了一声,瘦和尚面有难色地道:“我们不是来找你们吵架的,大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胖和尚“哼”了一声,踩上一块石头,用手就去推对方的船。 燕子姑娘身子一歪,小船就有了偏差。 胖和尚推了个空,重心一失,噗!一脚踩在水里,虽然水不深,却也水花四溅,弄了满头满脸都是。这胖和尚在临江寺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平白为燕姑娘一番抢白,已是不耐,此刻出丑受辱,顿觉颜面有失,一时大为发火。 “你这个丫头……” 嘴里嚷着,怒由心起,忽地卷起右手大袖,直向燕子姑娘头上卷了过去。 燕子姑娘“哟”了一声:“和尚打人了。” 身子往下一矮,胖和尚右手大袖拂了个空,呼地由她头上掠了过去。 胖和尚差一点又失重心,踩到水里。总算他这一次有了准备,身子一个打转,呼地掠起来,落向水面浮出的一块大石上,对把身子站住。 “反了,反了。”胖和尚大嚷着:“大悟师弟,还不把这个丫头给拿下来。” 瘦和尚二话不说,身子一拧:“嗖!”地已掠向船头,小船在水面上打了个踉,激起来二尺来高一片水花。瘦和尚心里一惊,就势一掌,直向燕子姑娘肩上拍来。 燕子姑娘肩膀向下沉,手里木桨呼地掠起,有如一面长刀,反向瘦和尚拦腰斩来。 能家身手,自非等闲,虽是随便出手,亦见功力。 瘦和尚“啊!”了一声,在船上一个倒仰,噗噜噜……一片衣衫飘风声中,落向岸边。 却是燕子姑娘桨上力道非常,唰地一声,把瘦和尚身上僧衣划开三尺多长的一道破口,只差毫厘便伤着了和尚皮肉,只把这和尚吓了个面色如土。 两个和尚至此才算认清了两个少年大非寻常,先前傲气顿时一扫而光,四只眼睛只是望着二人发愣。 公子锦也生怕闹出事来,再怎么说,二人来此是客,不可过分造次,当下身形一耸,飘落岸上。 瘦和尚只以为他要向自己出手,吓得向后面一缩道:“你——要干什么?” “和尚不要误会……”公子锦双手抱拳道:“我们来这里是拜访贵寺方丈忍大师来的,还请代为通禀一声,失礼,失礼!” 瘦和尚才似由梦中惊醒:“啊——”了一声,瞪着两只眼睛道:“怎么不早说呢! 真是……” 胖和尚由水面石块上纵身而起,落向岸边,道:“别信他们的话。” 一面向二人打量道:“我们方丈一向清静寡居,从来也不接见俗客,怎么会有你们两个少年方外之交?这倒得要给我说说清楚,要不然嘿嘿……别看你们两个身手不错,像是会两下了,可是要想在临江寺撒野,那还差得远呢。” 瘦和尚咳了一声道:“你就少说一句话吧!”一面转向公子锦道:“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说是来看敝寺方丈,又有什么贵干呢?” 公子锦刚要开口。 燕子姑娘插口道:“对不起,这可是跟你们说不上,怎么,贵庙就你们两个和尚么?” 说话的当儿,她也纵身岸上,一面手拢船绳,把小船拉向岸边。 两个和尚方才都在她手里吃过苦头,见她上岸,只以为又要出手,一惊之下,各自摆出了迎战的架式。 胖和尚道:“你又来了,你这姑娘……是真想来闹事不成?” 话声未已,耳听着岸上寺庙,响起了三声云板,其声悠越,荡漾于云天之间。 胖瘦二僧聆听之下,相继一惊,对看一眼。 瘦和尚道:“咦——这个时候,竟然有贵客上门……怪事……” 胖和尚一面整理身上,也似诧异地道:“这……咱们快回去看看吧。” 说话的当儿,眼前亮光大作。自两侧悬崖分别投射下七八道灯光,由于来得突然,一时令人眼花缭乱,无辨东西。 紧接着光华一收,一条人影,直由当空悬崖飘落而下——来人身着黄色肥大袈裟,两袖开合,活似一只硕大兀鹰,不及交睫的当儿,已落身眼前,跟随其后,另有两名少年弟子亦分别落下,各人手上持有一盏八角莲灯,一经落地,分左右侍立,高举莲灯,将眼前一片地方映照得十分清晰。 公子锦定睛注视,见来人是一个形容清瘦,年过七旬的白面老僧,手上一串念珠,每一颗都有桂圆般大小,色作纯黑,闪闪有光,衬着来人那般气势,一望而知是一个有道高僧。 先时的胖瘦二僧,乍见来的这个老和尚,一时神情大为紧张,面有肃容,各自双手合十,上前见礼,就着眼前河岸,行礼跪叩,不着一声地肃立一侧,不再言语。 公子锦心里已自猜出,来人必然就是临江寺的方丈和尚忍大师了。 却不知身边的燕子姑娘,与对方原就认识,嘻嘻笑道:“老师父您来得正好,快给我们评评理吧,您这两个徒弟可厉害啦,不叫我们进去呢。” 胖瘦二僧登时大为尴尬。 白面老僧略略颔首,微笑道:“燕子姑娘别来无恙,还是这么淘气——” 身形微侧,看向公子锦,合十正色道:“这位少侠,想必就是东南海岛的公特使阁下了?失敬,失敬。” 那“东南海岛”正是台湾的隐称,因避时忌,故而有此一称。 公子锦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在下公子锦,参见大师父,想必您就是这里的方丈‘忍’大师了?” 老和尚颔首道:“老袖正是,公少侠一路可好?可还平安?” 公子锦正不知如何回答。燕子姑娘已道:“还说呢,要不是我娘帮忙,只怕这时候还来不了。” 老和尚顿了一顿,就道;“怎么,丁仙子也来了?” 燕子姑娘笑说:“早就来了,她要我转告诉您,眼下还不是跟您见面的时候……” “这就好……这就好……”老和尚双手合十喧了声佛号道:“麻老施主知会我你们今天一定到,老袖等了一天,想不到现在才来,怠慢,怠慢,快请到寺里一谈。” 说罢转身,吩咐道:“带路。” 两名持灯和尚,各自把手里灯宠高高举起,照着滨水旁一条荒芜小道。原来这条小路,直接山岭寺庙,倒是公子锦二人先时未曾看到。 一行人陆续登上山道,前行数丈,忍大师单手施礼“阿弥陀佛”一声,道:“这些日子风声很紧,敝寺为谨慎计,特别加强了一些防范工作,二位来此做客,不可不知……” 话声未已,一道灯光,破空直射眼前。 紧接着一人喝叱道:“什么人?” 空中传过“噗噜噜”一阵衣袂飘风声,面前人影闪烁,一双人影已左右站立当前。 公子锦、燕子姑娘打量来人,见是两个头陀装束的中年僧人,每人蓄着散发,前额正中勒着一道黑色布条,正面僧人手上携着一个月牙铲,右面僧人右手抱有一双冰铁戒刀。 二僧人待将发话,一眼看见后来的方丈忍大师,顿时合十执礼,不敢造次。 左面僧人道:“方丈师父有什么差遣?请示下——” 忍大师道:“你二人来得甚好,这一带滨江险要,一有动静,便首当其冲,我要你们备下的铜网阵势,可曾布置好了?” 抱刀僧人说:“早晨已经布好,方丈师父可要一试虚实?” 话声一顿,大喝道:“小心了。” 嗖的一刀,砍向树身藤索。耳听着“唰啦……”一声大响,大片黑影,有似乌云一片,直向各人当头罩落下来。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一听说有铜网阵势,便自留了仔细,忍大师更是心里有数,三个人聆听之下,各自纵身而起,向侧面飞纵而出,身后的胖瘦二僧,因距离稍远,亦不曾波及,却是两个持灯和尚,念不及此,行动略缓,已是不及,即为头顶飞网当头罩落,扣了个结实。 随着网势的一弹,唰啦又是一响,已将二人网起当空,只急得两个僧人在空中哇哇大叫。 忍大师见状呵呵笑道:“你们两人随我多年,还是这般呆痴,活该有此一惩。” 是时右面头陀,已松动长藤,将二僧人徐徐放下,却已是鞋落帽脱,手中灯笼也为之熄灭,状甚狼狈。 公子锦见状,连连赞道:“好阵脚。” 忍大师道:“这是自家人,手下留情,否则一俟箭阵齐发,网中人想要活命,便是万难了。” 双手合十,老和尚嘴里喧了一声佛号,讷讷道:“我佛慈悲,自从七级大师兴建此寺以来,一向慈悲为怀,千百年来,也只有天宝年间,遭有一次盗劫,火焚了东边偏殿,却也只是财物损失,并无人命伤亡,但愿这一次也能平安度过,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 一行人陆续前进。 这一次为恐意外,特由忍大师亲自前导,公子锦、燕子姑娘在他导引之下不时东绕西顿,时退又进,二人原就是行家,顿时看出来,原来沿着临江寺四周山道,布置有奇妙的一堂五行阵式,若非是忍大师亲自前导,黑夜里还真个辨它不清,一但为其所困,以二人功力,固然不难突出,却也难免有失。 有此一着,看在公子锦眼里,心里不觉大为踏实,暗自忖思:这临江寺果然是一险要所在,设若增添高手人力,即便是“铁马门”大举来犯,也不见得就不是他们敌手,看来大有可为……一时信心大增。 一行人脚下加快,看看来到山寺正堂。 寺里和尚早已得了知会,由一名住持师父,法号“月显”的老僧,带同本寺三堂长老,齐立阶前迎接,执礼甚恭,公子锦一一见礼,道了打扰,随即与燕子姑娘被迎进殿里。 献茶之后,摒退一干闲人,忍大师才向二人道:“二位要见的贵客,现就在我这殿里,今日已晚,明天一早,当为引见便了……” 公子锦小声道:“那么,叶居士呢?” 忍大师颔首笑说:“那就说不准了,总之,今夜他不在庙里,就是在,也居处时有变易,想要寻他可是不容易呀!” 随即笑道:“二位在这里,要住上几天,居住之处,早已整理好了,今天已晚,请先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当下即由“月显”和尚分别带领二人来到各人住处。 隔着一座望月茅亭,二人分别被安置在一所清静禅房,其实整个寺庙俱是居高临下,上邀天月,下临深渊涧谷,倚榻闲坐,隐约可以听见渊下潺潺流水,风引树梢时发清啸,倒是一处难能的安静所在。 公子锦盘膝榻上,先做了一阵内功调息,继而入定,引发真气为大周天全身运转,片刻间全身舒但,直觉着全身上下毛孔全数俱开,畅意吸取着无尽月华。这等气功中最上乘的真气呼吸,无疑对人体有极大的神益,也是一个上乘武术家所必修的功课。即使在最忙碌的日子里,公子锦也从不间断。 近来他每于练习这种功力时,俱觉着功力突飞精进,尤其是五官的功能,更似妙不可测—— 就好像现在,他虽然盘膝榻上,闭目运功,而五官的敏锐感触,却纵驰奔放。 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他却明明看见一只硕大的松鼠就游戏门外。 室外风和月明,片片落叶在空中打转,冉冉下坠,其生态逼真,一如亲眼看见—— 便是功力达到一定程度所谓的“天眼通”。 这无疑饶富趣味,若是与其它器官的突破所结合,诸如“天耳通”、“宿命通”、“他心通”汇集运用能定极富智趣,正当公子锦意欲转变官能,作其他探触时,他的“天眼通”却在最后一瞥下,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之事。 一条人影,快速地自空中直线下落,速度之快,形象之真,直似迫人眉睫,迫使公子锦不得不仔细观看,这一注意观看,顿时使得他大大吃了一惊,来人一身黑色长衣,瘦削身材,却蓄有一头长发,夜风里四下飘浮,形同鬼魅,再衬着一双碧光森森的眸子,真个十足吓人。 正因为这个形象,过于鲜明,而且分明才刚刚在他脑子里留有深刻印象,自是记忆犹新—— 神眼木三。 这个可怕的人,想不到在先时“五柳塘”一度邂逅之后,竟然能不动声势地悄悄地又来到这里,其触角之敏锐,判断之精确,只此一端便不能不令人刮目以视。 当时丁仙子为助自己脱身,曾现身以诱,想不到此人竞能摆脱开来,进而跟踪来到这里,这“临江寺”眼下是三太子下榻之处,自是极其要紧的关键所在,万万不容外人窥伺,更何况“神眼木三”这等厉害强敌。 一念及此,只把公子锦惊出了一身冷汗。 却是这等“天眼通”神功作为静观的运施,施展起来颇为不易,运功之人必需要在心灵保持极度客观静止状态才能发挥作用,若是一经加有杂念,或是心情波动,功用顿失。 公子锦在发觉神眼木三的一霎,由于心情的激动:“天眼通”功用,顿时为之消失。 这可使他大大作了难。按说他来此是客,岂有在主人寺院深夜乱闯的道理?但是,这个无意的发现,实在关系重大,不容他再遵循常规,略有迟疑,以“神眼木三”这等厉害强敌,说不定即将为本寺带来不可估计的伤害,自不容他坐视不理。 当下不敢怠慢,匆匆穿好鞋袜,将身上整理利落,为了不为外人认出,特别取出一方黑中遮系脸上,轻悄悄掩身室外。 空中月色异常皎洁,将此一带山岳寺院照得透剔清澈,甚易分辨。 公子锦少定之后,一连三四个快速打转,将身子向寺院大殿掩近过去。 这所庙寺历经数朝整理扩建,规模宏大,除了正中主要大雄宝殿之外,更有四处偏殿,其它大小禅院,僧人所居的禅房、客房,认真计算起来,怕有百数十间,几乎涵盖了整个山岭,在如此大的一所陌生所在,想要去追索一个身法灵巧的强敌,真是谈何容易。 尤其是公子锦于先前登山之时,经忍大师指出,这寺院前后设有厉害的阵势埋伏,自不容自己轻易涉及,瞎胡乱闯。 他悄悄施展身法,穿越于屋脊殿阁之上,如此一来,倒可无虑地面对阵法部署。这所寺院实在太大了,以“神眼木三”之神出鬼没,若是有意掩藏其间,想要发觉,谈何容易? 却是,无独有偶的,另有一人与他存有同样心思——即舍弃地面而穿行于屋脊殿阁之上。公子锦先彼一步登上瓦面,乃能在发觉对方人影的一霎,缩身掩藏,不为对方所发现。 月光影里,照见了对方枯瘦的人影,一身黑衣,长发拂肩,再加上碧森森的一双猫眼睛,立时使得公子锦意识到,正是“神眼木三”其人。 好大的胆子!此时此刻,在高手云集的临江古寺,他竟敢单身涉险,分明不把忍大师以次本寺众多高手看在眼里。一个念头自公子锦心底升起——莫非他已探知三太子藏居在此? 这么一想,可就更不敢掉以轻心。当下紧缩身子,往后移了移—— 这里恰好有个空处,正可用以藏身,他的身子往后移动时觉出空处颇大,再往后移,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一惊之下,公子锦差一点叫了出来。 紧接着,他也就觉出来,那是一只少女的纤纤细手,耳边上随即响起了燕子姑娘细若蚊蚋的声音—— “别动,小心点儿。” 燕子姑娘的嘴几乎就在他的脸上,鬓边青丝小刷子也似地在他脸止蹭着,怪痒痒的,不觉向后一偏,两张脸可就贴在了一块。 面前人影闪动,神眼木三就在眼前屋脊。两个人可都傻了,紧挨着的脸也就任它如此,既不敢也舍不得猝然分开,四只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直向着面前的神眼木三盯着,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 或许是已经发觉到寺庙里到处布置的阵势,这个怪人机警地选择了高处行走,却也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碧森森的怪眼只是向着下面来回逡巡不已。 双方距离是如此的近,此番感触简直与日间竹林并无二致,想不到同样情形,竟然第二次重复,深深震憾着这位年轻侠士……却也使他由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从而滋生愤怒。这样微妙的感觉,竟然也为燕子姑娘所测知。 “你可别乱来,忍着点儿……” 这声音几乎是透过思想,无需开口,便传进了公子锦耳中,两人既是面部相贴,此时此刻,微妙的感触,更促使心灵的相通,即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公子锦侧过眸子,双方交换了个眼波,才自缓缓分开紧贴着的脸颊。 这一霎,面前强敌神眼木三已有异动,忽地闪身檐角,同时扬动左手,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暗号——像是正月里燃放的烟花,却是具体而微。那是一连串的红蓝小火星儿,起自他的手掌,往上窜起,约有两丈高下,一闪而逝,随即熄灭无形。 燕子姑娘生怕公子锦有所异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膀子,附在他耳边嘱咐说: “别动,这是他们铁马门的暗号‘五彩金龙’,看吧,还有人来。” 果然,随着“五彩金龙”这串暗号火星儿地一闪而逝,两条人影有如燕子样的轻飘,蓦地由后方左右齐蹿过来,身法疾快,落瓦无声。 来人一高一矮,各着黑色夜行劲服。 由于双方距离不远,即使限于天上月光,亦能清晰辨认,矮的一个瘦小干枯,头梳道髻,背上插着一口长剑,由于剑身过长,看起来倒像是比他人还要长似的。高的一个,形容枯瘦,双肩高耸,背上也插着一口长剑。 这个人公子锦是认得的——“风雷叟”徐铁。 前此不久,双方还在扬州客栈见过,徐铁非但落败,且是身上还挂了彩,想不到今夜又在这里遇见,真正冤家路窄,看来不能善罢甘休。 神眼木三向来者二人比了个手势,后者即速向后方左右分开。 公子锦眼见着徐铁向左面闪身飘落,那里是一列长廊,估计着他必将藏身那里,却已失去了后来那个矮小道人的身影。 燕子姑娘小声道:“快,咱们一人盯一个,你跟高的,我跟矮的。” 所谓的高矮两人,显然指的是后来二人,至于神眼木三又由谁来对付,暂时已无能顾及。 公子锦应了一声,身子向后一缩,由于身后虚空,施了一式狸猫戏檐,十分轻巧地已收身檐下。燕子姑娘和他一样的也飘身下落,用手指了一下,即向另一面快速纵去,显然她已注意到那矮的一个藏身之处。 这位姑娘武功高超,轻功尤佳,更加上心思灵巧,有她保护提防,当无失闪。 公子锦自忖能把“风雷叟”徐铁制伏手下,惟房上的神眼木三却是个大大隐忧祸害,一个不察,后果堪忧,心里正自难定取舍,耳边上却似有人轻轻吹了口气样的冷飕飕感觉。 不容公子锦做出反应,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少施主不必挂心,房上的一个由老衲来对付便了。” 分明是本寺方丈忍大师的口气,施展的是“传音入秘”功法。 果然,话声一顿,即由其身侧左后方快速的逸出一条人影,公子锦方觉来人正是忍大师本人,后者已施展出掸门妙功:“一朵飞莲”的轻功绝技,拔身而起,落身于殿檐一角,似乎是说话的当儿,房上神眼木三已有了行动,忍大师也就不敢迟疑,一路轻登巧纵,紧紧蹑着其背影追了下去。 如此一来,三个人各有所蹑,公子锦乃是专心一意,只需对付徐铁一人便是。 先者,徐铁自从掩身长廊,便不见他再行出现,也不知他在里面捣什么鬼? 这条长廊,一字长蛇曲径通幽,迂回延伸,长有数十丈,是联贯着正中主殿与两侧偏殿的一条通道,徐铁不加思忖,一上来即藏身其间,显然是心存有极大阴谋,再者,很可能他过去曾来过这里,对于临江寺地势有一定了解,否则万不会如此造次。 这里临江寺其实早经忍大师严密布置,外表看起来似乎疏于防守,其实外弛内严,各个紧要所在,均有专人负责看守。 眼前长廊,既是联贯着本寺中枢,自不会疏于照顾,忍大师更于其内设有极厉害的“七星伏斗”奇门阵式,是以,虽遥见有人藏身其间,却也并不惊慌。 “风雷叟”徐铁之所以大胆置身其间,当然是负有使命。此人在“铁马门”中,论及身份,不过是一堂副座,尚在帅星斗之下,但是却精于火器之部署制造,昔日在云贵黑道,更以此逞能一时,这一次随同神眼木三前来,说不定便于此有关。 公子锦身子方一踏入长廊,立时就觉出有异。为恐误入阵势不敢造次,一面谨慎脚下,一面张目四顾,小心观察。 也是活该那风雷叟徐铁当有此一难,不前不后,恰于此刻由廊内遁出,乃与他撞了个照面。 原来徐铁正是负有重要使命,欲将一组火药炸物安置廊内,却不意那“七星伏斗” 阵势十分厉害,设非此老懂得一些五行生克奥妙,简直就无能脱身,一个人在阵内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出了一些端倪,待将有所施展,却为阵内预伏的七个和尚适时出现,七僧联手,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可怜徐铁东南西北尚未看清,即被攻杀得昏天黑地,若非是手上长剑“碧海秋波” 是一口宝刀,一连斩断了对方两口戒刀,简直就无能脱身。 此时仓猝由阵内遁出,匆忙中后胯间更为一僧人链子枪扫中,血流如注,偏偏迎面碰见了公子锦这个冤家对头,一时大惊失色。 公子锦早有戒备在先,乍见徐铁由廊内遁出,冷叱一声道“姓徐的,你跑不了啦。” 话声出口,右手振处,已把腰间软剑击出,一式“飞蛇出穴”铮的一声,直向对方咽喉点去。 徐铁“嘿”了一声,横剑就架。 公子锦剑身运力,施展了一式巧劲,掌中剑唰地一个倒卷,反向对方剑身上缠去。 却是徐铁并不闪躲,剑上力道更猛。“嚓”的一声,双剑交锋,顿时令他恍然大悟—— 记得那是在客栈,叶居土曾经对他说过,这个徐铁手上持有一口宝刀——“碧海秋波”,此剑曾经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为各方所属目争夺,并曾预言,此剑将为自己所得,今天,偏偏又与他撞着,岂非命里注定? 无如,这口剑好不厉害。 公子锦这里一念未完,徐铁已二次发难,冷笑一声,掌中剑分心就刺,一剑直向前者当心刺来。 剑身未至,先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气,直袭而近。公子锦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右手半截残剑向外一拨,这么一来却又与对方剑身迎了个正着。 “呛”的一声。 公子锦只觉着手上又是一轻,软剑又为对方削去了一截,只剩下短短一截。 “啊——”一声惊呼,公子锦向后一个倒仰,反纵出七尺开外。 “风雷叟”徐铁原本就无意恋战,乘此机会,脚下用劲“嗖”地纵身而起,直向对面殿脊上落去。 却是有人放他不过。 他这里身势方自纵起,迎面“呼”地飞过来一阵疾风,竟有人施展“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把一掌沙门菩提子尽数向他打来。 徐铁身子还没有站稳,即为对方这一掌暗器逼得站立不住,身子一个倒仰,落下殿阁。 由于他胯间新伤,招架不住,这一摔落,力道甚猛,一挺不住,“噗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妙在这一摔,竟使他手里宝剑把持不住,“唰”地脱手飞出,忽悠悠带起了一道虹光,直向着公子锦迎面飞来,公子锦既惊又喜,身子向下一矮,左手直起:“金丝缠腕” 轻轻一抄,即行握住了剑把,把来剑收于手内。 徐铁一个咕噜由地下爬起,见状大吼一声,踉跄着猛扑而上。 “还我的剑。” 嘴里叫着,空着两只手竟向公子锦身上抓来,却为公子锦横剑一扫,逼得踉跄退后,胯上一软,噗通一声又坐倒地上。 公子锦身子一点而近,掌中剑向前一送,春风一袭,剑气吞吐,已比在了他咽喉要害。 徐铁“啊——”了一声,才似大梦初醒,知道了怎么回事儿,登时两眼翻白,着不得声。 公子锦冷笑一声道:“这是你自己上门送死,又怪得谁来,我的剑既为你所坏,你的剑却又到了我的手上,这是天意所定,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时剑身凝气一抖,宛若万蓬飞针刺杀喉头,徐铁被呛得连声大咳,却为公子锦顺手一抄,把他背上的剑鞘抢到了手上。 “你……好个小辈……” 徐铁只急得脸上发青,一面发出猝咳,眼泪鼻涕一齐淌了出“小子……你杀了我吧……我的剑……还我的宝剑,还我的剑……” “你不配!”公子锦冷笑道:“所谓宝剑能者得之,此剑暂时由我保管,此番事后再交由长者秉公发落,无论如何,已非你所能持有……” 话声未已,徐铁一声怒吼,待将扑起,却因气力不继,一口气卡在喉头,竟倒地昏死过去。 公子锦收回长剑,背在背上,面前人影交驰,一连来了四个和尚,为首一矮小的老年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公子锦一拜道:“公少侠有礼了,谨奉方丈法旨,本寺阵势已将发动,少侠请回房安歇,眼前几个鼠辈,本寺自能应付。” 话声一顿,大袖一挥,向着地上晕厥的徐铁道:“把这厮绑了,押下去。” 立时就有两个和尚动手,把徐铁点了穴道。 矮和尚又道:“且慢!” 随即上前伏下身子,在徐铁身上摸索察看,顿时有所发现,嘿嘿笑道:“好个险恶的孽障,方丈师父果然没有料错,若是被他得逞,这所临江寺院怕是已被炸为飞灰,已无存在……” 说时自徐铁胸前解下了一个黑色布包,里面沉甸甸像是装着什么物什。 公子锦一惊道:“这厮莫非身上带着火药炸物不成?” 矮和尚应道:“谁说不是?” 一面把手里的黑布包裹提起,掂了掂,冷冷说道:“这些炸药,定能把本寺化为灰烬,好个险恶东西,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保佑,幸亏没有让他得手。” 说话的当儿,寺内已响起了一阵当当云板声,即见由主殿正阁,快速升起了三盏红灯。 矮和尚一看,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本寺已全面备战,阵势即将发动,公施主请速回房,以免误入阵势,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头前带路,走至一条通道尽头,伸手指道:“方丈大师在本寺所布置的阵势是以这条路为主。” 左右指了一下,解说道:“这里各有埋伏,按四仪两极布置,再配以五行生克之理,万一施主不察被困,只需定下心来,用反四仪生克之理默察,必有发现,方丈师父说少施主精于‘春秋正气’功,一通百通,这些阵势也就不难看破,老衲奉命略作解说,施主就请自回吧。” 公子锦在矮和尚讲解时,心里暗暗吃惊。一来料不到这庙里布置如此严谨,二来对方丈忍大师,意然把自己出身来历摸得如此清楚,就连自己精于五行阵势诸,如“春秋正气”功力,也知悉得如此清楚,着实令人佩服。 当下抱拳请示矮和尚法号,告了打扰。 矮和尚法号“至愚”,是本寺达摩堂四大长老之一。
九 返回客房,公子锦心内稍安。 细看得自徐铁手上那口宝剑“碧海秋波”。只见剑长三尺四五,竟较一般宝剑要长出了许多,剑式古雅,细窄,色作碧蓝,通体上下波雾蒙蒙,似有一层层隐约的波纹时隐时现,离着剑身尺许之外,即能感受出冷森森的剑气,试着拔下一根长发,比以刃口,不及轻轻吹气,已断为两截,端的是一口前所未见的神兵利器,想不到那日叶老居士所言,竟然成真,所谓的“神物择主”,竟然真有其事。 无意之中,得到了这等罕世神兵利器,好不开心。 他这里只顾细细打量手上长剑,耳听着门上一响,有人弹指道:“睡了没有?” 是燕子姑娘的声音。 房门轻启,燕子姑娘真如燕子般的轻盈,翩然而入。 掩上房门,回身一笑,她说:“恭喜,恭喜,得了好宝贝一个人关在房里偷偷看哩……” “姑娘怎么知道的?”公子锦好生奇怪。 燕子姑娘神秘一笑说:“我会算——” 说时就着一张座位坐下,笑嘻嘻地道:“早知道这把剑在他手上,哼,怎么样我也放不过他,却是被你拣了个便宜,真让人羡慕死了,喏——拿过来给我瞧瞧,也让我长长见识。” 公子锦一笑,把剑递上。 燕子姑娘接过来先不抽出,只是就着灯光,细细审视着古朴修长的剑鞘,却已忍不住“啧啧”赞赏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那一把碧海秋波了。” 随即笑道:“这把剑初传江湖,大家都以为是落在了云飘飘手里,碍着这个魔头太过厉害,谁也不敢招惹,后来又传说,这把剑不在他手里,风风雨雨,弄得人莫名所以……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落在这个老头儿手里,所谓‘神物择主’,看来他是不配享有了……活该你走运。” 公子锦道:“我也不敢就此据为己有,眼下暂借一用而已,等事情完结以后,我把此剑送交堡主,听凭他老人家发落也就是了……” “你就别客气啦。” 燕子姑娘抽剑细看,看一眼赞叹一声,最后收剑入鞘,交还过去道:“快收好了吧,我要是你就藏起来不用,要不然谁看见不眼红?” 公子锦笑道:“要是那样,还不如没有的好,我眼下正少一件称心的兵刃,这把剑来得正是时候。” 燕子姑娘睁大眼睛向他望着:“啊——”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天你不是见了我娘吗,第二天她老人家对我说,说你如今福星高照,凡事都能逢凶化吉,而且说不出十天,还有好运,怪不得呢……这么好的事都让你碰着了。” 公子锦一笑道:“刚才庙里云板声急,听至愚和尚说庙里的阵势已然发动,你却又是怎么来的?” 燕子姑娘说:“这点阵仗就能拦住我?” 一笑又道:“不过,他们这庙里如今是大有能人,忍大师的功夫不用说是一流境界,就连达摩院的四堂长老也都有真功夫,另外还有很多能人也来了……我想,铁马门的人,今天晚上要吃大亏。” 公子锦说:“徐铁已然被擒,那个神眼木三又怎么了?” “嘘——”燕子姑娘手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 原来是室外有了动静。 二人运神凝听,只觉着外面飞沙走石,颇有异动。 燕子姑娘刚要冲出,公子锦制止道:“不要动——他们能应付的。” “说得也是……”燕子姑娘随即又坐了下来。 公子锦缓缓说道:“我预测铁马门今夜不过只是投石问路而已,一个木三,用不着兴师动众。” 燕子姑娘说:“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个人,铁马门里面除了云飘飘以外,就数他最难缠,不过,今夜他算碰见了最厉害的对头了。” “谁?”公子锦道:“忍大师?” “忍大师慈悲为怀,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燕子姑娘说:“是比忍大师更厉害的人。” “难道……丁仙子也来了?” “不是她老人家,她没来。” 燕子姑娘一笑说:“这还猜不出来,想想三太子身边的人?” “叶老居士。”公子锦恍然大悟道:“他老人家出来了?” 燕子姑娘说:“神眼木三遇见了他老人家,那可真是碰见了最厉害的对头……” 说话的当儿,室外又有了动静。 公子锦走过去悄悄推开了半扇窗户,嘿!明月下清清楚楚地照见了两个人,可不就是嘴边上刚刚提到的两个厉害人物吗。 叶老居士。 神眼木三。 无巧不巧的此二人就站在公子锦居处当前,映着天上明月,看得十分清楚。 茅亭在冷月下透着冷清,却有几分诗情画意,站在亭子前的叶老居士,长衣飘飘,皓首苍须,更似有几分神仙气质。 那个铁马门中极厉害的人物“神眼木三”面亭而立,与叶老居士相距丈许对峙,此人生就的一双夜猫子眼睛,在月光里闪烁着碧森森的颜色,十分骇人。此外,在茅亭四方,更有四个和尚远远站立,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也就知道,此番形势已完全在临江寺控制之中,只因为叶老居士的忽然出面,庙寺主人不便再插手而已。 神眼木三显然已知道面前老人是何等人物,一向高傲的神态,亦为之大大收敛,却只把一双碧森森的眸子,死死向对方注定。 风引树摇,落叶萧萧,较之先时双方追逐的飞沙走石场面,显然又是另一番境界。 大家都静悄悄的,只看着这两个当今武林中最具传奇话题人物的对垒,该是一番何等情况?就连屋里的公子锦和燕子姑娘也都心里充满了好奇。 那阵子风,竟像是老围着眼前茅亭迂回不去,引动着地面上的落叶团团打转。 渐渐地公子锦看出来了——那不是风。 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燕子姑娘一下说:“他们已经斗上了。” 燕子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也发觉到了,点点头表示会意。 那必然是一种内气的交接,透过双方的躯体,互相抗衡。有此认知,再看形诸在他们双方之间的那阵子风力,就不会感觉到奇怪了。 先是地面落叶团团打转,蓦地,这阵子迂回风势,突然为之静止,怪在满地落叶,像是为某种力道打散,是而,形诸在外面的样子也就格外奇怪。 那些树叶好不容易、极不情愿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却是刚才聚拢,却又在另一种力量的趋使之下,蓦地爆破炸散开来,向四面八方飞散。 却是空中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道,将爆飞四散的落叶一下子聚集起来,硬生生压落了下来。 乍看上去,就像是千万黑蜂所聚集的一个大蜂巢,忽然聚结,直落而下。 看到这里,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明白了,那就是叶老居士与神眼木三正在较量内功。 那一团为数万千的树叶,似乎在一种力道的聚结之下,不再散开,像是一个大黑球样地在地上左右打滚,时高又下,如此坚持了好一阵子,渐渐才为之静止下来,不再滚动。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似面有得色,不用说,在这一阵双方无形内力的较量之下,似乎是老居士已占了上风,即是神眼木三所代表的反面力量,终不能突破叶老居士所形成的正面聚力——那一个由万千落叶所聚结的大黑球,在完全没有任何外力所趋使干扰之下,自然地散开,随风而逝。 神眼木三蓦地发出了一声怪笑,两只鸟爪也似的瘦手,向着伫立亭前的叶老居士拱了一拱。 “老先生好纯的功夫,木某佩服之至——”木三用着发左的嗓音道:“看来今夜木某人来的不是时候,哼哼……即然今天夜里见着了,总是有缘,老朋友,你可愿接我三招?” 一边说,一边眨动着他那双碧森森的三角怪眼,即使在黑夜里,亦能见其狰狞面目。 叶居士徐徐抬起手,持着颏下长须,聆听之下,冷冷笑道:“木当家的,我久仰你了,看来今天晚上你来的真的不是时候,看见没有,这庙里的和尚,都冲着你来了,再晚了,可就走不了啦——” “笑话——”木三狂笑一声,声如夜枭道:“我不信什么人能阻止住我的来去,木某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信就等着瞧瞧,别看你们的人多,姓木的可是没看在眼里。” 叶老居士嘿嘿笑了两声,用着浓重的川贵口音道:“既然如此,就算姓叶的多事了,木当家的,老夫久仰你的‘三阴绝户手’已有十分火候,敢是今夜不吝赐教,要施展出来,叫我姓叶的大开眼界,饱饱眼福?” “你——”木三显然吃了一惊,盖因为这三阴绝户手,是他师门独传秘功,素日极少施展,即使在铁马门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已,事实上这门秘功在江湖上也早已失传,无人记忆,对方何以得知?当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巧的是神眼木三正是打算要用这师门秘功取胜对方,以找回刚才内气接触之落败颜面,此刻为叶居士开口说破,看样子对方竟似有恃无恐,分明不曾把自己这套师门不传秘功看在眼里。 这个突然的念头,一时竟使得神眼木三惊措失所。 一呆之下,才自缓缓狞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很好,既虽如此木某人也就不必藏拙,这就向阁下请教高明了——” 话声一顿,接着一声喝叱道:“看招!” 有似飞云一片:“唰!”地已掠身而前,直欺向叶老居士前身正面。 叶老居士迎着他飞快而来的身子,身躯微微向左一偏,右手“白鹤亮翅”地轻轻一起,竟然抢先一步,直向木三左肋间插去。 天太黑,双方动作又是如此之快,简直看不清楚。 仿佛是不知怎么一来,两只手已交插着迎在了一块——叶居士身子向右,木三身子向后:“唰”地一下子分了开来。 神眼木三怪叱一声道:“着!” 陡然间,他点足而进,两只手“十字摆莲”忽悠悠,舞动起一片迷离。 各人眼睛所看见的,竟不是两只手,而是一天的手掌,少说也有四五十双之多。 霎息间,这一天的掌影,竟似把叶老居士全身上下整个都包了起来。 自然,这为数众多的手掌,全系幻景,其中仅仅只有一双是真的。难就难在,你如何去分辨其中那一双真正的手在哪里。 却是,叶老居士神目如电,不曾瞒过了他。 蓦地,他双掌同出,就着身侧四周的一天掌影里快速拍击过去—— “叭!” 四只手霍地迎在了一块。 紧接着是双方麻花卷儿样的一阵子翻腾,旁观各人简直都看花了眼。 猛可里,这一双纠缠着的人影霍地分了开来。 叶老在前,木三在后。 看起来势子是那么的疾。 神眼木三是那么情不及待地拍出了一掌——五指弯屈,活似一把钢钩,“唰”地直袭而下。 却是,这一抓又落了空。 叶老头就像是背后长了双眼睛一样的伶俐,猛地向前一扑,木三的五根手指头,就像是擦着了他的背滑了下去。叶老头当然不是好惹的,随着他身子风车似的一个打转,一条右腿,举步撩阴:“呼”地反向木三胯下勾踢了过去。 神眼木三“吭”了一声,整个身子一个疾翻,怒鹰也似的倒卷了起来。 足足地掠起了三丈来高,忽悠悠落向殿阁一角,只见他身子一连摇了几摇,总算拿桩站住。 这一脚到底撩着了没有,谁也没有看见,倒是神眼木三那么优美的起飞之势,谁也禁不住暗里喝彩。 “好——姓叶的,你给我记着,木老三只要有三分气在,咱们这个账就得好好算算。” 说时,他身子很不得劲儿地又动了一动。 叶老居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淡淡地只说了声:“领教了,你去吧。” 木三凄惨地怪笑了一声,正要离开,耳边却响起了急骤的云板声。 庙里似乎发动了大的阵式,黑暗中灯光晃动,直向眼前簇涌过来。 一个和尚抢步而出,大叫道:“姓木的,你还想走么?你跑不了啦——” 可不是吗,火光晃动,四面八方都有人簇涌过来,居高下望,清楚地可以看知是一堂阵势,非同小可,为首的八个和尚,各人身穿黄色袈裟,伫立八方,分明是本寺的八堂长老全都到了。 看到这里,神眼木三再一次发出了怪笑之声,转向亭前的叶老居士道:“姓叶的,你枉为一代大侠,却也如此卑鄙伎俩,木某上了你这老儿的当了,罢……罢……有什么伎俩,你们就都施展出来,看看能耐我何?”说时身子向下一矮,右手翻处,已把插在后腰上的一件兵刃取到手里,随风一舞“呼”地展开来,竟是一面长四尺,细窄刚韧的黑色三角旗子。 知道实况的人,都不禁心里有数,敢情是木老三情急之下,把他一向深藏不露的独门兵刃——“剪金风”也施展出来。 无如睽诸今晚这个阵仗,他的败象已定,即使三头六臂也必将插翅难飞。 “且慢!” 站在亭前的叶老居士,忽然断喝一声,制止了眼前的乱嚣,随即抱拳朗声道:“叶某有言在先,请木当家的自由转回,各位师父请网开一面,不与阻拦,感激不尽。” 一面说时,环顾左右四周,深深一揖。 随着他的话声之后,各处灯光顿时为之消逝无形。 伫立屋脊的神眼木三,目睹及此,自不会坐失良机,冷笑一声,向着亭前的叶照抱拳道:“姓叶的,咱们后会有期,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猛杀腰,箭矢也似地已纵身而出,一跃三丈,落身于左侧面偏殿飞檐,再弯身第二次纵起,野鹤穿云样已消逝无踪。 一场看来极其凶猛的杀戮场面,转眼间即为之烟消云散,那么盛大的场面,看起来倒像是多余的了。 其实却也不是,来者三人,除了神眼木三之外,其他二人俱落网被擒,眼下在临江寺已成了阶下囚。 悄悄关上了窗户,公子锦回身向着身边的燕子姑娘微微一笑说:“好精彩的一场打斗,不是吗?” 燕子姑娘也笑了。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说:“的确是的,这位叶老先生,我久仰他极了,今天晚上总算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的本事比我想的更大,就是与我义母比较也毫不逊色,很可能他们之间不相上下。” “这话怎么说?”公子锦神秘地笑着:“天下真的有不相伯仲的两个人?我想即使武功再高,如果真的比起来,总也应该有高下之分吧。” “你说得对极了。” 燕子姑娘回以神秘的微笑说:“我也时常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你可曾注意到了,这些所谓的极厉害的高人,他们似乎都有一种共识,除非是深仇大怨,绝不会去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为了一时的逞强好胜,硬要分个高下,所以我想武功与智慧与道德修养诚然应是一体,那意思也就是说,在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时,都会有一种共识,这种共识也就是我所谓的‘不相上下’了,公大哥,你认为我说的可对?” 公子锦深深吸了口气,用着异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位姑娘,心里由衷地充满了钦佩。 诚然,燕子姑娘正是说出了他心里的感觉——那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武者,在他超人强大的武功之后,必须兼具智慧与道德的修养,特别是后一层的功力,往往较前一层更为重要,认真探讨起来,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侠”与“魔头”的分野与不同之处了。 燕子姑娘说:“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对极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刚才叶老居士才会留下木三的一条活命。” 公子锦说:“可是木三岂能真的因此就会有所改变?或是更变本加厉地继续为恶呢?要是这样,叶老居士的一片仁心莫非是白用了?却又为了什么?” 燕子姑娘说:“我并不认为如此,人的生死祸福,其实并不由人来决定,不要忘了,冥冥中还有气数二字。” 公子锦一笑说:“原来姑娘如今功力已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可喜可贺。” “谢谢你吧。”燕子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何必说我,你将来的造诣,不知要高出我多少,到时候可别忘了此时此刻,有我这个人,我这里先施个善缘,就叫你一声公师兄吧。” 一面说笑嘻嘻地站起来,向着公子锦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公子锦惊笑说:“哎呀——这可是不敢。” 刚要起身移动,奇怪的一双腿脚,偏偏站立不起,肩上也像是有什么力量压着一样,便这样莫名其妙的受了对方一拜。 之后,公子锦再一站立,却又轻轻松松的站了起来。 燕子姑娘像发现了什么,奇怪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公子锦把刚才奇怪的感觉告诉了他。 “呀!”燕子姑娘脸色极是惊喜地看着他道:“你可真是一个福气人,怪不得我义母说你将来有极大的成就,你知道为什么你站不起来吧?” “为……什么?” “那是因为在你背后的神灵要你那样的。” “那又………为什么?” “人是不平白无故地受人大礼参拜的。”燕子姑娘说:“除非你真的有这个福份— —啊,我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你终必将会有大成就,而刚才我的那一声师兄,看来还是高攀了,哈哈……,其实应该叫你一声师父才对——可你实在又太年轻了一点儿。” “不要胡说。”公子锦笑嗔道:“你可真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你知道吧。”燕子姑娘说:“连我义母都说,将来还要沾你的光呢!” 公子锦摇头一笑:“说什么沾我的光,要不是她老人家,我已经两次遭了大难,请转告她老人家,若是日后真能为她老人家效劳,万死不辞。” “好——这可是你说的。”燕子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咱们击掌为誓。” 两只手“啪”地迎在了一块。 燕子姑娘随即站起道:“我该回去了,明天见。” 开门步出,晃了晃身,随即不见。 天色微明。 公子锦居高临下,对着一片深渊、云蔼,方自行了一套吐纳功夫,身后己有人来。 是那个法号“至愚”的矮小和尚。 见面行礼之后,和尚说:“请随我来。” 公子锦便随他离开,走了一程,和尚笑说:“昨晚上的事,公施主受累了。” “哪儿话。”公子锦站住问道:“那两个人还在庙里?怎么发落了?” 和尚说:“方丈师父把他们囚在湖心,随后再发落。” “湖心?” “喏——那边就是——” 和尚向着山下湖水指了一指:“那里有本寺的另一个偏殿,达摩堂就在那里。” 果然,在紧傍着山边的湖岸,耸立有另一座看来建筑巍峨的寺庙,早先来时公子锦便发现了,只以为是另一座寺庙,却没有想到是属于临江寺的一座分殿,且是本寺“达摩院”之所在。 二人继续前行。 想是庙里阵势已然发动,为恐公子锦上来不熟悉,至愚和尚特来指引带路。 其实公子锦胸中了然,和尚这边稍有暗示他便全然领会。 前行来到了一片松林。 和尚忽然止步,公子锦也停下来,直觉显示,眼前已到了紧要所在。 只见一行通道修筑得异常洁净,两列松柏夹道,衬托出绿蒙蒙的一片青幽,道上铺着花纹美丽的黛绿色花岗石板,两相映衬,越觉得绿意盎然,扑入眉睫。 便在此一片翠绿中,耸峙着一幢建筑古朴的淡黄色石楼。 楼的格式极不同于一般,看来略呈六角,却建有三面门扉,各自通向一条通道,远远看去,沿着楼檐阁边,金光闪闪地悬挂着串串金钱——这样的设置,可就透着有些玄了。 再看那三条通道,道边的树,甚而树的排列,其间的一些石兽,诸如石马、石鹿等,无不陈列有序,不像是胡乱摆放,这其间当然大有学问。 公子锦透过敏锐的观察,甚至于立刻就判断出这房子大有学问——多半是设置有极厉害的五行阵势埋伏——这阵势岂止是微妙而已?“微妙”得连专司领路的“至愚”大师也不能草率进入。 “且慢。”老和尚站住脚步,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公施主稍待,这‘普提大九乘’阵脚太也复杂,却要仔细寻思盘算之后才可进入。” 一边说即由怀内取出一个八卦形的铜牌,上有度刻经纬,老和尚面阳而立,拨弄了片刻,才点头道:“这就是了。”随即点足纵身,向通道进入。 公子锦亦步亦趋,急跟而上。 老和尚不过前进数丈,又自站定,重新由怀内取出八卦铜牌度刻,拨弄一阵之后,再次前进。 如此走走停停,三度之后,才抵向楼前八角洞门,站定后,向里一望,才发觉到里面庭院深深,好大的气势。 老和尚却已是额角见汗,向着公子锦苦笑道:“里面这一程比外面更难走了,且容老衲再慢慢寻思……” 话声才住,却由里面传过来一声嘻笑道:“至愚、至愚,何其愚也,昨天向你解说了半日,你怎地全都忘了?” 声音透着耳熟,正是昨夜与神眼木三对垒,大显身手的沙门居上叶照,叶老居士。 想不到二人来此举动,对方楼内看得一清二楚,隔楼传话,声音清楚之极。 至愚和尚聆听之下,赫赫笑着,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叶居士笑道:“这里没有和尚你的事了,忍大师那边还有事与你商量,请速去达摩院一晤,这就快去吧。” 至愚和尚合十道:“贫僧遵命——却是……公施主……又将如何入内?” “这个,和尚你就不用费心,我自会引他进来就是。” 至愚和尚应了一声,想到方丈既有事相召,哪里敢怠慢,向着公子锦合十为礼,随即转身自去。 公子锦这才向石楼深深一揖道:“弟子不明阵法奥妙,请老前辈指引一二才可入内。” 楼内叶老居士冷笑一声,讷讷道:“紫薇先生对你期许至高,更说你曾习过冷琴阁的春秋正气功法,这阵势虽加了些禅门奥妙,集懦释道一体,你再细心看看,是否有踪迹可循?” 公子锦抱拳道:“谢谢前辈指点,且容弟子看来——”言罢,随即按冷琴阁春秋正气功法,向阵内仔细观望。楼内传声道:“一株一兔,一暗一明,伏弓抽箭,三步一仰,痴儿、痴儿,还不明白么?” 这么一说,顿如醒醐灌顶,公子锦“啊!”了一声,再向阵内看时,便又是一番境界。 “弟子明白了。” 话出人起,纵身一跃,即行向园中进入。 在园里他一连转了几个圈子再行站定,四下打量一眼,此刻所见石楼远近,以及园内之部署较之先前又不尽相同,可是,慧心一起,眼前条理益发清晰,也就不难一一识破。 一脚踏上了“生”门。 “生”者“盈”也;“盈”者“屯”也。 卦经有谓,“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暗示有预兆天开地裂,乌云雷雨之险,却是一切生机的开始,大吉大利。 无如,若是一脚误踏,前面所谓的天开地裂,乌云雷雨便会接踵而来,却又是大凶大恶了。 好奥妙的“普提大九乘”阵法,此阵料必是忍大师与叶老居士联合部署,二人协力,极尽灵思妙想之能事,复有参合释道两家之长。 公子锦设非精通八卦易理,又习春秋正气之功,更为老居士出言点醒,简直不着边际,眼下便自不同。 楼内高人似乎有意以此试探公子锦智理功法,静静观看,并不出言干扰。 公子锦抬头观看,隐见彤云四合,电光闪烁,分明凶像暗伏,只一失状,必然乱了步法,虽然有叶居士在侧指引,终将平安出阵,却是丢人现眼,极非所愿。 暗暗警惕自己,却闻得一阵风起,风声吹动着楼檐边上的串串金钱,发出了极其清悠悦耳的叮叮声音。 这声音一经响起,上穿天际,立时引动了天上云雷,明明是晴空万里,霎时间已是天昏地暗。 公子锦明白这个道理,安步不移——一面发动元阳,徐徐向外散出真气——即所称“布气”。 这种以本身真气外放,以探测阵法虚实,极是高明,也正是“冷琴阁”春秋正气有别于其他门派高明之处,极是难能。 如此便又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上面起步是“屯”,透过他布气的感受,连带对“坎”“震”卦也有了预知。 “坎”为上,代表“水”,水者云也,“云”者“雨”也,云雨不定,“险”也! “震”为下,代表“雷”,象征者“动”,动者吉,险中有吉。 于是,在他外气部署刺探之下,所得结果是:上面是云雨密布蕴含有极多的水,下面是雷,雷电交加,如此一来,便为大雨将临的前兆。 雨如果真的下来了,他便走不脱了,却是换一步再想,雨水滋润万物,雷电劈开天地,又为一切新生之始,亦是吉象…… 这许多错综复杂的念头,一一呈现于公子锦脑海之内。却不允许一念之混淆,更要“当机明断”,即所谓“动乎险中,大亨贞。” 他于是不再犹豫,脚下移动,无视于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即行前往。自然,这番行走,也是大有名堂,左舞右闪,前顿后进,一进再进,终至化险为夷,猛可里天地复明,已登彼岸。 眼前一人,呵呵大笑道:“冷琴阁高道,毕竟不同一般,紫微先生也无愧于有知人之明,子锦,你辛苦了,快请进楼来吧,有人已先你而到,在等着你呢。” 说话的正是叶老居士——这位前朝勇士,隐居山林,数十年不复出现,此番保护太子,为图大举,竟然破格重出江湖,实在义勇可嘉。 公子锦向他施以弟子之礼,此番幸而不曾出丑,辱及师门,心中甚是高兴,却又余悸犹存。 “好厉害的阵势,想来必是前辈与忍大师能力合作的结果吧,佩服之至。” 叶居士呵呵笑道:“你小子得了窍门就别卖乖了,看看谁在等你?进来吧。” 两个小沙弥打起了湘帘,大厅里原来已有许多人,却又安静无声。 一个长身妙龄少女,正由厅内步出,见面笑盈盈地喊了声:“公兄,久违了,想不到吧,我们竟会在这里见面。” 公子锦为之一愣,定眼再看,大为欣喜—— “小鹤姑娘,是你啊……” 来人竟是徐小鹤。 那日客栈相会,徐小鹤气得不轻,还哭了一鼻子,由于事涉机密,公子锦不敢吐露只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为此,他呕心极了,满以为此后不复再见,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着了她。 看来她已详情尽知,自然也知道那天错怪了自己,才会有此刻的好脸色。 看看左右无人,她上前一步,略似羞涩地小声道:“叶爷爷把你的事都说给我听了,那天是我不知道,错怪你了……对不起你了……” 公子锦一笑说:“哪儿话,姑娘这是从何而来?” 里面有人接笑道:“她不来不行,非她不可呀。” 说话的人也走了出来。 麻四先生。 公子锦忙见了礼,再看看,燕子姑娘也来了,此刻静静落座,似笑不笑,欲言又止,正用着奇怪的眼神向他默默看着。 “姑娘也来了?” 公子锦向她抱拳施礼。 “来了一会儿了。”燕子姑娘说:“我可没你这么大的本事,要不是麻四叔领着我,我可进不来。” 小鹤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含笑说:“燕姐姐本事可大了,我们正谈话来着。” 燕子姑娘抿嘴一笑,眼睛瞟向公子锦道:“我看你对我们得改改称呼了,两个人都是姑娘,姑娘姑娘,让人还真弄不清你到底是在叫谁?是不是呢……” “这……倒也是。” 公子锦笑了一笑,领略到了对方的伶牙俐齿,随即把目光转向叶老居土。 叶居士说:“今天这个聚会非比寻常,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昨天夜里木三吃了大亏,绝不会就此甘心,我预测云飘飘那个魔头这次定会亲自出手,此人非比寻常,你们也都清楚……”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冷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当今职责,不仅仅是要保护三太子的安危,就连这一座临江寺也不能容许敌人破坏——” 话声方顿,即由隔壁房内传过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一人接口道:“居士这等慈悲,实在令人可敬。老衲代表敝寺数百僧众向各位致谢了……” 紧跟着湘帘起,走进来身着杏黄袈裟,慈眉善目的本寺方丈忍大师,身后跟着本寺的四堂长老,进门之后,各自合十,向着众人揖了一揖,公子锦等连忙起身还礼。 叶老居士单掌直竖,应了声:“无量佛——方丈这是从哪里来?” 忍大师笑说:“如今风声四起,谣传极多,老衲不敢偷闲,出去了一趟,才自转来,此事料是瞒你不过。” 叶居士呵呵笑道:“方丈说的不错,木老三败退之际,我见你摇身不见,就知道你尾随他而去,此行一定收获不小,且说来让我们也心里有数。” 忍大师微笑了一下,点头道:“居士说的不错,当时我确实跟他一路下山,这厮果然武技高超,非但如此,即使五行阵势也难他不住,我们在山上所布的阵势,一瞬间即为他一一识破,一路行走,简直如无人之境……” 说到这里,老和尚顿了一顿,宣了一声佛号,道:“我当时原有意出手,再给他以重创,无意间发觉到他口吐鲜血,原来被居士你伤得不轻,随即不再出手,后来一想,干脆闷不吭声地追随他一路,倒要看看他要去哪里?又在哪里落脚?” 麻四先生忽然插嘴笑道:“这个又何劳大师费心,他们此行的底儿,早就被我摸清楚了。” 忍大师转向麻四先生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就太好了,老衲正自心里遗憾…… 麻施主以你高见,铁马门的人如今盘踞哪里?” 麻四先生说:“老和尚你这是在考我吧,谁不知道你的神行无影法,天下无双,神眼木三就算再机灵,一旦为你缀上,也逃不开。” 忍大师呵呵笑了两声,沉下脸来,却又喟叹一声道:“施主这么一说,可就越增老僧惭愧了,实不相瞒,老衲原来也有此自负,哪里知道……”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摇摇头慨叹一声,不再多说。 各人看到这里,俱不禁心里起疑。他们也都知道,这位佛门高僧,无论修性武功,皆属当今一流境界,平素居山极少干预外面俗事,这一次情非得已,卷入眼前漩涡,实指望因为他的介入,可以左右眼前之困境,为反清复明大业,开创出一条光明道路,对他寄望极深,乃至有眼前之三太子驾临他这宝刹之会,是以他的言行举止,也就格外引起各人注意。 正因为如此,他的那一声叹息,也就格外显得阴沉,引人逻思。 叶老居士忽然呵呵有声地笑了。 “老和尚不必多忧,看来你已和云飘飘那个魔头有所遭遇了?” 各人心里俱是一惊。 忍大师抬眼向着对面的老居土看了一眼,略略地点了一下头,苦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老衲见着他了……” 麻四哼了一声:“怎么,大师父你……” “不错,我们动了手了……”忍大师喟叹一声,讷讷道:“这个人远比我想的更要厉害得多……” 他用着异样的眼神,向各人看了一眼,转过目光来,盯向正面的叶老居士,讷讷道: “我们的动态,一举一动,此人已似未卜先知,了若指掌……” 叶老居土挑动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点点头道:“我久闻他身负异秉,道术通玄,已具有六通境界,方丈既然这么说,看来果真不假了……不过,老和尚,你的‘十刹恨海’功力十足,大可与他一决雌雄,且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忍大师嘴里轻轻宣了一声佛号,一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设非是这‘十刹恨海’一功,保全了老衲这条残生,得以全身而退,否则不堪设想……此事容后再向居士秉报,与麻施主共商对策不迟,眼下且先参见贵人,看看风云气候,再定机缘为是。” 叶老居士点头称是,即见廊道一端,彩帘卷起,走出一个锦衣少年,远远向着各人一揖道:“殿下已经起来,问起老先生可在?”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正要参见。”便随着那少年走了。 各人遂不再出声。 对于这位前明宗室的遗孤,公子锦少不得心里存有一分好奇,缅思既往,当年京师城破,皇帝自缢煤山,驾崩之前,曾疯狂杀家,手刃亲人,即使亲生女儿亦不例外,此段惨烈经过,已是尽人皆知,这位太子便是在皇帝自缢之前,亲嘱托孤于身边侍卫叶照,嘱令其务必保全,那位叶侍卫总算不辱皇命,于抢救三太子不死之余,救出断臂公主,(事详本文开始之篇),乃至有今日的一切。 这位太子逃出时年方十三,尚属稚龄,光阴荏苒,而今已是大清康熙年代,二十年岁月悠悠,想来他应是三旬以上之人,那国破家亡二十年流浪之苦,惨绝人寰之不幸身家遭遇,不知在他身心,可曾留下了什么烙印?这年月,他又是以何等一种心情度过? 真正不忍卒思了…… 在座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种感受,一时都为之沉默了下来,现场所能听见的,也只是山脚下偶尔传过来的浪花澎湃声。 三太子此时此刻的出现,不自觉地促使了每个人的一腔滚滚热血,直彷佛那一幕惨烈不忍卒睹的杀家场面,活生生地呈现眼前。 珠帘再启,前回见的那个锦衣少年又自步前,向着公子锦抱拳道:“公少侠么?殿下有请。” 公子锦随即站起,跟随向后步入。 那是一间三面采光的洁净轩室,经过一番刻意的布置,目下权作太子的起居客房。 三太子朱慈炯——一个三旬左右的白衣青年,正由书案边缓缓站起。 他身边的叶老居士为他引见道:“这位就是公少侠,公子锦。” 公子锦上前一步,方待大礼参见,却为太子延臂止住,道:“不要这样,我这里早就没有这一套了。来!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公子锦退后一步,深深打了一揖,心目中的臣君礼数还是不能废的。 双方眸子交接,彼此却似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想象中的这位太子,应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或是个刻画着深深忧虑的悲楚人物— —却不是的。 面前的他,健康、茁壮、目光炯炯,看起来颀长健康,简直没有一些儿想象中所谓“皇族”人物那样的骄贵,养尊处优。 一个念头,蓦地由他脑子里升起—— 莫非这个皇太子身上也有武功? 一念之兴,顿使他神情一振——其实这个想法完全合乎道理,有迹可循,只要想到那个救他活命,兼以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叶照,本身的武功成就,那么,三太子的可能被造就武功,便完全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我原以为你岁数应该很大了,想不到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朱慈炯上下打量着他说:“你今年多大了?” “有二十六了,不年轻啦。” 公子锦爽朗地笑了笑,抱拳道:“太子春秋几何?” 朱慈炯说:“我三十一了,长你五岁。” 说时忽地伸手抓住了公子锦的右腕,一笑说:“试试你的力量,看看咱们谁行?” 话声方出,五指力收之下,活似一把钢钩,直向公子锦肉里嵌进,力道之尖锐猛厉,蓦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公子锦无能招架。 本能地,他抬起右臂,将一股真力直发而起。 若是平常,他万无坐受之理,势将右手同出,向对方施以攻击,只是此刻却万万不能,对方既已明说在试自己的力量,便只能以实力与之抗衡。 所幸他幼随师门练功,练就一门叫“金鳝功”的至阴内功,一经鼓气,坚逾精钢,却又滑如蛇鳝,施之以敌,有金蝉脱壳之妙。 眼下公子锦一经施展,朱慈炯顿有感应,只觉着手上一滑,彷佛以巨力拿鱼一般,顿时为之脱落。 朱慈炯哈哈一笑,第二次再拿,依然为之脱落,不觉一楞道:“咦——这是什么功夫?”一面回头向身边的叶照望着。 叶老居士笑道:“这就是我过去说过的‘金鳝功’,殿下莫非忘了?” 朱慈炯“啊!”了一声,笑向公子锦道:“想不到此功如此神奇,以后倒要向你好好请教一下——” 随即坐好道:“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跟叶老师父学习了些防身功夫,自己觉着挺不错了,但老师父总不放心让我到外面去历练一下,也真没办法,到现在各方形势越来越紧,我的处境更是险恶,就是想到外面去散一下心,也是不能……”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身系未来复国大业,不可不慎,至于目下形势,倒也未见得于我们不利,以我所见,却是大有可为呢。” 朱慈炯扬眉一笑说:“啊——那好,回头我们再好好聊聊,现在让我先看看你带给我的密札书信吧!” 公子锦应了一声,随即把一直秘密藏身的那封书信,双手呈上。 这封密札前曾介绍,乃是当今延平郡王二世郑经专函致书三太子,极其隐秘。 朱慈炯接过来,慨叹一声道:“自那年在福建与刘将军匆匆一晤,他持有延平郡王密札,要我去台湾,不久即听说延平郡王死了,如今二世本是旧识,我们也认得的,难得他还记得我这个浪迹天涯的孤魂野鹤……他如今还好吧!” 公子锦答了声:“王爷很好,刘国轩将军与陈永华丞相辅导甚是得力,如今台湾气象一新,大有可为,王爷除了这封书信之外,更要我面禀殿下,望能深思,如果能移节台湾,同心合力……” 朱慈炯不等他说完,随即摇头叹息道:“谢谢他的好意吧,这件事我早已想过很多次了,行不通的。” 一面说随即拆看来信,转向身后的叶照道:“老师父你也看看,先给我收着。回头交给林先生,再商量商量——” 叶老居士双手接过,细读一遍,点头道:“难得郑延平郡王想得如此周到,回头杜先生来,倒要好好盘算盘算。”目光一转,看向公子锦道:“紫薇先生可有书信么?” “正要禀报。” 公子锦将另一封牛皮纸封就的书信取出双手奉上,朱慈炯接过来拆开看了一遍,转递与叶照道:“老师父您看看,可是杜先生所切盼的东西来了?” 叶老居士接过来细看了看,乃是一张绘制极精细的地图,点头道:“这就对了,百里先生一向办事谨慎,此图当与麻四先生前呈之书信一并观看,才能一目了然,少侠辛苦了。” 说时面有喜色,转向公子锦道:“殿下与紫薇先生对足下极是器重,当非无故,按照紫微先生计划,如果一切顺利,宝船应当在七日之内到达预定地点,老夫奉殿下口谕,至时当与少侠共同往迎,此事关系重大,足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切记,切记!” 公子锦道:“有老先生亲自领导,弟子当可放心,请随时指令,弟子遵办就是。” “你这就错了。”叶老居士道:“敌人的来路你应该很清楚了,铁马门大非等闲,更何况这一次其掌门人云飘飘已然亲自出动,老夫只怕还敌他不过……此人大是难缠,总要各方联手,共策同力才好。” 三太子朱慈炯愣了一下道:“什么云飘飘?这个人又是谁?” 原来大家都惟恐他受惊,并不曾把当今情况详细的都告诉给他,是以在乍然知云飘飘其名时,三太子难免感觉惊讶。 “殿下勿惊。”叶老居士不得不据实以告:“云飘飘是铁马神木令这一门派的掌门人,此人武功诡异,深不可测,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三太子“噢”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像以前听过这个人……他是个女的吗?” “这——”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是的——” 这原是武林中的一件隐秘,多年来极是传说不一,传说中的云飘飘,是一个标致的妇人,更有谓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然而,却都有失真实。此事公子锦也才由燕子姑娘母女处得以证实,不想三太子朱慈炯居然也有所闻,而出诸叶老居士嘴里的证实,当然足以相信,却听听他又说些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男的。”叶老居士冷冷说道““我与此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两次都几乎被他瞒过,足见此人诡诈善变,后来才知道他幼从天竺异僧,学过绝妙之易容幻术,出入来去,每喜以各样不同身份、形象示人,令人莫辨其虚实真伪,实在不可思议,据说即使在其身边左右之人,亦时而被他瞒过,有的至今仍不知他本来面目、身份,真正诡异莫测——” 三太子睁大眼睛道:“有这样的事?那么老先生你又怎么确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叶老居士点头道:“殿下问得好,那是因为此人擅长一门绝功——‘分身化影’之术,举世无双,在与我搏斗之时被迫施展出来,才为我看破了行藏……”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此人与杜姑娘颇有渊源,殿下若想知道得更详细,不妨问她即知细情!” 朱慈炯喜道:“杜姑娘也来了?” “她来了,就在外面候旨待命。”叶老居士道:“可要传她进来?” 朱慈炯道:“快传她进来。” 一直伫立在侧的那锦衣少年聆听之下,早已外出代宣旨意,紧接着珠帘卷起,燕子姑娘已迈步进来。 双方乍见之下,朱慈炯不胜惊喜的趋前握住她的手道:“小燕儿,真的是你……何时来的?” 燕子姑娘看了公子锦一眼,略似羞窘地把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一面待行大礼,却为朱慈炯拉往道:“你又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来这一套吗,来来来,快坐下说话。” 原来他们竟是早已相识,且是如此熟悉、相好,倒是公子锦始料非及。 燕子姑娘一面坐下来道:“殿下看来身体很好,可见得您的功夫还没有扔下。” 朱慈炯道:“我不成,比起你来还差得多,听杜先生说你同你义母现在住在一起,听老先生说你义母一身本事,出神入化,比他还高呢,还说到这一次多亏了她,帮了咱们的大忙。” 燕子姑娘笑道:“您过奖了,我义母对老居士的身手更是赞不绝口,他们是惺惺相惜呢。” 叶老居土在一旁听到这里,由不住笑道:“那是你过奖了,老夫的这点能耐如何能与丁仙子相提并论?这一次多亏了她在暗中帮了大忙,要不然我们有两次都几乎吃了大亏,见了她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我欠她的情谊可大了。” 朱慈炯道:“她老人家现在哪里?我真想见见她。” “还不到时候。”燕子姑娘说:“我义母的性情可怪了,您要想见她的时候,一定是见不着,哪一天忘记她了,她老人家就许忽然出现眼前了,就像这一次公大哥就莫名其妙地见着了她。” 朱慈炯看向公子锦道:“怎么回事?” 公子锦在他们彼此对答之际,大致有所了解——原来燕子姑娘的生父杜先生,与三太子关系极深,很可能亦是前朝遗臣,如今常待三太子左右,为太子擘划极重要的军国大事,因而燕子姑娘也就顺理成章地见重于三太子,从事隐秘的地下工作了。 那么,显而易见,她的寄身歌台舞榭,不过只是在于工作的掩饰,而难得她洁身自爱,公私兼顾,小小年纪,担此重任,出污泥而不染,实属难能可贵,真正令人敬佩。 三太子见问,他于是据实回答,略略把那日夜访燕子姑娘,中途遇狙,幸而为丁仙子所救的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叶老居士聆听之下,颇是惊异地道:“果然是难能可贵,据我所知,这个人最是不易说话,她不愿意的事,你就是求她三天三夜也是白搭,反过来,她要是插手管一件事,你想要拦着也是不行……”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道:“您老前辈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听说了,你们这七位老人家,各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谁也不好惹就是了……” 三太子一愣笑道:“七个人?” 燕子姑娘道:“哎呀!我失口了,话说多了……”一面向叶老居士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实,外面一直就这么传说来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啦。” 叶老居上哈哈一笑说:“哪来的什么传说,只是你这丫头鬼精灵,到处学舌罢了。” 公子锦道:“有关海内七隐的传说,弟子早也听说过,倒也并非谣传……” “您看吧。”燕子姑娘笑道:“总有人说公道话了,可不是我在瞎说八道吧!哼— —” 三太子道:“什么海内七隐?又是哪七位隐土呢……” “喏——这里就是一个……”燕子姑娘指了一下叶老居士,挑着细长的眉毛说: “我义母丁仙子是一个,紫薇先生是一个……还有……华山一金——” 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要再瞎说了……” 他随即转向三太子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殿下理它做甚?重要的是今日之会,大家要商量出一个共同对策,第一要务就是先应把那笔钱拿在手里,有关此事,属下已先向忍方丈有所透露,还请殿下亲自主持其事才是。” 说时站起来向外步出。 外面各人俱起立以迎。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少施主起来了?” “方丈你好——”三太子合十为礼,转向麻四先生道:“麻先生也在这里?” 麻四先生深深一揖道:“殿下万安!”转向徐小鹤为之引介道:“这是江南神医陆安的高徒,徐小鹤姑娘,这一次特为殿下瞧病来的。” 此言一出,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俱为一惊,相互对看一眼,这才知道敢情是太子有病了,公子锦也才为之恍然大悟,为什么徐小鹤不辞风尘,老远地自南京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原来如此,并非如她所说是寻常的应病门诊而来。 想着,不禁侧目小鹤,相视一笑。 徐小鹤站起来,恭敬地向太子施以万福,道:“殿下万安!” 三太子惊喜地看着她道:“你就是徐小鹤么?我听说过你已经很久了,听说你的医术可高啦,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徐小鹤一笑说:“殿下夸奖——不知道您哪儿不舒服?回头再好好给瞧瞧。” 三太子道:“我这个病呀,瞧不瞧也都一样,说来也怪,平常压根儿一点事也没有,一到八月十五前后,也就是‘秋分’的那一天,心口就犯疼,可又怪了,只疼十五天就不疼了,到了‘大雪’那一天又疼一次,也是十五天就又不疼了,每年都一样,已经有好几年了。” 徐小鹤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问说:“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朱慈炯想了一会儿,说:“总有五年了。” 一旁的叶老居士惊道:“我只当是些寻常风寒小病,这情况殿下却从来也没有对我提起来……”随即转向徐小鹤道:“姑娘可知道这种病么?” 徐小鹤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知道一点……不要紧……”随即看向朱慈炯道:“这么看来殿下应是在云南苗区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不错!”叶居士在一旁代答道: “怎么,住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别人或是老前辈您,也许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殿下就大不一样——” 一旁的忍老方丈听到这里忽然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真不愧是陆神医的高徒,看来果然已尽得陆氏真传,老衲对于医道虽是外行,但先师无为上人,却擅歧黄,说是人禀元气而生,气又与五行四时有关,是以每个人的体质与禀赋并不尽同,只是要想分辨这些不同,除了细察各人的四柱八字之外,就在于医者的判断功力了。” 叶老居士哈哈笑道:“老和尚说得头头是道,当着鹤姑娘可不要班门弄斧哟。” 麻四先生笑道:“也不要说,我看老和尚自己也是不差,倒要请问一下,老师父你倒说说这判断之功又在哪里?”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班门弄斧了——姑娘勿怪,看看老衲说的是也不是?” 徐小鹤笑说:“洗耳恭听。” 忍大师说:“古者神医扁鹊有所谓‘目视桓一方人’之说,诀窍便在于此了,是以一个真正的良医,不仅仅要医术见解高超,而且要有极纯的内气之功,扁鹊的‘目视桓一方人’,事实上已显明了他高超的气功,似乎已有‘透视’之能,若是进而再能施以‘布气’之能,那便是医者的至高境界了。” 徐小鹤点头道:“老师父说得对极了……只是弟子能力有限,距离这境界还差得远呢!” “姑娘忒谦了!”叶老居士道:“昔者令师早与我谈起,说到姑娘的医术,实际上已达登堂入室之境,所欠者惟功力耳,今日一见,功力亦大有长进,可喜、可贺。” “对了。”老和尚道:“这正是老衲要说的,即姑娘似乎已有扁鹊‘透视’之能,真正难能可贵。” 各人聆听之下,俱以不胜惊喜的眼光向徐小鹤望去,后者略似羞涩地笑了笑,说: “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刚刚进入这个过程而已……” 燕子姑娘道:“这就不容易了,陆老前辈既然特别推荐你来看望殿下,当然是心里有数,我看就别多耽搁,快给殿下瞧瞧吧。” 各人纷纷点头称是。 三太子朱慈炯点头道:“对了,有劳姑娘,这就给我瞧瞧吧。” 徐小鹤说:“请殿下站起来一下。” 朱慈炯欠身立起道:“如何?” 蓦地——他感觉到全身被一股清凉之气当头罩定,随即转为温暖和煦,仿佛置身秋日阳光,遍体舒泰,无与伦比。 朱慈炯曾经跟随叶照,学习武术多年,也曾习过内功静坐,虽限于禀赋以及本身特殊身份,未能更深一步,随叶老居士进入理想境地,却也不比寻常。眼前小鹤这般施展,立刻让他认知到,徐小鹤正是运用上乘气功,在向自己施以“透视”观察,间接也是用其本身真力,向自己施以灌输,真正难能可贵。 “好了,殿下可以坐下了。”徐小鹤似已察知究竟。 朱慈炯一笑落座道:“舒服之至,姑娘好本事——” 徐小鹤道:“殿下身子康健,元气充沛,看来是练武的关系,只是早年不察,为苗疆蛮荒毒瘴所侵,那时当一日之‘子午流注’,我想那一日必是满月之日,而殿下或在饮酒之后,或许正练习采气之术,误将瘴毒混合月华,一并吸入,在经过‘膻中’一穴时,流人心脉,自此之后便成顽强的固疾,久而久之便不易根治了。” 朱慈炯“哼”了一声,低头寻思一会,忽然一笑道:“姑娘还真不愧是陆神医的高徒,所说的大体不差,那几年随老先生在云南苗地居住的时候,我确实练过‘采气’之术,时辰多在子午二时……这么看来,我果然是身中毒瘴,病势不轻了,只是姑娘你难道只凭肉眼一看,便能断定么?这可未免过于奇怪,令人难以置信了!” 徐小鹤微笑道:“这不算什么,比起家师陆老师父来,我还差得远呢!” “又是怎么回事呢!”燕子姑娘在一旁睁大眼睛道:“真的,姐姐你连殿下的腕脉都没有挨着,只凭一双眼睛,就能看出这么许多?” “姐姐应该知道,人的五脏和自然界的五行有着一定的关系。” “这个我知道……” “那么五行金木水火土,又和五色红黄青白黑各有所属,姐姐你当然知道啦?” “我……知道!”燕子姑娘点头应着,心里却不禁觉着奇怪,这又和三太子的病有着什么关联? 徐小鹤略似神秘地微微一笑,接道:“你觉着奇怪么——其实说明白了,一点也不奇怪,比方说,人的肺在五行属金,金的颜色是白,肝在五行上是属木,木的颜色是青,心是属火,火是红的……如此而推,五脏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特别的颜色……”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她转首向朱慈炯道:“我刚才向太子布气发功,用心是在引发殿下五脏的真气,就是我们练武的人常说的‘五行真气’,然后再用意识透过眼睛作透视观查,便可看见各种不同的颜色在人体作一定顺序的运行。如果运行不对,或是颜色有异,就立刻知道是某一部门有了问题,而刚才我所看见殿下心窍各脉本来应是红色的管道,却有一半已变成了黑色,而黑色在五行上应是属水,在五脏的位置应该是肾,不是心脏,便立刻知道您的心经某些穴脉确实有问题了,至于为什么判断您是受了毒瘴的感染,那就又是另外一番见地了。” 麻四先生拍了两下手道:“佩服,佩服,上月我在南京与陆先生见面时,陆先生特别说,他的这个女弟子未来成就,可能会在他之上,我当时听了,心里还在奇怪,认为老先生这是过分抬举他这位女弟子,嘿嘿……今天一见,才知道先生并不曾过甚其词,看起来他这个徒弟甚至是青出于蓝了。” 叶老居士哈哈一笑说:“陆老头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他这个徒弟,看样子他似乎已把压箱子底儿的玩艺儿,都传授给你了。” 说时,眼睛看向徐小鹤,神秘地微微一笑。 ——他与神医陆安交情最厚,二人昔日常有来往,尤其是彼此皆爱好棋奕手谈,时有雅聚,惟数月前栖霞古寺聚会,因刺杀当朝亲王,意见相左,当日陆安承邀为福郡王治病,后者实已不久人世,陆安以医者立场,不忍对该亲王下手杀害,乃与疾恶如仇的叶照,形成对立(事详前文),二人闹得很不愉快,至今未曾来往——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徐小鹤代师而来的原因吧……” 只是这段经历,除去当事者二人,以及徐小鹤之外,局外人并无所知。 徐小鹤原来还担心二老就此反目,今日一见,及观诸叶老态度对话等,似乎对师父陆安已不再记恨,二老多年至交,义结金兰,自不会为此真个反目,况乎福郡王原已丧命,见节见义,只表明二人性格作为不尽相同而已。 “叶伯伯您也跟着取笑我。”徐小鹤笑向叶老居士道:“对于家师的医术德性为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比起他老人家来,我简直差得太远了。” 叶照哼了一声,微微点头道:“这个自然,要不然栖霞寺那件事,我还能与他善罢甘休?实在说,今日为太子治病,他应该亲自来的,既然打发了你来,料是已有万全把握,姑娘你看殿下这个病怎样……” “叶伯伯放宽心……殿下贵恙,我有万全把握,请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能使殿下贵体复元,康健如初。” “好!”叶照应道:“就是三天,我看时间紧迫,请姑娘今天就开始吧!” 徐小鹤站起来说:“好吧,只是这三天……” “我知道。”叶照说:“这三天,殿下的人就交给你了,一切都遵从你的吩咐,没有姑娘的同意,不允许任何人打搅,这样可好?” 徐小鹤笑道:“这样就太好了……” 忍大师在一旁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件事老衲早已得叶居士指示,特为姑娘与朱施主备下了治疗静居,三天之内,朱施主万请安心调养,敝寺会全力配合,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无量佛——” 徐小鹤道:“方丈大师这么安排,真是太好了,其实也用不着,我所要占用医治的时间,每日自午时开始到夜间子时这段时间也就够了,其它时间,殿下可以自由运用。” 麻四先生点头道:“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姑娘大概是要对殿下施以‘子午流注’的针炙之术了。” 徐小鹤笑道:“原来麻叔叔也是大行家……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详细情形,还要细察殿下脉象才能再定……” 燕子姑娘点头道:“那就别耽搁了,快同殿下进去吧!” 朱慈炯一笑站起道:“好吧,一切事就请叶师父代为安排,偏劳各位了。” 即由忍老方丈陪同二人进入里间。 麻四先生看向叶老居士道:“外面情形实在也够紧张,老居士你看我们应该如何应付?” 叶照看了一眼,太子已然离开,随即冷冷说道:“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北京那边的人也下来了。” “啊——” 第一感觉奇怪的却是麻四先生。 他睁大了眼睛说:“这么快?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老居士你已经见着他们了?都是些什么人?” “人多得很!”叶老居士冷笑了一声道:“十三飞鹰的人来了一多半。” 顿了一顿,又道:“对付这般人我们要心里放明白一点,若能巧妙运用,让铁马门的人去对付他们最好,他们双方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燕子姑娘樱然笑道:“你老人家说得对极了,不过可不要忘了,那个鼎鼎大,人称‘鹰老太爷’叫卜鹰的人与你老人家的仇可大啦,这一次岂会善罢甘休?” 叶老居士哈哈笑道:“不用说,这一定又是你那个无事不知的神仙师父告诉你的了! 我倒还无所谓,他却已替我担起心来了——哼哼……” 说着,忽地面色一沉,冷笑道:“当日是我掌下留情,饶了这厮一条活命,今天若是再见,可就没有这么轻松地放过他了。” 麻四先生道:“这个人最是难缠,早先我受紫薇先生托付,若是见了此人,要格外注意,想不到却已在老哥你的手里吃了败仗,此人生平为恶多端,我们天南堡吃他亏可大了,再见着他势将不与他罢休。” 叶照嘿嘿笑道:“岂止是你们天南堡的人?就是铁马门的人也恨他入骨,所以我才说这一次有好戏可以看啦。” “这又是怎么回事?”麻四先生一怔道:“铁马门当家的云飘飘在武夷山伤了十三飞鹰的头子唐飞羽,这件事我知道,老哥你难道指的是这件事?” 叶老居士摇摇头,一笑道:“这就对了,一般人只是奇怪,认为云飘飘此举纯仗是义而为,哪里知道其中根由,这其中有个原因……” 燕子姑娘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说:“我知道——” 随即笑道:“那是因为十三鹰早年跟他过不去,断过他一次大财路……” “什么财路?”麻四先生问。 “好像……”燕子姑娘摇摇头,记不大清楚了。 叶老居士点点头道:“不错,那可是一大笔财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四先生你应该记得。” 他眼睛转看向麻四先生道:“你应该知道,李自成撤离北京时,曾把所有金银珠宝,装满了七十余车,昼夜运往长安,其中四十辆,在汉中道上,为铁马门的二当家的‘冷面无常’桑桐率众所劫。” “噢——”麻四先生连连点头:“仿佛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 “这四十辆大车的金银珠宝,随即在桑老二的策使指挥下改向襄樊道上运行……嘿嘿……” 叶照连声冷笑着,接道:“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却为吴三桂这个奴才探知了究竟,转而向新主子告密邀功,因而十三飞鹰全数出动,配合吴三桂的三千劲旅,在苍于岭一场血战,铁马门因人数太少,吃了大亏,几至全军覆没,桑老二仅以身免,且还受了重伤,四十车到手的金银,悉数为清军所夺,落在了十三飞鹰手里,却也染红了吴三桂那厮的顶子,为此深得清廷爱戴信任,与其以后的加爵进王大有关系,铁马门横行黑道数十年,从来也没有吃过这种亏,据说为了这件事,云飘飘大发雷霆,几乎要了桑老二的命,从此对桑老二便有了隔阂,自然这个仇也就记在了十三飞鹰这群魔爪子头上。” “这就难怪了!”公子锦才自恍然大悟,何以前此武夷山会战,云飘飘突然介入,重创了十三飞鹰之首,人称飞天鹞子唐飞羽,因而解除了天南堡当日一步大难,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云飘飘是为大义所趋,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既往。 “所以……”叶照老居士闪烁着的的有神的眼睛说:“这一次的邂逅,其内情之错综复杂,简直难以想象,铁马门与十三飞鹰固然势同水火,不见面则已,一见面必将拼上个你死我活,其间的关键再加上我们,成了三方纷争,可就更为热闹了。” “对极了。”麻四先生说:“这三者任何一方,与另一方都势同水火难以共处。” “所以我们要好好利用这种形势才对。”燕子姑娘笑向二人道:“二位老前辈可有什么高见么?” 叶照哼了一声,淡淡一笑说:“姑娘不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轻松,其实我们所想到的,人家一样也想到了,云飘飘其人不消多说,姑娘对他比我更清楚,就是十三飞鹰,也无不狡猾万分,智谋过人,对付这样的大敌,焉能掉以轻心?” 说话的当儿,忍大师已走了进来,呵呵笑道:“这一次我们这庙里可热闹了,真是群雄毕至,来来来,老衲为你们介绍几位贵客。” 公子锦等举目观看时,却只见老方丈背后长衣窸窣地走进来几个和尚。 为首和尚,身材高大,形象极是魁梧,却也有一大把子年岁,生得长眉细眼,一望而知是位有道高僧。 老和尚身后,另有五个年轻僧人,头里一个年在中年,发须怒生,浓眉环眼,好不威武。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道:“想不到老山主亲自出马了,这一下栖霞寺可要唱空城计了。” 为首老僧双手合计,高宣一声“阿弥陀佛”,长眉双分道:“老居士别来无恙,各位施主纳福……” 公子锦、燕子姑娘已由叶照话里猜知来人便是栖霞寺的方丈师父猛大师,一时甚是惊喜。 原来这位方丈,也同临江寺的忍大师一样,虽是佛门高僧,却以精于武技名盛武林。 难得他们双方却又心存民族大义,此次三太子复出,登高一呼,连带着他们也不得安宁,颇有慷慨赴难之义,令人钦佩。 双方礼见之下,各人才又知道了,那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和尚,便是鼎鼎大名的“无叶和尚”。 有关无叶和尚前此在栖霞寺抗拒清军大僚郭镇台之后身陷囹圄的壮烈义行,武林中早已脍炙人口,流传甚广。 尤其是公子锦此来之前,甚至还有过打算,想要在无叶和尚出斩之日,往劫法场,临时急令往晤太子,时间仓促,未能如愿,中途闻知无叶和尚已为人救出,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彼此共襄义举,真正大快人心。 除了这个无叶和尚之外,其他四名少年僧人,也是久负侠名,正是临江寺佼佼盛名的第二代弟子,人称“山”、“明”、“水”、“秀”的四大弟子,盖因为四弟子法号中分别嵌以四字之一而得此名,公子锦与燕子姑娘早已素仰,此番得见,自是不胜欣喜。 当下双方互道久仰,彼此引见、落座。 叶照居士与猛大师相交有年,见面更无拘束。 猛大师落座之后,长长宣了声佛号:“无——量——佛——”即向叶照苦笑道: “老居士你在敝寺大闹一场,一走了之,可苦了老衲一寺老小,这就来找你讨还公道来了,看你如何向老衲交待?” 各人聆听之下,俱笑了起来。 忍方丈抚掌笑道:“师兄说的不差,不只是你们的栖霞寺,现在连我们的临江寺也卷了进去,看来我们这群和尚想要落个安静,也是万难也……” 各人随即又笑了起来。 叶老居士笑道:“你们两个老和尚果真说对了,如今天下多事,你们既然各有一身武功,哪里容你们置之事外,好在佛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等此番事了,把刀剑一丢,再去找你们的佛祖,料是不晚,须知欲立大功德,且向乱世行,嘿嘿,错过了这个村,真还难以找到这个店呢!” 猛大师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地道:“你这个老头儿,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回头事了,我们栖霞寺要是复不了原样,寺里五百僧人无处安身,看看可会饶得了你?” 叶老居士哼了一声,含着微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可就太晚了,老和尚,我实在告诉你吧,就是因为你们这批出家人,一天到晚关着门吃斋念佛,外面什么事也不管,我才看不过去,这么一下子,不管也不行啦,咱们可就有好帮手了……” 各人都笑了起来。 临江寺的方丈忍大师念了声佛号,讷讷说道:“老居士这话三分玩笑,倒也有七分实在,说真的,我们这些出世的和尚,还真是懒得动弹,要不是火烧到眉毛……” 猛大师嘿嘿笑道:“师兄你这临江寺,如今风云际会,要不未雨绸缨,只怕下场较我们栖霞寺更惨……这也是我们最后的踞点,切切不可大意。” “无——量——佛——我佛慈悲……” 忍方丈宣了声佛号之后,冷冷说道:“师兄不必多虑,我原为人手不足而愁,如今你们来了,可就没有这一项顾忌,可以好好计划一些了。” 猛大师转向叶照道:“老居士你看今日之势,敌我之忧劣情形,胜算如何?” “问得好。”叶照冷冷说道:“这话一时还真难说,我看三方面如就人手来说,旗鼓相当,比较起来,我方较得人心,略占优势,却是一样,我明敌暗,防不胜防,这可又是吃亏的地方。” 忍方丈点头道:“老衲正是为这一点发愁,不过,如有得力人士坐镇,可就不同,譬如说老居士和猛师兄二人之一,负责指挥中枢。老衲与麻施主,负责外围。公少侠,无叶师父,二位姑娘分别里外策应,再加上栖霞四大弟子与本寺十八弟子负责山下水道封锁,再加上里外的阵势配合,这么一来不敢说固若金汤,敌人要想轻犯,怕是不大容易。” “那可要看敌人是谁了。”叶老居士道:“如果是云飘飘本人,或是桑老二……这些阵仗都无济于事,其他如十三飞鹰中的老四‘白面神君’翁太来,老九‘太阴爪’宫平等几个顶尖的人物,都极厉害,要特别小心。” “他喝了口茶,缓缓说道:“猛老方丈和无叶师父你们来得正好,这几天与我忍大师麻老弟共同会商,研究出来一套战略,回头大家看看,如有什么意见趁早修改,迟了怕来不及了。” 当下即与大家广泛地交换意见,彼此重做分配,一时群情热炙,气势高涨。看看天已近午,庙里备有素食,即由忍大师陪同众人至食堂用饭。 众人俱是精于内功的杰出人物,其中多位甚至有辟谷之能,吃不吃东西都无关宏旨,却是临江寺为迎贵宾,所准备的素斋甚是可口,大家齐聚一堂,谈说间甚是热闹,一顿饭吃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告结束。
十 现在所面临的头一件大事,也是各方所瞩目,意欲染指的事情是——宝藏。 即使对于临江寺一干侠义道来说,这件事也是极神秘的,大家显然知道有此一事,却是在没有接到直接参与的指令之前,谁也不知事情的详细内容。 午后未时,公子锦再次承召,来到了太子下榻的“冷月轩”。 落座、看茶之后,却不见太子出现。 在座的叶老居士,还有一位仪态从容、气质高雅的文士先生。 经过介绍之后,公子锦才知道他就是晨间太子所说的“杜先生”,只当他外出未归,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公子锦更知道,这位杜先生也正是燕子姑娘的父亲——他必然是前朝的一位遗老,为着心目中的一个愿望,矢志不馁地跟随在太子身边,希冀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大事。 见面之后,杜先生用着一种欣慰的眼神,向公子锦注视甚久,点点头道:“你长得和令尊像极了,天羽兄虽已离世,能有你这个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打量对方,不过五旬上下,听口气不用说,是一位父执前辈。 公子锦心里甚是好奇,只是眼前不是叙旧的时候,口里唯唯称是,恭谨受命而已。 “你带来延平郡王二世的书信,殿下已交给我详细读过,如今清军谋取台湾日甚,我有一份东西,等到这边事情安定之后,还要托你带回台湾,面交延平王,对今后如何防守海港,以及与我们的行动如何配合,都有详细的交待,这个工作极重要……所以一定要你带回去,亲自面交延平王本人。” 说到这里顿住,杜先生转过话题来,含笑道:“天南堡的船就快到了,眼前形势相当险恶。” 面色一冷,他讷讷道:“据我所知,大内的人最是急迫,他们来的人不少,沿江两岸,都埋伏有他们的人,略有可疑或行踪不明的船只泊岸,都少不了要接受他们的盘查、询问。” “你!”杜先生用手指着公子锦:“你的任务最重要,不单单是要负责上船接宝,还要事先防患于未然……这一方面,会有很多人在暗中策应你,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接船。” 公子锦苦笑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 “老先生……”他说:“这里前辈能人甚多,为什么……” “为什么单单选上你,是不是这句话?” 公子锦点点头,不自然地笑了笑,实在说,他真是有点担心力不胜任,想想看以云飘飘、十三飞鹰那么多厉害的魔头,如果目标一致指向自己,如何当受得起?自是难免有些心虚。 “坦白对你说吧,这是三方面对你一致的信任,除你之外,再没有一个更合适。” “三方面?” “不错,”杜先生含笑道:“你还不明白?你想呀……我们之间,又有谁在延平王、天南堡,以及太子这三方面都能亲信,走得动的?”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为之恍然大悟。可不是吗……如果论及这一点,倒是自己真的身份特殊,那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延平王一面,舍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他接近,这其间若牵连到上一代的渊源,自己的身份更特殊,确实无人能取代。 杜先生道:“你就不必推辞了,决定你当此重任,并非偶然,贵堡的紫薇先生也有专书推荐,太子对你的身世,更是深信不疑,再加上延平王爷……你知道,目前趋势是造成了我们这三方面的紧密团结,我们非团结不可,合则大家有利,分则大家蒙害,这种趋势,尤其是对我们更重要……所以,你居间调和的身份更不可少……” 说到这里,他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公子锦手里。 “这个你收着。” “什么东西?” “里面有太子授与你的密令,另有两封密札,一封是给天南堡主紫薇先生,一封是给延平郡王,后者,你可以自行把握,时间略迟无妨!” 公子锦点点,打开牛皮信封,检视太子的密令,是一枚镶有贝壳的金质仙鹤,不觉好奇地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随即在鹤翼内侧,发现“慈炯”两个凸起的阳文篆字,便是传说中太子的“金鹤令”了。 这物什相传是太子的一件信物,以之集结四方,调兵遣将,极是重要,不期然,此刻却交在了公子锦手里,自是意义深远。 另外的两封密札,分别为火漆所封,显示其重要,公子锦随即收好身上。 他于是看向杜先生道:“老先生还有什么嘱咐?” 杜先生笑道:“少侠太谦虚了,老夫岂敢托大?实在说今后仰仗你的地方还多,方才闻知你新近得了口好剑,可谓如虎添翼,可喜可贺——” 一面说,眼睛看向其肩后剑柄道:“可是……此剑么?” 公子锦惊奇道:“老先生也精于此道?” 一面说,他随即解下了背上长剑,双手送上道:“请先生赐阅!” 杜先生接剑在手,哈哈一笑:“公少侠你高看我了。” 一旁的叶老居土道:“杜先生虽非剑门中人,但幼读兵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举凡阴阳五行,九宫八卦,奇门遁甲,生克造化,无不精通,称得上当今奇士,你若能得杜先生指点一二,真正受用不浅。” 公子锦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面前这个文士先生,原来竟是非常人物。 其实,只要想到他女儿燕子姑娘那等神奇莫测,为父的也断非寻常之辈了。 杜先生哈哈笑道:“老先生也取笑我么?老夫若真有这个能耐,咱们也不会如今退舍山寺,听令敌人嚣张如此了——不过话虽如此,咱们也还大有可为。” 哈哈笑了两声,他才移目手上长剑,开始细细打量起来,随即抽剑出鞘——一蓬蓝光莹莹光华迫人眉睫,映照得在场三人颜面皆蓝。 “嗯——”杜先生反复看剑身,连连点头道:“真正是罕世不遇的宝剑也。” 目光转向叶照道:“老先生——你看比你的那口长虹古剑更有过之吧。” 叶照举手接过,抖腕微振,一阵清脆龙吟声里爆散开银星万点,不觉赞了声:“好剑!” ——他深精剑道,功力大有可观。此刻目光流连此前古神兵,一时忘形,不觉为之技痒。 当下即见他张开了嘴,向着剑身缓缓哈出了一口气,即有一团蒙蒙白雾将剑身罩定,妙在这团自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久久不为之散开,似与剑光相浸融,两相包涵,胀缩不已。 看到这里,公子锦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他知道,习剑到了一定程度,即为“术”,是为“剑术”,由于长时日的浸淫结果,人的气息已与剑气相通,就是所谓的“剑气”了。 眼前叶老人自嘴里吐出的这团白雾,不用说正是此老精练剑术,浸淫有年的剑气。 眼前施展,正是以本身精气与剑质相融和,或将有惊人的举动了。 杜先生虽不是武林中人,却对于此道有精辟认知,再者,他与叶照交往经年,彼此相知极深,看到这里,含笑点点头道:“我早知你久习剑术,你却一直深藏不露,今天名剑在手,可以表演一下,让我们也开开眼吧。” 话声未已,却只见叶居士双手捧剑向上一举,眼前奇光骤闪,那一口新得的古剑“碧海秋波”,已化为蓝汪汪的一道匹练精光,闪电也似地夺窗而出。 公子锦心疼爱剑,方自“啊——”了一声,眼前奇光刺目,定睛再看,那一口奇光刺眼的长剑,却是好生生平托在叶照掌上,何曾又离开过? 只当是眼睛花了。 公子锦“咦”了一声,奇怪地向叶照打量着。 杜先生双手合抚,连声称许道:“妙——妙——老居士今天总算展示出玄秘剑术,让老夫开了眼啦。” 叶老人慨叹道:“先生不要夸奖,其实我学剑不精,也只是近两个月才略有长进。” 一面说转身把手中的剑交还公子锦道:“少君好好收藏,前古神兵,果非寻常,老夫剑术粗浅,实在说还无能驾御,万一有个闪失,可就罪过大了。” 公子锦睁大了眼睛道:“哎呀——老前辈刚才施展的,莫不就是传说中的‘飞剑’奇术么?” 叶照慨叹着略略点头道:“不错……” “啊——”公子锦惊喜道:“想不到老前辈已精通剑术,既是如此,岂不是可以用以对敌,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了?” “少君说的不错。”叶照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如果功力到一定境界,自是可以,只是老夫功力却远不及此,眼前只不过才入门而已。” 杜先生道:“老师父太客气了,我看当今天下,擅于运施剑术的人怕不多见……” “不然。”叶照摇摇头,面含微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天底下有能耐的人多啦!就以丁仙子、紫薇先生来说,俱皆大有可观。” “啊——”杜先生怔了一怔:“那云飘飘呢……” “他的造诣就更高了。” 叶照脸色沉重地接道:“以上三人,据我所知,俱已入门剑术,比较起来,云飘飘更莫测高深,是以应敌之际,谁也不敢轻易施展,一个不慎,将为自己造成杀身之祸。” 他眼光一转看向公子锦道:“即以刚才我所表现的一手催剑行空而论,便甚是危险。” “为什么?”公子锦一时大为不解。 叶照道:“你有所不知,实在是我的剑术根底有限,虽然能运剑升空,来去自如,却还不能达到应敌地步,若是先前有任何高人在侧,便有可能将此剑空中收去,若是为此再惹来其它麻烦,便更为不堪设想,所以对于一个初习剑术的人来说,要千万谨慎小心,一点儿也大意不得。” 杜先生连连点头道:“老师父说得是,眼前情形,确实要十分仔细,大意不得。” 顿了一顿,他慨叹一声道:“也幸而有老师父这等高人在殿下身边,否则,真正不堪设想了……” 叶照点头道:“先生这话对了一半,我实在当不上什么高人的称呼,不过平心而论,云飘飘以及十三飞鹰等一干魔头对我着实也莫测高深,既知我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就不太敢轻举妄动,当然,先生的经济学问,神机妙算,更是安定的主要原因……” 他们之间的一番对答,大致也就使公子锦了解到一个原因,即是何以在清廷全力搜索围剿下,朱慈炯这个渺小单微的势力却仍然存在着,其中关键,便在于面前这一文一武两根柱石的运筹帏幄,合力保全了。 杜先生目光转向公子锦道:“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发了,时间地点,我会临时通知你,这一路全赖你谨慎机智,务必要准时完成任务,叶老师父会在暗中保护你,小女燕儿,也会从旁协助,此行任务重大,望你好自为之,你去吧。” 公子锦应了一声,抱拳告辞。 叶照没离开,料必他二人还有许多商量,不便打搅,即行自去。 这“冷月轩”由于杜先生、叶照、忍大师通力合作部署,设有极精的阵法,外人在不明究里的情况之下,极难擅越,公子锦因为数度接引,已然熟悉,才不致力其所困。 公子锦由冷月轩步出,待将返住处,却见面前一人拦住了去路。 燕子姑娘。 这倒使他微微一惊——那是因为对方紧张的神情使然。 “嘘——”燕子姑娘手指按唇,小声道:“别吭声儿——”随即上前拉他匆匆转进一丛松树之后,才松了口气道:“不大对劲,好像有人摸进来了。” “有人……现在?” 想想大白天的,谁这么大的胆子?” “真的有人”,燕子姑娘左右打量一眼,小声地道:“不会错的,来的人还不只一个,大概是两个人。” “有什么地方不对么?”公子锦心里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燕子姑娘说:“这两个人很可能化装成庙里的和尚,鱼目混珠,功夫很高,我们要注意了。” 说话的当儿,却见前面来了一群和尚,有老有少,一行人绕着松树远远向这边走过来。 “走,咱们过去瞧瞧。” 一面说,燕子姑娘已闪身而出,迎着对面和尚走过去,公子锦也快步跟上。 对面和尚老少都有,共有五人,三少二老,三个年轻的走在前面,两个老的在后面。 乍见公子锦二人走来,前面的三个和尚忽然站住,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低下头,继续前行。 燕子姑娘与公子锦因为心存怀疑,俱以奇异眼光向对方审视,发觉到头里的和尚之一名叫“智化”,原是忍大师身边的随行弟子之一,不觉心情为之放松,也就不再多疑。 看看五个和尚已将擦身而过,忽然站住脚步,就中一名瘦削的白眉老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少施主请了,这是往哪里去?” 燕子姑娘道:“哪里也不去,只是随便走走……” 说时她已注意到这老和尚目光炯炯有神,连同他身边的另一名皮肤黝黑老僧,俱是精元内蕴,一眼望去,即能判断出二僧身藏绝功,绝非等闲之辈,不由心里微微一动。 当然,公子锦也注意到了。 临江寺原是武功出众之地,老方丈忍大师以次,以至于达摩堂四名长老,武术皆极出众,在沙门享有盛名。 眼前二僧前此未见,不用说必是达摩院四长老之二了。 “这就是了。”黑面老僧一旁答话道:“这两天强敌窥境,方丈师父再三关照,要我等加强巡守,二位施主也要小心一二。” 公子锦点头道:“师父说得是……”一面抱拳道:“请教师父法号怎么称呼?在本寺哪一殿服侍?” 黑脸老僧怔了一怔,未及答话,白眉和尚嘿嘿一笑,抢先答道:“老衲智高——这是师弟智拙……啊——我们都是达摩院的。” 燕子姑娘一笑说:“这就久仰了,达摩四老盛名久传江南,不用说二位老师父必是四老之二了?” 黑脸老僧哈哈一笑:“姑娘过奖了,好说,好说——” 说时只把深邃目光,紧紧逼视着对方姑娘,随即又转向公子锦打量道:“二位少施主是……” 公子锦报了姓名,又介绍燕子姑娘道:“这是杜姑娘——” “杜……姑娘?” 二僧对看一眼,白眉和尚一笑说:“久仰之至,原来足下就是大名鼎鼎公大侠,真正失敬!失敬!” 黑脸老僧道:“听说足下近与燕子姑娘走在一路,让铁马门的神眼木三吃了大苦头,哈哈,可是真的么?” 公子锦微微一笑,并未置答。 白眉和尚“噢——”了一声,状似恍恍然地抱拳道:“这么说,女施主可是外面传说,鼎鼎大名的燕子姑娘了?幸会之至。” 黑脸老僧“啊”了一声亦像是顿开茅塞般后退了一步,一面打量着燕子姑娘,双手连连抱拳道:“久仰,久仰——真正幸会,幸会。”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用着奇异的眼光向对方看了一眼,忽然转向三个年轻和尚看道: “小师父请了。” “我们……”一个年轻和尚才自说了一句,忽地面色大变,一时张口结舌,竟似不能出声,心里一急,脸上汗也都出来了。 其中那个叫‘智化’的小和尚吃力地说了句:“姑娘,我……” 才说了一句,却为白眉和尚一只大手拍在肩上。 “智化——不可无礼——” 那个叫智化的小和尚,吃他一拍之下,顿时张口无声,面现苦楚地低下了头。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一时俱皆吃了一惊,却又表面镇静的对看了一眼。 “请恕冒昧——大师父你的法号是——”公子锦再次向白眉和尚注视。 白眉和尚一笑说:“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老衲智高……” “这就不对了。”燕子姑娘奇怪地指着那个叫“智化”的小和尚道:“他是本寺第三代弟子叫智化,据我所知在临江寺辈分最低的弟子叫‘智’字辈,二位老师父既是达摩院四大长老,怎么与第三代弟子辈分相同?好奇怪——” 两个老和尚聆听之下,俱是为之一呆,由不住神色大变,这当口儿,公子锦早已抢步而前,喝一声:“一派胡言,看掌。” 举手一掌,直向黑面老僧脸上劈去——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却凝聚着内家“小天星”真力,几有断木碎石之功。 黑脸老僧何许人也,焉能有不识得厉害的道理?嘴里“嘿”了一声,蓦地举起右掌,直向公子锦腕上横切了过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公子锦掌势一翻,闪开了对方的手,脚下一滑,飘出了八尺开外,其实却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这一霎燕子姑娘也有惊人之举,即在公子锦闪身离开的同时,她的一只手忽然抓住“智化”小和尚的左腕,运势一拖,已把小和尚摔了出去。 “噗通!” 智化和尚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唷!” 只摔得小和尚大叫出声,却是当他一个咕噜由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却觉得身上大为松快。 原来三个小和尚一路之上,竟被身后的两个“老僧”特异气功定穴手法,定住了身上的气穴脉络,不得畅所欲言,两个老僧又在身后,亦步亦趋,是以完全无能自主,此刻智化小和尚吃燕子姑娘运功一抛,滚地一摔,顿时将身上的闭塞气穴解开。 小和尚人挺机灵,穴位一开,赶忙腾身跃开,手指着两个老和尚大声嚷道:“快抓住他们,他们是假初尚,根本不是我们庙里的。” 话声方自出口,却听得其中白眉和尚哈哈一笑道:“不错——老子们本来就不是和尚。” 这句话方逢出口,他的一双蒲扇般大手,霍地一转,已把当前一个小和尚抓得离地而起,托向当空。 另一个黑脸和尚,狂笑一声,一只大手同时间,拍在了另一个小和尚肩上。 小和尚嘴里“哇”地一声,呛出了大口鲜血。 “听着!”黑脸老们狞声叱道:“哪一个胆敢妄动,老子就先毙了他。” 这一手倒是出乎二人意外,一时间俱作声不得。 白眉和尚狂笑着,一只手仍高高托着小和尚,大声道:“姓公的小子,你过来!” 公子锦倒还真怕他一下子把小和尚摔死,身子一晃,闪身而前。 “你敢。”公子锦怒视着两个“老僧”,冷癸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好大的胆子! 你们若敢对他们下毒手,就休想活着出去。” “哈哈!说得好。” 白眉和尚双手一旋,已把高举的小和尚放下,自然,小和尚虽已放下,却仍在他的控制之中。 “实话告诉你们吧,老子们当的是皇差——只要呛喝一声,就能把你们这座破庙给踩踏一平,给你说话那是看得起你们。” 这么一说,可就完全把身份暴露无遗了。“好呀!原来是两个假和尚。” 燕子姑娘右手一抬,已把背后长剑拨出,冷叱道:“你们走不了啦。” 白眉和尚哈哈一笑,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僧帽,现出了几乎已光秃的稀疏发髻。 另外那个黑脸老道,也同时把头上的僧帽摔落,现出了头上苍发。 ——一点不错,根本就是两个不折不扣的俗士。或许这个白眉老者所说不错,二人真的是来自大内的皇差。难道来者二老,便是所谓的“十三飞鹰”中人? 黑脸老者一只手仍按在小和尚肩上,既已现出了原形,却也并不惊惧,两只三角怪眼闪烁有光,嘿嘿冷笑道:“实在说吧,你们这庙里的这点阵仗不算什么,我们俩都见识过了,今天来不过是到处看看,并没有打算给你们真干,现在爷爷要走了。” 冷笑一声,他的那只手用力一收,五指如钩,俱都深深陷进到小和尚的肉里,疼得那个小和尚龇牙咧嘴,全身打颤。 “你们谁要敢妄动一步,我就先要了这个小和尚的命,走,你们两人送我们出去。” 那个小和尚在他掌力控制之下,哪里敢反抗?各自苦着张脸,双双在前头带路。 燕子姑娘与公子锦对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只能尾随其后,跟了过去。 这临江寺内外,俱经忍大师、叶老居士会同杜先生有过严谨的阵法部署,来人二老即是来自大内“十三飞鹰”中人,也未见得便能窥出堂奥,这便是何以他二人要化装成僧人,更以生擒两名小僧以为接引的原因,实在的意图,便是要借助两个小和尚的腿眼前导,借以观察庙内部署之虚实奥妙。 原来二老,并非无名之辈。 白眉老者姓诸名云,人称“白眉鹰”,辽东人。黑脸人复姓百里单名一昆字,因惯施双剑,人称“阴阳剑”。 两人倒是不折不扣的大内皇差,也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隶属十三飞鹰。 “白眉鹰”褚云行八;“阴阳剑”百里昆行十,这一次大举出动,夺宝还在其次,主要的目的还是在三太子朱慈炯其人。 这一批随同皇室来自辽东的当今显贵,不曾把隶属统治之下的汉人看在眼里,一个个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兼以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一次奉旨南来,无不利欲薰心,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都想能独自闯出一番作为,好在主子面前邀功。 “十三飞鹰”这个称呼,其实是来自年轻皇帝的一时戏称,有人又称为“十三太保”。顾名思义,这十三个人俱为皇帝的近身侍卫。 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也有千人之数,即使武艺高强者也为数甚多,绝非仅仅此十三人而已,不过此“十三飞鹰”武功较为杰出罢了。 大体而言,十三飞鹰中以为首的‘飞天鹞子’唐飞羽,老三‘勾魂太岁’卜鹰,老四‘白面神苍’翁太来,老九‘大阴爪’宫平等四人,武功最是杰出,锋头最健,其他九人未免相形见绌,或许这便是促使他们各自出头,争奇斗胜,竟相立功的原因。 今日之势,褚云、百里昆这两只鹰,可就大大犯了轻敌之忌,其目中无人,狂悻无行,简直出乎常态,活该丢人现眼,怕是眼前就要遭到报应。 二人满以为凭着自己一身功夫,趋使被擒的两个小和尚,便可在寺内任意来往,把对方虚实打探得一清二楚,只待回头调兵遣将,一举手便可将临江寺踏为平地,真个无知狂悻,目无余子到了极点。 哪里知道,他二人的一举一动,即使不为公子锦与燕子姑娘所窥破,也早已在忍大师以次的严谨观察控制之中。 眼前二人正自得意,大步前进,不期然前面林荫岔道,一人高宣佛号—— “阿弥陀佛——无量佛——” 一个身着杏黄袈裟,慈眉善目的高大老和尚,忽地横身而前,拦住了去路。 紧随着这个高大老僧身后,更有四个蓝衣光头弟子,看来身材相当,竟是一样的高,无不相貌清奇,精神抖擞,一行五人蓦地现身而出,直如神兵天降,猛可里拦住了当前去路,猝使得百里昆、褚云为之怦然一惊,蓦地站住了脚步。 来者五人,正是方自栖霞寺纤难来此的“猛老方丈”与山、明、水、秀四大弟子。 五个和尚而来,早已抱定决心,已不再对敌人抱持任何幻想,更因前此栖霞寺饱经朝廷迫害,至今仍在封闭之中,此番相见,真所谓格外眼红。 “阿弥陀佛——”猛大师目射精光向二人逼视道:“大胆的孽障,这里是佛门善地,岂容得尔等来此撒野?还不束手就擒。” 话声方顿,手里一根拂尘,早已唆然作响,直向着当前“白眉鹰”褚云当头抽落。 “白眉鹰”褚云岂是好相与?怪啸一声,忽地飞起右手大袖,直向着空中拂尘卷去。 同时间左掌用内家掌力向着身前小和尚背心一推,叱了声:“去。” 这一掌他原是没安着好心,待将结束了小和尚的性命,却为公子锦自侧面横身而出,举手一掌,抵住了小和尚的前胸。 原来公子锦早已发觉对方居心不良,一见褚云对小和尚猝下毒手,立即以师门所练“九转真力”相迎。 这“九转真力”,原是为化解一切加诸自身功力所备使,有奇妙化解之功。 公子锦虽不知对方以何等掌力施之小和尚,却也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与之一搏,却不知这一试倒是试对了。 他这里功力一吐,耳听得小和尚怪叫一声,整个身子就地旋风样地打起了转来。如此一来,竟使得褚云猝然加诸在他身上巨大掌力,化解个干干净净。 于此同时,燕子姑娘也自侧面一式“飞燕抄水”,猛地欺身而前。 想是恨透了这两个冒充和尚的朝廷鹰犬,她的出手也就越加厉害,身子一经落下,右手五指向上一抄“妙结白莲”,直向着“阴阳剑”百里昆咽喉勾来。 不要小看了这个年轻姑娘,却因为她自幼随同丁仙子练功习武,十数年从未间断,功力自是可观。 “阴阳剑”百里昆一向自大,何曾把对方一个姑娘看在眼里?却是随着对方姑娘的手势有一股极其尖锐的风力直向咽喉,劲道之尖锐猛厉,大非寻常。 百里昆猝当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才知道对方姑娘果然厉害,分明已具有“气无”,功力,眼前之势只少缓须臾,怕不立刻丧命其手? 一时间,这个一向自负,目高于顶的老头儿,直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顾得向身边小和尚再施以毒手?嘴里呛咳了一声,身子向后一个倒仰,施展“游蜂戏蕊”身法,倒纵出丈许以外。 却是公子锦偏偏放他不过,一声轻叱道:“哪里走。” 他一向出手忠厚,无如今日势非寻常,也说不得了,即在他身子一纵而前的同时,背上长剑“碧海秋波”已振腕出鞘,唏哩哩一阵轻啸,闪烁出蓝汪汪一道长虹,直向百里昆身上卷来。 也是活该“阴阳剑”百里昆有此一难。 ——此人既名“阴阳剑”,当然剑上有些功夫,平日惯施双剑,长短各一,片刻不离其身,只因今日伪装老僧,怕长剑破了行藏,只将一口短剑插在胸前憎衣之内,施用时探手即出。 眼前不及多思,当下迎着公子锦袭来剑光,蓦地撤出了前胸短剑,只迎着对方那道蓝光用力一绞,同时功力内聚,想以本身所练剑气,迫使对方长剑出手。 却是,他哪里知道,对方青年掌中宝剑乃是前古神兵利器,几乎无坚不摧。 两口剑猝然迎在了一块,耳听得“呛啷”一声脆响。 百里昆只觉着手上一轻,那一口平日自己极是宝贵的百炼精钢所淬制的短剑,竟被对方蓝光刺眼的长剑卷折为两截,叮当落地。 “阴阳剑”百里昆“啊——”的一声惊呼,蓦地飞身而起,向一边闪身而去,哪里还来得及。 眼前公子锦施展的正是“身剑合一”身法,一剑出手,并且以全身功力为之后继,但见蓝光展处,有如长虹倒卷,更似寒星万点,一股脑直向着“阴阳剑”百里昆全身狂袭过来。 百里昆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更因为对方神剑前所未见,简直看花了眼,猛可里寒光浸体,才知不妙,总算他一身功力非比寻常,危机一瞬间,犹自不忘施展救命绝招,蓦地向侧面一式快闪——“云龙剪尾”,身子向下一弓,跳起来三尺高下,闪过了横身而来的大片剑光。 饶是如此,却亦为对方蓝汪汪的剑芒扫中了左面肋下侧腹,随着公子锦剑势过处,一片血光闪自百里昆侧面——锋利的剑芒,足足在他左面腹侧,留下了尺许长短的一道血口,深可盈寸,几乎连肠子也溢了出来。 百里昆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怒啸,身子一连晃了几晃,几乎坐倒地上—— “好……小子……你……真敢……” 又一晃,踉跄左右,用手里的剑指着公子锦,那样子真恨不能要把对方生吞下去。 面前人影交错,已被四个年轻和尚团团围住。 四个年轻和尚,山、明、水、秀,也是栖霞寺的四大弟子,武功甚是了得,此刻一举而上,施展的乃是佛门中的“四象阵”,百里昆即使未曾受伤,想要从这四象阵中从容脱出,也是不易,更何况眼下身上还带着重伤,更是妄想。 耳听着四弟子中一人断喝一声:“看掌!”陡地一掌,直向百里昆脸上劈来。 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暗藏着佛门秘宗的一个降魔“手印”,掌势一出,配合着四象阵转动的阵门,顿给对方以极大错觉。 恍惚中,这只手掌竟像有门板一般大小。 百里昆一生狐假虎威,为恶多端,仗着大内侍卫这块金字护身符,几至无往不利,就连地方官府也不敢轻易冒犯,想不到今天却在和尚庙里遭了报应。 眼下少年和尚这一掌好不厉害,耳听着百里昆嘴里啊呀的一声,已为对方降魔掌击中面门。 “砰!” 血花四溅里,“阴阳剑”百里昆整个身子,直挺挺地仰了下去——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竟当场呜呼哀哉。 那一边,“白眉鹰”褚云与猛大师交手热炙,乍然看见百里昆遇难,心胆俱寒,哪里还敢恋战?偏偏对手猛老方丈身手高妙,简直难以招架。 猛方丈在佛家职高位尊,已能独挡一面,为开山宗师一流人物,他既然出手应战,别人是不能插手助阵的,却只见老方丈大袖飘飘,直似一只极大蝴蝶,闪挪进退,直如行云流水,已把对方“大内十三鹰”之一的白眉老者褚云,完全控制于掌势之内。 白眉老人褚云,身手亦颇了得,俨然一方人物,无如眼下对手猛大师太过厉害,加以同伴百里昆的伏诛,乍然目睹,心胆俱寒,一时大失斗志,略一分神,已吃猛大师右手三指扫中左肋。 猛大师练气经年,已具“一掌生死”之能,这一掌虽不曾打实,却也非同小可。 褚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一个疾转,快如风车“呼——”地掠开五尺开外,直仿佛着了一条软鞭般的疼痛,俄顷间已是半身发麻,几为之动弹不得。 猛大师冷叱一声:“拿下。” 山、明、水、秀四弟子一声叱喝,一涌而上,已把他团团围住。 褚云一声狂笑道:“好小辈……” 只见他右手往腰间一探,抖动间:“唰啦啦!”一阵疾响,手上已多了件软兵刃— —蛇头软枪。 这根软枪通体雪亮如银,为百炼柔钢所编制,约摸有核桃般粗细,遍体如鱼鳞样片片逆鳞,蛇头一截,却是一截三角菱形枪头;兰商有刃,寒光闪闪,看上去极其锋锐,正是此老丈似成名的防身利刃。 蛇形软枪在手,老头儿施了个插花盖顶,往空中力抖之下“叭”地响了个枪花。却是半边身子不利落,经此力道一击,痛彻心肺,哼了一声,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掌中软枪嗒然自垂。 即为四名少年僧人一拥而上擒住,动弹不得。 褚云惨笑道:“秃和尚,你们这是倚仗人多势众,算得了什么英雄?” 接着,他狂笑一声,厉声道:“你褚爷爷今天是阴沟里翻船,栽在了你们这群和尚手里,要杀要剐就给个痛快吧,还打算你爷爷开口求饶不成?” 人影飘动,猛方丈已来到面前。 “阿弥陀佛,足下大概就是‘大内十三鹰’中行八的‘白眉鹰’褚云了,失敬!失敬!” 褚云在和尚拿持下,已无能反抗,甚至转动亦难。聆听之后,怔了一怔,怒睁着一双红眼道:“老夫正是褚云,贼和尚你如何认得我?” 猛大师“赫赫”笑了两声,念道:“无量佛——这么说起来,倒也与老衲有几分善缘——” 随即向四僧吩咐道:“松开他。” 四僧人愣了一愣,应了声“遵命——”即行松手,退后让开。 “白眉鹰”褚云愣了一愣,冷笑道:“老秃子,你这是拿老夫开心么?玩的什么名堂?” 猛大师哼了一声道:“你们十三头鹰犬,平素为恶多端,要说起来,真是连一个好的都没有,都该死,下十三层阿鼻地狱。我且问你,武当山紫霄宫的褚道人,可是你的兄弟?” “白眉鹰”褚云愣了一愣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阿弥陀佛!”猛大师双手合十,又自念起佛号来,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冷冷地道:“我知道他有你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兄弟,那年在山西,我与令兄曾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盘桓,定下交情,是以对你的卖身投靠,相当了解,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里遇见了你,念着与令兄当日的缘份,今日破格饶你一死,只是却也不能太便宜了你。” 褚云原以为会放了自己,心里窃喜不已,听到后来顿感失望,凌声道:“你……要干什么?” 猛大师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道:“褚道长正直有力,行侠仗义,甚为武林倚重,却会有你这个有辱门风、丢人现眼的兄弟,他曾对我说,与你已情断义绝,一旦相见,绝不留情,便要取你性命。 才说到这里,即见褚云身形一个弓缩,箭矢也似地直穿而起,直向着侧面通道落去。 却是有一条人影较他更快地闪身而出——双方一经接触,褚云爆喝一声,掌中软枪猛然抖起,分心就扎,来人双掌一合“啪!”的一声,已把他直刺而前的蛇形枪尖拿住。 “白眉鹰”褚云一挣未能挣脱,只觉着左面半身经络,竞如同毒蜂蜇了般的疼痛,才知道先时为老和尚所扫中的一掌,虽经自己调息运气了甚久,表面似已无碍,其实仍然根深蒂固地盘据在身,心里一凉,直如冷水浇头,同时手上一松,掌中枪已被对方夺出了手。 面前来人,敢情又是一个和尚。 长身鹤立,瘦削白皙,年岁当在七旬左右,一望而知是一名有道高僧。 忍大师。 本寺的方丈师父,想不到忽然现身,加入战局。 “白眉鹰”褚云在连番受挫之下,哪里按得住心里的一口怨气?怒啸一声,右手云龙探掌,分开二指便向对方眼睛上插去。 目睹及此,忍大师的一声佛号尚还未及出口,褚云的这只右手已吃忍大师闪电般的一个搪势架开——老和尚的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绝顶厉害,原是当年达摩祖师“开山七式”之一的“妙手翻天”。 只可叹“白眉鹰”褚云长居关外,对于这等佛门高招竞是昧于无知,俟到发觉不妙时,哪里还来得及闪躲,即为老和尚旋风般快捷的手掌,一掌击中头顶。 “砰!”脑血四溅。 “白眉鹰”褚云啊呀二字还未及出口,即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登时一命呜呼。 猛大师“啊——”了一声,为之一呆道:“师兄你……” 各人眼看着忍大师一反常态,以这等凌厉手法惩罚来人,真个怵目惊心,一时沉寂无声。 猛大师呵呵一笑,高宣一声:“无量佛!”目视向忍大师道:“师兄你何以对此人下此毒手?阿弥陀佛——”言罢连连叹息不已。 “猛师兄何出此言?”忍大师面色一冷道:“今日之势,你我面对群魔,再也难存菩萨心肠,好人是做不得了。” 话声一顿,后退吩咐道:“把这厮尸身收拾了。” 连同前番的“阴阳剑”百里昆,现场陈列着两具尸体,血腥四溢,使人欲呕。 小和尚奉命把两具尸体抬了下去,猛大师走向忍大师身边慨叹一声道:“师兄有所不知,这厮虽是罪该万死,但是其兄紫霄宫的褚道人却颇有侠风,且与我有过一段交往……当年……” 忍大师不待他说完,随即哈哈大笑道:“猛大师不必多虑,那褚道人老衲也是认得的,他日见面若有怪罪,由老衲一人承当就是——” 说到这里,微微合目,长长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道:“此番相会,正邪不容,三天以前,老衲与本寺达摩堂众僧,已在佛前许了重愿,为保全本寺一脉香火,实已难容鼠子张狂,不得已只好拿起屠刀,更何况朱施主宗室大业,万民所赖,既是寄住在本寺,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猛师兄,你且收起你的菩萨心肠,我们所要对付的是一群魔鬼,不用非常手法是不行的,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猛大师呵呵一笑,合十接道:“这些话何劳师兄交待?实在说吧,我们来此之前,早已下定决心,誓与鼠子周旋到底,师兄你的临江寺,如今固若金汤,依然存在,可我的栖霞古刹,七百年基业,如今已名存实亡,老衲还有什么好姑息顾忌的?哈哈,好呀,师兄既如此说,咱们就暂且先脱下袈裟,拿起屠刀,大干一场,有何不可?” 休看是得道高深的两个出家人,在谈论及此,同仇敌忾,却也杀气腾腾,较之一般武林江湖人物,更无少让。 这位栖霞古寺的老方丈一口气说到这里,白眉怒张,目射精光,分明怒由心起,正如所言,已似收起了菩萨心肠。脱下袈裟,顿为江湖人物。所谓的“替天行道”——便是如此吧! “哈哈……”忍大师宏声大笑着,执起了猛方丈的双手道:“这就对了,猛师兄,降妖除魔手是不能软的,师兄你的心一硬,我们这边就有救了,阿弥陀佛,请恕我手黑心辣,硬拖你下水,这可也是不得已的啊。” 猛大师被这位素所敬重的师兄弄得啼笑皆非,其实他此来早已下决心,势将与敌人不共两立,这师兄却犹恐他心意不专,一再意气相激,这么看来,眼前“白眉鹰”褚云之死,倒似他有意促成,用心在造成自己一方与对方的誓不两立,却是如此一来,旁生枝节,倒使得自己日后难见故人,假如武当山的褚道人为此发难,自己将何以自处? 忍大师见他面有忧色,不由猜知其心事,微微一笑道:“褚道人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怪罪于你,人是我杀的,要怪怪我,这边事情一了,老衲当亲自上武当山找他请罪,听凭发落,这样该好了吧。” 猛大师慨叹一声,苦笑道:“师兄说哪里话?老衲岂是诿过怕事之人?只是褚道长与我交非泛泛,有些于心不忍而已——也罢,容得此间事了,我二人一并结伴同往,听凭他发落就是。” “由你,由你。”忍大师双手合十,微微含笑道:“我还要借你帮我一个大忙,猛师兄,你多多偏劳吧。” 猛大师双手合十道:“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才说到此,即见前廊飞快闪出两个少年和尚,一路纵驰如飞而近,见了两位方丈,立时止步。 “何事惊慌?”忍大师面色一沉道:“是至愚差你们来的?” 二僧合十见礼,一人恭敬道:“正是至愚师父差我们禀知方丈,达摩院吃紧,敌人数百,分乘十艘战船来近,至愚师父惟恐寡不敌众,特来告急请命——” 忍大师嘿嘿一笑,宣了声“无量佛”,目射精光道:“我早已料着了,你们先回去,我自会应付。” 二僧应了一声,合十而退。观其进退,轻功甚见根底,可以想知这临江寺正同于栖霞寺一般,寺里和尚多擅武学,大非可欺。 猛大师白眉一扬,嗔道:“贼子可恶,师兄快快定夺,如何自处?” 忍大师笑道:“这就是了,我正要请师兄帮这个忙,敝寺达摩院位在山下,与本寺间隔虽不算远,到底来往有些不便,烦请猛师兄与无叶师父以及贵寺四大弟子去那边坐镇,会合敝寺达摩院的八十余僧众,据险而抗,当可无忧。” 猛方丈哈哈一笑道:“师兄放心,达摩院就交给我了,事情紧急,这就去吧!无叶师弟先一步已经去了,我们这就下山。”手势一挥,随即匆匆率领山明水秀四大弟子离开。公子锦转向忍大师抱拳请命道:“弟子也愿去达摩院效力,请方丈差遣。” 燕子姑娘说:“我也去。” 老和尚摇头笑道:“两位不必急于一时,叶师父那边自有安排,请随老衲先行下山观战如何?” 公子锦看了燕子姑娘一眼,彼此会意,这个和尚佛法通玄,每有奇招,颇令人不可捉摸,眼前既然如此说,应是有他的道理,且放下心来,随他安排就是。 忍大师说完了这句话,即放步前行,二人亦即快步追了上去。 老实说,如果没有老和尚的接引,两个人要想从容来去确实还要费些周章,那是因为山上接二连三地布置了许多厉害阵势,除了叶老居士与忍大师的智巧慧思之外,还有杜先生的玄妙九宫妙法,十分厉害。二人虽然事先早已经由专人指点,却也未敢大意。 眼前老和尚头前带路,行走起来极见轻松。 公子锦、燕子姑娘紧随其后,眼见他一路起落纵跃,身法极快,有似行云流水,一双宽大袍袖左舞右摆,看来极像是大雁的两翼——在这双翅膀的扇拍之下,他整个身躯看来往往是凌空而行,脚尖像着地又似不着,点、挪、腾、飞,沉若山岳,腾似飞云,真正前所未见的大家身手。 公子锦看在眼里,心里顿有所悟,方自识出,对方所施展的正是记忆中,佛门至高无上身手——“阿难大扑腾”身法。 ——这身法过于离章、虚幻,是以多年以来、也只所人谈起,人云亦云罢,实在难以想象它是真的,自然也就更加难以想象出有朝一日,自己能够目睹。 妙在老和尚这般施展,当然不是故意存心卖弄,那么他的用心为何? 一念之兴,公子锦顿有所悟。 当下,他立即摒弃一切杂念,专注于当前忍老和尚的“阿难大扑腾”身法——虽然眼下他还不能断定真的是不是这套身法,但是无论如何,这套身法的离奇古怪,实已深深吸引了他。 燕子姑娘在他身边笑赞说:“妙呀,看这个和尚……”忽然发觉到公子锦的专注一致,顿时不再吭声——对方身法奇快无比,有似行云流水,略有疏忽,已倏乎念外,再想抓住,归入思维整理,可就太慢了,可是她依然记得了几式身法。 一番龙腾虎跃,眼下已临山底。 忍大师定住身形,回身哈哈一笑,双手合十向二人道:“二位小友可认得老衲施展的这套身法?献丑,献丑。” 公子锦合十为揖道:“晚辈拜受了,今天总算长了见识,敢请见问,老师父所施展的这套身法,可是传说中佛门无上身法‘阿难大扑腾’?” 燕子姑娘“啊”了一声,脸上神情极是惊喜,似为公子锦一言提醒。 忍大师呵呵笑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俱是有福之人,这佛门‘阿难大扑腾’可是甚少在人间出现,若有那智慧之人见了识透,心领神会,那可是福气不小……哈哈,你二位自家审酌吧!” 说完转身大步前行。 二人对看一眼。 燕子姑娘痛惜地道:“糟了,我可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居然没有认出来是这一套功夫,唉呀……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公子锦心里自有盘算,看向燕子姑娘问道:“你比我聪明,应该记住了一些,对吧。” 燕子姑娘点头道:“对呀,不过只是七八个零碎身法,连不上又有什么用?” 公子锦听知大喜道:“这就行了,回头等空下来的时候,我们演习一下就行了,这套功夫难在下盘,我已用心记下了他下盘身法的运用以及几个特殊的转变,并默默算了一下,这‘阿难大扑腾’共是二十八个转变式子,有了下盘的运用,再加上你我记下的零碎身法,也就八九不离十,差不多了。” 燕子姑娘拍手笑道:“妙呀,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有心计的人,这大概就是佛门所谓的‘智、慧’吧!我娘就常常说我聪明有余,智慧不足,我还有点纳闷儿,既然聪明怎么又智慧不足呢……今天总算在你身上看出来了一点……” “你就别夸奖我了,看。”公子锦手指前方道:“老师父在前面等我们呢。” 忍大师果然站在一丛树林旁,身边有几个疾装劲服的和尚,刀光闪烁,如临大敌。 同时,他们也听见嘈杂的人声,传自滨水对岸——不用说,那边已有了情况,或是已经开了打。 围在忍大师身边的是八个和尚,那个随同栖霞寺猛方丈而来的中年健僧“无叶和尚” 也在其中。和尚们俱已脱下了宽大的袈裟,换上了紧身衣靠,各持刀杖。无叶和尚右手持刀,左手是拐——此人在沙门久负盛名,据说身上有真实功夫,新近方自法场脱难,此番上阵,新仇旧恨齐集心头,兵刃在手,看上去杀气腾腾,大非早先的慈悲形象。 公子锦、燕子姑娘来到当前。老和尚似已吩咐完毕,几个和尚匆匆离去。 忍老方丈转向二人嘿嘿笑道:“这叫官逼民反,别以为出家人就可以任人宰割,今天也叫他们见识见识和尚的厉害,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乃遁身入林。 老和尚依然在前方带路,树林显然也布置有阵势,二人在老方丈带领之下,有似穿花蝴蝶,左右闪跳,翩若游龙,不消片刻,已来临江一面。 这里搭有一道婉蜒长桥,直达江心小岛“达摩院”。目前,敌方十艘铁甲战船,远泊隔江对岸,正面与达摩院所在之“小神州”相峙,尚还不曾波及这里。远远望去敌我双方似已展开拼搏杀戮,刀光剑影,喊杀声时有所闻。 三人一踏上桥,即有一僧跃身而前,向方丈报告道:“那边打起来了,猛方丈正在布置飞石阵,这玩艺儿早先演习过,可厉害啦。” 说话的和尚,不过二旬左右,年轻气盛,似乎并不曾把这一场甚或可能全寺毁亡的杀劫看在眼里。 老方丈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这名弟子道:“你要特别小心,不可大意,注意敌人极可能由水里过来。” 小和尚说:“方丈师父放心,猛老师父早已关照过了,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全精水功的。” 一面说,小和尚还特地撩开了短衣下襟,里面穿的是水靠。 这小和尚人更机灵,嘻嘻一笑,一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在公子锦、燕子姑娘身上转动不已—— “二位侠客的大名我久仰得很,回头这边事情完了,我想去拜访公大侠,你得教我一套功夫。” 公子锦思念当前之急,原无意与他搭汕,却是老方丈的出奇镇定,给了他甚大信心,小和尚的纯洁乐天,亦有几分天趣,便向对方打量了几眼,越觉他质朴内实,且眼神莹莹内蕴,两边太阳穴隆起老高,分明内家功力极有根底。一念之见,不禁使他对眼前小和尚大感兴趣。 “这位小师父法号怎么称呼?” “不敢当,小僧明月,是达摩院第三代弟子……小僧入门才不过半年……”看了老方丈一眼,他笑嘻嘻地说:“我过去是俗家弟子,老方丈特别对我垂青,说我有慧根,就把我引渡过来了。”转向老方丈道:“是不是方丈师父?” 忍老方丈一笑说:“话太多了。” 明月小和尚伸了一下舌头,正巧桥那一边,一个和尚举手招呼,他就应了一声,向着眼前各人举了一下手:“我——弟子告退。” 身子一摇,翩若惊鸿已飘出几丈之外,再一纵身已到了长桥彼端。 燕子姑娘笑赞一声:“好轻功。” 老和尚注视着他的背影,默默点头道:“此子一身功夫,确是本寺诸弟子之冠,只是性情轻浮,难成大器,还得好好诱导才行……”公子锦道:“小师父神情饱满,既为方丈师父亲自渡引,想必有一段特别因缘,说不定这位小师父很可能将是贵寺未来光大山门之弟子亦未可知。” 忍老方丈呵呵一笑,宣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这番话倒也不无见地,有关此子皈依佛门,这其中还有一番不为人知的故事,改天再说吧。” 说话的当儿,前面达摩院已有了情况,一片云板声当当震耳,显然颁布了新的战况命令。 原来敌人十艘铁甲战船,已有了动静,其中两艘鸣鼓而进,在一阵乱矢如雨里,急势而进。 于是——猛老方丈发动了攻击命令,云板声后,一阵乱石冲天飞起,满天飞丸,顿时间,耳听得一阵“砰砰……”声响,已有七八块巨石发向船身,直震得二船前仰后翻浪花飞卷,不用说,站立船身连发怒矢的清兵,当场就有数人被这些天上落下的石头,打得脑浆迸裂,成了肉饼。 直吓得二船清军魂飞魄散,慌不迭鸣金收军,却是第二排飞石又自发出,有似一天繁星样地自空而降。 原来达摩院所在的“小神州”满栽梓树,四面环拱,形成良然屏障。 猛老方丈便是将这些天然屏障加以利用,成为攻敌的利器——其方法是将这些树身上的枝叶削净,形成光光的直干,在直干的前端,用麻绳编成二尺圆径的网兜。 这附近河滩原有无数鹅卵石块,大小不一,取用不竭,将树干弯下及地,以藤套束紧,即可任意将石块装入兜内。 如此一来,顿成无数飞石炮阵。 攻敌时,只须将藤套一松,树干便自然弹起,兜内卵石飞蝗般撒向当空,殒石一般落向江心,这等阵仗,较诸火炮的杀伤力更有过之,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马无能抵挡,便是眼前的铁甲战船,也鲜能招架。登时,即在第二波乱石飞雨里,被砸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船上的人死伤无数,自然一个个也都名副其实地成了落汤之鸡。 却有三人登波临水,施展轻功,直扑而上,袭上了小神州——不用说,三个人俱是深精武功的大内卫士,却是这般情况之下,在面对着在摩院如此严谨的防守之下,实难望能讨得了好。 三个人各着蓝织缎官衣,头戴红缨便帽,各人手执着一口长刀。 其中一人,身法矫健,显然是施展飞燕抄水的轻功登涉岸边,却是一上来即遇见了对方最厉害的人之——无叶和尚。 无叶和尚其时以逸侍劳,敌人方一登岸,即为他迎头赶上,掌中沙门戒刀,搂头劈脸直下,猛劈过来。 这人也非无能之辈,脚下方一登岸,即迎着了无叶和尚的来势,只见他双手向上一举,一声脆响,已架住了劈来的戒刀。才知他手里横持着一条银光闪烁的软链——竟是一条九股银丝的蛇形软枪,对方的一刀,正好劈中在软链的正中,随着这人的两臂一振,竟将无叶和尚的戒刀弹起尺许来高,当知其臂力非同小可。 来人身子不高,瘦骨嶙峋,驼背拱腰,一张雷公脸,尖嘴猴腮,煞是怪异。 对于大内宫廷那些嚣张的卫士略有所知的人,当该知道其中最为杰出的“十三飞鹰”,而“十三飞鹰”中更有六人是顶尖的高手,其中一个,人称“醉鹰”宋平,便是此人。 ——这个人幼承异人传授,轻功极是杰出,即使较之十三飞鹰中最为杰的“飞天鹞子”唐飞羽亦不逊色,此番亲自押船上阵,想不到一上来即为对方飞石阵势所乘,若非他杰出的轻功,几至身遭灭顶之灾,内心之惊忿自可想知。 无叶和尚一刀不中,心中暗惊,即知对方非是易与之辈,怒叱一声,第二次纵身而上,掌中刀撇出一片刀花:“唰!”直向对方咽喉劈去。 “醉鹰”宋平“嘿”一声,向后一坐,对方这一刀扫着他的喉颈滑了过去。 嘴里怒啸着,倏地一拔身,轻若云烟般已到了对方身后:“唰啦”一响,亮出一点寒星,照着和尚后心就扎。 无叶和尚猛回头,掌中刀“倒点天灯”,叮一声,激发出银星一点,随即把对方蛇形枪头磕开。 二人势子一般的疾,一个前扑,一个后转,于此兵刃交磕的一霎,两只手掌竟然也迎在了一块。 “嘿!”——吐气开声。 像是云端猝分的一双大鹰,呼地向两侧而分,功力竟似相匹,却是这个宋平另有诡诈,沉肘甩掌的一霎,竟由他的袖口里打出一溜子银星——“子午透骨钉”。 ——这是一种大内特制的暗器,每一枚细小的颗粒,都是多角菱形,约有蚕豆大小,上面喂有剧毒,一经中人,能使伤处溃烂炎肿,甚至有性命之忧。 无叶和尚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会有这么一手,俟到发觉不妙,已是闪躲不及,只觉着右肩头上一阵奇热的痛,已吃到子午透骨钉,狠狠地钻进了肉里,紧接着手膀子一阵发酸,掌中戒刀竟是再也举不起来,当地一声落下地面。 “醉鹰”宋平一声凌笑,紧跟着一个快蹿,直扑而前,掌中蛇形枪随身而进,“毒蛇出穴”直向和尚心窝上扎来。 无叶和尚一惊而退,本能地一抬右手,才知道这只手齐根酸麻,竟是动弹不得。 耳边上“呼”地一阵子疾风扫过——一个人自空而降,像是由他头顶上直落下来。 随着这人的疾快下落势子,掌中闪烁的长剑,已迎着了对方的蛇形枪尖。 锋利的剑刃,竟生生把对方的蛇形枪尖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醉鹰”宋平“啊”了一声,才似忽然明白过来——敢情对方手上使的兵刃,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刃。 施展宝刃的,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不容他再向对方少年多打量,公子锦已飕然腾身纵起,掌中宝剑闪烁出一道银虹,直向他当胸猛扎了过来。 “醉鹰”宋平一惊后仰—— 对方长剑银河倒卷也似地,直由他胸前划了过去,冷电也似的剑锋,竟在他前胸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顿时间鲜血淋漓。 宋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叫,脊下打挺:“嗖!”弹纵出两尺开外,落在长桥一端——轻功端的了得。 老实说,这一剑他着实伤得古怪。感觉着对方剑锋少说还应距离自己有半寸的距离,却仍然伤着了,这就证明了一个事实——对方那口剑,果然是一口世所罕见的宝剑。 “醉鹰”宋平这才惊觉着不是好兆头,把来时的那一种优越感觉,打消了个净尽。 猛可里面前人影闪动,现出了个窈窕少女。 “姓宋的,你的死期到了。”那个姑娘陡地执出长剑,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杀招:“你大概不认识我了,我姓杜,杜雪燕,那一年,你领头剿家,逼迫得我们好惨……” “醉鹰”宋平陡地打了个哆嗦,仿佛是记起了这么回事,那是为当今天子效力,承办一项叫“靖肃”计划的任务,事实上即是一项彻底的暗杀任务——对于当今犹存的前朝二十三名潜逃臣子的追杀行动。 可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哥儿十三个奉命行事,每人身上少说也背负着百十来条命案,谁又能记住其中的一二个漏网之鱼? 却是,被杀害的丧家之户,对那般残酷的刽子手却记忆深刻,即使烧成了灰也忘不了。 眼前人影飘动,公子锦,无叶和尚,分由两侧包抄,断了对方的去路。“醉鹰”宋平即使轻功再好,也难以逃开这三人的连锁阵势。 杜雪燕——燕子姑娘,她用可怕的眼神儿向对方瞧着,显然是早年那一幕杀家的惨剧又复重现眼前……母亲和哥哥的惨死,血淋淋如在目前,从而生出的仇恨也就格外强烈。 她用着异常尖锐狠恶的眼神向对方这个大内杀手怒视着,随即向公子锦无叶和尚道: “这个人由我一个人来对付,你们别插手。” “醉鹰”宋平忽然觉出了不妙,一声冷笑道:“老子失陪。” 身子一晃,一缕轻烟样的,已是两丈开外,落向河岸一边,身法之快,翩若飞鹰。 却是,他这里身子方始站定,杜雪燕也已随后紧跟而至,她的轻功是出了名的好,恰如“燕子姑娘”这个称呼。 “醉鹰”宋平今天可真是百事欠吉,遇见的三个敌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就以眼前这个少女杜雪燕来说,那一身杰出的轻功绝技,简直出乎意外,即使较之自己也毫不逊色。 一念及此,这位大内一向有杀人阎王之称的内廷卫士,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只觉着一双眼皮连连跳动,意味着可能大不吉祥的凶险之兆。 杜雪燕却已不给他缓和之机,清叱一声,跃身而进,掌中剑“独钓寒江”,爆射出一点银星,直向宋平前胸挑来,剑势轻灵,一如空中流星。 “醉鹰”宋平“嘿”了一声,掌中的半截蛇形枪蓦地一个反卷,反向燕子姑娘短剑搭来。 ——他此刻已不复先时之嚣张跋扈,一连串的重创,早已使他成了惊弓之鸟,眼前只求能逃得活命,便是十足万幸。 杜雪燕决计是放不过他,哪里肯就此善罢甘休?眼前见他短枪来势甚急,玉腕轻振,掌中剑“分花拂柳”,陡地飞回怒转,施展师门最称杰出的剑招“剑中三绝”之一的“一弯明月”,霍地由下而上翻起。 这一式奇快绝伦,乃是丁仙子当年最称诡异的剑招之一,燕子姑娘是她最爱的义女,又是得意高徒,自然尽得其真传实授,眼下为报母亲惨死的血海深仇,自然手下无情,无所不用其极。 “醉鹰”宋平略一惊措,眼前奇光刺目,对方那口短剑竟神出鬼没地自头顶上落下来,其势之突然快捷,一如天光罩体,简直无能闪躲。 剑光乍缓,一落即起,起落的剑影,有如一团旋光,随着剑势的扬起,抛起了老大的一颗人头,直冲起丈许来高,紧接着一股血泉,五月里花炮也似地喷了出来。 “醉鹰”宋平这一次可真是“大醉不起”了——少了脑袋的身子,蓦地往前一栽,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现场就像是下了一阵雨样的酣漓……却是这阵雨是红色的……是鲜红的血……
十一 宋平死了。 现场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杜雪燕也呆住了——说真的,自从她习武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杀人,眼见着对方的身首异处,怒血喷涌,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几乎吓呆了。 “姑娘走吧。” 公子锦洞悉她的感触,在一旁道:“这些人为恶多端,死有余辜,你可不能手软,咱们接着再干吧。” 话声未已,一条人影,已由身边河岸拔起,以奇快速度,欲向对岸扑去。 公子锦自是放他不过,一声轻叱,自后跃进,唏哩哩一声抖出了长剑,直向对方背后扎去。 这人身材瘦小干枯,一身蓝色官衣,手脚处绑扎得十分利落,施一口弧形剑,貌相若猴,身手甚是利落。想是与宋平共同踏波上岸二者之一。既能冲破重围,当知武功大有可观。 果然,即在其身后紧蹑有几名僧人。 一个和尚大声嚷道:“不要让这家伙逃了,他伤了俺们的人,可是毒啦。” 话声方落,蓝衣人右手平伸:“咔!”的响了一声,已由其腕下打出一件暗器,直向公子锦咽喉要害射来,公子锦眼明手快,长剑轻起:“克!”一声,已把来犯暗器劈落剑下。 却不知暗器里藏有古怪,随着劈落之势,只听得“波!”地响了一声,自其内飘散出大片黄烟。 公子锦其时也已注意,当下顺势一个反身,纵出丈许以外,才发觉那团黄色烟雾,已然见风而散,飘逝无踪,却是后来追上的几个和尚不察,一片喝叫声里,竟有两个倒了下来。 杜雪燕原待向对方追去,见状即时中止,急向倒地和尚扑去。 只是这片刻耽延,来人那个瘦削蓝衣汉子已遁身数丈以外。此人行踪怪异,分明是施展诡异暗器的能手,乍见前法得逞,迫不及待回手又打出一团物什,出手黑忽忽一片,再次向公子锦身上掷来。 公子锦料定必有古怪,乃不用长剑招呼,身子向侧面一偏就势用“百步劈空掌”法,呼地一掌,向空中物什击去。 “轰!”地响了一声。 原来竟是个炸药包儿,这厮果然诡计多端,所备暗器五花八门,无不恶毒。 眼前这个炸药包儿,内藏硝石硫磺,一经炸散开来,爆射出万点飞星,霎时间,四下里皆有了回应,但听得一阵子劈啪作响流焰四窜。 现场年轻和尚,虽说武功都不寻常,到底阅历不丰,几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吓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对方蓝衣汉子遁离当前。 蓝衣人其实并无战志,只是为图脱身而已,此刻眼见同伴惨死,自己孤身无援,早已魂飞魄散,偏偏这“达摩堂”所在,地当一处孤岛,与临江寺连着一道细窄长桥,要想逃命,只有攘过长桥到达彼岸才行,是以他不顾一切地向桥上疾驰怒冲过去。 站在桥前的两名少年和尚见状大喝一声,举刀以迎。 蓝衣人弧形剑一偏,劈头直下,却又临时一偏,改劈而封直向两个和尚横扫过去— — 于此同时,“咔!”地响了一声,自他袖子里子出了银星一点,向二僧之一咽喉射去,正是前此所施的恶毒伎俩。二僧不明就理,其中一人举刀迎劈“波!”的一声,散出了大股黄烟——公子锦在后面见状,惊叫一声“小心!”却是晚了一步,两个少年和尚已由空气中有所接触,大叫一声,相继昏倒地上。 蓝衣瘦汉乃得抢身而进,飞跃桥头。 公子锦那里容得,怒叱一声,待将飞身跟进,蓦地耳边上“嘘……”一声—— 一个人吐气轻微地道:“少施主稍安勿急,且容厮进入本庙,老衲自有擒他之法。” 公子锦闻声止步,心里暗暗一惊,左右打量一眼,并不见有人在侧,心里一动,才自恍然,原来对方分明是在施展传音入秘的异功在与自己说话,由口音里不难听出正是本寺方丈忍大师所发。 一惊之下,循音以看,果然不知何时,忍大师已改立侧岸,正含着微笑,向自己微微点头,旋即转身离开。 “这老和尚有一套,你用不着操心。” 说话的燕子姑娘已含着微笑来到了近前,一转身说:“来,咱们到这边瞧瞧。” 由于这一阵猛烈的石炮攻击,已把眼前这片宁静的地方变成了火辣辣的杀戳之地,沿着江岸四周,和尚们无不精神抖擞,严阵以待,可笑的是,清军以那等排山倒海阵势,间以船坚炮利,却限于地势关系,竟不能擅越雷池,一时间竟成了隔江相峙之局。外-J。 公子锦杜雪燕并肩快步,来到了岛屿另侧—— 这里形势险峻,临水所在,皆是起伏岩石,高矮巨瘦,形式各异,异在经过长年江水冲激,风雨浸蚀,石面上形成了蜂窝也似的大小斑蚀,而石质表面,由于水族的繁殖,蛎贝交叠,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巨瘦不一的狼牙棒,向空而举,设想着,若是人畜登临其上,定当被刺伤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却又水浅石出,般不能泊,无形中大大防止了敌人进攻。 清风徐来,水波时兴,几只翠羽水鸟调啾起落,啄食着浅水石岸的水草小鱼,显然并不曾因为先时的厮杀所惊乱。 左方江面纵横辽阔,布置着清廷来犯的船阵,这里水浅,大船难以行驶,是以那浩浩阵势的战船,也只能远远对峙,未曾动过这里泊岸的念头。 公子锦飞身而起,落向一块凸起的礁石上,才知道足下石块,石质尖锐,几欲穿鞋而入,忙即提吸真气,猝然间体重大为减轻,随即游目四盼。 这一打量,竟为他看出了一桩奇事,由不住“咦!”了一声。 杜雪燕聆听忙即纵身过来,落在公子锦侧边一座石笋之上,待要向对方发问,随即她自己也发现了—— 即是在一堵高起的礁石后面,神秘地藏匿着一艘小船——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使他们二人俱吃了一惊,一时不约而同,腾身而起,向着那小船泊处纵身扑近——那是一艘设计精巧的蚱蜢小舟,头大尾小,两舷向内侧卷起,以至于剩下的座舱小得可怜,最多不过容纳二人。 小船的藏匿,分明颇有心机,紧紧地贴着礁石泊岸,设非是二人先时落身之处的那个角度,简直就不能发现。 杜雪燕紧接着纵身而起,落在小舟之上,细细打量一番,回身向公子锦点头招呼说: “你来。” 公子锦亦落身其上,似乎意味着有什么事发生了,果然杜雪燕以惊讶的口气道: “不好,有人混上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看!”壮雪燕手指船头道:“这绳子还系着,说明有人从水面过来了。” 可不是,舟绳巧妙地系在一块内侧的小小石礁上,如果不是立身船上,简直看它不真。 这就证明这条船并非无主之物,不是偶然漂泊过来,船上的人由此登岸,很可能此刻仍停留在岛上,仍在这里抑或已潜赴临江寺主殿?可就耐人寻味不得而知了。 公子锦哼了一声,他细观察着足下小船,转向杜雪燕道:“你看来者到底有几个人?” 杜雪燕说:“这么小的船,我猜只有一个人。” 公子锦点点头:“我猜也是,看来他已潜身登岸,此人轻功极高,难道说清廷卫士里竟会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不——”杜雪燕说:“他不是清廷的来人。” 她随即展示身法,一连三数个起落,飞身上岸,公子锦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也来到岸上。低头看时,一双脚尖俱已为水所湿。杜雪燕情形亦然,二人相视一笑,皆有些汗颜。 杜雪燕娇躯扭动说:“来。” 娇躯略转,已纵身丈外,仍在游目四盼。 公子锦近身道:“发现了什么?” 杜雪燕说:“我是在想,很可能这个人就在这小岛上,也许就藏身在这附近。” 公子锦说:“何以见得?” “你想呀!”她说:“刚才咱们是从那边过来的,临江寺防备何等严谨,有叶先生老方丈等亲自坐镇,全寺内外更布置有厉害阵势,什么人能有这个本事擅越雷池?当然……不过……” 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顿,眉头略略一皱,缓缓又道:“……这可又得要看看是谁了,要是来人是敌人阵营里的顶尖人物,那可也是难说呀。” “所以,我认为这人就在这小岛上……”、 “对于这人千万不可轻敌。”公子锦低眉细审,目光逡巡道:“你看,以你我轻功而论,在涉水上岸时,尚且会多少因下了些许痕迹,可是这个人却……” “嗯,”杜雪燕点头说:“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说他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你的意思呢?” 公子锦道:“莫非是他又来了?” “谁?”杜雪燕说:“木三?” “对了!”公子锦说:“这人极可怕,不过,他新近为叶先生所败,难道还敢再来?” “那可也难说,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说不一定他心怀仇恨,二次上门也说不定……” 杜雪燕“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们俩联合起来,今天就来斗一斗这个怪物,我走这边,你走那边,咱们分头并进。” 原来达摩院所在的这个小岛,方圆不过数里,除了一面高山以外,余皆植满高树,既高又直,沿岸环生,形成了一面屏障。 杜雪燕所谓的分头并进,乃是二人持相反方向左右包抄,以期能夹击对方于途中,这个方法倒是很好,随即左右分道快速前进。 炮声隆隆,烟屑四散。 江心的清军战船像是等不及,直向达摩院这边展开了猛烈的炮火攻击,仍是因为射程不足,炮弹不及落中寺院便自坠落,达摩院这面以逸待劳,只是按兵不动。 原来清军有了前此教训,再也不敢贸然以大船移近,实在是达摩院这边的飞树石弹阵势过于厉害。只是若长久相峙,清军战船的炮火掩护之下,终有泊岸之时,双方一旦接近到船上炮火威力可及之时,达摩院这边可就难免吃亏,是以寺庙方面深为了解,无论如何也不容许对方接近,他们虽没有岸炮迎战,但是这种绳网飞石的应战策略,毋宁说,更适合于目前情况,射程亦远,却是清军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有能料想到的。 公子锦施展轻功,一路飞纵起落,绕向达摩院后翼方向——这一带树丛更密。只见数十僧众,赤膊上身,各人守护在两三株树木旁边,这些树干俱经巨力所弯,兜中石弹像是出巢之蜂样地乱发齐出,用以狙击水面来船,实在是足以致命的一击。 看到了这些,公子锦心里很安慰,忖思着敌人若想攻占这弹丸小岛确实不易,自然就遑论临江寺了,自然,若是对方不惜代价,大军犯境,可就又当别论了。 公子锦置身丛林,一面打量盘算眼前情势,脚下转动,即向林内潜入。 ——他以为这是此处唯一的一片林地,倘若敌人真的混身岛上,非在这里掩藏不可。 他的这个猜测还真没错,还真有个人藏在这里。这个人与其说是藏在这里,不如说是“埋伏”在这里更为恰当,或许是正在等什么人吧? 一眼看见了公子锦,白皙的脸上随即纵现出微微笑纹,配合着他的那般风采,给人以无限温馨的感觉。 哪里像是敌人?简直是故人重逢,或是温文儒雅的一个前辈长者。 公子锦顿时为之一惊,猛地定住了身子。 由于对方那么温文莞尔的笑,简直给人以“如沐春风”般快意,一上来已经把公子锦戒备在心里的敌意消除了一个干净。 他几乎连“谁?”这样的正常反应都忘了出口,只是看着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发起愣来。 一袭灰衣,宛如匹缎,俊眉朗目,异常起眼,虽然已是中年之后的两鬓飞星,看在眼里却是那么的神采焕然,俊雅脱俗,大非寻常人士。 ——这个人这样的一副外貌,也给人一种先人为主的见地,说明他的“当然”不是恶者。人总是免不了以外貌取人,而且这“第一个”入眼的印象,最是重要。 “在下……” 稍定之后,公子锦忍不住抱拳见礼,表明了他的内心疑团。 “先别管我是谁。” 灰衣人含蓄着初见时的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公子锦,温和地说:“说说你自己吧,你大概就是那个叫公子锦的少年后生子吧,幸会,幸会。” 说时微微点头,脸上的笑意更为盎然。似乎他已认定了对方这个年轻人便是公子锦,根本无需对方出言证实了。 “那么,你是……”公子锦越加起疑道:“对不起,恕我冒昧,在下是从哪里来的?” 正是这个疑问,突然使他警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以及来者不善。 本能地公子锦往前踏进一步,心里的敌意,猝然使他力贯丹田,劲道抖擞,暗地里有了备战之机。 灰衣人顿有所警,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摇了一下头,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先不要激动,小朋友。”白皙的手微微按了一下,讷讷接下去道:“回头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有个朋友么,就等她一块来吧!” 公子锦怔了一怔,原来自己与杜雪燕刚才的举止,对方这人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是神态温和,却也明显地摆明了他的敌意。” “啊——”公子锦恍然有悟道:“你是铁马门来的吧?” 灰衣人摇摇头,温和地笑说:“当今天下只有铁马神木令这个门派,没听说‘铁马门’这称呼,这一点你要先弄清楚。” “对!”公子锦说:“就是铁马神木令!在下可是从那里来的?” “你以为呢?” 灰衣人仍然倚身半截枯干,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挽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袖子——因为袖面过于肥大,这一挽起来,便把那一只白皙的修长素手现出。 那是一只十足读书人的手,手指细长,却又蓄有晶莹白洁的长长指甲。 此人衣着亦甚考究,丝质长衣做工极精,灰色嵌有暗花的素面,光洁如新,一如匹缎,原已给人雅的感觉,再衬以鹅黄色的细绸衬里,那就是一种大家的清贵气息了。 公子锦下意识地已感觉出,对方来人的非同小可,绝非等闲之辈,心里已有了不免一战的准备。 灰衣人确是好涵养,尽管是处身敌境,依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微微把身子站好了,抖了抖身上宛如整匹缎子的长衣,扬了一下双手,他莞尔一笑说:“后生子,你这是要跟我动手吧,来来来,在你朋友还没来到这前,咱们先玩玩,不碍事的。” 那口音夹杂些苏杭的味儿,却又有一半儿北地燕赵之音,真正让人莫测虚实。一阵风起,树林里万木齐摇,发出了哗哗声响,也摆动着灰衣人身上长衣,尤其是身后下襟部位,陡地被飘荡而起,灿匹疋缎,劈啪作响,衬着对方那般修长躯体,白皙面容,真正是“玉树临风”。 公子锦真有点被对方这般神采弄湖涂了。 他到底是谁? 不过,转念再想,那“铁马神木令”一门四堂,组织庞大,高手如云,手下子弟多逾数千,其中闻知名姓者,已多不胜数,隐姓无名者更不知凡几。且先不论他是哪个,倒要领教领教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竟然如此托大狂妄。 心念转动间,已打定了主意。 “好吧,那就开罪了。” 话声出口,公子锦霍地腾身跃起,翩若飞云,直向对面灰衣人头顶掠到。 这一手公子锦早已揣度在胸,其势极快,令人防不胜防。随着他飞云狂风般的身势,乍起即落,却于将下未落之际,右脚飞出一式“点天心”,尖风破空,直向对方面门印堂穴上踢来。 好快的势子。 灰衣人身子不动,那一泓微微笑丝,甚至于仍然还挂在他的脸上,只是这番悠闲镇定,己大大显示着来人的莫测高深。 公子锦当然识得厉害,只因灰衣人左面肩头的微微隆起,那意思也就是说,公子锦若不及时撤招,接下来灰衣人必有出乎意料的杀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必将是出自对方左手。 所谓“桀女窥帘而未出其意已动”。真正的高手对招,极具警戒性,感触尤其敏锐细微。以眼前论,公子锦仅由对方灰衣人左肩的微微隆起,即能测到对方的出手之式,自是难能可贵。 一念之警,公子锦顿时止住了踢出的脚,借势走势,整个身子就空一个疾翻: “呼!”地折出了七尺开外,一片云样的翩跹,已落向灰衣人身子左侧。 虽然是见机得早,躲过了对方极可能的一式厉害杀手,却使得公子锦心里颇不平静,一颗心是“通通……”跳动不已,下意识里已认定了对方是个强大劲敌。 反之,灰衣人的表情一如先时模样,两只手高置前腹,脸上依然含蓄着浅浅的微笑,这番镇定不啻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 公子锦身势既经展开,自不能中途退缩,随着他身子的向前一伏,两只手闪电也似地已自抖出,一式“双龙探海”,直向对方颈项左肋两处要害插过去。 当然,他此刻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对付当前这个疑为“大敌”的人,任何出手都先留有退路,即以眼前“双龙探海”一式论,亦有阴阳两面不同出手,端视对方反应而定。 灰衣人灰白色的两道长眉霍地向上挑了一挑,随着他左面身子的微微一偏,左手袍袖“呼!”为之挥出,大片袖影里,显示着极其强劲的劲道,直向公子锦两手飞卷了过来。 公子锦自然知道厉害,一式云里翻身:“呼!”地飘出七尺开外。身子一经站定,自觉出对方强大的袖上功力惊人至极,晃了一晃,由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灰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进招,抖了一下袖子,缓缓说道:“动手过招,光凭机警是不够的,必需胆子大,否则便毫无制胜之机!” 依然是带着微笑,他说:“后生子,你只管放胆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真实功夫,不要紧,我不伤你就是。” 话声未已,公子锦已陡然进身。 似乎连灰衣人也未能料到,公子锦已切进了他身侧战圈——这一式巧妙的身法为“天南堡”紫薇先生所亲授,为“六随”身法之一“花气袭人”,顾名思义,当知其动作轻微到无形可循。 灰衣人“噢……”了一声,倏地扬动右掌:“叭”一声,已与公子锦击出的手迎了个正着。 公子锦已知对方的绝非易与,出手也就格外谨慎,这一掌内力充沛,足足有七成功力—— 却是对方大非等闲,公子锦掌力方吐,已觉不妙。原来发出的力道,宛若隔空击掌,一任力势万钩,却都全然推进了虚空。 对方灰衣人那只绵软仿佛无骨的手掌,更像是一只柔软的吸盘,一下子把公子锦所发出的功力,全数吸入了掌心之内。 这番感觉,对公子锦来说简直前所未有。 两只手掌如胶似漆,一下子粘在了一块——灰衣人微笑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神秘感,更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试探,从而使公子锦觉出了不妙。 发自灰衣人掌心的强大吸力,力道至猛,直仿佛欲把公子锦全身精力吸取干竭而后己——一阵剧烈的战兢起自后者心底,才自警觉出对方灰衣人的厉害,却是由于一上来的无知,着了对方的道儿,心里一急,也就顾不得再存忠厚,势将与对方生死一搏了。 这番感触,瞬息万变。 公子锦一念之兴,右肩微耸,以气催剑,那一口新得的“碧海秋波”长剑铿锵声中,已出鞘半尺,大蓬剑气,有如一天飞针样,直向着灰衣人当头罩落下来。 前古神兵利器,自非等闲。 灰衣人即使功力再高,也万难以肉体迎敌剑势。这等古神兵利器,历经前人数代剑术高人相袭,本身已凝具了无比前人功力,即是所谓的“剑气”,是以公子锦略以急念相催,便发挥了眼前作用,倒不是他本身功力已有了更高境界。 灰衣人面色一变,“嘿”了一声。 公子锦立刻感觉到先时传过来的大股吸力为之解除,紧接着对方修长的躯体,已似锦缎一匹,修地向空中倒卷而起—— “呼——”一飘丈外。 饶是如此,也似慢了半步。 随着公子锦挥出的长剑,光华璀璨,有如银虹倒卷,灰衣人纵然技艺卓越,却也始料非及,眼看着他翩若惊鸿,迎风倒卷的身影,一朵白云样的轻飘,落向眼前一株老松横出的枝桠——却是随着剑光过处,已把他灿若匹练的长衣下摆,大大地削下了一片,飘飘然落向地面。 对于一个自尊感极强的武者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奇耻大辱。 灰衣人甫自落下的身子,随着松枝颤抖,左舞右晃,风摆残荷般地不停摆动着,却是脚下站处纹丝不动,轻功中“固磐”功夫可谓极致矣。 “小伙子,好剑招。” 一丝冷笑泛自灰衣人脸上,随着他微微抬起的右手,大股冷森森的气机,自他掌心排出。 公子锦顿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阻力,横置身前,试着向前移动一下,亦是不能。 “小伙子,你的这口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碧海秋波’吧!哼哼!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一霎间灰衣人脸上现出了阴森的杀机。 “不错,就是这把剑。” 公子锦这一剑虽然未能予对方人体伤害,却已明显遏阻了对方气势,尤其是大片剑光的渲泄使对方一时深为困惑,到底这凌厉的剑气是出自公子锦本身的功力抑或是宝剑本身所凝聚? “很好!”灰衣人讳莫加深地微微点头道:“这把剑据我所知,并非为你所有,应该是在一个姓徐的手里,却又怎么会……” 公子锦虽不知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却可断定必是一非常人物,武功之高,不可思议。 蓦地他想到了一个人——“冷面无常”桑桐。 此人是“铁马门”第二令主,身份仅次于总令主云飘飘,犹在“神眼”木三之上,生平行踪桅异之极,神龙见首不见尾,飘忽无常,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莫非是他。 心里这么想着,再向眼前上下打量,便觉得有几分相似。只道“冷面无常”必然形象异常阴森可怖,却未料到竟是如此潇洒人物,倒是始料非及。 只是这一霎,对方那张异常儒雅斯文的脸,被激怒了,神态一经转变,顿觉无限阴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尤其光华闪烁,诡异莫测。 “说,这口剑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话声出口,松枝颤颤,一片白云样的轻飘,他却又落向地面。 公子锦注意到此人身法,起似飞云,落如白鹤,特别是落沾地面一双脚步,极似践踏在一张天鹅绒上那样轻微而不着力道——这般功力他是省得的,便是传说中的“地腾” 术了。 一念之惊,由不住直向面前人投以注目——“这个人到底是谁?” 却是这个念头方才兴起,对方飘若白鹤的身子已猝然袭近眼前,一股巨大的风力,随着对方临近的身形,扑体而前,公子锦方自觉出不妙,这股风力已似一面无形的罩子,陡地将自己实实罩定。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一当公子锦发觉,其时已无能回避,随着灰衣人前进的身子,一片袖影直似一面利刃,霍地向着公子锦脸上直劈下来。 公子锦心里一惊,本能地以剑而迎,却是那一只拿剑的手已不似应有之灵活,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全身浴于深水之中,自不能如意快速施展。 灰衣人并无意伤他,只是志在夺回他手中的那一口“碧海秋波”。公子锦长剑方自向上撩起一半,只觉着右手“曲尺”穴道突地一麻,紧接着持剑的虎口一阵子发热,长剑“碧海秋波”已在巨大的力道下,几欲挣脱。 公子锦这才发觉到原来手上宝刃已吃对方长袖卷住,却是这一口前古神兵,汇集了太多的前人“内无菁气”想要硬力夺取,诚然不易。 两相力扯之下,散发出匹练也似的一道白光,光华之璀璨,前所未见。 随着这一道眩目的奇光,两个人忽地分开来,有如雨后双飞的燕子。 公子锦庆幸着手里的长剑并不曾脱落,却是那只握剑的手连根发麻,已无丝毫力道。 一个念头陡然兴起,对方灰衣人竟然能以长袖卷缠自己手上宝刃,自己这口“碧海秋波” 前古神兵可谓“无坚不摧”,何以他竟能安然无事?以此而观,这个灰衣人功力之高简直不可思议了。 灰衣人何尝不是这样? 以他素日纵横来去,自视极高个性,竟想不到今天在对方一个少年后生手上两番受挫,这令他大生意外,好生奇怪。 “咦——” 一个笑靥,显自他岭峻的脸上,多少也有些自嘲的意味,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对方。 “这一手‘金蝉出壳’施展得好,看来是百里老儿亲手传授的了。” 面色一沉,他随即挑动长眉,正要说些什么,却似机警地向左面偏了偏头。 即在这一霎“嘶”一阵尖风破空而至,一丝极为细微的银光直向他右脸侧面袭来。 灰衣人信手而拈,一、二、三——那是极其美妙的三个姿态。不像是迎接暗器,倒像是游戏手法,或是变戏法儿的江湖术士拿捏糖球那样的轻松。 三枚极为细小的银色钢珠,已拿在了手中。 暗器的手法已透着高明,须知,这类细小的物什,设非是施展者具有极为精湛的弹指内力万不可为,对方的精时更在于一霎间,连续发出了三枚,指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促使灰衣人面现惊讶的,并非是对方精明的弹指功力——却是三粒大小仅如黄豆的银色钢珠本身——“无名子”。 一丝惊讶兼具怒容展现在他脸上。 或许是意味着对方这个人的即将现身,他便不能也不愿在此逗留。 “哼——”向着公子锦微微一笑,露出如贝之齿:“我们的缘分不够,这一次就到此为止吧。” 话声甫落,右臂高举,右手下按,一如箭矢般射空而起,依然是取势于身边大树,足尖落处,适当树梢,亦只是轻轻一点,紧接着一个急杀腰,双袖开处,一如野鹤盘空,忽悠悠迤逦而下,霎息间已达十数丈外。 这附近怪石林立,嵯峨峥嵘,用以人身掩饰,万难为人发觉。眼看着灰衣人下落远方的身子,有如飞云一片,倏忽间已厕身其内,云烟也似地几许飘动,便自消失不见。 公子锦忽然警觉,一紧手中剑,待将腾身追蹑—— “嗤!” 一个轻微的声音止住了他,紧接一条纤细的人影闪了一闪,燕子姑娘已俏立当前。 “是你呀!”公子锦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你来得正好,刚才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燕子姑娘轻叹一声,怪神秘地道:“好险呀,他总算走了。” “你说的是谁?”公子锦问:“是刚才那个人?” “当然是他。”燕子姑娘睁大了眼睛说:“你知道他是谁?” 公子锦怔了一怔,一时不知何以作答。 燕子姑娘说:“云飘飘!——你好险呀!” “云飘飘?” “就是他!”燕子姑娘说:“你还不知道?除了他谁能有这么大本事!要不是我在暗中帮了你一个忙,哼哼……你可要吃大亏了,最起码,你手里的这把宝剑一定要被他抢去了。” 公子锦确实吃惊不小,他原本震惊对方灰衣人的盖世奇功,就揣测出必非一般等闲人物,只是却没有料到竟会是云飘飘这个传说中当今黑道最厉害的魔头,聆听之下也是不胜惊骇。 “那……岂能就这样让他跑了?”公子锦痴痴的看着燕子姑娘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云飘飘?”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说实在话,谁也没本事能制住他……我们追也是白追!” “那……” “你先别急。”燕子姑娘讳莫如深地道:“麻四叔已缀着他了。” “四先生也来了?” 公子锦轻叹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到刚才与对方动手经过,兀自不寒而栗,看了燕子姑娘一眼,不禁面上讪讪接道:“原来你们都来了,却看我一个人在跟他动手,丢人现眼。” “你可别这么说。”燕子姑娘说:“刚才情形我跟麻四叔确实都看见了,你知道吧,我们距离很远。” 她用手指了下那边的一片石林说:“我跟麻四叔就藏在那边,不敢太靠近了,麻四叔说这个人太厉害,眼前他的动机不明,还不是跟他正面冲突动手的时候,让我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公子锦点点头,想到疑为云飘飘的灰衣人那般倏忽来去的行动,不免令人狐疑。 燕子姑娘异样的眼神盯着他,似笑不笑的说:“刚才的情形我可紧张透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告诫叫我不要现身出来,我早忍不住出来跟你一块对付他了,可是这么一来说不定还真坏了事了。” 公子锦不解地问:“这又怎么说?” “你听我说呀!” 说时,燕子姑娘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娓娓接道:“你还记得藏在石头缝里的那条小船么?” 公子锦点头:“当然记得,看来就是他……这个人他真的就是云飘飘?” “错不了。”燕子姑娘说:“麻四叔这么告诉我的,那还会错?” 她神秘兮兮地接说道:“当时我情形是这样,麻四叔原来也留意到了那条小船,和我们一样猜测出有人混上了这个小岛,等到我们发现时,你们已动了手,当时我真替你捏一冷汗,真怕你会遭到不测。” 公子锦说:“谁说不是,这人果真厉害,若非是他手下留情,我只怕早已遭到不测。” 燕子姑娘摇摇头,含笑说:“那倒不会,这个人最是自视清高,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至于对一个素来不曾见过面的人下手。不过,当时我真的很为你担心就是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提醒我叫我不可妄动,我一定会现身而出,可是那么一来,后果就不可测知了。” “为什么?” “第一,这个云飘飘武功太高。” 燕子姑娘脸现惊悸地接着说道:“即使我们俩联手,也未见得就是他对手,一旦为他制服,那可就麻烦了。” 公子锦忿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我就不相信。” 燕子姑娘一笑说:“你先别气,这可不一定,你想万一咱们俩被他制服,点了穴,拿我们作为人质……唉呀!那可是丢人到家啦!” 公子锦总是气不过,又气又笑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那一边传过来阵阵骚动声,似乎是寺方发动了第二波的飞石阵势:“噗通通……” 巨石落水声时有所闻,进攻的清军阵势,也以船炮回击,轰轰炮声震耳欲聋,激发起的水花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在目。 公子锦一惊道:“又打起来了。” “别急!”燕子姑娘说:“咱们先别动,麻四叔说要我们等着他回来,他还有话要交待你。” 公子锦感慨地道:“看来今天是不能善罢甘休了……云飘飘这个魔头既然亲自出动了,形势可是已危急万分……”、 说到这里,忽似有所忆及,奇怪地看着燕子姑娘道:“我还忘了问你,你是怎么让云飘飘忽然不战而退的?当时我看见了你发出的暗器‘弹指飞星’,难道他受伤了?” 燕子姑娘瞧着他一笑说:“谢谢你啦!你可太高估我了,我要能伤了他也就好了。” 公子锦不禁被她弄糊涂了。 燕子姑娘看着他说:“你还不明白?我那一手‘弹指飞星’人家根本就没瞧在眼里,只用两个手指头就接着了。” “可是他怎么忽然不战而退?” “妙就妙在这里了!”燕子姑娘低头一笑说:“我不说你当然怎么也不明白的,其实这手功夫是我由我娘那里偷学来的。” “那又如何?” 公子锦更不明白了,一头雾水地向她看着。 燕子姑娘说:“这一手弹指飞星,固然不足为奇,妙在那三粒细小的暗器‘无名子’,却是我娘所专宠,片刻不离身的东西。”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恍然大悟。 “哦——” “你明白了吧!”燕子姑娘睇着他,俏皮地说:“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自然,当他忽然意识到我娘亲自现身,袒护你,情形就大有不同……” 公子锦点说:“原来如此,令堂丁仙子当真神威盖世,想不到连大名鼎鼎的云飘飘也会对她畏惧三分。” 由是他不免想到那夜麻四先生与他谈起的一段有关丁仙子与云飘飘曾经相恋的往事,印证于今日此刻,果然言之非虚了。 “这就是感情的微妙之处了。”燕子姑娘说:“其实若论及武功,我娘一直是很推崇他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俩往后却互相心存忌讳,避不见面……这又为什么,真让人纳闷儿……就像现在,一看我娘的暗器,他就走了。” 公子锦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任何一对曾经相爱又复决裾分离的恋人都可提供答案,即“由朋友进而恋人易,由恋人返为朋友难”。看来这一对武林中的奇人,不仅仅是行事怪异,即使在爱情的道路上,也历经曲折,大异常人。 他二人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只见眼前人影闪烁,麻四先生已现身当场。 “唉!”见面顿足一叹,麻四先生说:“这人真不愧是黑道魁首,一身功夫高极了,真正是来去无踪。” 公子锦怔了一怔。 麻四先生说:“我和老和尚先时费尽苦心布置的手脚,想不到在他看来简直形同虚设,要不是他急于求去,说不定咱们今天在他手上还要吃大亏。” 眼前情势紧张,不是说话时候。 说话的当儿,其实早已敌我恶战到了紧要关头。原来敌方虽在岛人顽强的飞石攻击抗拒之下损失惨重,却仍有一二艘快船拒险涉岸,十数名大内高手,更是奋不顾身,杀上岸来,喊杀声响彻四野。 麻四先生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人影晃动,两名大内武士已趋近前。 燕子姑娘娇叱一声,率先纵身而前,双指合并,直向对方这人前额点去。 来人高冠敞衣,双袖生风,生就一张钟馗的脸,一脸的大胡子,嘴里“嘿”了一声,左手起处,把一口银光四射的牛耳短刀由袖下翻起,直向燕子姑娘腕上削去。 却是燕子姑娘放他不过,她果然身手不凡,那一只纤纤细手霍地向下沉,不退反进,只一下已拿住了来人持刀的手。 轻叱一声道:“去。” 对方貌似钟馗的汉子,声随人起,呼一声,已撂出七尺开外,“叮当”声中,手中短刀已脱手摔落。 公子锦更不怠慢,身形猝起即落,左足挑处,已点中那人前胸穴脉要害,后者“吭” 了一声,便倒地不起。 其时,燕子姑娘与麻四先生,已分别迎着其他敌人,战在一起。 他三人俱皆不世高手,一经出手,极是可观,不消片刻已把首途蹿进的来犯敌人全数就歼。 敌人虽冒死进犯,有三船靠岸,但岛上僧人拼死效命,片刻间把来犯的敌人全数就歼。 随即又有敌船一艘泊岸,却为四下部署达摩院的和尚援前例,诱敌上岸,一举而上,喊杀声中全数就歼。 这一仗无疑大获全胜,从而使得守护岛上达摩院的弟子得到了一个经验——诱敌上岸,合围歼之。 果然极妙。 由于这番运筹得当,在接连如法炮制的运施配合下,来犯的十艘快船,不及一个时辰,已全数消灭干净。 大江上雾气蒸腾,墙倒揖摧。敌人一面早已不复先时盛况。那些为天上飞石所中的战船,固然溃不成军,被砸得肢体破碎,惨不忍睹,侥幸过江抵岸的几艘快船,更是自投罗网,上岸送死。 看看不是好兆头,随即由敌人后方传过来一阵子“当当……”鸣金收军声,第二拨船阵不待前进,便自撤回,一场来势极大的进攻阵势,便自如此不堪一击的以“惨败” 结局而收军。 大江上满是破碎的船肢,惨死的清军随着波动的浪潮乍起又落,引来了无数沙鸥,交织出一幅劫后凄离的奇惨图画。 经此一败,清军一面无疑元气大伤,看来暂时已无能为患。临江寺或能苟安片时,却也是弥足珍贵了。
十二 一缕淡淡清烟,自仰首的银质鹤口中徐徐吐出,空气中随即散出浅浅的一种野柚子花的香气。 ——这便是三太子日常最称享用的“七宝安神散香”了,此香为神医陆安,根据三太子的体质,特殊调制配成,功能培元固本,补中益气,对于习武的人最是有用。 日来在徐小鹤专心医治下,三太子的病势已大为好转,或许已到了重要的医疗关头。 却是敌我攻战也已到了紧要关头,对于临江寺一面将如何避免在关键时刻与对方的接触至为重要。 此刻的聚会,所要讨论的重点正在于此。 “阿弥陀佛!”忍大师双手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目光注视着正前方徐小鹤道: “依姑娘之见,三太子的病势已大为转佳,目前显然是到了关键时刻,你看,还有几日耽搁?” 徐小鹤说:“我看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她声音转低了,小声道:“方丈师父是知道的,我此刻为他施展的‘子午神针’是遵从陆师父指导的方法,在每日子午二时下针,用我本身的真气,贯穿太子本身的真气,一同运行周天,如此施展,最忌干扰,尤其是现在正当要紧时刻,是千万不能出岔子的……” 忍大师徐徐点头,转向侧首的叶老居士道:“老先生你看呢……你看三天之内,能保住不生意外么?” 自发苍须的叶照,冷冷哼了一声:“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需如此…… 从今天起,老和尚与我轮流坐镇‘湖心楼’,绝不容这里有片刻差池,小鹤姑娘你大可放心,只管全力为太子施展医治就是。” 徐小鹤展眉笑说:“老居士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随即她转向一旁端坐久不发言的公子锦道:“公大哥怎么不说话?燕子姐姐呢…… 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公子锦“哦”了声说:“麻四叔邀她在前山设防,说是有几处关隘有了缺失。” 忍大师点头说:“不错,我也发现了。” 他转向叶老居士说:“看来敌人阵营里确是大有能人,别人都还好办,最让老衲担心的是云飘飘,还有‘神眼’木三——老居士,你说云飘飘这个人下一步的动向如何? 难道他真的会在乎丁仙子就不来了?” 叶照“哈哈”一笑说:“当然不会,果真如此,那他就不叫云飘飘了。” 各人心头一震,还不十分弄得清老居士话中之意。 叶照看向各人说:“这个人我虽与他素昧平生,可是他的为人作风却是略知一二,要么他就不插手,只要插了手就不会半途而废,哼哼……昨天他的现身,我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萍踪一现,又匆匆而去,这件事看似与丁仙子有关……其实也只能解释他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丁仙子见面而已,至于说因此就打消了来犯的念头,可就太过于天真。” 顿了一顿,他随即又道:“他还会再来的,杜姑娘的那一手也只能奏效一时,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识破……这个人太可怕,令人防不胜防,确实应对他多加小心。” 有关这个黑道第一号魔头的生平传说,各人均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燕子姑娘固然知道的多一点,也难窥全豹。此刻就连叶照老居士也这么说,足见云飘飘其人的神出鬼没,难以匹敌,一时间,大家都不再出声。 沉默了一会,忍大师才自宣了声佛号,讷讷说道:“话虽如此,我看他对咱们这边也心存忌讳,除了丁仙子以外,我看他对老居士你也存有戒心,要不然……他早就来了。” 叶照严峻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 “这话倒也不假……我谅他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说时他缓缓伸出胳臂,像是“伸”了一个懒腰那样——即由他身上各处骨节,克巴巴传出了一阵子轻响,由是换动另一只胳臂,照样施展,一如前状,又传出了一阵子响声,头上散发在这个动作里,耸耸欲立,那一张黄焦焦的瘦脸,立时着了一片红晕,随即精神大振。 公子锦见此,顿时心里有数,却也有些纳闷儿。 他早知此老一身内外功力出神入化,已达炉火纯青境界。大凡一个人在功力达到如此境界,必有其独特练功之秘术。观诸眼前此老施展的一手,正是他所景仰,传说中的一式秘功——“洗天髓”——只是他又何以在此刻人前施展? 君子所见略同。 忍大师微微一笑,方要开口,却似忽有所见,蓦地向侧面轻叱一声道:“谁?” 话出人起,“呼”一声,已自位上旋身而起。 公子锦却也识得了先机,二人一前一后相继飞身而起,向着右面敞开的轩窗扑出。 似乎就在他二人起势之前,窗外轻风飘送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俟到忍大师公子锦双双落定,其人早已杏如黄鹤。 湖风轻起,现场飘送着有如野柚子一般的淡淡清香…… 公子锦心头一惊,顿知不妙,立时止住了呼吸,忍大师自然也警觉到了。 却听得“噗通!噗通!”位立楼前的两名站班弟子,已双双倒地不起。 眼前人影翩跹,叶老居士宛若大鹰般已自室内扑出,随着他翻动的一双大袖,排云赶浪般兴起了一阵子巨风:“呼——呼——”几下,已将眼前异香扫除干净。 忍大师身形一转,猛然腾身而起,落定于两丈高的飞檐一角。 却也只“登高一窥”而已,随即飘身而下。 “好快的身法,去了……” 叶居士“哼”了一声,身形骤起,以极快的速度绕着湖心楼走了一圈,返回,定足,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随即,向着方自步出的徐小鹤道:“里面怎么样?” “没事儿。”小鹤说:“先生住处在南面,没沾着。” 她显然指的是那阵子内含奇毒的淡淡清香。 其时,老和尚和公子锦已相继把倒地的两名弟子搀扶坐起,却见后者二人脸色苍白,垂首合目,就像是喝醉了酒那般模样。 叶老居士上前看了一会,哼了一声,暂不说话。 公子锦与忍大师已各自施展手法,以内家真气灌注掌心,向二人前后心略施抚按。 他二人并不曾交换意见,却是所见略同,手法殊途同归。 两名少僧在二人如此施展之下,各自发出了一声长长呻吟,随即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 “好奇怪的毒香。” 徐小鹤嘴里说着,也已走了过去。 “是毒么?”叶老居士讳莫加深地冷笑着:“我看未必,不信姑娘你去看看他二人的瞳子就知道了。” 徐小鹤怔了一怔,正要弯身检视,老和尚已自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不要看了,老居士说得不错,他二人不是为毒气所伤。” 各人都为之一呆。 “那是什么?”徐小鹤仍然小心的检视了一下二人的瞳子,奇怪地点头道:“不错,不是中毒,那又怎么会……” “哼……”叶老居士一连哼哼两声,反问忍大师道:“老和尚,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忍大师纳闷的摇摇头,又宣了一声佛号:“这事可是太过蹊跷……什么人有如此能耐?老居士你看呢?难道是丁仙子她来了?但是她又为什么……” “当然不是她……” 叶老居士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锦惊道:“这人来得轻巧……难道我们刚才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不至于。”叶老居士摇头说:“她没有。” 叶老居士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却并不急于解开答案。随即他腾身而起落向湖边一块屹立的太湖石上,弯下身子看了看。 “这就是了。”他说:“好轻功!”随即飘身而下,便一言不发地进入房中。 公子锦看了徐小鹤一眼,两人俱是一头雾水。 “阿弥陀佛——”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讳莫如深地向二人点头道: “二位少侠可曾听说过一门叫做‘满园清芬’的气功秘术么?” 公子锦“哦——”了一声,惊讶道:“知道……” 徐小鹤接口说:“听过……我听师父说过,听说这是华山紫云霄无为轩主的独门秘功,无为轩主百年前坐化之后,这门功夫便已失传了,又怎么……” 老和尚点头道:“不错,就是这门功夫,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说完亦不再多说,向楼内步入。 “咳——”公子锦看着和尚进去的背影干咳了一声,转向徐小鹤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走向公子锦,小鸟依人样地道:“依你之见呢?刚才事情太快,我还没弄清楚,这到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公子锦一笑摇头道:“我也糊涂了。” “你听见什么了?” “一声冷笑。” “一声冷笑?” “一声女人的冷笑。” “女人……” 徐小鹤一脸扑朔迷离地瞪着他:“这又会是谁呢?怎么又会出来了这么一个神秘的女人?” “我也是百思不解。”公子锦说:“谁能有这个本事?我原本也怀疑是丁仙子…… 可是她又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现身来开这个玩笑?” “当然不是她。”徐小鹤摇头说:“而且,叶老居士刚才也说过不是她了。” 回想方才情景—— 正在屋内谈话,叶老居士忽然莫名其妙地展示了他奇特的功夫,便在这一霎,事情发生了…… 公子锦点头道:“原来他们双方在暗中已经较量上了。” “谁?”徐小鹤仍然有点糊涂:“谁跟谁较量上了?” “叶老居士跟暗中的那个人……”公子锦终于明白过来,看着徐小鹤:“你还不明白?” “我什么也不知道!”徐小鹤赌气地看着他,嗔道:“你到底说不说呀!神气个什么劲儿!不说算啦!” 像是真生气的样子,把头一偏。 公子锦一笑说:“怎么气到我头上了?我也才明白一点,你想想看刚才的情形…… 老居士怎么会好好地忽然施展出他独门功夫呢?原来那时他已发觉到有人在暗中窥伺……” “噢……”徐小鹤点点头:“那……你是说……” “所以他才会忽然显示了一手独门功夫,警告来人,叫那人量力而为,知难而退。” “原来如此。”徐小鹤微微点头说:“高呀!我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公子锦说:“非但……,而且,他们必然早已动手较量了,老居士在展示那一手秘练功夫时……我明白了,你知道吧,事实上,他们早已较量上了,而且……。” “而且怎么样?” “而且……”公子锦微微摇了一下头:“我可说不准……” “唉呀……真急死人了。”徐小鹤瞪大眼睛:“怎么,你也学他们给我来玩这一套,我可是真恼了,不理你了。” 公子锦暗笑道:“别恼别恼——这可是我自己瞎猜,对不对可不知道,是这样的— —我是在猜,很可能老居士并没有占了多少便宜,说不定还吃了点暗亏,所以才……” “才被迫施出了他老人家的看家本领。”徐小鹤点点头,忖思着说:“很有道理,他们双方棋逢对手,各显神通,一经较量之后,发觉不妙,才会为对方预留了退身之地,各人全身而退。” “这就对了。” 公子锦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徐小鹤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以老居士那等武功,竟然会……这个人可真厉害,又会是谁呢?” 公子锦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于是道出了方才所见。 “起先,在老居士施展神功之前,我听见窗外水声有异,哗啦一响。” “我也听见了。”徐小鹤插嘴说:“我当是鱼儿掠波。” 公子锦摇摇头:“不像——那时我就留上意了,接着就听风檐上铃声叮叮,就知道不对了……那时候可没有起什么风……” “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觉老居士有些异常,那样子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什么‘我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可记得?” “嗯!”徐小鹤点点头,十分钦佩地看着公子锦道:“你真细心,我记起来了,老居士当时是说过这句话,接着他老人家就展示了他的独门秘练功夫。” “这门功夫叫‘洗天髓’”公子锦说:“早年我师父紫薇先生跟我说过,是一种道家秘练的功夫,有‘陆地升天’之妙,功夫成了以后,可于呼吸坐卧之间伤人于百步之外。” “哦——”徐小鹤讶然道:“怪道呢!所以对方才不甘示弱,施展了一手‘满园清芬’以为回礼,这么一来,他们俩果然是不分上下,好厉害呀……” 公子锦说:“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不是丁仙子,天底下哪里又会跑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真让人百思不解。” 徐小鹤问:“你怎么断定是个女人?” “第一,”公子锦说:“那冷笑是女子的口音。第二,你当然也知道无为轩主是个女人,而且,那‘满园清芬’是属于‘坤’道功夫,男人是不能练习的。” “这……” 两个人可真是越说越糊涂了。 “冷笑的女人口音,也许还可以摹仿。”徐小鹤说:“就像戏台上的小花旦,男人装作起来,比女人还像……只是那一手‘满园清芬’可就太令人费解了……哎呀,这可把人弄拧了!” 公子锦心里一动,正要据此推理,面前人影一闪,一条妍丽窈窕身影已现身当前。 二人已是惊弓之鸟:“唰”地左右双分,待将向来人出手,才发觉对方竟是燕子姑娘。 “瞧把你们给吓的。” 燕子姑娘嘤然笑说:“什么隐秘的事,外人还不能听么?殿下可醒了,正在问你们呢。” 说时,这姑娘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只是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一脸的鬼精灵样子。 徐小鹤脸上一红,轻啐一声道:“少胡说!”便上前扯住她说:“刚才你不在,这里可生了一件怪事,咱们等会再说吧,殿下现在哪里?咱们快进去吧。” 三人并肩而行。 燕子姑娘侧视公子锦,挑动细眉说:“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锦“嗤!”一笑:“又一个糊涂虫。” 实在懒得再重复了,拿眼睛瞧着徐小鹤道:“回头你跟她说吧!”再向燕子姑娘道: “这事一半时说不清楚,回头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聊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站住脚刚要说话,对面门开,麻四先上当门现身道:“子锦你来,杜先生有事吩咐。” 一听杜先生有事吩咐,三个人慌不迭地进入。 大庙内三太子、杜先生、叶照、忍大师各人俱已在痤,公子锦趋前问安,与杜、徐、麻四先生各人俱自坐下。 杜先生含笑道:“少侠来得正好,我这里刚刚得到消息,令师紫薇先生押赴的东西已经到了——” “啊——”公子锦一惊道:“这么快。” 杜先生一面由折起的袖角取出了锦书一封,含笑道:“这个你拿去一看便知,事不宜迟,我看你收拾收拾就下山去吧。” 公子锦怔了一怔,双手接过了锦书——见是一封密封的书信,悉知是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差遣,当下收好身上。 杜先生嘱咐道:“此事极为隐秘,必需要依照指示办事,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先生放心,我记住了。” 当下站起来,向着各人一揖,待将转身的当儿,三太子却唤住他道:“公少侠,你多多辛苦了,见了紫薇先生请代我问好,叫他一定要来这里,我们好好聚聚。”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勿念,在下遵命。” 各人说话时,叶照居士一直默坐闭目不发一言。这时忽然睁开眼睛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 公子锦说:“随时都可以,老居士有什么差遣?” 叶照偏头向杜先生问道:“一定要现在走么?” 杜先生一笑说:“略迟无妨,怎么你……” “没有什么”,叶照遂向公子锦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再走,我送你下山。” 听他这么说,公子锦自当遵命,应了声:“是!”便坐了下来。 杜先生一笑说:“这样也好!” 他随即又取出了两封锦书,分交给麻四先生与女儿雪燕,道:“这是你们两个的,一切交待都在里面,拿回去自己看看吧。”即向麻四先生抱拳道:“偏劳四先生了!” 麻四先生接过书信,嘻嘻笑道:“这样正好,老在庙里呆着我闷得慌,最好叫我到山下去走走。” 杜先生正色:“四先生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一趟任务重大,就连小女燕儿,也要四先生多多关照。” 随即叮咛燕子姑娘说:“你的任务不轻,千万不要大意,要多听四先生的关照,不可顽皮。” 燕子姑娘挤弄着鼻子“哼”了一声,偏向徐小鹤小声说:“还是你最舒服,坐在家里不动就行了。” 杜先生哈哈一笑说:“顽皮的丫头,你哪里知道,小鹤姑娘的责任最重,殿下安危全在她一人身上,这一点你行么?” 大家都笑了,徐小鹤含笑说:“杜伯父您可别这么说,雪燕姐姐的本事可比我大多了,将来我还指望着她能教我两手呢!” 燕子姑娘用眼睛白着她,似嗔又笑地说:“瞧瞧这个小嘴多会说话,想生她的气都不行,这样吧,赶明儿个咱们俩互相交换,我教你剑法,你教我医术,咱们俩都不吃亏,你看好不好?” 小鹤拍手笑说:“好!就这么定下了。” 公子锦说:“不行,你们可不能私下交易,还有我一个。” 燕子姑娘斜眼一瞟,说:“又有他什么事。” 小鹤也说:“不行,没有你的份,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 燕子姑娘说:“要学也行,得先交学费。” 小儿女们一番调笑,倒是给眼前带来了一片和谐气氛,全然不像是大敌当前模样。 即在此时,耳边上响起了“当当……”一阵子云板声响,其音悠长,久久不歇。 忍大师“哦——”了一声,即听得门外一人朗声道:“无量佛——方丈师兄在哪里? 老衲请示来了。” 即时现出两名僧人的身影。 各人看时,认出来人正是栖霞方丈猛大师与该寺达摩堂主持无叶和尚。 二僧一改往日宽袍大柚的袈裟装束,俱着紧身灰布衣靠。猛方丈背背青锋,腰挎暗器革囊,衬着他高大直耸的身躯,虽说年逾古稀,却也气势纠纠,不可等闲而视。 无叶和尚豹头环眼,背插双刀,腰间银光灿烂,坠着南瓜般大小的一对流星锤,足踏芒鞋,一双裤管高高卷起,那样子较诸戏台上的“花和尚”鲁智深更见威武十分。 两个和尚想是没有料到,在场有这么多人,更不曾料到三太子朱慈炯也在座上。 虽说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惟此番大义当前,草野奇人以“民族大义”为唯一服膺,如是眼前“人君”大礼,便不能免俗。 忍大师道:“二位师兄来得好,殿下在此,还请见过才好说话。” 猛大师“啊呀”一声,口宣“无量佛”,即与叶大师单手竖掌,向着朱慈炯深深打了一揖。 三太子不敢实受,欠身而起道:“二位师父少礼吧,快请坐下说话。” 忍大师随即为双方作了介绍。 三太子大加敬佩道:“原来二位就是栖霞寺的方丈与达摩堂高僧,你们的事,叶老师父早就告诉我了,好不令我钦佩——” 说时站起,双手抱拳,向着二僧深深打了一躬。 两个和尚慌不迭左右闪身让开。 “太子万不可如此,折煞和尚了。” 一时双双回揖,才自行落座。 三太子原有很多话要说,尤其对于这个无叶和尚单身力抗清军,身陷大狱,几乎丧命的可歌可泣事迹,心存万分钦佩感激,再者猛大师的守正不阿,毁寺全节,该是何等胸襟抱负,诸如此类皆非眼前片言数语可以交待。 只是眼前却不是说话时候。 叶老居士向着二僧点头道:“云板声响,想是敌人再一次进攻来了。” “无妨事——”猛大师说:“对方改了阵势,各位在这里大约也可看知一二。” 恃立窗前的弟子,随即将临江一面的湘帘高高卷起,启开窗扉,至此前眺,大江一面碍于山峰形势,虽不能尽收眼底,却也看个大概。 当下即由三太子带头,各人步向窗边——本日天晴气朗,素日锁山云雾,俱为天风吹开,秋光晨蔼里大江一面尽收眼底。 居高临下,只见近处江面上点缀着敌人来犯的大举阵势,铁甲船壳与敌人侍列战士铠甲刀戈,交映出一片眩目光彩,其势雄伟,不可轻视。 “阿弥陀佛——”忍大师手捏胸前佛珠说:“好一个六六山水阵势,看来此番敌人是大举出动了。” 猛大师银眉频眨,嘴里“啊——”了一声,讷讷道:“要不是有此一观,我几乎被他们给蒙住了。” 原来他们先时在达摩院所距的小岛,因限于形势,并不能对于敌人来犯阵势得窥全貌,眼前湖心楼窗开一扇,乃可补前方之不是。 这一看,使各人俱不禁吃了一惊。 一向深沉持重的叶照老居士也不禁为之发出了一声惊叹,亨了一声道:“老和尚说得不错,是一个‘六六出水’阵式,看来对方阵营里,此番有高人在座了。” 猛大师偏头道:“何以见得?” 叶照“哼”了一声道:“如果只是个六六出水阵式,高明固然,并无玄妙之处,大师父你再看看船上战士的站列方位当知此一战阵的非比寻常了。” 这么一说,各人才被他提醒,打量之下,所见便自不同。 燕子姑娘说:“老前辈说得不错,看来他们是按‘太乙奇门’阵式站立,主座应是梅花瓣的中心了。” 叶照看着他点头道:“丁仙子高徒毕竟不同一般——”目光一偏公子锦道:“贤契你说呢?” 公子锦说:“太乙奇门,隐‘甲’于中,杜姑娘所见,固是不错,只是若是主座居中,岂不与‘六六出水’阵式自相犯克?” “叭!”一声。 手持折扇的杜先生呵呵笑道:“公少侠所见与我正是一般,好一个高妙阵势……唔唔……想不到,想不到,清军阵营里竟然会有这等高明人士?我们这一次可是遇见了对手,切切不可掉以轻心呢。” 燕子姑娘转向公子锦,钦佩的道:“你说得不错,怪不得我娘对你大加赞赏,要我向你多多请教呢。” 公子锦自谦地笑了一笑,这不是客套时候。 由此他也就知道了眼前的这位杜先生,虽说不擅武功,却有奇方,正是传说中古人鬼谷、张良之类的人物,当必熟读兵书,甚悉阵法,是以才得辅佐三太子,辗转乱世,屡脱樊笼之困,诚然令人可敬了。 叶照老居士略点头道:“先生所说极是,若是如此,我们将何以对应?” 杜先生一笑说:“叶老师父你的玄天妙术,我久已敬仰,如何反倒问起我来了?” 叶照哈哈一笑,又转向一旁并立的两位方丈高僧一后者二人其实也各有见地,只是为人谦逊,不喜人前卖弄而已。 “二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其实在场各人俱非凡俗,三人行必有我师,叶照老居士乃自有此一问。 “阿弥陀佛——”忍大师手打问讯道:“奇门遁‘甲’,既非藏在中座,便于五宫中寻觅才是。” 猛方丈哼了一声,银眉频动道:“那也未必,‘神龙摆尾’,以老衲看来,那操持船阵的中枢,也可能不在五宫之位,在后面也不一定。” “妙!”麻四先生也插上一嘴道:“老和尚可真是别有所见,要是这么说,可就麻烦了,依我看来,此阵必出自老贼‘飞天鹞子’唐飞羽的亲手布置,这老儿自恃在天竺随异人学过些异术,每喜在人前卖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叶照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就是他,哼哼,此人自负甚高,那一年在武夷大会上,为云飘飘击败,出了大丑,事隔多年,这一次出来,想是必有所备,却不知云飘飘这个怪物比他更精明十分,说不定此刻就在他的左右,乘虚而入,怕的是他还不知,这一次,要吃大亏,大祸临头了。” 顿了一顿,他随即又接道:“只是,我们却不能坐观其成。” 公子锦说:“老前辈所见极是,云飘飘不会现在出手的,他乐见我们双方厮杀,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各人各抒已见,相继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叶、杜其时也都有了一定见解。 此番交手,临江寺一面固然由忍大师以主人身份作主要部署防守,但中枢大局,却由杜先生统筹帏幄。 敌人船阵既临,双方大举交手已迫在眉睫,临江寺一面,高手如云,更有高明如杜、叶者,可称智珠在握,却是敌人一面以大内“十三飞鹰”全数出动,更兼策动清军水师大举出动,可谓之声势浩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杜先生有见于此,目注猛大师道:“达摩堂一面,幸赖老师父全力防守,眼前敌人这个六六出水阵势,极是高明,事不宜迟,在下这就随二师父亲自到那边坐镇,也好全力对付。” 猛大师点头道:“这样就好。”随即招呼无叶和尚道:“咱们走。” 各人见杜先生亲自往达摩堂指挥坐镇,俱是宽心大放,大家也都知道,杜先生其实早已窥透了对方这个“六六出水”阵式的诀窍奥妙,只是事关机密,不欲事先道出而已。 三人随即向三太子暂时告别,一行匆匆向达摩堂所在的小岛赶去。 看看时候不早,叶照转向三太子道:“殿下也该就医了。”转向徐小鹤道:“姑娘偏劳。” 徐小鹤欣然转向朱慈炯道:“殿下,咱们走吧!” 三太子点点头,慨叹一声道:“因为我这点小病,让大家都操心,真过意不去,我看——” 才说到这里,即为叶老居士的一声长哼给止住了,多年以来,叶照这一位承受先帝托孤的前朝卫士,忠心执著,不辱使命,其间历经万险,才致有了今天小小局面。二十年来朱慈炯随他间关千里,不次搬迁,习武读书,达练人情,艰辛中培养出朱慈炯的超人毅力,旷世胸襟。这一切皆非繁华如锦的宫廷所能臆测和可以达到的。患难、坚进之中二人相依为命,对于三太子来说,叶照是他的严师益友,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挚、微妙,出乎常情一般。 为恐招惹叶照的不快,朱慈炯也就不再多说。随即与徐小鹤转入内间静室,接受一日两次的“子午流注金针”治疗。 天上飘着纷纷细雨。 初夜时分。 公子锦备妥了行囊,按照杜先生锦囊指示,这就打算要上路了,只是叶照老居士曾说过今夜要陪他一起下山,这就不禁令他心存诧异。 日间由于杜先生的亲自坐镇指挥,已将敌人大举来犯的“六六出水”阵势全数击退,敌方受创至深,损兵折将,较之前番更为惨烈。 这一仗由于杜先生识了对方先机,洞悉了对方中枢首脑藏身之处,两位老方丈破格亲自出马上阵,潜入敌营,乃至与“飞天鹞子”唐飞羽等敌方高手短兵相接,交上了手。 就连“飞天鹞子”唐飞羽都挂了彩,在两位方丈联手下,差一点被摘了“瓢子”,若非此人轻功了得,绝难逃脱,猛大师也挂了彩,右腿为唐飞羽独门暗器“喷火毒钉” 所中,差一点也废了性命。 双方一战之后,临江寺大获全胜,敌人鸣金收军,大伤了元气,看来是不会再有这种大举来犯的水师阵仗了。 心悬着猛老方丈身受的毒伤,公子锦颇想亲自去探视一下,却因自己身负的任务重大,不敢少有差迟。 细雨霏霏,洒落在桑皮纸糊就的窗棂上,传出了沙沙声音,蓦然亮起的闪电,紧接着连声滚过天际的串串鸣雷,给这静寂的夜晚,带来了几许阴森。 一片落叶,由树梢上飘落下来。 为水渍打湿的台阶上,飘过来恍惚的一片阴影。 公子锦顿有所知—— “叶前辈来了?请进。” 站起来打开门扉—— 果然,叶照当门而立。 一身黑色油绸子紧身衣靠,头上一顶小小竹笠,宛若乡间老农,这一身装扮,倒是前所未见,看着新鲜。 “呵呵!”叶照笑了两声,进得屋来。 摘下竹笠,甩落其上的水珠,在一张当门的竹椅上坐下来。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可喜可贺。”叶照说:“我是特意地放轻身子,想不到还是为你识透了先机,佩服佩服。” “老前辈在取笑我了。” 公子锦把早已沏好的一碗香茗双手奉上。 老居士接过来呷了一口,说:“白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唐老儿这一次吃了大亏,看来是不敢再轻易冒犯这里,不过,此人诡诈极了,绝不会就此甘心,嘿嘿,咱们等着他了。” 公子锦说:“猛大师的伤要不要紧?” “已经无妨了。”老居士说:“有徐姑娘在这里,总算即时去清了他身上的毒,已经不碍事了,江湖上哪怕是万恶的黑道,也极少施用毒药暗器伤人,唐老头此人卑鄙下流也就可以想知,哼哼,这样也好,我原来并不想下毒手的,这么一来也就无所顾忌了,要是让他犯在了我的手里,哼哼……” 一片阴森,泛自他瘦削的脸上,两只瞳子开合间精光毕现。 ——此老功力已如前番显示,加之他生性嫉恶如仇,这一次为情势所迫,看来已大动杀机,未来发展双方将是大开杀戮,无所不用其极,思来令人忧心。 公子锦情知他此来送行,必有所示。也就稍安毋躁,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叶照再次端起茶碗,长鲸吸水似地将盏中茶水一吸而尽。 公子锦找着暖瓶,再为他续水,叶照摆手说:“不用了。”却又慨叹一声,暂时不语。 “老前辈有什么话要说?”公子锦一笑:“还在为早上的事费思忖?” “哼哼!”叶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人,不错,就是这件事。”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公子锦说:“你当然也知道,我已和那个人较量上了。” 他们是在谈论早晨窗外暗中窥伺的那件事,直到此刻,公子锦仍然讳莫如深,莫名其妙。 叶照一笑,却又深沉地道:“说说你的看法,你以为这个奇怪的来客又是谁?” “这个可就不知道了。”公子锦说:“这个天底下,除了‘冷玉仙子’丁云裳以外,还会有什么女人有此功力?真叫我百思不解,正要向老前辈请教。” 叶照摇摇头,冷笑说:“当然不是丁仙子,你别想歪了,甚至于我可以断定,他不是个女的,是男的。” “啊——”公子锦一怔说:“不是女的……那……他又怎么会施展‘满园清芬’的坤道秘功?” “这就是此人的得天独厚,高妙之处了。” 叶照冷笑着说:“我其实已猜出了他是谁,只是有待证实而已——” “他……是……” “云飘飘。” “云飘飘?”公子锦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 “除了他,再无别人能有这个能耐。” 叶照接着说:“此人诡异万端,过去江湖上对他的传说极是耸人视听,我并不深信,今日一见,我总算相信了,应不是空穴来风。” 公子锦沉默不语,想到了前此丁仙子与他谈到有关云飘飘此人的怪异行径,其中之一是有关此人的性别……雌雄不辨,有人说他是个女的,那可未免太离奇了。 “老前辈,”公子锦说:“你老是说,外面有关他是女人的传说?他明明是个男人,可又怎么会是个女人呢?今晨现身的那人是——” “是他女人的化身。”叶照说:“可惜我们当时未能窥得他女子化身的全貌。” “这太不可思议了。” 公子锦低头寻思昨日与此人见面甚至交手的经过,无疑对其人留下深刻印象,那应是一个拥有华贵高雅气质的儒者形象,何以转眼之间,却又会变了一人,成了“女人” 呢?思虑再向前推,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出现而击败唐飞羽的……一阵风起,萧萧落下了黄叶几许。 公子锦意味着夜已渐深,走过去把开着的窗户关上。老居士的脸色忽然凝重了,却是一言不发。 蓦地他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起,用劈空掌力“呼”一声已把案上长灯熄灭。 却在这一霎,窗上骤雨袭窗样的一阵子哗啦声响,鬼火明灭样地打进来一些物件。 二人其时早已识得先机,公子锦一式滚地旋身,呼地掠门而出,仓促站起的一霎,却才发觉到老居士神鹰展翅样地已掠向对面瓦脊。 值此同时,那透窗而入的一天鬼火已然触落地面:“轰”然声里,着起了大片火光。 原来透窗而入的万点星光,竟是一种特制的恶毒火器,因为硝磺等物什制成,一经着地随即爆发出大片火光,顷刻间火焰平地而起。 这么一来,公子锦势将先在救火了。 好在敌人一面,自有老居士对付。 叶老居士其实早已警觉,即在对方着火暗器透窗之前,人已飞身掠起,夜蝙穿空样的轻巧,已然落向对面瓦脊。 敌人——一个身着锦衣,头扎黑绸的颀长人影。对于叶老居士的猝然现身,似乎吃了一惊。暗器方自出手,身躯向侧面一偏,足下力喘,哧——箭矢也似地已向对面射落。 叶照当然不会放过他,此老嫉恶如仇,敌人的几次挑逗、来犯,早已激起了他的无边怒火,决计对于每一个刺探来犯的敌人都不再手下留情。 眼前这人虽还不知他的真实身分,却由其展现的身手判断,显然极其高吸,绝非一般,是以也就越发地放他不过。 “哪里走。” 嘴里一声轻叱,叶照身子一沾即起,怒鹰搏兔般的快捷,直认着那人落身处扑了过去。 闪电明灭里照见了来人甩肩拧身的一个快速式子:“哧——”一把半尺来长的柳叶飞刀,已由他腕底掷出,直向着叶老居士面前飞来,其势极快,电闪而至。 老居士右手轻翻,骈二指向着来犯的刀锋侧面一点,指力强劲:“当!”一声,已将这口飞刀点落地面。值此同时他的人却并不停留,神鹰天降般已到了对方头上,泰山压顶般坠落直下。 黑暗中难以看清双方是怎么交上手的,在一阵子滚翻扑腾里,来人发出了沙哑凄厉的一声呼叫,身躯在雨地里一连打了两个踉跄,蓦地向着侧面山道上窜去。 显然他已经受伤了。 却是这一霎,他霉运当头。 这个人身子方自掠上山道,迎面一人已拦住了去路。这人俨然绝非等闲,无如眼下负伤,已是惊弓之鸟,蓦地为对方拦住了去路,惊怒中叱了声:“闪开!” 话声出口,双手已霍地推出,形同大风一阵。劲厉的掌风有如一面铁墙样的实在,猝然加临之下,致使对方来人亦难当之,情不自禁地向侧面一闪,锦衣人乃得寻隙扑出,狼也似地突困而出。 来人——公子锦,不禁为之一惊,暗忖:“什么人这么厉害?” 思忖间,只觉着头上轻风一阵,叶老居士已自他头顶上掠了过去。 “相好的,你还想跑吧。” 话声出口,宛若鹰隼般快捷,已袭向身着锦衣的来人身后。 来人“哼”了一声,一式怪蟒翻身,把身子转了过来,迎着老居士迫出的手掌,啪地硬接了一掌。 这一掌可谓之力道十足,锦衣人在原本负伤情况下,可就败象益显。 随着双方掌力的一撤,锦衣人身子大大为之震动了一下,一式“怒龙升天”,身子拔空而起,左手撩处,捞住了一截松枝,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连人带同那截断枝,一并栽落下来。 公子锦自是放他不过,一式海燕掠波,嗖地欺身而进。掌中剑“碧海秋波”唏哩声响,光华交烁如出穴银蛇,锦衣人一式疾滚,却仍慢了半折:“哧——”剑芒吐处正中其右侧肩窝,神兵利器非同小可,这一剑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穿,随着抽出的剑身,怒血如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大片。 “小辈,你敢。” 锦衣人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怒,在雨地里一连两个打滚,危机一瞬间犹不忘施坏,右手扬起,耳听得“波!”的一轻响,自其腕下飞出了一团大如鸡卵的白色弹九,紧接着“哧哧”声响里,冒出了一天火星及大片黄烟。 叶老居士显然早已注意及此,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肩摇处,一片云也似的轻巧,已迎着了对方的来势,右手探处,二指轻舒,只一下已拿住了空中的火球。 眼看着那枚火球,在空中嗤嗤连响,火星四射,却是在老居士二指捏拿下终不能爆开为害。 再看老居士拿着火球的一双手指,其实并不曾真的与火球接触,上下相距半寸有余,竟似虚空着力,将火球拿住一任那小火球在空中团团打转,却不能落下爆炸开来,在空中团团打转,火星四迸,甚是好看。 像是变戏法儿似的这一手绝活儿,其中却蕴含着绝顶的内气功力,若非具有炉火纯青的内家“乾元指”力万万不能如此。 “姓卜的,我已经认出了你了。”老居土面色冷峻地直盯着对方锦衣人道:“山不转水转,没有想到吧,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才知道来人竟是前此大闹栖霞寺与自己结有一掌之仇,人称“鹰太爷”的大内卫士卜鹰。 此人在大内“十三飞鹰”中位列第三,人称“勾魂太岁”,武功极高,几与“飞天鹞子”唐飞羽不分轩轾,最为大内所器重。 那一次栖霞寺双方交手,这位“鹰太爷”更曾与叶照居士结下深仇,当时“鹰太爷” 虽曾全身而退,实则受创不轻,是以怀恨在心,引为奇耻大辱,乃至有今夜单身夜探,纵火寻仇的毒恶行为。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纵火不成,二度交手,依然落在了二人手里。 闪电明灭,照见了锦衣人那一张极其狰狞可怖的脸,这才看清了他的真实长相—— 鹰鼻子鹞眼,生就一张马脸,却在长脸两侧,白绒也似地生着两个球髯,这副长相对于公子锦,印象深刻,不是卜鹰又是哪个? 被称作“鹰太爷”的卜鹰,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笑,想是已经预料到此番的不妙。 满以为火药暗器的猛烈爆炸里,对方二人定当尸骨不全,横死当场,却是没有想到害人不成,自身反倒受制于人,这口气简直是无能发泄。 此老毒恶成性,诡计多端,他这次来早经预谋,一身都是火药暗器,眼下虽已是穷途未路,犹自不肯善罢甘休。 “叶老儿,你休要得意忘形……”眸子一转,盯向公子锦冷森森笑道:“还有你这小辈,哼哼……你们休要得意太早,临江寺毁亡已在旦夕还不自知。” 说时身子后躬,倚石而坐,一双鹰隼也似的眸子,却分向二人频频兼顾。 叶照其实心知肚明,他虽生就嫉恶如仇个性,却因这几年在佛门修行,多少也有了些转变,眼前这个人罪大恶极,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虽然如此,在面临下手剪除之一霎,却也不忘心存忠厚,予对方最后一线生机。 “姓卜的,你还想活着回去么?” 叶照那一双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盯着,掌式轻翻,却把那一枚滴溜溜打转的小火球,改托于掌心之上,也许他已料知对方心态,犹不免与对方一线生机—— “这里是佛门善地,姓卜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冷笑一声,他上前一步,神目如电地逼视着卜鹰,接道:“束手就擒,听候这里寺规的发落。” 话声方顿,即见卜鹰一声猛笑道:“老儿……你是做梦。”霍地身子向侧面一偏,即由其左肋下“哧”地喷出一道火光。 却是叶老居士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即在卜鹰火药暗器方自一现的同时,老居士掌中的那一丸收自对方的烈火弹丸已自反掌挥出,同时左袖挥出,施展极上的内功— —“排云飞袖”呼——排山倒海般反卷而出。 “勾魂太岁”卜鹰自列身大内以来,狐假虎威,一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诡异莫测,想不到今日碰见了远比他更要厉害的这位前朝义士,活该他命丧黄泉,遭此恶报。 卜鹰发自左肋的暗器,一如前此袖中所藏,乃大内火器营所秘制,名唤“霹雳子”,火性奇烈,爆炸力极强,不要看小小一枚弹丸,爆发而出的火力,足可使整间房舍焚烧俄顷之间。 眼下随着叶照的出手,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大片火光爆发飓然。 卜鹰在原本就已负伤的情况之下,如何当得?随着火光的乍现,爆炸声中,全身早已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剧烈的爆炸声,四山齐应,声势惊人知极。 眼看着这一幕奇惨景象,公子锦简直呆住了。 不知何时,现场四周已站满了人,大家纷纷抢着救火。 “阿弥陀佛——这个魔头大概就是人称‘鹰太爷’的那个孽障吧。” 说话之间,本寺的主持方丈忍大师,随同着四名弟子已走近面前。 爆炸的烈火之势,虽至为猛厉,却只使卜鹰本人遭到了报应,附近地处空旷,几棵老树虽烧着了一些,一来还在下雨,二来各人即时扑救,很快也就扑灭干净。 现场散置着浓重的火药气味,还有尸体烧焦的阵阵腥臭,使人欲呕。 目注这般结果,叶照老居士鼻子里“哼”了一声,偏头看向忍大师道:“原来方丈也认得这个魔障?此人为祸多端,今夜终算得到了报应。” 忍大师手捻胸前念珠,摇头叹息道:“此人早先亦曾来过这里,化装成一朝山进香的善士,布施了一些银子,老衲当时看他行迹可疑,交谈之下,这厮深恐败露了行藏,没有多说,随即匆匆告退,事后我回想此事,再与栖霞寺的猛老方丈谈起,才知竟是这个孽障,想不到他今夜居然偷偷潜上山来。” 公子锦随即把刚才此人以火药暗器向二人暗袭经过说了一遍。忍大师聆听之下,由不住连口地念起佛来。 “想不到这厮如此恶毒,”老方丈口宣佛号连道:“无量佛,要不是你二人应付得当,只怕临江寺大半要毁在这厮手里了。” 卜鹰经此一炸,已是血肉横飞,尸身无着。忍方丈随即命令各人持灯笼火把将附近清理打扫,一面更率同手下四面察看,严加防范。 公子锦职务在身,眼下不便久留,即向忍大师告别,随同叶老居士离寺下山。
十三 天近四鼓,公子锦盘膝座舟,一路顺水直下,舟行畅速,直放太湖。 为了安全起见,一路舟行车马都要十分小心,敌人的打击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原来临江寺为应付全寺数百僧人的庞大开销,不能不从俗经营一些买卖,多年来与当地市商,联营了两处客栈和一家船号,赚些微薄利润。 公子锦眼前所乘座舟,正是本寺所联营“江马驿号”所属,由两名方外和尚操舟,天尚未明,约摸在“寅”中时分,即便启程上道。 叶老居士一直送他登舟看行之后,才独自返回。为了顾忌敌人的可能跟踪,特别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发,即使那两个操舟的外方和尚,也是由老居士亲自指定。 天色既早,船行又畅,习习江风,尤其是夜雨之后,更似有几分寒意。 辽阔的江面上,时有鱼儿的泼刺,公子锦打量着一江秋色,心里盘算着此行措施,倒也兴起了一些豪情壮志。 由于此行计划精密,各路英豪策应得力,敌人一面虽是大举出动,看来也未见得便能得逞,公子锦心里充满了自信,大可从容应付。 舟子送上了早餐,清粥小菜,两只肉粽。他随即吃喝起来,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那舟子随即进前道:“天有些冷,先生里面坐吧!” 公子锦站起来笑道:“不碍事,小师父法号怎么称呼?” 一面向对方舟子打量,见他瘦高挺直,英姿飒爽,连同持篙操舟的另一和尚,二人俱已换了装束,各人一顶斗笠,外加蓑衣,十足的舟子打扮,再无出家人痕迹。 “小僧智勇。”指了一下操舟和尚说:“他是我师兄智柔。”一笑又说:“早时在达摩堂服侍,年前派来了外方,改在水面上工作,都改了名字,我叫小江,他叫老周,从俗家姓,先生这么招呼就是了。” 公子锦点头答应。 小江说:“这一程路很远,叶老先生已开了船钱,到哪里停,有什么事,先生只管吩咐就是。” 一面收拾着公子锦身前的碗筷。 公子锦随即明白,这两个小僧只是奉命载送自己而已,对于自己此行所负的重大任务,可能并不十分清楚,也就不欲多说。再想叶老居士既然特别指派他二人随行,想来是有原因的。 他于是向二人打量一下,只见老周黑粗壮实,膀开有力,小江猿臂蜂腰,身轻体健。 二人既是临江寺达摩院出身,忍大师授徒一向谨慎,如非武术功力达到一定境界,决计不会让他们出来问世,可以想知当是具有一定身手。随即站起,踱向船首。 在一片烟雾弥漫的水面上,江鸥翩跹,翠羽翻飞,衬着东方黎明前的云气氲氤,淡淡的鱼肚白色,确实景致如画。 船行渐速,江水既深,老周与小江收拾了长篙,即将风帆升起。 姑在高处理帆的老周忽然“咦”了一声,说:“前面有官人盘查——” 公子锦心里一动,一长身,拔起八尺来高攀住了帆柱,向前方望了望——即见里许以外,雾气翻腾里,排有灯火璀灿,旗帜鲜明的一列官船,将大江自中拦截为二,自是南来北往的船只都必将停下来,在接受过官人上船检查盘问之后,才得通过中间的狭小水道放行。 此刻天色过早,来往的船只并不甚多,却也因此一来,排列成行,等候检查之后才得通行。 公子锦将此一番情况看在眼时,飘身落下,起落间翩若惊鸿,轻若飞燕,看在擅武者老周小江眼里,一时心存敬仰,好不钦佩。 二人立时趋近,就教。 老周说:“先生好身手,前几天寺里来人说起先生与两位年轻姑娘如何了得,我们还不信,今日才见识了。” 小江亦是满面钦慕,频频向着公子锦上下打量道:“这一手轻功,像是‘太极门’的,就是和方丈老师父比起来也是不差。” 公子锦一笑说:“你二人先莫说这些,眼下官人查船,却要好好应付,不要露了马脚。” 老周说:“怕什么,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水上买卖,又能怎样?” 公子锦暗自一怔,问:“这几日清军与庙里开火的事你们可知道?” “听到过。”老周说:“风声很紧,说是死了很多人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大的事,他二人竟还不知道,可见清军消息封锁之严谨。一般老百姓固然得见大军之交战,却不知为何而战,其它细节就更不用说了。 小江说:“这几天通往庙里的路都被封了,水路也封死了,我们这边还看见清军打仗,可就弄不清楚为了什么打仗?传说是有土匪藏在我们庙里,有这回事没有?”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事情一半时可是说不清楚,只冷笑道:“要是这样,我就是土匪了。” “啊——”二人一惊。 小江说:“先生真会说笑,我们早知道,你是天南堡的人,是反清复明的义士……” “这就对了。”公子锦一笑说:“这就是清军为什么要攻打临江寺的原因了,他们要抓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二人恍然大悟地又“哦”了一声,一时脸现义愤。 老周点头道:“原来如此,先生只管放心,这一路有我与小江护送,保你平安无事,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们不怕。” 小江说:“管船的师父说了,要我们一路上听候先生的招呼,有事只管吩咐。” 公子锦点头说:“好。”随道:“回头官人问话,只听我的,见机行事就是。” 说话的当儿,座船已来到了眼前。 却见前面江面已吃清军水师一字拦江封死,只留下正中一处隘口供来船于盘查后放行,道口两侧,清军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此时天光近曙,却是水面上雾气弥漫,依然看不甚清,清军船上灯火辉煌,渲染着水面一片血红,衬着刀剑出鞘的清军,更增无限狰狞气势。 公子锦心里暗暗盘算,万一被对方识破,在这里动手开打,自己三人都有武功,对付这些清军,当然是毫无问题,自可全身而退,可是如此一来兴师动众,身份暴露,可就坏了大事,总是不好。 心里盘算着,忙把一锭五两银子取在手中。即见一名头戴红缨的武官,带着两名手持长枪的兵弃,自前船靠近,大声吆喝着:“过来,过来。” 老周施舵,忙把小船靠了过去。 那名武官不待来船靠近,即行跃身而过,一脸蛮横样子,瞪着公子锦道:“是干什么的?这么早上哪里去?” 公子锦拱身抱拳,一脸笑态道:“给总爷问好,是做小生意的,到扬州去,请行个方便。” 小武官睁着一对红眼,上下打量着对方说:“小生意,什么生意?说。” 公子锦说:“绸缎生意,小买卖。” “货呢?”小武官大声叱着:“做绸缎生意用得着起这么早?” 公子锦益发赔笑道:“这两天不是打仗吗?不起早,怕走不了。” 那武官一声喝叱道:“胡说!” 刚要转身招呼船上兵士,公子锦已上前打躬道:“船上没有货,总爷你行行好,回头船一多,可就走不了啦。” “胡说!”小武官瞪着眼说:“走不走得了是你的事,关我屁事,你这小子——” 眼睛一转,可就看见公子锦手里的那锭银子,登时神色急转,咳了一声:“走,带我到里面瞧瞧去,真是做生意的,我们也不难为你。” 公子锦连称是是,转身带着这名武官走进蓬舱。 “一点小意思,给总爷喝茶。” 公子锦双手把银子奉上。 小武官拿在手里掂了一下,说:“就这么些?” 公子锦只得又取出一锭,小武官一把抓过来,快速揣在怀里,哼了一声:“小伙子还算长眼,得,没事啦,这两天江上不太平,没事少出门,这是忠告。” 身子一转,步出舱外,把插在腰上的一面小小红旗拿出来,向着关隘一方大声道: “放行。” 前道清军,拉起了浮栅,刚要放行,只听见一声喝叱:“慢着。” 即见隘口左侧一艘极显气派的官船上,走出来一个身子瘦俏,长发披肩的浓眉老者。 这人身着蓝色锦衣,却把前面长襟下摆折起来遮在一根杏黄色的丝绦上,一双裤脚紧扎着得十分精神。却是左边胳膊显得不大利落,用一条绸子兜着。 在场各人目睹着官船上浓眉老者的现身,俱显现出恭谨神态,纷纷打躬请安,执礼甚恭。 公子锦心里一怔,一时弄不清什么路数,却见自己船上先时盘查的那个小武官已向着来人老者大礼唱诺,打千请安—— “唐大人,您老亲自来了。” 浓眉老人哼了一声,不待移船靠近,身势轻起,呼……一片云彩样的轻飘,已到了对方般上。 起如飞云落似白鹤——好俊的一身轻功。 公子锦由不住心里一惊,那是因为老者身手堪称惊人,初临乍见,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对方阵营里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高明的人物。 思忖中,这位“唐大人”已迈着鹤步来到近前。公子锦乃得看清了对方那一副大异常人的长相。 双颧高耸,两耳招风,黑如墨的一双浓眉之下,那一双细小的眼睛如睁似闭,衬着过大的一个狮子鼻,模样可真有些“不俗”。 四目相对之下,公子锦顿时心里一惊,尽管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然而眼前老者的这副尊容,他可是记忆清晰,一个念头随地自心底升起—— “飞天鹞子”唐飞羽。 那一年在福建武夷山武林盛会,此人锋头甚健,由于其出身所代表的大内皇差身份,致使与会者无不测目,敬鬼神而远之,此人也就越发嚣张招摇,最后逼使“铁马神木门” 的头子“云飘飘”亲自现身,乃得将此人击败,负伤而遁。 公子锦其时随师与会,目睹经过,留有深刻印象,是以一望即知,此人乃大内“十三飞鹰”之首,平素为清朝皇室效忠,专为其主子干那铲除异已,杀害汉人的勾当,对于一些前朝不甘臣服的孤臣遗老尤其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江湖道上无论黑白两派,只要略存义气,无不恶其伎俩,视为雠仇,想不到竟会在这里见着。 因知此人日前为攻打临江寺,亲布“六六出水”阵势,设非为杜先生等一干高人识破,联手对付,后果不堪设想。猛老方丈在此役为其毒药暗器所伤,几至性命不保,可见其人之毒恶伎俩无所不用其极。 传说此人在与猛、忍二位方丈大师的联手对抗里不慎负伤挂了彩——观诸眼前对方这般模样,当知伤在左臂,言之不差了。 面对着对方这个元凶大恶的忽然现身,公子锦内心大为激动,真恨不能立时动手,施展全力将之毙于船下,既知其左臂负伤,自是机会难得。无如眼前公子锦重任在身,却又期期不可为之。 那名小武官形色严谨地向着来人抱拳执礼道:“卑职已经查过了,什么都没有,大人请放心。” 唐飞羽那一双细长的眸子扫向公子锦,后者抱拳躬身,一副生意人胆小怕事模样。 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小武官上前一步说:“回大人,他是做绸缎生意……是去办货的,因为怕——” 才说了一半,“唐大人”一伸手就止住他,不叫他再往下说了。 公子锦人长得斯文,由于前此在扬州混迹商场,多少学了些生意人的习性,对于绸缎市场,颇不陌生,眼前面对着唐飞羽这等十足官场却又不脱江湖黑道习性的人物,却是要十分的仔细小心,略有不慎,万难逃脱对方那一双观察精锐的眼睛。 “这几天打……仗,不好走……小人才起了个早。”赶忙又低下头来。 唐飞羽哼了一声,举步向舱内步入。 小小蓬船,一目了然,只有叠置的铺盖,别无长物,他却偏偏还不放心,迈着方步,在舱内来回走动起来。 登时,小船在他的走动之下,开始大大摇动起来。 公子锦心里为之一惊,一时弄不清对方这是在干什么,却不禁为对方深湛的内力暗暗赞叹。不要看这小小一个动作,若无三四十年精湛内功造诣,万难施展。 这艘船,虽说吃水不大,亦可载客二三十人之多,一个人即使施展全身之力,也难能使之在水上摇动,眼前唐飞羽竟然在走动举步之间,使之动荡如此之剧烈,功力之精湛,可想而知。 眼看着这艘蓬舟在他走动下左右摇动,忽而又改为前后摇动,总之随着他脚下不同的踩踏方位,船身即作出不同方位的摇动,起先不过是微微晃动,随之越来越剧,竟至浪花飞卷,船身一如在惊涛骇浪中的大肆摇动起来。 唐飞羽忽然停止了走动脚步,却是摇摆的船身并不因为他脚下的停止而中止动荡。 唐飞羽双脚分跨,右手平伸,渐渐地止住了船身的摇动,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如睁似闭,脸上神采分明似在细细品味感觉着什么…… 公子锦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老头儿是在借助船身的起伏摇动之势,运用特殊的感官能力在测判船身眼前的载重量如何,换句话说,如果这艘船上载有任何过重的东西,透过船身上下左右的起伏摇动,绝不同于一艘空船那般轻松,从而也就能自其中猜测出些什么…… 所幸,眼前这艘船上除了几个人外,什么东西了也没有。 小武官几乎栽倒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大人……这是……”他吃吃地道:“是不是还要到舱底下去瞧瞧?只怕底下太小又湿……” “用不着。”唐飞羽摇头说:“下面什么也没有。” 目光一转,盯向公子锦,缓缓走近道:“这里的绸缎生意我都熟,你是哪个号上的?” 公子锦道:“苏州太和兴、下南村的张三爷都有来往。” 唐飞羽点点头表示知道,一双眼睛只是在公子锦脸上打转,他似乎已警觉到了对方的不落凡俗,偏偏公子锦的一双眼睛就是避免与他眸子接触—— 这其间,正是公子锦留下了仔细小心。 一个武功精湛的“练家子”,大都有一双深邃明亮,菁华内蕴的眼睛,外人或许并无所觉,内行人却是一望即知,所谓,“气练天庭,神藏日月”,日月者眸子也。 眼前唐飞羽何许人也,公子锦焉能不对他心存小心? 唐飞羽哼了一声:“你姓什么?叫什么?” “小人姓常,常大春。” “常大春,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小人是福建泉州人,一直在外面跑,口音也就杂了。” 唐飞羽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说到太和兴,当然知道这家买卖眼前已经盘给了外人。” “小人知道。” “嘿嘿!”唐飞羽进而探刺道:“新主子是……” 公子锦心里一惊,这风声他曾有耳闻,那些日子在扬州假充绸缎商人,经四方茶楼管事与麻四先生的暗中安排,也曾与本地商人有过几度酬酢,是以有所耳闻。眼前商场,最是嚣张,足跨绸缎盐市黑白两道,最吃得开并且最引人测目的当属那位徐七爷了。 “大人指的是徐七爷?”公子锦赔着笑脸,依然不与他眼睛正面接触:“他老人家足跨盐绸两市,如今的买卖可是越来越大了。” 这么一说,顿使这位大内神鹰卫士首领不再多疑了。事实上那个叫徐七的人,正是依仗与他有着一份特殊的交情,这两年黑白通吃,就连附近州府,也因“十三飞鹰”的特别招呼,无不青眼相加,听令其买卖坐大,财源广进。 徐七爷知恩图报,唐飞羽坐收渔利,这一份关税的银子,也就可想而知,当然不是小数目了。 公子锦察言观色,也就知道自己所猜不错。 唐飞羽目光注视着他说:“跟你打听个人你可知道?” 公子锦垂首弯腰,连声称是。 “燕子姑娘,”唐飞羽说:“这位姑娘你可知道?” 公子锦心里一动,立刻点头道:“听说过——大人说的是小扬州那个卖唱的姑娘?” “对了,就是她!”唐习羽说:“你们认识?” 公子锦摇头说:“小人哪里认识,那是七爷相好……听说他常去捧场听唱。” “不对吧。”唐飞羽冷笑着说:“这位姑娘大非寻常之辈,据我所知,她——哼哼,你可知道她如今的落脚处?我倒想看看。” 公子锦故作不解道:“咦——她不是一直在小扬州的‘八音画舫’上卖唱么?” “嘿嘿,姓常的。” 忽然唐飞羽往前走了一步,蓦地右手探出,直向着公子锦肩上直拍下去。 公子锦一惊之下,本能地向后一缩,唐飞羽掌式落空,不禁为之一怔,却在这一霎,耳听着一旁大船上人声喧哗。 有人大声喊着:“救火呀!拿奸细。” 即见先时唐飞羽所乘坐的大船上冒出大片火光,随着火光起势浓烟里,一条人影倏地拔空直起,燕子般地轻巧,直向着另艘船上落去。 公子锦眼光犀利,只见来人青巾扎头,身材曼妙,由于平日相交甚捻,相知最深,虽只是惊鸿一瞥,也已认出她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是那位燕子姑娘又是哪个? 设非是这位姑娘,别人也万难有如此身法。 眼看着她腾起空中的身子,一起而落,随着妙手轻累挥哧——地打出了一掌火药暗器,直向着对方水师阵营的船上落去,一时间火光迸射,人声大乱。 唐飞羽爆喝一声:“好丫头。” 脚下力点,嗖地纵身而起,直循着对方乍然现身的身影追了过去。 一追一蹑,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船上各人俱看花了眼,公子锦却是心里有数,向着看直了眼的小武官道:“总爷— —你老行行好,让我走吧。” 小武官“嘿”了一声,不耐烦地挥着手:“都是你惹的事,快走吧……走走走。” 一面挥动手上小旗,喝令前面拉开浮栅,公子锦有惊无险,就这么乘乱出来了。 老周小江不待招呼,扯起风帆,加速前行。 前行数十丈,才不闻身后人声。 公子锦心知肚明,设非是燕子姑娘的及时现身,诱开了唐飞羽这个大敌,自己还真是一时不易脱身。看来这位姑娘一直都不曾离开自己左右,必要时现身为饵,引开了敌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真好险也。 小江脸现惊喜道:“好险呀,那位姑娘好本事,要不是她忽然出现,我们就走不了啦!” 公子锦说:“刚才那个姓唐的,是当今朝廷大内十三名飞鹰卫士中最厉害的一个,虽然受了伤,依然了得,幸亏是杜姑娘及时出现,要不然,动起手来,我们虽然不见得怕他,可是却为此坏了大事。” 小江怔了下说:“那位姑娘她也是咱们庙里来的?” 公子锦点头笑说:“她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个燕子姑娘,她的轻功极好,姓唐的未必能追得上她。” 小江“啊”了一声说:“原来她就是燕子姑娘,嘿!她的大名这里无人不知,我们只知道她歌唱得好,出了大名,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好的功夫。” 公子锦说:“这位姑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侠女,唱歌只是她的一个掩饰……不过经此一来,她是再也不会去唱歌了,你没听见吗?刚才那个姓唐的正在打听她呢,看来他们已经对她留意了。” 老周在一边答腔道:“那可怎么办?燕子姑娘要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可就危险了。” 公子锦一笑说:“她的本事大了,你们大可放心。” 话声方顿,即见一艘快舟自身后拍浪而至,速度至为快捷转瞬间已来至眼前。三人先以为是官兵追赶来了,再仔细一看,才知道不是的。 ——那是一艘平头高帆时下流行的快速渔舟。 何谓快速渔舟? 原来本地水面,因江速流湍盛产一种行速极迅的梭子鱼,为捕此鱼,附近渔民因而特别设置了此种快舟,渔捕方式花样翻新,不是用“网”而是用“钓”,钓鱼方式亦非用传统的鱼饵,静待鱼儿上钩,而是采取快速甩竿,随钓随起,鱼线上多至数钩,既无鱼饵,全仗钓者身手利落,眼明手快。梭子鱼群出没之时,多在黎明日出前后一个时辰之内,错过此时,再不会出现,钓者为捕此鱼,第一要务,便是对时间的至切把握。 往日,这类快舟多为精于此道的老手十数人,人手一竿,沿舟散立,中间亦由精于此道的“快手”多人,专司接鱼起鱼,所谓的“切斩”,钓者快速起竿后甩,接者眼明手快,“切斩”亦须恰到好处,两者配合,天衣无缝,江舟快速,紧跟着鱼群,蹑追不舍,此刻红天碧水,银鳞波刺,可谓奇观。 却是眼前快舟“钓者”仅为一人,“切斩”一人,舟子一人,全舟一共就此三人。 站立在船头的这个钓者,瘦高鹘立,上身着一件盘领茶色粗布敞衣,下身着皮围裙,一双大袖高高挽起,妙在双手持竿,一路急行,紧追着梭子鱼群已至眼前。 公子锦原以为清军快舟追来,心里还有些紧张,俟到看清了是只渔捕快舟,才自放心。 过去在太湖这类渔捕,他也曾见过几次,钓者人手一竿,鱼群来时,长竿飞卷,银鳞跃空,那等场面,确是生平少见之奇观。却是像眼前身后渔舟,钓者双手持竿,独自一人追蹑钓鱼的场面,还是前所未见的新鲜,不觉一时大大引发了兴趣。 旭日东升,光彩绮艳,直渲染得水面万紫千红。忽然传出,“鱼来了!”即见打身后上游疾流处,蓦地涌现出一片色泽碧绿黑忽忽的东西,才见时不过方圆丈许,定眼再看,已扩及整个水面,红日渲处,锦鳞云诡,波彩瑰丽,直耀得人眼花镣乱,才知道果真是鱼群来了。 此时,那艘平顶快速鱼舟,已自身后疾赶而前,近到几与公子锦所乘之船并列而行,伫立在船头的那个瘦高老者,目睹及此,哈哈大笑了两声,招呼着船上同伙道:“小子,看仔细了。” 一面说时,即见他双手运竿,左右开弓,长竿甩处,银线如蛇,已向超越船身疾行而前的水面鱼群落去,却只是一沾即起,长长鱼线上已咬钩鲜鱼数尾,如此左右交相运施,却把挂满梭子鱼的鱼线甩向身后,即由身后那个手法熟练的快手,快速把鱼儿取下,两者配合得恰到好处,手法一致,堪称绝妙。 伫立船头的高瘦钓者,身手绝妙,双竿运施,挥洒自如。妙在竿梢的鱼线,飞行空中,舒展伸缩有如龙蛇,快慢随心,双手轮换,配合无间,手法之娴熟、老练,几至天衣无缝。 公子锦一经入目,心中由不住为之怦然一惊,情不自禁偏过头来,向着几与自己并列站立的瘦高钓者看去。 巧在瘦高钓者这一霎正自偏头来,四只眼睛交接下,公子锦心中又是一动,只觉着对方眸子里凌人的劲气,极是充沛。 瘦高钓者嘿嘿一笑,鱼线飞舞,左右抡施,长蛇怒卷般已数度自公子锦头上飞过。 天际银丝,迤逦盘旋,所显示能耐,岂止是美丽熟练而已?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武技高超的健者,在向敌人示威。 再看此人,双颧高耸,冷面瘦削,双眉如剑,额下无发,此刻他正仰天而笑,却偏偏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说不出的一种冷峻,其势咄咄逼人。 公子锦下意识地似乎觉出了一种敌对的意识,双掌真力内敛,目光斜着地向对方逼视着。 冷面钓者大笑声中,双手钓竿并不闲着,蓦地左手翻起,高叱道:“小心,低头。” 话声出口,哗啦水花声里,一簇银鳞已自水面扯起,连同着长长鱼线,呼地一声直向着公子锦头上抡甩过来。劲道之强,有如流星飞锤,惊人已极。 公子锦心里已然有了准备,冷哼一声,右手倏翻,噗一声已抓住了直逼眉心的一尾线上梭鱼。 瘦高钓者“嘿”了一声道:“撒手!” 蓦地手腕着力,长竿弓也似地弯了过来。 却是那一条连同钓垂在半空数尾梭鱼的鱼线,紧紧抓在公子锦手里,并不曾松开。 两者力道十足惊人,以至于鱼线紧绷,其上梭鱼颤颤战抖,那般快速行驰的船势,忽然间竟为之慢了下来。 瘦高钓者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好劲道,再看看这个。” 说话的当儿,右手钓竿“呼”地自水面翻起,挟着线上梭鱼,忽悠悠自另一面电闪星驰般,向公子锦身上抡来。 公子锦左手待起的一霎,对方钓者哈哈一笑,却自抽招换式改了手法。 那一条吊满梭鱼的鱼线,忽地就空翻转,挟着极其凌厉的劲风,忽悠悠已自公子锦头顶尺许空处横扫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也就在这一霎,公子锦身形猝然间腾空而起,那样子就像是对方长竿上忽然钓起的一条大鱼。一起即落,已落身于对方渔舟之上。 公子锦似已猜知对方的来者不善,决计不再手下留情,身子一经落下,左掌递出,真力内聚,一掌直向对方当胸击出。 平顶渔舟在双方巨力运施下,蓦地向下一沉,哗啦一声,激起了大片水花。船身飞荡起伏间,瘦高钓者已似一缕清烟般地潇洒拔起当空,白鹤般落身于长帆之巅。 公子锦一招失手,只觉着那只紧抓鱼线的手上一阵子吃紧,透过那一条细细鱼线所传递过来的巨大力道,更似万蓬钢针,蓦地由掌心向全身激射过来。正是内家极上的功力“点天心”的最佳写照。 一念之警,公子锦不禁手上一松,那一只紧抓在掌心里的梭子鱼,已随同鱼线悠然抛空而起。 瘦高钓者一声狂笑,伫立在帆竿的身子,蓦地一收,寒禽戏空般飘落直下。 公子锦怒叱一声,跃身直上。 两个人随即在窄小的渔舟上展开了身手。 平顶渔舟乍沉又浮,在两个人腾挪翻闪的身势里,激发起大片浪花。 瘦高钓者俨然大家身手,只见他在此方舟腾飞进退,有似巨鹰滚翻,虽说手持双竿,并不觉丝毫累赘。公子锦一连十数个照面,并不能攻进他长竿所形成的战圈之内,这才发觉到对方的大异寻常。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他忽然站定了身子。对方钓者哈哈一笑,双竿竖立杵向舱板。 “小伙子,你要跟我动手,还差上那么一点。” 语音里透着“哈”——那是极不悦耳的山西腔调。 他即用手里的长竿,指点着对方大刺刺道:“我领教了,紫薇先生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徒弟,倒也难得,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位年轻英雄公子锦吧,幸会,幸会!” 公子锦聆听着他异常刺耳的口音,目注着他那一张青皮少肉如似刀削的脸,心里大为狐疑。这个人显然以前没有见过,绝对陌生。 只是武林中,能有如此身手之人,应是屈指可数,断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他又是谁呢? 江流湍急,迫使足下双舟在水面上团团打转。不知什么时候,两艘船已并为一体。 妙在舟上各人在二人动手之际,只作旁观,并不参与其间。 公子锦意味着要与对方决一死战,把心一横,倒也不存心退缩。 “在下是……请教大名上下。” 说话的当儿,右手轻起,已握住了那口新得长剑:“碧海秋波”的剑柄——一蓬冷森森的剑气,蓦地透鞘直溢,充斥于前方四周。 瘦高钓者长眉挑动了一下,想是不曾料到对方年轻人竟有如此功力,更何况握在对方手里的是一口罕见的前古神兵利器,这就不禁使得他大大吃了一惊,一时间面现惊诧,倒也不可掉以轻心。 “小伙子,你想知道我是谁么?” 瘦高汉子冷笑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剑,接着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只是我一旦说出了名字,你就走不脱了。” “那也不一定——” 话声出口,公子锦已巧妙地转动了一下身子。 表面上双方虽然不曾出手一搏,却是暗中充斥的内气真力早已接触。高手对招,最是诡异莫测,常常是乘虚而入,举手投足之间,置对方于生死险地。 面对着对方这个大敌,公子锦不得不格外小心。眼前这一式转动,看似无奇,实则得授以“天南堡”紫薇先生的秘功“金蜂戏蕊”上乘身法。 瘦高钓者浓眉一剔,刚要发作,忽然有些警觉。却于此攸关时刻,一艘颇称精致的黑漆画舫自前方水面岔口横出。 公子锦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由神情为之一振。 却有一丝诡异的笛音,蓦地自水面上飘起。异在笛音的若断若续,却非传自那一艘远方黑漆画舫。 妙的是,这一笛、一舫即时的显现,给双方都似有一种默默的暗示,隐隐地给双方以适当的约束,大大地打消了彼此眼前剑拔弩张的敌对情势。 公子锦正为那一缕莫名而来的空中笛音而惊疑,持竿钓者却也注意到远方的黑色画舫。 双方目光再次接触,已不复先时凌厉。 杀机一退,笛音亦止。 公子锦身势转起,翩若白鹤般已落身自己乘坐的快船。随着冷面钓者大袖挥处,紧并打转的一双船身,蓦地分了开来。 立足于瘦高钓者的这一艘平顶快船,更似着了无比劲道,在对方暗中劲力催施下,突发如箭地一径快驶而前,霎息间已百十丈外,置身于烟波浩渺间。来去突兀,神秘莫测,真怪事也。 正午时分。 小船打尖在太湖之滨一处叫“麻口”的小小渡口。 公子锦交待老周小江一番,自己离船上岸。几经转折,找到了一个叫“方小乙剪刀” 的店铺。 他不进去买剪刀,却在剪刀铺对面“方记茶楼”落座打尖用膳——原来这两家买卖其实是一个主人。 秋后阳光璀灿,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茶楼座客甚多,也却轻松地在楼下堂座北面靠窗的第二个竹制的茶座上找到了位子,点了一客本地拿手的鳝鱼面,七只汤包,另外再加一客“醉蟹”。 他特意地关照伙计,七只汤包一定要新鲜蟹黄调制,“醉蟹”要本地阳澄湖的黄毛闸大蟹,不加任何调料。 这份菜单很快到了分配管厨,也是茶楼老板“方胡子”手上。 ——他审视再三,特别站起来,远远向那个座头上的公子锦打量了一眼,才自坐下,交待小伙计关照厨房照其吩咐侍候。 随后,在忙碌一阵子过后,抽个空档,来到了公子锦座前,公子锦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用膳。 “客人你来晚了。”方胡子边说边坐下,含着微笑说:“大闸蟹今朝缺货,不过这里的‘老青背’味道也不差,客人你尝尝就知道了。” 公子锦一笑点头说:“不错,味道是不错——”目光一转身侧四周来客尽收眼底。 乱嚣声中,他随即向主人笑说:“今天生意好啊,人都坐满了。” 方胡子伸手捋着胡子,手指“四外一内”呵呵笑说:“早上好,来的人多,这会子也还将就……你先生订的座,原来是在对面角上那个座头,却叫别人给占了。” 公子锦“啊”了一声点点头,眼睛一扫,也就看见了对面“角上”座头此刻坐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一个黑肤马脸,头梳高髻的婆娘。 一男一女此刻已用膳完毕,人手一碗清茶,正在相对品茗,时而聚首低语。 方胡子说:“来了有半天了,磨着不走,一时还弄不清是什么路数,四先生早先来过了。” 公子锦点头说:“知道了,老板你忙你的去吧。” 方胡子一笑说:“不碍事——” 伸手摸了一下茶碗说:“茶凉了,回头给你先生再沏碗好茶。” 说时手蘸茶水,快速地在桌面上写了个“琴”字,嘿嘿一笑,就手又把这个字给抹了。 公子锦点头一笑,表示知道了。 四先生来过了,“方记茶楼”又是天南堡的属下“暗脚”,加以“黑漆画舫”的江面一现——一切都不出设计,按步就班。公子锦暂时总算放下一颗心,大可好整以暇,稍安勿躁了。 吃完了饭,慢慢享用着方胡子送来的好茶——碧螺春。轻呷一口,香沁五内,好茶! 方胡子自非等闲之辈。 “神拳”方太来,十年前江南地面上应是无人不知的人物,只是如今却没有人知道了,至于他后来如何加入“天南堡”成了反清复明的义士,以及又如何摇身一变,在此“麻口”小镇开设了“方小乙剪刀铺”和“方记茶楼”,成了典型的市井之徒,那可就更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了。 公子锦慢慢品味着手上的香茗,脑子里思虑电转,离不开方胡子先前蘸茶而书的那个“琴”字。 自离天南堡师门后,他与“宝琴”师姐已很久不见,杜先生锦书有句:“伴琴而行。”他便猜知应是这位师姐“宝琴”姑娘到了。 心里正惦念着这位姑娘,猛然抬头,一个长身鹤立,背有长琴的蓝衣姑娘,已当面而立近在眼前。 公子锦定睛细看,来人长眉杏眼,肤色偏黑,阔肩细腰,俏丽中别有英挺,特别是唇角边上的一颗相思小痣——正是紫薇先生座前唯一女弟子,人称“素手昆仑”的宝琴姑娘到了。 隔着几张桌子,琴姑娘就瞧见他了,唇角牵动,向着他微微一笑,走过来,对面坐下。 公子锦含笑起身,轻轻叫了声:“琴姑娘——” “叫师姐!”琴姑娘大眼睛瞪着他,忽然一笑说:“姑娘就姑娘吧,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 微微停了一下,说:“近来可好?” 公子锦笑说:“一年多没见,你好像都变了,个头儿也像高了。” 琴姑娘“白”了他一眼,啐说:“别胡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能长个子?”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想起,可不是吗,自己才进师门的时候,她就二十来岁了,自己在师门八年,算算她可不是超过三十了,怪在这位姑娘人品武功均是第一流的,样样都好,就是一样,生平从来不谈男女事,自然也就单身一个“老姑娘”了,她却并不以此为憾,来去自如,快哉,快哉! 公子锦更知道,这位姑娘因为跟随师父紫薇先生最久,一身武功不用说已尽得师父传授,由于她行事谨慎,武艺高超,是以最为紫薇先生所器重,无形中也就成为“天南堡”承上启下的一个关键性人物,怪不得这一次接运宝物大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琴姑娘一双精华内隐的眸子,咕噜噜在他身上转着,点头说:“咱们虽很久没见了,可是你的事我却样样清楚,还是这个样子,像胖了点儿。” 公子锦说:“是吗?我还以为瘦了些呢,姑娘你一向可好?” “还不是这个样……”顿了一下,她说:“咱们言归正传吧,这一趟,你是头儿,我听你的。” 公子锦左右看了一眼:“小点声儿,留心隔座有耳。” “怕什么!”她竖了一下眉毛,嗔道:“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还这么胆小。” 公子锦说:“不是胆小。” “怕什么,”琴姑娘说:“告诉你这地方最安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多,声音又杂,谁知道谁又在说些什么,就算他有千里耳也听不清楚。” 小伙计送上茶,待要收拾公子锦吃剩下的东西。琴姑娘一口乡音止住了他:“我还要吃。” 说时伸出两个手指拈了个包子放进嘴里,大眼睛向公子锦“白”着说:“这蟹黄馅的真好吃,你可真会吃。” 公子锦一笑,想着她还是这个不拘小节的样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就再点一客吧。” “不了,我其实是眼馋肚饱。”挥挥手招呼面前小伙计说:“拿走吧。” 对于这位师姐,公子锦一向敬仰,平常玩笑归玩笑,还真有点怕她,一年多不见了,不免频频向对方脸上身上瞧着。 “哟——”琴姑娘说:“可别这么看我,我害臊。”一面手托香腮,比了个害羞的样子。模样儿传神,真把人给逗着了。 “一年多不见,还真有点生分了。”公子锦笑着打量她道:“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总觉着你有点变了,是头发不对了,还是穿戴……” 琴姑娘说:“别瞎说。我一直还不就是这个样,怎么还非要叫我在后面梳个髻儿,弄个老太太样儿你才顺眼?我还不老呢。” 一面比着老太太后面那个发髻儿的样子,绝透了,公子锦一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别笑!”琴姑娘喝了口茶说:“刚才我已经说了,这一趟我听你的,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师父可有什么交待吗?有什么信交给我没有?” “没有!”琴姑娘摇摇头,问:“宝船到了没有?” “宝船?什么宝船?” “咦——”琴姑娘说:“当然是装银子宝贝的船了?” “没什么船呀。”公子锦傻脸地看着她:“哪有什么船呀,不是改走……姑娘你还不知道?” 琴姑娘脸上怪不得劲的样子,哼了一声:“你不说我哪知道呀,这一趟你是主子,我是跟班儿,师父说叫我凡事都听你的。” “那也不然。”公子锦据实而告:“临行之前,杜先生有锦书一封,指示我凡事要跟师姐你商量……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什么都知道了呢。” 琴姑娘看着他没出声,缓缓问说:“哪个杜先生?是小燕她爸爸?” “当然是他啦。”” “这个人真了不起,什么事都知道。”琴姑娘一面“磕”着面前的瓜子,低眉寻思着道:“还是那句话,凡事我听你的,有什么事,你按杜先生的指示提出来咱们商量着干。” 公子锦点点头,应说:“好吧。” 他原以为这位师姐,奉有师命,对于自己定有指示,却没想到这个重担仍是吃重地落在自己肩上。好在有师姐就近请教,更因为有了这个帮手,面对强敌,大大增加了自己信心,一时心里大为释怀。 琴姑娘看着他说:“你这一趟任务,责任重大,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早上的事…… 要不是我们即时出现,只怕是一时还不易脱身呢。” 公子锦一笑说:“那倒也是,姑娘当时也在船上,都看见了,师父呢?” “都在。”琴姑娘左右扫了一眼,注视着公子锦道:“那个钩鱼的老头可厉害了,我看你不一定能胜得了他,就是先生亲自出手,也要让他三分,再说,他身后还有个更厉害的主子,所以不便当时出面,双方都透着玄、神秘。这叫‘蝎虎子掀门帘儿’—— 各自都露了‘一小手儿’给对方瞧瞧,双方一点都透各自退身,为对方留了面子。” 琴姑娘说的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所谓的“蝎虎子”俗称“壁虎”。这句“蝎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的北京俗谚,拿来形容早上彼此敌我背后的剑拔弩张,确是极为贴切,令人发噱。 公子锦问说:“这人是谁?” “你说呢?”琴姑娘竖起两根指头:“对方阵营行二的……知道了吧!” “哦——”公子锦一惊道:“是他!——‘冷面无常’桑桐?” 琴姑娘点头说:“就是他。” 公子锦冷笑道:“怪不得这么棘手,这人我久仰了,只是从来没见过。听说此人性情怪异,瞪眼杀人,却是为人有几分义气,不像‘神眼’木三那么坏,坏到了骨子里。” “哦——”琴姑娘侧目以视道:“这话怎么说?” 公子锦说:“你还不知道,这个桑老二跟陆安师父,有点交情,陆师父说他是‘盗亦有道’师父过去也说过。” “怪不得呢。”琴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接道:“怪不得先生今天不出面呢。” 公子锦一笑:“他对咱们留了一手儿,不是吗?” 琴姑娘点点头,思忖着说:“这么说即使没有云飘飘的笛子招呼,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了?” 公子锦一惊道:“云飘飘?你是说那笛子声音是云飘飘发出来的?” 琴姑娘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那还用说? 她说:“你应该知道,云飘飘神出鬼没,是无所不在的,就像现在,我们在这里说话,保不住他就坐在附近,当然,我这只是一个比如。” “你意思是他其实不在这里。” “当然。”琴姑娘哼了一声:“对他,我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只要他在这里,无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都休想能逃过我的一双眼睛。” 公子锦点点头表示同意,对于这位师姐的能耐,他确实一点也不怀疑。 “那么其他人呢?”公子锦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敌人混身这里,你也知道?” 琴姑娘说:“当然知道,你用不着考我,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你没有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公子锦微微一怔,刚想回头。 “别看。”琴姑娘说:“他正在看我们,你一回头就穿帮了。” 公子锦说:“你说的是北角上那两个?” “不是那两个。”琴姑娘眼睛也不抬地说:“你说的那两个早走了。” 公子锦怔了一怔,侧脸一瞧,可不是么,原先坐在北面角落上的那个驼子和一个马脸婆子真的不在了,什么时候走的,自己竟不知道,琴姑娘才来不久,甚至不曾见她往那边看上一眼,竟然这么清楚,好厉害,对于师姐这般观察能力,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别失望,回头还会见着的。”琴姑娘冷着脸说:“其实他们两个不足为虑,倒是这一个多少还有点棘手,要小心应付。” “这个人是谁?” 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有了点谱,站起来说:“我先去把账结了。” 琴姑娘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毛躁,继续喝她的茶。 公子锦转身走向柜台,招呼方胡子说:“看账。” 方胡子笑说,“我记下了,下次一回算吧。” 公子锦点点头,不再与他搭讪,回头来到自己座位上,琴姑娘站起来迎着他说: “咱们走吧。” 公子锦点头说好,一来一往,他也已看见了,茶客熙攘里,一个秃头尖顶,着土布汗衫,平常到无以复加的中年瘦汉正在低头吃面。 ——这样一个人混身大众,实在一点也不显眼,如果说他可疑,那么任何一个人都远比他更要可疑。 两个人混身人群,打他身边经过,这人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但公子锦凭着直觉判断,认定就是他了。 出得大门,阳光普照。 “是他——那个秃子?” “你也看出来了?”琴姑娘一笑说:“别小看了这个秃子,这个人在‘铁马神木令’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一身轻功,着实了得。如今是铁马门中第五令令主,功力不弱。” 公子锦着实吃了一惊,站住脚道:“竟会是他,‘天马行空’霍啸风?” 琴姑娘说:“你也知道?” 公子锦呆了一呆,说:“看来他已经盯上了咱们——” 琴姑娘说:“不错,但同样的,我们也盯上了他。” 琴姑娘一派轻松地笑着,打量着眼前的街道、店面,拉着公子锦笑着说:“咱们逛逛,你不知道,这些日子跟着先生哪里都不能去,一天到晚闷在船上可把我闷坏了。” 她所谓的先生,便是天南堡之主,人称紫薇先生的百里长风了。 公子锦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她真的是闷坏了。 眼前石板道上,人还真不少,秋天的太阳原本就不热,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一些做小生意的摊贩沿街而设,卖花布丝绒的、卖膏药的、卖粽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琴姑娘毕竟是个女的,也凑过去,在一个卖布的摊子上拿起一块花布来在身上比着,问公子锦好不好看,她人高马大,那块布比着差一大截,卖布的也傻了,说:“哟,大姑娘你比我都高,不要紧,我还有……” 一面说就要找,琴姑娘却赌气拉着公子锦走了。 “这家伙真不会做生意。”琴姑娘笑眯眯看着公子锦,别有所指地道:“这可好,那两个家伙也来了。” 公子锦眼睛一瞟,问:“哪两个……” 再看一眼,又看见了。 原来先前在茶楼北角座处饮茶的那两个人又出现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一个头梳高髻,黑肤马脸婆娘,两个人不期然,居然又在这小市集出现了。 隔着一道街,两个人正在那边一瓷器摊处看瓷器,驼子拿着一只大碗对空照着,二人挤在一块,低声论说,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似的。 琴姑娘说:“这两个人你知道他们的来厉么?” 公子锦点点头:“像是大内来的,可是?” 琴姑娘一笑,说:“你猜得不错,是大内来的,男的是‘神驼’谢坤,女的是‘女大鹏’温曼华——好温柔的名字。” 公子锦一惊道:“我记起来了,她莫非是十三鹰之一?” “两个人都是,男的行二,女的行十一。” 公子锦对于这位师姐的无所不知,心里充满了钦佩,不觉一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我一点也不知道。” 琴姑娘眼睛向他瞟了瞟:“这就叫阅历,你还差得远,这一趟你跟我走下来,保管你会眼界大开,大大增加见识,你等着看吧。” 公子锦皱了皱眉说:“他们俩看来也是冲着我来的,再加上那个霍啸风……如果一齐来还真有点不好应付。” “你放心,都有我呢。”说时她目光一转,似笑又嗔地道:“就算没有我在,也有别人,哼哼,你可得小心着点儿,一个女人还好应付,两个可就不容易打发了,年轻人走桃花运可不是什么好事。” 公子锦心里一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指的是谁,想不到自己身边的事情她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下微微一笑,也没有多做解释。 倒是琴姑娘竟是放他不过,忽然站住脚,脸上颇有愠色的道:“我可没有冤枉你,我问你早上替你解围的那个丫头是谁?” 公子锦怔道:“你是说燕子……姑娘?” “杜雪燕。”琴姑娘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是她的。” 公子锦怕她误解,即为之分辩道:“这一切都是杜先生的安排,她是专为策应我而来的,今天早上要不是她的忽然出现,诱走了唐飞羽,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琴姑娘冷哼道:“那也不一定。这丫头娇宠任性,是被她娘给惯坏了。” “她母亲?” “不是亲娘,是她义母。”琴姑娘脸上隐现怒容,却又挤出一抹微笑,扬脸看向公子锦道:“冷玉仙子丁云裳。这个人你一定见过吧?” 公子锦点头说:“见过” 琴姑娘说:“很接近?” 公子锦点头说:“一度很接近。” 琴姑娘说:“我知道了,这么说,丁仙子目前并不在临江寺了?” “不在……” 公子锦摇摇头,据实以应。 琴姑娘缓缓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随即看向公子锦道:“你刚才说与丁仙子一度很接近,怎么个接近法?说来听听。” 放着眼前大敌不与闻问,却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问个不休,公子锦一时还真有点摸不清楚,只得据实以告。 他随即把当日丁仙子为解救自己,击退“铁马神木门”之尚阳昆、徐铁以及为救助燕子姑娘制伏巨商徐七爷之事略略说了个大概。 琴姑娘听后一言不发。 公子锦欣然作色道:“这位前辈武功不在师爷以下,听说这个天底下也只有她敢与云飘飘正面为敌,云飘飘也只有对她一个人买账。” 琴姑娘讷讷道:“是么?”眼睛向他瞟了一眼,徐徐道:“那又为了什么?” 公子锦一笑道:“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谁都有不知道的时候。”琴姑娘眼角向着侧方瞟了一膘,注意着那个驼子和马脸婆娘的行动。 公子锦见她一直对此事喋喋问个不休,情知有故。一笑说;“那两个家伙走了,我们下一步……” “别打岔。”琴姑娘嗔道:“你说云飘飘只买丁仙子一个人的账,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曾是一双旧好,曾经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原来如此……”琴姑娘笑得很牵强地道:“所以你也就应该知道了,有时候女人是很危险的,更危险的是感情的事,你看,即使像云飘飘这等了不起的人,一旦在男女感情方面有了困扰,就会多少有了牵挂,办起事情来也会有些碍手碍脚,不过……他毕竟不同于一般凡夫俗子,我看丁仙子也未必就能真的使他投鼠忌器……临江寺如果想拿丁仙子这张牌来对付他,未免太天真了,不信就等着看吧。” 公子锦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对付云飘飘这个老怪物,确实不能掉以轻心的。” 琴姑娘眼角扫着他:“你一直叫他老怪物,他真的很老么?你见过他?” 公子锦点头说:“见过,而且还跟他动过手,不过……看起来他倒是不显得老,不过四旬左右。” “你太幸运了。”琴姑娘说:“据我所知,能够在他手上逃过活命,殊属不易,看来他是对你破格留情了。” 公子锦冷笑道:“他才不是对我留情,我刚才说过了,这完全是因为丁仙子的关系……” 琴姑娘怔了一怔,哼了一声:“你真的这么以为?” “当然。”公子锦说:“要不是燕子姑娘及时出现,摹仿丁仙子的手法,施展丁仙子的独门暗器‘弹指金丸’,使他误认为丁仙子来了,他才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琴姑娘点头道:“也许你不无道理……看来云飘飘这个人也并非完全没有弱点…… 只是,即使没有燕子姑娘的诡计他也一定不会杀你的,留着你这个人对他以后更有用处……” 微微一顿,她说:“好了,这件事我们就不必多说了,你刚才也已经注意到了,驼子夫妇走了。” 公子锦说:“他们原来是夫妇?”随即示意道:“我看见他们好像是往这边走的。” 琴姑娘一笑说:“是么?那我们就往这条路走。” 当下转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道:“你要注意了,他们会随时向你下手的。” 一面说时,脚下加快,率先而行,转了几转,即没处人人群。 这位师姐的神出鬼没他是知道的,她既出言提醒,倒是不可不防。当下信步而前,一面暗中仔细留神,看看有没有对方驼子夫妇的踪影。 经他仔细搜索下,果然在远处人群里看见了驼子高大的身影,却不见那个马脸婆娘在他身边,也不见琴姑娘前行的影子,心里正自诧异,却听见身侧一阵喧哗,却是两个人不知何故打起架来,唏哩哗啦弄塌了一个西瓜摊子,滚了一地的西瓜。 打架者之一,正是卖瓜的汉子,嘴里骂着极脏的话,举着手里的西瓜刀,猛地扑向另一个人拼命,引得路人大惊小叫,闹成了一片。 公子锦自然没有兴趣看这个热闹,却是身侧人拥挤不走,差一点把他挤倒了。 张惶里一个女人甚至被人拥挤着倒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公子锦身边脚下。 “啊哟——要死啦!” 这女人嘴里叫着,右手一攀,竟向着公子锦小腿上抱了过来,由于她身法奇快,出奇不意,忽然间来了这么一手,大出公子锦意料之中,一下子竟被她抱了个结实。 女人嘴里嚷着:“要死啦——”那只紧抱着公子锦双腿的手用力地往里一收,竟然力逾千斤。 话虽如此,却不曾把公子锦就此扳倒。 先者,公子锦莫名其妙地被这个女人一下子抱住了双腿,一惊之下瞬即力灌下体,随即觉出后者抱自己的一只手力道奇大,若非即时防止,势将被她扳倒无疑,一惊之下,才知道对方的来者不善。 人声乱嚣,拥挤中,这个女人身势霍地向上一翻——公子锦蓦然间才看清了她的脸——嘿!原来竟是那个头梳高髻的马脸婆娘——“女大鹏”温曼华。 马脸婆娘为布置这个突发的阵势,显然用了许多心思,想不到公子锦临危镇定,并不曾着了她的道儿。此刻图穷匕现,随着她仰首翻身的快速势子,右手翻处,一口尺半牛耳短刀,已自袖内抖了出来,紧贴着对方身子,一刀直向公子锦咽喉要害扎了过来。 公子锦自然不容她得手,右手一抄,施了手“金丝缠腕”,只一下已抓住了对方婆娘持刀手腕。 这婆娘过分毒辣,竟然施展如此毒手,恨不能一下子即要公子锦的命,自是饶她不得。 马脸婆娘一挣未脱,已吃了公子锦五指力收下的巨大力道制服,只觉着那只持刀手上一阵子发麻,已为公子锦施展“拿穴”手法紧紧拿住了穴位。 马脸婆娘“啊”了一声,登时全身一震,已做声不得。公子锦顺势出手,只一掌击中了对方后颈,这婆娘已似一摊泥样地瘫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妙在这翻施展,掺和在眼前打架的混乱里,根本就不为人察觉。 要说起来,这个“女大鹏”温曼华伎俩不止于此,却是错在她自家所设计的混乱阵势之中,以至于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公子锦声色不动,一举手间即把“女大鹏”温曼华毙之掌下,人声混乱中,从容离开。 前行数丈,只见琴姑娘迎面过来,笑眯眯道:“好手法,十三飞鹰,这一下子算是彻底消灭了,可喜可贺。” 公子锦一笑道:“那个驼子呢?” 琴姑娘耸了一下肩:“那还用问,比你更轻松。” 眼睛一瞟身侧高墙:“躺在墙后面,他喝醉了,起不来了……再也起不来了……” “喝醉了”是幌子,重点是再也起不来了,这位姑娘果然好手法,来去如风,瞬息间竟自解决了“神驼”谢坤性命。 这两人虽非十三飞座中的佼佼者,却也并非无能之辈,想不到今日碰见了他们两人,双双丧了性,真个是活该倒霉。
十四 夜雨,孤灯,江南晚秋。 透过敞开着的窗帘,梧桐的树影轻轻摆动。黄叶凋零,时有飘落。 这里是“江南小筑”——“琴姑娘”特别为之安排的住处,傍山背水,景致清幽。 细雨霏霏,夜蝠出没。偌大的宅院,其实空置,也只有在接待像公子锦、琴姑娘这等本门嫡系人物或是与“本门”有着密切关系来往的人物才会偶尔开放。也就说明了这个武林帮派,确是有其领袖天下的实力,当然在某些方面来说,是神秘的…… 半日相处,似乎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像回复到前日在岭南同室习艺、切磋武功的少年时光。 对于“琴姑娘”这样的女子,公子锦仍是感觉着有一层永远也猜不透的神秘,他们虽曾“谊属同门”,但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一别几年,再相见时的一份陌生总是有待时日才能完全消除的。 就像现在,这位姑娘忽然动起了为他“画像”的念头,就令他有无所适从的迷惑,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案上纸笔铺陈,灯影婆娑。 琴姑娘那样子认真透了,特别又加了两盏高脚灯,把公子锦那张脸映得一清二楚,毫睫毕现。 公子锦可真有些迷惑了。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可真没这个闲心……” “别急,再一会就好了。” 边说边画,彩墨兼施。 倒还真看不出,琴姑娘居然还是这一方面的丹青妙手,这里涂涂,那边抹抹,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写生图画就完工了。 公子锦走过来,自己瞧瞧,惊讶得呆住了。 真想不到,这位师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即使坊间的一等画工怕也不及她高明。 面对着自己的肖像,公子由不住连声赞叹,叫起好来。 “了不起!”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她道:“真没有想到……怎么以前我不知道呢。” “哪能都让你知道?别动。” 说时,她就扳过了公子锦的脸,留意打量着他的发式、鬓边、额角。 “这里还不像。”她说:“你的额头比人家高,额角更深……” 边说边画,三两笔,顿收“画龙点睛”之妙,看起来妙在毫巅,更像了。 公子锦笑着说:“画得太像了,送给我吧。” “那可不行。” 琴姑娘打量着他,一笑说;“哟!看起来咱们俩高矮相当,一样高。” 一面说,并着肩与公子锦比了比,可不是,几乎一样高矮。 公子锦被她逗得乐了,说:“我们以前不早比过了,还要比?” “我都忘了。” 琴姑娘说着叹了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眼睛瞪着公子锦,颇有感触地说: “女人太高了麻烦,在路上走人人都看,当怪物一样。” “这倒没什么,只是耽误了我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哈哈,是不是?这才要紧。” 琴姑娘眼睛“白”着他没有吭气儿。 公子锦忽似忆及“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张画是师父要你为我画的。” 琴姑娘问:“为什么?” “凡是天南堡的门下,都要留一张本人的肖像存档,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公子锦自以为这个猜测很近乎情理,得意地看着她。 “你真聪明。”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来走过去,把桌上的画拿起来,仔细端详再三,缓缓走到了公子锦身前,仔细地两相对照,极是认真。 公子锦笑道:“够了,简直太像了!” “这样就好。” 一面说,她随即把这幅画好的图画小心卷起,放人事先早已备好的长长纸筒。 忽然,她向着公子锦微微一笑问:“我们明天什么时候上船启程?” 公子锦说:“一大早吧。” 琴姑娘点点头,问:“那两个跟船的也是你们的人?叫什么来着。” 公子锦摇头说:“不是,是临江寺外面兼营的生意,一个叫小江,一个叫老周。” 琴姑娘点点头:“很好,我明白了……小师弟,你人真好。” 说时她的一只手不自禁地搭在公子锦肩上,这是一个极其随便的亲昵的动作,公子锦自然不会觉出有异。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他这位同师习艺,亲若手足的“师姐”,竟然心存叵测,蓦然会对他施以奇袭毒手。 那是一招极其巧妙令人防不胜防的“拿穴”手法,尤其是在这位“琴姑娘”的生花妙手施展出来,简直是恰到“妙”处。 但只见她妙指轻捏,只一下,已准确地拿住了公子锦位于肩胛七处经脉之一的“奇” 脉。登时后者只觉着身上一麻,便即动弹不得。 妙在他还能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琴师姐……” “我是你的师姐么?” 虽然她脸上仍含着笑靥,却已不再温柔,那一双湛湛的目神,这么近地向公子锦逼视,简直像一双匕首般的锋利。 公子锦由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睁大眼睛。 “你……难道不是……宝琴姑娘?” “宝琴姑娘?”琴姑娘忽然仰天发笑道:“小伙子,你认错人了,你睁大了眼睛再瞧瞧,看着我是谁?” 后面这几句话一经出口,公子锦简直不寒而栗,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那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变了,原来娇滴滴的女音一下子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腔调。 非但如此,更让公子锦吃惊的是,随着对方转变的男音,他的咽喉部位明显地为之突出,十足的已是一个“男人”了。 “啊……” 公子锦一时呆住了。 随着“琴姑娘”左手起处,已把“他”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揭下,一个十足男人的面庞呈现面前。 那是一张颇为英俊的中年人的面庞,对于公子锦来说应该似曾相识,不算陌生。 甚至于,就在几天以前,在临江寺他们还见过。 “你……云飘飘……” “不错,就是我……哈哈……小伙子,没有想到吧?” 云飘飘极其快速地已脱下了身上的衣服,看着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的公子锦,他耸肩而笑。 “这是一个秘密。”云飘飘说:“多少年来,江湖上对我的种种传说,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今天,最起码已被你识破了。” “可……是你……”公子锦张口结舌地讷讷道:“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云飘飘唇角显出一种玩世不恭的轻蔑:“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包括男人变女人,女人变男人,嘿嘿……那只是一种技巧而已……” 他用双手整理成平日模样,再无破绽。 随即他面向公子锦落座,十分平和地道:“你是第一个看破我行藏的人,就此一点,我便不能留下你的活口……” “你不会。”公子锦无奈中面现怒容:“杀了我,你将一无所获,否则,你早就下手了。” 云飘飘“哼”了一声,用着冰冷的声音说:“不要太自信,小伙子。”他说:“当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在那批东西没到手之前,我是不会下手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三两天的差别而已——不!如果事情进行顺利的话,也许只是明后天的事情,你一样会死。” “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说了这句话,公子锦真个悲从中来——想不到三太子、叶居士、恩师紫薇先生…… 这么多数不清的人以重任相托,眼看着成功已在眼前,竟然会变生时腋,功亏一篑,毁在了这个人的手上。“这个人”其实正是早应防阻的敌方首脑,第一大敌,却是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仍然会着了他的道儿,落在了他的手上,真正是天大遗憾,死不瞑目了。 想着,他无限气馁,低头发出了恨恨的一声叹息。 “你说错了。”云飘飘说:“真正的小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我只是伪装自己成为一个小人,勉强说只是一个‘伪小人’而已,哈哈……你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吧,正因为这个天底下太多的人都在扮演‘伪君子’,所以使我想到偶尔扮扮伪小人也很好玩,人生如梦,原本就真假难分,能够演好伪小人这个角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时,他站起来,走向公子锦,随即不再客气,两只手在他身上大肆搜索,把对方身上每一件东西都搜了出来。 最后,他解开丝绦,取下了公子锦新得的那口“碧海秋波”宝剑。 宝剑出鞘,冷气袭人。 “你知道吧?”云飘飘说:“这口剑原来是我铁马门一门副座徐铁所有,这个人武艺平平,原来就不配持有,可是我却不屑由他手中取得,现在徐副座已被擒受害,这把剑却被你巧取豪夺弄到手中,今天被我收回,应是顺理成章之事……哈哈……你看我又在扮演‘伪小人’了。” 公子锦无限气馁地看着他,真个欲语还休。 老实说这口剑落在他手上,不过遗憾而已,而使他为之摧心碎骨之痛的却是受之三太子的两封密札,以及那枚代表其本人的信物“金鹤令”,这三样东西落在了云飘飘手里,那才可怕……想到这里,公子锦只觉着身上不寒而栗,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这几样东西,正为云飘飘由革囊中取出,一一过目。 两封密札,一封是给台湾延平郡王二世,一封是在即将面见时交给紫薇先生的,俱为火漆密封,不容开启。那一枚代表三太子本人的信物“金鹤令”为大明先帝当年亲赐,仙鹤内翼更有“慈炯”两个凸出阳文为证。 看到这里,云飘飘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笑容。 他把这些东西收入革囊,向着公子锦道:“很好,这些东西现在到了我的手里,再加上明天我即将取得的财富,哼哼,这样我就有足够的实力与你们‘天南堡’甚至全天下所谓的‘正义’帮派比比高下,看看到底谁强谁弱?” 公子锦这一霎心乱极了,却强制着力持镇定。自然,他也意识到此番自己落在了云飘飘这个海内第一怪杰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无助的眼神,无奈地向对方望着,脑子里却思索着一些错综复杂的问题。 云飘飘看着他,冷冷说道:“你知道吧,我恨透了你们这些自认为是正派的人,这一次就要和你们较量一下,看看到底谁怕谁?鹿死谁手?” 公子锦轻轻一叹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天下事未必都会尽如人意。人算不如天算,这个道理,想来你是知道的。” 云飘飘说:“我当然知道。”哈哈一笑,他站起来道:“因为天是站在我这一面的。” 说着转首向外叱了一声:“贺啸风。” 门外立时应声:“卑职在。” 门开处,进来一人,躬身请示,执礼甚恭。 小头秃顶,黄眉鼠目,正是日间茶楼所见,被称为“天马神木门”中第五号的那人,敢情他们原来就是一伙的。 此人正如云飘飘所说“贺啸风”外号“天马行空”在铁马神木门身当一令之主,应是位高职重,无如此时在总令主云飘飘面前,却不敢丝毫托大,一副毕恭毕敬模样。 云飘飘手指公子锦说:“你们白天见过,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锦公少侠,把他交给你,先不要太难为他,留着他一条命,日后一起算账。” 贺啸风应了声:“是。” 嘴里应着,走过去当胸一把,已把公子锦提起,转身待去的当儿,云飘飘唤住他: “慢着。” “总座还有什么交待。” 云飘飘一笑说:“昨天那个姑娘,你把她押在哪里?” 贺啸风道:“风字一号地牢。”、 “那就把他也押过去吧……他们是同门师姐弟,一年多没见面了,临死之前,也叫他们见见,说说话儿。” “是!”贺啸风躬身道:“卑职遵命。” “还有。”云飘飘嘱咐道:“不要小看了这两个人,我要你亲自防守,任何人不得进入,明天一过就不碍事了。” 贺啸风道:“总座请放心,这里的‘四明幽暗’阵势已经照你指示发动了,不要说人就是只飞鸟也不得妄入。” 云飘飘一笑点头道:“很好!早上那个叫燕子姑娘的下落,你可打听清楚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他们彼此间的谈话,他都听得很清楚,这才知道宝琴师姐原来也被他们擒住,关在这里。此刻又听见燕子姑娘的消息,自然入耳惊心。 贺啸风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应道:“卑职受命跟踪,开始倒也不曾让她逃脱。” 云飘飘面色一沉:“后来呢。” “后来……”贺啸风接道:“这位姑娘十分狡猾,还有个姓麻的互相策应,卑职一时失察,在太湖上,被她走脱了。” 云飘飘哈哈一笑说:“岂能走脱?那个姓麻的也是一样,木老三已缀上他们了,迟早也是这里的人,你等着接待吧。” 贺啸风应了声:“是。” 云飘飘又问:“人皮项三呢?” 贺啸风说:“在,我已代传主座的话,他没有敢离开,卑职这就去吩咐他,叫他来见?” “不必了,我去见他吧!”云飘飘一笑挥手道:“小心看着你的差事,你去吧。” “是。”贺啸风应了一声,提着公子锦大步离开。 公子锦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种悲哀,这是他前此从来不曾有过的现象。 活了这么大,除了在小小孩提时被父母拉扯怀抱过,像现在这样被人家当家禽或是包袱样地提着,这样的经验可是前此从来也不曾有过。 “天马行空”贺啸风不愧是轻功一流,提着公子锦这个人一路蹿高纵矮,简直如履康庄大道,三五个起落飞纵之后,来到一处院落。 公子锦心知此行即将被送牢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原来这处宅院占地极大,黑夜中虽然看不甚清,却也有所感觉,感觉着贺啸风一双足下似乎是踩踏着一种特殊怪异的步法,时而左右插花,头如邯鄣学步。公子锦心里有数,悉知对方这种步法是在行进一个特殊的阵脚,证之对方先时的对答,确是这里埋伏着一个高妙的阵势,既是由云飘飘亲自部署,看来绝非一般。 这个贺啸风为人十分机警,为防公子锦由其脚步悟出奥妙,特意地玩了些花招,足下时不时地故布疑阵,如此一来,公子锦要想由他脚下步法有所悟及实是妄想。 推开了一扇木栅门,进入到一个小小院落。 公子锦只觉着满园都是菊花,芳香扑鼻。其时贺啸风已提着他踏入地道暗门,随即拾级而下,来到了所谓的“风字一号”牢房。 重重的牢门开启,一片昏暗光华闪起,照见了房内一切。公子锦方自吃惊,已被安置在一张木床上坐定。 “坐好了伙计,倒下来滚到地上那个滋味可不好受。”贺啸风把他放在靠墙的位置,一面打趣道:“你们姐弟好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明天一过,差不多也就该送你们上西天啦。” 哈哈一笑,他才又转过身子来,打量着对面床上端坐的一个少女说:“怎么样,宝琴姑娘——是叫这个名字吧。” 被称为“宝琴姑娘”的少女,在公子锦才一送进来时就显然已注意到了。 似乎是震惊于公子锦落得如自己一样下场,两只眼睛睁得极大,向公子锦逼视,一言不发。 公子锦暗暗惭愧,打量着这一位同谊师门及幼至长的师姐,真是感慨系之。 “怎么样,晚饭吃得好吧。” 说时,大声地拍着巴掌叫:“覃婆……覃婆。” 一个六旬左右的瘦高婆子应声进来。 贺啸风关照说:“回头招呼厨房,明天三餐弄讲究一点,要吃什么给他们什么,要喝酒也行,只是一样,他们都不能动弹,只有你喂他们了。” 叫“覃婆”的牢婆沙哑着嗓子道:“哟——搞错了没有呀——吃这么好?” 贺啸风说:“这是总令主的交待,明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啦,明白了吧。” 覃婆怪笑道:“怪道呢……明白了,明白了……”然后手指着床上的宝琴姑娘说: “这个姑娘可厉害啦,给她什么都不吃,连水都不喝——我看得给她换个地方,把她吊起来整她——” 她声音极是沙哑,秃眉斜眼,面目狰狞,个子高,却是个驼背,弯着腰,样子难看透了——却是有一身好功夫,否则,决计不会打发她来看守牢房。需知,能拘禁来此,成为“铁马神木门”的一等重犯,决计非比寻常。 床上的琴姑娘似乎对她极是憎恶,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倒是公子锦听她这么说,由不住向她看了一眼,却惹得对方怪模怪样地笑了。 “嗯——这小子倒是生地一副好模样——”走过去在公子锦脸上摸了一把:“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怪可惜的。” 贺啸风哼了一声说:“这男女两个,是同门师姐弟,都有一身好功夫,出身‘天南堡’是紫薇先生的高徒,本事可大啦,婆婆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别着了他们的道儿。” “啊——”婆子闻声一愣,睁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是那个叫百里长风的老头的徒弟?知道,知道……” 此话一出,公子锦与宝琴姑娘都不禁向她望去,贺啸风当然清楚婆子的身份,却也有些意外。 “哦?怎么你们认识,以前见过?” 覃婆怪笑一声,哑着嗓子道:“那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说他干啥。”转向贺啸风道:“贺令主你忙你的去吧,这两个崽子就交给我了,错不了。” 贺啸风一笑说:“这两天大概还会有人进来,咱们这里很久没这么热闹啦……” 说完四下打量一眼,才转身步出。 覃婆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离开地牢,才自转身回来,端了把椅子在二床之间坐下。 “好啦,该你小子说话了。” 沙哑的嗓音再加上天生的“左”嗓子,听起来真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指着公子锦,覃婆大刺刺地说:“别当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叫公子锦的家伙,还有你。”又指着琴姑娘说:“你叫宝琴,其实本家姓宫,出身岭南望族,八岁那一年,才被百里长风收为门下,是这么回事不是?” 此言出口,床上二个俱是大吃了一惊。 一直不曾开口的宝琴姑娘,亦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覃婆婆嘿嘿一笑,说:“你管我是谁?是我问你们,不是你们问我。” 蓦地转向公子锦怪声道:“百里长风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你……你这小子,偏偏不争气。也不想想,我们总令主是何等角色,岂是你们小小道行所能对付?今天落得如此……活该你们倒霉,又能怨得哪个?” 坐在床上的宝琴姑娘忽然慨叹一声,先不理她,却向着对床的公子锦点头含笑道: “子锦,真想不到,你我姐弟竟会在这里见面,你一向可好。” 公子锦就着灯光,向这位师姐打量,见她虽为对方擒获,却不失丰神挺秀,蛾眉杏眼,长发披肩,看上去气色甚好,并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子。 当下一笑应声道:“很好,师姐近来可好?” “我也好。”琴姑娘说:“说来都是我不好,一上来就中了云飘飘的诡计,被他智谋所欺,擒来这里,却是你怎么会……” 公子锦冷笑道:“这人真是诡计多端,其实我应该想到,燕子姑娘过去还跟我说过,此人善以不同身份出没江湖,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精湛的易容之术——他竟能扮成师姐模样……我受骗了。” 坐在中间的老婆子,听到这里发出了一阵怪笑声,二人看她一眼,继续对答。 琴姑娘颇觉奇怪地问:“什么,他扮成我的样子……” “不错!”公子锦恨恨地道:“和你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是一样……” “可……可他是个男人呀……” 琴姑娘睁大了眼睛,现出匪夷所思的样子。 中间的覃婆子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怪笑,二人看她一眼,仍不答理她。 “他是男人。”公子锦说:“可是他装扮女人,而且惟妙惟肖,更能摹仿师姐你的声音,你的个子本来就高,正好为他提供了方便……” 说着,公子锦叹了口气,一面向对面宝琴姐注视道:“我注意到了,就连师姐你唇角的那一颗痣他都有,让我想不通的是,他怎么能摹仿女子的口音,而长时间不会露出马脚。” 中间婆子怪笑一声,插口道:“你小子少见多怪,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功力达到‘六通’境界之后,有‘易音’之能么?” 公子锦看着她,为之一愣。 琴姑娘“哦——”了一声,点头道:“这婆子说得有理,一个人如果到了六通境界,确是能改换声音……只是这个天底下能有六通功力的人……我还没有听说过。” “废话。”婆子说:“全然六通的人,已介于仙人之间,当然不易见。可是能达到其中一通二通的人,还是有的,我们总令主本领通天,就有这个能耐。” 琴姑娘点头道:“原来如此——” 想不到这个覃婆子能有如此见识,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婆婆你的见解过人。”琴姑娘看着她钦佩地道:“和你比起来,我们姐弟实在太浅薄了。” 覃婆哼了一声:“你们才多大年岁,我老人家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还多……说到六通,你们的师父百里长风,还有一个叫叶照的老头儿……都有这个功力,当然比在我们头儿来,那还差得远——” 琴姑娘“啊!”了一声:“还有丁云裳,丁仙子也一定有这个本事。” “她么?”婆婆狞笑说:“两个小家伙怪有意思的,死到临头了,还扯东道西,也罢,看在你们明后天就要死的份上,我老婆子是有问必答,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敞开了问吧。” 公子锦道:“云飘飘化装成我师姐的样子,让我受骗,看来明天必定是再化装成我的样子,去欺骗别的人,如法炮制了。” 覃婆嘿嘿冷笑道:“你小子真聪明,那还用说。”顿了一顿,道:“我问你,小子,在你来此之前,他可为你画过一张像?” “有的,”公子锦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覃婆点头道;“这就对了,再问你,你可曾见‘人皮’项三这个人?” 公子锦冷笑道:“云飘飘提过此人,他是谁?” 覃婆一笑道:“也好,告诉你小子,也好让你死了做个明白鬼儿,这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巧匠,最拿手的是擅制人皮面具,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能凭着记忆制作出几乎乱真的人皮,当然,若是再有一张画做为根据,那就天衣无缝,连神仙也看不出破绽了,你没有见过他?” 公子锦十分气馁地摇摇头。 忽然坐中间的婆子面色一沉,开口大声骂道:“两个小畜生还不闭住嘴睡觉,尽唠叨些什么?惹火了我婆子,就点了你们哑穴,看你们谁敢出声。” 二人为之一愣,心忖婆子说变就变,一下子就翻了脸。正要反唇相讥,顿时不再出声。原因是耳边听见了一些声音,敢情是有人来了。 随即一人出声道:“覃婆开门。” 覃婆应了一声,方自打开牢门,先时离开的霍啸风已走了进来,手指灯盏道:“再加盏灯。” 覃婆应了一声,立时照做——一行脚步声,已来至门前。 霍啸风返身抱拳,躬身说:“总座请进。” 公子锦与琴姑娘心里一惊,即见云飘飘一脸笑容,同着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老人已走了进来。 见面一笑,云飘飘极是从容的向二人点头道:“对不起,多有打拢,我们马上就走。” 黄衣老人咳了一声,伸手端起灯盏,走向公子锦床前,向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一刻,又伸出手摸了摸对方下巴,以手指在公子锦前额处比了一下,点点头,退回一步,把灯交给覃婆说:“行了。” 覃婆立刻吹熄了灯。 云飘飘说:“行了?” “嗯!”黄衣老人点头说:“行了,”转过身子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宝琴姑娘说: “姑娘好?” 琴姑娘寒声道:“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哈哈一笑,老头子说:“昨天夜里,在窗户外面,我见过你,当时姑娘独身在屋,自然不便打搅,男女有别嘛。” 云飘飘说:“走吧。”转向覃婆道:“这两个人你看好了……不要难为她们。” 覃婆咧嘴哑声笑道:“总座放心,错不了。” 云飘飘点点头,才同着黄衣老人、霍啸风转身离开。 送他们走了以后,覃婆怪笑一声,打量着公子锦道:“刚才那个老头儿就是人皮项三,他已‘采’了你的‘盘子’,一个时辰以后,就能制好面具……经过总令主易容打扮之后,小伙子,就连你自己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了。” 天终于亮了。 对于公子锦、宝琴姑娘二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经历过最长也最难熬的一夜。由于二人均为云飘飘特殊的手法点了穴道,虽然能开口说话,却动弹不得,更碍于内功的运行,只能像一尊菩萨样地呆呆坐着,就这样他们度过了漫漫长夜。 琴姑娘长长吁了口气,说:“天亮了,好难熬的一夜……” 公子锦道:“我听见了鸡叫的声音,猜测着大概是天亮了。” 琴姑娘眨动了一下眼睛,说:“这证明你的功力已大有精进,我就没有听见。我是用先天易理,透过心脏跳动强弱次数推算出来的,如果我所料不差,此刻应该是交‘卯’时刻了,再过一会,那个老婆婆应该来送饭了。” 公子锦情知这位师姐追随师父紫薇先生最久,在某些方面已尽得师传,心里着实钦佩。 琴姑娘轻叹一声道:“看来人皮项三已制好了面具,云飘飘摇身一变,变成了你,将会去面见师父。” 公子锦接道:“由于他已取得了三太子给我的信物及密札,师父万难觉察……唉…… 师姐,你可知我此刻的心境?我真想死……” “死有什么用?”琴姑娘嗔道:“没有出息的东西。” 公子锦一时赧然。 “我看情形还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公子锦眼巴巴地向对方看着。 琴姑娘屏息听了一刻,确定没人在侧,才缓缓道:“这几年我随在师父身边,多少也学了些他老人家不为外人所知的学问,因而也通一点易理。你知道吧,在你我被伤时,照理说应该当时就死,当死不死,这就有了‘变’动的意思……” 公子锦注视着她,静听下文。 琴姑娘说:“易就是变,这一变可就有了生机,昨夜,云飘飘等人走了以后,我心脉起伏,右手左腿,时有酸麻,这便触发我运用心术阴阳暗暗计算起了一卦,‘酸’为阴‘麻’为阳,得四阴二阳,阴上阳下,这是一个‘临’卦,也是一个消息卦。若是将上下分开来看,上卦是‘坤’,是顺从,下卦是‘兑’是喜悦,这意思是要我们以愉快的心情去顺从听命,不可抗衡,必有佳音,这是一个好卦。” 公子锦“哦”了一声,对于这位师姐临危处事,宁静以待的态度,极是钦佩。 琴姑娘轻轻吁了口气说:“这个‘临’卦其实又是强阴少阳之卦,说明成事在阴,试想这牢房之中,只是你我二人,阴阳各居其一,谈不上谁盛谁衰,这便让我联想到了这个姓覃的婆婆,莫非她竟有叛逆云飘飘之心?而至最后能助我们逃脱险境?” 公子锦正要说话,忽然顿住道:“有人来了。” 随即上方地面传来栅门开启之声,即有些许天光透过迂回地道渲泻进来。 手里提着个蓝子,覃婆送饭来了。 “天亮了,该醒醒了。” 覃婆放下手上的篮子,把带来吃食摊放在桌上,花卷、包子、豆腐脑、油条、清粥小菜一应俱全。 “人是铁,饭是钢,来来来,吃点东西。” 老婆婆盛了一碗粥,向着床上的琴姑娘反问道:“怎么还施性子,不吃?” “不!”琴姑娘说:“我吃。” 覃婆笑道:“对啦,想通了,好,我先喂你吃。” 端着碗来到床前。覃婆打量着对方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快三十了吧。” 琴姑娘说:“你说多大就多大。” 婆子怪笑两声:“连婆家都没有,这年纪就死了,可是怪可惜的。” 琴姑娘说:“我死不了,你放心。” 老婆婆呆了一呆:“死不了?你……以为你们还能活着出去?” 琴姑娘眼睛瞪着她哼了一声道:“那可也难说,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婆婆你说可是?” 覃婆哑声笑说:“好,这话有道理,那就等着看你们的命吧,来,先吃炮了肚子再说。” 随即端起碗,大口喂对方吃喝起来。 公子锦在一旁默默打量着这个婆子,越觉其貌相狰狞,再衬着她沙哑的嗓音,实在是令人讨厌的一个俗物,却是琴师姐先时的话,使得她不由对她留意了几分仔细。 覃婆一面喂琴姑娘吃东西,一面说:“这两天外面风声紧,正道、邪道,就连信佛的和尚也闲不住,都出来了,真是好戏连台,可热闹极了,我老婆子要不是奉命守着你们,恨不能也溜出去看看热闹,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戏呀。” 公子锦见她心直口快,不觉留意聆听。 覃婆嘿嘿笑说:“横竖你二人都已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说给你们听听,也不要紧,这两天朝廷来了那一帮鹰爪吃了败仗,全部完蛋了,临江寺的围解了。” 公子锦心里一喜,道:“真的?” 婆子侧头看了他一眼,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爱听,你知道吧,朝廷来的那十三飞鹰差不多无一漏网,全完蛋了。” “飞天鹞子唐飞羽呢?” 昨日水上相见,幸而燕子姑娘的即时出现,诱开了唐飞羽,公子锦乃得从容迟离,这件事他一直惦念着,不觉脱口而问。 “姓唐的彻底完了。”覃婆看着他说:“你小子走了以后,燕子姑娘把他诱到了河边上,在那里好好收拾了他一顿……”。 “啊——”公子锦简直惊呆了:“婆婆你……怎么知道……你是……” 覃婆哼了一声道:“给我闭嘴,不许多问,只听着。”说完,放下碗,拿了个包子塞在公子锦嘴里,这一下公子锦想说话也不行了。 琴姑娘以目示意,要他不要出声,作了个会心的微笑。 覃婆哑着嗓子说:“我老婆子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么一说你们就明白了,眼下大势是邪不侵正,一片大好,十三飞鹰这一完蛋,清军一退,临江寺的围就解了,咱们铁马神木门别看人多势众,这一次可也保不住要吃大亏,不信等瞧吧。” 说完又拿个包子塞进公子锦嘴里,说:“吃包子,吃饱了等着好戏,哼哼……云飘飘聪明一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此一招,他的跟头可就栽大了。” 这番自话自说,直把公子锦与琴姑娘听得莫名其妙,如坠五里雾中。 老婆婆随即把二人吃剩的东西收拾好了。 便在这时,地道里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覃婆哑声笑道:“有人来啦——”竖耳倾听了一会,站起来道:“总令主亲自来了!” 二人听说云飘飘来了不由一惊,即闻得霍啸风的声音在外招呼道:“覃婆开门!” 覃婆婆应了一声,慌不迭打开牢门,来者二人已步入。 公子锦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只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傻住了——那走在前面的人,竟是自己——“公子锦”。 从头到脚,惟妙惟肖,哪里是什么云飘飘?简直就是“公子锦”本人重现,即使是一对双胞胎,也不会这般相像。然而,各人俱知,他却是不折不扣的云飘飘,经过一番神奇不可思议的“易容”之后的云飘飘化身…… “这……这……太妙了……哦……太妙了……” 说话的覃婆,直似看花了眼,只管来回地向着这一真一假两个公子锦频频打量,跟里啧啧称奇。 云飘飘一径来到公子锦面前:“儒衫”飘飘,背插“长剑”,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神采风流。 公子锦注意到了,那一口插系对方背上的长剑,正是自己得自徐铁手上的“碧海秋波”。心里一阵气馁,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 “小伙子,你看我扮得还像么?” 这一开口说话,竟然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公子锦乍然一惊,闭着眼睛又睁开了。 “你觉得奇怪,不可思议?”云飘飘朗笑一声,极其自负道:“宇宙万物,刹那变迁,天下原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哈哈……这道理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只见他目射精光,铿锵道;“我此刻即去面见长风老儿,回头再来看你们俩,得到宝物后,还要见一见你们的三太子,共商大事,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所谓正道人物,又能把我如何。” 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霍啸风紧随其后,步出地道,一直送他离开别墅,才自转回,向牢房步入。 却是,一件使他万万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霍啸风一脚踏入牢房,既觉出不对——坐在床上的公子锦与琴姑娘不见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为之一惊,却是不容他作反应,一股尖锐冷风蓦地由侧面袭出,霍啸风只觉着身上一阵寒冷,随即呆若木鸡地挺立当场,动弹不得。 眼前人影闪动,覃婆已当面站立。 “霍啸风,你认栽了吧。” 老婆子怪笑一声道:“两个小辈,你们出来吧。” 随即,人影飘动,公子锦、琴姑娘双双自暗中闪身出现,一左一右已把霍啸风紧紧拿住。 老婆子哑声笑道:“用不着……他已为我独门手法——剪金风隔空点了穴道,苍天之下,能解开这个手法的人怕是不多……来……让他到床上躺着。” 公子锦应了声是,随即动手把形同活僵尸样的霍啸风抱起,置向床上,后者全身战栗,脸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覃婆看着。 似乎是做梦也设想到的事……一向温顺听令的这个老婆婆,怎么忽然会心生谋反,忽然向自己施出了毒手?再者,这个老婆子何以会忽然有此惊人身手?简直匪夷所思…… 何止是霍啸风心存惊异,公子锦与琴姑娘比他更为惊讶。 事发突然。 真实的情况是,霍啸风才送云飘飘步出地道的一霎,覃婆即施展独步解穴手法,分别为二人解开了穴道,紧接着霍啸风就回来了,形势之快,变生仓促,令人无暇多想。 “多谢前辈救命大恩……”打量着面前这个丑陋的老婆婆,公子锦深深一揖。 “你老人家是……”琴姑娘向前一步,不胜迷惘的向她望着:“萍水相逢,为什么你要救我们?” “喀……喀……”覃老婆婆似咳又笑地一连发着怪声:“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小琴子,当年我看着你长大的,还有你那……” 一面说时,老婆子转过脸来,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盯着公子锦:“小子,你也不认识我了?” 说着说着,她沙哑的声音变了,驼着的背也慢慢直了起来,两个人一时都看直了眼。 “这叫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老婆婆说:“不要以为这个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能,我也能。” 说时,她驼着的腰已完全挺立,声音更清脆可人。随着右手揭处,脸上的人皮面具,连同着一簇花白头发,一并脱落,现出了她玉润丰洁的本来面貌。 冷玉仙子丁云裳。 丁仙子! 公子锦、琴姑娘发出了一声欢呼。随即一拥而上,三个人紧紧抱在了一团,直转得天昏地暗…… 云飘飘所乘坐的快船:“午时”正来到了太湖南侧之滨的“七丘”小岛。 顾名思义,这小岛是由七处山丘所组成——很小的一个小岛,不过只有几户水上人家。 白浪起伏,小舟颠簸。几只水鸟来去河洲,倒也有几分诗情画意。 云飘飘——不……现在应该叫他是“公子锦”了。 儒衫飘飘,神采风流,站立在船头,测览着一湖秋色,他是那么的气定神闲。 虽然与公子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天,但已足够了,他已得到了足够的情报消息,一切都似乎在他的神机妙算之中—— 就像此刻,他与“燕子”姑娘的约会,也不仅仅就是一时的即兴,而是透过一定的脉络遵循,顺理成章的一番突变发展而已。 原以为在长江那一艘神秘的黑色画舫上,即能见到紫薇先生,骗取宝贝金银到手,却是不曾想到对方的门槛很精,几度辗转,却又来到这里。在江上意外地见到了燕子姑娘,她要他此刻来这里相会。 云飘飘有足够的自信,即使在面对生平尚还未曾遭遇过的大敌如紫薇先生之流时,也“举重若轻”,并不曾特别在意,确认胜券在握,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与敌人周旋的不是自己……是“公子锦”,就凭这一手,便使得对方无能防守,阵脚自乱。 在与燕子姑娘先时的初一见里,他已取得了信心,如果你能瞒过一个类如燕子姑娘这般冰雪聪明少女的眼睛,余者也就大可不必为虑了。 对于这位姑娘,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或许是因与丁云裳过去不平凡的一段交往,乍然见了她的义女掌上明珠,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欸乃声响,一艘渔舟缓缓向岸边靠近。 站立船头的渔家少女,两手扶腰,迎风而立,真好风采。等到两舟交错的一霎,她巧移莲步:“啊唷”一声,已跨过来。 云飘飘迎上道:“你来了?” 燕子姑娘睇着他,颔首笑道:“你很准时,随我来。”一跃身落向河滩。 云飘飘转向船上小江关照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不要走远了。” 随即登岸。 二人并肩前行。 燕子偏脸向云飘飘打量说;“你今天的样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云飘飘一怔,几乎站住不走。随即一笑,不作回答。 燕子姑娘笑着说:“那是你的一本正经,衣服也穿得这么整齐,反而不像你过去那么潇洒自如了。” 说着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道:“我几乎忘了,那是因为回头就要去面见久别的师尊,可是?” 云飘飘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他老家现在哪里?” “快来了!”燕子姑娘说:“这一趟江湖行,可真是热闹极了,各路的英雄好汉,正派的黑道的,还有朝廷来的鹰爪子,一应俱全,我可都见识了,真让我眼界大开,这种盛会是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 “你很兴奋?” “当然。” “那么,胜负又如何呢?” “什么胜负?”燕子姑娘站住脚,奇怪地看着他:“当然是我们赢了,你没看,朝廷来的十三飞鹰死的死,伤的伤,全军覆没,云飘飘的人也没落了什么好,木老三昨天在忍、猛二位大师联手下,几乎丧命,断了一只胳膊,要不是……” “哦——”云飘飘忽然止步道:“这……消息可靠?”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了……还有……”她迫不及待地说:“他们的第二把手桑桐也吃了大亏,败得很惨。” 云飘飘一笑说:“这是真的?” “你当然不知道了。”燕子姑娘说:“铁马门这下可惨了,就剩下云飘飘一个人了,其他的全完了,真让人开心。” “铁马门败了,你那么开心?” “当然!不过——”燕子姑娘说:“他们在江湖武林,总还有些道义,倒也不能拿他们与其他邪派相提并论。” “是吗?”化身公子锦的云飘飘笑得一派凄凉:“我倒以为他们是无恶不为呢…… 那云飘飘昔日为恶多端,今天可真应上‘报应临头’了。” “做恶多端?”燕子姑娘摇摇头:“这我可不能同意,你不能这么说他。” “为什么?” 他忽然定住了脚步。 “赫——瞧你这么紧张,吓了我一大跳。”燕子姑娘说:“你也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对他完全认同,总之,云飘飘这个人,介于正反之间,他自承替天行道,一切率性而为,论及人品,倒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坏事,所以你不能说他‘做恶多端’……你以为我说得可对?” 云飘飘这么听着对方姑娘对于自己的评说,脸上丝毫不着痕迹,点头道:“这只是你对他的看法,你义母丁仙子呢……” 燕子姑娘微微摇了一下头,笑着说:“那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她……” “不过什么?”云飘飘原已迈开了步子,忽然定住。 “你知道吧!”燕子姑娘打量着对方的脸:“这话你听了可不能对外人说,否则我娘知道,可饶不了我。” 云飘飘点了一下头,却不作声。 燕子姑娘一笑,悄声说:“其实我知道,我娘心里一直还惦念着他,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心里还常常想着他,她老人家常说……这个人的武功是一等一的,没有人能比过他。” “只是武功?”云飘飘一笑,改口又道:“我的意思是丁仙子只夸赞他的武功?” “那当然不是——”燕子姑娘说:“反正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是一样……” “说下去。”云飘飘凌人的眼神逼视着她。 燕子姑娘略感诧异地看他一眼,才道:“以往,不论人家批评云飘飘怎么怎么,我娘从来就没有插过一句嘴,只有这一次才……” “这一次怎么了?” “这一次我娘才说了……”燕子姑娘牵动着嘴角,哼了一声:“她说云飘飘不该插手阻挠这件事,要是他真的动手劫持了这批转手交给三太子的钱财,不论云飘飘内心的动机如何,他都一辈子洗不清他身上的罪恶污点,你知道‘青蝇点素’这句话吧?说云飘飘要真是做了这件事,他也就一辈子别想再理她,非但如此,大义当前,她老人家不惜与他翻脸成仇……” 云飘飘哼一声,一笑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