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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沙锅居的早市 李老大人最近常闹牙疼,吃东西不大利落,一块“水晶肘子”,尽管味儿不差,进了嘴里咕噜过来又咕噜过去,却是怎么都嚼不烂,没法子下咽。 “好吃……是好吃……只是咬……不动……” 一张嘴说话,口水也淌了出来。 身旁挺漂亮的一个小跟班儿,赶忙送上手巾把儿,恭谨地为他老人家擦着流涎。 桌子上三个大官人,一起欠过身子来,大献殷勤,其中有人就拍了桌子: “把掌柜的给我叫过来!” 掌柜的原就没敢离开,这当口早市方开,面对着满屋子的大官,少说都在四品以上,哪一个他也惹不起,一听着吆喝,三脚并两步地来到跟前,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 “大人使唤哪!” “不使唤你使唤谁!” 说话的人姓曹名同,字子秋,山西大同人,成化年进士出身,如今的官位是“太仆寺”少卿。平系话多,嗓门儿又大,同僚给他取了个外号“曹大嗓子”。 “自己瞧瞧!这肉怎么炖的?”曹大嗓子打着十足的官腔:“老大人牙不好你不知道?生意越干越回去了!” “是……” “快撤回去,给加把火。” “是……” 也甭招呼人了,掌柜的挽起了袖子,刚要端起沙锅,这才发现里面压根儿就没肉了,光剩下几块葱姜和一点汤汁,这个“肉”没法子再回锅了。 “这么吧!”算他会巴结买卖:“这锅没炖好,小的再给您各位大人重上一锅,老大人您再等等,一准烂!” 听听倒还像句人话。老大人怪过意不去地笑着:“就这……么吧……你忙……你的去吧!” 挥了挥袖子,打发了掌柜的。老大人敢情那块肉还在嘴里“咕噜”,要不然怎么说话直跑气儿! 瞧瞧那一身讲究的穿戴,当知他的官位不小。 套句本地“北京”的官话——敢情!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李东阳,李老相阁! 打天顺年进士出身,历官成化、弘治。如今已是正德年间,他老人家历官三朝,眼前还是个大红人,官居“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四十年清节不渝,外号“李不倒”,又称“不倒翁”,只凭着这个本事,阁揆当朝,再无一人能出其右。 谁都知道如今是大太监刘瑾当朝,一干子小人鸡犬飞天,多少朝士,由于不能“忍” 而罢黜丢官,便是为此丧失性命也日有所闻。他老人家就有这一套忍耐功夫,逆来顺受——“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退可就保住了荣华富贵,下一步该怎么走,可就全看他老人家的了。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来时辰。 新主子登基未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朱厚照,十来岁一个毛孩子,他懂得什么?还不是听从身边人的调唆?看谁不顺眼谁倒霉,谁让他“当时”不快活,他就让谁“一辈子”不快活。尤其这两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怪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越是昏君无能,小人当道,越有那不怕死的忠臣义士,偏偏不与苟同,犯颜直谏,这堂子戏可就热闹得紧,大家够瞧的了。 “沙锅居”早市方开,却已盛极而衰。已有人招呼着起驾套车,原因是早朝的时候近了。 说白了,他这个买卖原就是为着眼前的这些王公大臣早朝而开,招牌上明明就写着“过午不候”。 这里掌灶师傅的手艺好,不用说早已远近驰名,从烧鸭烧猪到爆炒涮溜,无所不精,尤其出名的是“水晶肘子”、“蒜泥白肉”,堪称双绝,百吃不厌。 吃饱喝足,时候可也差不多了。 一个人走,大家伙都似坐不住,纷纷吆喝着算账离开。性子急的,来不及上车,干脆就在这里当众换起了衣裳。人人跟前都有个听差的跟班儿,官大人脱下便袍,换上官衣,摇身一变,气势立有不同,这就不便再像刚才一样随便玩笑说话了。 此去“正阳门”不过一箭之遥。 旭日东升。皇城“三大殿”的金色琉璃瓦,在秋日朝阳照射里,璀璨出一片刺眼的金黄…… 此时,金钟响,玉磬鸣,已到了早朝时刻。 老大人好涵养——眼看着一干同僚朝官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由那个漂亮的跟班儿手里接过了新沏的龙井香茗。 揭开青花细瓷的碗盖儿,那么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撇着茶叶沫子,缓缓地呷上一口。 三个同桌的官人,可没有他老人家的好涵养,“朝服”早就穿戴好了,只是老大人不招呼,谁也不便潛越先行。 “耐住点性子,迟不了!” 李老大人总算开了金口:“官家昨儿晚上在‘豹房’玩了多半宿,瞧着吧,今儿早朝八成儿起不来,有得磨蹭,还早着哩!” 既然官居“不倒”,自然有他的火候功夫。 经他老人家这么一提,三位官人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相继地端起了茶碗。 喝了两口热茶,老大人这才想起来还没“净脸”。 当时有人伺候着银盆打水,洗漱一净,接下来六名侍从搭成一面肉墙,取过了他的一品“官诰”——蟒袍玉带。真就像戏台上那般模样,三四双手,侍候着他老人家一个人,总算换上了官衣。 衣服换好了,总该走了吧? 不!还有一会子好磨蹭。 频频眨动着一双灰白色的花花“寿”眉,李老大人那张长方形的“目”字脸上,气色阴沉。 这才聊到了正题上。 “今天这个早朝……” 目光抬起,直视向对座的曹同:“子秋,我叫你给潘侍郎传的话,你带到了没有?” “这……”曹大嗓子翻着一双肿泡眼:“去过他府上,不过……潘大人玉体欠安,在帐子前面说不了几句……糊糊涂涂,也不知道他老听进去没有……” 李老大人“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谢于乔走了以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注: 谢迁号于乔,原东阁大学士,因上谏杀刘瑾等八名宦官,而遭罢黜),他的性子太刚,眼前这个场合,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看看清楚,何必呢,犯得着吗,劝他忍着点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卑职明白。” “老大人想要潘侍郎不说话?太晚了!”说话的郭顺,小个子,留着八字胡,湖南人,任职户部,官位郎中。由于尚书韩文的官位不保,人心动摇,因此“见风转舵”,伺机托庇于李老相阁,俾冀能保住原来官位,这几天尤其走得特别热乎。 听了他的话,老大人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卑职昨天才听说的,”郭顺抱拳回话说:“潘大人的折子已经上去了……” “啊!” “潘大人的折子,不仅参了焦相阁一本,便是对司礼太监也颇有微词。” “坏了!”李老大人为之瞠目结舌:“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坏了事了……这两天因为我没有上朝,偏偏就有了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 曹同怔了怔,红着脸说:“潘大人的官声很好,平素很少说话,说不定……” “你知道什么?”李老大人摇头叹息道:“刘老相阁、谢老相阁、韩老尚书这些人哪一个官位不比他大?如今又怎么样了?几次‘廷杖’——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瞧出来了,官家那里,如今是不许人再说话了……” 几句话,说得各人透心发凉,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看起来,他这个侍郎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老大人眼角涌出了热泪:“丢官事小,今日早朝这一顿棍杖,只怕便要了他的性命……却是何苦来哉?” 曹同“唉呀”一声,面色苍白地道:“既是这样……老相阁……你老要救他一救……” “难……”老大人木讷说道:“我与他三十年交情,还用你来关照?只是这一次怕是帮上不他的忙了……早些时候焦芳已代传官家的话,要我少管闲事……这话当然不是官家说的,我当然知道是谁说的,你们也知道是谁说的……” 外面来人催驾,老相阁的八抬大轿已经备好——他是几个特准“紫禁城”乘轿的年老重臣之一,舆驾可以直抵“太和殿”,不受干涉。 其他各人可就不同了,在宫门之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往后还有好一阵子路途要走。 当官的并非事事如意,一本难念的“官经”,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个中滋味,便只有他们自家心里有数了。 早朝 李东阳不幸言中。 兵部侍郎潘照告人不成,害了自己。诏责削去侍郎官职,廷杖“午门”。 大学士李东阳、王博跪请不准,再请为刘瑾挡了驾。当廷传刑,押潘照赴午门,即刻执行。 一片金风,飘下了桐叶几许。 时令深秋,殿檐下,乍见燕子似裁衣…… 一溜子校尉吆喝声中,潘侍郎直押午门,出御道东侧,那一片青石板地,便是行刑的地头。 在八名锦衣卫左右押赴之下,潘侍郎两腕紧缚,每过一扉,身后的黑漆铁门即行关闭,发出震耳的碰击声,惊飞起一天的鸽子,在天上打转。 这般廷杖却不曾吓着了潘照。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久战沙场,干过宣化镇的总兵,也曾陪同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治过黄河,为朝廷立过大功,忠心耿耿,此心可对天日,不期今日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仰视白云,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久病新愈的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尤其是那张脸,白中透青。额面天庭,一片乌黑,显然正是大难当头了。 “刑不上大夫”自古皆然。 今天的情形可就不同。 始作俑者,当属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此后也就屡见不鲜,那时候的廷杖,充其量只是一种羞辱,隔衣垫毡,受责之人并无人身伤害,哪里像今日情形,一场廷杖下来,能活着不死的倒成了“幸数”。 潘侍郎这一霎才觉着了后悔,后悔没有早听李老相阁的一番忠告,如今可是什么都完了。 占地不大的那一片青石板地、天井院子,就是行刑的地方了。 三面高墙,一方箭道。 此时此刻,箭道两侧,锦衣卫两列站立,衣红裙、襞衣,各人怀中抱着一根红通通的枣木“鸭嘴杖”,少顷行刑,料必是这些家伙。 潘照远远站住,身边人嘱咐他暂时在一只石鼓上坐下。 “大人好生歇着,还有会子好耽搁。” 说话的廷卫,紫黑脸膛,四十开外的年岁,边说边叹息,往前蹭了一步,小声道: “大人不认识我了?小人早先在兵部当差,听候过大人的差遣,就是那两年治河时候,也没离大人左右。” “哦……” “小人姓张……张铁柱。” “啊,你是铁柱子?” 一惊又喜,恍若身在梦中。 “对了,小人就是铁柱子。” 张铁柱叹了一声,指着身边另一个廷卫道:“这是小人的好友黄明,早先也在兵部当差,我二人对大人的处事为人都着实敬佩,大人不必顾忌,可以放心说话。” 黄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着另外四人,大声道:“过去,到前面站着去!” 四校尉应了一声,走向前边槐树下站住。 如此一来,说话可就方便多了。 张铁柱咳了一声:“我二人如今在西厂当差,只管护卫押解宫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东厂负责。早先就听说那个姓焦的(指焦芳,时任户部尚书)与大人不对付,却不知道大人也得罪了这个活阎王,今天情形,看来对大人不利,回头对答,大人千万要小心仔细,免得吃眼前亏……” 几句话说得潘照热泪滂沱直下。 “铁柱子,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谈了……回头廷杖却赖你暗里打点关照才好……” “来不及了……” 张铁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见了,打人的事是东厂负责,那边虽有几个朋友……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 黄明凑前道:“有话快说,时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来叹息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如有不测,夫人那边……” “这个小人晓的!”张铁柱道:“大人担待!” 昂首前视,便不再说话。 一行脚步声,踏进眼前,敢情是有人来了。 廷杖 来者七人。 清一色滚红蓝缎子官衣,黑纱长帽,斜挎腰刀——是“东厂”锦衣卫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个隶属“内厂”的高瘦太监前头带领,直趋而前,一直来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请吧!就别叫咱们费事了。” 两句话出口,往边上一站,这个太监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带住——” 六名东厂卫士,一边三个往潘照身边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监一脸轻浮地笑着道:“横竖就是这么回事,您是带过兵的,吓不着您,千岁爷可是来啦,请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张铁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随即在一干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趋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声,惊起了飞鸽满天…… 不知什么时候,这片“午门”杀人的地方,竟然盘踞满了鸽子。在西方,鸽子被喻为“和平”的象征,到了东方,可就身价暴跌,充其量不过是有钱爷儿们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这群鸽子也忒下贱了,皇宫内院,哪里不能去?单单选了这片最血腥污秽的角落,盘桓不去,把和平与杀人联在一块儿,岂非天大的讽刺! 灰色的羽翼,翩跹上下,扇动起一天的迷离…… 不期然,团团围住了潘照,纷纷坠落在他头上、肩上,刹那间人鸽混淆,几至不分。 “鸽鸟有情,其鸣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脚步,一声长叹,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泪。 “潘照听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个人一声吆喝,字正腔圆。好嗓音,觑其穿彰,观其气势,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刘瑾了。 可不是当年职司“钟鼓”的那个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礼太监”,总督十二团营,钦赐“九千岁”。在中央朝廷来说,实际上的权力,俨然已驾乎“大学士”、“尚书”之上,除皇帝之外,再无一人堪与颃颉,事实上,当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拟代批,大臣的任免,无不听其自主,皇帝本人这个位置,倒像是虚设的了。 虽是个自“宫”的太监,却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可脸上少了那么一绺胡子,于大臣言,总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细了些。 但是这个人,眼前与潘照言,却绝对掌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那一声“接旨听宣”的吆喝,终使得生就铁骨的潘侍郎,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无君上,屡次以下犯上,着令廷杖午门,剥本兼各职,削为庶民,钦此。” 娘儿们似的一声尖笑,刘瑾频频挑动着那一双过黑的长眉,一声咋呼:“谢恩吧,潘照!” “万岁、万万岁!” 叩头待起的一霎,才知道双膝以下的一双小腿,已吃对方锦衣校尉手上木杖,结实压住,站不起来了。 “你……” 一挣未起,又跪了下来。 一顶二品乌纱翅帽,早在当廷摘离,锦袍玉带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为眼前校尉强剥了去。 当头的刘瑾,瞧着过瘾,贼忒忒地竟笑了起来:“潘镜心(潘照号),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却一直跟咱家过不去,今天开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却又怨谁?生死由命,你也就认了命吧!”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向身旁提督“东厂”的马永成,冷冷一笑:“时候差不多了,就别耽搁了,完了事儿,我还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说着话,这个“锦衣卫”东厂提督,忽地站了起来一一一副瘦小干枯的个头,三角眼,尖下巴壳。那副长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太监较刘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里,十九无活,因此得了“马剥皮”这个外号。 素日早朝,班位并列,潘照与他,颇不陌生,却因为不齿其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认了命吧! 潘侍郎一双眸子,缓缓由二人身上转过,真个是什么话也不必说,冷冷一笑垂下头来。 马永成夜猫子似的一声吆喝:“传刑!” 说时,即与刘瑾离座而起,转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树下。 那里列着两张坐椅,正是他二人惯常观刑的坐处。 马永成那一声“夜猫子”似的吆喝,激发起众校尉声动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铁打的汉子,这一霎也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声未完,四名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扑身而前,把一个黑布口袋,不容分说,倏的向潘照当头罩落,即行动手,把他凌空架了起来。 先时押赴潘照来的那个高瘦太监,忽地闪身而出,高叱一声:“兜!” 这一叱,有分教! 即听得“辟啪!”一响,抖出了锦缎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锦衣校卫,分持四方,把他凌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来,“杖四十!” 高瘦太监又是一声吆喝:“搁棍!” 众声附和里,一人持枣木“鸭嘴杖”,紧紧压在潘照股上。 却有个传话的人,跑向高瘦太监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那一张青皮寡肉的脸上,一霎间更见阴沉,冷笑一声,厉声喝叱道:“打四十!” 众声附和:“打四十!”声动天地,响遏行云。 高瘦太监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换人!” 这番交代,自有特别含意。当凡“用心打”或“五棍换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无活理,更何况两者并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换了八个人。 真个是棍棍见血——轮到第六个人打时,潘侍郎那里已没有了声音。八人杖毕,不用说,早已是血人一个。 瘦子太监走过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连带着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为之生生折碎,焉能还有活理? 试试口鼻,已是没有出息。 “哧!”打鼻孔里出了股子斜气儿。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个当朝大臣,或者是一个人,倒像是死了一只狗、一只猫。 那边上还等着他的回话呢! 瘦子太监缓缓地转过身子,喜孜孜地移动着脚步。 说是“报丧”其实是“报喜”。最起码朝廷里又少了一个专门作对,看着就讨厌的人,岂不皆大欢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阵子风。 不期然灰羽翻飞,又看见众鸽的翩跹、云集…… 有女怀春 李老大人亲来发葬,留下了两千银子。 临走的时候,洒落了两行老泪,一面亲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儿潘洁。 目睹着这一双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触动伤怀,再一次涌出了热泪。 “伤心的事总算完了——入土为安,你们也都尽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该闭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总是女人,事到临头,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儿“洁”姑娘,看起来还算镇定,轻轻地推着母亲,唤了一声“娘”,亲自上前,移过来一张椅子。 老大人摇着手:“姑娘,你就别张罗我了!” 早就听人说起,潘照有个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异常标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自幼就许配了人家。 那个未过门的亲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抚,兼着“太原镇”的总兵,与潘照过去是同科的进士,又是结拜兄弟,最是要好,这一段佳话,也就不胫而走,传遍仕林。 李老相阁老早就听说了,不免向着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几眼。 白哲、秀丽,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个头儿似乎偏高了些,虽有一身重孝,却不掩玉洁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虽是无后,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着了眼前这般光景,夫复何言! 打量着对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后,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是不能不说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素联高飘,除了丧家的几个下人,倒是没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再没有比官场更势利现实的了。 比较起来,李东阳李老相阁的不畏权势、雪中送炭,诚属难能可贵,可他的支援与同情,却贫瘠得可怜,不过只限于几句临别赠语而已。 “我劝老弟妹稍稍安顿一下,这就带着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脸的迷惘,竟似还不曾想到了这一招儿。 “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听差扶着他暂时在椅子上坐下来。 “老大人的意思……” “别等着过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这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她岂能会没有想过?只是眼前琐事忙昏了头,总是定不下心好好想过。老大人这么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见着了洪大人,就好了……你们的交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听去山西,洁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头。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讷讷道:“原说是明年春上……谁又会知道碰见了这种事……” 说着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老大人双手拄着紫藤木的龙头拐杖,所谓的“八十杖于朝”,虽说如今还早了几年,却是承惠先帝的遗嘱,这根“龙杖”是他七十大寿时,先帝赐赠,他老人家自受杖日起,便老实不客气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寻常,洪大人理当照顾……这件事还不便张扬,要快。身边还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话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谕已是削为平民,哪里还能有昔日排场? “回头我派两个人过来,护送你们,一两天之内,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们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红,拉过女儿,正要下跪,老大人却伸出胳膊挡了驾。 接着他在那个跟班的搀扶之下,抖颤颤地站了起来,这就要走了。 为免招摇,老大人的八抬大轿穿门直入,除了四个便服侍卫之外,一班仪仗全然免除。 上轿子的时候,老大人拄着他的“龙头”拐仗道: “等着我差来的两个人……很可靠的两个人……” 他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们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着东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爱的一口传家古剑由墙上摘下来,转手交给女儿潘洁。 洁姑娘接过来,用布掸着上面的灰,不禁有些发呆。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我家只有这个女儿,这口名剑又要来何用?” 又说:“留着吧,留着作为将来女儿出嫁时候的嫁妆!” 这些话当年听来只是好玩,有些害羞……这一刹那回想起来,却似有千钧巨力,紧紧压置心头。 潘夫人似乎发觉到了,瞧着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涩的意味,说:“那孩子今年总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读书之外,练过剑没有?要不然可惜了这口好剑……” 洁姑娘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谁,说来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在一块玩过——如果没有记错,他比自己大四岁,现在应该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两个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轩”,听说学问不错,已经开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门当户对”的姻缘,父母的意思,明年春上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堂喜事,谁知道祸起萧墙,忽然间发生了这种横逆,两家再见面,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父丧在身,又哪里还有心情去谈论婚嫁? 一想起来,心里真是烦透了。 门帘子撩起。 老仆潘德进来回话说:“下人们都准备好了,说是要见夫人小姐最后一面才肯走……” 听见这个话,潘夫人的眼泪,一霎间又涌了出来。 “不见也罢……不见了……” 无力地挥着手,她说:“银子都发下去了?” “都发了,二十两的,十五两的……还有十两的,按着小姐的吩咐,都发下去了。” “还有些客人先生呢?” “张管事正在开发……” “告诉张管事,”潘夫人转过脸看着女儿:“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几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说,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说着她的眼泪可又淌了下来,一面背过身子,用手绢擤着鼻涕。 都只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义,发迹以来,门下“食客”、“门丁”不断,十几二十个那是常有的事,这些人身份复杂,良莠不齐,既为主人见重,养以衣食,其中少数还月有银俸,自不能以“下人”视之。 潘夫人这才特别关照女儿,要她“跪下磕头”。 这个人 洁姑娘打西面院子回来,彩莲在后面跟着。 主婢两个都像是有重重心事,见面告别,少不得又哭了一鼻子,眼睛都哭肿了。 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办起来却也碍手碍脚。 彩莲跟上来一步,尖声尖气地说:“您也太大方了,那个姓刘的,一看就是个老混混,五十两银子还嫌少!真不要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算了……”洁姑娘说:“他也算是个老人啦,一百两银子不算多。” 彩莲撇了一下嘴:“老不害羞……您是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还给他钱,不打他一顿板子就是好的了!” 洁姑娘站住脚,看了她一眼,欲问又止。 不问她也知道,大宅门儿里,人丁复杂,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主人烦于公务,哪里能面面俱到? 狠狠地向彩莲“盯”了一眼,恨她的饶舌,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打发走了,还提个什么劲儿? 秋天的阳光,金子似的洒了一地。不经意的扫上一眼,也觉着“晃”眼难开。 这个人倚门而坐,长长地伸着两条腿。 都交了“寒露”,他仍然还是来时的那一身灰布直裰,黑黑的眉毛,过重地压着那双沉郁的眼睛,直鼻梁,方圆脸,衬着那么一身魁梧的骨头架子,“病大虫”似地“赖” 在地上。 这边还躺着条狗——大黄。 不只一次地,他张开那只大手,顺着狗身上的毛。 这条狗在潘府,是出了名的狠,出于西藏,人称“獒犬”,人见人怕,却偏偏对他服气,一人一狗,像是看对了眼儿,暇时相聚,嬉闹追逐,或是像眼前这般晒着太阳,相处极是和睦。 也算是府上的“门客”吧! 姓袁,袁菊辰。 听说与潘侍郎沾着一房远亲,能写能画,尤其难能的是算得一手好算术,对什么“勾”、“股”、“弦”,别人视同“奇怪”得不得了的学问,他却最感兴趣。 便是因为这样,潘侍郎视为奇才,就留他住了下来,有时候帮着算算账,处理一些文书,都很胜任,独自住在北面那个小跨院里,与人无争,也很少出去,唯一的好朋友,便只有这只大黄狗。 由于这条狗过于厉害,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镖,丫环、婆子只要远远一看见它,无不“哇哇”怪叫,日久天长,这片小小院落,竟像是成了他的禁地,一干闲杂人等,如非有事相召,是万不会来的了。 都已经走了过去,却似有所发现的忽然站住了脚步——洁姑娘十分好奇地扭过身来,向着洒满残阳的小小院落里走过去。 透过那一扇爬满了芭蕉的月亮洞门,在长满荒草的青石小径间,她看见了那条几乎都已经忘了的黄狗——“大黄”。 也看见了黄狗身前的两条长腿。 “咦,那不是我们家的‘大黄’吗?” “谁说不是!”彩莲一时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小姐,我们快过去吧,别惹它。” “怕什么?自己家里养的,也不会咬人。” 说着,她就转过身子来:“那……又是谁?” “是袁先生。” “袁先生?” “就是会算算术的那个怪人。” 这么一说,洁姑娘立刻明白了,眼睛顿时为之一亮。 那是父亲生前时候,嘴里一直提到的一个人。不只一次地,听他老人家跟母亲提起,说是有个远方来此投奔的故人之子,姓袁,是个人才,会算算术、画房图,后面院子的那个八角凉亭就是他设计的,当时父亲很有意思要让自己去向他学算术,不知怎么回事,却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洁姑娘从那一天开始,却把这个人的名字记在心里了。 “袁菊辰!” 心里记着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对方那个高颀、略似豪放不羁的身影,便浮现眼前。 瞧过他总有十回八回了。 每一回都是同样颜色的一件灰布直裰,头上的方巾,显示他是个典型的文人,可又怎么年纪轻轻的不急于功名上进,却懒居在这里! 倒是这个人的一手好字,屡屡让父亲大生赞叹,喻为“可造之才”。 “怎么会把这个人漏掉了?” 洁姑娘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回事,脸上竟为之“烧”了“盘儿”。 “怎么说他是个怪人呢?” 洁姑娘转向彩莲询问。 “还不怪?”彩莲一皱双眉:“一个人谁也不理,一天到晚写些奇奇怪怪的字,晚上人家都睡了,他一个人常常坐在亭子里,对着天上的月亮星星看,像个傻子!” 说着低头“哧”地笑了一声:“有一回,我听见他跟张管事说话,真好玩儿,您猜他说什么?” 洁姑娘摇摇头,脸上亦不禁挂起了微笑。 “他说呀,月亮什么时候‘亏”、太阳什么时候‘死’(应是“蚀”)……又什么月亮是个小球、太阳是个大球……哎叶,奇奇怪怪的,简直听也没听过,把个张管事听得一愣一愣的,直翻白眼儿……”一时忍不住咭咭咕咕地又笑了起来。 洁姑娘也被逗笑了,笑意微启,即行收住,彩莲也自发觉,赶忙“绷”住——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要让夫人瞧见,少不了一顿好骂。 洁姑娘略一思忖,点头道:“走,我们瞧瞧他去!” 张前李后 大黄狗“呼”地一下,扑到了跟前。 彩莲吓得一声尖叫,躲在了洁姑娘身后。 “袁先生,小姐看你来啦!快把狗看住……” 倒是不必——狗是认得主人的。只是在洁姑娘身边“撤欢儿”,围着她团团打转。 然后在袁先生轻轻的一声呼唤之下,乖乖地走向一旁,伏身不动,简直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温顺服帖。 随后那个人颀长的身影,缓缓由地上站起来,略似有些意外的那种表情,向洁姑娘注视着。 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 “袁先生……”洁姑娘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时才警觉到下面无话可说。 她奉母亲之命,原是向一些待要离开的故旧先生礼貌辞谢告别,该发的银子,显然都已发完,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疏忽”了眼前的这一位。 这个人到底是该留下来,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打发他走呢,张管事既没提起,母亲也没有交代,这一霎的面对,却又该如何处理才好。 便只这么称呼了一声,一时无言以继,只是傻傻地向对方看着。 姓“袁”的竟然也是好涵养,一句话也不说。 彼此便只是默默无言地互相看着。 对于已死的长者,他由衷地有一番哀悼,这一霎,在面对着死者身殁后唯一的爱女之时,岂能没有一些感触? 只是嘴里的那根舌头,天生不会说些动听的话。特别是当着对方姑娘家,更不知如何表述才好。 倒是彩莲机伶,一句话说出了关键所在: “小姐是问你,张管事可来过了?” “对了,”洁姑娘这才转过弯儿来:“张管事可来看过先生?” 袁菊辰点点头说:“来过了。” 那一双含蓄着深邃意志的眼睛,在洁姑娘脸上转了一转,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等护送夫人和姑娘到了山西,便自离开。” “噢?”洁姑娘有一丝意外的惊喜:“原来是这样……” 一听说他要护送自己和母亲到山西,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由不住再一次地向这个人“盯”了一眼。 “谢谢你……”她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没有关系,”袁菊辰摇头道:“去山西,对我来说,其实是顺路,拐不了多大的弯儿。” 说时微笑了一下,牙齿洁白整齐。 随即向洁姑娘微微欠身为礼,便转过了身子。 随即,在西面落日余辉的映视里,他颀长的身子,迈进了眼前那小小木屋,便不再出来。 潘夫人微微一笑说:“我也把他给忘了,刚才张管事的来给我说过了,很好的一个小孩,写写算算都很能应付,有他跟着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好吧,难得他一片好心,你爹总算没有白疼了他……” 洁姑娘见母亲答应,心里也很开心。 也说不上什么原因,自从刚才匆匆一见之下,对方姓袁的那个颀长的身影,略有沉郁的脸上表情,在自己心里,竟深深留下了印象。 “他跟咱们是亲戚?” 洁姑娘仰着脸看着母亲,心里透着好奇。 “哪是什么亲戚!”潘夫人说:“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像是他的爷爷跟你的爷爷是结拜兄弟,你父亲常说他爷爷是个很奇怪的人,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弄清楚。” 洁姑娘点点头说:“这么说起来,我们是三代的世交了,怎么他这个人……” 才说到这里,彩莲进来说:“李府里来了两个人,张管事正陪着来见夫人。” 潘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转向女儿说:“是李老大人派的人来了!” 张厚、李福。 挺体面、健壮的两条汉子。 姓张的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姓李的略瘦偏高,一双眸子湛湛有神,更似透着精神。 两个人,都是李东阳老大人的近身侍卫,忠心报主自是不在话下,今次山西投亲,任重道远,老大人为念故情,特别打发他们两个沿途护送,显然有特别含意。 有书信为凭: “潘夫人妆次:朝中风传有人逆图对府上不利,居家谨慎,速速上道。 谨着张厚、李福至府听差,二介精通武艺,可以深信,一切心照不宣。 节哀顺便,自求多福。东阳顿首” 潘夫人阅后神色一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随即把来函撕得粉碎。 张厚、李福跪下请安之后,肃手而立。看看这两个人,颇似身手矫健,倒也忠厚持重。由于是李老相阁的特别推荐,不能不另眼相待,刚要嘱咐几句话儿,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声起。 紧接着门帘子“唰”地撩起。 老仆潘德踉跄奔入,脸上染满了鲜血,大叫一声:“刺客……杀人……” 话声未已,己仆倒不起。 门帘子“哗啦啦”再次撩起——风掣电驰般自外面闪进了三个人来。
第二章 滚地人球 几乎在同时之间,张厚、李福这一双来自李府的“健”仆已向来人发动了攻势。 排山运掌,力道万钧。 对方三人,身子方一闯进,东南西北还没有摸清,即在张李二人联手的掌势之下,被逼得跟跄跌倒撂地而出。 有似滚地人球。 三个人三个方向。 咕噜噜“球”般地一阵子打转,陡地跃身而起,“唰”地分向三方而立。 那副“德性”可真教人挂不住——一霎间,俱都愣在了当场。 一式的穿戴打扮! 白巾加额,衣着缟素,特别是每人腰上的那根草绳——那样子分明是丧门吊孝,却不知居心叵测,竟会是上门行凶的三个要命煞星。 二瘦一胖。一高两矮。 却都是面生横纹,满脸杀气腾腾。 原来事先早有商量,每个人都持着冷森森的一双“匕首”。这东西俗称“攮子”,长不过尺半,却是尖锐锋利,窄窄的刀身上,有一道深深“暗沟”,捅在人身要害,常常不觉其疼。刀拔人亡!是一种最为阴损,“杀人不见血”的厉害玩艺儿。 只当是十拿九稳的一桩杀人买卖,作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是看走了“招子”! 李老大人不愧是老谋深算,这一着险棋真教他“料”定了,张厚、李福早不来,晚不来,套句俏皮话,可正来在了“节骨眼儿”上。 事发突然,真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莫名所以。 “你们好大的胆子……” 说了这几句,领头的那个黑脸胖子,可就显着心里发“虚”,下面话一时接不下去。 “我们好大胆子?” 张厚往前面迈了一步,一只手撩起了长衣下襟,绑在腰上。 李福悠然独步,停身丈外,那样子倒似没他的事,把人交给了张厚。 却是这一站,有分教。 三个凶手突地心里一动,肚里有数,才知道奔向前院大门的唯一通道,叫人家给“封”住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张厚冷森森地笑道:“一句话,谁打发你们来的?” “你……你问不着!” 黑胖子圆瞪着两只眼,那样子可真有点急了。 只当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小,轻而易举,刀下人亡。茶馆里清茶一碗,收银三百,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就接下了这件好差事。 却是,“老虎嗅鼻烟儿”——没听说过。天下没有“白”拿的银子,这宗买卖可是透着“棘”手。 虽说是地头上的三个混混,却也杀人当切菜,干这种昧良心的杀人勾当,总有个十回八回了。 黑胖子“牛刚”,拿眼睛扫了一扫同行二人——别瞧着哥儿两个卖相不济,却有个骇人的外号——“夺命双蛇”。 “青蛇”许小乙。 “火赤练”管昭。 加上“黑太岁”牛刚,哥儿三个在“南城”也算是小有字号,可今天出师不利,杀人不成,眼看着为人所制,怕是凶多吉少,这可是始料不及。无论如何,说不得只有与对方放手一拚了。 “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件事岂是你能管得了的?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哥儿们,上!” 许小乙、管昭两个人,早已蠢蠢欲动,“黑太岁”牛刚话音方出,两个人已陡地窜身过来,四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齐向着张厚身上招呼下来。 隔着一道窗缝,向外窥视的丫环彩莲,目睹之下,吓得“哎呀”叫了起来。 洁姑娘责怪的眼神儿,狠狠地“盯”着她,嗔道:“别出声儿!” 房门早已关死,还用椅子顶上。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三个女人依偎一起,心里的惊惧可想而知,所有的指望,可全在李老大人所差来的这两个人身上了。 只以为这个张厚,万难逃过两个小混混的四把尖刀,却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他抬腿闪腰,连带着一个拧身,麻花卷儿那般的一个打转,两条“毒”蛇似的四把刀子可全部落了空招。 张厚果然有两下子。 好快的身手! “唰”地一个旋身,右手突然“噗”地抓住了其中之一——许小乙的肩头,却也没放过另外那个——左脚勾处,一式“鹞子翻身”,踢中在管昭的心口窝上。 这一脚力道不轻。 对付这类上门杀人的混混,张厚自不会留情,更何况所踢的是对方心窝要害! 脚尖到处,“火赤练”管昭“噢”地痛呼一声,整个身子离地三尺,直直向后倒了下来,一口鲜血“哧”地狂喷出口,便自昏了过去。 许小乙也没落下好来。 眼看着同伴性命不保,许小乙用力一个翻身,想挣脱被对方抓住的肩头,就势来上一式“铁头”,直撞对方前胸。 市井街头的一个混混,哪能有什么真功夫?这一式“铁头”功,便是他最后的伎俩。 撞着了人家倒霉,撞不着自己倒霉。 “嘿!” 看着撞上了,其实是落了空。 他的头快,人家的手更快。 随着张厚曲起的右肘,只是用胳膊肘子向上一顶,这一手简直与刚才的那一脚有异曲同工之妙。 “噗”的一声,正中在许小乙的心窝上。 许小乙也和刚才的管昭一样,直直地倒下来,当场人事不省。 这番情景,落在了一旁“黑太岁”牛刚眼里,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早已有一番忖度。前门一面已让敌人之一堵死,便只有往侧面逃窜,说不定能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总不能坐以待毙。 一念之兴,无庸深思,霍地腾身跃起,越过了一片花圃,直向左侧面飞扑过来。 张厚、李福岂能就此放过?各自喝叱一声,双双腾身跃起,作两路包抄之势,兜挤过来。 远路 “黑太岁”牛刚,这一霎原形毕露,再也顾不得什么丢人现眼。 他的轻功本来不佳,一路翻腾,眼下障碍又多,只听得一阵子唏哩哗啦,踢倒了许多花草树木,甚至于把迎面当前的一堵假山也推倒地上,发出了极大的震耳声音。 双手持刀,圆瞪着两只眼,牛刚恶煞般地冲了出来。 这一面花叶扶疏,月亮洞门里秋阳和煦。 身后追声已近,牛刚凶神恶煞般便向眼前洞门闯了进去。 却不料脚下方一跨进,眼前黄影猝闪,“呼”地扑过来一只大黄狗。 凌空飞扑,择喉而噬一一一口直向他喉门咬来。 牛刚吓得怪叫一声,抡刀就搏——随即展开了一场人狗大战。 张厚、李福闻声而至,怔了一怔。 一时之间,院子里又归于宁静。 他二人彼此对看一眼,霍地跃身院内。 却只见对方那个黑壮汉子,直直地倒在地上,一双匕首脱手抛落,那样子分明像是已经死了。 张厚吃了一惊,赶上几步,就地瞧了瞧,却是看不见他全身上下任何一处为狗所伤的痕迹,却是怪了! 大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其声咻咻地卧在地上,向这边看着。 院子里洒满了一地的秋天太阳,柳树上知了兀自“嗤嗤”叫个不歇。 那个叫袁菊辰的长身汉子远远倚门而坐,正向这边望着,一人一犬,都像是提不起“劲头儿”的那般懒散。 天才蒙蒙亮,潘家的“车”队已经出发。 经过昨天的一闹,老夫人几乎要病倒了——她终于明白过来,李老大人的一番忠告,绝非空穴来风。仇人好狠心,不但是要了官人性命,连自己寡妇孤女也不放过,再不逃走,性命不保。 因此,房子也来不及处理,留下了两个年轻的家奴看守,连夜整理打点,第二天天方微明,便动身起程。 一总是三辆大车。 头一辆坐着张厚、李福和潘家老奴潘德。后者刀伤不死,一条老命总算保住,脸上缠着布,一条右手吊在胸前,伤势显然不轻,总算还没有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儿子潘恩今年三十好几了,他们世代在潘家为仆,怎么也不能把他们抛下,更何况今日为主人负伤,只得带着他们一并上路。 第二辆车上,也是四个人,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还有个老嬷嬷夏氏。 第三辆车,人数最少。 两个人——张管事的、袁菊辰,外加上一条狗——大黄。 这便是潘家一行的阵势。 已经是减得不能再减了,东西几乎全都扔了,饶是如此,箱笼什物,也有十几大件,其他小东西林林总总,装满了三辆大车。 这条胡同,住满了达官贵人,此行上路,潘家尤其小心,生怕惊动了他们,是以特地选了个大清早儿,车子一来,就放进大门,人货上满,开门就走,虽说其势赫赫,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回头向着故园的黑漆大门看看,特别是那些跃出高高院墙的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石榴,今年却不及收获了,白虎当门大难临头,家人逃生不及,便这样舍弃一切而去了。 洁姑娘生怕触及母亲的伤心,忍着几欲淌出的眼泪,在此离去的一瞬,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默默地承受着此一霎临去的伤感。 马车过了长安大街,一片金色阳光之下,照射着紫禁城的琉璃殿瓦——就近的骑楼矮房里,有人高高摇着三角小旗,操纵着呼哨来去,翩跹当空的大片鸽群。 别了!北京。 车行顺畅。 和风晨蔼里,蒸腾着凌晨的露气。北国之秋给人以无比的肃杀感觉,特别是染目于两旁有待秋收的庄稼,这“穗魄枫秋”之景,令人迸泪。 潘夫人的心情,不用说极其沉痛。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 令她发愁的事情,可多了。 太原那边亲家翁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还是个未知之数,原打算先派过去个人。先打上一声招呼,也好让人家心里有个准备,哪知道事发突然。虽是两家至好,总是太过唐突。 将来的日子。更是千头万绪,简直不知要怎么挨下去。 伸着两条长腿,袁菊辰身子斜歪在椅子上。 大黄狗一声不吭地趴在他腿下,吐着长长的舌头,想是也知道了主人家门的变故,变得安静了——而主人这个“家”里,它其实只关心袁菊辰一个人,平日相处,心领神会,已似默默相通。 此番事非寻常,却又是怎么回事,却非它的智慧所能明白的了。 张管事苦着张脸,他的脚气病犯了,走路很不利落,这会子车行无聊.干脆脱鞋解袜。亮出了干瘦干瘦的脚丫子,不停地用手指在脚趾缝里串着,嗅嗅捏捏,自虐似的,竟然也是一种享受。 车行颠簸,不注意掠了个高儿,差一点把他给摔了下来,一脚丫子踩到了狗身上,惹得大黄狗直向他龇牙,吓得他赶忙把腿收回来。 “哟,这是到了哪儿啦?” 伸着脖子往外瞧了瞧,左右再一打量,立刻就认了出来。 “到了长辛店了?还真快!” 说话的当儿,马车可就停了下来。 张管事赶忙穿上袜子,系上了他的布鞋一一他这个人,小脑门,尖下巴壳儿,上面七上八下生着几根狗蝇胡子,论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倒是人很忠厚。心地也好,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诚然“人不可貌相”。 黄土道上弥漫着大片黄雾,两边柳树上蝉鸣噪耳。河沟里几个光屁股的小孩,正在打着扑腾。张管事赶忙下了车。 前头车上那个叫李福的汉子,已走了过来。 “走了老半天,歇会子吧!” 西风瘦马 粉红色的酒招子迎风抖擞。 小酒店却取了个大名字——四海风。 洁姑娘同着母亲、彩莲、夏嬷嬷坐在里面桌子旁。 张管事、袁菊辰、张厚、李福、潘德、潘恩六个人分两排坐定。三个赶车的自家带着干粮,就在道边柳树下席地而坐。 在车上折腾了半天,仿佛是骨头都要散了,潘夫人感觉着全身都不得劲儿,这会子吃了半碗片儿汤,夏嬷嬷张罗着向一个卖瓜的小贩,买了几个香瓜,切开来大家吃。 蝉声噪耳——总是那种单调的起伏声音,秋后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人身上,甭提多么舒坦了,若是能打上个盹儿,该有多好! 潘夫人不经意地歪在椅子上,竟睡着了。斑白青丝,霜也似的“白”,在阳光果更显眼。她脸色苍白、消瘦,只十来天的时间,一下于把她折腾得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年似的。 原来打算吃饱就走,瞧这个样子,张李二位商量了一下,只得暂时耐下了性子。 张管事的说:“这些日子可真苦了家主母了,再不教她睡睡保不住半道就许病倒了,反正这一路吃饭住店,倒也方便,用不着急在一时,你二位意思怎么样?” 李福笑笑说:“说的也是,一切听凭老管家关照就是!” “那就歇上一会儿吧!” 张厚、李福自位子上站起来,四下走走。 张管事的翘起一只脚,脱下鞋袜,又开始玩起了他的烂脚丫子。 袁菊辰缓缓走到了驿道一旁。 这里有个池塘,塘边栽了半圈柳树,有个茅草亭子。他就信步踏了进来。 亭子里原有三个人。 一个卖茶叶蛋的光脚小孩、一个老乞丐、一个依柱闲坐的瘦高汉子。 老乞丐席地而卧,显然睡着了。 瘦高汉子面前摊着吃剩的骨头,时下正在剥食茶叶蛋。一双浓黑的炭眉,眼睛又细又长,刀把子似的长脸上,刻画着几道深刻的皱纹,全身上下,显示着很浓重的风尘气息。却是穿着不差,一条月白绸子单裤,外罩着素灰面子细布长衣,脚下一双“双脸京皂”,和结扎裤脚的带子同一色泽。 袁菊辰在对面一根柱子旁坐下来,买了两个茶叶蛋,那人却把面前一摊骨头,连同油纸包儿,一并向大黄面前抛来。 大黄狗嗅了嗅,只是用眼睛向袁菊辰望着。 “吃吧!” 有了主人这句话,大黄这才老实不客气地享用面前的大餐。 灰衣长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赞说道:“好教养,好漂亮的一只金毛吼!西藏来的?” 话声里带着浓重的秦岭口音,却把一双眸子,骨碌碌来回不住向人、狗打量不已。 袁菊辰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眼神儿也不闲着,一瞟之下,“盯”住了柳树下的那匹青骢瘦马。 马鞍子等物什,都卸在地上,半旧的青鲨皮鞘子里,插着口刀。长长的刀把子,黄铜吞口,刀式修长,显非一般尺寸。 只是那么转了一眼,袁菊辰的一双眼睛便移向别处,再不向对方一人一马,多看一眼。 灰衣长人吃完了茶叶蛋,拍拍巴掌站了起来。 往前面走了两步,站住脚打量着地上的大黄。忽然间大黄目露凶光,鸣地一声,露齿而威。 这人哈哈一笑,便绕过身来,由另一面走了出去。 在树下,他整鞍紧带,一切就绪,翻身待上的一霎,却又回过脸来。 不期然,迎着了袁菊辰逼视而来的那股眼神儿。 “朋友贵姓?” “袁!” “这是到哪里去?” 看看对方没有置答,他一笑,翻身上了马背。 长衣飘飘,马蹄践踏着一地落叶,便去了。 大黄狗 两旁的秋庄稼,在黄昏太阳的渲染里,显现着一种寂寞、萧条。 三辆马车按着一定的车行速度前进奔驰。 黄土道路上,有两道极深的车轮痕迹,马卒便是在这个痕迹之内,按一定的轨迹前进。道旁高大的榆树,形成两行阴影,每棵都似有百十尺长短,巨龙似地倒卧在两旁的旱田庄稼里。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用小刀子削着什么。 是刚才在亭子附近拣来的一捆干树枝子,车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他就用刀于削成一截截的木楔子,并列地插在车窗上。 张管事问了几回,所得的答案,仍然只是一个微笑。他也就不再搭理,拿着杆“京八寸”的小旱烟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前面旱田里,种着西瓜。 有人在瓜地里躺着。 走在最前面的一辆车,忽然慢了下来,车把式眼尖,一眼看见前面车轮印痕里,置着两块大石头。这玩艺儿非同小可,若是懵懂不知,飞驰而过,准能把马车跳起半天,摔个粉碎。 三辆车忽然停了下来。第一辆车上的赶车把式。嘴里骂了一声,跳下车子,在前面轮沟里弯腰搬石头,却是不知怎么回事,身子一弯下,便倒了下来。 坐在前坐的少仆潘恩咦了一声,一迈腿跃下车辕,耳边上嗖然作响,一口飞刀直向他颈项间飞来。 车上的李福啊呀一声,来不及有所施展,一脚踏向潘恩背上,后者身子向前一栽,“哧!”一口飞刀擦着他颈边滑了过去。 乍见落地的这口飞刀,潘恩吓呆了。 李福、张厚却已双双由车座上蹿了下来。 两个人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身子一经落下,慌不迭向着第二辆车前飞身偎近。 敌人一面显然已注意及此。 瓜田里蓦地飞纵起三条人影,两口鬼头刀,一左一右,同时迎上了张厚、李福,搂头就砍,下余的一个掠身直起,倏起倏落,直向着正中马车扑了过去。 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几乎完全遮住了来人头脸,衬着黄蓝布的一身裤褂,怎么看也是一个庄稼汉子,但他却是不折不扣来自大内的一个杀手。 这一瞬,可真是险到了极点。 张厚施展扫膛腿,“叭”一声,把迎面奔向自己的这个持刀汉子,扫倒在地,怒叱一声:“好强盗!”急向当中马车扑去。 对方头戴马连波草帽的汉子,却已先他一步来到车前。 便在这一霎,一条黄影,蹿自第三辆马车的车辕,随着“呜”的一声低吠,现出了大黄飞快的身影。 谁也不曾想到,第三辆车上的那只大黄狗,却在此危机一瞬之间,现身救主。 面对着大黄的锯齿獠牙自天而降,择喉而噬,前来的这个头戴草帽的疾劲汉子,由不住吓了一跳,猛可里一个疾翻,闪身于七尺开外,躲过了大黄狗的锯齿獠牙。 如此一来,使张厚有可乘之机。 带着一声怒吼,张厚的一口折铁刀,突地脱鞘而出,直向来人迎面直劈过去。 戴草帽的这个人,显然身手不弱。 “唰啦啦……”一条亮银鞭,随着他的转身之势,盘空直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张厚的折铁刀。 张厚霍地向后抽刀。 这人冷笑一声道:“着!” 亮银鞭一沉猝起,有如出穴之蛇,反向张厚正中脑门上点去。 这一手变化极快,招式毒辣。 来人出身大内,多半是执行“暗杀”密令的“东厂”卫士。本朝自成祖后,东厂锦衣卫,甚多来自江湖草野,其间出身黑道者颇不乏人。 眼前这人,只凭其尖嘴猴腮、满脸阴悍之色,即知其出身黑道,绝非善类。眼前这一手“毒蛇觅穴”,既毒又狠,一时之间,张厚竟似难以躲闪。 却是,无端飞过来的这枚竹签,既快又准,尤其是不见一些声音。 简直是毫无所察。 “噗”地扎中了他那只持鞭的手。正当关尺要穴,劲道十足。这个人全身一震,手指松处,十二节亮银软鞭“哗”一声坠落地上,整个人便动弹不得。 可是张厚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这个微妙的变化,掌中折铁刀伺隙由左侧方向闪电攻进。 “咔嚓!” 一刀劈中对方前胸要害。 大片血光涌处,这汉子便直直地倒了下来。整个过程,竟是那样的快,局外人所能看见的,只是张厚闪烁着雪亮刀光的一刀,甚至连张厚本人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支小小的竹签。 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却正是那枚小竹签。 另一面的李福,也以“鸳鸯跛子腿”的功夫,把另一人踢倒地上。手上兵刃太岁钩倏地撩起,在对方翻身欲起的一霎,刺中了他的咽喉。 像是猝然爆开了一朵血花般的灿烂,这个人倒卧血泊之中。 剩下的一个持刀汉子,早已吓傻了,霍地转身就跑,却为张厚迎面阻住了去势,李福自后面赶上来,抡手一钩,便结果了性命。 三个人、三条命,瞬息之间,全部解决。 连同第一辆车上那个赶车的把式,现场留下了四具尸体,除了一行三辆马车之外,再不见一个外人。 张厚、李福总算不负李老大人的嘱托,再一次维护了潘家母女此行的安全。 鸡毛小栈 子时前后。 一片月光,霜也似地洒在地上,同时也照着“银杏小栈”这块年久剥蚀的四字招牌。 一面是生满杂树的荒山野岭,一面是弯若镰刀样的一脉溪流——驿道在溪水的那一头。这一切在月光的荡漾里,显现着异常的宁静。大地沉湎,玉宇无声…… 所谓的“鸡毛小栈”吧! 此去晋省沿途,这样的小店所在多有,只是这一家却独有着那种诗情画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客栈竟然也有两进院子。 第一进院子除了个可供吃食的小小食堂之外,便是两间炕房——所谓的“大炕”。 南来北往、张三李四,倒下就睡,站起就走。汗臭脚臭,蚊子臭虫,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呼鼾声……没有十分“道行”的人,便只能望而却步。 所幸潘家一家,是被安置在第二进院子。 却也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四间土房。 潘氏母女连同丫环彩莲占了一间比较像点样儿的,下余二间各人就分着住了。 歪斜着的一面小小土墙,一多半都已倒塌。 院子里有一口井,井上架着辘轳,再就是那一棵高可参天、枝叶蔓延、几至全栈的“银杏”大树了——“银杏小栈”这个名字,便是因此而来。 树上果实累累,每年都能为栈主带来一笔不算小的财富。 满树结实,月光下,白花花一片,亮若灿银。和风吹拂,间有所触,传送着饶有韵味的声声脆响,院子里散置着“白果”那种独特气味,郁馥清芬,沁人心肺,甜甜的怪好嗅的。 在屋子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洁姑娘悄悄撩开了夏布蚊帐,生怕把母亲惊醒了,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门边,悄悄打开门儿一线,向外望了望。 赫!那条大黄狗,敢情就卧在门前。 昨天日间在瓜田的一场惊险,她曾眼见过大黄的凶猛,忠心卫主。原来夜晚,它还负责为自己母女守卫,真是一条既忠又勇的好狗…… 只是这么轻微小小的一个动作,便已惊动了它,大黄立时走过来,频频摇着尾巴。 洁姑娘童心未泯地拍拍它的头:“等等,等等我穿件衣裳。” 明月当头,清风徐来。 院子里满都是“白果”的清香。 洁姑娘坐在树下,看着大黄狗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怎么你也来了,你好朋友呢?” 拍拍它的狮子也似的蓬松卷毛,洁姑娘微微笑着,“傻东西,我是在问你,袁先生呢,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么!?” 大黄围着她转了个圈儿。 月映树梢,满地都是婆娑的影子,这般景象,却是怪吓人的。 洁姑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天的车行颠簸,只觉着全身酸疼,仿佛是骨头都散了。 秀发披散,那么高挑细长的身子……才不过一十六岁,比人家二十岁的大姑娘还高。 直鼻梁骨,瓜子脸,眼神儿尤其锋利。 早些年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面相并为她排了八字,说是“铁扫帚”由于年时两见“亥”位,判为“登明芝艳”,命硬了些,却有绝姿。早婚为佳,晚了“克” 父。因以决定明年春上即与完婚,却不意仍是晚了一步,家主人意自在今年秋上便去世。 又说:“男要通天鼻、女要丹风眼”。她的“通天鼻”便是抢了“男人”的三分贵气。 又说什么“命坐魁罡”、“马头带剑”,要是男子可就大大地“贵”了,是一块上上习武功的料子,只可惜是个大家闺秀的女儿之身。 未了这位先生喟叹说:“硬是硬了,却是‘一冲天’的好命,端看哪位爷儿们能驾御得了啦?好了发子发夫,配不好,祸起连城。” 潘夫人乃把洪家少爷的八字递给他,算命先生知了对方身份,放在袖子里,说是三两天批好了过来,却是一去无影。 倒是男方送来了讯儿,两个人的八字早就“合过了”,合适极了,益子益孙,这就打消了老两口的满腹疑云。 信不信也,潘侍郎却是死了。 “难道是我克的?” 每一回想到这里,洁姑娘都有说不出的遗恨、迷惘。一肚子的怨恨,真不知向谁发泄?既恨自己的命硬,又怨那个算命先生的信口胡扯。 “什么命好命坏!满口胡说八道——再见面非唾他一口唾沫星子不可!” 为了这件事,洁姑娘真不知道背后淌过多少眼泪,却是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 “银杏”树上飘下来几片落叶。果壳互擦,劈劈有声,把这原本静寂的夜,点缀得更单调、深沉…… 随着大黄狗的转身跑动,那个人高大颀长的影子,忽然映入了眼帘。 “噢……是袁先生?” 袁菊辰已缓缓来到了近前。 “姑娘还没有歇着?夜深露重,小心着了凉!”说时已在面前停定。 仍是白天的那身灰布褂子,却把长襟下摆折起来塞在腰上,像是刚干过了什么活儿似的——深更半夜,他又上哪儿去了? “不要紧……先生这是上哪儿去了?” 说时,她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着。 袁菊辰微微一笑,把翻起来的大襟放下来。 日间人多,半句话也说不上,姑娘害臊,不期然的眼光互接,也觉着怪不自在。 现在的感触可就不一样。一来夜月朦胧,二来又出自自然。三来,四下里没有一个闲人。 “没敢远去,只在四下里走走。” “我明白了……”洁姑娘微似一惊说:“这里不安全?” “那倒不是……”袁菊辰很含蓄地笑着:“出门在外,总是小心点儿的好……” 他脸上的线条在月光里极是清晰,高耸的眉额,刀把子也似的修长脸,衬着挺直而高的鼻梁骨,更是另有一种气势。 以往她一直只当他不过是个会写写算算的文人先生,这一霎,尤其是对方向自己注视近望时,才似忽然感染到他坚定锋锐的眼神……再衬着他高大的身影,宽阔的两肩…… 这一切可就不是想像中的一个“文人先生”所能涵盖的了,敢情他也有“粗犷”的一面。 袁先生略以安慰的口气说:“张、李二位防范得很严谨,大可不虑,姑娘坐了一天车,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不……不累!” 嘴里说着,洁姑娘好奇地向他望着:“过去……我对你一直认识不清楚……听娘说…… 我们还是三辈儿的交往呢,我怎么就一直没听你说过呢?” 袁菊辰忽然笑了,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 “大婶这么说么?”他摇摇头:“上一辈的事,谁又清楚,不过我爷爷跟你爷爷倒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至于我父亲和令尊,却也见过。” “仅仅只是见过而已?” 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父亲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虽然知书达礼,可从来就没有打算做官,令尊自仕宦发迹以后,他们无形中就更疏远了。” 洁姑娘“噢”了一声,点点头说:“这么说,他们最初原来是很要好的了?” 袁菊辰笑了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道:“这件事我竟是不知道,也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原来我们还是世交呢…… 过去……我们实在太怠慢你了……” 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讷讷道:“这件事并无外人知道,其实家父与令尊大人,少年因意气不合,分别之后,再无往来……这一次家父打发我来,原是指望我……能为令尊略尽绵力,却是我无能……” 摇摇头,他似有“不忍追悔”的沉痛,抬起脸来,看着正在倾听的洁姑娘,缓缓说: “我父亲一直说‘宦途多险’……今天证之令尊大人,果然不虚,像令尊大人这等铁肩担道义的心性,在当今这个昏聩朝廷,是不能有所作为的……” 洁姑娘惊了一惊:“你是说……你父亲早已事先知道我爹爹的今日下场……。” 袁菊辰点了一下头。 “啊——”洁姑娘怔了一怔:“那……” “这便是我来府上的原因了!” 袁菊辰说:“此事原无任何人知道,我父亲原指望令尊能随我暂时离开,曾有一封书信,说得很清楚……” “信呢……” “令尊早已收下……”停了一停,他苦笑道:“你父亲并没有听从我父亲的劝告,作避秦之居,他的性情太耿直了,其实这一点,我父亲也已料到……” 洁姑娘一时泪流满脸,这些事情设非今夜偶然听对方袁菊辰提起,父亲生前固不曾同自己提起,便是母亲也无从得知。虽说是事过境迁,听来犹自有惊心动魄之势,她以无限好奇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应是世交兄长情谊的人望着,霎时间内心感触万千…… “这些事你要是不说,我一点也不知道……袁大哥……” 袁菊辰见她忽然对自己改了称呼。不由苦笑道:“姑娘还是不要这么称呼我的好……” “为……什么?” “因为此事并无第二人知道,一旦为人所疑,多有不便!” “这……说的也是!”洁姑娘喃喃说着,点了一下头。她心里乱极了,仿佛有很多话,要向对方倾吐,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姑娘该歇息了……”袁菊辰忽然向着倾斜的院墙之外瞥了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洁姑娘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一直进入到天井对面的那间屋子。 银杏树梢婆娑地摇晃着。 她一点也不困,尤其是听见了袁菊辰所说的这些,心里不胜感慨,情不自禁又想到了死去的父亲……却是袁菊辰的忽然离开,少了个说话的人,院子里冷森森的,有些怕人。 大黄狗忽然由地上站起来,耸起了两只耳朵。紧跟着灯光晃动,一人用着快速步伐,来到近前,洁姑娘吓了一跳,来人已跨进院墙。 却是李福。 一身疾装劲服,背插长钩,手里提着盏灯笼,袁菊辰说得很对,张李二人确是防范严谨。多亏了李老大人的差荐,这一行若是没有他们两个,一开始便已是不堪设想。 “啊——大小姐!”李福抱着手里的灯笼:“这么晚了,您还没有歇着?” “这就要去了!” 洁姑娘站起来,向李福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李福摇头笑说:“哪儿的话,您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得赶路呢!” 洁姑娘应了一声,随即走进房里。关上了门.插好门闩。 李福把一盏油纸灯插向门边,就口吹熄,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睡处。 房里黑黝黝,啥也看不清。 却似有个人倚墙而立,乍睹之下,好像那里挂着件衣裳——李福陡地吃了一惊。 不容他作出任何反应,那个影子却似无风自动地忽然飘向近前。 李福陡地打了个踉跄,脚下还没有站定,来人的一双手指,挟着一缕疾劲风力,直向他“心坎穴”上点了过来。 旦夕祸福 李福“啊”了一声。 来人好快的势子! ——随着他陡然袭近的身子,小小客房里蓦地兴起了一阵狂风,那一双递出的手指,有似出鞘之剑,直向着李福前心点来。 仓猝之间,李福简直无以应敌,本能地向着侧面一个疾滚,险险乎躲开了对方的一双手指。 这双手指,擦着他的衣边滑落过去一一一“呼啦”一声,连带着李福上衣亦为之撕开了一道破口。 “嘿!” 来人低沉地喝斥一声。投空的身影“唰”地一势掉转,怪蟒般地已自翻转过来。 空间狭小,事发突然。 李福一惊之下,早已冷汗淋漓,直觉对方决不是好相与,脚下力顿,待向院外跃出,却是晚了一步。 随着来人翻起的一只巨掌,“噗”地拍中他后背脊梁。 这一掌力道疾猛,关键之处乃在于五指间的一式“结印”。正是武林中盛传的“三阴绝户”手法,极是险损毒恶。 李福身子不及跃起,便自向前仆倒下来,却为来人翘起的一只左腿接住,随即轻轻放倒地上。 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倚身门侧。 ——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向外默默打量观看。 黑而浓的一双炭眉之下是既细又长的一双长眼,却是双目之下,扎着一方黑色丝帕,看不见是个什么长相,约摸着是张刀把子也似的长脸。 先时的一番打斗,看似雷霆万钧,其实匕首不惊。 甚至,院子里的那头大黄狗都不曾受惊。 蒙面人原欲闪身外出,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不惊动了那头黄狗,却是他深所忌惮。 却在这时,脚步声音,一片灯光闪动,带动着一条晃动的人影。 张厚回来了。 蒙面人吃了一惊,一式旋风急转,贴壁而立。 一不做、二不休! ——这个人回来的正是时候,便像刚才那个人一样,结果了他。 张厚较李福要机警得多。 灯光扬处,猛然瞥见了房门虚掩。 虽然不是惊人,却带给他一种“意外”的警惕:“难道李福还没有回来?” 心念一动,脚下自然也就放慢了。 听听,房里没有一点声音,更不见一些灯光,张厚越加起了疑心。 ——离开的时候,明明留下灯光一点,何以熄灭了?心念一转,右手翻起,已把背后的折铁长刀,抡在了手上,随着他前进的身势,“砰”一脚踹开了房门,左手灯光照处,一条修长身影,贴壁直立。“好强盗!” 嘴里一声喝叱,纵身直入,折铁刀灿若银河,取势流星走月,直向壁间蒙面人当头直落下来。 蒙面人原以为可以重施故伎,将来人毙之掌下,却不意这个张厚心思灵敏,动作机警。一口折铁刀,矫若银龙端的是不可轻视。 眼前刀势,居中挂二,一刀劈临,其势凌厉。 蒙面人身势一个疾闪,折铁刀“呛”一声劈落壁上,火星四射。 却是,刀势挫处,划出了一个弧度,直向蒙面人背项间曳来,这一着,有分教: “不惧正面刀,却怕斜里扫!” 以蒙面人之诡异精灵,竟然计不及此,随着张厚拉出的刀光,“唰”地一声,直由他后肩划了过去,一时皮开肉裂,留了了三寸来长的一道血口子。 “哼哼……” 直痛得蒙面人打了个寒噤。右手递处,指尖上挑,“嘿”地劈出一掌,正中张厚那只拿刀的手,“砰哧”连声,一口折铁刀脱手直出,“笃”地钉在墙上,忽悠悠晃个不休。 这一掌力道十足。 张厚只觉着一只右手,连臂发麻,宛若骨断筋摧,连带着半边身子都为之动弹不得。 蒙面人一声冷笑,蓦地袭身而近,右手倏起,待将以“双龙出水”之式,直取对方双瞳。 猛可里,“呜”的一声,一条黄影,蹿空直起,其势绝快,直向着他当胸袭过来。 昏暗灯光里,照见来物毛忽忽的一团,正是院外的那只大黄狗。 锯齿獠牙,探爪若钩。 蒙面人若不抽招换式,保不住便将在这只畜生齿爪下负伤吃亏。 急切间,哪里再顾得伤害张厚!慌不迭收回了那只探出的右手,就势拧腰倒旋,“嗖”地闪身一旁,躲开了大黄狗闪电的一扑。 如此一来,其势逆转。 张厚惊得一惊,爆发出一声大喊:“有刺客。” 眼前情势,蒙面人再也不敢多留,即在大黄狗二度扑身时,倏地掠窗而出。 狗吠,人叫,霎时间乱作一团。 像是一缕轻烟般的缥缈,蒙面人已翻身瓦脊,随即施展轻功,倏地倏落遁身栈外。 这附近阡陌纵横,地势空旷,大可如意施展。 一口气跑了三四里,蒙面人这才把脚步慢了下来。 当前一道溪流,流水潺潺,映着天上月色,宛若匹练。溪边修竹迎以夜风,婆娑生姿,更有无限逸趣。 他却是大感沮丧。 竹林里拴着他的那匹高脚青骢瘦马—— 蒙面人走过去,解开缰绳,翻身待上的一霎,忽然怔了一怔。 一个人直直地就站在眼前。 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他大吃一惊。 “谁?” “阁下才来?我敬候多时了!” 一面说着,缓缓向前踏近了一步——其势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蒙面人马前。 一片月光,穿竹直下,照射着这人的脸,蒙面人忽然为之一惊,却是日前茅亭、吃食“茶叶蛋”时的匆匆一晤,记忆犹新。 “是你……”
第三章 残月剑 “我姓袁,袁菊辰。” 这个人缓缓报出了名字,却把一双灼灼神采的眼睛,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着。 “我早就算计着你会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足下脸上那一块遮羞的布,可以摘下来凉快凉快了!” 蒙面人“唰”地闪身一隅。其势与袁菊辰侧面相交。 “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说时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冷哼,细长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也好,就让你小子做个明白鬼吧!” 一抬手,拉下了脸上蒙布,正是前天茅亭所见的那个身着灰衣的瘦高汉子。 袁菊辰早就料着是他,打量之下,并不觉丝毫意外。 “很好!”他向前踏进一步:“是打京里下来的?” “不错!”灰衣人一双眸子,只在对方身上打转:“上天有路你不去,下地无门自来投,小伙子,你就认了命吧!” 反手一抡,银芒乍现,已把背后兵刃执到手上——半面残月样的弧光颤动里,显示着是一口“弧形”短剑。 灰衣人兵刃在手,脸上杀机益盛。 今夜行事不成,若能就便除了对方姓袁的这个人,也算不虚此行。 “小子!你亮家伙吧!” 话声出口,弧形剑平胸而抱,身子微微下蹲,拉开了一个架式。 这姿态落在袁菊辰眼睛里,不由得心里一惊。 “足下竟是‘两极门’的出身,失敬!失敬!” 说话的当儿,身躯转动,迎着月影,站了一个如意架式,长衣飘飘,神色更见从容。 灰衣人只以为对方会亮出兵刃,却是不曾。更加出其不意的是对方道出了自己的出身门派,便觉得不是好兆头,一时间大现忐忑。 袁菊辰冷冷说道:“‘两极门’开派天南,虽是传人不多,在武林中秉持正义,很有好评,却是想不到,今日竟出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不用说足下当是服侍两厂‘锦衣’卫士的出身了!这就更失敬了!” 灰衣人由不住又是一惊。 一一盖因为此行出宫,直接受命于“东厂”提督马永成的面谕,嘱令隐密行事,绝不可事机外泄。 倒是小瞧了对方这个雏儿了。 一时间,灰衣人目光闪烁,脸色更见阴沉。 “小子,你都说对了,只是知道得太晚了,你左爷爷这就打发你到阴曹地府去吧!” 话声出口,自个儿怔了一怔,却是那一句“左爷爷”自己泄了底儿。 事已至此,再无好说。 紧跟着这个姓左的灰衣人,已自腾身而起。 “呼——”宛若飞云一片。 起落间,翩若惊鸿,已来到了袁菊辰正面当前。 “弧形剑”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银光,直向对方当胸劈到。 袁菊辰早已拿捏好对方斤两气势,即使眼前的这一剑,也在他揣度之中。 甚至于他站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只是凹腹吸胸向里一收——那口半月状的弧形短剑,便自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剑力道十足。姓左的一招落空,由不住脚下打了个闪,差一点栽了下去。 他却是诡异、凶狠,紧接着错身拧腰,第二剑“金鸡亮羽”,反手直撩,“唰”地直向袁菊辰脸上倒卷了过去。 却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的莫测高深。 姓左的这一手,固是凶狠凌厉,仍然在他意料之中,是以灰衣人剑势方起的一霎,袁菊辰不差先后地与他掌中剑同时掠起——翩若飞鹰,“呼”地拔起了一丈五六。一起即落,掠向对方身后。 灰衣汉子“唰”地一个疾转,掉过来身子,袁菊辰却先他一步落地站定,一派从容地对面站立。 ——便是那种悠闲大度,无比从容神采,蓦地镇压了灰衣汉子的凌厉气势。一霎间使他认识到面前的这个袁姓少年深藏不露,悠悠难量。 万万也没有料到,潘氏母女身边,竟然会隐藏着如此罕见身手的一位高人,今夜料将是凶多吉少了。 袁菊辰从容不迫的眼神,眨也不眨地直向他盯着。 “今夜来得仓猝,没有带着家伙……就用这件长衣暂时奉陪,同你玩玩吧!” 说时从容款解,打转成碗口般粗细的一道巨索,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臂上。 便在这一霎,姓左的已再一次发动了攻势。 逆旅 一片剑光,配合着灰衣人落下的身势,直向着袁菊辰当头猛劈直下。 剑势凌厉,随着灰衣人大星陨落的自空而降,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那一件紧紧缠在臂腕间的长衣,便在这一霎怪蛇也似地抖了出去——唏哩哩一阵子脆音声里,已自把对方弧形短剑倒缠了个结实。 “撒手!” 紧接着右手抖处,灰衣人手里的一口弧形短剑再也把持不住,“呼”地脱手而出,一时才破空直起,足足窜起来五六丈高下唰啦啦斩落下满天婆娑竹叶,声势甚为惊人。 姓左的灰衣人由于势子过猛,连带着整个身子亦被带得飞天而起,一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这一式“飞衣为刃”.功力十足。力道间含蓄着至为强韧的“气炁”劲道。灰衣人猝当之下,几难自己,眼前之势,非但乒刃出手,整个身子也像球样地抛了出去。 “扑嗵!”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力道不轻,真像是把他全身骨头都摔散了,却也把他从“梦”中摔醒了过来——再不逃命,更待何时? 一念之兴,姓左的手脚齐施,狗也似地向外窜了出去——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宛若一袭轻风,“呼”地来到了眼前。袁菊辰冷叱一声,右手抖处,一袭长衣宛似长枪怒剑般直穿而出,噗哧!刺中对方后背脊梁。 这一刺之力,不啻长枪铁杵,内力之所灌注,几欲无坚不摧,姓左的血肉之躯,如何当得?惨叫一声。跄倒血泊,一命呜呼。 袁菊辰悄悄回来的时候,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乎闹翻了天。 一眼看见了袁菊辰,张管事的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大声道:“我的好人,你可回来了,这是到哪里去了,真把人给急死了!” “袁……大哥……” 洁姑娘匆匆走过来,脸色发白地说:“可吓死我了……你瞧瞧去吧,李福他……他不好了……” 李福就在隔壁屋里躺着。 一袭素单遮身,早已身故多时。 张厚与他最称交好,一朝人天远离,痛心欲焚,这一霎,双目红肿,只是默默向尸身注视,那样子像是个傻子。 袁菊辰呆了一呆,缓缓走了过去,揭开素单瞧了瞧,一句话也没说便坐了下来。 “是叫人用重手法给打的……脊梁骨都折了,这家伙好毒的心!” 张厚紧紧地咬着牙:“这个人我见着了,还交了手,功夫极高,当时要不是你那条狗,我这条命怕是也搭上了!” 张管事吓得直翻着白眼:“有一就有二,他要是再回来,可怎么得了?快吧,快吧! 明天一大早咱就走吧,路上也别耽搁了。” 袁菊辰摇摇头:“也不要急在一时……” 张管事害怕地道:“他要是再回来了呢?” “不至于……”袁菊辰摇了一下头,心里自然有数,他已经为李福报了仇,对方那个姓左的,已是命丧黄泉,再也不会来了。 由于姓左的来自大内的身份,不能不使他有所警惕,李福已死,自己的责任更重了。 小小客栈,发生了这等人命大事,自是不免慌张,客栈掌柜的、账房先生、小伙计一时都来到跟前,七嘴八舌乱成一团,大家都嚷着要去报官。 报官自是难免。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得已张厚只好出面,自个儿往衙门口跑上一趟,他有“李老相阁”这块护身符,一切当可便宜行事,原是不打算泄露的,事到临急,也就顾不得了。 张厚由衙门回来,带来了令人气馁的消息——“良乡”县的县令要亲来查验尸身,嘱令潘氏一家不可离开。 眼巴巴地盼着,好不容易,这位县大老爷来了。 一切经过,张厚早已说明,大老爷姓唐,黑不溜秋,又干又瘦,要不是那身穿着,真当他是哪家煤铺里的大掌柜的。开口说话,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人很深沉,话也不多。 验完尸后,就在“银杏”小栈传令找主人问话,之后再传潘夫人母女。 见面行礼,大老爷连口的“不敢当”双手亲与搀扶,请她们母女坐下。 “夫人受惊了,这都是下官防范不力……” “大老爷不要这样称呼!”潘夫人说:“我家先大人已被皇上削为平民,我如今只是一名落难的妇人,夫人这两个字,是万万当不得的了。” 唐县令“赫赫”笑了两声,咳一声道:“好说,好说!潘侍郎功在朝廷,今番不幸,也不能就一笔抹煞……这样吧,你们母女暂先委屈两天,一方面死者发葬,再者,李老相爷那一边,也不能不知会一声……” 潘夫人摇摇头说:“李老大人那边,就不要惊动了……” “也好,也好……” 唐县令皱着眉说:“他老人家岁数也大了,再说,这些小事也犯不着麻烦他老人家…… 这样吧,死者的后事,就由本县从优安置……夫人和大小姐先安下心歇上两天,本县再张罗着派几个人护送你们出境……” 又道:“这良乡地面,京畿重地,一向治安良好,却怎么会……也不知是哪里的毛贼?” 洁姑娘在一旁忍不住道:“什么毛贼这么厉害?分明是有人想置我们母女于死地……” 潘夫人轻嗔道:“你不要乱说!”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后者脸上一红,默默地垂下了头。 “噢……” “大老爷不要多疑,小女口无遮拦,当不得真的!”潘夫人凄然动容说:“我们母女落难之身,如今一无所有,谁又会加害我们呢!” 夜店 唐大老爷前前后后在客栈里走了一圈。 临去前,呼来客栈主人,特别嘱咐了一番,留下两个捕役负责戒卫,这才抬着李福尸身去了。 时间是黄昏时分。 张厚陪同押护尸身还没有回来。 老仆潘德却又病倒了。 ——他岁数大了,身体原就不好,昨天夜里连惊带吓的这么一折腾,可就犯了病,所幸有个儿子潘恩在身边服侍,延医煎药,格外辛苦。 夏嬷嬷掌灯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 烛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朦朦胧胧,摇摇晃晃,更似无限凄凉。 潘夫人和女儿正在吃饭,她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眼巴巴地看向夏嬷嬷。 “张头儿回来没有?” “还没有!”夏嬷嬷说:“他们是结拜的兄弟……怕是还有一阵子耽搁。” “潘德的病呢?” “正烧着呢!”夏嬷嬷坐下来叹了口气。 洁姑娘接着道:“不是说要扎针吗?刚才我看过了,烧得好厉害!” 夏嬷嬷说:“扎过了,郎中说他的病是‘紧头风’。头上有伤见了风,心里又有火毒,一天半天还好不了,这可真麻烦!” 潘夫人点点头,苦笑道:“真是没有法子……我记得他老家是……” “河南府。”夏嬷嬷说:“我看……要不然就叫他们……” 潘夫人叹了一声:“叫他们留下来吧……还有你,张管事的,年纪都大了,都别跟着了!” 夏嬷嬷愣了一愣,欲言又止。 潘夫人说:“我刚才也想过了,到山西去,我们是投靠人家,这么多人也说不过去,再说这一路上太危险……你们也都看见了……往后一路,可保不住危险生事!” 洁姑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着院子里静静坐着。 一想到离开这些昔日共守的老人家,她心里真像是刀子在割一样的难受。 “先到潘德老家去住着吧,以后我们安定下来,再来接你们回去……” 潘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夏嬷嬷道:“你、张管事的、潘德父子两个都留下来,以后我们定下了你们再回来!” 夏嬷嬷什么话也没说,想着心里难受,掏出手绢擦着眼泪。也只好这样了,路上不太平,侍候不了主人反倒给主人添麻烦。能够在潘德家里先住下来,确是一条万全之策。 这么一来,潘氏母女身边便只有三个人了,丫环彩莲,张厚和袁先生。 彩莲自不用说,当是洁姑娘的陪房丫环,张厚是李老大人暂时打发过来的人,还要回去,袁先生呢,他原本是潘家的客卿,更不会在山西洪家住下去,一家人便这么无情地分散开了。 夏嬷嬷找着了张管事商量,把夫人的意思转告了他,张管事生就胆小如鼠,一路上早已吓得神魂不安,夫人这个决定,正同皇恩大赦,心里虽难以割舍,为大局着想,也只好如此。 他们两个随即去看生病的潘德,把夫人的打算告诉了他们父子。 倒是那位袁先生,独个儿倚门而坐,没事人样的,长长地伸着两条腿,悠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大黄狗不用说,就趴在他身边。 月色如雾,闪烁着一树的银杏泛着亮光。 彩莲打个灯宠,从对面走来,远远站住。 “袁先生还没歇着吗?夫人请你过去一趟……”边说边自后退,她实在怕那条大黄狗。 他随即站起来,狗也站起来。 “你留下来!”袁菊辰说。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大黄就又趴倒下来。 潘夫人说:“我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袁先生你看这些杀人的人是哪里来的?” 袁菊辰想了想,说:“来人的武功很高,既然连李侍卫都不是敌手,而遭了毒手,我猜想这些凶手,是朝廷下来的……可能是来自东西两厂。”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插口说:“是锦衣卫?” “很可能!” “只是,”潘夫人说:“他们的目的是我们母女,却是没有得手,你看他们会就此甘心?” “大概不会……” “那意思是说,他们还会再来?” 袁菊辰摇摇头:“暂时不会……” “为什么?” “因为这种暗杀手段,不宜公然行施,这次李福的死已惊动了很多人,又惊动了官府,这大概不是他们所乐意看到的……” 潘夫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 “你说得很对,大人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刘瑾和马永成这班人,平日坏事做绝,却是表面极要面子,更怕御史老爷的参奏……” 袁菊辰说:“虽然如此,他们却不会就此甘心,而且,眼前我们却不能留在这里……” 洁姑娘张大了眼睛:“为什么?是因为唐知县……” 潘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小声唤道:“你又乱说话了。” “姑娘说得不错!”袁菊辰道:“是他!” “唐知县?”潘夫人说:“他……难道会……” 袁菊辰摇摇头说:“事情还有待证实,不过,这个人神色可疑,我担心他有异心,借故把夫人母女扣留,转而向上方请示发落,详情是不是这样,很快就知道了。” 潘夫人“哦”了一声,神色变了一变。 洁姑娘看着母亲,点头说:“袁先生猜想得很对……这个唐知县我看他也是个很工心计的人……娘!你可小心着点儿……不要上了他的当。” 潘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袁菊辰苦笑道:“我们娘儿两个,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害我们的性命?这又为了什么……” 说着一时垂下了头,忍不住淌出了眼泪。 洁姑娘说:“张厚怎么还不回来?他回来就好了……” “我有点担心,他回不来了!” “什么……”洁姑娘一惊:“你是说张头儿……” 潘夫人也似吓了一跳。母女二人用不胜诧异的眼睛向他望着,显然是大惑不解。 软禁 袁菊辰说:“我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接着他叹息一声:“希望我是猜错了,夫人与姑娘请想,如果这位唐县令有心扣留你们,像张厚这样的人,他们自然放他不过,如果今夜他不回来,便是不妙了。” 潘夫人愣了一愣:“你真的这么以为?” “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袁菊辰说:“这个念头我已经跟张厚说过,劝他不要去,可是他不听……不过,我转念再想,张厚是李老相阁身边的人,唐知县即使有心向刘瑾邀功,目的只是夫人与姑娘,却未必敢公然杀害他的性命。” 潘夫人点了一下头,神色稍微缓和。 她说:“他们两个是李老大人身边的得力侍卫,只是派来暂时保护我们而已,李福已经死了,要是张厚再有意外,我们就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张头儿难道真的回不来了?如果这样,我们可怎么办?” 洁姑娘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不会的……不会的……娘,你放宽了心,袁先生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袁菊辰刚要说话,丫环彩莲匆匆进来道:“衙门里来了人,要见夫人。” 来人是县衙门的一个姓方的“典史”,俗称“四老爷”。 “小人方召,给夫人、小姐请安。” 一面说,这位方四老爷向着潘氏母女深深一揖请了大安。 潘夫人拿眼睛看了袁菊辰一眼,讷讷道:“方老爷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吗?” 方典史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一圈,耸动着一双过黑的眉毛,笑了一声才说:“有件小事奉大老爷之命,来知会一声,府上的那位张爷,因为李爷的丧事,暂时不能回来……总还有一两天的耽搁。” 潘氏母女闻听之下,俱都吃了一惊,由不住一齐向袁菊辰望去。 方典史嘿嘿一笑:“我家大老爷怕夫人小姐挂念,特别要我来知会一声。请夫人小姐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在这里住着。大老爷特别差派了本县的钱捕头,来听候差遣,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全,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向他招呼就是。” 说着回头向外招呼道:“钱头儿,你进来一趟。” 外面应了一声,一个矮小干枯、身着长衣的公门捕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向着各人,大声唱喏,随即走向门边。 方典史特别指明了潘氏母女向他关照说:“潘夫人、小姐还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多操劳,负责照顾吧!” 钱捕头应了一声,含笑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方典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起身告辞。 临行之前,特别注意了袁菊辰几眼:“这位是……” 潘夫人说:“是我们的一门远亲,袁先生。” 袁菊辰抱拳道:“方老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说时,便迈着八字脚向外步出。 隔着窗户,远远地瞧着他正和钱捕头咬着耳朵,不时地回过头来向这边瞧上一眼。 潘夫人怅惆地看着袁菊辰说:“真让你猜对了,他们扣下了张头儿……他要不要紧?” “不要紧。”袁菊辰十分镇定地道:“张头儿的性命不必担忧。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倒是我们这几个人却要早作安排!” “我们?”潘夫人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快点走,离开这里?” “不错!”袁菊辰说:“越快越好!” “可是怎么走呢!”洁姑娘说:“我们已经被他们看住了,刚才那个姓钱的,另外还有两个……” 袁菊辰微微一笑:“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大行家 马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夏嬷嬷第一个忍不住哭了起来。 “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吧!” 潘德父子也不禁眼泪汪汪,他们分别都向夫人、小姐叩头告别。 张管事最后上车,登车前紧紧握着袁菊辰的手,一再地关照嘱咐。 “老弟,一切你多操心了,到了地头,想着给我们捎个讯儿来……夫人、小姐那边…… 你就……你就……” 说着说着,他也抽泣起来,一面用袖子频频拭着脸上的泪。 两名捕快,左右各一,钱捕头和方典史也都出动——后者得讯请示之后才来不久,对于离开的四个人虽不曾阻止,却很注意,总算没有特别刁难,顺利放行。 时间约莫是正午时分。 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袁菊辰。外加一条狗——大黄。 彩莲和洁姑娘都哭肿了眼睛,潘夫人脸色一片苍白。 比较起来,到是这个袁先生心情够宽,很看得开,脸上看不出一些悲伤的表情,至于内心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银杏大树在阳光照射下,泛射出一片刺目白光。时有小风,引动着一地的光彩迷离。 潘夫人觉着累了,彩莲扶着她上炕去躺一会儿。 袁菊辰有所示意地看了洁姑娘一眼,起身告辞。 洁姑娘送他出来,在门口—— “袁大哥……” “请转告夫人,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们要走了!” “今天……晚上?” 一眼瞧见那位钱捕头就坐在那边树下乘凉,洁姑娘顿时把声音放小了: “你是说,我们……今天晚上要走?” 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他说:“一切都不必挂心,因为要走一夜的路,白天多睡一会儿!” 这个消息太突然。 洁姑娘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还想再多问清楚一些,袁菊辰却转身走了。 钱捕头这个人诡异多疑,正像他外表一样工于心计,十分狡猾。 因为他早年出身黑道,手底下功夫不弱,干了这个六扇门的差事之后,得心应手,一般小毛贼在他手底下服服帖帖。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公事上只要能过得去,按月再孝敬几文,眼睁眼闭,马马虎虎,也就彼此两安。 今天这个差事,看着轻松,却是透着有些古怪。县大老爷和方典史一再关照,可见事非寻常,少不得“盯”紧点儿。 昨天在衙门口,已经试量过了,那个叫张厚的李府侍卫,身手端的不弱,难不成这个姓袁的手底下也不含糊? 一个下午,他就在“嘀咕”这件事。 ——要是能把这个姓袁的给放倒了,剩下来的三个女人那可就好办了,根本无需再费事地狠“盯”着了。 后面院子悄悄地走了一圈,钱捕头又来到了前面院子。 赶车的老冯,还在给牲口上料,马槽里吊着一盏豆油灯,黑黝黝的看不甚清楚。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一一钱捕快很明白这个道理。 看了几眼,觉着并无可疑,他随即来到了正面堂屋,两位捕快王亮、霍七正在据案喝酒。 桌子上摆着个油纸包儿,里面是几样酒莱。“蒸豆烧”下去了有小半瓶。酒酣耳热,正是快意时候。 “啊——头儿来啦?”霍七举手招呼:“来来来,喝两盅!” 王亮抬腿,踢过来一张板凳:“坐!坐——瞎晃荡个什么劲儿!没事。” 钱捕头一条腿搁在板凳上:“有件差事,咱们干完了再喝个痛快!现在先别喝!” 一伸手把酒瓶子给拿了过来。 王亮、霍七一片茫然,都傻了脸。 “什么……差事?”霍七翻着一双红眼。 “姓袁的屋里还亮着灯,不用说,这小子八成还没睡!”钱捕头冷笑一声说:“这小子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干脆咱们把他先收拾了,再回来喝酒。” 王亮一愣:“你是说……” “两个法子,”钱捕头竖着两根指头:“第一,给他来个五花大绑,往牢里一送;第二,嘿嘿!干脆就把他给‘做’了,往野地里一拖,人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人间不知,就当没这回事。” “好!”霍七高赞一声:“好主意!” 王亮摸了一下脖子:“太损一点了吧?他一个念书的人。” “念书的人最坏,鬼点子最多!” 钱捕头阴森森地笑着:“没看见?全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上面关照了,姓潘的娘儿两个无论如何要看紧了,太爷已差人快马进京报信去了,说不定这两天锦衣卫就来提人,要是出了漏子,哥儿仨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霍七叱了声:“对!说干就干!”忍不住就手抄起了桌上的朴刀——刀身雪亮,只有二尺七八长短,却在尖梢处弯如钢钩。一望即知,是一把顶能杀人的家伙。 钱捕头说了声:“好!”转向王亮道:“你到前面去看看,我跟老霍就足够了!” 一拧身,把长衣褪下,打了个麻花条儿缠在腰上,却在两肋之间,分插着一双牛耳尖刀,便是素日称手的兵刃。 天交子时,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时候。 商量即定,王亮站起来往前院走——却不意风门乍开,一个高瘦的人影当门而立,紧随着此人的显现,一条黄影扑身而起——王亮的脚步才跨出一半,“啊呀”一声,被一个旋风打转,险险乎跌倒在地。 大黄狗一扑而前,阻住了对方的去势,这一霎当门而立,露齿发威,却不再向对方进袭——紧接着来人,那个长衣飘飘颇高个头儿的袁先生,从容迈步而进,凉嗖嗖地引进来一股子冷风。 如此气势,使得屋子里目睹的三个人,俱为之大吃一惊。 “你?”钱捕头简直看直了眼:“干什么……” “几位不是要找我吗?” 袁菊辰微微一笑,露着既白又整齐的牙齿:“那就不敢劳驾,我自己来了。” 既斯文,又和蔼的那般从容神采,偏偏就有砭人骨髓的凌人气势,以至于连钱捕头那般老练专横的公门当差,一时间都被“镇”住,有些不寒而栗。 “灯斗子”轻轻晃动,洒落出的一片昏黄,更见凄凉。 钱捕头一双“照子”不空,猝然间已有所悟。 眼前的这个斯文人物,绝非等闲。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今番不幸,怕是在对方这个“大行家”手里遭了报应。 一念之兴,机伶伶打了个冷噤。 冷不咭咭地方自挤出了一片笑容,待将交代几句场面话,再定取舍,却不意霍七自以为有机可乘,蓦地展开了凌厉攻势。 随着他霍然的一式前蹿,掌中长刀盘若飞蛇,银光一片,直向袁菊辰颈项间挥落出手。好快的刀! 小试牛刀 好快的刀! 好快的手! 霍七的刀快,袁菊辰的手更快。 一片刀光,眼看着已挨着了袁菊辰的脖子,却是他的手指先已巧妙地落在了对方的刀背上。 虽然只是两根手指头,却显示了惊人的内力,以至于霍七虽是施出了全身之力,竟休想能够把手里的刀推进一寸。 唏哩哩,摇曳出抖颤颤的一片刀光…… 对于霍七来说,一霎间的惊诧,真个是无以复加——前推固是不能,后拖亦是枉然。 总之,这口刀就像是夹在了紧密的岩石缝中一样,除非是你有撼动山岳的能力…… 霍七当然没有。 袁菊辰也就不再容情。 霍七已似由对方凌然的眼神里,惊觉到了不妙,蓦地松手退后。 ——对方的出手,却总是较他要抢先一步。 他这里方具动势,袁菊辰的另一只手,已似燕子般地抄飞而起。一起而落,有似电光石火,只一下,已切在了霍七的脖颈上。 这一下端的不轻。 只听见“喀”的一声,像是断了根骨节的那种声音,霍七双眼一翻,便宜直地倒了下去。 武林传说里,就有那么一种功夫——“碎玉功”,能以本身“至柔”内劲,力碎至刚,以之施人,常是外体皮肉不伤,内里五脏尽摧。 眼前姓袁的所施展的这一手,若是这门传说中的功夫,霍七性命休矣! 钱捕头一惊之下,陡地打了个哆嗦。 ——箭已在弦,不容不发。 “好小子!” 嘴里一声喝叱,脚下顿处,有似疾风一阵,已自扑身而前,一双牛耳短刀,早已取在手里,顺着眼前这股劲头儿,双刀一上一下,上取咽喉,下扎小腹,蓦地直向着袁菊辰身上扎了过来。 其势绝快,却仍然不出袁菊辰的算计之中———片掌影,其薄如纸,恰恰在钱捕头递出的双刀之间,电光石火般地猝然落下。 “哧——”宛若长刀劈风,猛可里已现眼前。 钱捕头手里双刀,几乎已经挨着了对方的肌肤,偏偏对方的掌锋就是快了那么一点。 这一掌与前次的那一手,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钱捕头只觉得头顶上一声雷鸣,随着袁菊辰掌锋落处,登时头骨尽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举手之间,连毙二命。 好厉害的“碎玉”手劲儿——这股劲道连行之下,肉掌大可当兵刃使唤——却把一旁目睹的王亮,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样子,简直像是遇见了鬼。 “啊……” 脚下一个打闪,差一点坐了下来。 对方袁菊辰的身子,恰似一阵飘风,“呼”地已现之眼前。 待将坐倒的一霎,已吃袁菊辰的一只左手,落在右肩之上。 “啊哟哟……” 一声惊叫之下,才似觉出对方那只手,并不若想像中凌厉,分明是不着力道。 一刹那间,这只看似无力的手,却已灌注了凌人劲道,随着袁菊辰收动的五指,有似一把钢钩,简直像破衣直入,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你……饶命……” 王亮只疼得全身打颤,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简直像是脱眶滚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 “啊……是是……” 这句话,总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却只把一双异常惊悸的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一时弄不清对方是何居心。 袁菊辰这才冷冷说道:“你们的鬼蜮伎俩,我清清楚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先向我下手,那可是他自己找死,他们两个就是最好的榜样。” “是是……” 王亮只觉着全身透体发凉,禁不住两条腿又自悚悚打起颤来。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与潘家毫无牵连!” 冷冷一笑,袁菊辰接下去道:“回去告诉你们县太爷说,叫他少干缺德的事,要是再敢助纣为虐,陷害忠良之后,回过头来,我必取他性命!” 王亮哆嗦着应了一声:“是……” “还有件事……”袁菊辰缓缓说道:“除了这两个之外,那边竹林子里,还有一具尸体,也得烦你们收一收,打点一下,给北京锦衣卫送去。记住,再过几天,尸体可就臭了!” 王亮心里一惊,正待出声说话,忽然觉着对方那只抓着自己肩头的手指抖了一抖,似有一股劲道透过他的手指尖,霍地传了过来,即觉着身子一冷,顿时木头人儿般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王亮随即明白,自己已为对方这个人点中了穴道。 果然不错。袁菊辰随即收回了那只紧抓着他肩上的手。 “你已经被我点了穴道,八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不必害怕,要是你想中途挣扎,自求解脱,那你是自己找罪受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转,那一盏高悬在半空中的灯斗,倏地打了个转,应势而灭。 霎时间,室内一片黑暗。 袁菊辰却已遁身而出。
第四章 土佬 车声辘辘。 马车沿着平沙铺就的驿道,在和缓的夜风吹袭里,顺势而前,轻快利落,进速极畅。 袁菊辰跨在马上,傍车而行。 一夜全速前进,俟到天亮前后,已到了“张坊”地面。车上的三个女人,潘氏母女、彩莲,不用说,心情都极恶劣,车行颠簸,一路无话,摇摇晃晃,都睡着了,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伏在座下,不再移动。 袁菊辰的精神却是极好。 事态的发展突变,不容置疑,护侍潘家母女一行安全的重任,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须不顾万险,达成道义使命,应是责无旁贷。 晨雾在日出的红光里迅速撤退,势如奔潮,日光照射下,七彩缤纷,堪称绝景。 眼前一道河流,静波缓缓,源远流长,便是著名的“拒水”,若是舍车乘船,转向“涞口”,不出一日,即可越过长城,来到“开源”,而濒临山西省境。 潘氏母女所欲投奔的洪大人,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全省兵符,一俟进了省界,便是他的地盘,以潘洪两家之交好,料是有个照应,再无可忧。把她们母女送到那里,应是可以大大松上口气了。 只是眼前…… 袁菊辰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一双深邃的眼睛,沿着水流极目眺望。 水面上雾气蒸腾,随着晨风渐次扩散,波光粼粼,灿若明镜。此时此刻,却不见一艘行船,不远处有渡口,拴着几叶扁舟,冷冷清清,还不是扬帆待发时候。 心里盘算未已,马车已驰近前面渡口。 却在道边不远,草舍三间,搭有一个豆坊,热腾腾的几个大锅上竹笼高架,正在做着豆腐生意——不用说,也兼营早市。 中国人吃豆腐的历史无从考据,相信应是十分久远之事,“腐不呈以浆”,才有后来饮用的豆浆发明。 一般人早点上豆坊,只是买两块热豆腐吃,多是白口而啖,为的是吃那股子原来的新鲜滋味,讲究一点的才想到掺以佐料。 ——潘夫人便是最爱吃新鲜豆腐的人。 老远嗅着了这股味儿,她就关照彩莲说:“瞧瞧,敢是那里有卖豆腐的地方吧!” 彩莲探头一看,喜道:“真叫您猜对了,可不是前面就到了嘛!” 折腾了一夜,人马都够呛!赶车的把式不待招呼,自个儿即把车子停了下来。 彩莲第一个跳下来,转身搀扶潘夫人、洁姑娘都下来,袁菊辰在一边拴住了马,随即走了过来。潘夫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袁菊辰看着。真的外出时候,身边没个男人跟着决计是不行的,“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该由男人作主才是— —女人别瞧再能,一到事头上,可就没有主见,傻了眼啦! 潘夫人就是这样典型的妇道人家,很细心精明的一个女人,遇事绝不悟越,而能尊人之长。 ——就冲着夜半启程,匕首不惊,甩脱了良乡县衙门的监视纠缠这档子事上,不折不扣地已显示了袁菊辰的才堪大用。母女俩嘴里不说,心里对袁菊辰这个人可是服气到了家,深深庆幸这一趟身边有他跟着。 袁菊辰说:“不妨事,您好好歇一会儿吧!” 四个人围着个简陋的八仙桌子坐下来,各取所爱地点了豆腐、豆脑、豆浆,像牛舌头一样的烧饼、麻油馓子…… 一夜的奔腾,肚子早就饿了,吃起来香极了。 洁姑娘喝了一大碗豆浆,吃了两个烧饼,发现到对座的袁先生吃的比自己还少,只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停著不食。 不只一次地,他抬起来的眼神儿,向着当前的流水打量着,深邃的目光,在显示着沉着、睿智,却是神秘的——真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袁大哥,再多吃点吧!” “噢!我不饿。”袁菊辰笑了一下:“我早上一向吃得很少。” 很敏感的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已对自己改了称呼。 潘夫人也注意到了。 “对了!”她说:“原是该这么称呼的,咱们这一行多亏了你袁大哥,论情分,你们该当是义兄义妹,以后就靠你义兄多疼你了……” 说着不免触动了伤怀,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 “娘一一”洁姑娘向着袁菊辰睨了一眼,怪不好意思的脸上现着微红。 彩莲娇声娇气地说:“我的背好酸啊……手膀子都要折了。” 一面捶着右面胳膊,撒娇似地向袁菊辰说:“袁先生咱们多歇会儿吧,下一站到哪儿呢?” 洁姑娘嗔说:“就你娇嫩!早知道也把你留下来算了!” “人家说的是真话嘛……” 怪委屈的样子,彩莲像是要哭了。 袁菊辰点点头:“说得也是,我也在担心夫人挺受不住,所幸,后面的路应该是松快多了。” “怎么……” 洁姑娘有些儿好奇,刚要问,却见那一面赶车的老冯,手里拿着个牛舌烧饼,一面啃着,一面走过来。 “行啦,行啦,都谈妥啦!” 袁菊辰眼睛一瞪,老冯才似有所警觉,赶忙把话顿住。 “给来板热豆腐吧!” 两个乡巴老头儿,忽然打老冯身后走上来,向着豆坊里面招呼一句,随即就座。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电也似地逼视过来,即只是一瞥而已,再不向二人多看一眼。 像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跑单帮的客人,两个老汉瞧过去总有六十开外的年纪,各人穿着一身黄蓝布的两截裤褂,一顶大草帽,各人都携带着个沉重的土布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不少东西。 秃顶扁鼻、黄脸高颧——再平常不过的两张脸,显示着惯有的那种风尘气息。 豆腐来了。两个老汉饿虎也似的,以手代著,转瞬间,风卷残云般已把一整板豆腐吞吃了个干净。 秃头的一个歪着嘴说:“好啊,这才叫够味。” 黄脸的一个嚷着:“再来几个烧饼!” 说话口音,前者是保定,后者黄脸的那个却带着山西腔调,一副旁若无人模样,食量却是惊人,十来个烧饼一上来马上就光了,还嚷着要。 老冯站在袁菊辰面前,忍不住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又制止了他,他憋不住,干脆就坐下来,大口吃着烧饼。 还好,两个土佬来得快,去得也快,拿块布把没有吃完的烧饼包起来,吆喝一声,丢下了半串小钱,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外面树下拴着两匹骡子,一人一匹跨上就走,真个来去如风,倒也干脆。 人中香莲 老冯这才松了口气,一面回头向着远去的一双土佬打量道:“这两个老头子……” 袁菊辰说:“你刚才可看见过他们?” “有……”老冯说:“我刚才在租船的时候,他们在问路!怎么样?难道这两个人是……” “还说不准!”袁菊辰说:“船租好了?” “租好了。” 老冯于是把租船的经过说了一遍。潘氏母女这才知道下面的路改乘船了,原来袁菊辰早有打算,此去山西,舍陆乘舟,一来方便,二来也安全得多。 潘氏母女听后心里很高兴,特别开赏了老冯许多钱,对于前此负伤早已离开的两个车把式,也只有由衷抱愧了。却不意这个老冯,是个重义气汉子,除了先前讲好的本资之外,其他一概不收,推让半天,才收下了,言明作为前此受伤二人的赏金,这才告别而退。 “这一趟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母女简直就别想动了。”潘夫人若有所思的眼睛盯向袁菊辰,徐徐地道:“菊辰,辛苦你了!” “袁大哥,我们下面的路怎么走呢?” 洁姑娘清澈的眼睛在袁菊辰身上转了一转,却像是架不住对方炯炯的眼神儿,略似羞涩地又把头低了下来。 “由拒水转向涞河,直放涞源,出了长城不久就到山西的灵邱了。” 袁菊辰说:“到了灵邱,与洪大人搭上了线,夫人与姑娘就用不着担心了。” 听见了“洪大人”这三个字,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袁先生你也跟我们一块到洪家吧!”彩莲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却是正说到了洁姑娘的心里,才低下的头又缓缓抬了起来。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就不便打搅了。” 潘夫人说:“总要住些日子再说吧!” 袁菊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洁姑娘却别具慧心,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涵意——分明是“婉拒”了。那一丝笑容里,又似蕴涵着一种不足道的苦涩,却是神秘的,真个费人思忖。 虽然彼此相识多年,谈笑相知却只是这两天的事情,这个不轻易言笑、举止有度的年轻人,其实有着深邃的内涵,更不是一个随风摆动,没有主见的人,却是在和蔼诚挚之后,有所执著。 一霎间,洁姑娘眼里露出无比的倾慕,却又似有些迷惘……对方这个人,其实深不可测,自己所知道了解他的,却是这么的少…… 日上三竿,流金万道。 一阵和风,从拒河水面上吹过来,飘送着淡淡的一抹莲香。那一面舟舶窝聚之处,残荷万株,混合着淤集不散的水面积物,已丝毫没有美的感受,也只有偶尔吹袭的风,提醒着那一隅水面的夏日风光,毕竟莲荷本身自爱——出污泥而不染,象征着浊世君子的自恃与不随波浮沉——他也应有一种不取媚俗世的高风亮节……就像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吧! 袁菊辰自位子上站起来。 正在打盹晒太阳的那只大黄狗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说时,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下游河边上,停着几只篷舟——其中之一,便是老冯雇好的此行座船。 虽然不大,对于四人一狗来说,应是绰绰有余。 行李家具,早已搬妥船上。人一上来,便即起航。 水缓风和,丽日当空。招呼一声,篷舟已即时前行。 蚱蜢舟 风和日丽,水波不兴。 扯起了一面风帆,倚舵而坐,撑船的艄公老马,至此才像是能喘上口气儿。 由腰上拔出旧烟袋,打着火燃上了烟,深深地吸上那么一口,浓浓的白烟,就像是两条小蛇,打他鼻孔里溜出来,一个劲儿地往高里爬,渐行渐淡,终至化为飞烟一片,完全看不见了…… 瞧瞧他那股劲儿:闭着眼、拢着眉……仿佛已到了忘我之境,快乐里揉和无限痛苦! 过去的岁月,已付于流水,未来呢,又岂能尽如人意?苟能化为飞烟一缕,上升天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那滋味该多好! 老艄公眯起一只眼,向天打量着,歪下来的草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剩下来的那一半,黝黑、苍劲,一眼即能看出,这是一张半生与湖海为伍打过交道的脸,却是,那一道鲜红略呈紫色的刀疤,迎着偏斜日头,十分清晰。 刀疤的一半,掩饰于密密浓浓的虬髯里,瞧着这片胡髭,和倚下来的长条个头儿,猛然间提醒着你,对方曾经是条汉子,最起码,也似有过强梁霸道的岁月,如今竟萧条了。 像是滔滔不绝的河水,后浪急催前浪,再强的人,即使你是当今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无情的岁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泪尽无语”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乐。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乐了。 老艄公其实并不老,顶多五十岁,一多半的头发还是黑的,却是那重重交叠的皱纹,看起来直觉地认为他已经老了。 和风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彩莲为她盖上一件衣裳,傍着长椅,自个儿也在打盹儿。 洁姑娘手托香腮,染目于滔滔河水,这阵子倒不思困,却似有永远也想不完的心思,越想越烦,越烦越想……没完没了。 像往常一样,袁菊辰半斜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在晒着太阳。 秋阳赛金,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那滋味真是有一番消受。大黄狗就趴在他跟前,一人一狗,都像是睡着了,模样儿分外亲切。 翻过身子来,面向船尾。 可就瞧见了身后的远近来船,大大小小,总有十数艘之多——大肚子的双桅货船,轻巧单帆的“两头翘”,甚而小到不能再小的“蚱蜢舟”,一一毕陈眼底。 说到“蚱蜢舟”,这小家伙显然就在眼前不远。 ——或许是行得太疾了,浪花卷处,窄小的船身看来像是要由水上跳了起来。如此一来,可就难为了船上把舵打桨的两个艄公。 好精练的身手! 船尾的一个,忽地抢步而前,“嗖”地纵身船头,合二人之力,硬生生把扬起来的船头给压了下去,却在船身平下的一霎,迅速地又回到了原来的船尾,前后兼及,纵退无迹,妙在来去进退,配合着船身的运行,时间不早不晚,动作不快不慢,真个恰到好处。 操船的两个艄公,显然是此行道的顶尖老手,只可惜,一身能耐糟蹋了,不营水上生计的大船买卖,却划着这样的“小不点儿”,岂非是有些悖于情理? 袁菊辰忽地翻身坐起。 便在这一霎,触到对方之一仰起来的半边脸,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对方忽地垂下了头,长桨翻飞,小船很快地便擦了过去。 袁菊辰确是眼睛够尖,惊魂一瞥间已看出了个中端倪。 他却是不动声色地又慢慢躺了下来。 风帆饱引,船行顺畅。 午后“申”时左右,已接近“紫荆关”附近。 但只见西岸峭壁如嶂,高插如云,宽阔的水面一下子却变得窄细了,那一面起伏于高山峻岭间的巍峨长城,勾画出此一脉的风光绮丽,江山如画。 潘夫人头晕想呕吐。袁菊辰乃传话后首的艄公老徐,随即把船拢向岸边。 岸石嶙峋,芦花翻白,好一副深秋景况。 小船靠岸,在一株枯柳上拴上了缆,三个女人乃陆续上岸。 女人家琐碎事多,袁菊辰亦不便插手,好在野处无人,石屏树障,大可方便行事。 一切料理完毕,潘夫人吩咐彩莲在一片绿茵地上坐下歇息,取出食物干粮,随即向彩莲道:“去请袁先生过来。” 袁先生不请自来。坐下道:“夫人觉得好些了?”潘夫人含笑道:“老了,经不住了,快坐下吃点东西吧!” 洁姑娘随即把备好的烧饼夹肉送过来。 “大哥,还要走多久才到呀?” 袁菊辰说:“晚上大概可以到王安吧!” 他坐下来吃着烧饼,一面说:“如果夫人和姑娘不累,我打算连夜走下去,那么天一亮,就可到涞源,就与山西搭上界了!” 洁姑娘大似意外道:“这么快?” 潘夫人却说:“这样就好,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到了山西跟洪大人取上联络就好了。” 洁姑娘恨恨地道:“这些人真可恶,爹爹已经死了,对我们还放不过!”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的……这不就好了吗?” 潘夫人眼睛看向袁菊辰说:“这个洪大人跟先夫过去最是要好!他们是同科进士,人既和蔼,又义气,我看你不妨就留下来,我跟他说说,大小也能给你谋个差事……” 洁姑娘放过眼神来,直向他睨着,多希望他能点头答应,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却似忽有所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 出剑 蚱蜢小船,停泊在芦花深处。双方距离,仅在一箭之遥,设非是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真还看它不清。 袁菊辰却清晰地看见了。 更清晰的印象是,这艘小船先前并无所见,那么它应是才泊岸不久,无独有偶地也来到这处风光明媚的中流野渡,却是人同此心,巧得很。 一霎间,袁菊辰脸上显现出几许阴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缓缓向附近山岳、枫丛巡视。 “大哥你发现了什么?” 洁姑娘不觉有些警惕,开始有些不安。 “没有什么……” 袁菊辰起身换了个位置,又坐下来。 “对了!”他向着洁姑娘微微一笑:“早先搬箱时我发现姑娘还带着一口古剑,能借我瞧瞧吗?” 潘夫人先就笑了,指了一下女儿: “那是她爹留下来的,我们家从她爷爷起,这是第三代了,就没一个会使宝剑的,怎么,袁先生你还会武?是个行家?” “谈不上行家,略通一二!” “唉呀……”潘夫人忽地睁大了眼睛。 洁姑娘更似惊异不置,母女二人用着简直难以置信的眼神儿向他瞧着,这当口,彩莲早已跑回船上,用不了一会工夫,已把那一口置在布套里的长剑拿了过来。 “既是这样,倒真要请你看看。” 一面说时,潘夫人转手把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解套、取剑。 好一口古剑。 剑式修长,一色的青鲨鱼皮鞘子,剑把子特长,倒是与袁菊辰的这双大手很相称,其上密密缠扎着金丝银缕,却已为人手磨蚀得快看不清楚了。 这就说明了,这口剑当年的辉煌岁月——它是一把真正用来对敌的兵刃,而不只被人家收留供着,用以为传家的古董。 “可惜了这口好剑啦!” ——这可是袁菊辰心里的声音。 “都生锈了!”洁姑娘说:“你抽出来看看。” 袁菊辰摇摇头说:“那不是锈,是霉点儿!” 他却不急于去抽剑出鞘,一双眼睛煞有介事地游转于眼前山岭。 “用石灰块轻轻一抹就干净了。” 他的眼睛随即移到了另一面。 太阳的阴影在这一面构成了特殊的圆形,凸透玲珑,无尽绵延。 萎萎芳草,绒面子也似地铺陈地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探出头竖着长耳朵的野免。 阴影映衬在黄草地上,形像似乎有些模糊,尤其是那一片摇动的枫丛,云也似的诡谲,摇摇颤颤晃动不已,像是包含着令人难以猜测的一个极大谜团。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过这片枫树的投影。 凉风习习,潘家母女这一路从来还没有舒畅过,彩莲站在潘夫人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拿捏着肩膀上的懒筋,母女主婢喁喁而谈,浅浅而笑,欢洽的气氛,前所未见。 一只野兔,忽然由草隙里探出了头,立刻就吸住了大黄的注意,“呼”地站起来,箭也似地扑了过去。 草丛里顿时引发了一场追逐之战! 便在这一霎,一条修长的人影,长空一缕烟般霍地拔了起来,紧接着飞星下坠般,直落而下。 一起即落,势若飞云一片。 便是由那一片摇动的斜阳投影上看出了端倪。 袁菊辰恰恰便于这一霎,拔出了手上长剑。 旋身、挥剑。 匹练般地划出了一道银虹,“铿锵”一声,迎着了来人的修长刀势。 “哎呀!” 惊叫声里,彩莲拖着潘夫人,与扑上来的洁姑娘一并倒在地上。 那一刀,原是直奔潘夫人头上而来,袁菊辰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不缓不急,不偏不倚,恰巧在这一霎间转身出剑。 刀剑交碰的一瞬,空中来人忽地一折,彩云翻飞般已飘出丈许开外。 残阳斜照里,这个人身子真个鹰样的灵巧,却在翻身下落的一霎偏头沉肩,“哧” 地打出了暗器梭子镖,直袭洁姑娘顶门。 袁菊辰早就防着了对方有此一手,左掌乍翻,“呼”地劈出了一掌。 梭子镖歪了一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擦着洁姑娘肩头打了过去。 “好个小子……” 出口是酸不溜丢的山西腔调,紧接着这人的脚下一蹬,浪卷礁崖般的一个倒翻,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到了袁菊辰身边。 秃顶扁鼻,大三角眼,正是清晨豆坊所见的两个土佬之一。 日间水上一瞥,袁菊辰便已看出了蹊跷,却不料又在这里见到,这番邂逅,自非偶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内的魔爪子还真是多,当真的阴魂不散。 眼前这个山西土佬,怎么看也不像是食禄皇差,不过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含糊,出刀之狠,身法之轻灵巧妙,皆属一流境界。 想是心忿袁菊辰的从中作梗,出手更见狠毒,恨不能一刀把对方劈作两半。 死亡约会 袁菊辰剑倚右臂。 山西土佬的一刀,恰于这一霎劈脸直下——刀光一闪,有若一条银线,劈空而至。 所谓的“藏晖一线,如意布施”,山西人堪称刀法娴熟,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 正因为如此,袁菊辰的精神才越加抖擞。 随着袁菊辰转动的身躯,有臂长剑方自划出了半个圈子,山西人似已有所警,陡地面色一变,收刀即退,却己是慢了一步。 袁菊辰跨进的身势,就像是一阵风。 刀光剑影闪烁里,那人“哼”了一声,拔身而起,人影翩跹里,已立身左面崖头。 “好小子……有你的!” 以刀作杖,“叮”的一声,点向石面,借以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一片殷红颜色,打他肥大的裤胯间渗出来,点点滴滴,顺裆直下。 山西人硬是有股子狠劲儿,就是自恃不倒。 却于这一震,一条人影,于左面大枫树上哗啦现身而下,施展的是“海燕掠波”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到了袁菊辰身后右侧。 黄脸高颧,白巾加额,一身蓝布裤褂,正是豆坊初见二者之一。 身势乍临,手底下哗啦一声,一把亮银索子枪,抖了个笔直,二话不说,直向着袁菊辰眉心打来。 软兵刃能当刀剑施展,说明了来人的身手不凡。 别瞧这两个一副土佬的卖相,手底下却各有千秋。 后来的这一个,出手更狠,恨不能一家伙在对方身上留下个透明窟隆。 却是这个后生小子忒棘手了。 剑势回扬里,硬生生逼退了来人扑前的身子。 沉肩、倒拧。 蹿出了一丈三四。 第二次作势,更欲前扑的一霎,崖头上的山西人忽然出声喝止。 “蓝老二,算了吧!” 这声呼唤,还真有用,后来的这个陡地闻声而止,身势微侧,螺丝转儿般一阵子打旋,已飞身直起,落在了崖上同伴身边。 “小伙子功夫不坏——我们兄弟今天算是栽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山西人一头华发,刺猥似地直立而起,那一双三角眼,精芒毕射,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下去。 整个下半截身子,都让血渗透了,他却硬是直立不移,倒也是条汉子。 袁菊辰略一迟疑,随即报出了姓名。 山西人重复念着“袁菊辰”三个字,字音却似由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就对了……”山西人冷冷哼着:“西山鹤袁海天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猝然吃了一惊。 “我看也像!”后来的蓝老二冷森森说:“不用说,是你爷爷了,好小子,连你爷爷西山鹤在世的时候,对我们尚且礼让三分,你这小子……” 说话口音是浊音极重的“保定府”味儿,较诸前者的山西话,尤其刺耳。 “好了!”山西人打断了同伴的话,三角眼里迸着火星,阴森森地说道:“我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上啦,小子,你今天伤了我一剑!我一定要在你心上扎上三刀六个眼,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话声一停,再也忍不住颓废之势,身子一软,几欲不支地倒了下来,却是蓝老二横臂一挡,紧急中搀住了他倒下的身子。 蓝老二更不是省油的灯,像是喝风那般地呵呵笑着,一脸的阴狠杀气。 “小子,咱们是死亡约会,不死不散,后会有期!” 脚下一蹬,双双飞身而起。荒草里,连续几个起落,已是不见。 直瞧着一双土佬跑没了影儿,再见蚱蜢小舟已解缆自离。 好久、好久……袁菊辰才把手上长剑收入匣内。 “袁大哥……” 洁姑娘抖颤颤地抢步而前,脸上表情错综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悲,更多的却是无限惊诧…… 潘夫人、彩莲更像是三魂悠悠地由梦里醒转,连惊带吓,早已热泪汪汪。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木讷少言,极具内涵的这个年轻人,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不可思议的高超武功?要不是他的侍卫身侧,娘儿两个岂能还有命在?绝处逢生,几疑身在梦中,真正说不出的悲喜交加。 “孩子……你……你……” 一言出口,潘夫人情不自禁,竟出声痛哭起来。“雨过天晴,没有事了!”袁菊辰颇似感慨地微微一笑,向岸边打量一眼:“我们走吧!” “十三把刀” 扯起了风帆一面,老艄公倚舵而坐,再一次点火抽烟,像是有沉沉的心事,使得他很不开朗。 透过喷出来的浓浓烟雾,他用半眯着的一双眼睛,向着船头上的一人一狗打量着。 风缓水疾,舟行甚速。 这一带水道极窄,七扭八变,蜒婉如蛇。如此水势,即使惯以驶舟的老手,也得十分仔细,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岸边礁石,保不住人舟俱碎,葬身鱼腹。 老艄公却似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慌忙,胳肢窝夹着舵把子,凭恃着他特殊的熟练反应,不时地左右移动,即能化险为夷——他犹能处变不惊,忙里偷闲地抽上口烟,这般镇定功夫,全在老到精深,却是修来不易。 闲来无事,袁菊辰把一口宝剑拿在手里玩着。 他不只一次地拔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映以天光,灿若秋水,直似镜子般的明亮,以之窥物,沿途景色,历历在眼,船上的一切,即为之毕陈眼底。 由是,老艄公那一张生满了胡子的长脸,在银光颤动的剑身上,直似呼之欲出。 ——那一面,大黄狗倚舷而卧,懒洋洋的显得很不精神。 一向在陆地上生活惯了,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乘船,显得毫无生气,看起来那样子像是生病了。 镜身再转——潘夫人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彩莲睡着了。倒是洁姑娘一声不吭地向水面上望着,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 她有太多的心事,未来的一切简直无法揣测,闷沉沉地压在心里,真叫人烦。 偶尔转过脸来,却与袁菊辰的眼睛碰在了一块儿,随即报以腼腆的微微一笑。 “你喜欢这把剑?” 转过身子来,抱着一双膝头,用敬慕的眼神向对方望着。由于方才的一番经历,袁菊辰早已成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自是赢得了她衷心的敬佩。 “是口好剑!” 一面说,他已将长剑插落剑鞘。 “只是现在还不能还给你们!” 说时他轻轻一叹,深深体验到自己的任重道远,责任重大。 “大哥……” 洁姑娘似有所悟。 袁菊辰缓缓又抽出了长剑,在眼下观赏着。 他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刚才那两个人,不是一般江湖人物,却是大有来头!” “是朝廷派来的?” “不是。”袁菊辰冷冷一笑:“虽不是朝廷派来的,却也与他们沾了点边儿,不用说,是他们用银子请出来的,是两个不折不扣的黑道杀手!”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大哥,你以前见过他们?” “没有,不过听说过。” 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在冀鲁江湖黑道,有个买卖叫‘十三把刀’,刚才那两个人,就是其中之二。” 洁姑娘一惊道:“十三把刀?” 语不惊人死不休,话声传处,老艄公的烟也不抽了。 袁菊辰微微一笑:“十三把刀就是十三个人!专门打家劫舍,杀人灭口,无所不为的十三个人!” “他们……干什么要……” “我刚才已经说了。”袁菊辰说:“这十三个人一身厉害的功夫,武艺超群,多年以来在北几省,称得上坏事干绝……倒是没有料想到这一次竟然会听从权奸差遣,干起谋害忠良之后的黑心买卖来了……朝廷奸宦许以重酬,他们也就卖身投靠,真正不知廉耻!” 船尾的老艄公忽然发出了一串咳嗽,大声嚷道:“小姐扶好了手,下去了。” 话声方顿,船身猝然高高掠起,来了个疾行抢波,一下子直向半丈来深的河道下摔落下去。 老艄公招呼是招呼了,却是晚了一步。这一带水流逆转,起伏极大,行水驶船,全在机警老到,必要时的出声招呼,应视为当然之事,老艄公如此历练,竟然也有此疏忽。 洁姑娘原来手抓篷索,急切间使劲一抓,整个身子贴在了帆柱子上,诚然是稳住了。 可怜的是彩莲,睡得正香,事发的一霎,简直无从防范,一个咕噜,直由椅子上滚了下来。 ——却是有惊无险。 袁菊辰的一只脚,不缓不疾,忽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轻轻一踏,便自定住不动。 非仅此也,他还是手脚并用。 脚下施展,手上更不闲着,却似更要快上一筹,那一半持在手里的剑鞘,突地搭上了潘夫人膝头。 ——后者原在椅子上打盹,事发突然,保不住连人带椅,一并翻落江心,却是在袁菊辰妙手一搭之下,化险为夷。 眼前一搭之力,看似轻巧,其实真力内注,以至于潘夫人连人带椅看来固若盘石,直似钉在了船板之上,纹风不动。 随着怒涛的汹涌,“哗啦”大响声里,洒落下漫天的浪花,整个船身,都打得透湿。 乍惊之下,恍若隔世。 怒浪飞卷里,传过来“大黄”的一声哀鸣,谁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条黄狗,竟然落在水里。 “啊呀——”洁姑娘惊叫了一声。 叫声未已,袁菊辰已自船上飞身而起,直向波浪汹涌的疾流间落身而下。 一起即落,浪花飞溅里,有如巨鹰天降,只一下便操住了大黄的颈上项圈,“哗啦” 一声,大片水花飞溅里,已落回船上。 这一手轻功提纵功夫,全凭一气连施,极是难能,直把船上各人看得目瞪口呆。 独脚龙王 船身乍沉又浮,哗啦啦溅飞起万点银星。 却于这一霎,一条人影,陡地自船尾抢身而近,大吼一声,手上长篙怒蛇般直向袁菊辰背心刺到。 事发仓猝,简直出人意料。 怎么也不会想到,船上的老艄公,竟然野性大发,猝然间向袁菊辰施出杀手。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那杆长篙足有丈许来长,一经抖出,即行临近。 偏偏袁菊辰周身是眼,却在洁姑娘再次惊叫声中“哧”地转过身来。 回身,现腕。“噗”地一把已攀住了尖锐雪亮的篙锋,那样子真险到极点,差在毫厘,即把他刺了个透心穿。 老艄公这一篙劲力十足,趁虚而入,满以为十拿九稳可以得手,却料不到对方如此滑溜,回身一攒,力逾千斤。 双方力道俱称巨大,一经会合连施之下,直把鹅卵粗细的一截篙身,咯吱吱变成了一面大弓也似。 老艄公越是用力,越不能得逞,抖颤颤的长篙,眼看着即将折为两截,对方长身少年却似钉在泥地里的一截钢桩,动也不动一下。 “好个……小子……你……” 一霎间,老艄公那一张漫长胡子脸,涨成了紫酱颜色,力道连施下,足下轻舟滴溜溜在水面上打转不已,隔着一截长篙,双方竟成了胶着状态。 “认栽了吧,从一上船,我就认识你了!”袁菊辰炯炯目神,眨也不眨直向着当前的艄公盯着:“你的那两手,在我眼前耍不开。不用说跟刚才的两个也是一路的吧?” 老艄公嘿嘿连声冷笑不已,头上的一抹子头发,刺猥似地直立着,圆睁着的一双火眼,衬着瘦削的长脸,满脸胡髭,真个“狼”样的狰狞。 “你……小子又算老几?”老艄公脸现青筋地道:“一个初出道的雏儿……不知天高地厚……你爷爷叫字号的时候,小子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乘早跳江吧,还能落下个全尸!” 话可是说得够损。 一口豫西腔调,那么高瘦魁梧的身架子,较之袁菊辰可也并不含糊。 船身在二人巨力踩踏之下,犹自在团团打转,转着转着,可就碰着了左面插天石壁,“砰”地发出了一声。 却在这一霎,那一杆坚逾精钢的长篙,吃不住二人手上劲道,“咔嚓”折为两截。 把握着一瞬良机,老艄公状似飞鹰地已掠身而起。 “噗噜噜——” 强大的衣袂荡风声里,老艄公手里的半截长篙“白蛇吐信”,嗖然作声地已点向袁菊辰前胸。 袁菊辰冷哼一声,身子霍地向左一闪,右肩方沉,手上长剑作势欲起的一霎,对方却似已得了先机,不待招式用老,即行收招换式。 一式“潜龙升天”,硬生生把前扑的身子拔起来一丈四五。 好轻巧的身子。 随着老艄公下坠的身子,单足微曲,不偏不倚恰好地落在了帆桅顶尖。 一阵子船身打颤,连带着老艄公的身子也跟着滴溜溜连连打转,却是危而不坠,险中偏安,左舞右摆里显示出一手“风摆残荷”绝活儿。 紧接着杆尖儿上的老艄公发出了沙哑的一声狂笑:“这就难怪了,足下施展的是‘紫流江派’身法,西山老袁是你什么人?说出来咱们也攀个亲家!” “那倒不必了。” 袁菊辰随手把半截断篙丢向水里,却把一口寒森森长剑抽出剑鞘。 一霎间,他脸现杀机。 对方这一式“潜龙升天”连带着“风摆残荷”身法,确已是炉火纯青,陡然间使他记起了一个人来。 正为如此,他也就越加的不敢大意。 仰首当空,袁菊辰越见阴沉:“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花,你们果然是一伙的,看起来,你们这十三把刀全出动了,独脚龙王解七,我认识你了!下来吧!” “哈——” 乌鸦样的一声怪笑,紧跟着眼前人影翩跹,解老七已经下来了,真个晴空飞羽,轻到无以复加。 野渡无人,轻舟自横。 却是那滔滔河水尽势西流,日以继夜,淘尽了千古岁月,多少人间豪杰? 三个女人不用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倒是洁姑娘的一份小心,生怕船翻了,大家伙葬身鱼腹,惊慌中不失镇定,死抱着一截舵把子,任凭船身打转,死也不松。 她的一双眼睛却也没有忘了,泪汪汪一个劲儿地直向袁菊辰瞅着。 俱在不言中了。 皇天有眼,神灵保佑…… 水遁 “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老艄公直视着对方,一双眸子鹰样的凌厉:“不错,我就是解七,阎老大已叫你伤了,还有十二把刀,一个一个地打发吧!够你忙的。” 果然是解七。 此人绰号“独脚龙王”,却非无因,一只右腿自幼即练有“铁扫帚”的横功,站起来一柱钢桩,有“入地半尺,横扫八桩”之能,断断非比等闲。 在十三把刀里,他行“七”,外人即以解七称之,以实力论,在十三把刀里,虽非个中翘楚,却较为首的阎老大尤狠十分。 “扑通!”抛下了手上断篙,解七的一只右手直探向前胸腰侧,“唰啦啦”耀眼生辉,一条“十二节亮银软鞭”,已撤在手上。 “紫流江身法,已是江湖绝学,施出来叫俺姓解的也开开眼!” 亮银鞭“唰”地抡向左手,身子骨滴溜一转,已到了右面船舷。 夹着船舱,有一条小小过道。 两个人各踞一端,颇似狭道相逢。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向对方望着,像是蓄势以待。他已设想出对方的狠毒居心,尽量思考着应对之策,以期出剑奏功。 船身犹自在徐徐打转,洁姑娘的一双眼睛,已经完全被船上的两个人所吸引,再也无能兼及其他。 “独脚龙王”解七忽然向前抢进了三步——也就止于此了——打对方袁菊辰那里传过来一股寒森森的劲道,一时隔阻住他的去势。 解老七心里有数,愈是有功夫的人愈能体会,便是一种“练家子”所谓的“混元真气”,功夫的高下,其实不待真个刀剑来往,常常只是气机的一触,即能测知。 除非是麻木不仁的白痴,解老七焉能心里没数?但是钢刀既出,实难入鞘。 “嘿嘿……不含糊呀,小子!” 嘴里尽管奚落,心里却是有数——一个拾掇不下来,一世威风,即将要丧失在对方这个后生小子手里,更有甚者,一条老命,是否还能保住,可就大成问题。 他焉能不格外小心! “唰啦啦!” 亮银鞭搭向左手胳膊,解七的身子忽地矮了下来——袁菊辰立时有所体会,敌人必将由上方趁虚而来,却要防备着他的声东击西。 一念方起,解七的身子,已似飞猿般凌空跃起。 正如所料。 亮银鞭一溜银光,连着他巨大的身子,一并投落直下,其势巨大,有似泰山压顶。 袁菊辰陡地侧身,转过半面身子,掌中长剑银芒乍吐,待将挥起的一霎,空中的解七,先已识透了玄机,按照他一贯的伎俩,弄险取胜。 “呼”地就空一转,快到极点已翻向袁菊辰左侧,衣襟飞扬里,扇面儿般抡起了一片衣影。 便在这一霎,手上的十二节亮银鞭,“唰”地抖了个笔直,直认着对方咽喉扎了过来。 有了前此的经验,袁菊辰已把对方揣摸了个大概,这一手“声东击西”,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新花样了。 话说回来,解七眼前的弄险,可是透着古怪,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兵刃一击,却已说明了解七的技不得逞。 长剑迎着了鞭梢,发出了其声极是清越的一声脆响——“叮!”解七的十二节亮银软鞭,已自高高荡了起来。 这个猝然的变化,显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 “啊一一” 猛可里腾身即起——一招不逞,对于解七来说,已是黔驴技穷,直把他吓得面色惨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欲逗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随着他的身子在空中一个疾滚,一式“飞燕抄水”,直向着眼前疾流中栽了下去。 却是袁菊辰放他不过。 一——片冷颤颤的剑光,几乎随着对方的身子同时翻起,“嘶!” 银光乍闪,即化为一天血雨。 这一剑虽不曾劈中解七身上要害,却也较“要害”相差不多。 随着长剑划出的一片弧光,解老七的一条右腿,齐着膝盖生生被斩落下来。 “砰!”坠落船板。 ——紧接着“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里,已吞没了解七直栽而下的身子。 江浪翻滚,随即把他吞噬了,只留下渗有鲜红血液的一片泡沫。 真应了“独脚龙王”这个绰号了。 船身犹自在江上打转。 不用说,三个女人再一次吓得呆住了。 袁菊辰一剑得手,冷森森持剑而立,那一双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直向眼前水面注视着。 却似有一道细细纹路一径远循而逝。 “独脚龙王”不愧是“独脚龙王”。 他竟然还没有死。 得饶人时且饶人,容他去吧!
第五章 大黄归天 大黄狗生病了。 整整一天,它卧在袁菊辰睡房的角落里,全身颤抖,时有呻吟。 显然是病势不轻,一天都没吃东西,水也不喝一口。一直闭着眼,也只有袁菊辰在它面前蹲下来瞧着它的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吱吱”悲吟两声,随即又闭上了眼睛,眼角口边,流着浓浓的汁涎。一声也不吭,袁菊辰静静地瞧着它,像是在看着一个生平最好的朋友。 “大黄不行了,过不了今天晚上,它就要死了!” 站在门口,袁菊辰向洁姑娘、彩莲如是宣布。 立刻,两个年轻姑娘都哭了。 “就不能找个狗大夫给它瞧瞧?”彩莲说:“好可怜……一定是掉在水里淹的。” 洁姑娘说:“人吃的惊风散,它能吃不能?” “应该可以……我已经给它试过了。” “没有用?” 洁姑娘睁大了眼睛,脸上泪淌不干。 “没有用……”袁菊辰摇摇头:“该试的都试过了。” “这么说……”洁姑娘大是不解地道:“它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会掉一次水就……” “落不落水,都没关系,它是中了毒。” “中……毒?” 两个姑娘都吓住了。 “有人在它饭里下了毒。”袁菊辰冷冷笑着:“是我太疏忽了,光顾了人,竟不曾顾着了它,害它遭了人家的毒手!” “是……谁?” “解七。” “解七?”洁姑娘大惑不解:“是那个……摇船的老艄公?” “就是他。”袁菊辰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太小看他了,这个人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 “啊……”彩莲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我看见他把吃剩的鸡骨头喂大黄吃……怪不得它吃下去不久就睡下老实了……” “哎呀……这个人好可怕!” 洁姑娘脸色刷白的惊叹着,着实吃了一惊。 袁菊辰苦涩地笑了一笑。 “从一上船,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一切,都落在我的眼里,譬如说,他给那两个人做信号、打手势,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只是百密一疏,却漏了这一宗,害了大黄。” “啊……你是说,那两个土老头儿也是他勾来的?” “他们根本就是一路的!”袁菊辰说:“桅杆上挂着一面‘八卦’铜镜,利用日光的反射,老远都能看得十分清楚,两个土佬就是认着这一点镜光,紧追不舍……我心里一直就有数……他喂狗吃骨头,我只当他是在与大黄套热乎,怎么也没想到,吃剩的骨头上,竟然会下了毒……可见人心之难测。” “这么说……大黄是救不了了?” 洁姑娘眼巴巴地向袁菊辰望着。 “不行了……” 说话的时候,室内大黄忽然“唔唔”叫几声。三个人闻声而惊,忙赶进房里。 他们看见了垂死前大黄的挣扎,随即便倒下来死了。 虽然只是条狗,而带给他们的伤感,却不下于一个人,“狗”的忠实,有时候较人更有过之。 大黄的死,竟然连潘夫人也掉了眼泪。 这里是“涞源”县辖的“独山”镇城。 站在客栈门向外望望,高大的“五台山”已清晰在望,山上的“金顶寺”黄琉璃殿瓦,在秋日照射下,反射着闪闪金光。 五台山山势绵延,占地极广,事实上一踏入五台山界,也就是来到了山西地面。 感觉上袁菊辰的心里轻松多了。 潘家的未来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巡抚,兼掌兵符,在山西称得上是头一号的人物,官声也很不错,潘夫人对他的评语是:很够交情。 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一进入山西,与洪家取上了联系,就算是“功德圆满”。 傍晚时候。 马车已进入五台山界。 瞧见了山界边沿,那一块高大的青石巨碑——“山西省界”,每个人心里真的落下了一块石头。 这一路甚是荒凉,沿途所见民房都是低矮草舍,间或有一二大户置有庄院,土墙延伸,却也为风沙所蚀,斑斑点点,望之疮痍满目,大不美观。 这一带农户以“棉”产为大宗。收割后的棉田,看上去一片荒芜,山势盘桓,无尽绵延,农民求生不易,也像其他各省山居农民一样,开垦出片片梯田,种些杂粮、玉米。 袁菊辰跨辕而坐。车把式是个早已汉化的蒙古人,说着一口道地的本省官语,酸不拉吉的,听起来很不是个味道。 他告诉袁菊辰说,这一路野兽极多,常有豹子潜伏道边崖树,忽然出现突袭行旅客商,被伤害的人着实不少,而且前面五台山下丛林中,更时有强人翦径,是以他车座之前,特意地悬有一面长弓,无数雕翎,更有像关公一样的长杆大刀一口。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落腮胡子,乍然一看,真个有张飞之勇,一路上大吹法螺,说他曾经有一次力敌十二小盗,大获全胜,斩下了其中五个人头,以之悬挂车辕,一路行走,再无一人敢来招惹,他这个“活关公”的外号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问他的名字,才知他本人并不姓关,姓“包”,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包胜。 一路上尽听他一个人大肆吹说,又自夸他的箭法如何了得,说着说着即时兴起,拿弓拾箭,“嗖”地发出一支,射中道边石碑,“叮”地爆发出一点火星,包胜的豪兴越加大发,一时纵声狂笑,俨然唯我独尊。 流星 笑声未已。 一条飞索,自空而降,怪蛇样地直向他头顶套落,一下子套个结实。 于此同时,一根叶多茎粗的苍苍巨树,“咔嚓”爆响声里,拦向眼前。 车行正速,怒马如飞,事发突然,简直无能自控,更何况“活关公”颈套飞索,自身不保。眼看着前奔怒马,唏哩哩长啸声中,马立前蹄向前,整个马车轰然作势,而后直掀而起。 果真如此,车上各人万难幸免。 却因为车辕上多了个袁菊辰,情形可就大为不同。 事发突然,显然出乎袁氏意外,无如以他那般镇定功力,当为“泰山崩于前而不溃”,越是情势险恶,越见其临事镇定。 眼前之一瞬,可资证明。 飞索天降,怒马人立的一霎,袁菊辰坐姿不移右手轻抄,抓住了“活关公”包胜项上长索,同时足下力顿,施展出“大力金刚顿”功力。 ——双足力顿之下,硬生生将几已掀起的马车压落下来,“哐当”大响声中,激飞起一天的尘土。 那一匹受惊人立而起的壮马,却也吃受不住,登时立地不动,也为之老实了。再看前方断树,相距不及一丈,堪称绝险。一一随着袁菊辰右手力抖之下,一条人影,直由道侧飞崖坠落直下。这人自恃孔武有力,原打算把“活关公”包胜生生吊起,却是没有料到对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如此了得。吊人不成,自己反受其害。 眼前这一摔,力道不轻。 “扑通”大响声里,登时一命呜呼。 于此同时,“咻咻咻!”三条人影,分别由前道掠身而出,身法之轻巧,极是罕见。 一起即落,疾若飞鸿。 一经沾地,落地生根。 眼前摆了个“品”字形,将马车正前方三面包抄,却是不可轻视。 来者三人,二男一女。 各人一顶马连波的宽檐大帽,衬着不同颜色的紧身衣靠,极是雄姿飒爽。 两个男的,一老一壮,老者年在六旬,黝黑瘦高,浓眉细眼,嘴下留着一抹戏台上周仓似的胡子,一身白色短打劲服,背插双刀,神采间极是桀骛不驯。另外的一个却是矮壮精实、秃着个光葫芦似的脑袋,闪闪有光。 ——这个人个头儿虽是不高,手里却提着一双南瓜般大小的流星双锤。曳着丈把来长的银色钢索,两只流星锤,同他那颗光秃脑袋瓜子一般,闪闪生光。 却是居侧而立的那个妇人,细长窈窕,刚健婀娜——髯边插着一朵小小玫瑰,帽纱轻启,显示着一张棱角分明,极是刁钻模样的瘦削长脸。 她是使剑的。一口七星长剑反抡右腕,细长的三角眼,刀子似的锐利,虽是个女人,看来较男人更要凶悍几分。 二男一女的忽然现身激发着眼前的腾腾杀机,不用说,料是早经部署,却是不曾料到。袁菊辰的临场镇定,挽狂涛于既倒,使得对方未能如预期的即时见功,自是怒发如揭。 “光棍一点就透,你就是那个姓袁的吧?”居中而站的干巴老头儿,骈着两根手指头,向袁菊辰指着:“好样儿的……佩服、佩服。” 说时,这个瘦干巴老头儿一时嘿嘿有声地笑了。 “小哥儿们,咱们讲讲斤两,为人家的事,犯得着吗?今天这码子事,只要小兄弟你一点头,我们绝不为难,只把车上的三个坤道给留下,你就走人。至于咱们之间的事…… 哩哩……可以以后再说,要不然……” 说到这里,这个浓眉细眼的瘦老头子呲着一嘴被烟熏黑了的牙,冷森森地笑了。 “你的那两手固然是高明,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总不成还能以一敌三?” “老三,给他闲磕牙干什么?” 说话的秃头矮壮汉子,声音宏亮地嚷着:“这小子连伤了我们哥儿们好几个,哪能就这么便宜,白白地让他走了。” 话声出口,手里的一双流星锤飕然作响地已抡了出去,却不是往袁菊辰身上招呼,只是在空中抡着,嗖嗖作响地舞出了两道银光,光华过处,叶飞枝断,其势甚是惊人,却无非虚作姿态而已。 这般阵仗,自是唬不住袁菊辰。 却把那一位“活关公”包胜吓了个不轻,张皇作势地把搁置车上的那口官刀拿起。 这么一来,正予敌人以可乘之机。 他这里刀势方举,一点银光,飕然作响地已划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他的官刀,“当”地一声大响,火星四迸里,包胜手里的宫刀,已自脱手飞出,哗啦啦砍倒了一片林木。 包胜“啊哟!”痛呼一声,那一双紧握官刀的手,虎口尽裂,满是鲜血。 对方秃顶矮汉见状由不住大声猛笑不已。 “活关公”包胜直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道:“爷爷饶命!” 顾不得刚才夸下的海口,就要下跪。 凶婆娘 却是—— 包胜一条腿方自着地,已被身边的袁菊辰抓住了背上衣裳。“有点骨头!”袁菊辰说:“给我坐好了!” 活关公想不起来都不行,硬生生地被按坐在位子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直吓得全身打颤,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来。 秃顶汉子的流星锤犹自在天上舞着,配合他宏亮夸张的笑声,更增无限气势,好几次,这双流星锤呼然作啸地由袁菊辰头上掠过,仍然也只是虚作姿态而已,并不曾真的贸然向对方身上招呼。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上盘旋,嗖嗖破空声,连带着龙飞蛇舞的两脉银光,确实给眼前增添了无比阴森气势。谁也料不到,这一双流星什么时候会忽然招呼到袁菊辰的身上.或是直袭向他身后的车厢——那里面的三个女官,如何当受得了如此沉猛的一击! 袁菊辰却是那么的沉着镇定。 对于空中的一双流星,他甚至于望也不望上一眼。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却只是向正中那个干瘦的老头注视——一或许是下意识里,这个人才值得他的一瞥。 “谢了!” 直到这时他才回答对方的话,那意思也就是拒绝了对方的一番好意。 “不用说,三位也是十三把刀里的英雄好汉了?久仰之至。” 一面说,微微地拱了一下手。 那一口曾于万险中屡建奇功、出奇制胜的长剑,就压置在右腿之下,剑穗长垂,纹风不惊。这番镇定功夫,看在对方三人眼里,着实不敢对他心存轻视,以至于空中的一双流星锤,始终也只是虚张声势,不敢有所异动。 老头儿哼哼卿卿地笑了几声。 “何必逞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十三把刀,还能叫你一个人给挑了?” “那就走着瞧吧!” 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句,依然是沉着镇定。 流星锤兀自在空中舞着,宛若奇光电闪,幻化着各种姿态。 老头子圆瞪着两只眼:“这么说,你是刻意要跟我们作对为敌了?” “说错了!”袁菊辰说:“是你们刻意要跟我作对为敌,不是我!” 瘦老头愣一愣,陡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好!八仙过海,那就各显神通吧。看看谁强?” 话声出口,脚下一蹬,却向侧面闪了出去——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却让身边的那个秃头汉子补了空缺。 于此同时,矮汉子已飞出了他手里的流星锤——“哧!”有如闪电一道,更似神龙摆尾,栲栲大小的一团银光,直向袁菊辰当头飞来。 早光袁菊辰的眼角就已经扫着他了。 ——以他判断,这一锤仍然是虚张声势。 果然,呼地疾风作响,这只流星锤却只是距离着他头顶半尺上下,呼啸着擦了过去。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风掣电闪地已抢扑而前。 那是个极快的抢扑之势。 随着他落下来的一只右脚轻点之下,整个身子已向袁菊辰身上飞挤过来。 来者正是那干瘦的老头。 一双雪花长刀,配合着他急快的落身之势,陡然划出两轮银光,直向着袁菊辰两肩劈来。 唏哩一声。 长剑出鞘。 随着袁菊辰拨动的右腕,“叮当”两声,已把对方来犯一双钢刀,拨开左右。 非仅此也! 迤逦剑势,璀璨出冷森森的一道银虹,硬生生把瘦老人蹿前的势子给逼了下去。 袁菊辰身势倒翻,大鹰展翅的一式开合却已把身子落向车厢之上。 如此一来,便可兼及车厢。敌人想要向车内的三个女人出手,可就要费点事了。 袁菊辰的身法不谓不快,那一轮飞天流星,却比他更快。 “哧!”银光穿处,连带着对方秃顶汉子的一声喝叱,这一锤真有“飞星贯月”之势,快到无以复加。 酝酿如此之久,秃顶汉子才自出手,观其出势,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袁菊辰“唰”地一个疾转,对方流星锤却是直奔前胸而来,强大的劲道,虎虎生风,仓猝间真个难以招架——但袁菊辰却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 身随剑转—— 长剑翻处,施展一手极其灵巧的剑招,剑花一扬,“唰啦”一声.己触及了对方流星锤的长长索链,忽悠悠——偌大的流星来势,顿为之走了偏锋,“呼”地由左侧方擦身而过。 却在这一霎,一声尖叱道:“打!” 紧跟着“咔嚓”一响,一蓬飞针,众蜂出巢,直向着袁菊辰全身袭到。 声出、人起! 噗噜噜衣袂飞处,一条疾劲婀娜人影,已抢身车厢——正是对方三人阵营里的那个娘儿们。 身落,剑出,七星长剑“嘶”地兜心就刺,带着她的全身上下,有似狂风一阵,一古脑儿俱都向袁菊辰身上扑来。 好厉害的婆娘! “细雨飞丝” 袁菊辰确实也够沉着。 身势轻转,滴溜溜疾若旋风,已踏向车厢前首,同时间右手挥洒,发出了大片剑光,势若狂涛,已将来犯的一蓬飞针,尽数击落。 ——便在这一霎,对方妇人凌厉的剑锋,已自擦着身侧滑了过去。 想是用力过猛,长躯妇人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由车顶上栽了下来。她却是滑溜得紧,一刺不中,身若飘风,已转向篷车尾端。 拧身、错步,霍地一个疾转,身后一截长发,马尾也似地甩了起来,却是舍剑不用,左腕突出,白森森一只细手,凌空作势一指。 “咔!” 哑簧响处,一蓬银丝,再一次直向袁菊辰背后袭来。 另一面的秃顶汉子,更不示弱,这一霎,更是紧追不舍——一双流星锤,忽悠悠泛出大片银光,疾雷奔电般直向袁菊辰脸前击来。 好厉害的联手夹击。 像是炊烟一缕,袁菊辰已拔身而起。 他那一双分开的脚步,恰似漫步幽灵,极是巧妙地竟自落在飞来的一双流星锤之上。 随着他吐气开声的一声喝叱,似虚又幻,浪子踢球似地,又把南瓜般大小一双流星锤倒踢了回去。 “唰!” 宛若倒卷银河,忽悠悠反向对方击到。 力道疾猛,势若排山。 秃顶汉子怎么也料不到竟然会有此一手,直吓得面无人色,猛地抛出了手上锁链,欲待闪身,哪里还来得及? 呼啸声中,银河倒卷。 “砰!砰!” 一双流星锤,已双双击中他全身上下。 这般力道,自是可观。 秃顶汉子“啊呀”一声,整个身子被击得倒蹿了起来,大口鲜血,随着他后仰的身势,怒泉般狂喷而出,“扑通!”跌落出丈许开外,顿时命丧黄泉。 却是—— 袁菊辰低估了身后那个女人。 飞身凌空一瞬,他却也没有忘记身后的一蓬飞针,是以特意地把身子纵高一些,就势挥掌,发出了大股劲道,即所谓的“劈空掌”力。 那个体态婀娜的细腰女人,颇似难当袁菊辰的反手一击,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下去。 好柔软的一式妙姿。 随着她的娇姿一转,蜉蝣戏水般已飘身丈许开外。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起落间,有似轻风一阵,“呼”地直向她身后袭到。 足方落地一霎,仿佛才觉出左面足踝微微一麻,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细腰女人在十三把刀之中,系以“暗器”见长,有“千尾毒蜂”之称。所发暗器细雨如丝,每一枚细若牛毛,为数千百,事先以细薄竹膜包卷,藏置弹筒,用时只需以小指微拨,即能发动机簧,猝然弹出,由于体积至为细小,肉眼极难辨认,一经着人,顺血而行,进入心脏,便是死路一条。 袁菊辰吉人天相,这枚细小飞针,恰恰射中他左脚足踝关节之处,未曾顺血而行,只不过微有酸楚,却是无碍行动,心里虽知不妙,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细腰女人连番两次,发出“细雨飞丝”,都没有伤着对方,早已心里怯怯,更何况目睹同伴秃顶汉子的惨死,便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眼前一霎,袁菊辰身如狂风,已自背后袭来,长剑抖处直刺向她的脊梁。 细腰女人“嗳呀”一声叫嚷,脚下一跄,一交跌倒地上。 咕噜!就地一转,身子才自坐起,已被袁菊辰手上长剑比在前心之上。 这一剑,袁菊辰原已蓄势待发,终是心存仁厚,俟到锋利剑尖,已触及对方肌体的一霎,霍地停住不动。 另一面,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本已窜身而近,目睹着眼前的情景,突地一呆,惊叱道:“且慢!” 袁菊辰长剑微起,“喳”的一声,已把细腰女人头上草帽劈作两片,如此一来,对方那张脸暴露无遗。 高颧、尖额、目露凶光,只看一眼,即知道是一个厉害险诈的女人。 “你……”这个女人明明吓得脸无人色,却仍是嘴硬:“杀就杀吧,干嘛吓唬人哪? 姑奶奶不吃……这一套!” 一嘴“唐山本地”的土话,虽然混着北京的腔韵,可是听起来就不是那么一个滋味。 袁菊辰真有杀死她的冲动,但杀害一个无能还手的女人,终非所愿,若是就此白白放她逃开,却也太便宜了她。 一时之间,颇是为难。 冷冷一笑,他怒视着对方这个女人道:“你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哟!”那女人白着他,撇着嘴说:“杀就杀吧,何必多问?!” 袁菊辰剑势一举,奇光暴射,直逼向她眼前,叱道:“说!” 细腰女人吓得打了个闪,嘴里犹自不肯服输说:“干嘛呀!姑奶奶是吃饭长大的,可不是叫人给吓唬大的……” 话声未了,随着袁菊辰的右腕轻振,剑光闪处,直向着对方女人当头罩落而下,后者“嗳哟”地叫了一声,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三步,才自站定,只觉着头上凉飕飕的怪不是个味道,伸手一摸,清洁溜溜。成了个光葫芦头,一头青丝,竟让对方剃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要死了……” 一连串的“哎哟”声里,她竟嚎陶大哭起来。 哭了两声,自觉不妥,一个窜身跳了起来,待将挥剑与对方拼命的当儿,面前人影猝闪,已为自己方面的那个瘦老头儿拦在眼前。 “算了吧,大妹子!” 铁青着一张脸,双刀成了“单”刀,另外一把,早在先时由篷车上摔下来时,丢得没了影儿。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袁菊辰一连展示了这几手绝活儿,眼下更是“手下留情”,再要不识趣,见机退身,可真是“耗子舔猫鼻梁骨”——“作死”了。 “足下好纯的功夫,哥儿们认了,算是栽到家啦!” 拱了一下手,瘦老头子那张脸像是给霜打了一样的黄。 江湖武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设非是血海深仇大怨,一经交手,落败的一方若是自承不敌,甘拜下风,胜者一方,即使心怀不忿,也不能斩尽杀绝。 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儿既是自承失败,甘拜下风,袁菊辰便万难再施以毒手。更何况他原本心存仁厚,一向出手,均留厚道,方才死的那位老兄,只怪他出手过重丧命在自家流星锤下,又怨得哪个? 号称“千尾毒蜂”的那个细腰女人,好生生地失了一头秀发,变成了个光头葫芦,这口怨气真是从何说起!一见同伴向对方认败服输,如何依得?顿时又叫又嚷地撒起了泼,呼天抢地地抡着七星长剑,说是要跟对方拼命。 瘦老头自是不容她去送死,死拉活拉地把她给架到一旁。 “姓袁的,搁着你的吧——姑奶奶要不把你给大卸八块,算是你养的!不把你小子蛋黄狗屎给捣出来,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好泼辣的女人! 声音又脆又尖,这一嚷嚷,四山齐应。好说歹说,总算被同伴那个瘦老头儿给架着走了。 迎驾 袁菊辰甚至于不再向他们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却为另一起来人所吸引。 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夕阳残照里,来人一行已蜿蜒奔驰而近,将土的头盔、甲胄,在阳光渲染里,一片璀璨,难道是地方上驻防的马队骑兵? 说来就来,还是真快。 俟到为首马上战士的“八音号角”响起,一行二十人的鲜艳马队,风驰电掣地已来到面前。 猝然而临,突然而止,激荡起漫天黄尘,雾也似的在当前团团打转,久久不散。 为首的一个武官,相貌堂堂,长眉细眼,猿背蜂腰。想是一路骑马过久,脸上已见了汗渍,陡地举手延臂,止住了马队的前进,却把一双眼睛逼视着面前的马车。“这就是了!” 目光一转,看向当面的袁菊辰,抱拳洪声道:“借问一声,可是潘老夫人的车驾?” 袁菊辰神色一喜,一心期盼的人终于到了。 “你们是……” “在下侯亮,奉总兵大人手令,专程迎接潘夫人、小姐一行,原指望可以出城迎接,想不到夫人车驾如此之快,迟来一步,还请恕罪。” 说着滚鞍下马,眼睛直看向马车:“夫人呢?” 凭着袁菊辰的直觉观察,来人一行应非匪类乔装,只是为慎重计,他却不敢稍有疏忽。 “总爷刚才说到奉有总兵大人的命令,不知可肯赐示一阅?” 姓侯的武官看他一眼,点头道:“这个自然。” 回头一声招呼:“张得胜,把大人的手令拿来。” 张得胜应了一声,滚鞍下马,即由身边抽出一截缠有彩带的竹筒,打开来,内有一纸手令。 “大同镇营官百户侯亮出关一行,各城口关隘准予放行,此令。” 虽是一纸手令,却也盖着颗“大同镇总兵官”红通通的大印。 袁菊辰看了一眼,双手奉还。 侯亮嘿嘿一笑道:“怎么样?错不了的。” 话声才住,车门已打开来。 洁姑娘第一个下来,轻声唤道:“袁大哥……没错儿,这个人我们认识……” 侯亮哈哈一笑说:“哟!这不是大小姐吗?” 上前一步,大声唱喏,行了个礼,问:“老夫人呢?” 洁姑娘指了一下座车,其时彩莲已搀着潘夫人下了马车。一路的车行颠簸,连惊带吓,潘夫人那张脸可就明显变得十分憔悴,却也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侯亮,你早来一步就好了……那些个要命的土匪……要不是袁先生……我们早就完了!” 侯亮忙上前行礼问安。自责道:“原打算出城去迎接您,来晚了,来晚了……潘大人的事,这里也听说了,唉……真是从何说起……” 这个侯亮原来是洪家的老人了,一向在洪府当差。水涨船高,如今补了个百户的小武官,算是洪家一个心腹当差。 潘、洪两家,过去称得上是通家之好,逢年过节,礼尚往来,洪大人总是打发侯亮奔走,故此认得。 提起了潘大人的不幸,夫人可就由不住触动伤怀,少不得又落下泪来。 侯亮才发觉说错了话,忙自打岔,用话遮过。 又道:“这一段山路,平素就听说不大宁静,却是没有料到竟敢向夫人下手,真真该死!” 说话时候,他手下的官兵已把道边死人远远搭向一边,一面用物什掩遮,回头再发交地方。 羁旅 马车继续前进。 袁菊辰依然坐在前面车辕。 “活”关公成了“死”关公,一声不吭地驾着车,经过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交战。 早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直到现在余悸犹存,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侯百户在马车边,向潘夫人道:“回头到了地方,先在灵邱好好休息两天,一切小人自会安排,这就不用发愁了。” 潘家这个未过门的“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总兵官的兵符,原来驻防太原,后因朝廷议设“九边”.易地大同,仍由洪大略兼领“总兵官”,只是多了个“监军太监”。太原与大同距离遥远。既有“镇守中官”与“监军太监”的遥相呼应,他也就变得轻松,除非万不得已,他在太原稳如泰山,动也不会动一下。 潘夫人一行,承他路迎,毫无疑问是直奔太原了。 在马车里,潘夫人确是感触深刻。 其时她心情宽慰,多日以来久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当下面现微笑地看向女儿说:“这就好了,我只当洪家那一边不会来得这么快,想不到他们早就预备下了…… 等到了太原,住下来,给你们小两口儿办完了事,我也就放心了,总算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了。” 不知怎么回事,洁姑娘最怕听这件事,每一次都臊得她脸红心跳一一她也知道,女儿家大了,这是兔不了的,她也曾仔细地去追忆,回想着这个未来的夫婿……想来想去,所得下的印象,依然极是朦胧,那么淡淡的……不着边际。 “洪亲家这个人还真够义气,你父亲生前也只交了这么个朋友,要不是他,我们娘儿两个可哪里安身?唉!雪里送炭呀……人只有在患难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好坏居心……” 说着说着,她眼角又淌出了热泪。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继续前进,前后有官兵马队的护侍,情势顿为改观。 “娘……”洁姑娘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我们真的就住到洪家去了?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潘夫人怔了一怔。 “再怎么说,我还没过门儿,也不能就算是他们洪家的人……更何况,爹爹才过世,还有孝在身上,住过去总不大好吧!” 几句话说得潘夫人热泪汪汪,一个咕噜打车座上坐起来:“你……” 紧紧抓着女儿的肩头,“孩子……话是没有说错,可是如今的情形不同,你难道没有看见?要是没有人家袁先生,我们这两条命还能活着?李老大人是怎么关照来着?你都忘了……” 洁姑娘缓缓低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可是她忍不住。 “住过去就住过去,可您得依我一个条件,要不然就拉倒!” “你这孩子……” “本来嘛,”洁姑娘说:“住过去是将就情势没有法子.可也是等爹的三年孝服满了,才能嫁人……” 说到“嫁人”,她的脸又红了,那一双大眼睛,却是光采锐利,显示着她的倔强,一点也不含糊。 “这……”夫人轻轻一叹:“再说吧……三年也许太长了……不过……再说吧……” 洁姑娘见母亲松了口,才回嗔作喜。 说话的当儿,马车已慢了下来。 小丫环彩莲探头车窗,向外看了一眼,指着一间房子回头说:“到了……是这个客栈吧?” 不是客栈,是驿站! “双灵驿”。 ——顾名思义,当属来往于“灵邱”、“广灵”二县之间的官式“驿”站了。 既有侯百户随行打点,“双灵驿”怎能不尽心招待。 后面的三间上房,一向也只有各府县正堂才得享用,这时在侯亮的招呼之下,全数拨给了潘家使用。 双灵驿的驿丞悉知是总兵大人的官亲,哪里敢怠慢?少不得杀鸡宰鹅,极尽巴结之能事。在他细心的招待之下,潘氏母女在宁静的后院上房,总算平安地度过了一夜,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早饭时刻。 袁先生竟没有来。 潘氏母女心中十分惦念,要彩莲告请。有好多事还要向他讨教,对于袁菊辰,她母女极是倚重,如今愈发是一刻也少他不得。 却是没有料到,彩莲独自回来,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袁先生“病”了。 毒 或许是夜里受了风寒,还是中了暑?总之,头重脚轻,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儿,袁先生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听说是夫人小姐来看他,慌不迭披衣坐起。 小丫环彩莲好心地拿了个枕头为他垫在背后,扶他坐好了,潘夫人、洁姑娘已双双步入。 “这就不敢当了……” 袁菊辰欠身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 洁姑娘忙自上前,搀住了他:“你坐好了……” 眼珠子一转,吓了一跳:“哎呀!脸这么红……别是烧得慌了吧?!” 手伸了一半,终究“男女授受不亲”,不敢逾矩。怔了一怔,又收了回来。 潘夫人却是落落大方地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不觉吃惊道:“烧得很厉害,这得找个大夫瞧瞧。” 洁姑娘转身就去:“我找他们去!” “用不着……”袁菊辰唉了一声。 洁姑娘回过了身子:“为什么?看样子病得可不轻呢!” 潘夫人说:“我看是受了暑,又着了点凉,吃两副药就好了!” “叫他们去请个大夫去!” 说着,洁姑娘又要转身。 “姑娘不用了!”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这不是病,是……我自己知道怎么治…… 请不要担心……” 洁姑娘扬了一下眉毛:“你自己会治?” 彩莲笑道:“我都忘了,过去张管事的老说,袁先生开方子,比大夫开的还灵验有用,袁先生本来就会给人看病嘛!” 潘夫人含笑点头说:“真难得的!文武全才,既然这样,你就快开方子,请他们派个人赶快抓药去吧!” 袁菊辰瞧着她母女一脸关怀的样,也就不再坚持,点头答应,随即由彩莲留下侍候。 母女二人又嘱咐问候了几句,才自离开。 药煎好了,浓浓的一碗。 彩莲端过来,待要侍候袁菊辰服下。一面笑道:“这个药可是真苦……我可是不敢喝!” “你喝过了?”菊辰显然一惊。 “没有……只咂了一点点。”彩莲说:“用舌头咂了一下。” 袁菊辰才似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这药不是吃的。” “不是吃的?那……” “是搽的。” 袁菊辰看着她,点头说:“你来得正好,请关上门,帮我一个小忙。” 彩莲依言行事,却是莫名其妙。 袁菊辰说:“刚才不便多说……我不是受了什么寒暑,是……” “怎么……回事?” “是为昨天那个凶恶的女人暗器所伤……伤了我的脚!”说时,他已揭开了被子,露出了受伤的左脚。 彩莲可不懂什么暗器不暗器的,却是知道昨天拦路打劫之中,有个厉害的婆娘,可厉害啦,再看袁先生露出的一只左脚,又红又肿,不由吓得差一点叫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怕,”菊辰说:“是毒!” “毒?” “昨天那个凶恶婆娘的暗器里竟然喂有剧毒……” 才说到这里,话声一顿,刚要出声喝问,房门开启,洁姑娘已闪身进来,随手又关上了房门。 “小姐……你也来了?” 洁姑娘冲着她摆摆手:“别大声,娘知道又该害怕了!” 一面说,趋前而近,看见了袁菊辰那只肿大的脚,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这……” 袁菊辰苦笑了一下说:“不要紧……放一点血也就好了!” 他随即由枕下取出了一把匕首,另有一卷绳索,即行动手,将足踝以上部分,用绳索紧紧绑扎结实。 彩莲瞧着害怕地道:“要干什么?” 袁菊辰用匕首指了一下门边的铜盆:“麻烦你……为我接着” 彩莲应了一声,端过了盆子,放在菊辰腿边,却是心里紧张害怕,一双手簌簌打抖。 洁姑娘向着她哼一声:“我来!”即把铜盆接过来,搁置袁菊辰腿下。 袁菊辰感激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女人所发的毒药暗器名叫‘细雨飞丝’,十分细小,细若牛毛,我盘算是伤在足踝关节之处,等一下烦请姑娘仔细瞧瞧,拿出来也就好了。” 洁姑娘点点头说了声好。 彩莲即忙端了把椅子,让小姐坐好。 袁菊辰抽刀出鞘,取刀待刺的一霎,再看洁姑娘,神情镇定,表情从容。以她大家出身,自幼生长深闺,一路之上,历经百险,难能不丧其志,这一霎面对白刃血污,更了无所惧,诚然极是难得。 洁姑娘已作好准备,见他久久持刀不下,不免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袁菊辰说:“姑娘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小心血脏了你的衣裳。” 洁姑娘摇摇头:“不要紧……” 身子向后收了一收,双手持盆依旧。 刀尖划破足踝的一霎,淌出了大股的淤血。 洁姑娘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又睁开来,心里确是有些不忍,却能力持镇定。 只见袁菊辰缓缓用手推动那一只肿涨的脚,直到积存脚上的淤血全数流尽,颜色由黑色转为鲜红为止,他才停住了动作。 洁姑娘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这就好了。” 话声方顿,袁菊辰的刀尖,已自行划开了足踝皮层,现出了森森白骨。 洁姑娘记住他先前的嘱咐,立时俯下身子,就其剥露的骨节缝隙细细找寻,却只见这一片骨色,白中泛乌,可知毒性之深。 袁菊辰哼了一声:“姑娘可找着了?” “还……没……有……” “不要急,慢慢地看……那针细得很……多半是夹在骨缝之中……” 话声才顿,洁姑娘已惊喜唤道:“看见了……” “在哪里?” 随着她指尖指处,即见一粒极为细小的黑点,紧紧嵌在骨节缝隙之间,袁菊辰几经辨认,才看清楚了。 “不错……就是它。” “可怎么拿出来呢?这么小……” 洁姑娘试着想用指甲去挑。 “不可……”袁菊辰说:“小心毒!” 洁姑娘吓了一跳,慌不迭收回了手。 袁菊辰身上有伤,却也功力不减,即行将手上寒森森的一口短刃探向伤处,一旁站立的彩莲,只以为他要用刀尖去挖,吓得叫了一声。 却不知,袁菊辰功力内聚,早已灌注刀身,随着刀身落处,“琤”的一声细响,头发样细小一枚小小钢针,已自吸附刀身。 各人趋前细细观看,只见那黑色的细小钢针,蜉蝣似地在刀身蠕蠕而动,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样的细小家伙,竟然有这般毒性,若是顺血而行,任它流向心脏要害,焉得还有命在? 随后洁姑娘与彩莲亲自动手,在袁菊辰的关照之下,把那一碗浓浓药汁,遍涂伤处,再用干净白布包扎妥当,事情虽是简单,却是琐碎,一切就绪,已是晌午时分。
第六章 慧剑斩情丝 袁菊辰睡着了,发出了沉重的出息声音。 洁姑娘、彩莲为他关好了门,双双走出来。 一片艳阳穿檐直下,照射着眼前这片小小院落,像是洒了一地金子那般的明亮。 推开了上房房门,潘夫人正眼巴巴地盼着:“嗳!你可回来了!”夫人问:“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 “还发着烧,病得不轻……” 原想把他为毒药暗器所伤的经过说出来,却怕母亲吃惊,随便应付道:“看样子也许不要紧,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那可怎么办?”潘夫人皱眉头道:“刚才侯亮来说,洪家那边已派车来接,明天要走了……” “这么快?” “还快?早到早安心吧!” “可袁大哥他还病着……怎么走呢?” 潘夫人想想也是无奈。 “看看吧,说不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再不,去跟侯亮说说,再晚一天走……” 洁姑娘说:“我这就找他说去。” 侯千户摇着头说:“这就难了……” “为什么?” 一听对方不答应,洁姑娘不由发起愁来。 “一来是大人那边命令昼夜兼程……再方面……”侯亮干笑了一声:“大小姐您还不清楚吗?这一路上有多不平静?还有那……” 他的声音忽然放小了,身形前倾说:“听说京里又派下了人来……” 这句话,不禁使洁姑娘为之吃了一惊。 “早走的好……早走的好……” 说话的是“双灵驿”的驿丞许太平。 这人伸着细长脖子,一脸紧张模样:“大小姐,夜长梦多呀……万一京里来了人,我……” 搓着两只手,许驿丞一脸为难地道:“这个责任太重了……我担当不了呀!” 倒也是实话,凭他一个小小驿丞,是个官儿都比他大,若是锦衣卫来此要人,他能拒绝?一面是直属长官,一面是京里权宦,夹在两难之间,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可是……”她心里放不下的还是袁菊辰:“袁大哥他还在病里……还在发烧……” 许驿丞一笑说:“这个简单,袁先生可以留下来,放心在这里住着,等病完全好了再去。” 侯亮说:“就是这话,他病好了,还怕找不到门?这就用不着操心了。” “可是……谁服侍他呢?” “我,我,”许驿丞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我本人亲自服侍他总行了吧!” 侯亮哈哈笑说:“你瘦里瓜吉的,没四两肉跟个鸡似的,哪能侍候人?” “我专门派两个年轻的服侍他总行了吧?” 这么一说,连洁姑娘也忍不住笑了。 想想也是,万一京里锦衣卫再派下人来,一家人性命堪优,袁菊辰又在病中,自是无能抵挡。对方要抓的是潘家人。正主儿既然走了,当然不会留难他一个外人,倒不如留下他独自在这里好好休养,等伤势好了再去太原相会不迟。 心里虽然这么定了,总是依依难舍。 记得当日动身之先,袁菊辰已经说过,他此行只是护送自己母女,却无意入住洪家,这也是人之常情。每一想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紊乱,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承他全力照顾,人家既然豁出了性命,保护自己母女的平安无恙,哪能再对他心存见外? 微妙的感情,便种因于此…… 短短几日的相处,其间更多凶险,却是无阻于她内心感情的滋长。却是因此而认清到对方高尚的人格,伟大的同情,两者交汇,从而形成了袁菊辰“侠士”的造型,也赢得了洁姑娘的芳心暗系…… 她却也知道,这是不智而愚蠢的。 不如运施慧剑,斩断情丝,彼此珍重,就此分手了吧…… 离情 分别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小雨。 病榻相对,不尽依依别情。 只仿佛他充满感情而祝福的眼睛,直直地向她注视着。接着这双眼睛又转向潘夫人,流露出的依然是一个“侠士”的伟大同情。 “夫人请多珍重……”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吧!” “孩子,你多保重吧……” 紧紧抓住了他的肩,夫人一时亦为之语塞。 她说:“这一路多亏你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想着来太原一趟,我们再见一面…… 知道吧?” 看着她母女,袁菊辰爽朗地笑了。 多日以来,沉重的心理负担,至此才似脱卸。 “大哥……” 才叫了一声,洁姑娘的眼圈儿红了。 “别急着赶路……好好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在太原等着你,一定要来……” “我一定来。”他又爽朗地笑了:“你们放心去吧!” 侯亮由外面进来说:“车套好啦,夫人跟大小姐请上车吧!” 潘夫人应了一声,把一个包有银子的绸子小包,塞在他的枕下:“这个你路上留着用吧。” “我……我用不着。” 打心里他就不愿意收下,可是她们母女那么诚挚的表情,却使她难以拒绝,也只有领受了。 接下来彩莲撑起了一把油纸花伞,同着侯亮,侍候着她们母女来到了院子里。 迈出门坎儿的一霎,洁姑娘缓缓回过身来,那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 领受着她临去的多情一瞥,一切都在默默不言之中了…… 扶着床架,用长剑的鞘子,推开了纸窗一扇。斜斜的雨丝,便飘洒进来。 看见了远远停着的那辆油碧马车,黑漆描金的车身,被雨水冲洗得黑光净亮,黄铜的车灯架罩,明晃晃金子似地闪着黄光。 这么讲究的马车,便是在北京也不多见,不用说洪大人为接迎故人身后,连自己的座车也打发出来了。 随行兵弁,每人都穿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十几匹骏马,前呼后拥着。 随后,三个女人相继登上了马车。 像是心有所触。 洁姑娘忽然回过身子来。间隔着一天的蒙蒙细雨,一叶芭蕉,一扇窗户……那么多的障碍,却不曾阻隔着他们的眼睛,出乎意外地,他们彼此都看见了。 一丝笑靥,展现在她略似苍白的脸上,接着车厢门便自关上…… 辘辘车声里,带动着眼前漂亮马车的离开,军士们的前呼后拥,乱蹄践踏里,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收回了长剑的鞘子。 袁菊辰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苦笑。多少日子以来,他为潘家的事昼思夜想,心里担忧,如今这一霎,理当是轻松愉快,却又似牵挂着一丝离情别绪,特别是对于洁姑娘,更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离情。 他却也知道这种感伤是纯属多余…… 对方即将与洪家公子见面,结为连理,当是顺理成章、最称理想的一对,理当为他们衷心祝福,祝他们早日成双,两情和谐。 至于自己…… 今后的何所去从,倒是该好好地盘算一下了。 不经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忽然心头一动,才自警觉过来。 这口古剑原是潘家的传家之物,只是暂时借来一用,却忘记奉还,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自己既已答应去太原拜访他们母女,便在那时亲手璧还,应是不迟。 这口长剑,形式古雅,不知铸于何朝,剑柄吞口处凸出一方玉虎,雕刻着“吹雪” 两个古篆,便应是此剑的名号了。由剑身的轻灵,极为锋利几至吹毛断发判断,必出自古代名匠之手,正是武林中万金难求的神兵利器。 所谓的“宝剑赠予侠士”,不期然它竟落在了自己手里,虽说是暂时借来一用,却也暗合着一段缘份。打量着手里的剑,未尝没有一份豪情壮思的激动。却是这番豪性再一次淹没于洁姑娘临去的回眸笑靥里,如是又变作儿女情长了。 好一阵子,他把玩着手里的“吹雪”长剑,百无聊赖,欲振乏力。 头上的热虽已退了,终因毒势犹烈,尤其是一只左脚兀自肿胀,连鞋子也穿不上,身上遍体酥软,更似连一些力道也提不起来,便自这样,不知不觉,抱着长剑睡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异音,一团火光,猝然出现眼前。 天已经黑了。 不速之客 正是由于眼前那一团灯光,使得他吃了一惊,随即发觉到敢情天已经黑了。 耳边传来窸窣声响,眼看着那团灯光渐渐向自己行迎过来。 袁菊辰猝然一惊之下,待将出声喝问,不知怎么一来,他却止住了这个冲动。 长剑“吹雪”犹自在手里抓着。 这个突然的警觉,终使他心里大为放松。即使在病伤之中,兵刃在手,也足能发挥相当功力,端看对方来人到底是何等角色,再定行止。 火光闪烁,照着来人那一张瘦削的脸,细长的脖子——原来是他! 许驿丞,许太平。 袁菊辰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许老爷,这是干什么来了?” “啊!” 像是吓了一跳,许驿丞忽然站住:“你……还没睡着?我来瞧瞧你的病怎么样了。” 说时,他已移步而近,用手里的油纸灯笼高举起向他脸上照着。 袁菊辰将长剑藏置身侧,只向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感激。 “噢……瞧着是好多了,肚子饿不饿?要吃点什么不要?” “不必了,谢谢。” 一面说,袁菊辰已撑着坐起来。 “不……睡下,睡下。” 他倒是还真关心,伸出一只瘦手,摸着他的额头:“噢噢……不烧了,不烧了,这就好了,好了!” 再用灯照照一旁桌上:“给弄个暖壶,盛点热水,看看少些什么只管招呼,甭客气!” 鼻子里哼哼卿卿,东照照西照照,这才转身走了。 人不可貌相。 像许驿丞这个样,脸上没四两肉,脑后见腮的德性,倒有这么一颗好心! 袁菊辰心里相当纳闷儿。 远处传过来敲梆子的声音。 三更三点。 夜可是深得紧。 喝了一碗热水,一面运功调息,发了些汗,这会袁菊辰感觉着轻快多了。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拣回来了。 常听人言,江湖黑道有剧毒“子午穿心散”,施之暗器,顺血而流,中人心脏必死无疑。看来对方那个婆娘所施展正是此物,却是更有甚之,用之以细小飞针,设非是自己内功精湛,不使毒气攻心,加以毒针又恰恰夹在骨节缝中,二者只疏其一,自己这条性命也难以保全,这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毒质虽去,元气却已大伤,非一两天即能复原,不得不耐下性子,在这“双灵驿” 站暂住下来。 却是方才水喝多了,小腹胀得发慌。 袁菊辰懒散地由床上下来,披上件外衣,把“吹雪”长剑连同剑鞘权作手杖,缓缓来到后面院子。 茅厕在马厩旁边,不待走近,已是臭气熏天,另一面是沃沃田野,也就不必受罪,倚着一棵大树,就地解放,倒也干脆。 人真是极其脆弱,以他那般结实强壮的身子,一次病下来,不过在床上躺了两天,感觉着竟是这般的轻飘。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像是一阵大风也能把自己刮倒了。 天色清明,星皎云净。想是日间的那阵子雨,把云雾一搅而清,此刻看来便只是一脉清辉。月光影里,万物静观,无限透剔玲珑,却是萧萧夜风,带给人几许寒意,再见落叶的飘零,感觉着像秋事已深了。 袁菊辰有一丝落寞的伤感,这怅怅愁怀,却不知向谁人倾诉? 为何那个姑娘——洁姑娘的美丽面靥,又自浮上了他的眼帘。 他想: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如果沿途没有耽搁,此刻应已是数百里外,当在雪中山脉之间,不出一二日,也就应该到达太原了。 独自个倚树遐思。却是斜刺里的一束火光,猝然打断了他的思维。 紧接着蹄声得得,一个小伙计拉着三匹马,打着盏灯远远走向马厩。 如此深夜,竟然还有人来投宿? 思念方兴,耳边即已听见了人的寒暄——便在那一隅,黑忽忽的几个人影凑在一团。 是许驿丞的声音,低沉、沙哑。 “三位老哥辛苦了,等了一天,请进,请进!” 一个人说:“人呢!还在吗?” “在在……”许驿丞声音很低:“睡了,睡了……还病着。” “好!”那人喝风似地笑着,三四个人在许驿丞带领之下,进了驿站堂屋,房门随即关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黑吃 袁菊辰简直吓呆了。 好一阵子,他伫立在眼前这棵大榕树下,但觉着遍体生冷,直由脖子向外冒凉气。 来者三人,难道竟图对自己不利?而这里的驿官许太平,竟然与他们勾串联合,沆瀣一气,却是为何? 若是这个猜测,不幸成为事实,它所牵连的后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袁菊辰略一思忖,几乎不能自己。 虽说是还在病中,为了刺探进一步消息,不得不勉力以赴,随即匆匆把衣服穿好,试着提吸真力于下腹丹田,霍地纵身而起,宛若飞云一片,“呼”地已落身对面瓦脊之上。 休看他眼前犹在病中,一经精神灌注,仍然余勇可贾。 几个起落打转,夜月下一如白鹤翩跹,不多时已来至驿站中庭。 来者三人正在据案吃喝。 桌上酒菜,早已备好。一盏高脚架灯,摇晃出一室的迷离,昏黄的灯光,不时把活动的人影拉长了又弄矮了,看去十分阴森。 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却是每一个字都落在袁菊辰的耳朵里。 清一色的灰布大褂,腰上加着公门惯见的“闹腰”,衣着虽是一致,模样却大有不同。 一老二壮。 老的约在六十七八,三角眼,八字眉,弓背缩腰,个头儿却是奇高,坐在那里比人家站着还高。 其他两个约在四旬上下,一个黑面细眼,生着绕口虬髯。另一个身骨峨凸,骨架子极大,却是肉不见多,大手大脚的,样子很是阴沉。 三个人都有浓重的风尘气息,举手投足之间,显示着公门当差的那种特殊圆滑。 “来来来……”老的一个向着许驿丞举手相召:“坐下陪咱们哥们儿三人喝酒!” 黑脸虬髯的一个,不等坐下来,先已仰脖子干了一盅,咂着嘴,骂一声:“还真够劲儿,这一路飞赶,老子骨头都散了!” 三个人都坐下来。 许驿丞连连抱拳行揖,笑得满脸皱纹,随即在下首落座:“三位老哥一路辛苦,兄弟敬三位一杯,先干为敬!”仰首而干,杯底向着各人照了一照。 却把声音放小了:“三位喝酒,我就不奉陪了,回头……” 话声未完,一只胳膊已被身旁高个头老人抓住:“那怎么行?你不能走,回头好戏,还要你一旁指引,帮个人场!” 许驿丞推脱不开,只得坐了下来,一脸苦笑道:“别的事兄弟都能帮忙,这……杀人的买卖,兄弟可真叫外行,怕是……帮不上忙!”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你客气啦!一回生,二回熟,没有许老爷的指点,我们哪能成事?” “这……”许驿丞讷讷说道:“人在后面院子睡着,三位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别慌……”老的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时候还早得很,天亮以前准能完事,我们走了,你再睡觉不迟。” “这件事,总兵大人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许驿丞犹在心里发毛。他的官位太小,一点风吹草动,将来怪罪下来,都不得了。 三个人对看一眼,彼此相视一笑。 许驿丞立刻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太露骨,不合官场门道,也太外行。 只要想想对方三个人的特殊身份一一总兵大人的贴身护从,这句话实在是多此一问。 他的心也就踏实起来。 “老哥,”黑脸的那个用手拍着他的脊梁:“就算是不上‘品’吧,大小你也总是个官儿,作官的要懂得官经,你明白吧,能说的才说,不能说的只能拿眼睛瞧,心里有数就得了。” 八字眉的那个老头嘿嘿一笑:“就是这句话,咱们兄弟要不给你兜着,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传出去落在别人耳里,你这个驿丞也就别想干了,说不定连命都得赔上,你明白吧?” 许驿丞一时脸上变色,连口答应着,作揖赔笑。 “三位老哥的金玉良言,兄弟永生不忘,刚才的话算是没说,三位多多包涵……” “这就是了!”高个子老头笑眯着两只眼:“今天晚上的事今儿晚上了,明天天一亮,啥都不知道,谁问也不知道,知道吧?” “啊!”许驿丞先是一愣,接着才会过意来,连声应着:“是是……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了,咱们兄弟一向不占人便宜,麻烦人家,有银子开销。” 袖子抖了一抖,“叭”地落下一锭银子,光圆铮亮,总在二十两之数。 许驿丞顿时眼睛一亮,伸手待取的一霎,却又笑着摇摇头:“这……我不能收,一顿酒饭又算什么?算是兄弟孝敬三位老哥……” “嫌少?” “不……怎么会!” “那就拿着。”老头说得豪爽:“还是那句话,帮忙不能白帮,再说一遍,稳住了你那张嘴,知道吧!” “老兄你大可放心,今夜以后,一问三不知总行了吧!” 嘴里说着,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把银子收了下来。 银子到手的一霎,心里有数,毫无疑问,这是才从行库出的本省官银——换句话说,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到手的,设非巡抚总兵大人的亲自出手,则又自当别论。 许驿丞顿时心里明白——凭他们哥儿三个身份,岂能有此手笔?不用说,这是洪大人亲自开销,用以封闭自己的一张嘴,应无可疑。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洪大人的亲自出手,断断不应只此数目,少说也应在百两之上,才与他洪大人的官位相称。 这么一说,二十两之外的多余之数,他们哥儿三个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吞”了下去,可也忒狠了点儿。 有此一念,许驿丞可就笑不出来了。越想不是滋味,这二十两银子可真收得“窝心” 得慌。 他许太平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心一横,银子原封璧还,不要了。才收进去,又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干什么?”高个子老头为之一怔:“嫌少?” “岂敢!”许驿丞结巴着说:“为大人效劳,理所当然,何况又是三位老哥亲自出马……” 话还未完,黑脸的霍地虎下脸来:“你……” 高个子老头拿眼睛制止了他,转而一笑,如沐春风:“说你糊涂,你可又聪明了,得了,这二十两你先收着,另外二十两也跑不了,回头一总给你。你为什么!咱们又为什么?总不能让咱们老哥儿们白忙活吧!是不是?” 话几乎已挑明了,毫不讳言的是吞了他的“赃”,许太平眼睛可得放亮一点,再要不见好就收,往下可得自己伸量伸量,是否能摆得平眼前这个局面了! 六只眼睛,别具阴森地直瞅着他,许驿丞哪敢再哼个“不”字,乖乖地把退回的银子又收了回来。 这才是皆大欢喜。 杀人夜 天亮前后。 一顿酒饭吃喝,总算侍候完事。许驿丞领着三个煞星,悄悄走出堂屋。 半轮残月已复黯淡,这一面适当老榕树的大片阴影,尤其黑得紧。 在许驿丞陪同之下,三个人各处走了一转,跨进了后进院子,便是里面的上房三间。 “就是左面的那一扇。”许太平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看见了吧,多多偏劳,兄弟在前面候着,这就不奉陪了!” “去你的吧!” 老头子挥了一下手,许太平皇恩大赦似地即抽身而退,临去的一霎,却不忘嘱咐: “小心着点儿,听侯百户说,他身上有功夫……” 这一点不用他饶舌,姓侯的早关照过了。 好汉就怕病来磨,就算他真有功夫又怎么样?一来有病,二来还在睡梦之中,更何况哥儿三个有备而来,怕他个球! 许驿丞退出。 三个人燕子也似地纷飞而走。 好快的势子。俟到许太平闻声而警,回头再打量,却已不见了对方三人的身影。 彼此相识,颇有时日,只当是三个油嘴混混,哪有什么能耐?这一霎才知道,敢情人家身上还真有本事,牛皮不是吹的。这就回去堂屋,独自个再喝两盅吧! 轻轻地用手一推,房门就开了。 黑脸汉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前,等了好一阵子,才闪身进入。 凭着他老练的眸子,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约摸着看见个大概,床上确是睡着个人。 头朝里,屁股朝外——是“拱”着身子的那种睡相。 听不见沉重的呼吸声音,凉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清风,窗扇紧闭,却是为何? 原来是斜侧上方,那一面小小透气的天窗敞开着。这就难怪了。 “反手金刀”方大可——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早先未跟随洪大人当差以前,哥儿三个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冀北一带,提起“燕山三狼”,多有耳闻。 “紫蝎子”孙九。 “病大虫”管同。 “反手金刀”方大可。 哥儿三个今夜可都没闲着,全卯上了,却由“反手金刀”方大可打了头阵。 打斜刺“天窗”吹过来的这股子贼风,冷飕飕地侵入毛发,直觉得令人心里发毛。 方大可刀交右手,这“反手金刀”一式。左右施展,最是拿手。老长的一截刀身,反抡臂后,几至全然不显。 随着他的一式前扑,脚尖飞点,“呼”地已窜身床前,紧跟着的一手“推窗望月”,拉动着右手的长刀,“噗哧”一声,已把床上人切开两半。 刀锋不谓不快,动作也够利落,只是一样,“人头”不对。 说白了,这一刀“切”的不是人。 倒像是一团棉花。 方大可刀势方出,顿知不妙,收刀、旋身,夜鸟似的一个打转,呼地撤身四尺开外。 紧跟着长身直立,纸人也似地直向墙上贴去。 这一手“藏影”之术,方大可施展得极是老练,用以失风夜战,常能于一击不中之后,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今夜晚他可是遇见“鬼”了。 方大可纸片儿似的身子,方向墙上一贴,却是一个人先他一步,或许更早一点,早就“贴”在那里了。 鬼影子也似的,那人的一只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极其自然地便攀着了他颈项。 一收而紧,力逾万钧。 这一手无疑是“无极门”的“金刚铁腕”之术,暗中人堪称深得三昧,施展得极是老道,伸、曲、盘、扣,宛若一式,不容方大可有所知觉,已落身敌手,再想转动,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这人右腕的一式急收.方大可只觉着眼前一阵子发黑,金星乱冒,顿时岔过了气去。 随着这人的一只大手,五指箕开,同时间已按在了他的“心坎”穴脉。 一股劲道,紧叩前心。 “反手金刀”方大可陡然打了个哆嗦,长刀嗒然而垂,便自一声不吭,七孔流血而亡。 神不知,鬼不晓,匕首不惊,一条人命便自结束。 顶上雷鸣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别人。 袁菊辰。 以一手“金刚铁腕”之功,举手之间,勒毙了“反手金刀”方大可,微妙处,乃在于全无声息。 显然这一切,俱在事先安排之中。 ——即使那一面斜开的天窗,也早于事先开启,如此一来便可从容进出。 像是一条硕大无朋的蜥蜴。 袁菊辰展示了他不为外人听知的“收骨卸肌”之术,长躯伸缩,又似鱼龙游走,妙在全无声息,极其轻巧地已自那一面小小天窗游身而出,攀上了屋顶冰冷的瓦脊。 现在,他贴身于滑冷的壁角,正用一双深邃的眼睛默默向四方打量着……半面残月,光色如晦,偶有小风,唰啦啦卷动着瓦面的枯叶,景象十分萧索。 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袁菊辰却是信心十足。 他知道.暗中藏置的另外二人,势将不耐久候,必将出现。 事实非但正如所料,且要快些。 一条人影,极其轻飘地已由西侧面,掠上了当前瓦脊——动作之快,宛如穿帘之飞燕。却是脚下稍欠利落,发出了“喀”的一声。 身势一经下落,绝不停留,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跃身正面屋檐,顾盼之间,神色里显示着焦躁不安。 袁菊辰却已看清了他那张脸—— 三角眼、八字胡、弓腰驼背,衬着他旗杆似的一截长躯,正是三人为首的那个老者! “紫蝎子”孙九。 身子甫落,捏口打了一声长哨。 静夜里,有似怪鸟鸣空,听来极是刺耳。 似乎是认定了袁菊辰已刀下人亡,但怎么也不应拖延如此之久。 却是这一现身,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紫蝎子”孙九哨声一起,身子已霍地拔起,长烟升空又落向正中过道。 一片月光,打斜面正照着这一面的山墙,墙角阴影处站立着一个人,正向他点手相召。 “紫蝎子”孙九“哈”了一声,直觉地认定了必是方大可无疑。 但不吭声又是怎么回事? 若照孙九惯常的行事机伶老到,万不应有此疏忽,只是人到“霉运当头”之际,常常举止反常。 “怎么啦?” 话出人起,轻轻一晃,已来到了当前墙角。 猛可里,墙角下的那个人,一阵疾风似地闪身而出,其势之快,疾若飘风。 “紫蝎子”孙九一惊之下,才知认错了人——敢情不是“亲”家,是“冤”家。 说时迟,那时快。 一念未兴,来人——袁菊辰的一双手掌,飞鹰搏兔般,霍地直向他两肩扑来。 孙九“嘿”了一声,点足就退。 却是袁菊辰的身子,所形成的庞大气势、阴影,有似怪风一阵,紧临着他的身子,扑面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紫蝎子”孙九劈出了一掌,一缕尖风,直劈向对方面门。 可是这一掌,也在对方算计之中。 随着袁菊辰的陡然站定,“老子坐洞”,上躯霍地向后一收,孙老头那般奇怪的出手,亦为之落了个空。 “哧!”指尖一线,险险乎直擦着袁菊辰的鼻尖劈了下去。 一招失手,大事不妙。 “紫蝎子”孙九陡地定住了身子,疾鹰怒滚地向侧而一个疾翻,却是来不及了。 袁菊辰这只深鸷的鹰,早已蓄势以待。 随着他右手的翻起,那一只巨掌,已向孙九当头罩落。 虽说是大伤新愈,功力亦颇可观。 宛若一声鸣雷,响自孙九的头上顶门,即似有万钧巨力,霍地直灌而入。 这一手“翻天掌式”,袁菊辰无疑全力施展。昔日练功时,内力注足时,足可将一面青石磨盘击为齑粉。 孙九一颗头颅,不比青石磨盘,一霎间更不及提聚运力,随着袁菊辰翻天掌式之下,顶上雷鸣一声,当场顶骨震碎,“腾腾腾”后退三步,面条儿似地瘫了下来,便不再移动。 三招两式,解决了如此大敌。动作不谓不快,但仍然有所不足,惊动了暗中的那个人:“病大虫”管同。 休看他病态支离,拖着“瘦骨峨凸”的一副骨架,却是三人之中最具实力的一位。 酒筵之上,彼此对答,独独这个人一言不发,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却又是吃酒不多。 那当口儿,袁菊辰就注意到了他,对他也特别留下了一分仔细。 这一霎,连杀二人,仍不见此人的露面——足足证明了此人的阴鸷沉着。 无论如何,袁菊辰“除恶务尽”,却是放他不过,万万容不得他逃身事外。 凶讯 袁菊辰绕到了这一面角落。 依然是静悄悄,不见一些动静。 忽然,他听见了一隅马厩里,传过来牲口的“响鼻”声音。 便是这一点异于寻常的启示,使得他乍有所警,猛可里身势前纵,起落之间,扑向马厩。 马厩里黑漆一片,却在一隅角落处,悬挂着一盏极是昏暗的“气死风灯”,所能见到的光度,也只在寻丈之间。 袁菊辰认定了这一面的事有蹊跷,却非无的放矢——即在他飞纵的身势,方一临近马厩当前,猛可里“嘶”的一声细响,两点银星,已临当前。 对方颇似深精暗器的名家,施展的是“弹指飞丸”暗器手法,一法二丸,并排而驰,直认着袁菊辰一双眼睛打来。 这就证明袁菊辰所见不差。 敢情是“那个人”真的藏在这里了。 袁菊辰一声冷笑,反手一抄,“叮”的一声由侧面把一双“亮银丸”抄在掌内。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哧”地腾身而起,狸猫似的已蹿上了西边院墙。 “噗噜噜——”长衣下摆疾振有声。 对方这人——“病大虫”管同,却像是不战而遁,脚尖方及墙角的一霎,沉肩甩手,“嘶”地又发出了暗器“亮银丸”。 依然两粒并排,却是上下之式。上取咽喉,下奔小腹,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闪而至。 袁菊辰早在对方出手的同时,腾身而起,一缕炊烟般的轻巧,身腾夜空,对方的两粒银丸,饶是不失准头,却也打了个空,“叭!叭!”分别打在了粉墙之上,由于劲道十足,竟深深嵌入墙内。 ——迎合着袁菊辰自空坠落的身子,“病大虫”管同一个疾翻,惊魂一瞥的当儿,展出了兵刃“十三节亮银软鞭。” 这条软兵刃原是紧束腰际,随着他的出手“唰啦啦”挥洒出大片银光,一式“拨风盘打”,直向袁菊辰当头直挥而下。 袁菊辰再也不闪身回避,长剑“吹雪”,随着他猝然下落的身势,“太公钓鱼”铿锵一声,已与对方十三节亮银软鞭迎在了一块。 由于这口古剑过于锐利,加上袁菊辰内力十足,“呛”的一响,竟把对方细长的鞭身,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十三节变成了十一节。 “病大虫”管同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用力,忙向侧面纵身而出,落身于院墙之外。 认准了对方纵出的势子,袁菊辰抖手发出了银丸——原物奉还。 “打!” “病大虫”管同一个滚身之势,唰啦啦挥鞭以迎,打落了一双银丸,袁菊辰的身子却已似抄波燕子,极其轻灵地来到了近刚。 剑花轻盘,一剑当心而刺。 管同“嘿”了一声,挥鞭待振的一霎,才发觉到手上软鞭,已为对方抄在了手上。 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已似不及,“噗哧!”已为对方手上长剑贯穿了前胸。 一沾即退。 随着袁菊辰跃出的身子,“病大虫”管同身子一连晃了几晃,才缓缓地倒了下来。 堂屋里灯光未熄。 许驿丞独自个在喝着闷酒——要不是为了还有二十两银子好拿,他早就去睡了。 三个人去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透着有些“玄”。 难道说哥三个早就完了事,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自走了?果真如此,那可就太不够意思。 越想越是坐不住,就掌灯站起来,到外面瞧瞧去。 从衣架上拿起了棉斗篷披上,再点了个油纸灯笼,转身走向门前,刚要起手开门的一霎,风门自开,“呼”地带进了一阵子寒风。 一个人鬼魅似地闪了进来。 “啊哟……” 许驿丞惊呼一声,仰身就倒,却是这个人出手极快,左掌轻探“噗”地已抓住了他右面肩头。 许驿丞叫声未已,对方手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咽喉上。 紧接着这个人左手松开,放开了紧抓住的对方肩头,许驿丞抖颤颤地后退了好几步,“砰”地撞在墙上。 饶是如此,仍然未能躲过对方的宝剑。锋利刺眼的剑尖,犹自比着他的喉咙,感觉着对方剑尖分明已处及肌肤。任何情况下,只消顺势略推必当溅血当场。 许驿丞直吓得牙齿打战,目光望处,才发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个,竟是后院卧病在床的那个姓袁的。 他竟然还没有死? 一惊之下,面色惨变,只觉着全身打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你……你没有……” “不错,我还没死!” 袁菊辰冷锐的眸子,直直向他逼视着:“我要是死了,天下也就没有‘公理’两个字了!” “是……”许驿丞抖颤着:“他们……他们三个呢?” “死了!” “噢……”直觉着眼前金星乱冒,许驿丞简直要昏了过去。 “你……别……别下手……” “那可得看你是不是实话实说了!” “我说……说……” “要是有半句虚假,别怪我剑下无情。”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刚才来的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他们是总兵大人的当差……随身护卫……” “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这个……因为……这是大人的交代……” “大人交代要杀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剑势略前,许驿丞“啊哟”一声,顺着脖子直向下面滴血,冷冰的剑尖分明已抵住了他的喉管,只消前进少许,必死无疑。 “我说……我说……” 许驿丞张着大嘴,直向里面吸气,整个身子抖成了一片:“这不关我的事……是洪大人的命令……要杀潘……潘家的人。” 袁菊辰神色一震,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为……这我就不知道了……”许驿丞张着大嘴倒气儿,“侯百户奉命,半路迎接…… 要害潘家母女性命……他临走以前交代,要把你……好好看着……” “我明白了!” 袁菊辰缓缓点了一下头:“所以派他们三个来暗算我,是不是?” “是……这是他们……不是我!” “再问你一声,潘家母女……怎么样了?已经死了?”眼睛一酸,一时热泪泉涌。 “这……”许驿丞哆嗦道:“我不知道。”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去哪里?说!” 一股子血,由许驿丞脖了浸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手劲儿施大了一点,许驿丞那一边可就万万吃受不住了,身子一连抽了几抽,便瘫了下来。 他死了。
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阳泉”所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阴影笼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不由大生怜惜,轻轻道:“那你就先睡吧!带着你出来可真是个累赘!” 彩莲“小可怜”似地瞧着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个哈欠,便老实不客气地缩下身子来,头才挨着了枕头,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张不失稚气的脸,洁姑娘好生不忍,轻轻叹息一声,把被子为她拉起来盖好了。 这当口儿可就听见了院子里的梆子声,三声梆子,三点小锣——三更三点,敢情是“子”夜来临,夜深了。 对着银红纸窗,俄倾间,潘洁竟自发起呆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冷静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觉出了有些不妙。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这一霎尤其尖锐,像是一根针,猛然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给出卖了? 再想,那个自幼就相识的侯亮,离别时的诸般反常,分明已在预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时糊涂,竟没有看出来,倒是母亲心思够细,悟出了个中道理。以方才印证此一刻的遭遇,绝非“杞人忧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洁姑娘不禁打了个冷战,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困倦,早就忘了个干净。 紧紧的咬着唇儿,脸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洪大略碍于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见,便暗中唆使这个“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这样,今晚明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丧失性命,端看这个知州大人如何发落执行了。 潘洁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开被子,下了炕,总是心里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轻轻地把窗子推开条缝,向着院子窥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岁不大,似较那位陆同知还要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却似极有精神,一双高耸的颧骨,配着鹰样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个极有城府的厉害角色。 “噢!里面太黑了,点灯!点灯!” 陆同知也附和道:“叫他们掌灯!” 外面有人回应,随即抬进来一只高脚架灯,顿时屋子里光华大盛。 汪大人挥挥手,连先时两个打灯笼的人也打发出去。房子里便只有他和陆同知以及对方三个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陆同知递来的一张手本,一面对潘夫人母女频频打量。 “对不起,衙中事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望你们,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女儿:“这是小女潘洁……” 洁姑娘福了一福:“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来摸着下巴颏上的短须:“吃过饭了吧?” 潘夫人说:“吃过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过……总算过去了!” “噢……”汪知州轻轻一咳:“你们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是要上哪里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忽然有此一问,三个女人一时都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话直说:“太原洪家!” “哪一个洪家?” “洪巡抚,洪大人府上。” “原来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说,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声地笑了。一只手习惯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两只眼睛只是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洪大人府上么?”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与洪大人是同科进士,结有金兰之好,小女与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约,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 说着,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声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知州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曾是朝廷命妇,怎么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无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们两家门不当户又不对,岂能高攀?” 几句话直说得潘家母女透体发凉。 “说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这几句话不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还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哼!”汪昭脸色一沉:“这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潘夫人脸色铁青道:“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我们母女便只当眼睛瞎了,立时回头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总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转向侧座的陆同知呲牙一笑:“抚台大人的手谕,可在身上?” 陆同知应了一声:“在!”双手呈上。 汪昭接过来,转向潘夫人道:“我这里奉有抚台大人的手令,不许你们到太原胡闹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对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杀官差各节,着令本官秉公处理,严查究办,不得徇私宽容!” “这……是洪大人说的?” “谁还骗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过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抖颤颤接过信来,潘夫人匆匆过目一遍,一时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转向女儿道: “你也瞧瞧吧!” 潘洁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低头不语。 汪昭“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颤抖道:“我认得他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我们母女…… 连她死去的父亲,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说时忍不住热泪涔涔而下。 “只是……”她却有不解之处:“既是这样,为什么派侯亮来接我们?他又是安的什么心?”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你好糊涂!”陆同知忽然插口说:“要不接你们,你们会自己来么?” 汪大人聆听之下,“哧哧”笑了起来。 魂兮 “就这么办啦!” 汪知州一只手摸着胡子:“太原你们是别打算去了,先在我这衙门里住着吧!” “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摇头道:“不,谢谢你……我们得走。走……” 说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来,潘洁和彩莲也跟着站起,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声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边的陆同知看了一眼,要“借” 他的嘴说话。 姓陆的当然会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响:“放肆!” 三个女人陡地为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说得好好的,对方说翻就翻,忽然变了脸。 陆谦的这声叱呼,可也并没有把对方三个女人“唬”住。 “怎么,不叫我们走?” 潘夫人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无比阴森,气得全身打抖。 “我们不去太原……难道还不叫我们走……” “走?”陆同知翻动着一双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过去在朝廷为官的份上,你们母女早就下到大牢里了,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坐着说话?”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洁姑娘忽地闪身而前,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那样子真像要把对方两个人给吞到肚子里。 汪知州倒似吓了一跳,可是接下来,他却“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声地笑了。 深邃的一双长三角眼睛里,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赏”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少女品评地看着,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些恼态。 陆同知很明白这位上官的意思,“爱乌及屋”也不便发作,一时也嘿嘿有声地笑了。 “为什么?大姑娘你这话问得好,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们母女,就连这个小丫头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莲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闪向小姐一边。 陆谦说:“你们这一路上杀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还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里去?” “谁杀人了?” 洁姑娘气得声音都抖了:“我们连个鸡也不敢杀,谁杀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好厉害的小嘴!” 陆谦歪过头,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抚台大人的公子幸亏没有娶了她,要不然还得了?过门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却是欣赏地“哈哈”一笑,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样子是有点累了。 “子珍,这堂官司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明天见面再说吧!” 一言未已,张开大嘴,连打了两个哈欠,这堂夜审看样子他是审不下去了。好在有个心腹陆同知,交给他决计是错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过头来坐下,陆同知老爷这个派头儿,确实够瞧的了。 一脸的轻率浮华,把一双腿脚高高跷起来,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陆同知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却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频频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我……”洁姑娘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知道!” “好,”陆同知嘿嘿笑了两声:“不说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总也有十六岁了吧!” “陆老爷,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潘夫人脸色极是阴沉:“我家大人虽然已死,却是清白之身,我们没有犯罪!你还问不着我们。” “问不着?” 陆同知那张黑脸上一霎间布满了阴森气息:“不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还真糊涂—— 实告诉你们吧,你母女这个罪犯的可大了,抚台大人的手谕,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老实告诉你们,哼哼……你们母女的两条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里,你们可明白?” 听到这里,一旁的彩莲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潘夫人冷笑一声道:“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放肆!”陆同知一声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这个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还敢如此嚣张?告诉你,只凭你们私离京城,一路杀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余……” “什么杀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颤抖道:“我们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抓捕我们? 是你们想杀人灭口,反而说我们杀差拒捕!” 洁姑娘赶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说两句吧,何必跟他们费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可怜的孩子……我们这一路千里迢迢,为的是什么?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费了,白费了……也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了……” 彩莲扑上来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哭,别难受了……” 但潘夫人积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经发泄,哪里抑止得住?彩莲这一劝说,她却更伤心地大哭起来。 “袁先生……袁菊辰……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是来了,也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哭声未已,却为陆同知的一声喝叱打断。 “大胆刁妇,你当这是哪里?容得你如此哭闹嚣张!”怒叱一声:“来人哪!? 门外就应一声,立时闯进来两个带刀的衙役。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两个衙役应了一声,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来:“我自己会去。” “娘……”洁姑娘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陆同知:“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母亲下入牢房?” “再说连你也一块下去!”陆同知一声喝叱:“押下去!” “你们敢!” 洁姑娘霍地拦在了母亲身边,却为一个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边,便在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骇异之事,一把抽出了这个衙役身上佩刀。 陆同知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却只见潘夫人身子一转,靠向墙角,刀势乍翻,却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禁面色大变。 “娘……” 洁姑娘花容失色,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走了。” 话声未已,双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刀,已插进心里,紧接着身子前仆,连人带刀一并倒了下来,霎时间鲜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洁姑娘、彩莲吓了个魂不附体,尖叫声中,双双扑了过去。 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染满了血污的那张苍白脸上,她看见了慈母的凄凉笑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自含恨地去了。 痛定思痛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听见了彩莲含糊的梦呓呻吟声,潘洁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灯拨亮一些,随即披衣下床。 打从两天以前,潘夫人撒手离开的那个晚上,彩莲连惊带吓,竟病倒了,两天以来高烧不退,全身火热滚烫,看样子可是病得不轻。 壶里只剩下了半碗水。 洁姑娘端过来,把她扶坐起来,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莲只喝了两口,摇摇头就又躺了下来。 无限凄凉地挤出一丝笑容,潘洁轻轻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明天会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现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莲已泪流满面! “夫人死得好惨……” “我知道!”洁姑娘眼泪打转地缓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坚强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们对小姐你没安好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还发着烧,少说话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说……乖乖地睡吧!” 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像个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 彩莲瞧着她,感激地点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连枕头都打湿了。 窗外传过来梆子点的声音——二更三点。夜却似很深很深了。 为彩莲盖好了被子,把灯拨暗了,潘洁缓缓来到窗前,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绵帛,清晰地映衬着院子里银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想起来冷一阵热一阵,即使在母亲新丧之余仍难自己。 对于洪家父子她有说不出的恨恶,从内心鄙视他们,一想到他们父子,都会遍体生寒。像是一场噩梦,生平最丑陋的一场噩梦,想一想也会觉得恶心,偏偏是她却无能忘怀,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伤,流血不止。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 纸窗上闪现出灯宠的火光,猝然间使她警觉到更大的不幸,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 夜审 本能的,潘洁以极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却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门外脚步声停,有人在说话。紧接着门板“碰碰”响了两声,一人嚷道:“潘洁起来了,问案子啦!起来,起来!” 房门乍开,进来两个公差,各人一盏灯笼,身上佩着长刀,敢情是提“犯人”来了。 所谓的“夜审”,特别是对于不便公宣的隐秘要犯.夜晚审问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稀奇。 出得门来,一名差役把一条锁链套向潘洁颈项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担待,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没法子的事!”洁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声已被锁了个结实。 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眼睛,却似无比阴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骚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骚”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骚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阴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第八章 出红差 “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主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陆谦贼忒忒地笑着:“一切水到渠成,顶多再熬上十天半月,定可把潘家丫头弄到手里,到时候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向大人讨吃的了!” 向着上首的本官拱了一下手,陆同知半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用筷子夹起来一块“羊羔冻”放进嘴里——许是吃多了几盅酒,连脖子都红了,正所谓“酒酣耳热”快意时候。 汪大人半眯着眼睛,脸上似笑不笑,神态微醺。他有个“不说话”的毛病,什么书非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了,才肯搭腔。不言则已,出言必中,即所谓“语多玄机”。 像是老和尚念经样的.汪大人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忽然睁开眼睛说了个“好”字。 夹了块“肥肠”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好是好了,却是未能尽好。总像是还差了点什么。未能尽如人意。 黄澄澄的灯芯在薄如蝉翼的纱罩子里晃动不已,衬着知州大人的一张脸,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碍”眼,那是一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脸,但瞧着这张脸的人,却都笑颜以迎,怪是不怪? 当差的老周上来给大人斟酒。陈年的“老王汾”洋溢着浓郁的醇香,主属两个,都是酒鬼,这一回“夜”酒,少说还有多半个时辰好蘑菇,可就难为了当差的老周,抱着个罐子,悄悄站立在暗影角落里,这个位置,叫作“背听”,意思是上官无论说些什么,一概都听不见。听见也当听不见,日久天长,真的也就听不见了。 闷了老半天,汪大人总算开口说话了。 “给抚台大人的回文拟好了没有?” “还没有!”陆同知说:“快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发出去!” “说是……” “暗室处死!” “不行!”汪大人说:“改改,改‘明正典刑’,文到之日,已是就地正法!” “这……” 陆同知一时开不了窍,有些糊涂。 “就地正法?可没有这两个人……” “当然不会自己出来,得找呀!”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两个替死鬼,明榜昭示,就地正法!”好阴损的障眼高招! “这……我明白了!”陆同知发了一阵子怔,脸上才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大人这一手偷天换日,真正高明之至,佩服、佩服。” 汪知州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这是损人。不过是玩一手障眼戏法,瞒过抚台大人那边的多疑——如果我记得不差,去年春上监里收了几个女犯,正好有用,在里面找出三个,一老二小,一刀子了事,永绝后患。” “罪名是……” “私谋不轨,买通主使杀人的通缉要犯!” “好!”陆同知呵呵一笑:“大人高见,这么一说,真是死有余辜了。论功行赏,抚台大人那边对大人当有一番重赏才是!” “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咱们这是上下串通,不分彼此……” 说到得意时,汪知府又哈哈大声地笑了。 却是,他犹有悬心之处。 便是潘洁姑娘的下嫁归心问题。 陆同知说得好: “左不过她还是个雌儿,还能翻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儿?不出一月,定能让大人称心如意!” 饮尽了面前的酒,打躬一揖。天色不早,便向汪大人告安而退。 像是一声迅雷,霹雳而惊,整个“代州”都为之轰动起来。 这年头,菜市口砍人如同切菜,原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之事,值不得大惊小怪。怪在所杀之人,竟是三个女人,三个出自朝廷显宦家门的女眷,情形可就大为不同,莫怪乎东西二城,那一张杀人的告示方一贴出,顿为之人潮汹涌,万人空巷。 城里城外,一传十,十传百,黑压压挤满了人。 根据现场无数目击者的口述传言,死者三人,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两个年轻的姑娘。 红纸黑字的告示,写得很清楚,姓名分别是“潘氏”、‘潘洁”、“许彩莲”。 墨迹犹新,人已断魂。 大炮三声,人头落地,出“红”差的黄麻子,人称黄一刀,一口十七斤重的雪花朴刀,打磨得光可鉴人,杀人如同砍瓜,或许说更要利落一些,这玩艺儿讲究干脆利落,据说熟能生巧,刀架平肩,轻轻用胳膊肘子那么一拖,犯人那一颗项上人头,便滚落下来。 像是杀了三只鸡那样的方便,便把这一件满城轰动的“体面”红差事给照顾了下来。 黄麻子不愧是“黄一刀”,这会子他的威风可大啦。坐店喝酒,大马金刀,胸脯一挺老高。号衣两开,露着黑茸茸一片胸毛,睥睨而顾,俨然有“大王”之风。 不同于惯常的“曝尸三日”或是“枭首示众”,今天是人头方一落地,连带着三具女尸,一并都由衙门口收拾包办,芦席一卷,拖上马车就走。 听说是拖向乱石岗,就地发葬,一埋了事。 人死如灯灭,怕是生前异常乖巧的魂灵,也会随风而散,不再存在了…… 迟来之恨 黄麻子饮下第二瓮酒,人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斜仰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大狗熊似的那股子憨劲儿。 那一口杀人的刀,就搁在桌子上,映着穿帘直下的阳光,白花花银子似的一片璀璨,偶尔扫上一眼,也觉着刺眼生疼。 七八十来个毛孩子,像看什么似地团团围着他,撵了好几次都撵不走,黄麻子是他们心里的头一号人物,大英雄——其刀一落,斗大的人头满地乱滚,乖乖,这般威风谁人能及! 黄麻子的气派更不止此。 譬如说,他抱着刀在谁家买卖门口一站,用不着招呼,这家掌柜的就得赶紧巴结,有啥送啥。绸缎庄子送绸缎,布店送布,明明是整匹的材料,要说是“擦刀布”。元宝银子,不说是钱,叫作“保福安”。谁要是连这个钱也吝啬,那可是自己找骂挨,黄麻子只要用那一双杀人的火眼,狠狠地向你盯上一眼,你可是倒了霉了,不生一场大病才怪!就是街坊邻居也能把你给活活咒死。 “掌柜的,来酒……好酒……” 黄麻子翻过身子来,含糊地挥了一下手,酒喝得太多,舌头都短了。 “行啦,黄爷,不能再喝啦!” 老掌柜的在一旁赔着笑脸,转过身子撵着四周围看热闹的小孩。 “去去去,没见过人喝酒?滚!” 这一发脾气,才算把他们给吓走了。再回过来瞧瞧,黄麻子竟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鼾声如雷。 倒是省了事啦,老掌柜的望着他鄙夷的笑笑。这种人,他是压根儿打心眼里就瞧不起。 “什么事干不了,干这个?真他娘的缺德带冒烟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转到了另一个座头上。 这位主儿看上去也不是好相与。 六尺有余的个头儿,一身灰布长衣,伸着一双长腿,坐着竟像是比老掌柜的站着还高。 刚来还没一会儿,失魂落魄的那般沮丧,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睁着双发红的眼睛向对座瞅着,一脸的憔悴,形态极其疲惫。 “大爷,你要吃些什么?招呼过了没有?”灰衣汉子这才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转到了老掌柜的身子。一阵子落寞失意,感染着他那一张憔悴的脸。 “就来一壶热茶吧!” 他这里是酒馆,卖吃卖喝,就是不卖茶。 难得的是和气生财,老掌柜的会巴结顾客,一笑而应,转身侍离的一霎,却被灰衣来客出声唤住。 “等一等。” “噢……”老掌柜的又转过了身子。 “有件事要向掌柜的打听一下。” “啊……是是……” “是关于刚才杀人的事!” “杀人?你是说法场砍杀人犯?” “不错!”灰衣人黯然无神的脸上更像是着了一层凄凉:“老掌柜的可知详情?”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老掌柜的说:“不是三个女人吗?” 灰衣人点了一下头:“老掌柜的你可亲眼看见了?” “人太多了,我挤不上……”老掌柜的说:“这种事每年秋后总有几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青不看都一样,怪血气的!” 听说对方不曾目睹,灰衣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失望表情。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你来晚了,没赶上?”灰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茶来了,他端过来,揭开盖子慢慢地就口喝着,一双微肿泛红的眼睛,便又落在对座“呼呼”大睡的黄麻子身上。 “对了!”老掌柜的忽然笑道:“出红差的黄爷就是他,你去问他吧!” 灰衣人目光不转,谛听之下,表情依旧,却是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手里的热茶。 他身无长物。桌子上搁着个软皮行囊,行囊里插着一把家伙,凭老掌柜的经验,只瞟上一眼.即可测知里面包的是什么玩艺儿。 顿时,对于面前的这位主儿,心里生出了一丝畏惧,也就不敢赖在眼前多逗留。 “您慢慢喝吧!”随即转身离开。 杀人者死 搁下了手里的茶碗,慢慢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眼睛里交炽着灼灼红光,灰衣汉子把桌上的皮革囊背好了,却不忘茶资的开销,在桌子上丢下了一串钱,脚下移动,一径来到了黄麻子的座位当前。 大家伙的眼神儿不由自主地俱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倒是件新鲜事——向刽子手打听杀人的事。来人这个灰衣汉子究竟意欲何图? 灰衣人身子刚一站定,黄麻子即刻停住了震耳的鼾声。那样子像是忽然为人推了一把,蓦地由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赫——” 一下子坐正了身子,黄麻子直向眼前灰衣人望,模样儿大为稀罕。 “干啥?” “向你打听件事!” “啥事?”黄麻子虎然作势地站了起来。 “刚才杀了三个女犯人……是你下的手?” “不错,怎么啦?” 愣了一愣,黄麻子眼睛里可是透着“空”。 “是老子杀的,怎么啦!” 一霎间,眸子飞转,直把灰衣人全身上下看了个里外透穿——却似有股子深深劲道,无数条小蛇似地直钻了过来,入骨透肌,滞留到骨节缝里,黄麻子那般魁梧架式,亦不禁吃受不住,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你奶奶的!” 随着后退的脚步,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大刀。 刀势未起,即为来人灰衣汉子一只右脚踏住,“叭”的一响,踩了个结实。 黄麻子力量不小,平素练功,双手常能抡动两百五十斤的石锁。今天却是偏偏不济,连桌子上一把刀也举不起来。 他这里越是使劲,灰衣人神态越见从容。 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仍然是抽不出对方脚下那一口薄薄钢刀。 一惊之下,黄麻子非但睡意全消,七分酒态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奶奶的!你……这个小子!” “向你打听件事!”灰衣人神色冷静地说:“刚才你杀的真是三个女人?” “娘的,不是娘儿们还能是汉子?” 黄麻子脸上透着稀罕:“你他娘的问这个干啥?” 灰衣人神色黯然,不愠不躁。 “多大年岁了?三个什么样的女人?” 黄麻子用力地扳了一下刀,仍然是纹丝不动,再回头看看,对方灰衣人竟是不怒自威,尤其是瞪着的一双眼睛,目光如炬,真个有凌人之势,以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一霎竟然也有些心怯胆虚。 “你……这小子,尽问些废话!” 直起了腰来,黄麻子瞪圆着一双牛眼:“好吧.俺就告诉你说,一个年老的、两年轻的.是北京下来的钦命要犯,犯的是主使杀人的通天大罪……知道了吧?” 灰衣人全身一震,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闭了一闭.缓缓问道:“年老的多大年岁? 年轻的又是多大?你说清楚了。” “老的四十来岁,并不算老,年轻的不过是两个姑娘。”黄麻子霍地一挑浓眉: “咦,你这小子……” 说声未完,对方灰衣人的一只巴掌“叭”的一声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别看黄麻子平素威风,自负神力,眼前这一霎却难当灰衣人的轻轻一拍。随着灰衣人掌势落处“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他个子极其硕大,半截铁塔似的身子,蓦地向下一坐。只听见“喀喳”爆响声里,座下的板凳竟吃受不住,当场折断。 黄麻子滚地元宵似地摔了个四仰八叉,野牛似地咆哮起来。 一个鲤鱼打挺,霍地由地上反身蹿起,这家伙却也有些能耐,张开两只大手,怒鹰搏兔般直向灰衣汉子脖上叉了过来。 却是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看不见、摸不着。 黄麻子怒熊似的身子,方自向上一扑,吃对方这股无形气势一撞,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扑通”一声,第二次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酒坊里爆雷似地传出了欢笑之声,黄麻子被人打了,这个乐子简直比看他杀人更要热闹。 “你他娘的……” 爆吼声里,黄麻子一个咕噜由地上翻起,抢前几步,嗖然作响声里。已把桌上大刀抡起。 “俺活劈了你这小子!” 话出刀下,“唰”地一片刀光,直向灰友人头顶上直落而下。 酒坊里再一次爆雷般传出了乱嚣,群情大哗。 乱声未己,闪亮的刀锋,已劈面而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 灰衣人身势不转,脚下不移。千钧一发之际,双手乍起。“啪”地一声,已把对方迎面而落的刀锋,夹在双掌之中。 四下里轰然雷动,纷纷叫起好来。 黄麻子牝牛似地怒声喘着,到此犹不肯认栽罢休。可他虽施出了全身之力,却不能把合于对方双掌之间的一口长刀抽出分毫。 头上青筋暴跳,霎时间已是汗下如雨,黄麻子这个苦头可是吃大了。 “你这个小子……老子跟你拼上了!” “凭你也配!”灰衣人眼睛里流露着凌人的怒光,更似有难以抑制的“穿心”之痛,以至于泪光婆娑,几欲夺眶而流。 潘氏母女一家三口的“刀下丧生”.已经证实,再无可疑。自己的迟来之恨昊天罔极,已是于事无补,真正是痛穿肝肠,五脏俱焚,使他万难自己,看看已是不支,偏偏眼前这个杀人的刽子手黄麻子,犹自频频惹厌,纠缠不休。 虽说是奉命当差,与他无干,但潘家三口,死在他的刀下,却是事实。 只此一端,这个黄麻子便是死有余辜。 心中怒火,已到了难以抑制地步,却不忘仍然给对方一条活路之机。 双手乍分,黄麻子拔刀过猛,一个跟跄,差一点又自摔倒。在此同时,灰衣人已转过身子。 “臭小子,你纳命来!” 黄麻子真是凶神附体了,随着他旋风般的一个怒扑,掌中刀自斜侧面直挥而下。刀势飞展,烁若银虹。 可是灰衣人早就防着了他会有此一手,身回、剑出。 长剑“吹雪”闪烁出匹练般耀眼的一道奇光。 黄麻子刀势未落,“啊呀”一声,那一颗六魁阳首,已脱项而起,陀螺般地飞卷而出,叭喳!大响声里,坠落一隅方桌。 “哧!”大股怒血,像正月里花炮似的,直由他无头断项狂喷出来,像是下了阵血雨般的,飘落满场。 群情大噪声里,灰衣人长剑落鞘,已转身步出。 黄昏的太阳,无力地洒了一地。 时间约莫在“申”时时分。 怒由心起 凝血如膏,颜色紫黑。 月色之下,尤其凄惨,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时有微风,漾溢起的血腥气息,中人欲呕。 人死不能复生,那屈死九泉的魂魄,如今又在哪里安身?抑或是仍在现场徘徊不去? 等待着至亲好友的临场烧祭凭吊……那可是太凄惨了。 即使钢铁心肠也为之动容,更何况古道热肠一住深情的他?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伫立在道边。 这里是店市一隅,日间三个女犯便在这里行刑。 只为一怒杀了“刽子手”黄麻子,顿时锋头大盛,官兵云集,四下捉拿,不得已藏身荒郊野祠,直到现在夜露更深,才敢出现。 随身所携,有一个小小竹篮,里面是香烛纸钱,相知一场,恩情并重。一旦判决,人天远离。眼前这“焚心”之痛,将与日俱增,已是无能化解。今生今世,自己势将背负着这个“无义”的包袱,为德不足而抱恨终生。 火光明灭,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眼泪再一次涌出来,点点滴滴洒落地上,为着三个“屈死”的灵魂,暂祭心香一瓣,此时此刻,真正无语以问苍天了。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你们在天上有知,保佑我为你们复仇,杀死那个陷害你们的狗官……洪大略呀洪大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夜风迂回,昏灰飞场。 朦胧里,真像有幽灵出没,洁姑娘等三人的影子不期然现诸眼前…… 袁菊辰难掩内心悲痛,伏身地上痛泣起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发自身后: “果然是你这个小子,姓袁的,你死定啦!” 随着袁菊辰猝然转过来的身子,一个人早已切身而过,一片刀光直向前者当头直落下来。 惊惶一霎里,来不及出剑以迎,却把个装盛纸钱的竹篮,蓦地飞起,“嚓!”一声,砍了个结实。 竹蓝碎片里,袁菊辰已闪身一侧。 来人一身黑色劲服,长脖子,长脸,个头儿极是瘦高,手上虽然施用一口长刀,却在腰上扎着一道铁链,十字扣花紧扎脚,一望之下,即能猜出是来自公门的捕快。 这类人等,总不免染有浓重的衙门习气,即使不说话,打量着那副穿着打扮,也能猜出八九。 一点也不假。 日间黄麻子一死,州衙门已起了震撼,陆同知即席指示,布下了天罗地网,料定着袁菊辰有此一着,果然为他料着了。 十二名公门捕快,早经部署,满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却不知这个人忒也厉害,简直是要命的煞星。 来人姓金,字永昌,号称“锁子金刀”,忝为代州府三班捕头,手下功夫不弱,若非是陆同知的一再关说,他何曾会把袁菊辰这样的一个人物看在眼里! 只是眼前的这一刀,却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姓袁的好快的身法。 “锁子金刀”金永昌一刀劈空之下,袁菊辰身如电转“唰”地已闪在了他的身后。 金永昌心里一急,慌不迭向侧面一个跨步,脚下才跨出半步,已为袁菊辰递出的右手,击中脊梁。 “噗!”掌力疾劲,极是可观。 金永昌“啊呀”一声,叫声未已,向前一个急跄,便自倒了下来。 怒火之中,袁菊辰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力贯丹田,提吸一气,几至无坚不摧,金永昌什么角色,焉能当得?登时五脏尽摧,一命归阴。 一片灯光,霍地自暗中亮起。有人怒叱:“射!” 弓弦连响声中,一片飞矢雨点似地齐集而中。袁菊辰早已预料及此,掌击金永昌的同时,已抢扑地上,就地一个飞滚,“哧”地掠身而起,已飞身道侧。 其时长剑出鞘,怒发如狂。一片斩杀声中,为首的几个人,顿时倒卧血泊。 持灯的一名捕快,来不及操刀,即为袁菊辰手中长剑贯穿,手上长灯足足摔出丈许开外,入地疾滚,呼哧哧为之燃烧起来。 却于这一霎,袁菊辰飞纵而起,浑身于沉沉夜幕,消失不见。 远路 袁菊辰真的病了。 全身发热、发冷,几次坐起,几次又倒了下去。嘴里念的尽是潘氏一家三口的名字,这个打击,于他来说,简直不能招架,即使是最称锋利的钢刀,也难望能把人割伤得如此之深。 此去太原,路远迢迢。 前半夜不过是刮了阵莫名其妙的风,后半夜的暴雨倾盆,才是致病之因。 风狂雨骤,夜路泥泞,真正行不得也。 便在这僻区一隅的“淮江”小栈,落住了行脚。 却是病了。 小伙计江顺一大早进来,吓了一跳—— “哟,这位大爷,你别是病了吧?” 瞧瞧可真是吓人,这姓袁的客人,乱发蓬松,面红如火,眼睛都塌了下去,再加上满脸的胡碴子,那样子像是个鬼! 倚身炕角,袁菊辰喘作一团,却是目光如炬,呼哧哧怒目而视,便是画上的锺馗,看上去也没有他可怕,真有点骇人! 雨犹自哗啦啦下着。 顺着瓦檐子,大股雨水怒倾如注,说是暴雨倾盆,真是一点也不夸张,这般雨势,在这个季节还真少见,多年来也难得一回,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搁下了手上的木盆。 “爷,你洗个脸吧!” 瞧瞧窗棂子一片水湿,今年春上才新糊的窗户纸却教连夜的大雨都浸透了。 雨势不歇,天黑如染,白天像是黑夜,简直又是一奇。 “淹水啦。”江顺说:“老大桥叫大水给冲垮了,赶驴子的二三十个都困在了‘二道楼子’,走不动啦。” 袁菊辰只是听着,吭也不吭一声。 油灯稔子噗突突跳个不歇,泛出来的一片昏黄,婆娑摇曳,映照着他刀把子也似木讷的脸,懵懂醉酒样的酣糊。 瞧瞧这般架式,也知道病得不轻。 没说的,这就多赔些小心序细吧!江顺挽高了袖子,拧了个手巾把儿,为他擦了个脸,谁知触手火烫,吓了他一大跳。 “老祖宗!简直像火……”江顺一惊说:“得找个大夫瞧瞧才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袁菊辰只是向他望望,又偏过脸来,看着那盏灯,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雨越下越大,不时还夹着风。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扫在湿透了的老桑皮纸窗户上,唰啦啦撒豆子样地响着。 天昏地暗,白日天光。 这般阵仗,打出娘胎,江顺还是头一次见过。 推开门瞧瞧,乖乖,一片汪洋大海,简直就要淹到房子里面来了。 老掌柜的蹶着个屁股,正在檐子下面舀水,生怕大水漫过了门坎儿,要是那么一来,整个屋子都淹水,可就糟糕了! 顺着房檐子,满都站的是人,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人人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行路在外,遇着这种天,真叫人没有法子! 有人在檐下已站了一夜,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住不起店,便只好露天依檐而立,人穷志短,瞧着也是可怜。 雨总算是小了。 却是水势偏高,非但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街上满都是水,就差“陆地行舟”了。 到处都是漂着的什物,破罐子、烂桶子、大小木盆、破碎的门板,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鹅鸭家禽,穿梭游泳,好不热闹,其状惨不忍睹。 有人家的墙倒了,也有房子塌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行,俱都蹚水而过。黄澄澄的泥水几乎涉到了腰,一副劫后破碎景象,惨不堪言。 老掌柜的苦着脸,隔着一扇门,向外面望着。 这场大雨连带淹水,给他带来的损失不小,土墙倒了不说,房上的老瓦都几乎坏完了,到处都在漏水,叮叮咚咚水点子滴在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里,音阶矩细下一,倒也颇有音韵。 要不是这里地势略高,再加上每间屋子都砌有很高的门坎,保不住就像别处一样地淹了水。 对门老街坊曹二拐子在他这里喝茶,看着眼前一片凄凉,长吁短叹,频频苦笑。 “世道不同了,算命的李瞎子说,年年咱们这个地方都祭河神,去年满第五年该给河神娶媳妇了,偏偏庄稼欠收,地方闹穷,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噢?”老掌柜为之一愣,煞有介事地道:“倒是有这么一说……河伯娶媳妇,这是一件大事,怎么给忘了呢!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他这个人别瞧着老了,腰干还真结实;粗手大脚丫子,还真能干粗活儿,给他十个好天,他就能一准把山墙给重新砌好。 短脖子粗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人老偏是不服老,早年干的是单帮生意,三条骡子一双腿,不出两年,就让他挣下了这片家当。 “淮江”小栈买卖不大,可是生意不恶。老掌柜的年轻时候,闯过江湖,南来北走,讲究是义气二字,他这个买卖也就全仗着这两个字给撑起来的。小地方哪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他这块招牌也就算好的了。 老者出马 “给你指明一条发财之路!”曹二拐子竖出三根手指头:“买卖上门,我分三成,就当是周济穷人,老哥哥,怎么样?” 倒是件新鲜事儿,墙倒瓦漏,分明倒霉透了顶,哪里还有什么发财之路? “行,一句话,你就说吧!” “一言为定!”曹二拐子两只手拄着他的那根拐子:“咱们可别耍赖!” 老掌柜的精神一振:“你说吧!三成就三成,钱赚了大家花。” “好!” 曹老头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别瞧他脚下不大方便,动作可还真利落,一个闪身就到了窗户前面。 “看见没有?”他用手里的拐子向外面溜瓦檐下面指着:“这些都是财神爷,给你送钱来了!” “财神爷?” “前面桥坏了,路不通,到晚上,人还要更多,我给你算过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都是去‘二道楼子’挖煤的,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一个人收他半吊,你算算一百个人该是多少?” 一说到钱,二拐子笑得满脸都是皱纹,眼睛都睁不开了。 老掌柜的为人老实憨厚,一时还真有些糊涂。 “你是说这些人……来住店?” “当然,不住进来,哪能赚钱?” “可哪有地方呀?”老掌柜的说:“总共四间房子都满了,就只剩下这间柜房,堂屋还漏水……” “对了,”曹二拐子笑说:“说的就是这间堂屋,连柜台也算上,足足能睡下五十个人!” 老掌柜的愣了一愣:“那怎么行?我还做生意不做了?再说“这就是在做生意!哼哼,要做还得快,错过了今天,大水一退,前面桥一通,你就是想留人家,白给钱人家也是不留下……” “啊!”老掌柜的兴趣大增:“你再说说,给我说清楚了,这个钱怎么赚?” “这还不容易?”曹二拐子说:“漏水不怕,马上雨就停,雨一停,自然也就不漏了……” “嗯,有理!” 老掌柜的连烟也忘了抽。 曹二拐子越说越带劲儿。 “我早就看见了,你后面柴房有的是木头板子。” “对!”老掌柜的说:“那是留着夏天钉板炕用的。” “也别留着夏天用了,现在正用得着!”曹二拐子说:“三块板子算一个床,一晚上租金半吊,不算贵吧?可不带铺盖(被褥),明天水不退,一个人就是一吊钱,算算看,一百个人就是一百吊,只管茶水,饮食自理,小孩减半,你看看这个生意好不好?” 老掌柜的也想明白了,一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只是……这屋子只能装五十,你说的是一百个人……还有五十个怎么个安置?” “不难……”二拐子龇着一嘴黑牙,笑嘻嘻说:“厨房能容二十,柴房十个,你自己睡的房子腾出来,再容二十个毫无问题!” “这……把我睡的房子也算上了?” “那有什么法子?要赚钱嘛!没什么说的,你就委屈一下,到我那里挤挤,反正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凑合一个晚上算了!” 说干就干。 老掌柜的亲自动手,先找来两张红纸,写上大字: “床位出租,一宿半吊。” 二拐子的话还真有理,红纸上一贴出去,立刻门庭若市。 沿街两檐的一帮子穷汉全都来了。 曹二拐子的腿也利落了,连同小伙计江顺,一起帮忙,把柴房里的木头板子全搬出来了,数目还真不少,一个人三块,凑起来正好睡一个人,乱嘈嘈的好不热闹。 不大会的工夫,三间屋子全住满了。 大门才关上,却又被人给推开了。 “慢着,还有两个!” 进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像是夫妻两个,挺体面的一身穿着打扮。 男的三十上下,猿背蜂腰,白面无须,一双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小了点,又细又长。 尖下巴颏儿.背着箱子,上面落着个猴子。 竟是个卖艺耍猴儿戏的。 女人年纪更轻,顶多二十五六,一身大红衣裤、胸前十字盘结,把一对鼓膨膨的奶子高高兜起,衬着蛇样的腰肢,看来分外惹火,惹人暇思。 “这可是抱歉了,人都满了,连柴房里都容不下了,都是人,实在不能住了。” 老掌柜的连连拱手,作揖连带打躬。 两口子只当是没看见,照样往里面走。 蹚着满院子的水,一径地走了进来,堂屋看看,后面看看,三间客房,一十八个炕位,不用说人早满了,不在话下。 慢着,这里还有一间。 却是只住着一个人。 袁菊辰。 “对不住……”老掌柜打躬又作揖:“这位客人怕吵,又生病,早就说好了,没法子……” 女的一个劲撇着嘴直笑。 “何必多说?人家有钱嘛。” 一口山东腔,字正腔圆。衬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这娘儿们模样透着娇媚,倒是有些姿色! 纤腰一扭,走了过去。 身后的年轻汉子,背着个猴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向侧面院子走了过来。 桂花飘香 侧面院子,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泥泞。 有个低矮的马厩,倚墙斜搭,挂着盏泛黄的油纸灯笼,若非是注意看,真还分不清楚。 “这是什么?” 年轻汉子忽地站住了脚。 “马房,”老掌柜的说:“里面还拴着牲口。” “过去瞧瞧。” 说话的那个年轻娘儿们,率先向着马房走来,身后两个男人只得跟了过来。 老掌柜的苦着一张脸,短短十几步路,却弄了一脚的泥,就着手里的灯笼照照,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脚上却是一点泥也不曾沾上,红缎子的弓鞋,上面还绣着花——衬着那一身红衣裤,乍看之下,还真当是哪家的新媳妇少奶奶呢?说是行走江湖卖艺糊口的搭档,还真不大像,可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像。 老掌柜的心里透着稀罕,嘴里可没有吭气儿。 年轻汉子已推开了马房的门,走了进去。 老掌柜的挑高了手上的灯,一照之下,心里还真纳闷儿一一什么地方都想到了,却是忘了这里。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地方竟是出奇的好,上面既不漏水,地上又不潮湿,牲口都集中在那一边上,空出的一间“料房”,堆满了干草,四面既不通风,足可容下十来铺位。 老掌柜的怔了一怔,心里正自稀罕。 年轻的女人已娇声说:“就是这里吧,天晚了,懒得再走了。” “这……”老掌柜的心里还在算能放几个铺位。对方汉子已摸出了一块碎银子。 “拿着!这地方我们包下了,不许第三个人住,知道吧!” 就这么说定了。 虽说是拴牲口的一间“马房”,一堆乱草,经过女人的双手那么一布置,情形顿有不同。 外面推进来个“鸡公”小车,上面的东西不少,各样什物齐全,一样不缺。 窗户上挂着红布帘子,床单被褥全有。粉红色的缎子面儿上面绣着鸳鸯,银色的烛台插着一双红蜡,一经点起,活色生香。 不用说,这小两口儿刚拜过天地,还在新婚头上,到这里“圆房”来啦! 远远地瞧着红彤彤的窗户,老掌柜的直纳闷儿,透着稀罕。 “还真有这档子事,到这里办好事来啦!” “马房当洞房,真有他一手。” 曹二拐子眯缝着两只眼睛,张着个嘴,一脸的“艳羡”,就差“哈拉子”没淌出来。 “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老掌柜的脸上堆着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别净瞧人家啦,累了一天,你也该‘挺尸’去了。” 天色阴沉,却是不再下雨。 咕噜噜,天上响了个滚雷。 闪电明灭,照着这院子内外,分外清晰。 袁菊辰揭开帐子,蹒跚着下了床,用剑鞘支着地,想要去倒碗水喝,只觉着头重脚轻,全身没有四两力气。 此番病势不轻。 敢情是前番病体未愈,再加上后来的一翻折腾,心情的过分悲伤,几下里合在一起,猝然发作,便成了这个模样。 看样子一天半天不会见轻,在此小栈尚不知要耗到几时,想来好不心急。 潘氏母女既已命丧黄泉,照理说应是别无急务,他却心怀仇恨,一心念着要为她母女报仇雪恨,直奔太原,手刃巡抚洪大略,非如此不足以消除心中之恨。 只是病来磨人,力不从心,好不气闷。 找着了桌上瓦罐,倒了一碗清水,刚喝了一口,便迎着了亮若灿银的一个闪电。 电光一明复灭,却似有个人隔窗伫立,直直地站在那里。 一惊之下,水也不喝了。 袁菊辰身子向后一缩,隐身于壁角,借助于一片树的阴影,挡住了身子。 便在这一霎,那个人已闪了进来。 好快的动作。 即使在黑夜里,袁菊辰亦能感觉出对方是个女人——那是由于对方窈窕的倩姿以及身影飘动之时所带出的淡淡清香。便是这种特有的香气,使得袁菊辰心中为之一动。 一个念头,突地自心头升起。 记得方才初夜之时,老掌柜的曾经带领一对年轻的夫妇,打自己窗前走过,便有这种桂花油的香味飘过,以之印证此人,香味完全一样,不用说,便是那个女人了。 一念之警,使得袁菊辰心头为之一振。 说时迟那时快。 黑暗中“呼”地一片疾风,夹带着疑为女人的那个身影,已向着袁菊辰卧炕飞扑过去。 人影乍落,刀光一片。 “喳!” 一刀砍了个结实。 却是砍了个空。 袁菊辰虽看不清对方的脸,整个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一刀,刀势急劲,绝非平常泛泛身子,以至于刀光闪处,整个帐幔劈作两片。 来人一刀下之,立刻发觉落了空招,脚下毫不迟疑,一个“倒卷飞帘”之势,待将向窗外扑出。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 长剑“吹雪”便在这一霎,陡地振腕而出,直向对方飞卷的身子劈去。
第九章 刀下游魂 “当”的一声脆响。 刀剑相击,爆射出一片火星。 却在此极快的一瞬,对方以一式“金鹰剪翅”的奇快身法,“呼”地掠身窗外。 其势绝快。 随着她翻起的身子,原是虚掩的两扇窗子霍地为之大开。对方身子有如戏檐之猫,一个咕噜,已闪身室外。 好快的身法。 袁菊辰一惊之下,不顾自己重病在身,直觉的一个飞闪,掠身窗外。 “想走吗?” 起落之间,才觉出此番身法较诸昔日,大不利落。头重脚轻,几欲跌倒。 袁菊辰乍惊不妙,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向墙上一按,才自站定。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轻巧,打对檐霍地飞身而落。 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唰啦”一声轻响,一条亮银鞭抖了个笔直。 这个身手较之先时那个女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条软兵刃上极有功力造诣。 眼前这一抖之势,不啻于一口长剑。 寒芒刺眼,直点眉心。 袁菊辰霍地一个倒仰,“哧”地飞出丈许开外,落向泥地。 以他平日功力造诣,决计不只如此,却不知目下这一场大病,来势不轻,竟然精气两虚,饶是如此,却也非比等闲。 打量着今夜之势,他自忖不是好兆头。 看来眼前二人,正是先时投店伪装卖艺的年轻夫妇,身手如此了得,却不知是何路数?莫非为北京奸宦所差遣?潘氏母女既已落难身死,却为何苦苦相逼,饶不过自己! 一惊之下,袁菊辰已自泥泞里腾身拔起。 噗噜噜,衣衫飘风声里,落向客栈瓦檐一角。 总是力不从心——脚下闪了一闪,几乎倒了下去。 “哧!”一缕尖风,夹带着一样物什,直奔眼前疾射而来。 随着暗器“梭子镖”的出手,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已自对檐飞扑过来。 这个娘儿们还真狠。 人到刀到。 雁翎刀劈风直下,兜头就砍。 “叮当”一声,第二次为袁菊辰手上吹雪长剑给震了开来。 ——在刀剑一击的同时,对方的一只纤纤细手,直向袁菊辰肋间插来。 “噗!”两只手迎在了一块。 耳听着“叭!叭!”一连两声脆响,仿佛是踩碎了瓦片。 声音既是传自女人的脚下,也就证明了她的功力不济一一却是这一击之下,实已耗尽了袁菊辰仅有之力,随着他的一个滚身势子,直向当街飘落下去。 女人嘴里“哟”了一声。 怎么也没想到,袁菊辰在重病里,仍有如此身手。先时,对方掌势交接的一霎,袁菊辰固然真力尽耗,对方那个年轻女人,却也差一点折了筋骨,一条左臂齐根发麻。 眼看着袁菊辰即将逃脱,她心有不甘,一霎间刀交左手,于惊险万般里,红袖猝扬,再次发出了暗器“梭子镖”。 寒月下银光一线。 在袁菊辰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势里,“噗”地击中了他左面肋侧。 这一镖多半由于那个女人的力有未逮,要不然,可就有致命之险。 袁菊辰“啊”了一声,脚下一连几个踉跄,差一点跌倒当街。 偏偏是有人放他不过。 暗影里,一个人闪身而进。 亮银鞭飕然作响,兜头直落。 袁菊辰横剑以迎,“呛”然作响里,削下了对方一截鞭头。 施出了最后所余劲道,袁菊辰拧身而蹿,“哧!”纵身七尺开外。 却是力有不逮,身子一晃,扑通!坐倒在泞地里。 老猫 持鞭汉子却放他不过。 “小子,你纳命来吧!” 身起,鞭落。 “唰啦啦!亮银鞭怒卷如蛇,直奔袁菊辰头顶而下,却为后者翻起的长剑挑开一边。 袁菊辰身势再转,跌落于盈尺泥泞。 眼前形势,真正险到了极点。 瓦檐下的年轻妇人,施了一手“燕子抄水”绝技,起落间,如飞直下。 两口子一条心:决计要取对方性命。 那么疾快的势子,一起即落。 雁翎刀灿若银虹。一刀直取当心。 此时此刻,袁菊辰力尽气竭,想要闪开对方要命的一刀,可是万难了。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 暗夜里,霍地飞过来一件物什。 “呼”的一声,力道极大。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雁翎刀势。 “当”地一声脆响。 一击之力,极是可观。 年轻女人这一刀,原来足可致对方于死地,却是受阻于莫名其妙斜刺一击,刀势一偏,震开了半尺有余,“噗哧!”落在泥地里。 紧接着,那飞来物什噗地坠落,泥泞四溅,竟是半块残砖。 其势更不止此。 惊惶万端里,一条人影直穿当前。 随着这个人的蓦然现身,双手齐发,铮然脆响声里,飞出了一掌金钱。 极似暗器手法中的“满天花雨”打法,观诸眼前之势,数目少说也在百枚之数。 虽说是分量轻微,却由于来人手上力道的惊人,距离又是如此之近,一发而至,有似出巢蜂群,一股脑直向对方二人迎面击来。 其势绝险。 迎面男女,万万没料到有此一手。一声惊呼,双双飞身而退。 有似剪翅的一双燕子,“唰”地作两下分开。 犹是慢了点儿! 星光爆射里,仿佛是那个女人“呀”地娇呼一声,便自隐身暗夜。 袁菊辰一振未起—— 却为来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要命关头,眼前这一臂之力,实有可观,即在来人奋身直起的势子里,双双拔起,落身于对面矮墙之上。 紧跟着两个人身子向后一仰,即在来人巧妙的持撑之下,翻身墙角。 眼前人影疾闪——对方年轻汉子去而复还。 寒月一线,照射着对方那一张看似阴沉的瘦脸——正是先前投店、背着猴儿的那个年轻汉子。 眼看着袁菊辰即将刀下丧生,却是功亏一篑,焉能不为之恼火? 却是在暗中婆娘的一声痛苦呻吟里,打消了他的继续搜索之意。 袁菊辰乃得险中逢生。 掠过了一面矮墙。 猫也似地贴檐而进。 这个人身子不高,却似有无比劲道。袁菊辰在他搀扶之下,倒也轻松自在。 几次三番,袁菊辰就近打量他的脸,皆因为对方脸上的那个“遮面虎”拉扯得过低,几乎连鼻子都遮住了一半,自是看他不清。 站住,瞧瞧,又拐了个弯儿,其实不离眼前五丈开外。 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一扇。 房子里敢情还点着盏灯。 萤火虫屁股一样的那么一点点光度,约莫着也不过勉强可以辨物而已。 进来之后,房门又关上。 炕上敢情还躺着个人。 曹二拐子! 许是刚才照顾生意,搬门钉板过于劳累了,二拐子张着个嘴,鼾声连天,怕是打雷也吵不醒。 “伙计,别出声儿!”这个人哑着声音说:“要是让人听见,我可救不了你啦!” 声音透着耳熟,偏偏是袁菊辰一时想他不起。即在对方搀扶之下,歪在了土炕床上。 “你是……” 挣扎未起,袁菊辰不胜汗颜,只是向对方频频顾盼。对方的仗义援助,救命大恩,令他感激不尽,却是这个人…… “嘿!” 眼前这个人眨着精光内蕴的眸子,自我调侃道:“我一摘下帽子你就认识我了!” 嘿嘿一笑,举手拉下了帽子。 “啊!是你?” 老掌柜的! “怎么着,认识了吧?”老掌柜的堆满了一脸的笑:“打从你一来,我就认出你是谁了,不用说,大闹代州城,刀杀刽子手黄麻子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这……” 袁菊辰强笑着点了一下头。 “哈,”老掌柜的挑了一下大拇指:“好样儿的,老哥哥佩服的就是你这一号的人。” “只是……你是……” “老猫上树!”老掌柜的龇牙一笑:“听过我这号人没有?” “老猫……上树!” 却不曾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 “不给你说清楚了,料你也猜不出来!”老掌柜的挪动了一下身子:“老猫是我的号,姓桑名树。合起来就叫‘老猎上树’,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袁菊辰点头道:“桑兄……” “小人物!不比兄弟你!”桑老掌柜的一笑说:“闲话少说,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到了“伤”,袁菊辰顿时觉出那地方热辣辣的生疼,身子挪了一挪,红渗渗的浸出了一片鲜血! 义薄云天 好一阵子折腾,才算把袁菊辰身上的伤给料理好了,染满泥渍血污的衣裳也不要了,暂时换穿了曹二拐子的一套新衣,倒也勉强合身。 一切就绪,已是三更时分。 打量着手里拴有红线的“梭子镖”,掂了掂,桑树说:“分量不轻,女人能有这个手劲儿,倒是不多见,兄弟,你这条命好险,算是捡回来了。” 忍着伤痛,袁菊辰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儿。 桑老掌柜的说:“急着上路?” “倒也不是……” “那就好!”老掌柜的说:“十天半月你就放心在这里住着吧,明天天亮了,叫二拐子给你看看,他有个亲戚是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等把身子完全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反正你不说走,我绝不赶你。” 袁菊辰点头道:“谢谢……” “只是有一样,”桑掌柜的说:“从明天起,你可不能露脸,要是叫人看见起疑,官私两面都罩不住,可就坏了!” “当然……” 袁菊辰伸手把桌子上的梭子镖拿起来认了认。 “知道是谁吧?”老掌柜的神秘的笑了一笑:“谁你惹不了,单惹上了他们。” “是……” “十三把刀!听说过没有?” 袁菊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吭声。 算算这一路之上,把他们哥儿十三个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不用说这是最后一拨子了,却是男女两个雏儿,透着稀罕。 “我的这双‘招子’不花,十三把刀里面,数他们两个最难缠!”桑老掌柜说: “男的叫‘飞麒麟’谢天,女的是他老婆‘小红蛇’莫飞花,夫妇两个出了名的狠,谁要是惹上了他们,不死也得剥层皮,你怎么惹上他们啦?”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 桑老掌柜站起来到外面瞧了瞧,关上了门,特别在窗户上加上了一层单子,如此一来便不愁灯光外泄。 曹二拐子还真能睡,张着个嘴,鼾声如雷。 水开了。 老掌柜的泡了两碗好茶,端到炕前的八仙桌上。 “行啦,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别闷着了……”一面坐了下来:“就咱们两个,你说吧!” 沉闷了好一阵子,袁菊辰才叹了口气,打量着老掌柜的这张脸,不由他不实话实说,却是难掩焚心之痛地簌簌淌下了伤心之泪。 “这……”老掌柜的可有点傻啦:“兄弟……你慢慢地说吧……慢慢说。” 寒风飒飒,吹在窗户上,不时传出“沙沙”声音,炕头灯盏,光焰婆娑,摇曳了满室的凄凉迷离。 袁菊辰终于说完了此行的一段经历,悲愤时激昂,慷慨,伤心时热泪滚滚,只把桑老头听得热血沸腾,热一阵冷一阵,不时地咬牙切齿,眉扬目张,那样子就像是得了什么病,中了邪似的。 忽地他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一声:“洪大略,我操你祖宗八代!” “轻声!”袁菊辰一把拉住他,真担心声音传出去,被谁听见了。 所幸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 正在打呼的曹二拐子一惊欲醒,翻了个身子,嘴里嘟嘟哝哝,又继续追寻他的好梦去了。 桑掌柜的才似警觉地坐了下来,却是气得脸色发青,当下向袁菊辰抱拳道:“有眼不识泰山,原来‘西山鹤’袁大侠,袁老前辈是你的尊祖,紫流江派身法,世无其双,怪不得兄弟在重病之中,亦能有此身手,佩服、佩服,请容我一拜。” 站起来一躬到地。 袁菊辰不及礼让,桑掌柜的又说道:“潘侍郎功在社稷,有功不赏,无罪受死,足见昏君无能。可恨刘瑾、马永成这帮子太监小人,鸡犬升天,唉唉,这叫什么世道天日?” 微微一顿,才又接道:“这件事发生太快,我们这里还没听说,只是前两天潘夫人、小姐问斩,街巷才偶有传说,却不知其详,我正在心里奇怪,今天听兄弟这么一说,才算是明白过来……哎呀!兄弟,你能有这番侠骨情怀,力保忠臣之后,千里投亲,这番义气作为,好生令人敬佩,请受我这第二拜。” 话声一顿,又是一躬到地。 不等袁菊辰有所反应,老掌柜的又说道:“如今潘夫人、小姐为奸人所害,兄弟你抱病奔驰,不畏权势暴力,仗义复仇,真正义薄云天,此心可昭天日,我想那屈死九泉的潘氏一家,如果地下有知,定当会保佑你此行成功,兄弟你的大仁大勇,好生令人钦佩,请受我这第三拜!” 说拜就拜,一躬到地,竟呜咽着泣了起来。 妙郎中 袁菊辰笑了一笑,探出了“吹雪”长剑,以剑鞘插入老掌柜腋下,硬生生把他架了起来。 桑掌柜的惊了一惊,止住泣声道:“好腕力,这是……” “紫流气功!” “嘿!”老掌柜的脸现稀罕:“看样子我不知道的可多啦,没说的,以后老哥哥这个店也不开了,我跟着兄弟你跑,打杂也行,只一样,你得教我几手儿!” “你的功夫已经很不错了。”袁菊辰深情地看着他:“只是有一阵没练了吧!” “嘿,一针见血!”老掌柜的说:“两年没下场子啦!你看看。” 拍拍身子的肉.他说:“都长了膘了,不过,兄弟你吆喝一声,照样能上阵杀敌!” 袁菊辰笑笑说:“你言重了。” 义气搏义气。经此一谈,二人大是投缘。 老掌柜的过来坐下,挑动着一双浓眉道:“这事情经兄弟你这么一说,我算全明白了,天大的事眼前你也搁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第一步,你先把身子养好,既然你自通歧黄,那就再好不过,明天起我侍候你,咱们药补、食补一起来,多则半月,少则六天,准让你复元如初。” 袁菊辰微微一笑,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好人。 他却有悬心之事——住在客栈马房的那两把“刀”:“飞麒麟”谢天、“小红蛇” 莫飞花。 “老猫”桑树满怀自信地说:“这两口子交给我啦,有我看着他们,再说,那个娘们胯上着了我的金钱镖,跟你一样,总得躺上两天,明天我瞧瞧他们去。” 袁菊辰想想也是。 老掌柜的说:“代州城经你这么一闹,可热闹啦,汪知州那个狗官,素来是胆小如鼠,我看他八成吓坏了,不用说正在调兵遣将,要捉拿你,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窝在这里,你就放心地住着吧!” 袁菊辰心里想着太原洪家,认定了洪大略是陷害潘氏母女的元凶大恶,只要杀了他,便是为屈死九泉的潘氏母女报了仇,其他各人,大可不必深究,却哪里知道,洁姑娘主婢如今犹在人世,根本就没有死,而且近在咫尺,就在汪知州的后衙。 这却是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了。 起了个早儿。 其实根本他就没有睡。 老掌柜的踩着一脚的稀泥,来到了马房附近。 里面男人的声音,叱了一声:“谁?” 房门“呼”地敞开,姓谢的年轻男人一脸警觉地闪了出来,看见了来人之后,脸色才松下来。 “是你,老掌柜!” “打搅、打搅,昨晚上睡的可好?” “好?”姓谢的哼了一声:“你这个地方不干净,闹贼!一宿没睡!” “闹……贼?” “可不!”姓谢的还真会装样子:“三更半夜的,想偷东西,我老婆一喳呼,叫他给攘了一刀!” “啊!”老掌柜的吓了一跳:“攘了一刀子?这……要不要紧?这可是从哪里说起……” “还算好!”姓谢的说:“死不了,你来得正好,这附近有能治刀伤的郎中没有?”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要是你先生不嫌弃,就叫我进去瞧瞧!” “你?”姓谢的怔了一怔:“你会治病?” “哪里,哪里……”老掌柜的说:“治病不敢说,早年跟着我爷爷到处跑,专治跌打损伤。” “啊!那太好了。” 里面的女人也听见了,哼哼着说:“那就麻烦你吧,掌柜的,请你进来一趟!” “好说、好说,我这就瞧瞧吧。” 女人半斜着身子歪在柱子上。 下半身盖着被子,挺讲究的湘绣被面儿,衬着她无限娇柔的俏模样,真像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谁又会想到,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盗! “小红蛇”莫飞红头发蓬松,脸色憔悴,但强挤出来的一丝笑容,也有其风骚。 “瞧瞧这个地方……也就不让你坐了……” “好说、好说。”掌柜的四面打量一眼:“赫!真像是新房一样。我说,这个贼他是打哪儿进来的?” “这……”女人说:“许是门没关好。” 姓谢的年轻人说:“掌柜的你真能医?” “看看再说吧!” 怪不好意思的,那个婆娘把身子歪这一边来,拱起个屁股——拉下被子一角,可就现出了她的如雪玉股,上面缠着条白布,却让血给染满了。 伤势可是不轻。 打量着虽不及袁菊辰那么严重,却也不是闹着玩儿。由于伤处正当后胯骨,这个部位最麻烦,一点小伤就能让人直不起腰来,怪道这个娘儿们一直歪着身子。 喜讯儿 姓谢的男人扶着她坐直了,为她解开绑着的布条,血都粘上了,拉扯不清。 女人呻吟一声,皱着眉头说:“扯吧!” 一下子拉开来,咕嘟嘟涌出来大片鲜血。 姓谢的好不心疼,不容老掌柜的招呼,即把备好的一些粉药给搽了上去。 “不行,这止不住!” 老掌柜的倒也在行,两个手指头分开一按,流血顿止。 “还真有你的!”姓谢的脸现喜色道:“快给瞧瞧吧!” “嗯,”老掌柜的一面仔细端详:“伤的还真不轻!” 手指盘分,伤处顿现。 “啊哟……”女人疼得全身打颤:“你可是轻着点儿,好疼!” 总算检查完了。 “不像是刀伤!”老掌柜的说:“像是飞镖什么东西打的!” 姓谢的“嘿”了一声:“真有你的!你就别管是什么东西伤的了,看看要不要紧,伤了筋骨没有?”老掌柜的“哼”了一声:“可是不轻,骨头没伤着,筋可是伤着了,大奶奶我看你得在床上好好躺着了。” 姓莫的女人半天没有吭气儿,一会才冷冷问道:“要多少时候?” “最少得半个月。” “那可不行!”她说:“我不能在这里呆着,我们还有事急着赶路。” 老掌柜的嘿嘿笑了几声,没有说话,那意思像是在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姓谢的掏了一块银子,足有十两,往老掌柜的手上一塞:“拿着,你就多费心吧!” “哟,哪用得了这么多呀!” 敢情是见钱眼开,直乐得老掌柜的眼前金星乱冒,那双拿钱的手抖作一团。 姓谢的一笑说:“钱有的是,三天见好,另外还有重赏,快拿药去吧!” 老掌柜的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头拿来了个药箱子,里面的名堂还真不少。 经过一番洗涤上药包扎之后,姓莫的女人伤处果然大见轻松,却是也有坏处,她动不了啦。 老掌柜的给她上绑了,腰上绑了一圈竹笺子,说是保护筋骨,只是这么一来,莫飞花连弯腰也难了。 “怎么样,大姑娘你想好了没有?” 陆同知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交给一个丫环,大咧咧地自个儿坐下,摆摆手,后者便退了下去。 屋子虽然不大,布置得却很华丽,特别是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衬着盆底五色透明的石子顿见不俗,淡幽幽的一脉清香,嗅着舒服极了。 虽说是在服丧之中,洁姑娘却也清丽动人,玉容憔悴,更惹人怜惜。 只是没精打采地默默坐着。让窗外射来的一方阳光整个把她包了起来。 她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 每一天早晨或午后,她都爱在这里坐着,特别是午后的此刻,阳光的温暖,常常使她觉得她还在“活”着,否则,生存的意义就更模糊了。 “咳,太冷了,小心着凉!” 陆同知说:“这几天睡觉可好?彩莲说你夜里老醒,不安宁,大人为此很不放心,要我来看看你……顺便问问。” 说着就嘿嘿地笑了。 下面的话不说也知道——他是来为汪大人打听婚讯来了。 陆同知又说:“我看过黄历了,十六日子挺好,大人也很中意,大姑娘你看……” 忽然,他为对方姑娘所逼视过来的目光惊得一跳,话声因而中断,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已很明显,她是不乐意了。 “哪能这么老拖着呢!” 陆同知由位子上站起来,脸上大是不耐地说:“你的事我们已经尽了心,你和彩莲现在还能活着,全是大人的恩典,你要知道,这是多大的风险哪?” 一片冷笑,泛自她苍白的脸上,仍然是一言不发。 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之所以支持着她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还对袁菊辰存有念想,即使如此,求生的意念却也日趋黯淡。 真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尤其是在面对着陆同知或是汪知州那么令人憎恶的嘴脸时,她的信心和忍耐,都会遭到强烈的震撼,死亡的阴影也就相对地升高。 就像是眼前的一霎,她甚至于连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了。 陆同知绕了个圈子,站在她面前。 “大姑娘,好好再想想吧,十六日,还有十天,不能耽误了,知道吧!” 说完,他就转身来到门前,小丫环把他的披风拿过来,陆同知接过来披在身上。 “彩莲呢?” “前院里去了。”那丫环说:“给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陆同知点头笑着说了个“好”字。 这里对洁姑娘都已经改了称呼,虽然还没有正式过门,忖思着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新奶奶”三字不胫而走,在州大人的后衙里,已是无人不知。 陆同知前脚刚走,彩莲后脚便转回来。 打前院里回来,手上抱着个包袱,里面满是绫罗绸缎的新衣裳。 脸上喜孜孜的,一扫往日的忧郁,那样子迫不及待,三脚并两步的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 一眼瞅见眼前的那个丫环,忙站住,摆摆手说:“这里用不着你,你下去歇着吧,有我呢!” 小丫环“巧姐儿”是打发来专门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机伶,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这会便得柔顺着点儿,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彩莲过去看看,关上了门,又跑过来,神色张惶而喜悦。 “小姐,喜讯儿!我听见了个消息,您猜猜谁来了?” 洁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儿向她看着,注意到她手里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牵,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这个!”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彩莲说:“您猜是怎么回事?袁菊辰先生来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个“开心果”样的,洁姑娘一惊又喜,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谁来了?” 苍天 彩莲说:“袁菊辰,袁先生来了!” 洁姑娘这才听清楚了。一片笑靥展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在哪里?” 一把抓住了彩莲的手:“他……在哪里?” 左右顾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样。 “不是这里……” 拉着她坐下,彩莲才轻轻地说:“袁先生他来到代州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听前院里人说的!”彩莲说:“听说他杀了人,代州城里里外外,现在画影绘形,正在捉拿他呢。” 洁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来了……” “说是杀了不少的人!”彩莲左右看了一眼,更小声地说:“那个汪知州吓得了不得,连大门都不敢出,特别调来了好些人,这几天里里外外防范得可严啦,生怕袁先生飞进来,要他的狗命!” 潘洁冷冷一笑:“活该。”又问:“你还听见什么啦?” 彩莲说:“就是这些了……啊,”她说:“听说外面杀了人,三个女人。哼!夫人、小姐您还有我——他们找了三个替身,在菜市口给砍了!” “真有这回事?” “真的、真的!那边的大奶奶还指着我说:‘回去告诉你们小姐说,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们一家三口死了!’酸里酸气的,真是老不要脸!”彩莲说:“您是没瞧见她脸上搽的粉,真有铜钱厚,老妖精!” 洁姑娘默默无声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讷讷地说:“袁先生他受骗了!” “受什么骗?” “你不知道!”洁姑娘脸上蓦地兴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为我们死了,岂不要急疯了……唉呀……这可怎么办?” 彩莲登时为之一怔:“怪不得他会乱杀人呢,准是急疯了。” 洁姑娘踌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里就好了……” 彩莲摇头说:“那也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人,尤其是我们,被看得死死的,动一动都有人知道。” 洁姑娘神色黯然地点点头道:“是我急昏了头……看样子是跟他难见面了!” 彩莲说:“想个法子,求求那狗官,让我们出去一趟……” “那有什么用?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脚说:“不管怎么,这总是个好消息,只要他人在这里,总能想个法子……” 彩莲说:“我们不能去找他,他却可以来找我们。” 这句话使得潘洁心里一动。 “你说的不错。”洁姑娘说:“袁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们,活着有人,死了有尸,若是他能去认认尸体就好了……” “他……会么?” “但愿他会……” 一霎间,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抬头向着湛湛苍天,她喃喃诉道:“天上的神,我只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带到我身边来吧……” 像是起了一阵子风,惹得满院落叶萧萧。 大盗—名 天色转晴,到处是泥泞一片。 断垣、瓦脊、沟渠……凡是阳光照射之处,俱都蒸腾着白白的一片雾气,时有臭味扑鼻,空气不佳。 才不过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来晒了。街道上满是猫狗的尸体,死了的老鼠所在犹多。不过是下了一场大雨,便自成了这般模样,真要是洪水来了又该如何? 实在憋不住,袁菊辰出来走走。 头上戴着个斗笠,低到遮过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拐子”的“拐子”用用,拄着走倒也方便。 街上满是闲人,扶老携幼,熙攘一片,要饭花子那般的衣衫褴褛,甚是凄凉。 东边那块地头,有个茶楼——“正兴”,楼上楼下,生意不恶,门口地方有块空地,人群最是稠密。 过去这里小贩云集,南来北往江湖卖艺的朋友,尤其喜爱在此逗留,锣声一响,四方云集。便是卖个糖人,扎个风筝什么的,都能糊口有余。这两天却是不行,说是犯了“太白金星”,没给河神娶媳妇,让一场大水把“风水”给破了。 前推后挤,人头熙攘…… 大家伙争着在看什么,袁菊辰便也赶了过去。 一张新贴的告示一一 缉拿大盗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经入目,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上了“红”榜了,再看看画着的那个人,大长脸,扁鼻子,满脸胡子,简直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原来他还有点心虚,这会子反倒把头抬高了。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张,罪大了,共列有十项大罪,反正是百死有余,州衙门悬银二百两,死活不拘,务期缉拿归案。 看看所列的罪项,把从北京起一路死伤的人,都算在了自己头上,想想倒也不差,心里暗自好笑,随即转身步出。 且到“正兴”茶楼歇上一歇。 外面闹水,这里生意却是不恶。 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小伙计好心给他找了个座儿,与人并凑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据一方,像是一伙的,均穿着一袭灰布高领长衣,扎“万字巾”,脚下一双“二蹬脚”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异,气味则一。 这类人,不是镖局的朋友,便是公门当差。 以眼前三人而论,由于衣着一致,倒像是在公门执役的可能更大。 这类人,眼前躲之犹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有心站起一走,那么一来不啻更是落了痕迹,倒不如装着无事,放大方一点的好。 斗笠也不戴了,摘下来放在桌上。木头拐子夹在裆里,点了一客“猫耳朵”。未上之前,先来碗“普洱”香茶,润润喉咙。 对过的长脸汉子,嘿嘿一笑,口音浓重地道:“才来乍到?” 眼睛够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来的。 “对了!”袁菊辰说:“往南边去,桥断了,走不成困在了这里!” 长脸人嘿嘿一笑,频频点头,把一个夹有羊肉的火烧三口两口吃下肚里。 左面这人个头矮小,像是生有黄疸病样的一张黄脸,模样儿甚是阴沉。 另一个,矮小精干,一脸油滑之气。 三个人原来正在谈说什么,不期插进来袁菊辰这个外人,不免有些扫兴,看样子虽是公门当差,却不是什么角色,应是“贱役”之流,顶多混个吃喝,肚子里既无文墨,毫无气质排场可言。 “这件事,张头儿做得太过,拿了我们的黑钱!” 黄脸人手指敲着桌面,满脸气愤地道:“明明说好的是三份钱,怎么成了一份?他娘的吃我们‘二食!’”(注:北方俗语,吃“二食”即拣吃油水,占人好处之意) 长脸汉子,冲着袁菊辰一笑:“哥儿们,不拿你见外,就当我们是在胡扯,没你的事儿!”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的心思沉重,哪里有此雅兴?眼皮儿也不抬一下,只管自己喝茶。 黄脸人十分激动,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两银子,娘的,七吊钱就打发了?是给要饭的?” “算了吧!”短小精干的一个说:“要吵要争,是当天的事,现在人都埋了个球,还争个‘卵子’!” “那倒也不是。”长脸人说:“事情在个理字,只要在理,事过三年也能争,别说才三天了!” 黄脸人直着眉毛道:“就是这话了,他张头儿吃肉,咱们连汤也捞不着喝,这不说了,临末了,连三副棺材钱也没落着,这可就太损了点儿!” 矮个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们给他撂下一句话——三两银子,少一个蹦子儿也不行!” 矮个子一笑:“姓张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给他闹蹦个娘的!”黄脸汉子口沫横飞地说:“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尸,咱们给他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是芦席还是棺材!” “三副女尸”一经入耳,袁菊辰为之一惊,想不听也是不行的了。 长脸嘿嘿一笑:“这可太绝了点儿,除非咱哥儿三个以后别在他手里混了……” “怕个鸟?”这时,黄脸人的声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们不吃这行饭,事情一抖开了,别说他姓张的兜不住,就连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顶死,这该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头顶雷鸣,心里大叫一声,愣在当场。
第十章 小舅子 长脸汉子面色一凝,瞪向黄脸人道:“你胡说些什么?心里不清楚……这种事也是嚷得的?自己掌嘴吧!” 说罢霍地站起,说一声:“衙门口见!”便自走了。 短小精干的一个,看了袁菊辰一眼,缩缩脖子,也站起道:“钱是要的,法子另外再想,先走一步!”也自去了。 只剩下黄脸汉子一个,气鼓鼓地挺着个肚子,忽地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们都走,留下老子算账,这个主意不赖。嘿嘿!老子不是笨蛋,这就来个挂账,两不吃亏。” 刚要站起,却为袁菊辰出言唤住: “朋友且慢走一步!” 黄脸人怔了一怔,坐着不动。 袁菊辰说:“一个人无聊。老兄快人快语,如承不弃,愿意与老兄交个朋友,这顿吃喝由在下开销就是。” 末后的一句话,大大合了黄脸人的心意。 “好说,好说……” 脸上一笑,便不走了。 呼来堂倌,袁菊辰说:“羊肉烧鸡各来一盘,再来壶酒!” 这般排场,更是对了黄脸汉子胃口。 哈哈一笑,他摇手道:“不用、不用!忒破费,忒破费了!” “一点吃喝,算什么?” 袁菊辰探手入怀,摸出了五两纹银一锭,向对方面前一推,开门见山地道:“实不相瞒,老兄方才的话,对了我的兴趣,多有请教,如承实言见告,吃喝不算,这银子便是老兄的了!” 黄脸汉子怔得一怔,脸上大是惊喜。 他这班公门贱役,平日只是混个吃喝,哪里见过这般出手?即以先时忿恚,所争亦不过三两纹银而已,且是三人合分,对方这人,出手即是五两银锭,真正财神天降。直乐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如坐针毡。 这类小人,唯利是图。利之当前,百无禁忌,还有什么不好说? “说吧,兄弟交了你这个朋友,只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白花花银子,刺眼生疼,左右甚是惹眼。腰带上抽出块汗巾,先把它盖上再说—— 顺便用手指戳上一戳,沉甸甸应是真的不假。 心里一舒服,表情如沐春风。 袁菊辰沉声道:“刚才老兄说到三具女尸打理埋葬之事……” “原来问这个。” 左右看了一眼,一只手摸着下巴,他说:“咱们是人在哪里说那里了,出了门兄弟可是愣不认账,别看你的银子不少,衙门口的话,这可是要掉脑袋瓜子的事情,老弟台,你可要放明白一点!” 袁菊辰道:“这个不用关照,出门各自东西,见面两不相识!” “好!”黄脸人一拍桌子:“这才是好朋友,够意思。问吧,除了我老娘偷野汉子那一宗不便多说,其他知无不言,一定有问必答!” 酒菜来了。 黄脸汉子老实不客气地撕下只鸡腿,大咬一口,举壶虚邀了一下,自斟一盅,一仰而净。 “不就是三个女尸吗?”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黄脸人不问自说:“三天前才砍的头,说是赏三口棺材,临末了却改为芦席一卷,乱尸岗胡乱一埋了事。” “不是问这个。” 袁菊辰沉声道:“我是问死者三人的名字,不是潘大人的一门女眷吗?” “噢……”黄脸人着实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老弟台你这几句话还是真问到了节骨眼上,全衙上下除了兄弟以外,怕是再无第二个人敢回答,知道也不敢多说!” “老兄快人快语,才要就教!” “好吧!我就实话实说,他娘的,当官的干这种事,上无天日,下无王法,老子就看不惯!” 黄脸汉子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大嚼两下,哼了一声说:“羊肉不错。老弟台,你今天还是真问对了人,你不是问到死的那三个女人吗……实在告诉你吧,那是冒名顶替的,不是潘侍郎的家眷!” “什么……” 袁菊辰全身为之一震:“你说什么?” “不是潘大人的家眷,你知道吧,是冒充潘大人的家眷,冤枉被砍了头!” “这……又为了什么?” 一阵惊喜,发自袁菊辰心底,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为什么?哼哼……” 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盅。他才说:“为色嘛!还不是潘家大姑娘长得太美了!” 袁菊辰愣了一愣。 黄脸人放低了嗓子说:“听说潘大姑娘生有沉鱼落雁之容,叫咱们州大人看上了,打算纳为小妾,这才……嘿嘿……” 袁菊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么说,那天菜市口砍杀的三个人,只是为了虚应故事……” “对啦!”黄脸汉子一面斟酒,放下酒壶说:“这叫明修……什么又暗……暗什么来着?”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对!”黄脸汉子脸色泛红地笑着说:“你还真有学问……就是这么回事,往上面蒙事嘛!只是可怜了三个屈死鬼儿!” 袁菊辰沉默一响,冷冷地道:“州大人强逼纳妾,潘家母女可会答应?” “老的死啦,说是自杀啦,小的正被软禁,反正磨嘛!总有一天磨不过,被他弄到手完事!” 袁菊辰忽地一惊站起,黄脸汉子为之一怔,前者似觉不妥,又坐下来。 “你是说潘……夫人她自杀已死?” “对呀……”黄脸汉子说:“不愧是侍郎夫人,有种!尸首还是我们哥儿三个埋的。 嘿,他们当官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哪一宗我都知道,比谁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 袁菊辰低头一声不吭,想到了潘夫人的自杀身死,心如刀割,此番心情起伏,悲喜交加,真正难以言喻,原已绝望的心,只因为洁姑娘的尚在人间,陡然又产生了希望,一霎间的情绪变化,真使他手足失措,简直坐立难安。 黄脸汉子只顾吃喝,一杯在手,哪里体会对方之寸心万变? 话题又聊到了眼前的大热门儿。 “看见外面的告示没有?”他说:“大盗袁菊辰,嘿……小伙子还真有种,一个人干了几十个!” 黄脸汉子忽地身子前倾:“再给你说件新鲜事儿,这个姓袁的哪是什么江洋大盗,他是潘侍郎的一门官亲……是他的小舅子……所以……” “所以怎么样?” “所以咱们大人才非要他的命不可!你知道了吧?”他语焉不清,八成儿是有些醉了。 丢下了小块碎银,袁菊辰站起来欲走,却为黄脸汉子一把抓住。 “别走……兄弟。”黄脸汉子一面说,歪斜着站起来:“说了半天,我连你名字还不知道,你是……到底姓啥?叫个啥?” “我姓袁!” “袁……” “袁菊辰!” “袁……你就是……外面……贴的那个?” “对了!”袁菊辰身子前倾:“潘侍郎的小舅子!” 黄脸汉子身子一晃,一个屁股墩儿坐了下来。 好消息 强捺着性子,吃药疗伤,这已是第三天了。 桑老掌柜的很够义气,每天两次探视,并施以推按之术,甚是得力。 忖思着眼前袁菊辰这个病势已似好了八成,后肋的镖伤都结了疤,他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行动,却不知是否能蹿高纵矮、施展轻功? 是以闲着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八仙桌上放上一张凳子,不时地蹿上跳下练习着玩儿。 但只见人影交错,满屋子呼呼风声乱响。 袁菊辰求好心切,只是练个不停。 蓦地风门打开,桑老掌柜的当门而立,乍见此情景吓了一大跳。 “哟喝,你这是……” 袁菊辰收住身势,一笑说:“一个人无聊,闲不住,练练也好。” 桑树一双眼睛,颇似惊喜地在他身上转个不已,两只手搭在他身上,频频点头道: “行啦!行啦!再有个三天,就不用在屋子里闷着啦!” 袁菊辰说:“三天?用不着!” 他接着说道:“我这就要动!” “兄弟,使不得!” 桑老掌柜的显然还不知道他早就出去过了。 “外面风声很紧,到处绘影绘形,都是捉拿你的告示,可是不能动呀!” 袁菊辰一笑坐下来,却也不与说破:“你的意思是要我在这里闷一辈子?” “嘿!”老掌柜的轻笑两声,坐下来,拍着袁菊辰的肩膀:“再忍两天,忍两天,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可现在你得沉着点气……要是现在一露脸,可就坏了事啦!” “什么事?” 老掌柜的笑容里透着精明:“你不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去太原找洪大略为潘家报仇吗? 现在机会来了!” “怎么回事?” 袁菊辰顿时精神一振。 老掌柜的冷笑了一声:“这是上天恩典你,太原你也用不着去了,他人来啦!” “谁来啦?” “还能是谁?当然是洪大略那个狗头,他这就要来了!” “啊!” 袁菊辰兴奋地站起来,想一想又坐下来,果如老掌柜所说,这种事却要沉住了气。 “什么时候?” “再过三天!”桑树嘿嘿冷笑两声:“朝廷来了大员,镇守中官、巡按、总兵都得赶到大同,说是传圣旨,没事穷折腾!” “消息可靠?” “那还用说?”老掌柜的说:“我有个表弟在大同镇上当差,职司传令,昨天见着了,据他说镇上闹事,有人造反,死了个参将,两个千户,情势很紧,监军太监张化一张状子告到京里,这下子可好,京里来了人,你说洪大略能不害怕?”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朝廷来的是个太监,很可能是谷大用,指明了要洪大略、镇守中官王宪到大同接旨,共商对策。弄不好洪大略这个总兵就别想再干下去了,我表弟亲自把公文传到了太原,回程路过,咱们哥儿两个昨天在镇上喝了一盅,意外地听到了这个消息,你看不是正好你用上了!” 袁菊辰道:“你表弟说了洪大略什么时候到?” 桑老掌柜的说:“大同接旨是十五日,预计洪大略十日经过代州,算算时间,还有三天。” “在代州他住在哪里?” “这……”老掌拒的说:“我得再打听一下,反正兄弟,误不了你的事,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着他,不出三天,一定有消息奉告!” 袁菊辰一句话也没说,长长地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外面望着。 “皇天有眼,潘夫人,你这冤死的仇,我给你报了……”他心里祈祷着:“愿夫人您在天之灵保佑,让我能杀了洪大略这个无义的小人……” 他又想到洁姑娘,想到她还陷身在汪知州的手上,一时热血沸腾。 这可又连上了与这个州官的一段仇恨,少不了要大开杀戒了。 关于洁姑娘没有死的这件事,他还没有向桑树说起,原是想就在今夜到州官后衙走走,相机行事,若是老掌柜的知道了定要阻止,现在听见洪大略即将前来的消息,为免打草惊蛇,暂时倒是不宜盲动。 病美人 老掌柜的一笑说:“还忘了件事,小红蛇那个娘儿们伤势可比你重多了!” “怎么回事?” “她呀,她好不了啦!” 老掌柜的嘿嘿笑道:“天不该地不该,她不该找到了我,你说,在我手里我能让她好了吗?” 袁菊辰皱了一下眉:“这倒是个麻烦,你看看怎么对付他们?” 桑树一笑说:“这件事你就别费心了,这夫妇俩平日神出鬼没,最会算计人,坏事干绝,今天犯在了我的手上,岂能便宜了他们!” “你打算……” “瞧我的吧!”老掌柜的数算着他的妙招:“这叫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两口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向算计别人,今天竟然阴沟里翻船,落在了我老猫手里,我也不杀他们,把他们五花大绑往衙门里一送,叫那群鹰爪子来对付他们。 似乎是太如意了一点! 想象中“十三把刀”的佼佼身手,总不该如此窝囊,怕是老掌柜的自信过甚,反着他们的道儿,可就不妙…… 掌灯的时候,老掌柜的来到了侧院马房。 房子里刚亮起了一盏灯,朦胧灯光透过窗前红布,摇曳出一团暗淡光彩。 那个婆娘一如往日平常模样,歪着垫高了的身子在睡觉。屋子里燃着一小盆火,总算把四面来的寒气给压了下去。 “怎么样啦,大奶奶,好点了没有?” 桑老掌柜的搁下手上的药箱子,同往常一样地趋前问候。 姓莫的女人哼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子来,模样儿楚楚可人,透着个“娇”。 几天病下来,脸子也消瘦憔悴了,青丝莲松,挽了个一窝丝的“杭州簪”,却在两眉之间,贴着个“花子”,今人管叫“眉间俏”(注“以小花贴于眉心”),越发显着病恹恹惹人怜惜。 这女人原有几分姿色,人又高挑、窈窕,素日在江湖不知迷倒了多少痴情汉子,后来嫁与谢天,倒像是老实了,却是生性轻佻,眉梢眼角,风情万种,哪怕向人看上那么一眼,也有勾魂摄魄之势,为此他汉子谢天不知惹了多少闲气。 “你这个掌柜的,到底会看不会看……怎么越看越厉害了呢?” 妇人一只手支着褥子,半坐了起来,水红绫子睡裙,松裂裂地解开着,露出来腰胯一面的细皮白肉,看得人眼冒金星。 老掌柜的心里骂了一声妖精女人!慌不迭把眼睛移开别处,却也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 虽说是靠六十的人,却是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女人谁人不爱!只是这一个却万万不能。 心里发了个狠,老掌柜的装着没事样的,又回过脸来笑着。 “大奶奶说的,哪能呢!来,我再瞧瞧。” “可小心着点儿。” 纤腰半拧,把个屁股高高翘起,才褪了一半裤子,老掌柜的已由不住有些脸红。 心里付思:这是怎么回事?敢莫是中了色魔妖气?一念之惊,目光斜乜,可就瞧见妇人的半面酥胸,颤莹莹肉光一片。 老掌柜的心里“啊呀”一声,禁不住一个打颤,后退了一步。 今日此来,原已有了决定,正是要向对方下手。怪在往常看病,谢天总在身边服侍,极利出手,打算在他为妇人挽衣解带之间,以快手点其穴道,双手妙施,举手之间,可将二人同时就擒。 却是今晚,透着邪门儿。 姓谢的从自己进门之始,压根儿连移动一下也不曾,远远地坐在边上烤火。 桑老掌柜的原已待向妇人出手,却以谢天的不在跟前,忽然作罢。“怎么回事!老掌柜的?” 高架着一双腿脚,姓谢的眸子里,意外地着“冷”,眼神儿大异寻常。 老掌柜的心里一动,目光转处,陡然发觉到谢天手边的一口长刀。 一惊之下,才知不好。 耳边上那个生病的女人,忽地一声冷笑:“什么狗屁郎中!” 一口锋利短刀,已自被底扬起。 虽说在病伤之中,却也身手不弱。这一刀妇人施展得异常花巧,左手加着右手,反手上撩,颤着银虹,一刀直取对方心窝。 事发突然,变生肘腋。 老掌柜的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料到,病伤中的女人,竟会对自己忽然出手。 双方距离太近。 老掌柜的原是打算向对方出手的,却没有想到竟让对方抢了先机。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他的美梦,也为他带来了杀身之危。 若非是老掌柜的有些能耐,眼前万难逃过——随着老掌柜的向左面一个快闪,就势脚下着力,硬生生拔起来尺许高下。 以眼前情势论,这般躲闪,实在已是高明,却仍然危险万分。 “哧!” 一片刀光闪过,直把老掌柜的左面胸衣刺了个透明窟窿,锋利的刃口,甚至于在他肋边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血口。 “啊哟……” 随着他转动的身子“呼”地闪向一旁。 却是烤火的那个年轻汉子——谢天放他不过。 “呼”地掠身而前,迎着老掌柜的身子,一口长刀“唰”地划出一道银光,劈头盖脸,直向着老掌柜的招呼过来。 敢情是两口子早已商量好了,只等着鱼儿上钩,偏偏是老掌柜的心里疏忽,不曾料及。 他却也慌中不乱。 一双精钢匕首,原来藏置里腰两侧,眼前是双手齐出,“叮当”一声,火星四溅里,架住了谢天的迎面长刀。 却在这一霎,莫飞花那个婆娘,陡地挥手打出了暗器“梭子镖”。 这个娘儿们手下可真不含糊,尤其是暗器梭子镖得有高人传授,百发百中,出手极见分寸。 “哧”一下,打老掌柜的腰际穿了过去,亦是险中之险,给老掌柜的腰上留下了一道血槽。 “哈哈”一阵子狂笑。 姓谢的当门而立,长刀在手,满脸杀气横溢。 “老兔崽子,装得还真像,爷儿们差一点着了你的道儿,今天看你怎么逃?” 说话的当儿,“小红蛇”莫飞花“呼哧”一个疾转,已闪向墙角。 这娘儿们可是真狠!嘴里咬着只梭子钢镖,一只手持着短刀,一只手整理衣裙,嘴里哼哼着,咬字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却是模样几凌厉泼辣,一扫先时的娇姿。 打量着这般阵仗,老掌柜的忽然觉出着了对方的道儿,好一个“扮猪吃虎”,自己不察,看来竟似着了对方们道儿。 只怪上来不察,方才那一刀,虽没有真个叫她扎上,却是留下了一道血口子,热刺刺的还是真疼,渗出来的鲜血,把那一面的褂子都染红了。 “说吧,老兔崽子!”姓谢的面现阴沉地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住店给钱,又是哪一点惹了你,凭什么设计陷害?” 姓莫的女人倚着柱子,脸色铁青地用刀指着他说:“说,那个姓袁的小子,是你放走的不是?你把他给窝到哪里去了?” “那还用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一霎间,这两口子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不用说,那天夜里,就是你这个老兔崽子用‘金钱镖’伤了我……好呀……” 越说越气,一时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伤了我,还假装好人……还有脸冒充郎中来给我看病……你个老不死的真是好毒的心眼儿,今天要不把你给抓住,把你心给剖开看是什么颜色,我这个‘莫’字,以后倒着写……” 越说越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噙着泪。伤心不打一处来。嘴里骂着老掌柜的,眼睛斜乜着她汉子谢天! “你个没用的男人!看看你老婆被人家欺侮成什么样了?还在那里站着,人模狗样的……今天你要是把这个老东西给放走了,就别想我再理你,还不把他给拿下来,碎尸万段……” 连气带伤心,一时间眼泪淌了一脸都是。 救星 “飞麒麟”谢天吃老婆一阵数落,心里大感不是滋味,冷森森地笑了一笑,眼睛里怒火闪烁,显然已是怒不可遏。 “他还想走么?” 说时一双眸子直逼视过来:“咱们把话说清楚了,老掌柜的,姓袁的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窝藏江洋大盗,这个罪名可是不轻,你可得想清楚了!” 老掌柜的“嘿嘿”笑了两声,一双眼睛连连转动,忽地掠身直起,直向莫飞花身边扑来。 这个婆娘自非易与之辈,无如此刻腰伤未愈,总是行动不便,只要先擒住了她,便不愁“飞麒麟”谢天不束手就擒。 姓谢的却是料到了他有此一手。 桑老掌柜的身子才一掠起,面前人影一晃,谢天已抢先一步落在了莫飞花当前。 掌中长刀居中直下,唰地直向他脸上劈来。 只听“叮当”一声,火星四溅。短刀迎着了长刀——桑老掌柜的可也有两下子,随着眼前一架之力,倏地左手一分,掌中刀斜挑着直向谢天肋上撩去。 “飞麒麟”谢天嘴里“嘿”了一声,往侧面一倒,桑老掌柜的这一刀可就刺了个空。 一刀刺空之下,老掌柜的即觉出了不妙,脚下使劲儿,打了个旋风“呼”地闪出了七尺开外。 却是这一霎,莫飞花“哧”地发出了梭子钢镖,直取老掌柜的后背脊梁。 暗室里光度不强,加以桑老头以一敌二,心里有些怯虚,对方女人这一镖手劲儿特强,一闪而至,眼看着便要击中。 霍地,斜刺里飞过来一丝尖风,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梭子镖的尖锋,“叮”地一声。声音不大,力道却是十足,镖身一歪,失了准头,“笃”地一声,钉入了墙柱。 便在这一霎,房门霍地张开。 疾风吹荡里,蓦地闪进个人来。 一袭长大灰衣,随同着来人的强大气势,在他乍然闯进的一霎,整个房子里卷起了狂风一阵。 火盆里炭火嗤嗤外窜,火星四射。 这一切不啻大大加强了来人声势,谢氏夫妇猝惊之下,双双向一边闪了开来。 却是莫飞花腰上不稳,贸然着力,吃受不住,“啊哟”一声倒了下来,差一点倒在火盆上。 来人一经现身,更不少缓须臾,飞鹰搏兔的一个起落,“噗”地一脚已踩在了莫飞花后腰上。 这一脚偏偏又踩在了她的伤处,这个婆娘不禁尖叫起来。 叫声未已,已吃来人手上长剑比在脸上,莫飞花一惊,便不再吭声。 这一手不但制住了莫飞花,她大夫谢天也一时愣住,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才好。 再看来人,不正是自己夫妇所要找寻复仇的那个袁菊辰么! 事发突然,简直乱了章法。 白村 “大同总兵”洪大略到底是来了。 此一行人数不少,光是亲兵卫队就有五百之众,车至“白村”,由该村富商包永年接待,暂时住在了他的白湖庄院里,听说总有一两天耽搁。 桑老掌柜的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盘算着,举棋不定。初更时分,买来酒水,来到了袁菊辰房中。 “兄弟,后腰上的伤怎么样啦,不碍事了吧?” 其实不问可知,前天夜里对付谢天和那个凶娘儿们莫飞花,虽是小试牛刀,已见其出手。老掌柜的目睹之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自是不在话下。 就着灯下,他看了看袁氏的镖伤,疮疤犹在,肿已消退,应是无碍行动,一颗心这才算完全放下。 袁菊辰冷眼瞧着他,哼了一声道:“别担心我吧,你自己呢,那一镖……” 老掌柜的噗哧一笑,一面把手上的竹篮搁向桌上。 “我只当你没瞧见呢,还是被瞧出来了。”他说:“不过是刮破了一层皮,一贴膏药,也就好了!” 说时,他特意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表示无妨。 酒菜摊开来,一只烧鸡、一壶酒、六个牛舌烧饼。 袁菊辰肚子正饿,也就不客气,坐下吃将起来。 “你猜我把他们两个送到哪里去了?” 老掌柜的一面慢吞吞地斟着酒,似笑不笑地眯起眼睛瞧着他。 袁菊辰怔了一怔:“难道不是送到衙门?” “哧!”老掌柜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实在告诉你吧,咱们这个地方有个规矩,江湖事江湖了,不能假手官府。十三把刀虽是为恶多端,如果传出去,说我‘老猫’桑树假公门以自重。嘿!赶明儿个,我就别打算再在这个地方上混了,谁还再住我的店?” 袁菊辰点头道:“这话也是,那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桑老掌柜的一笑说:“咱们这地方,有自己的帮会——老刀会,听说过没有?” 袁菊辰奇道:“那不是在山东吗?” “山东山西是一家,一共有一百六十八个堂口,遍布三省,专门处理江湖黑白两道的纠纷,这里堂口当家的郭老大,人最正直,我把他们两个交给了他。” 老掌柜的喝了口酒,嘿嘿笑了两声说:“十三把刀为害多端,老刀会上上下下,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听说他们在山东、冀北犯案多如牛毛,这一下子真是大快人心,郭老大说这两天就要把他门押到五台山,并且通知各堂口联合会审,然后公平定罪。哼,看起来,这两口子活命的机会不大,也是他们罪有应得,兄弟,就冲着你单身瓦解十三把刀这档子事上,我也得好好敬你一杯。来,干!” 说干就干,各人一仰而尽。 老掌柜的又斟上一杯,说:“第二怀,为兄弟你健康复元,是一条好汉,干!” 袁菊辰一笑,各自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袁菊辰抢过酒壶为各人斟满了,说:“多谢老掌柜的义薄云天,干!” 桑老头一笑,压住酒杯道:“不,不……第三杯祝兄弟你能为潘家母女早日复仇,成就大事,干!” 袁菊辰说了声:“好!” 各人一饮而尽! 袁菊辰取过酒壶,俟到再斟第四杯时,才发现壶中酒己将空。摇了摇,说:“没有了?” “够了……三杯正好,不喝了!” 一面说,老掌柜的杯底朝天,扣下了杯子,这才说出了心中之事。 “喝多了,可就要误了大事……”龇牙一笑,他忽然正色道:“兄弟,你等的人来啦。” 袁菊辰神情一振:“洪大略……” “不错!”老掌柜的冷笑道:“刚来的消息,姓洪的白村落了脚,今明两天还不致移动,兄弟,你复仇的机会来了……” “啊……”袁菊辰一笑说:“好消息,所以老哥你特意地买来了酒,而且限定只饮三杯?” 桑老头一笑道:“难道不好?” “太好了!”袁菊辰说:“白村在哪里?” “四十里,不足兄弟你半个时辰的脚程!” 他可是有备而来,由折着的袖口里拿出来描就的地图,摊开来,一清二楚。 袁菊辰拿过来细看了看,折好收好,忽然向着老掌柜的深深一拜:“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了!” “咦,你……”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袁菊辰无限抖擞,满怀自信道:“四更以前,我一定回来,老哥哥,你准备壶酒,等着给我庆功吧!” 桑树怔了一怔:“这……我还打算跟你一块去呢!” “人不宜多,一个人就够了!” 话声一落,他已携剑而出。 风门乍开,引进了一室寒风,连带着八仙桌上的那盏灯也为之熄灭。 失头 天交三鼓,屋子里冷得厉害。 老掌柜的独自个喝着闷酒,久等袁菊辰不回,一个人冷冷清清,只觉着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这番感触,前所未有,却是为何? 推开窗户向外面看看,阴云一片,正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黑得紧,今天夜里比往常都要冷,直仿佛冬天提早来临,有点像要下雪的那种味道。 关上窗户,一个人直纳闷儿。 想想袁菊辰去了甚久,以他那般脚程,应是来去有余,莫非是洪巡抚那边有了准备,事不称心? 这么一想,他可就更是心里不宁——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后悔刚才没有坚持跟他一块去,自己一身功夫,虽不如他,但这一带轻车熟路,行动起来,应是方便多了。 冷得吃不住。 找了件老皮袄披上,收拾着想去生个火,耳边上却听见马房里牲口打响鼻的声音。 敢情是忘了给牲口上料啦!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再想着天冷了,也应该给牲口身上盖上些什么…… 这就转身站起,找着灯笼,点着了,风门乍开,屋子里的灯又给刮灭了。 “我他娘今天夜里是咋搞的?掉了魂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尽是稀泥,大水早就退了,满屋子的客人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寒夜里倍觉凄凉。 牲口犹自不停地打着噗噜。 老掌柜的用灯宠照照,两匹马一匹驴子,一个不少。 把灯笼挂好,挽起袖子,用钢叉拌和着草料,刚要往盆子里盛,猛可里身后背脊发冷。 “姓桑的你干的好事!”一个冰冷声音说:“爷爷来给你要命来啦!” 桑树陡地心里一惊,修地回头。 却是才转过一半,一片刀风已当头而落。其势之快,间不容缓。 桑树蓦地向右面一个打闪,就势飞叉以迎,却是慢了一步,来人刀势绝快,手法迥异。取势迂回,“噗”地一声,劈中老掌柜的右臂。连同手上钢叉带着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臂腕,一并斩落下来。 “啊哟……” 一个骨碌翻出了七尺开外,只疼得他浑身打颤,鲜血如注,霎时间染了一身,连同地上的草料都染红了。 惊惶失魂的一霎,老掌柜的这才看清了。 昏暗灯光里,眼前小小马厩,竟藏着三个人——两男一女。 不容他辨认。眼前人影乍现,一个跃身而前。 桑树空有一身武功,竟是不及施展,一上来失了右臂,更是痛彻心肺,强忍着施了个“鲤鱼打挺”,还不及跃起一半,已为来人“噗”地一脚踏住了前胸,踩了个结实。 “你……你们是……” 一句话还未说出,己痛得全身打颤。 面前这个人,头束白巾,黄脸高颧,一身土著打扮,以前不曾见过。 “老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姓袁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护着他,居然敢暗算我们的人?” 话声未顿,身后持刀、留有络腮胡子的一个已怒声道:“多说些什么,打发他上西天算了!” 话声未已,手起刀落,“噗哧”声里,血光怒现,已结果了桑树性命。 女的一个拧身向前,叱说:“杀得好,割下他的‘瓢子’(注:黑话‘人头’之意) 给姓袁的当见面礼!” 随即抡起七星长剑,咔嚓一声,斩下了老掌柜人头。 远处传过来梆子声一一三更三点。 好凄凉漫长的杀人之夜…… 火烧活人 夜色更深。 袁菊辰踏瓦而归。 院子里一片黝黑,却只见马厩里的灯,迎风打转,其他各处黑森森,人影子也不见一个。 此行“白村”邀天之幸,匕首不惊,便完成了大事。 鸡不飞,狗不叫,宛似探囊取物,便结果了洪大略性命。 犹记得洪氏死前耳聆教训,面失人色,声声讨饶的一霎,自已几为之所动,设非是他的那一声呼叫,自己还真下不了手。无论如何,总算为屈死九泉的潘夫人报了大仇,接下来事不宜迟,应该是打救洁姑娘主婢的时候了。 房子里一片黝黑。 桑老掌柜的敢情是已经睡了? 推开门,先就有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味——袁菊辰心里一动,陡然吃了一惊。 约莫是老掌柜的背影。伏案而倒——睡着了! “老哥你睡了?我回来了。” 嘴里说着,呼哧!亮着了手里的千里火,火光乍现,人已偎近。 却是桑老头趴着的身子,动也不动。 一种奇怪的感触使得他探手对方肩头,霍地向后一扳。嘿!竟是个无头之尸。 老掌柜的人头没了。 一惊之下,袁菊辰只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啊呀”一声,陡地打了个踉跄。 却在这一霎,一个人用沙哑的喉咙喝了一声:“拿住!” “呼”地飞过来一团物件。 袁菊辰身子一偏,“砰”一声砸着了板墙,整个房子都似乎为之一震。 那物件落地打了个骨碌——披头散发,黄焦焦的形似蜡铸,枭首鹄容,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桑老掌柜的人头。 袁菊辰一惊之下,瞠目欲裂。暗影里忽地闪出个人来,双刀劈风直下,硬生生直向他身上招呼下来。 刀势奇快,灿若银虹,袁菊辰运掌一挥,发动内力,在对方刀锋未及之先,直向他身上逼了过去。 这人若不及时收刀,保不住便将受害,怒吼一声,腾身一个滚翻,“咔喳”爆响声里,窗棂片碎,已自跃身室外。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姓袁的小子,有种的给我滚出来,爷爷找你算账来啦!” 房子里静悄悄的。 这一霎,他手捧人头,就着盏残灯,只是细细端详,越打量越可认定,便是桑老掌柜的那一颗魁首无疑,一惊之下,冷汗涔涔…… “啊呀……桑兄……” 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禁不住热泪泉涌而下。 真正是噬脐莫及,怎么也不会料到,才不过小别几个更次,便作人天永别。面对人头,简直痛心到无从捉摸,几至不能自持。 便是铁打汉子,也不能承受。 一霎,袁菊辰伏案大恸,痛泣出声。 哭着、泣着,室内残灯,随即为之熄灭,黑黝黝一片,也看不清楚。 这阵仗可是透着邪门儿…… 一条人影划过,落地无声,现出个细腰刚健的女人,尖额高颧,三角眼,正是昔日五台山道,拦路打劫的“十三把刀”之一,人称“千尾毒蜂”尚九姑便是,当时一头长发,吃袁菊辰长剑削落,不思退而改过,反倒变本加厉,再次寻仇。头上用红布扎着个“三灯彩髻”,衬着白削削的一张瘦脸,模样儿煞是恐怖。 既号“千尾毒蜂”,当知她心狠手毒,那日五台山道恋战之中,袁菊辰不慎为她暗器“细雨飞丝”所伤,这一霎,她有备而来,更不会手下留情。 “装他妈的什么孙子,老吴,把你带来的那个家伙,赏给他一个吃吃!” “老吴”其实也不是外人——六十开外的年岁,浓眉细眼,一脸络腮胡子,正是那日拦路打劫的同伙之一,此人惯使双刀,其武功虽是不济,人却极有心机。 除了一双惯使的“雪花长刀”之外,今天他还背着个“厉害”家伙:长长一截,总有杯口粗细,尺半长短,像是个特制的“喷筒”。 便是江湖黑道一度盛传最称狠毒的暗器——“五灵喷火铳”了。 打量着一屋的漆黑,老吴冷笑一声,霍地退一步叱道:“小辈,你接家伙吧!” 竖背低头,“哧”地打出一物———溜子火星划过,直飞屋内,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火花四溅,整个房间顿时火起,为之燃烧起来。 喷火弹一经发出,老吴、尚九姑不约而同地齐向门前扑去。 尚九姑“火上添油”,发出了她的拿手暗器“细雨飞丝”。 “嘭”地一声,爆发出银星万点,直向燃烧烈火的房中怒发而入。 只当是袁菊辰万无活理——眼看着火光爆炙,耀眼生辉,红彤彤火光里,滚动着重重浓烟密雾,却是不见那个“该死”的人儿…… 老吴直着眉毛,骂了声:“妈那巴子……” 再次低头,待将二次发出烈火毒弹,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背上。 耳听着尚九姑一声尖叫:“小心!” 却已是避身不及。 这只手力道万钧,一按之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吴背上“五云喷火铳”喷管上。 随着内力一吐,只听得“轰”地一声爆响,大股烈焰随即自老吴背上爆溢横出,顷刻间已成了个火人。 这个人——袁菊辰,其实早有见地。 掌势一吐即收,长躯更不曾少缓须臾,随着掌势的一收,猛地飞身而起,直向一边的尚九姑身边坠落。 尚九站简直看花了眼。 怎么也想不通,袁菊辰从何方而来? 这一霎,情势紧迫,间不容发。 老吴使坏不成,自身为烈焰所焚。原来“喷火铳”内尚余大半硫黄火弹,吃袁菊辰掌力所摧,一股脑儿全数爆发,威力可想而知。 可怜老吴连对方袁菊辰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陈尸当场。 一片火光,引燃老吴尸身,片刻之间,已是焦黑一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油脂爆炙气息,久久不散…… 尚九姑的情形也不见得就好。 迎着袁菊辰的自天而降,这个女人诚然是吓直了眼,却是,屋顶瓦脊上,她的另一个同伴“蓝老二”,发出了一声惊呼,抖手打出了晴器“瓦面透风镖”。 他的功力也仅如此,自忖着此番的凶多吉少,哪里再敢逗留。 暗器出手,转身就跑,哗啦啦脚下生响,踏碎了大堆瓦片,一路飞纵着直向南面而遁。 袁菊辰既然看见了他,便不愁他插翅而遁。却是眼前这个凶婆娘尚九姑,万万不容她再逃开手下。 身势方转,长剑“吹雪”陡地卷起一片银光,直向尚九姑喉上撩去。 尚九姑吓得怪叫一声,使出生平之力,向侧面飞纵而出——两个伙伴一死一逃,只剩下了她一个,如何能是对方敌手? 身子方一落,袁菊辰鬼影子似的又自来到。 “你……好个小子!” 七星剑使出全力,一剑穿心直刺而出。 袁菊辰身子略偏,宛似风摆残荷,尚九姑的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却是力道用过了头,身子一冲,直向前面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袁菊辰倒卷的剑锋。 鲜血四溢。 尚九姑一头扎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剑由前而后,直把对方刺了个对穿窟窿。 一剑得手,更不停留。 有似轻烟一缕,倏地认着蓝老二遁身之处,快速追去。 蓝老二脚一踏上木桥,“唰”地掉过身子。 袁菊辰有似疾风,已自身后袭近,一扑而上,定若磐石。 天色是那么的昏暗,一轮明月,吃阴云层层遮住,只有几颗寒星,散发着微弱光芒,所见一切混淆而朦胧……潺潺流水,嗖嗖西风,更似为眼前加添了无限恐怖与凄凉。 蓝老二猿猴那样的半蹲着身子,链子枪“蛇”样地盘在右手腕子上。 那么焦迫,走投无路地向对方打量着。 袁菊辰终于认出他来了。 那一日船泊中途,邂逅的两个土佬“阎老大”、“蓝老二”,前者为自己剑伤脸部,料是已成残废,这个蓝老二竟是阴魂不散,也追了下来。 “小子……你有种,把我们十三把刀全杀光、杀绝……我就服……服了你!” 话声一顿,人已腾身而起。 链子枪唰地一响,一式拨风盘打,搂头直下,同时间左手箕开,以“二龙探珠”之势,直取对方双瞳。 却是部位有差。 链子枪“叭”地打了个空,手指头滑着对方额边擦了过去,一经失手,反显无能。 即吃袁菊辰冷森森的长剑,自侧方斜穿前心。 像是一只无腰的大海虾。即在袁菊辰拔剑的同时,翻身跌落桥下。 “扑通!”水花四溅,便自消逝不见。 玉兔东升 乌云终为天风吹散。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