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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暴雨中 第 二 章 酒楼上 第 三 章 狗洞内 第 四 章 危难时 第 五 章 意料外 第 六 章 故人来 第 七 章 醋缸沿 第 八 章 生死间 第 九 章 伤心处 第 十 章 月光下 第十一章 鸳枕边 第十二章 阴云里 第十三章 多年前 第十四章 断肠日 第十五章 风波后
第一章 暴雨中
郭镰回头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的拳头已经捏紧了。小戏子显然是要气死他。
雨本来就大得吓人,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小声哼哼,不是存心要人听不见吗?
跟在身后的小戏子却两手抱胸,似乎已冷得把声音都冻掉到肚子里了:
“……”
郭镰气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小戏子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大叫道:“你说什么?”
小戏子痛得两条好看的弯眉毛都直了。他也凑到郭镰耳边尖叫一声:“你混蛋!”
郭镰一怔,脸都气歪了,手上也加了一把劲:“你骂老子?”
小戏子一下痛得蹲到地上:“你下死劲抓我,不是混蛋是什么?快松手!哎哟……再不松手我要骂人了!”
郭镰气得跺脚:“好好好,你骂老子,你竟敢骂老子是混蛋!”
他突然又把小戏子提了起来,扯到自己面前,逼紧了,吼道:“你到底说了几个什么字?”
小戏子的眼睛被暴烈的雨点打得睁都睁不开,自然也就看不见郭镰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黑——月——亮!”
他也恶狠狠地大叫一声。声音尖得吓人,连同时响起的一声巨雷都不能盖住他的尖叫。
郭镰一呆:“黑月亮?”
黑月亮是什么?
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小戏子乘机脱困,一巴掌掴了过去:“你这混蛋加二百五!”
郭镰万万没料到会遭到小戏子的暗算,被打得转了两个圈,旋起一蓬雨雾。
小戏子一招得手,就已远远跑开了,一面跑,一面还在笑:“给你小子一耳刮子,给你小子一耳刮子,……”
很快,浓浓的雨烟就把他的身影连同笑声都淹没了。
郭镰却没有动,也没去摸肿起的脸颊,他只是在沉思着什么,好像还很认真,连眉头都皱得紧紧的。
黑月亮?
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练江。风雨楼头。
一个青衫书生正蛮有雅兴地在赏雨,口里似乎还在不停地吟哦着什么,显得很闲适、很优雅。
风雨楼本来就是个赏雨的好地方,地势极高,远处的练江在雨中真似一条白练在舞动,近处的人家在俯视下,宛如在雨雾中飘动一般。
最有趣的,是楼檐上悬挂着的许多铜铃。风雨一至,铜铃便会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令人流连忘返。
那书生似也已被这眼前烟雨、耳中清鸣所陶醉,倚着栏杆不肯动,连雨湿透了衣衫都似乎没察觉到。
楼下的两个人却没有赏雨的念头,他们在聊天。
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书僮打扮,该是随那书生来的。另一个有七十多了,是常年负责打扫风雨楼的老张。
“你们相公好兴致啊。”
老张抱着扫帚坐在小板凳上,好像感到很冷,连脖子都缩进了衣领里。
小书僮轻声笑道:“你老还不晓得我们相公的性子?
春天不去赏花,要赏河水。说是春水别有一种韵味;夏天不在水榭纳凉,偏要跑到太阳底下晒,说是夏天的太阳最够味儿。秋天赏石头,冬天赏雪的,一年四季,可把我给害苦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面上的神情仿佛却在炫耀着什么。
老张笑道:“你们相公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大诗人。
大诗人嘛,性子总是与旁人不大一样,要不怎么叫大诗人呢?”
小书僮的胸脯马上向前挺出了不少:“那是。”
好像老张夸的是他,而不是他们相公似的。
世上本就有这么一种人,当别人的奴才,却觉得比干别的什么行当都要了不起。
见老张没有接着往下捧,小书僮似乎觉得有些不过瘾,使站起来,看看楼外,道:“今儿的雨不错。”
他的意思是把老张的思路引到“我们相公”赏雨上来,好再听听老张的吹捧。
老张却叹了口气:“就是太大了些。”
小书僮有些吃惊又有些生气、有些得意地道:“我们相公就喜欢这样大的雨。相公说一般的人只配赏蒙蒙细雨,雅是够雅的了,但还没有体会到雨的真味。比方说以这样的大雨入诗,才是真本事。我们相公说,古往今来只有苏东坡那首什么诗里的‘白雨跳珠乱入船’才可称得上是极品,可那又怎及在咱们风雨楼上赏雨的神韵呢?”
老张似乎也被书僮的高见折服了,呆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嘟嚷道:“可今年的早稻算是泡汤了,唉!”
人家跟他谈诗论文,他却只顾着地里的稻子。
小书僮撇撇嘴,觉得跟这种浑身上下没一根雅骨的人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想起相公一直站在楼上没下来,便瞪了老张一眼,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他知道相公在诗兴大发的时候,是最忌讳有人大声说话的。
小书僮一上楼,便发现相公还是站在老地方没动,一身青衫已经湿透,不由哑呼一声,旋即又捂住了嘴。
相公虽然常发痴,可也总不至于痴到这个地步啊!
小书僮不敢上前提醒相公。他知道,相公发痴的时候,最见不得人打断他的诗兴。
相公果然在吟哦着什么,但不像往日那么摇头晃脑,意兴陶然。
小书僮不禁侧耳细听,想从风雨声中分辨出相公的诗句来,但听了不一会儿就怔住了。
因为相公一直只念着三个字,三个莫名其妙的字,跟赏雨完全无关的字:
“黑月亮,黑……月……亮……”
黑月亮?
黑月亮是什么?
是月亮吗?
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小书僮这么问自己。想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想破脑瓜也不会想出什么来的。
他突然觉得,还是跟老张聊天好得多。
无论如何,稻子泡汤就是比“黑月亮”实在得多,好懂得多。
齐云山妙严寺,此时也笼在茫茫的烟雨中。
雨中佛寺,别有一种意绪。
禅房里却有两个老僧在下棋。看他们瞪大的眼睛和深皱的老脸,好像棋下得很艰苦。
执白棋的老僧拈起一子,却迟迟没有拍下,思虑片刻,才悄然叹了口气:“算了吧。”
执黑棋的老僧也嘘了口气,将快凑上棋枰的头抬起,直起腰,也说了一句:“算了吧。”
沉默。禅房外风雨如磐。
白棋僧者闭目半晌,才缓缓道:“不知道那件事究竟怎么样了?”
黑棋僧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嘴唇也忍不住抖了起来:“想起来就……让我……让我……”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棋盒,一声脆响之后,棋盒碎裂,盒里的棋子也已变成了一堆细细的黑砂。
白棋僧叹道:“你还是这么容易冲动。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才是。”
黑棋僧突然跳了起来,大吼道:“我没有师兄那么好的耐性。这件事本来就该让我去查!”
白棋僧半晌无语。黑棋僧已气得在房里打转转,不住咬牙切齿:“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这件事实在太过突然,也实在太离奇了,你我二人似乎……不宜出面。”白棋僧有些无奈。
“你不就是怕跌了齐云二神僧的名头吗?”
黑棋僧冲口而出,但马上又后悔了,哼了几声,闷闷地坐了下来。
又是沉默。
风雨却更狂了,似是想要掀倒佛寺。
白棋僧突然仰天浩叹:“黑月亮啊,黑月亮……”
两位老僧的眼角,竟都似已沁出泪花。
可这世上,又有什么能令武林中人人敬仰、武功卓绝的齐云二神僧相对流泪的呢?
洗苏小筑四周的奇花异草,全被暴雨打得不成样子了。
婢女小红顾不得风狂雨骤,一头扎进雨里,把栽在盆里的花木往屋里移,至于栽在地里的,只好由它去了。
但即使大部分花木都是栽在地里的,也有三十九盆小姐最喜爱的盆花要搬。
小红一个人冲进冲出,全身已湿得跟没穿衣服似的,口里不住抱怨:“小姐也真是的,今儿怎么又不心疼花儿了,也不来帮忙!”
小姐今儿也确实很怪,早上不知在外面听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就坐着发愣。
小红好不容易搬完花,嘟着嘴儿进了里间,却见小姐还是坐在那里,低着头想心事,跟没听见她走进来似的。
小红不满地低哼了一声,正欲去换衣裳,小姐却开口了:“你先别走。”
小姐的声音好似没有往日那么清脆悦耳了。
“干什么?”
小红恶声恶气地问道,态度很不礼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敢对小姐如此无礼,只有小红不在此列。
小姐今年芳龄二八,小红却已有二十八了。小姐几乎可说是小红一手带大的,关系自然不同。
可小姐今天的脾气显然很不好:“叫你别走就别走,我有话问你。”
小红气道:“你没见我一身都湿透了?有什么话等我换好衣裳再问吧!”
小姐也火了:“你就在这里换,一边换我一边问。”
于是小红只好一边解衣,一边听小姐说话:
“你比我大些,你以前听说过‘黑月亮’没有?”
小姐说到黑月亮,声音有些颤抖,好像很害怕。
小红已脱得一丝不挂,正毫无顾忌地用干丝巾抹着丰满成熟的胴体,听小姐问过了,才漫声道:
“没有。什么黑月亮?是月亮吗?月亮怎会是黑的呢?”
小姐沉默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是啊,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小红有些诧异了:“你今天是怎么了,有心事吗?”
小姐又不理她了,顾自沉吟:
“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第二章 酒楼上
郭镰一看见小戏子,鼻子就气得直歪。
他觉得这小子的娘娘腔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严重到令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这小子也不知是哪根弦出了毛病,无论何时何地,总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甜丝丝的像个小娘们。
若不是郭镰知道这小子自小一直在庙会上扳龙女演观音,又跑过几年戏班子,真要以为他是个女人了。
比方说这次吧,小戏子也不过比郭镰早到了一刻钟,可已经换下湿衣,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丝袍,连头发都已梳得整整溜溜的,脸上似乎还化过妆,显得俏生生的。
换了郭镰,甭说一刻钟,就是一个对时,他也未必能办完上面那些事。
小戏子此刻正独据一桌,浅酌慢斟,动作显得又轻快又温柔。
他一抬头,见郭镰正站在楼梯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连忙装着吃了一惊,旋即满面堆笑,脆生生地叫道:
“哟!是郭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来来来,一起喝一盅,小弟做东。”
郭镰淋得像落汤鸡一般,正自冒火,怎容得他如此张狂,当下咬牙切齿地冲了过去:“我打死你个假娘们!”
小戏子笑嘻嘻地飞着媚眼,丝毫没有吃惊或是害怕的模样。
郭镰是个什么臭脾气,世上没人比小戏子更清楚了。
果然郭镰冲到桌边,抄起酒壶,作势要砸他,又停住,将壶嘴塞进自己嘴里,一仰脖子灌了起来。
一气喝干了酒壶里的二斤花雕,郭镰才长长吐了口气,可低头一看见小戏子正秋波盈盈地望着自己,火又上来了:“你他妈的怎么这么没长进?要不是老子晓得你的鬼把戏,还不被你看红了脸?”
他的脸没红,小戏子的脸却红了。
“野霸霸的,就会吓人。不理你了!”小戏子委屈地撅起了小嘴。
郭镰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已是笑眯眯的了:
“喂,戏子,你说长安公子真是被一个叫‘黑月亮’的人杀的?”
他的嗓门本来就大,这句话又几乎是喊着说的,一时间酒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他们转头,并不是因为郭镰嗓门大,而是因为郭镰提到了一个人,一个著名的人。
那个人就是长安公子沈飞花。
长安公子沈飞花,江湖上人人敬仰,个个服气,即使是村夫俗子,也都知道当世有长安公子其人。
长安公子家世显贵,富甲天下,却又急公好义,常常散金结缘。江湖上许多潦倒的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武林中许多纷争冤结都是他分解的。
只要长安公子一到场,仇敌就能变成朋友,沈飞花就有这么大的魁力。
长安公子武功超卓,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客,但他从不用武功去威吓别人。
有人甚至断言,百年之内,武林中绝不会再有这么一位武功和仁义两全的大英雄出现了。
长安公子人品俊雅,洒脱不群,喜酒好乐。已不知有多少少女为他茶饭不思,夜夜无眠了,但他绝不利用这种机会渔色。实际上只要他愿意,每天都会有上百的少女甘愿投怀送抱。
他不愿意,所以他才是长安公子。
长安公子长于翰墨丹青,更写得一手好诗词。但他绝对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书家画匠或诗人,他一直都认为他的朋友——天目布衣江乐君是大才子、大诗人。
这样的人,谁能不敬仰爱戴呢?
都只说长安公子朋友满天下,仇家无一人,谁又能料到长安公子半月前会突然被杀呢?
现在居然有人大叫大嚷认出了凶手,谁又能不关心呢?
小戏子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一下羞红了脸,跺脚娇嗔,道:“打雷啊?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你想吓死我?”
郭镰哈哈大笑:“长安公子是当世的大英雄,他的仇人,就是武林的公敌,就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声,郭镰更得意,坐在哪里直动唤,似乎浑身都痒痒。
小戏子啐道:“我只听说了‘黑月亮’三个字,你就一定能肯定是人名?”
郭镰一愣:“不是人名,那是什么?”
小戏子恨恨地道:“我不晓得,你别问我!”
他那一转头、一颦眉的生气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众酒客都觉眼前一亮,其中有几个看得都有些发呆了。
郭镰恰在这时转向众人,拱手道:“各位大爷,实在是抱歉得很,让各位白动心思了。我这位小兄弟是戏子出身,自小扮女人扮惯了,娘娘腔十足,其实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你们不信,我让他脱裤子给你们看。”
众人一征之下,又都大笑起来。其中一人笑道:“这位小兄弟要是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呢!”
小戏子气得跳了起来,尖叫道:“烂镰刀,你混蛋!”
他的眼中,竟已闪出了羞愤的泪光。
众人哄笑声中,小戏子箭一般穿出窗户,跃进了茫茫的烟雨中,一闪即逝。
“好功夫!”
有人暴喝了一声,声音震得众酒客耳中嗡嗡乱响。
郭镰忙拱手,“见笑见笑。我这位小兄弟也玩过几年杂耍,雕虫小技,难入方家之眼。这位仁兄,想必是位江湖上的大人物了?”
那人锦袍金冠,气度不凡,只是脸色有些发灰。
他似乎没听见郭镰的话,兀自望着窗外,又赞道:
“好人才!”
郭镰又忙凑上前去,笑嘻嘻地道:“不过他是个十足的男人。我可以保证。”
那人仿佛才发现郭镰似的,皱着眉头看看他,傲慢地哼了一声:
“你又是什么人?”
郭镰一怔:“这话好像该我来问吧?我是本地人,好歹也算半个主人啊!”
那人冷冷道:“你,配么?”
郭镰又是一怔,马上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原来这人是个白痴,要么就是条狗。”
只有白痴才会不尊重别人。
只有狗眼才会低着别人。
那人一直等他笑够了,才冷冰冰地笑了一声,道:
“你知不知道得罪了本公子会有什么后果?”
郭镰不笑了,直起腰,恶狠狠地瞪着那人:
“顶多不过挨你的闷香迷药熏一熏,我怕什么?老子又不是花,你个死蝴蝶也采不了我!”
他转向众人,大声道:“你们想想看好笑不好笑,‘蝴蝶’潘枝采花采到我兄弟身上去了,哈哈,哈哈!”
众酒客的脸,一下都变白了。
“蝴蝶”潘枝,江湖上人人唾骂的采花大盗,居然到了本地,还不足以让男人们心惊吗?
潘枝每到一处,先奸后杀,血债累累,令人切齿。
但谁也对他没办法,武林中能动得了潘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潘枝的刀、轻功和奇毒,是他得以横行江湖的三大法宝。
据说六年前,长安公子曾邀潘枝在白马寺决斗,想为江湖除害。但以武功、剑术天下无敌的长安公子,也只能在剑上占得些微先机,却无法阻止潘枝逃跑。
四年前,武林七大门派遣各派高手共十四人围攻潘枝,也落了个死六伤八,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恶人命大。现在长安公子已经暴死,天下又有何人能奈何潘枝呢?
潘枝到了此地,又会有多少良家妇女要遭殃了呢?
潘枝那双挺好看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两道寒光射向郭镰:“想不到你居然认识我。”
郭镰笑眯眯地又一拱手,道:“阁下臭名远扬,顶风臭十里,武林中人人欲杀你而后快。老子认识你,又有什么可奇怪呢?”
胆小怕事的人已经悄悄往楼下溜了。
谁都知道,潘枝又要杀人了。江湖上谁又敢当面对潘枝如此无礼呢?
郭镰却似乎根本不怕,还在唠叨:“老子认识自己的儿子,理所当然的事啊!”
潘枝不怒反笑,只是笑得很阴沉:“你的嘴很臭,你舌头用来下酒的话,味道想必也不会太好吧?”
郭镰叹了口气:“你把老子说得一无是处。”
“对于一无是处的人,本人只好一刀杀了完事。”
潘枝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拔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砍出了三十八刀。
每一刀都砍中了郭镰。
还没溜走的几个酒客失声惊呼。但他们的声音又低又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扼住他们喉咙的不是惊恐,而是杀气和刀光。
杀气凌人。
刀光夺目。
“你的刀并不像传说中吹得那么快,那么神。”
郭镰似乎很为对方惋惜。
三十八刀过后,破衣烂衫的郭镰还是好端端地立着。
被刀割破的衣衫在风中俏皮地抖着,似乎在对潘枝微笑。
郭镰叹了口气,脱下衣裳,扔到了地上:“妈的,可惜了老子的衣裳。老子可就这一件能穿得出去的,还让你狗日的划破了。”
他结实黝黑的胴体傲立在潘枝面前,那上面没有丝毫血迹。
潘枝的脸已铁青,刀还在手中,却已忘了再进攻。
他只是死死盯住郭镰,眼中尽是不相信的神色。
他实在是想不通,面前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是怎么躲过他的三十八招杀手的。
虽然对方躲得很狼狈,但的确是躲过了,身上没有半道伤痕,而且还能开口讽刺他。
潘枝能不吃惊么?
郭镰口头上还要占便宜:“酒色最能伤人,蛾眉尤能伐性。潘枝,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采花了。”
潘枝深吸一口气。
刹那间又是刀光满楼,令人毛骨悚然。
一柄短刀,竟能幻出如此强盛的光芒来,实在是让酒客们目瞪口呆。
郭镰在楼板上,桌上桌下,忽进忽出,左躲右闪,连滚带爬,难看之极,但潘枝的刀就是伤不了他。
刀光突黯,郭镰一直腰,突然一个踉跄,连滚了十八滚。
刀光重现。
刀光中已有红影飞动。
是血!
郭镰的血!
郭镰怒吼道;“好狗日的你使毒!”
他的大腿上已中了一刀,流出来的血已变得紫黑,显然已中了剧毒。
潘枝冷冷一笑,短刀一闪即没。
他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
“用不着我杀你了,你已活不过今晚三更。”
他突然又长笑一声:“你死前,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让你死得瞑目。刚才你的那个小兄弟叫什么‘戏子’的,一定是真正的女人。”
郭镰厉吼一声,身子倒飞着撞出窗户,飞进了暴雨中。
雨狂,风骤。
第三章 狗洞内
郭镰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狗洞里,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千好万好,还是狗洞好啊!”
“狗洞”是他安身之地,原来名符其实是个狗洞。他在三年前发现这个洞后,稍加拾辍就据为己用了。不过小戏子来了之后,把狗洞拓宽挖深,打扫干净,又买了全套的家什,连锅碗瓢盆都弄齐备了。
虽然它已失去“狗洞”之实了,郭镰还是愿意叫它“狗洞。
他愿意这么叫,一来是因为叫惯了,不愿改口,二来么,人不能忘本。
一转眼,见到小戏子哭肿的眼睛和脸上挂着的泪珠,火一下又上来了:
“老子又没死,你哭什么?”
小戏子揩揩泪,眼中闪着欣喜的目光,但说出来的话也是恶狠狠的:“刚捡回来一条命,就狠人家。早晓得你这么可恶,人家才不救你呢!”
一边骂着,一边又将绞好的湿手巾敷在郭镰额头上,动作又轻快又温柔。
好体贴的人儿。
郭镰却偏偏不领他的情:“我死我的,谁让你救了?”
小戏子气得又哭了,举手想打,又停住:“看你受伤的份儿上,先寄下……这一下,呜呜……改日再打,你放心,呜呜……以后你就是死……死在我面前,我……我也不会救你了。”
“嗬,你当我稀罕你救?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天生百毒不侵才没死呢?你以为这是你的功劳?”
郭镰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
小戏子跳起身,直愣愣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跺脚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
一声呜咽,小戏子一扭头,捂着脸就往洞外跑。他奔跑时的姿式居然也全像了女人,真难为他怎么学的。
“不理我?不理我拉倒,我还省些呢!”
郭镰在他身后欢叫,但马上伤口又一阵剧痛,脑中一晕,又昏了过去。
郭镰终于还是醒了,醒过来就嚷嚷:“你不是不理我么,你不是走了吗?你又跑回来干什么?我不要你救我!”
小戏子一面给他喂药,一面恶声恶气地笑道:“我为什么走?这洞本来就是我的,我救你是为了让你马上好起来。只要你能走动路了,就马上给我滚出洞去。”
郭镰急咽下一口药,刚吼了一声“你——”,又是一勺药塞进了嘴里。
于是他只好不说话,乖乖地吃药,目的是为了吃完药之后,好好地骂小戏子一顿。
没想到刚咽下最后一口药,却被小戏子点了哑穴和昏睡穴,耳中只听到小戏子咯咯的脆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烂镰刀,你要天天都像现在这么乖就好了……”
“戏子。”
郭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他声音显得奇怪地低沉,好像有什么心事。
“干什么?”
小戏子的声音却很冲很凶,一副成心找碴的模样。
“雨停了?”
“三天前就停了,问这干吗?”
郭镰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喃喃道:“谢谢你救了我。”
小戏子转过脸,看着墙壁,不理他。
郭镰面有愧色,低声道:“我是说真的。”
小戏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道:“你别谢我。
我今儿才算认清了你是个什么人。伤一好,你马上给我滚!”
郭镰火冒三丈,大怒道:“这洞本来就是我的,你凭什么让我滚?应该是我让你滚。”
“哈!”小戏子一跃而起,两手叉腰骂道:“这洞怎么成了你的了,这洞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我买的?连你现在睡的床都是我买的,你想赶我走,没门儿!”
郭镰二话没说,一翻身就滚下床,摔到地上。
“洞是我的,东西你搬走,我不要,我就喜欢睡地上。”
伤口被牵动,一阵刺心的疼痛使他禁不住哆嗦起来,身子一下弯成了一只大虾米。
小戏子愣了一下,飞快地跪在他身边,抱起了他,尖叫道:“你要干什么呀?”
他的声音已岔了。
郭镰痛得毗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小戏子将他轻轻抱回床上,颤声道:“冤家,你就不能少气气我!”
正欲松手,郭镰却突然伸出右臂搂住了他的腰肢,一使劲,小戏子也倒在了床上,而且正压在郭镰身上。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小戏子吓得直叫,“你疯了?”
郭镰抱得紧紧的,就是不松手。
“潘枝说,你是个真正的女人。他是采花贼,总不会看错的,我有些相信他的话。”
小戏子气急败坏:“好人的话不听,听坏人的,我看你是越活越没出息了!我是不是男的,你还不晓得?”
“我还真不能肯定。”郭镰笑眯眯地道:“因为你许多事情都背着我,鬼鬼祟祟的,连上茅厕也不和我一起。
你一定是个女的。”
“你混蛋!”小戏子恨不能咬他几口:“快松手,这叫什么?”
郭镰冷笑:“我要验明正身。”
他猛一翻身,将小戏子压在身下,动作很利索,好像腿上的伤早已好了似的。
小戏子在拼命挣扎:“你胡说八道什么呀。快松手,再不放,我可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郭镰得意地大笑起来:“今儿一定要看看,你小子到底是男是女。是男的那算了;要是女的么,嘿嘿……”
“嘿嘿”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小戏子的膝盖正顶在了他的伤口上,痛得他一下嗥叫起来,手也松了。
小戏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好你个烂镰刀,这是人干的事吗?”
郭镰痛得直吸气:“戏子,戏子,饶了老子。戏子,饶了我吧。老子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
小戏子又抽了他两下,才气得哭出了声:
“你不是人,这么缺德,我真不理你了!”
说不理,就不理。
小戏子大哭着冲向洞口,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郭镰急叫道:“回来,回来!”
小戏子哭着喊道:“不……不理你,不理……你!”
“快回来,蝴蝶一定在外面找你呢!”
话音刚落,小戏子已惊呼一声,飞快地退了回来:
“你说什么?”
郭镰哼哼卿卿地道:“潘枝肯定在找你。”
小戏子面色大变:“潘枝找我?找我干什么?”
郭镰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小戏子连忙坐到床边,给他揉心口。
“快说呀,潘枝找我干什么?”
郭镰有气无力地道:“他说,你是……是个真正的……女人,要……要……”
“他敢!”
小戏子尖叫起来,却又惊恐万分地两手抱住了胸口。
“他敢!”十足的女人味儿!
郭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洞外已响起了怪声怪气的笑声:
“我有什么不敢的?在这个世上,还没有我老潘不敢做的事情呢。”
“潘枝!”
郭镰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
小戏子哑呼一声,一下钻进了郭镰怀里,两手将他抱得紧紧的。
如果小戏子不是女人,又何必如此惧怕潘枝呢?
第四章 危难时
大笑声中,潘枝悠闲地摇着洒金大扇,踱了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小戏子:
“我知道你是女人。”
小戏子吓得直往郭镰身上贴,尖声叫道:“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女人。”
潘枝仰天大笑:“不可能。你应该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鼻子最毒,眼睛最灵,从不失眼。你瞒不了我,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他微笑着道:“你若不是女人,怎么一见了我就往男人怀里钻呢?”
小戏子连忙松手,却又躲到郭镰背后,说话都结巴了:“我是戏子,演女人的,我不是……不是女的,不是真的……女的。
郭镰大吼道:“姓潘的,你给老子乖乖滚出去,否则老子告你个私闯民宅!”
“是你啊,你还没死?”潘枝似乎这才发现郭镰的存在:“难得,难得!”
“老子是属狗的,命大,死不了。”
郭镰居然在笑,虽然笑得很吃力。
他的额上已沁出了豆大的冷汗珠,他在拼命想办法。
很可惜,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想不出办法怎么办?
当然只有笑。
“死不了也好。”潘枝笑道:“我就让你呆在这里,好好欣赏一下我是如何采花的。你要知道,这种机会是十分难得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会把握啊!”
小戏子已经快晕过去了:“烂镰刀,你还不快救我,你再不动手把这人打出去,我,我就……”
郭镰怒道:“你又不是女的,他采个屁花!老子凭什么要救你?”
实际上他现在这个模样,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救人呢?
可小戏子却已忘了这一点,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好,你就这么狠心,算人家白认得你了!”
潘枝笑哈哈地打量着他们,叹着气道:“郭镰,你小子真是傻到姥姥家了,明明守着个漂亮姐儿,竟然不大占其便宜,可叹啊,可叹!”
郭镰也叹气:“实不相瞒,我也直在怀疑这件事。正好你来了,帮我验证一下也好!”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没良心没天理的混账话来。
小戏子气得怔了一下,突然狠狠一拳,砸在了郭镰的背上。
郭镰一声痛叫,被砸得往前一扑,滚下床来,正滚向潘枝。
两道白光从他袖中飞出。
潘枝一声冷笑,鬼魅般退到了洞口。
“好心计!”
白光掠过,直钉入洞壁,深没及柄。
潘枝若不是闪得快,这两把飞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郭镰抬起头,喘着气,苦笑道:“很可惜,奈何不了你。”
潘枝点点头:“你未受伤时,全力相搏,尚且不是我的对手,区区小技,又能奈我何。”
他很认真地叹了口气:“你还是认命吧!”
小戏子已经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扑到郭镰身边,扶住了他,哭道:“我不该打你,不该……”
郭镰强忍住涌到咽喉的一口血,怒道:“好了好了,哭什么?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难怪人家当你是女人。”
潘枝指正道:“不对,‘他’的确是女人。”
小戏子猛一扭头,凄厉地瞪着潘枝,尖声叫道:“淫赋,我饶不了你!”
“哈哈,”潘枝笑得开心极了,“本人采花无数,能有三两下床上功夫的女人可没碰上几个。你饶不了我,功夫肯定是差不了,希望待会儿不要让我失望啰!”
小戏子挺身而起,叫道:“淫贼,今天要不杀了你,我就不姓胡!”
潘枝却斯斯文文地一拱手,柔声道:“原来是胡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郭镰喘道:“戏子,我缠住他,你有机会就逃。我看这小子是失心疯了,连男女都分不清。你不用管我,我死不了。”
潘枝皱起了眉头:“我要你缠我干什么?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喜好男风的。”
小戏子突然间却变得很冷静了。他冷笑着对潘枝道:
“你少张狂,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潘枝眉花眼笑,好像全身骨头一下轻了三斤似的。
郭镰蓦地大吼一声,身子平地弹起半空,横着撞向潘枝:
“老子残了你!”
他竟以自己粗壮的身躯当武器,摆明了是要拼命。
拼得自己一死,也要废了潘枝。
他的全身已都是空门。潘枝只要出刀,一定可以狠狠扎入他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但潘枝自己也势必被他的身躯撞中,不死也得重伤吐血。而重伤后的潘枝,绝对应付不了小戏子的搏杀。
小戏子的武功如何,潘枝知道。单是小戏子在酒楼上跃出窗户的轻功,就不比潘枝差。
潘枝只有退。
身后就是门。他这一退,就退出了狗洞。
郭镰的身上,却中了他后退时发出的四枚毒针。剧痛之中,收势不住,身子直撞上洞口的一块大石,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大石破裂。
小戏子惊天动地地悲呼一声,抢了过去,抱住了已经昏死过去的郭镰。
“烂镰刀,是我害了你,是我不好……”
他一面抚着郭镰嘴角上的血,一面近乎疯狂地悲嘶着:“烂镰刀,烂镰刀你醒醒,醒醒啊……”
潘枝朗笑:“哭也没有用。他已中了我的毒针,就是神仙也活不了啦!”
小戏子倏地一抬头,恶狠一般地盯着潘枝:“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潘枝一怔,似乎没到小戏子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活得很滋润,怎么会寻短见?”
“那就把解药交出来。”小戏子坚定地伸出右手:“否则我让你马上就死。”
潘枝蛮有趣地笑道:“据我所知,世上好像还没有一个人能杀死我。”
小戏子冷笑:“或许我可以。”
他放下郭镰,不无幽怨地看了看他然后转向潘枝,冷冷道:“让我见识见识你的三十八招狂刀。”
潘枝突然打了个冷颇,眼中现出极其惊恐的神色: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刀法叫狂刀?”
小戏子冷笑:“我告诉过你,我姓胡。”
“天下姓胡的人很多。”
“我是天目山里的。”
潘枝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胡……胡不喜……是你什……什么人?”
他的脸色已经发青,双手似也已在颤抖。
“你认命吧!”
小戏子似已不愿多说,脚尖一点,已经飘絮般到了潘枝身边。
“太清玄功!”
潘枝厉叫一声,闪电般向后退,手心里银光闪闪。
两蓬银针,铺天盖地射向小戏子,如暴雨,如飞花。
小戏子的身子本已在空中,突然间又拔高了两丈有余。
银针走空。
小戏子一声尖啸,如苍鹰般扑了下来。
潘枝仍然只有退,除此而外,他无法可想。
可小戏子却如附骨之蛆,紧紧钉牢了他,两手如穿花蛱蝶般舞动,招招不离潘枝的周身大穴。
潘枝越打越是心惊,突地嗥叫一声,扬袖一抖。
两片淡淡的红雾喷出,罩向小戏子。
小戏子飞快地倒退回郭镰身边,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那是潘枝阴毒可怖的迷药中的一种,名叫“红粉佳人”,淫毒无比。
一阵风吹过,红雾消散,潘枝也早已失去了踪影。
小戏子捏紧拳头,大叫道:“姓潘的,总有一天,我要活活剐了你!”
“你要活活剐了谁?”身后突然有一声脆笑响起:“那么狠心干什么?”
小戏子惊得猛一转头。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正俏生生地立在郭镰身边,娇笑着看着小戏子。
前面那个似是小姐,约摸十六七岁,却已生得很成熟了,胸脯高高的,腰儿细细软软的,令人神移。
后面的女人则已有二十五六,身材修长匀称,诱人之极,看模样是少女的婢女。
小戏子怔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嘴也傻乎乎地张开了。
少女脸儿一红,低下眼睛,狠狠啐了一口:“没见过女人是怎么着?”
婢女却已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不住地用水汪汪的媚眼膘向小戏子。
的确,天下的男人,能长到小戏子这么标致的,实在屈指可数,也难怪她们又是脸红又是飞媚眼儿了。
小戏子惊醒似地“啊”了一声,道:“两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到的,到这儿来干什么?”
少女一下沉下脸,不屑地撇撇嘴儿道:“你管得着吗?”
小戏子也马上放脸:“怎么了你?这狗洞本就是我们的地盘,不让你们站这儿还不行吗?”
“狗洞?”
两个女人看看洞口,又看看小戏子和地上昏死的郭镰,吃吃笑了起来:“原来是狗洞。”
小戏子脸都气白了:“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请你们赶紧走开,我还要救人呢。”
他不敢再耽搁,一把抄起郭镰,走进了洞里。
少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人真怪,明明是人住的地方,却偏偏要叫‘狗洞’。真笑死我了。”
婢女也笑弯了腰,大声道:“也许有人愿意当狗也未可知。”
“是呀,世上就有一些人,当人当腻了,就想当狗。”
她们的声音很脆很亮,显然是说给小戏子听的。
洞里却没人答腔。看来狗洞主人正忙于救人,不愿搭理她们。
少女揉揉眼睛,叹了口气:“小红啊——”
婢女马上应声:“干什么?”
“你看狗洞的漂亮主人能不能解潘枝的独门奇毒?”
“当然解不了,否则还要我们唐门干什么?”
“那地上那个傻小子不就没命了么?”
“管他呢。他的朋友跟条疯狗似的乱嚷嚷,一点也不懂礼数。”
“小红啊,只要人家肯认错,我看还是帮帮他吧。”
话音刚落,小戏子已经闪到了她们面前、深深一揖,差点没五体投地:“两位既是唐门中人,还请相助在下则个。”
第五章 意料外
少女进了狗洞,用很挑剔的目光四下扫了扫,眉头好看地皱了起来:
“真乱!”
小戏子赔着小心:“没办法,男人就是这样的。”
少女没理他,慢悠悠地走到小戏子的床边坐了下来,曼声道:“小红啊——”
小红忙一躬身:“小红在。”
少女抬起右手,用小指优美地指一指郭镰:“你给他解毒吧。”。
小红笑盈盈地哎了一声,先对小戏子点点头,坐到了郭镰身边。
她的眉头一下子也皱了起来。
小戏子吓得血都凉了:“是不是……没戏了?”
小红一扭头:“哪里有水?”
“要……要水干什么?”
“脏兮兮的,让人家怎么下得了手?打些水来,先把他洗干净再说。”
听她的口气,好像救人跟吃桃子似的,还得先洗干净了再吃。
小戏子惊魂稍定,咬牙道:“救人就救人,哪儿来的那么多臭规矩?你把解药喂给他吃不就行了?”
小红媚媚地瞟了他一眼,甜甜一笑:“这小子身上中了四根毒针,不洗干净,怎么取针敷药?”
小戏子苦笑:“好好好,我去打水,我去打水还不行吗?”抄起洞门后面的两只木桶就往外跑。
“请两位暂时回避一下怎么样?”
小戏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少女,又看看小红。
他很想笑,但努力扳着脸。
“为什么呀?”
少女嘻嘻而笑,好像真的还很天真,什么都不懂。
但她的脸儿分明已经通红。
小戏子点点头,解释道:“我要给他洗澡。”
少女大眼睛一闪一闪的:“那又怎么样?”
小戏子微笑:“难得你们不怕羞,愿意看陌生男人洗澡。到底是大家闺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医者父母心。”小红失笑:“我们救他,就等于是他的父母,又干吗要回避呢?”
“好好好,父母心父母心。”小戏子摇头苦笑:“冠冕堂皇的理由还真不少。你们要看就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其实小戏子的脸也早已飞红。
他猛一转身,伸手抓郭镰的裤带,笑道:“要看就干脆坐近些,让你们看个痛快好。”
少女吓得尖叫一声,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小红也红着脸啐了小戏子一口:“没正经的!”惶惶然夺门而逃。
小戏子在她们身后脆笑起来,笑得欢畅之极。
少女在洞外石上坐着,双眉紧颦,心事重重的。
小红突然笑着问了一句:“小姐,你看刚才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少女似乎吓了一跳:“谁怎么样?”
小红抿着嘴儿笑了一笑,道:“刚才那个给人洗澡,而小姐又不愿意出来,想陪着的那个小伙子呀!”
少女白了她一眼:“油头粉面,一副娘娘腔。能怎么样?”
看来她对小戏子很反感,至少是没什么好感。
“他的武功好像很不错,连潘枝都只有逃跑的份儿。”
小红还是在唠叨“除了原来的长安公子沈飞花之外,还有谁能办到这一点呢?”
少女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不许胡说。他算什么,敢跟沈飞花比?”
小红住口,关切而又不无伤感地看着少女。
少女忍不住叫起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也没花。”
小红叹了口气,轻声道:“小姐的心思,我晓得。”
“我有什么心思?你又晓得什么了?”少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看就要歇斯底里大发作。
“人已经……不在了,小姐你又何苦总……”小红干脆捅破了窗户纸。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小姐那天为什么不搬花,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横,为什么问自己“黑月亮”的事。
因为那天早上,小姐听说了长安公子的死讯。
而小姐又是从十一岁起,就一直暗恋着那个从未谋面的长安公子沈飞花。
这件事是小姐心中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她的贴身婢女小红。
而且小红也知道,小姐这次出门,名为散散心,实际上是为了寻找杀害沈飞花的凶手,为她心中的恋人报仇。
少女一下捂住脸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得双肩乱颤,头发都摇散了。
小戏子在洞中叫了起来:“洗好了,进来吧。”
郭镰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谁救了老子?谁救的老子跟他没完!”
小戏子好感动好感动地俯视着他的面庞,一言不发,眼中的泪珠儿不断线地往下掉。
郭镰却已气急:“我怎么洗澡了?谁给老子洗的澡,咹?
谁敢不经老子同意就给老子洗澡?哼哼,竟敢偷看我的‘玉体’,这还了得。”
小戏子还是不说话,看得有些发痴发呆了。
洗过澡之后的郭镰一下白净多了。面上原来三寸厚的泥污洗去,露出了英俊的面容,英俊得让小戏子有些吃惊了。
郭镰被看得脸上发烧,心里发毛:“你……你要干什么?”
着他的那神情,好像害怕小戏子会强奸他似的。
小戏子睫毛一颤,低下了眼睛,脸儿一下也红透了:“是……是我给你洗的澡,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看了我的玉体?”
“看了,都看了,又怎么样?”
小戏子的下巴竟已快勾到胸口了,一双手也在轻轻颤抖。
可郭镰却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无限伤心地长叹一声,道:“看来老子的一番心思是白费了。”
小戏子噘着嘴儿不答腔,脸红红的好可爱。
郭镰苦笑道:“说起来真不怕你笑话,我早就怀疑你是女的。潘枝这一闹,我就真以为你是女的。”
他促狭地眨眨眼睛,苦着脸道:“其实我对你一直都有不轨之心……”
小戏子一怔,气得拧了他一把:“放屁!你少消遣我。”
“现在好了,你能给我洗澡,就说明你真不是女人,我也没劲儿了。”郭镰很沉痛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样一来,咱俩日后也就干脆多了。都是男人,什么事都方便。”
小戏子牙齿咬得咯咯响,看样子一下能咬下他半个头来:
“你真的一直在这么算计我?”
郭镰大笑:“那当然,要不我收留你干什么?你以为我犯病了?”
“啪”,一声脆响。
郭镰的脸上一下浮起了五道血痕。
小戏子哆嗦着站起身,戟指怒骂:“你竟是这么卑鄙、无耻、下流……”
“你打我?”郭镰扬跳起身,但全身剧痛,只好躺着干气:
“你打老子你打老子……”
“打你?打你还是轻的!”
小戏子一扑而上,又抓又咬,全然一副泼妇形象。
两人刹那间剧烈地扭打起来,打得惊天动地:从床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到床下。狗洞里的什物全都遭了殃:锅翻了,碗破了,桌子倒了,连桌板都掀到了一边。
小戏子已经全然忘记了郭镰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而郭镰自己似乎也已忘记了这一点。
他们全心全意地扭打着,毫不退让。
终于,泼皮无赖式的战斗结束了。郭镰死狗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小戏子却得意地从他身上跳起来,叉着腰骂道:“看你还敢不敢起坏心。哼哼,不给你个厉害瞧瞧,你也不晓得我的厉害。”
可他自己也已被折腾得鼻青脸肿。
郭镰比他更惨,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小戏子这时似乎也已感觉到自己脸上火烧火燎地痛,火气更大,狠狠踢了郭镰一脚:
“是好汉子站起来,别装死狗。”
若在乎时,这一脚能踢得郭镰将小戏子骂上三天三夜。可这会儿,郭镰一点声息也没有。
小戏子更怒,又扑上去,骑在他身上,啪啪两个耳光打过,揪起郭镰的衣领,正欲喝骂却突然呆住了。
他这时才想起来,原来郭镰是个重伤未愈的伤号,而郭镰的伤却是由于救他引起的。
“天哪!”小戏子低声惊呼:“我都干了些什么呀!”
他哆嗦着伸手摸摸郭镰的鼻孔,发现郭镰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小戏子又是一呆,旋即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大哭道:
“我真该死,真该死!”
他猛地跳起来,满地乱翻,想找治伤的药。可刚才这一架已打得洞里一塌糊涂,一时半会又哪里找得到。
找了一圈没找到,小戏子只好又回到郭镰身边,又是掐人中输内力,又是推宫活血的,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郭镰的脉息已越来越微弱,脸色也渐渐发青发灰,眼瞅着就要没救了。
小戏了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下,马上俯到他身上,嘴对嘴进行人工呼吸。
这一招果然管用,不多会儿工夫,郭镰便已悠悠醒转,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戏子一下软倒在他怀里,又哭又笑的:“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太上老君显灵,你总算醒了……”
郭镰眨眨眼睛,困难地笑了一下,喃喃骂道:“他妈的,这像什么样子,我看你小子实在有点不正常。”
“是我不好,呜呜……是我不好,你要不高兴,打我两下子好了。”
小戏子闭上眼睛,把脸凑了上去,梨花带雨般的脸儿简直就要触到郭镰嘴唇上了。
“干什么干什么?”郭镰杀猪般大叫起来,中气十足:“刚才还没亲够?还想我亲你?”
小戏子猛地一颤,一下睁开了眼睛:“你……你是装死?”
“那是小意思啰!”郭镰笑得开心极了:“只是没想到你真的肯亲我。啧啧,味道不错,嘴唇还香喷喷的。”
说着又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声,无限惋惜地道:“可惜你是男人。”
小戏子嗷地尖叫起来,坐起来,两手如风,连抽了郭镰十八个耳光。直到把郭镰打成了猪八戒,才跃起身哭骂道:“你不得好死!我要再理你,我不是人!”
说着又飞起一脚,将郭镰踢得满地乱滚,一扭身,捂着脸就冲了出去。
黄昏时分,郭镰才缓过劲儿来,支撑着爬起身,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咳嗽一声,吐出满嘴血沫,苦笑道:“玩笑开得太大了,小狗日的受不了啦。妈的,手真狠,还真打啊!”
摇摇晃晃走到水缸边,自起一瓢,浇在头上,抖了抖满头满脸的水珠,才又舀一瓢正欲往嘴里倒,却听到洞外小戏子的一声厉叫,吓得手一抖,瓢都扔了。
小戏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就往郭镰背后躲:
“烂镰刀,不好了,潘枝……来了……”
郭镰抬头一看,潘枝已立在洞内,黑乎乎的看不清面容。
“你又来干什么?我们这里没有女人!”
潘枝沉默。
郭镰怒气勃发,一冲而上,劈面就是一拳。
潘枝不闪不躲,一声未吭地仰天倒下了。
郭镰一招得手,马上后跃,护在小戏子前面,大喝道:
“快滚,再不滚老子真要发火了!”
潘枝没动弹。
郭镰倒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轻易地击中播枝一拳,而且还把潘枝打得不能动弹。
潘枝的武功他领教过,比自己强一些。怎么被自己一拳击倒呢?
潘枝居然没有出手,甚至连闪避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不可思议。
小戏子还在发抖:“再补一拳一脚,不能放过他!”
郭镰气得冷笑:“补什么,死人一个,用不着我打。”
小戏子又颤一下:“死了?你一拳就把他打死了?”
郭镰气哼哼地址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道:“拉拉扯扯于什么?……早有人把他打死啦!”
小戏子尖叫起来:“放屁!我明明见他追我,还说了许多……许多怪话的。”
“你说说,他要没死,我刚才那一拳能不能打倒他?”郭镰不耐烦地道:“少罗嗦。点灯,让老子看个清楚。”
小戏子哑然,迟疑了一下,才划亮火折子,点亮了油灯,颤抖着递给郭镰:
“你……你去,你去看……”
郭镰又冷笑:“好大的胆子,佩服,佩服!”接过油灯,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半晌,没说话。
“喂,死……死了没……没有?”小戏子躲得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
郭镰没吭声,又蹲着看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喃喃咕哝着什么。
“你说什么?”小戏子胆子大了好些。
郭镰看了看他,沉声道:
“黑月亮。”
第六章 故人来
潘枝的确在郭镰出拳之前就已经死了,郭镰在他的额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印迹。也就是这个印迹要了潘枝的命。
那是一个弯弯的新月形的痕迹,嵌入很深,显然是被人硬打上去的。
而让郭镰怀疑到“黑月亮”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痕迹是墨黑的,黑得发亮。
这是不是黑月亮?
郭镰看看小戏子,小戏子看看郭镰。
然后小戏子就扁了扁嘴:“我……我怕。”
郭镰拍拍他肩膀,沉着脸没说话。
潘枝的尸体埋进了坑里,小戏子才觉得心里好过多了。
坟头上,郭镰插了一个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段别出心裁的话:
“采花名贼蝴蝶潘枝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死于黑月亮之下,特立此牌,以儆效尤。郭镰、小戏子谨立。”
郭镰满意地搓搓手,欣赏着这段文字,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列为当代文章大家了。
他斜着眼睛看看小戏子,问道:“怎么样?”
小戏子已经从惊恐之中镇定下来了:“什么怎么样?”
“潘枝的墓碑啊,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段话写得很漂亮?”
小戏子撇嘴:“漂亮个屁!文没文法,字没章法,你还好意思说。”
郭镰瞪眼:“换了你试试?你要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老子给你磕头。”
只要看到郭镰生气,小戏子就总是很开心:“我要你给我磕头干什么?你又不是我儿子。”
郭镰双脚一跳,正想大骂,但摸摸肿起的脸,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这当口打是打不过小戏子的。既然打不过,只好挨骂。
小戏子悠闲地扭扭腰,笑道:“喂,你这个牌子最好不要立。我这是正告你。”
郭镰气得直哼哼:“我不怕人笑话我字不好,我就要立,你管得着吗?”
小戏子不笑了,很认真地道:“你要立了这个牌子,保准从现在起,没一刻安生日子好过。”
郭镰有些恍然:“你是说‘黑月亮’这三个字?”
小戏子点点头:“你想想看,牌子一立,是不是整个武林都会被惊动?咱们哪里还有地方安身呢?”
郭镰也只好点头,但马上又摇头:“老子本来就没想过要过安生日子。你要是怕事,给老子滚,狗洞主人是我!”
“滚就滚,你当我还……还理你。”小戏子突然想起下午自己发过的誓,拔脚就跑。
郭镰得意地哈哈笑起来:“你下午还说再理我不是人的,哈哈,这次你还不认账吗?”
小戏子跑了没多久,就听得郭镰在背后急叫起来:“戏子,快回来!”
小戏子只好站住,慢慢往回走,一声不吭。
郭镰见他走近,冷笑道:“你就是要滚,也要等明天早晨再说。你想想,潘枝一直追着你进洞,黑月亮杀他的时间应该很短。或许那人就在洞边。”
小戏子颤了一下,咬着嘴唇,惊恐地看着他。
“你现在出去不太安全,还是先在洞里住一晚上,”郭镰慢吞吞地边说边笑:“然后你一早就滚。”
一连三天,没人上狗洞找麻烦,小戏子却真的“滚”了,滚得连影儿都没了。
狗洞里冷清得让郭镰发疯:“狗日的小戏子,你再不回来,老子真要骂你祖宗三代了。”
又骂武林中人:“小狗日的一个也不来找老子的麻烦,难道牌子就白立了吗?老子真是倒霉,碰到这些瞎子!”
正骂得开心,听有人减开了:“请问郭施主是否在洞中?”
有和尚找来了,看来前景不错。
郭镰乐得心花怒放:“来了来了来了,马上就来!”
洞外喊话的是两个极老极老的和尚,老得连胡子都不会再长了,眉毛也已快掉光,脸色也灰灰黄黄的。
这两个老和尚实在是老得不能再老了,看样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圆寂”。
郭镰不觉有些失望:“两位大师,找在下有什么事情吗?”
个儿较高的老和尚合十道:“老纳空灵,这是敞师弟空山。
敢问小施主可是姓郭?”
郭镰抱手还礼,居然不失礼数,很是得体:“姓名不过记号,大师何必着相?那木牌是我立的,大师此来,想必是因为‘黑月亮’这三个字吧?”
两个老和尚的眼中,突然都射出了锐利的寒光,冷得让郭镰禁不住想打寒战。
空山大声道:“不错,小施主的确是个爽快人。请问小施主,黑月亮现在何处?”
郭镰一怔:“大师原来晓得黑月亮是一个人的名字?”
空山一愣:“莫非施主不知吗?”
“噢,我原来也猜‘黑月亮’是一个人的名字,现在从大师处得到了证实。”郭镰笑眯眯地看看空山,又看看空灵,道:
“看来大师和黑月亮颇有些渊源吧?”
空灵低声念了一句佛号,道:“小施主不要绕弯子了,请告诉老衲黑月亮的下落。”
“我不知道。”郭镰实话实说:“我原先连黑月亮是什么都不知道。”
空山似已有些急躁了,态度也不太友好:“那么施主又怎么能认为潘枝就是黑月亮杀的呢?”
郭镰一般不跟老人生气,他不在乎空山的态度。他只是叹气:
“猜的。”
这次连空灵都有些不高兴了:“施主如此猜测,总该有什么根据吧?”
“潘枝的额上,有一个弯月形的黑印,很深,很像是弯弯的月亮。”郭镰还是在叹气摇头:“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刨坟看看去。我就不奉陪了,看一个被自己埋掉的尸体实在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两个老和尚彼此相望一眼,都点点头:“看来的确是他。”
“是谁?”郭镰急问:“黑月亮是谁?”
两个老和尚并不回答,只深深一躬,转身飘然而去,竟似凌空虚步一般,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郭镰只有傻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干生气没办法。他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转身回洞,开始琢磨怎么打发这穷极无聊的时光。
刚走到门口,背后又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这位兄台,请留步。”
“看看,要不来都不来,要来一块儿来,真会凑热闹。”郭镰苦笑笑,但劲头又上来了。
甭管来人是谁,有人总比没人强。
来人是个带着小书僮的书生,英俊潇洒又文质彬彬,一看就知道是位饱学才子,志诚君子。
很可惜,郭镰对读书人向来头疼。他倒是觉得书生背后那个傲气十足的小书僮挺有意思,很对自己的脾气。
书生到了面前,深施一礼:“兄台可是姓郭?”
“正是你郭爷爷!”郭镰双手叉腰,眼珠子火爆爆地瞪着小书僮。
果然,书生没生气,小书僮却火冒三丈:“好小子,真够狂啊!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相公是什么人,就敢放肆!”
郭镰两眼望天,嘿嘿冷笑:“这个世上不容人撒野的人都不是好人,属官府、兵痞、土匪、土豪之流。”
小书僮一打袖子,就想上前教训郭镰:“好兔崽子,敢以下犯上,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书生回头叱道:“墨雨,不许无礼!”又转向郭镰,微笑道:“郭兄不必与下人斗气,请看小可薄面,饶了他吧!”
郭镰早已气极:“放屁!他骂老子是兔崽子,这多难听,难道老子的老子是兔子?不行,老子饶不了他!”
书生面上一寒:“郭兄说话,最好用一些比较干净的词。
要知道人须先敬重别人,别人才会敬重你自己。”
郭镰跳脚大骂:“更是放屁!我不要别人尊敬我,我要别人尊敬我干什么?”
书生微微一笑,后返几步,道:“墨雨,你给我教训教训他。”
墨雨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得到命令,一冲而上,拳势刚猛之极。
郭镰二话不说,举手相迎,两人一来一往地斗了起来。
转眼就是十几个照面,两人居然不分上下。
郭镰万万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书僮,功夫居然还很不错,当下和身扑上,胸口中了两拳,却将墨雨抱住,扭打起来。
这一来郭镰大占上风,平日与小戏子扭打积累起来的丰富经验使小书僮大叫其苦,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书生皱着眉头,苦笑着看着这两个活宝,叱道:“墨雨,打不过就认输。千万不要硬撑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郭镰跳起身,大笑道:“你服不服老子?”
墨雨一骨碌爬起来,大骂道:“服你个屁,打不过就耍赖。”
书生喝道:“墨雨,你记着,只有傻瓜在打了败仗之后还嘴硬。”
墨雨气愤地瞪着郭镰,不出声了。
书生微笑着对郭镰道:“怎么样?小可已经充分满足了郭兄想找碴打架的愿望,现在是不是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黑月亮的事情呢?”
郭镰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子想找人打架?”
“枯居洞中,百无聊赖,这种心情小可自能理解,这种行动小可也能原谅。”书生宽容地笑笑,不介意他自称“老子”。
郭镰有些泄气了,让人着穿了心思,就如同被人剥光了衣裳,总令人感到不自在。
“你想问黑月亮的事情?”他懒洋洋地坐了下来,没精打采地道:“好吧,待老子从头细细道来。”
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从头到尾细细地叙述了一遍。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书生面前,他没法不说出实话来。
人家就好像是一座山峰,任他如何折腾,都不能犯人分毫。
在书生清华高贵的气质面前,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了。
书生沉吟半晌,才喃喃道:“看来黑月亮真的是指一个人,他会是谁呢?”
“是沈飞花的仇人,同时又是潘枝的仇人。”郭镰道:“只可惜,这么一个人是找不到的。”
因为长安公于沈飞花没有仇人,而蝴蝶潘枝的仇人却遍天下。
书生叹息:“不错,这么一个人是找不到的。”
第七章 醋缸沿
郭镰奇怪地瞪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冷笑道:“你们怎么不打招呼就闯进洞里来?难道你们一点都不晓得尊敬本洞主人,不知道害臊吗?”
小红笑哈哈地道:“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一个狗洞的主人,凭什么让咱们尊敬你?”
少女更是娇笑连连:“狗洞主人,不晓得是不是也是一条恶狗。”
两女一阵清脆动听的笑声,笑得满洞皆春。
郭镰等她们笑完了,才微笑道:“好说,老子就是一条恶狗,请问,两条漂亮的母狗找我这条凶恶的公狗干什么?”
少女的脸一下拉长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放屁!”
郭镰急忙躲闪,却不知怎的偏偏没躲开,脸上重重挨了一下,又脆又痛。
他有些惊讶地看看少女:“你能打中我?”
少女面上又回复了娇美的笑容:“看你还老实不老实。小红,问他话。”说完顾自走到小戏子床边坐下了。
郭镰突然感到了耻辱:“妈的什么人都能打老子,什么地方都不打偏要打脸。”
小红笑得花枝乱颤:“郭镰,你别不知好歹。你上次中了潘枝的毒,要是我们小姐不在,你早死了。”
郭镰愣了,看看小红,又看看少女,突然发狠似地吼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救老子?老子让你们救了吗?”
两女都失笑:“天下真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今儿总算见识了。”
“老子是恶狗,不是人。”郭镰的火气又很快消了,叹了口气,道:“好了,老子的恩人来了,没脾气,有什么气先忍着吧。
少女明媚的大眼睛膘向郭镰,只一闪,又移了开去。
小红却高兴得飞了好几个媚眼:“这还像句人话。我问你,潘枝和黑月亮是怎么回事?”
“那个书生是‘天目布衣’江乐君,长安公子的至交好友。”小红听完郭镰的“汇报”,点点头道:“两个老和尚是齐云山妙严寺的‘齐云二神憎’,和长安公子是方外之交。”
少女冷冰冰地一笑:“咱们去找老和尚去,他们肯定和黑月亮有关系。”
她要去找杀害长安公子的凶手,为单恋了数年的心上人报仇雪恨。
小红叹了口气,站起身,随着少女走到洞口,又转头问道:“你的同伴呢?”
郭镰苦笑:“走啦,看不上老子这个狗洞,外头享福去啦。
妈的,一去三天也不回来,闷死我了。”
小红抿嘴儿一笑:“我敢打赌,你马上就能见到小戏子。”
果然,两女走了不到顿饭时辰,小戏子就冲了进来。怒气冲冲地道:“那两个丫头来干什么?干吗呆那么长时间?她们出去的时候干吗睑上笑眯眯的?”
郭镰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有人说话,没看见有人进来。他正笑眯眯地烤着一只叫化鸡,忙得不亦乐乎。
“我问你话哪,你听见没有?”小戏子的拳头又已攥了起来,眼中怒火汹涌。
“啊——真香!”郭镰凑到鸡的封泥土闻了闻,赞道:“好久没吃过这么肥的鸡了。狗日的小戏子就没有这么好的手艺,唉,看来什么事情,都还是自己动手做才好啊。”
小戏子气得围着火堆乱转:“好、好、好,你气我,你气我……”
郭镰取了鸡,拍开封泥,扯下一条鸡腿,吃了起来。一大口鸡肉下肚,舒服得仰天打了个饱嗝,叫道:“小狗日的没福气哟,这几日也不知死了哪里去了。唉,想他于什么,人家根本不愿理我哟!”
小戏子已经停止了转悠,恶狠狠地盯着郭镰手中的鸡,像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郭镰满足地摸摸肚子,用无限温柔、无限神往的声音道:
“刚跟两个美貌的小娘子风流了一把,累得够呛,正好补一补。”
小戏子一呆,旋即尖声冷笑道:“想得美,人家是唐门二小姐,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狗洞主人?”
“说也怪呀,”郭镰怡然:“老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两个小娘子会来这一手,嘿嘿,那滋味……啧啧,啧啧……”
小戏子突发怒,冲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鸡,狠命地扔出了洞口,尖叫道: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郭镰一面孔的迷惑不解:“咦,这么肥的一只鸡,怎么转眼就没了?嗯,看来老子真是饿急眼了,连骨头都吞下去了。”
“只有狗才吃骨头!”小戏子揪住他耳朵,使劲把他扯了起来:“你是狗,不是人!”
“有人在拉我耳朵,奇怪!”郭镰耳朵虽痛,嘴上还是很硬:“这就邪门了。哪来的人?”
小戏子一松手,往地上一坐,呜呜地哭了起来,伤心欲绝地捂着脸。
这下郭镰该“看见”他了,也该发火了:“滚出去。我这狗洞,不收留你这种娘娘腔的男人!”
小戏子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郭镰更气了:“动不动就哭,像什么样子,哪天你不哭了,我就再收你。”
小戏子突然止住哭,站起来,摸出一块粉红的小手帕拭拭泪,呜咽道:“我不哭了。”
郭镰吃惊地瞪着他,简直想不明白小戏子什么时候转性儿了,这么乖。
但无论如何,小戏子回来了,他总是高兴的:“算了算了,你叛洞的行为,本狗洞主人不再追究。现在你去把鸡拣回来,洗洗,老子还饿着呢!”
小戏子嫣然一笑,变戏法似地从身上摸出一大壶酒和一大包下酒菜:“二斤高梁,赚头、顺风、猪尾巴……”
赚头就是猪的舌头,顺风就是猪耳朵,再加上猪尾巴都是下酒的好菜。
看来,有个娘娘胜的同伴有时候也不错。
郭镰有些得意了,搓援手道:“好好,坐坐,请请请。”自己坐下大吃起来。
小戏子的举动,当然是属于“负荆请罪’”一类。郭镰觉得很高兴,自己毕竟还是狗洞的主人啊。
小戏子看着郭镰吃,面上珠泪未收,已笑得又俏又甜。
“好吃不好吃?”
“呜……好吃。”郭镰含糊不清地应着。
“还想吃不想吃?”
“想吃。”
“我每天给你买酒,做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好、好。”
郭镰正吃得高兴,喝得痛快,当然小戏子说什么是什么。
小戏子的眼光闪烁了好几下:“可是,你必须从此不跟唐门那两个女人来往。”
郭镰正想说好,一想又觉有些不对,瞪眼问道:“为什么?”
小戏子扭头嗔道:“不为什么。你只说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郭镰怒道。“那么美的小姐们,又是她们自己送上门来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跟她们……好?”
“不许就是不许!”小戏子又尖叫起来,拳头乱挥:“不许,不许!”
“你又不是我老婆,吃什么干醋?”郭镰气急败坏,好像那两个女人真跟他好过似的。
小戏子跳了起来,涨红着脸,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因为……因为我喜欢她们!”
郭镰呆住了,一口酒没咽下,呛得他直咳嗽:“咳咳……
你怎么……不早说?咳咳……我也不……不会……”
小戏子傲地叫了起来:“你真跟她们……那个了?”
“没有啊。”郭镰急着表白:“我这么个……咳咳……熊样儿,谁家姑娘瞧上老子,咳咳……那才算是瞎了十八代祖宗的眼,丢了十八代祖宗的脸……”
“啪!”一个耳光。
“你敢骂……”小戏子气得哆哆啸啸:“骂你自己?不许你这么自轻自贱。我问你,到底有没有……那个?”
郭镰只差打拱作揖了:“小祖宗,你饶了我吧,你还不晓得老子的臭脾气?没事就给嘴过年呗。”
小戏子松开揪着他耳朵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我不该打你……”
郭镰也显得挺难为情的:“说真的,两个小美人都让人动心,不过人家看不上我。我早该想到人家是来找你的,你比老子漂亮多了。”说着说着又生气起来:“妈的,凭什么看上你这个娘娘腔十足的家伙,就看不上我呢?难道老子不算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材吗?”
小戏子嘻嘻直笑:“就是。她们没看上你,真算是瞎了眼。”
看他那得意的神情,仿佛不是他看上人家,而是人家看上他似的。
郭镰连喝酒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只觉得很泄气,很难为情,心里很窝火。
虽然他也为小戏子高兴,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突然发狠似地喊了一句:“狗——日的!老子要找一个老婆,比她们漂亮得多,温柔得多,好得多得多!”
小戏子先是吓了一大跳,但马上就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
郭镰想了想,也放声大笑起来。
洞外居然也有人脆声娇笑起来,笑得比小戏子还动听。
洞里笑声立寂。
“也不知道害臊,背后打人家的主意。”
“小红啊,对在背后讲人家闲话的人,咱们该怎么办?”
“先老大的耳刮子打,再敲断他的狗腿。”
“不行啊,你不心疼,可有人心疼啊。”
“那就不理他。”
“不理也不行啊,不理我心里有气。”
“那可怎么办呀?我可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了。有一只醋缸已经打破沿儿了,我不敢惹呀!”
“你真笨呀,不会去找只狗腿,炖好了吃呀!”
郭镰忙推小戏子:“还不快追上去?”
小戏子的脸早已红了,扭扭怩怩地道:“我不去,我要让她们追我。”
“嘿!”郭镰干着急:“这多好的机会。这事儿本来就该是男人主动些才对啊。”
“反正我不去。”小戏子低下头,撅着嘴,低声道:“她们都听见了,我怎么好意思?”
“听见了更好,少了许多废话。”郭镰恨不能马上匀些勇气给小戏子。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莫争了。我们要走了,去找黑月亮。什么时候狗洞主人找到一个比我们还漂亮、还温柔、还好的老婆,我们再来狗洞喝喜酒。”
“我会的!”郭镰意气风发地喊道:“你们先别忙走,咱们也去。”
第八章 生死间
小戏子看到少女和小红,脸顿时红成了两朵霞云,低着头,忸忸怩怩的,不敢上前。
郭镰忙着拱手:“两们姑娘,这位是我兄弟,你们想必早已认识。我再介绍一下较详细些的情况,好让你们对我这兄弟更知根底。他虽然绰号叫‘小戏子’,但作不得数,那是老子……我随口乱叫的。他的大名很好听,也很有气魄。他姓胡,这姓就姓得好,古月胡,意思就是古时候的月亮,多有味道!
名字呢,单名一个‘山’宇,大山的山。你想想这名字多么有讲究:古时候的月亮照在大山上,哈哈……很美是不是?我是个粗人,我这兄弟却是饱读诗书,棋琴书画,无所不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天上晓得一半,地下的全都知道。只不过他这人有点内向,比较谦虚,不肯表现自己,你们慢慢处久了就会明白的。还有,我这位兄弟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武功卓绝,一身轻功,天下无双。我说这话绝无轻视二位武功的意思,这是实际情况。惟一有一丁丁点缺点,就是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嘿嘿,娘娘腔,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更温柔些,会疼人,体贴人……”
唐门二女早已笑软了,小戏子也已忍俊不禁,大喝道:
“够了,还唠叨什么!”
郭镰喘口气,还想接着往下说,少女已喘笑着道:“胡……胡山,你真的……喜欢我们?”
小戏子不知所措地低着头,手都没处放了,羞得直跺脚。
郭镰喜得直搓手,喃喃道:“八成了,八成了,老子功不可没。”
少女向小戏子招招手:“咱们到前面走去,好好聊聊。”
小戏子居然真的跟了过去,跟少女咬了一阵耳朵,咯咯笑着,手拉手儿,一阵风似地走远了。
郭镰哈哈一声大笑,连翻了十几个跟斗,站住了,大叫道:“毕竟还是老子嘴功硬朗,十成了!”
小红有些怜悯又有些感动地看着他苦笑。
郭镰走近,笑道:“你说,老子日后要专门给人家保媒,生意一定不错,对不对?”
小红冷笑:“有什么可高兴的?人家的乐子是人家的,你高兴什么劲儿?”
郭镰一怔,想想也是,但自己兄弟有了老婆,心里总归还是不能不高兴。
“榆木脑袋不开窍!”小红娇嗔道:“人家现在正亲热呢,你就不能也找一个,乐一乐?”
她水汪汪的眼睛里已满是浓浓的诱惑,杨柳般的腰肢也轻轻扭了扭:“比方说……找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郭镰变了脸,”要知道我兄弟可是连你也看上了,你怎么能背着他不规矩。”
“那是你兄弟一厢情愿。我可没看上他,我们小姐看中的也是你。”小红又飞了一个媚眼。
郭镰很得意,又有些伤心:“那我兄弟怎么办?”
“只好让他伤心了。”小红似乎很同情小戏子,叹着气道:
“他们到前面,我们小姐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兄弟的。”
郭镰大怒:“放屁!你们要是抛弃了我兄弟,老子绝对饶不了你们!”
他气哼哼地去追小戏子和少女,口里嚷嚷道:“不行,老子一定要管这件事,管定了!”
小红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一边走,一边笑。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前面传来了小戏子和少女的惊呼。
“不好,出事了!”
郭镰加力狂奔,犹如一条疯狗,又凶又快又狠。
到前面,却见两人好端端地立着没事,郭镰的火气一下上来了:“没事儿乱叫什么?害得老子拼命赶来,一身臭汗。”
小戏子的脸色死灰一般,少女的神情也很难看,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哆嗦半天,小戏子才说出两个字:
“潘……枝……”
郭镰一激凌,身子一旅,飞快地扫视一周,见四下寂寂的连个鬼影也没有,“真见鬼,潘枝呢?”
说到鬼。立刻想起播枝已经死了,不由头皮一炸:“坏了,尸变!这具蝴蝶又活转回阳,找我们麻烦来了!”
小戏子和少女都已吓得快瘫了,小红却正好赶上来,降啐了一口:“胡说,人死了怎么能活转来?”
“就是。”郭镰也清醒过来了,转头骂小戏子;“你们是叫鬼迷了心窍,乱叫什么?潘枝不是已经死翘翘的了吗?”
小戏子呜咽道:“刚才我……看见了,是……是他,还……还怪笑呢……”
少女也吓哭了:“还说……说……饶不了……我们……”
‘他敢!”郭镰怒吼起来,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忙问道:
“你们看清了?真是潘枝?”
两人都一齐点头,鸡啄米一般,看来一定假不了。
郭镰也没咒念了。他简直弄不明白,是潘枝真的没死,还是两个人看花了眼。
这件事离奇得简直让他摸不着头脑。按说死人是不能活的,可南疆据说有人能役尸,排教据说能赶尸。但也没听说谁有本事能让尸体乱跑,还能说笑啊。
他这一糊涂,小戏子和少女就更害怕了,但幸亏还有一个人拿主意。
小红毕竟岁数大些,经的事多些,这时还能镇静。
她问小戏子:‘哪天晚上,真的是潘枝在追你?”
小戏子点头。
“你没看错?”
小戏子又点头,颤声道:“是他……声音和今……今天这个…… 一样……”
小红又问郭镰:“那天晚上你打倒的真是潘枝?埋的也是潘枝?”
郭镰苦笑连天:“我和他打过死架。就是把他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
小红点点头:“这就好办了,咱们回去看看。”
郭镰恍然大悟:“挖坟?”
小红赞许地看着他,微笑着:“不错。看看坟里还有没有尸体。”
潘枝果然还是死的,还在坟里没动。
郭镰厌恶地干呕了几下,骂道:“狗日的死都死了,还让别人不得安生。真该让黑月亮把你打个稀巴烂!”
小红眼睛一亮:‘有了。”
“你是说,他额头上的印记?”郭镰一下也反应过来了,转头问站在远处的小戏子和少女:“你们看到的那个人头上有没有黑月亮印记?”
小戏子和少女对望眼,一齐摇头。
郭镰松了口气:“这是说,不是一个人了。这下老子就放心了,只要是人不是鬼,老子就敢打一架。”
小戏子却显得有些忧郁了:“依我看,只怕今天出现的那人才是真的潘枝。”
“那么这个死人是谁?”郭镰苦笑:“长得一模一样,说话声音也一样,都喜欢采花,怎么可能呢?”
小红皱眉,半晌才猜测道:“或许潘枝有一个孪生兄弟?”
“那这个死的是潘枝,还是他的李生兄弟?如果是他兄弟,‘黑月亮’又为什么杀他?难道是两人长得太像,认错人了?”
小红自然无法回答,只好叹气;‘你问我,我问谁去?”
郭镰也叹了口气,道:“要是黑月亮在就好了,我们可以问问他。”
小红忍不住回头看看还站在远处不敢过来的小姐,苦笑道:“只怕你根本没有机会问他了。”
“他一见面就杀我?”郭镰不高兴了:“凭什么?我也不怕他。”
小红凝视着他,面上忽然现出了温柔之极的神情,像是在着自己的恋人似的。
郭镰心里一荡,好像有什么地方被撞了一下,麻酥酥的。
小红柔声道:“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我们三个都要靠你保护,才能脱出今天出现的潘枝的魔爪。”
“三个人?”郭镰先是一怔,但马上又想起小戏子也是个要人保护的男人,不由生气了:“他妈的,一个保护一个,小戏子是男人,该负起一半责任。让他保护你们小姐,我保护你好了。”
小红似乎真的有些动情了:面前这个说傻不傻,说愣不愣的大小子,居然还颇有些“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大丈夫气概呢!
最好的避难所,当然还是狗洞。
狗洞很大,住得下四个人,但当四个人中有两个年轻女人时。可就不怎么方便了。
郭镰只好摇头:“戏子,你们都住到洞里去。你守她们,我守洞口。”
小红抿嘴一笑,道:“你说过戏子保护小姐,你保护我的。
这样吧,还是咱俩一块儿守洞口吧。”
小戏子怒道:“我是男的。当然是我和镰刀一起守洞口。
你们两个女人都给我进去。”
夜渐渐深了。
郭镰和小戏子靠着洞口坐,不说话,洞里唐门二女也早已入睡了。鼾声细而柔和,看来她们睡得还很沉很酣。
这就是当女人的好处,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一些傻瓜男人愿意替她们卖命。
郭镰逗小戏子说话,可小戏子冷冰冰地不理他,于是他只好数星星。
数了好一会儿,眼都花了、还是连东边小块天空的星星都没数清。郭镰叹了口气,只好作罢,转头看时,却见小戏子已困得前仰后合的了。
“戏子。”
……
“戏子!”
“嗯?”
“今天和唐小姐谈得怎么样?”
“唔……”
“我问你哪。”
“不怎么样。”
“一点进展都没有?”
“嗯……”
郭镰自己也没情绪再问了,呆呆坐了一会儿,竟也犯起困来,而且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他明知道今晚责任重大,可就是忍不住想睡觉,脑中昏昏沉沉的。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扯起了巨雷一般的呼噜。
过了片刻,远处树林中,闪出一条颀长的人影,伴着阴沉沉的笑声。
人影悠闲地摇着折扇,缓缓踱向洞口,好像是什么隐士高人在月夜散步一般。
人影踱到洞口,看了看睡得跟死猪似的郭镰,又看看蜷伏在郭镰身边的小戏子。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
“真是个小美人。”
第九章 伤心处
来人很谨慎地在郭镰心口死穴上踢了一脚叹道:“有福不知道享,真是个傻小子。”
他俯下身,伸手去抱小戏子:“小美人儿,今晚就先消受你了。”
他的手刚触到小戏子的衣裳,又倏地缩回,身子也闪电般向后跃开:“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恐惧。
就在他的手去抱小戏子的时候,小戏子的手却悄无声息地触着了他的笑腰穴。若非他见机得快,只怕早已狂笑不已了。
小戏子跳起身,冷笑道:“区区一点下三滥的迷香,也想闷倒我?瞎了你的狗眼!”
他迫近那人,喝问道:“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潘枝?”
那人默不出声,实然一折身,灵猫一般蹿了开去,转眼间已进入了树林。
“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跑不了的!”小戏了喊了一句,也不追赶,顾自坐回地上。
他低头看看郭镰,叹了口气:“还得我帮你解穴,真是的!
要是靠你保护,只怕……”
他咬着嘴唇低声咳道:“傻小子,有福不知道拿。”
他骂的话,居然和刚才那人说的一样。
话音刚落,被踢中的死穴尚未解开的郭镰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瞪了小戏子一眼,起身就往洞里走。
小戏子似也没料到郭镰也没中迷香,也能移穴换位,怔了一怔,尖叫道:“你干什么去?”
“享福去。”
郭镰笑着回答,头也没回,眼见就要进洞了。
小戏子飞一般冲过去把他扯了回来:“不许去!”
郭镰佯惊回头:“你不是让我享福去吗?我不找她们怎么享福?”
小戏子咬牙切齿地拧了他耳朵,把他往地上一摁:“不许找她们。”
“不找她们,找你?”郭镰哈哈大笑:“你真是女人?”
“放屁!”小戏子使劲一拧,郭镰马上就痛得住了口,连连摇手表示服软了。
“不许你找女人,不许你享福,就是不许。”小戏子恶狠狠地道:“听不听话?”
“不听!”郭镰气疯了,大叫起来:“那不是让我郭家断了香火?”
“不许就是不许!”小戏子发起横来真是不可理喻:“你要再和唐小姐和小红亲亲热热的,看我不吃了你!”
“好好好,以后你的两个老婆我不理了,不仅不跟她们说话,连看也不看,行了吧?”
小戏子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你知道她们是我的人就好。”
“可你刚才又说我有福不知道享,那是什么意思?”郭镰这回是真的不理解了。
小戏子语塞,恼羞成怒,尖叫道:“你管我说什么话?那是跟你说的话吗?我自己骂自己,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郭镰一想也是,讪讪一笑:“算我放屁不行吗?喂!戏子,看来你小子不仅武功不错,心机也不差。有你守夜,我很放心。这下半夜守着吧,老子正好睡一觉。”
小戏子居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很恨地瞪着他,越瞪眼光越温柔。
郭镰却已呼呼大睡过去,睡得很放心。
“小红啊,昨晚外面好像有人吵架,你听到没有?”
唐小姐一面梳洗,一面向小红,声音很高。
小红也大声笑道:“好像有人。大约是为了什么享福不享福的事,无聊得很!”
“有些人真傻。”唐小姐插上珠花,对着铜镜自己美自己。
“傻的人大多无聊。”小红道:“比如说男人化妆,就无聊得很。”
小戏子气得直跺脚,他很想进去拾掇抬掇,偏偏两个女人就是不出来,还一问一答地挖苦人。
听语气好像她们昨夜也末中迷香。唐门擅毒果然名不虚传,潘枝的著名迷香“花沉醉”也奈何不了她们。
郭镰挠挠头道;“找老婆有什么好?这么烦人!算啦,戏子,我劝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感慨,没有一点吃醋的意思在里头。
小戏子却火了:“你少眼红,去去去,一边去,到镇子上给我们买些吃喝来。”
郭镰无奈地摇头感叹:“有了老婆,忘了朋友,现在又对我这个狗洞主人发起脾气来了。”
见小戏子已经气得又想扑上来,连忙赔笑:“好好,我放屁!戏子的老婆又漂亮又温柔又体贴人,戏子也没有忘了朋友。老子这就去买吃的孝敬你们。”说着又凑近小戏子,悄声道:“这可是个好机会,千万别放过去。我一走,你就闯进洞,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丢翻再说,……”
小戏子瞪眼:“你好像欺负过不少女人,这么有经验?”
郭镰大怒:“老子跟你认识也一年多了,你见老子欺负过谁?”
小戏子也不含糊:“那你怎么说起欺负女人,总是头头是道的?”
郭镰大叫道:“这些都是老祖宗的经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是个男人都知道。”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小红却笑嘻嘻地走出来分开了两人:“好啦好啦,你们俩真是一对活宝,一睁眼就吵,吵到闭眼睡觉,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笨蛋。郭镰,小戏子是不放心你跟我们在一起,否则他一定会自己去镇子上买吃的。”
郭镰伤心地看着小戏子,看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么瞧不起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看来还是不找老婆的好,一找了老婆,再看自己的好朋友,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
小戏子恼怒地瞪着小红,看样子恨不能扑上去咬她几口才解气。
小红却满意地微笑着,似乎对自己几句话造成的局面很满意。”
郭镰伤了一会儿心,想想挺没意思的,朝小戏子摆摆手:
“算了,狗洞让给你们了,老了另找个窝去,省了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也不待小戏子说话,拔脚就跑,一边跑一边骂:
“他妈的,他妈的找老婆有什么好……”
清晨的小镇,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做生意的已经开门,摆小摊的已经上街,四乡卖菜的老农也开始吆喝,和伶牙俐齿的镇上主妇们讨价还价了。
郭镰满有兴味地一边逛着,一边转头乱看:“看来在镇上找个窝也蛮有意思的,很热闹。”
正看得高兴,忽然发现了两个颤巍巍的老和尚,不由一怔:“是他们?”
齐云二神僧!
他们不是去找黑月亮的吗,怎么又回来了呢?
再往和尚身后一瞄,不由更是吃惊,天目布衣江乐君和书僮墨雨正远远跟在齐云二神僧的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很显然,他们是在跟踪齐云二神僧,也想找出黑月亮来。
齐云二神僧到了小镇上,是不是说明,黑月亮也来了呢?
齐云二神僧的神清淡淡的,像是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也不是在跟踪别的什么人。
他们只是以老年人的步伐慢慢地走着,很小心地从小贩和主妇们中间走过,仿佛很害怕沾上世俗世界的脏东西。
但郭镰还是发现了他们跟踪的目标。
在和尚前面十几文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的汉子,十分引人注目。
他全身都裹在粗布黑袍中,黑缠头、黑腰带、黑鞋,像是个幽灵。
一股英悍的杀气,从他坚定的背影里透了出来,让郭镰心里发冷。
这是个只看一眼,马上就会让你想起“力量”、“杀人”一类字眼的大汉。
大汉也好像根本没发现被人盯梢了。他只是坚实不迫地迈着大步,往镇东头走。
东头是什么所在?
狗洞!
大汉傲然兀立在狗洞外面,冷声喝道:“姓郭的小子,出来说话。”
小戏子一肚气正没地方出,一听来人说话的狂劲,一闪出洞,用一声更冷的冷笑回答大汉:
“郭镰不在。”
大汉并没有被他的冷笑激怒,声音仍然很冷,很傲慢:
“他在哪里?”
小戏子秀眉一挑,斜着眼睛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在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回答你?
小红和唐小姐也已走到小戏子身边,都用敌视的目光盯着那大汉。
大汉冷冷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答他的话,不由有些动怒了:“你们是郭镰的什么人?”
小红忽然甜甜一笑:“这个嘛,你老兄就大可不必管了。
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待郭镰回来,我们再转告他。”
大汉冷傲地一抬下额,道:“我不愿意跟女流之辈打交道。”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小戏子,根本不去看小红:“我只问你。”
小红勃然大怒:“你妈不是女人?你跟不跟你妈说话?”
大汉双眉一轩,唐小姐突然惊呼一声,拉着小红就往后退。
她们退的快,大汉上得更快。黑影一闪之际,小红的半截衣袖不知怎的就到了大双手里。
谁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这人的武功之高,岂非不可思议?
小红看看自己裸露着的半截雪白丰润的胳膊,又看看大汉手中的衣袖,一时呆住了。
她万万没料到,对方的轻功竟是如此神妙莫测,高得令人心寒。
大汉把衣袖捏在手里,看了半晌。竟又凑到鼻子上去闻。
小红的脸已由惨白转为血红,——这人的举动简直近乎轻薄了。
一个自谓“不愿跟女流之辈说话”的人,居然做出了这种无聊的举动,实在有点出人意料。
小戏子皱着眉头,似乎在极力思索着什么,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
唐小姐的嘴角却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知道,小红的衣袖上,熏有一种奇异的毒香。这种毒香对她们来说是避毒的宝贝,对别人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
小戏子和郭镰若不是服了解药,只怕狗洞早已没有主人了。
大汉现在的举动,无异于自杀。
你说唐小姐能不得意么?
大汉突哼了一声:“唐门的小玩意儿,也敢暗算我?你们还差得远呢!”
唐小姐的希望这么快就破灭了,大汉根本就不惧毒香。
小戏子却在这时哈哈大笑起来:“我猜出来了,我猜出来了……”
唐小姐和小红都吃惊地瞪着他,以为他发疯了。
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人,当然有些不正常。
大汉用阴冷狠毒的目光盯着小戏子,一言不发。
好久好久,小戏子才止住笑,直起腰来,抹抹笑出的眼泪。
小红忍不住问道:“你猜出什么了?”
小戏子指着大汉,笑道:“他要不是黑月亮,我今天一天不吃饭。”
第十章 月光下
大汉的双目突然张大,迫人的寒焰透了出来。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很聪明。”
此言一出,无异于已经承认他自己就是“黑月亮”——杀害长安公子的凶手。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脸色全都变了,包括藏在不远处的齐云二神僧、天目布衣主仆和郭镰。
唐小姐的脸色先是一惨,但眼中的怨毒之色一闪即逝。她突然一拽小红的衣襟,低声叫道:“咱们走。”
日思夜想的大仇人就在眼前,她却临阵脱逃了。这实在有点太没出息,太让小红和小戏子吃惊了。
但小红只有随她退。大汉居然也没有阻止,看来他的确不愿和女人打交道。
小戏子却仍在微笑,看着黑月亮。这个能置沈飞花和潘枝于死地的黑月亮,居然没吓倒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小戏子。
大汉沉声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小戏子笑笑;“反正我猜出来了。究竟怎么猜出来的,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可以归结于直觉上去。”
大汉冷笑:“看来你确实够聪明。”
“从我记事起,大人总是夸我很聪明,是神童。”
“他们说的不错。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太聪明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他似乎很为小戏子的命运惋惜,居然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听到的最不像人说的话。”小戏子也叹气:“我实在没想到黑月亮居然是这么个没劲的人。”
黑月亮没动怒,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我说的都是实话。
因为世上知道我是黑月亮的人,都得去死。”
“为什么?”小戏子显得很天真地问道:“这好像太离奇,也太不公平了。”
黑月亮突然退后一步,冷叱道:“废话少说,动手吧!”
“凭什么非要叫我先动手呢?”小戏子似乎吃了一惊:“我跟人打过不少架,可是从来不占先的。”
黑月亮似已不愿再多说什么,后退了五步,站稳了,却没有马上动手,反而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小戏子稳稳当当地立着,姿式很随便,好像根本没将黑月亮放在眼里。
其实地的手心里已沁出了汗,后背上也凉嗖嗖的。
面对着黑月亮这样的对手,无论是谁,都会害怕的。
黑月亮突然发动,如一阵狂风卷向小戏子。
一阵黑色的狂风。
一阵杀气腾腾的狂风。
一阵无坚不摧的狂风。
小戏子突然发现,自己已无处可躲,惟一的出路就是退。
于是小戏子的身子如一片飞絮般荡了起来。
一片淡绿的飞絮。
一片祥和宁静的飞絮。
一片如梦如幻的飞絮。
黑色的狂风追逐着、扑击着飞絮,淡绿的飞絮,想把它撕成碎片。
飞絮却随风而行,不着力一般地飘飘悠悠。
黑月亮发出的排山倒海的掌力都落了空。掌风所到之处,石飞岩裂,草堰木折。
远远观望的齐云二神僧和天目布衣主仆都惊呆了。
谁会料到,一个不男不女、娘娘腔十足的半大小子,竟能在黑月亮的扑击下支撑这么长时间而毫发无伤呢?
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是高手,那么大下的高手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呢?
齐云二神僧和天目布衣突然间都有了一种失落的感觉。
空灵喃喃道:“我接不下他的二十招……”
空山苦笑道:“我也接不下他的二十招……”
天目布衣在心里感叹:“若是我上场,只怕拼不了五十个照面……”
而小戏子却已很轻松地躲过黑月亮的九十六招杀手了。
他们似乎只到现在才明白,“天外有天”这句话究竟说的是什么。
黑月亮一扑,再扑;小戏子一退,再退。
小戏子已经将太清玄功里的轻功绝技“飞絮功”和“虚步太清”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已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这两种借力闪避的轻功看似轻快安逸,其实个中甘苦,实不足与外人道也。
黑月亮的掌功刚烈,当然更耗内力,按理说百招过后,该是力竭之时了。可黑月亮却后劲十足,掌力越来越强。
小戏子是倒飞着后退的,目不能后视,只能凭着自己对地形十分熟悉来闪躲开黑月亮一掌一掌致命的扑击。
看着黑月亮眼里又狠又毒又强悍的杀气,小戏子有些心慌了,他突然间想起了郭镰。
他想起了郭镰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狠劲。
郭镰要是在的话,他就不会这么惨了,不会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一想起郭镰,心就乱了,脚下也有些迟疑。
高手相搏,胜负只在一线。
小戏子被自己击败了。
黑月亮的机会到了。
他蓦地双手一抖,两枚黑黝黝的弯月形的兵刃已到了手中。
弯弯的,像月亮。
黑黑的,又不像月亮。
小戏子止不住心神一跳:“黑月亮!”
那当然就是在沈飞花和潘枝额头上打上印记的兵器——黑月亮!
小戏子的斗志不知怎的,一下就全冰消瓦解了。
如果连长安公子都闪避不了黑月亮的打击,他小戏子又怎么能逃脱呢?
被“黑月亮”印在额上,会是种什么滋味?
他马上就要尝到了。
但他无法再告诉别人那是种什么滋味了。
黑月亮两手一扬,两枚“黑月亮”飞出。左手的那枚飞向小戏子的心口,右手则拍向小戏子的额头。
看来他习惯于在敌人的额头上打上印记。
恐怖的“黑月亮”。
残忍的“黑月亮”。
小戏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月亮”飞近。
他本可以闪避,本可以用手挽住它们。
但他没有,他忘了,吓傻了。
齐云二神僧齐声怒吼:“住手!”
他们在向前飞扑,像两道闪电。
他们要挽救小戏子。
佛能以肉饲鹰,他们也该舍己救人。
只可惜,相距太远了。二十丈在平时只是极短极短的距离,可在此刻,却远远地隔开了生与死。
天目布衣江乐君却已闭上了眼睛,面上满是肃穆和痛楚,好像即将被“黑月亮”印上额头的不是小戏子,而是他自己。
他的拳头已攥得发紫,但他没有往前冲。
他站得更远,足足有四十丈。
他闭上了眼睛,最想要体验一下被在额上打印记的滋味吗?
小戏子已经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他已无法闪避,也已无力闪避、无心闪避了。
“黑月亮”已飞近,他却仿佛没有看到。
他的眼前,已只有一个幻相在闪动——那是笑嘻嘻的郭镰。
于是他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烂镰刀——”
两枚“黑月亮”突然失去了攻击的目标。
黑月亮卷起的狂风也一下停顿了。
小戏子凄厉的叫声未绝,就在刹那间平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黑月亮感到了脚上正滚来的刀光。
洪水一般的刀光已经缠上了他的双足。死亡的阴影蛇一般附上了他。
的的确确很真实的死亡的滋味。
若不退,只有死!
退!
黑色的狂风突然转向。
郭镰气呼呼地从地上跳起来,挥动着手里的“兵器”。
那“兵器”居然真的是把镰刀,割麦子用的已锈得不能再锈的烂镰刀。
“好狗日的,敢欺负老子的兄弟!他妈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居然拿镰刀点着黑月亮,破口大骂起来。
如此狂妄大胆的人,是不是可以说代表了人类所该有的勇气呢?
黑月亮一言不发,只是吃惊地看着郭镰手中的武器。
他并没有责备郭镰偷袭之不光彩,也没有半点要反击的意思。
他只是显得很吃惊。
“有种的,过来跟老子斗一斗!”
郭镰意气风发,镰刀挥得呜呜响,连着摆了几式相当漂亮的招数。
黑月亮竟然对他点点头,扭身就走,转眼间就没入了深林之中。
说走就走,来去如风。
不仅是刚扑近的齐云二神僧和远处的江乐君主仆大吃一惊,连郭镰自己也惊呆了。
他知道黑月亮要是扑过来,自己可能不堪一击,必死无疑。他可没有小戏子那么出色的轻功。
可黑月亮竟出人意料地走了,临走之前居然还意昧深长地冲自己点了点头。
“难道他是怕了老子?”
郭镰虽然喜欢吹牛,可也知道这绝无可能,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只好不去想了,只当是自己吓跑了黑月亮。
他马上就得意起来了,回头想对大家吹一通,又傻了眼。
齐云二神僧和天目布衣都已失去了踪影。
小戏子已经晕倒在田沟里,臭水都快浸到他嘴巴了。
刚才他一直伏在田沟边的深草里,恰恰在小戏子的身后。
当小戏子喊自己的时候,他恰好抓住戏子的足踝,将小戏子拽下田沟,躲过了“黑月亮”的致命一击。
小戏子是吓的。
郭镰生气地道:“他妈的一个大老爷们,打得好好的居然不打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找死。真没种!好在你临死之时还没忘了老子这个狗洞主人,否则,哼哼,你当老子救你!”
光骂也不是个事,小戏子不能总晕在田沟里。郭镰只好跳进沟里,把小戏子抬了出来,拽着他两只脚,像拖死狗一样把小戏子往洞里拖。
“妈的你小狗日的就会跟老子犯横。老子碰到你,真是祖宗不积德。”
小戏子被拖进洞,郭镰又骂开了。
“你看你弄得这么脏,还要老子给你洗!”
他简直忍不住想骂人。
他觉得今天碰到的人都可气得很。黑月亮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当然不是东西;小戏子临阵胆怯,拿性命开玩笑,也不是东西。可小戏子好歹还跟黑月亮打了半天,还算不错。最可气的是唐小姐、小红、空灵空山和天目布衣主仆,居然溜走的溜走,看热闹的看热闹,连忙都不肯帮一下。
这样的人不骂,骂谁?
骂!
“你们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
第十一章 鸳枕边
郭镰提了一大桶冰冷的井水,猛地往小戏子身上一没,弄得满地是水。
小戏子一下跳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给你洗澡,干什么!”郭镰气呼呼地道:“你醒了正好,自己洗吧,我还懒得动唤呢!”
小戏子突然记起了方才的事,一下脸色又变了:“我没死?”
“放你妈的具狗屁!有老子在,能让你死吗?”郭镰狠狠给了他一拳,直砸得小戏子重又倒在地上。
小戏子嗷地跳起来:“你干吗打我?”
“因为你没出息。”郭镰理直气壮地骂道:“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我怎么没出息了,怎么没出息了?你说,你说!”小戏子尖叫着,跳起来打他耳光。
郭镰当然还手,一面打一面骂:“对自己没信心,是不是没出息?你狗日的还打救命恩人,你还有理!”
小戏子突然不打了,呆呆地立着,面上现出惊恐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晓得害怕了是不是?”郭镰半是教训半是怜惜地道:“打不过可以跑,干嘛等死?若不是老子,你早跟潘枝一样了。”
小戏子只是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娘娘味儿十足。
郭镰气哼哼地提着桶往外走:“缸里有清水,让你小子洗个痛快。弄得狗洞里一股臭味!”说着又加了一句:“老子给你把门。”
小戏子洗完澡,把郭镰叫进来,硬逼着他也认认真真洗了一次澡,才算放过了他。
郭镰叫屈:“你洗澡不让我看,我洗澡你为什么要看?不公平!”
小戏子脸红红的:“今天不同。”
“今天有什么不同?”
小戏子跺脚:“不同就是不同。”
晚饭吃过了,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好朋友坐在桌边,都不说话,也不看对方。
郭镰觉得今天确实跟往常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又不知道。
郭镰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想了想,开始骂人。只有在骂人的时候,他才觉得不别扭,心情舒畅。
他开始骂唐小姐和小红:“你的两个老婆很不好,我劝你还是不要娶她们的好。这种女人,呸!”
小戏子点上蜡烛,走过去将洞门关好,大门拴上,才又坐回床上,呆呆地低头想心事。
“我在跟你说话,听见没有,聋啦?”郭镰的无名火又冒上来了。
小戏子抬头看看他,没说话,显得好委屈。
“又怎么了你?”郭镰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老子从戏班子里收留了你,你小子就没一天让我顺过心。”
小戏子扁扁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哭哭哭,就晓得哭!”郭镰气得乱转:“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小戏子的哭声更大了,越哭越伤心。
既然发脾气骂人不解决问题,郭镰只好走过去劝:“好了好了,算我说话放屁行了吧?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动不动就哭,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对不对?你都已经十七了,已经是大人了,别再孩子气……”
劝了好一会儿,小戏子才硬咽着点点头:
“我不哭了。”
“不哭了就好,不哭了就好。”郭镰大喜,拍拍他肩膀:
“睡觉,睡觉。谁晓得明天还有什么鬼事情。”
郭镰倒在床上,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
洞里黑乎乎的,春月的辉光泻不进来。青蛙在稻田里起劲地叫着,吵得人心烦
他实在想不通,黑月亮为什么会突然走了。走了就走了吧,还点点头,点得人莫名其妙的。
难道黑月亮跟自己有点什么关系?
那边床上,小戏子好像也没睡着。想想也是,谁经历了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不着的。
他听见小戏子坐起身,好像是在脱衣服,不由得奇怪:
“戏子,你今天可真怪。一年多没见你脱衣睡觉,今天怎么变性儿了?”
小戏子的床响了一下,大约是他抖了一下,脱衣服的声音也停止了。
“你管不着。”
“好好好,管不着,管不着。”郭镰自己找台阶下:“算我多嘴。不过,春夜还是很冷的,小心凉着了,那可不是当玩的,把被子盖上。”
他实在是怕小戏子哭,越来越怕,也不知道为什么。
十八岁的郭镰,还只是个愣头青、傻小子啊!
郭镰正迷迷糊糊睡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下吓醒了:“谁?”
小戏子颤抖的声音就在耳边,似乎还带着香气:“我……”
郭镰松了口气,将捏紧的拳头松开,不满地嘟嚷着:“干什么呀你?”
小戏子哆嗦得更厉害了:
“我……怕……”
“怕,怕什么?”郭镰生气了:“大男人怕一个人睡觉,真有你的。”
小戏子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身子已然贴了过来。
郭镰的胳膊和腿碰到小戏子的肌肤,只觉又凉又软又滑,不由吓了一跳。
“你脱光了来干什么?犯什么毛病?”
两手一推,正推在了两堆软软颤颤、凉凉滑滑的肉上,不由惊得一缩手,大叫起来:
“你——你--”
小戏子已然蛇一般缠了上来,两条胳膊已抱住了他的脖子,温凉可爱的身子扭进了他怀里。
“你、你什么?傻小子,有福不知道享!”
郭镰脑中嗡地一声响,仿佛天也塌了,地也陷了,自己也要死了。
“你真……真是女的?”
小戏子轻轻咬了他一口,正咬在嘴唇上,呜咽道:“傻哥哥,烂镰刀……”
郭镰急得直挣:“放开老子,老子……这……简直……实在……咳!”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小戏子竟然真的是个女人!
他竟然糊里糊涂地跟一个女孩子住了一年,还不知道真相。
这实在是太“他妈的”了,丢人丢到家了。
小戏子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面要哭,一面要抱紧他,一面还要亲他咬他。
郭镰傻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妈的,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都……已经……不都……呜呜呜……”
小戏子已是语不成声了。
郭镰又骂自己:“我真傻,有福不知道享。”
可郭镰还是没有动,没有去“享福”。
他还是在骂人,骂小戏子也骂自己。
实际上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喜欢给嘴过年的人,往往胆子并不大,不敢给手过年。
小戏子急了:“你还不……呜呜……你还气我……还气我……呜呜……气死我。”
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淋湿了郭镰的脸。
郭镰这时好像才真的回过神来了,一把抱着她的柔腰坐了起来:“你真的是女的?我要验明正身。”
郭镰的手有些迟疑地抚上小戏子的胸脯。
小戏子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好象喘不过气来。
她的两手一直勾着他的脖颈,揪着他的头发,好像生怕他突然跑了似的。
小戏子有气无力地哭道:“我……是不是……女人?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郭镰困难的咽了几口唾沫,叹了口气:
“好……好像是……”
小戏子一下子扑了过来,又抓又挠又蹬又咬: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你敢不要我,你敢不要我……”
郭镰有些兴奋,有些害怕,还有些不太相信。
不管怎么说,先享了福再讲。
有福不知道享的人,当然是笨蛋!
小戏子还在哭,不过这次哭得很轻,很温柔。
象春夜的风那么轻。
象小猫的爪子那么温柔。
“你欺负人家……呜呜……你欺负人家嘛……我不来……
我不来嘛……”
这与其说是在哭,倒不如说是在哼唱着一首歌。
只可惜,郭镰是个不懂音乐的人。
他自顾拥吻着小戏子,怪声怪气地笑着:
“是你欺负我。”
“不许胡说,不许!”小戏子羞极了:“明明是你欺负我。”
“你先脱衣裳!”郭镰提醒她。
“你先!”
“你先跑来抱人家的,不知道臊!”
“你先!”
“你先……”
“你先你先你先……”
小戏子一口气喊了许多“你先”,却也知道的确不是“你先”,恼羞成怒,骂道:“得了便宜卖乖,瞧我不打你个烂镰刀!”
洞里一片翻腾扭动之声,惊天动地的。
想来两人又已打上那种泼皮无赖式的架了。
不过,今夜里的战斗肯定跟以前大不一样,不仅目的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
不是么?
第十二章 阴云里
“你用什么把黑月亮吓跑的?”
直到第二天上午,小戏子才问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郭镰得意地从门后边找出那把烂镰刀,威风凛凛地凌空虚劈几下:
“就这个!”
小戏子的脸有些发白了:“镰刀是不是很像……黑月亮?”
郭镰一呆,看看锈得发黑的镰刀,不由失笑:“你的眼光很难,是很像。”
“他是看见镰刀才走的,”小戏子有些恍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郭镰道:“你是不是猜他跟老子可能有关系?”
小戏子点点头:“不错。他有可能不杀使镰刀一类兵器的人。”
“狗屁!”郭镰火了:“这把镰刀是我在田里现检的,当时我只想找个铁家伙使使。话又说回来,他杀得了老子吗?”
小戏子还是追问:“你跟你师父学过用镰刀一类的功夫吗?”
郭镰摸摸头,苦笑:“你不提我还忘了,还真学过,昨天用的就是,名字叫‘卷地’什么的。”
他摆了几个招式给小戏子看:“就这些。”
小戏子突然又泫然欲泣了,走过去,偎在他怀里,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会不会……再来?”
郭镰不知不觉间,万种柔情顿生,连昨夜一宵风流之时,似乎也没有此时的柔情多。
他用一种自己也不太熟悉的温厚的声音说: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难道是一宵春光,使他一下变得成熟了?
小戏子动情地亲吻他,缠绵得像一朵娇弱无力的海棠。
“咱俩得先想好对付黑月亮的办法。”郭镰提醒小戏子:
“你说好不好?”
小戏子不理他,眼睛迷迷蒙蒙的,脸上红扑扑的,身子也有些站不稳的样子,直往床上倒。
郭镰叹了气:
“现在不是老子享福,是……唔……福……唔……享……
老子……”
洞外又有人找郭镰,喊得山响。
两人吓得连忙分开,起身穿衣,一面穿一面低声骂外面的人来的不是时候。
郭镰没好气地叫道:“喊什么喊什么?老实呆会儿,老子穿上裤子再出去见你。”
小戏子拧了他一把,嗔道:“乱说什么!”
郭镰瞪眼:“老子找了个好老婆,就该馋馋他们,气气他们,让他们干瞪眼没办法。”
小戏子只好苦笑。碰上郭镰这么个“混蛋”,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找郭镰的人,郭镰根本不认识。那是个有些恶相的中年人,面上一股泼皮无赖劲儿,和郭镰相仿佛。
小戏子却惊呼一声:
“爹!”
“爹?”郭镰一怔,看看秀媚明艳的小戏子,又看看泼皮无赖似的中年人,摇头苦笑:“我不信。”
小戏子忙在他腰眼上捅了一下,低声道:“快叫爹,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自己一下跳了过去,拍手娇笑道:“爹,您老人家怎么下山来了?”
那人气呼呼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臭丫头,一跑两年,死到这里来了,你还叫我干什么?”
郭镰怒吼道:“不准打她。”
那人一呆:“老子管我闺女,碍你狗日的什么事?”
郭镰暴跳如雷:“她是我老婆,我凭什么不能管!”
那人又是一愣,看看小戏子,又看着郭镰,满面狐疑。
小戏子已满面晕红:“爹,他……他欺负我……”
郭镰火更大了:“明明是你先脱衣裳!”
小戏子羞极气极,碰上这么个泼皮丈夫,加上这么个泼皮老子,她实在是没脾气。
那人怒道:“臭丫头,明明是你先脱衣裳,还诬陷别人。”
又转向郭镰,喜笑颜开地直拍他肩膀:“我早看出来你很好,像我女婿,很对老子的胃口。”
小戏子忙朝郭镰使眼色打手势,让他赶紧跪下叫“爹”。
郭镰再傻再二百五,这时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声“爹”叫出口,把那人喜得心花怒放:“好,好,叫得好,听得受用。走走走,喝酒去,喝酒去!”
酒楼上。
胡木子的舌头都已大了,还在吹牛。“镰刀啊,你说的那个……黑月亮……有什……什么了不起,哼哼,要撞……撞到我手……手上,保险三……三招不用,就能抓……抓……抓住他,你信……信不信?”
郭镰和小戏子相视而笑,就是不回答。
胡木子不高兴了,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道:“你们不……相……相信?”
郭镰苦笑:“对的,老子不相信。”
胡木子跳了起来,一拍桌子,吼道:“放……放……放屁!”
随着这一声大喝,酒楼上的众酒客中,有一个突然倒了下去。众酒客轰然而散。
郭镰看见自己面前桌上的一根筷子已经没有了。
借物传力,本来就不是很容易,而要做到杯盘不动,偏偏某一根筷子飞出伤人,就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了。
小戏子已经跑到耶人身边,拍开了他的穴道,突然又一声惊呼,倒飞回来,躲到了郭镰身后:
“他……他是……”
那人转过身,赫然正是“蝴蝶”潘枝。
潘枝在苦笑,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两位,别来无恙?”
郭镰抱拳:“还好,还好。我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誉满江湖的采花名贼‘蝴蝶’潘枝。这位是我老婆胡姗,古月胡,姗姗来迟的姗。这位呢,是我老丈人。”
潘枝忙向小戏子拱手:“郭夫人,前次冒犯芳驾,多有得罪,尚乞海涵。”
小戏子还没说什么,胡木子先急了:“什么?你冒犯过我女儿?”
潘枝连忙赔笑:“令爱机警无比,武功卓绝,潘某只是有心,根本无法得手。”
胡木子的气马上就消了。只要潘枝没”冒犯”过小戏子,胡木子就不想把他怎么样。
潘枝又朝胡木子深施一礼:“这位想必就是胡不喜老前辈的公子胡木子先生了。”
胡木子酒意已去,得意地跷着二郎腿,点着头打哈哈。
“难得呀,难得你还认得老子!现在这个……咹,江湖上,尽是些什么呢?咹?尽是些狗皮倒灶的家伙。真正像老子这么……咹……出色的英雄人物,实在是太少太少啦!这个,这个,咹,老子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才下山来走动走动。”
郭镰沮丧地发现,自己要达到胡木子义正辞严地吹牛的水平,只怕还得再学二十年。
潘枝却听得恭恭敬敬的,不住点头,待胡木子吹完,才恭声道:“武林中的后进末学们,得睹胡先生天颜,得聆胡先生教诲,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胡木子鼻孔里出的气更粗了,哈哈声更宏亮了:“小潘啦,有些话呢,还是,啊,不要说得太露了。什么天颜啦,教诲啦,那都是些……哈哈……咹,你听明白没有?”
潘枝连连点头。“铭记在心。铭记在心。胡老前辈一向可好?晚辈一直想上山拜访,可惜总未得便。”
潘枝大拍马屁,大套近乎,颇有喧宾夺主之嫌。可没想到,这下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胡木子的二郎腿一下就放下来了:
“什么!你想到老子山里采花?”
潘枝两手连摇:“晚辈哪里敢,哪里敢!”
小戏子突然叫道:“姓潘的,你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这话问得有意思。”潘枝苦笑:“到目前为止,好像我还没听说过死人能在大白天到这里跟活人聊天。”
“被黑月亮杀死的人很像你,”郭镰也瞪起了眼睛:“你们是什么关系?”
潘枝黯然,半晌才沉声道:“那是我的孪生兄弟,潘花。”
胡木子哈哈大笑:“潘花死了?死得好,死得好,他早就该死了!”
好像他知道潘枝有个弟弟叫潘花,而且也知道潘枝和潘花都是万死不赦的人。
“蝴蝶三枝花,”潘枝眼中似已有泪光闪动:“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三枝花?”郭镰惊讶:“怎会是三枝花?”
“他还有个弟弟,叫潘三儿,后来不知怎的,摇身一变,变成了长安公子沈飞花。”
楼梯口突然有人冷冷回答了郭镰的问题。
潘枝面色大变,一闪身冲出窗户,逃之夭夭。
郭镰已经转向来人:
“黑月亮?”
来人正是一身漆黑的黑月亮。
这么个满身杀气、引人注目的杀手,竟然没人晓得他是怎么进来的,连胡木子都没看清楚。
“你就是黑月亮?”胡木子吃惊地瞪着他,又问了一句:
“黑月亮就是你?”
“不错。”黑月亮冷冷道:“胡大侠别来无恙?”
胡木子笑得已有些尴尬:“嘿嘿,还好,还好……”
郭镰怔住:“你们认识?”
“老相识,嘿嘿,老相识……”
胡木子笑得干干的,瘪瘪的,突然一把抓住了小戏子的手。
小戏子一声惊呼,已被胡木子拖出了窗户。
胡木子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薛冰心,老子打不过你,算你小子狠。那个郭镰是我女婿,你不能欺负他……”
小戏子也在尖叫:”爹,放开我……烂镰刀,快来救我呀……”
郭镰一头雾水,不知道胡木子是犯了什么病,自己临阵脱逃不说,还把小戏子带走了。
他转过头,看着黑月亮。
薛冰心?
薛冰心是黑月亮的真名字?
“我的名字叫薛冰心,冰冻的冰,心脏的心。”
黑月亮在方才胡木子坐的座位上坐下,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你叫什么,跟我有屁的关系!”
郭镰转身想走,他要去追小戏子。
“你坐下。”
黑月亮用筷子点点他,声音很平静,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郭镰急了:“我要去追我老婆,没工夫!”
黑月亮居然微微笑了一下,但马上就板起了脸。
“你的老婆不会丢的。我认识胡木子,三年前我们在西湖边打过一架,打了一夜,他输了一招。”
郭镰瞪眼:“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黑月亮冷冷道:“我告诉你这些,就是说,我知道胡木子的家,如果他胆敢赖婚的话,我可以领你去找他。现在你坐下。”
郭镰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坐下了。
坐是坐下了,口气还是很硬:“干什么?”
黑月亮又微微笑了一下。
郭镰发现,那双眼睛在微笑的时候,居然十分动人。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让你清醒清醒。”
第十三章 多年前
多年前,江南有一户姓潘的人家,家里很穷,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潘家的主人潘傲骨,却是一位文才武功两卓然的人,虽然潦倒,却从不肯去做任何不符合圣贤之道的事情,而且对他的三个儿子管教极严。
潘傲骨从未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很少有人知道他会武功。他只是在村中设一蒙馆,教些蒙童糊口。
三个儿子渐渐都长大了,都继承了父母的相貌,生得英俊漂亮。左邻右舍的大人孩子们都很喜爱他们,而他们看起来也都很懂礼貌,待人接物颇有乃父之风。
潘傲骨自己不愿闯江湖,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出人头地。
每个儿子满十六岁后,每年便可在外闯荡一段时间。渐渐地,这三个儿子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点名头,被合称为“潘家三枝花”,因为老大的名字叫潘枝,孪生兄弟老二叫潘花,另一个最小的叫潘朵,因行三,又称潘三儿。
他们虽然年纪轻轻,但由于仪表堂堂,谈吐风雅,而且武功都有相当造诣,因此当时南武林中对他们的评价是相当不错的。
那年冬天,潘傲骨突然暴死街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连他的三个儿子也只能猜测可能是死于某种邪毒的阴功。
潘傲骨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潘家兄弟又是刚出道未久,故而潘傲骨之死没有引起什么风波,只是潘家三兄弟从此流落江湖。
他们一心一意想为父亲报仇,可又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连潘傲骨的死因都不清楚,又如何查找凶手呢?即便知道了凶手是谁,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呢?
在一次奇怪的战斗中,他们被打散了。伏击他们的都是些蒙面大汉,武功极高,但并没有杀死他们,只是把他们抓了起来,送往一个地方。结果在途中,潘枝和潘花用牙咬开了绳索,两人合力掩护潘三儿逃了出去。但奇怪的是,蒙面人并没有因此让潘氏兄弟吃太多的苦头,只是加点了他们的大穴,以防脱逃。
潘三儿化装成乞丐,夜行昼伏,逃过长江,流落到长安一带。迫于生计,不得不开始于一些鸡鸣狗盗的事。不久之后,他终于又可以恢复原来的风流佳公子形象了。
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名动天下的长安公子沈飞花,居然和自己长得非常相像。他看见长安公子,就简直是像在照镜子一般。
他想尽一切办法要和沈飞花接近。终于有一次沈飞花在长安城郊踏青时,发现了花树下冲自己微笑的潘三儿,惊于两人的酷似,立刻相邀而叙,谈不数句,好感顿生,着意结纳起来。潘三几本有此心,求之不得,因此一拍即合。
从此沈飞花将潘三儿请到自己家中,同吃同住,宛如亲生兄弟。
也难怪沈飞花要这样做,他们两人实在是太相像了。不仅面目酷似,连身材、神韵、声音也都酷似。甚至连沈府里从小侍候沈飞花的婢女们也分辨不清谁是谁。
沈飞花很同情潘三儿的不幸遭遇,答应尽力帮他找出杀父的仇人。同时,有一些官场上人情上的应酬,沈飞花不想去的,就让潘三儿假冒他去。他事先先告诉潘三儿酒席上要打交道的人的详细情况,因此一直也没人能认出来这人不是沈飞花。
这件事情很隐秘,除了沈府的人,谁也不知道。因为长安公子的名气太大,若是让人知道了他用替身应酬他们,实在是有损形象。继而“潘三儿”这个人也就正式地消失了。
潘枝和潘花被带到某一处地方,那是一个神秘组织的巢穴。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潘氏兄弟在这里接受各种训练:用毒药,使迷药,学武功,也学各种杀人的技巧。他们刚开始还不太愿意,但渐渐尝到了杀人的乐趣和采花的滋味,沉缅于此中而不能自拔,甘心情愿地成了他们杀人的工具,早把潘傲骨昔日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了。
渐渐地,他们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毒,武功也越来越高,杀人的技巧也越来越纯熟,手段越来越残酷,不久便成了这个组织里最受重视的杀手,被委派以各种困难的刺杀任务。
潘枝名声大噪,就是从此而始。潘花则成了潘枝的替身,组织上利用他们是孪生兄弟的特点,安排他们在不同地点同时作案,给人造成潘枝分身有术、行踪飘忽的印象。
有一天,组织上突然告诉他们,说是已经找到了他们的杀父仇人。那人居然就是长安公于沈飞花。
沈飞花在当时已名倾天下,潘氏兄弟自然也知道杀他几乎不可能。但父价不共戴天,此次公私兼顾,正是报仇的好机会,组织上已决定了派一批高手协助他们。
第一次进攻沈府是在六年前,潘枝他们埋伏在沈府四周,挖了一个多月的地道,终于将沈府地下挖成了四通八达的地道网。
他们并不想在沈飞花出门的时候动手,因为那样目标太大,怕引起公愤。
六年前八月十五中秋夜,沈飞花和潘三儿正在后园吃酒赏月,浅吟低唱,十分融洽,四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二十多条黑衣蒙面大汉跃出地道,飞快地将他们圈在了中间,看那些蒙面人的身手,居然都是上上之选。
但他们并没有马上动手,因为他们很吃惊,竟然有两个沈飞花。
于是其中有个人叱了一声“撤”,所有的蒙面人又回到了地道,逃走了。
沈飞花既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偷袭,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撤走。
他只是迷惑不解地把地道堵死,嘱咐家人不可外传。他也暗中派人查访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只有作罢。
而潘枝兄弟二人铩羽而归之后,该组织也立即着手调查两个沈飞花的情况。终于还是潘枝说出,其中一个可能是潘朵潘三儿。
于是该组织想出了一个更毒也更巧妙的计策。
他们配制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通过废弃的地道抓住了潘三儿。
潘三儿见到两位兄长,又听说长安公子是杀父仇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加入这个组织。
他回到沈府,又用这种毒气毒倒了沈飞花。
但第二天,沈府的人都听说“潘三儿”被不知什么人带走了。于是潘三儿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长安公于沈飞花。
沈府中的家人渐渐消失,换上的都是该组织中的成员。沈府已成了这个组织重要的巢穴之一,因为长安公子有富可敌国的家财,也有如日中天的名声,对于他们的发展自然极有好处。
甚至在三年前,为了进一步抬高现在的伪长安公子的身价,他们还似模似样地安排了一场在白马寺举行的打斗,由潘枝对潘三儿,结果自然是潘三儿取胜,潘枝逃之夭夭。如此一来,更不会有人怀疑长安公于沈飞花是真是假了。
黑月亮说到这里,停住了,抄起酒壶,狂饮起来。
郭镰发现,黑月亮的手和嘴唇都在轻微地颤抖,以致不少酒洒在了下额和衣襟上。
“你说这许多事情给老子听干什么?”
黑月亮放下酒壶。抹抹沾在下颏上的酒汁,没有回答。
郭镰不高兴地道:“如果你是要向我解释你杀潘花和假长安公子的理由,那就大可不必了。天下已没有人能阻止你干任何事情,我自然更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我不仅已知道你是黑月亮,还晓得了你的许多秘密,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黑月亮沉声道:“不错,我曾经发过一个誓,在我未完成大事之前,只要有人知道了我就是黑月亮,我一定杀他。”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晓得了。”郭镰冷笑道:“我、小戏子。
胡木子、天目布衣和齐云二神僧,加上唐门二女,你都要杀掉?”
黑月亮叹了口气,道:“原先我的确有这个意思,可现在已经改变了。”
“你不杀我?”郭镰似乎有些吃惊了,一下站起身:“那我要走了。”
黑月亮冷笑:“你不会走的。”
“老子凭什么不会走?”郭镰气极。
“因为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黑月亮的语气又和缓些了:
“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了一丝落寞的感觉:“你也许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亡命江湖的浪子,极少有机会跟朋友推心置腹地谈谈心。今天正好碰见了你,你为什么不能多陪我坐坐呢?”
郭镰怔了一下,只好又坐下来:“坐下陪你喝酒聊天可以,可我并不是你的朋友,这一点请你千万记住。”
黑月亮的眼中有一丝温暖的微笑:“怎么,你不屑于交我这个朋友?”
郭镰点头:“不错。老子宁愿跟疯狗交朋友,也不愿找你。”
黑月亮居然没有生气:“说得对,实际上我比疯狗也好不了多少。”
郭镰不耐烦了:“有话快点讲。老子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要是你找我就这么点废话,那我真要走了。”
黑月亮道:“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郭镰不知道为什么,黑月亮有事一求他,他就狠不下心离开。
黑月亮盯着郭镰的眼隋,低声道:
“你愿不愿意合伙干?”
郭镰一惊,一下跳丁起来,跟火烧了屁股似的:
“合伙干?干什么?”
黑月亮一字一顿地道:“毁了它!”
“毁了什么?”
“那个神秘组织。”
郭镰一屁股坐回椅中,连连摇头:“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干嘛没事找事,我还没活够呢!”
黑月亮慢慢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个十分歹毒的组织?
它搜罗的尽是江湖败类,像潘枝和潘花这种人,为祸武林,人神共愤。哪怕是基于武林道义,你也应该答应我的。”
郭镰急了,叫道:“我不懂什么叫作道义。老子只晓得,哪个要是无缘无故地乱杀人,老子都是一概地不服气。”
他指的当然是黑月亮要杀小戏子这件事。
黑月亮苦笑:“我不会杀你,也不会逼你,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意思。你好好想想,明天这个时候,我去狗洞找你。”
他站了起来,又深深看了郭镰一眼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郭镰突然叫了一声——
“沈飞花!”
黑月亮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一颤,倏地转过身,直视着郭镰,眼中满是震惊。
郭镰叹道:“你的故事说得太精彩、太详细了。你若是什么薛冰心,那么许多事情都说不通。你要不是长安公于沈飞花,我脑袋都给你。”
黑月亮蓦地狂笑起来:
“不错,我就是真正的长安公子沈飞花?”
第十四章 断肠日
黑月亮在狂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郭镰突然感到非常后悔。
沈飞花当然有充足的理由报仇,更有理由隐名埋姓,自己又何苦揭穿他的秘密呢?
郭镰终于发现,爱说话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阿弥陀佛——”
一声浑厚柔和的佛号声中,空灵、空山二僧缓缓走上酒楼。
他们的眼中,都闪着惊喜的光芒。
黑月亮的笑声戛然而止。
空灵空山合什道:“沈施主,真的是你?”
黑月亮落寞地点点头道:“不错,大师想必都已听见了。”
天目布衣江乐君也飞步抢了上来,急叫道:“沈兄,沈兄,真的……真的是你?”
他的眼里已蕴满了泪花。
黑月亮悄然一叹,右手在面上轻轻一拂,一张人皮面具脱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而又不失英俊的面庞。
齐云二神僧低头念佛,天目布衣则喜极而泣:
“沈兄,沈兄,真是你,真是你呀!”
沈飞花眼中也已泪水模糊:“贤弟……”
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激动地摇着。
原以为天人永隔,谁承想故人重逢,这种心情,又怎能以语言来形容呢!
郭镰突然大笑:“沈飞花,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自毁毒誓了。”
沈飞花也笑道:“知道黑月亮底细的这几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也只好自毁誓言了,难道我能对我的故友兵刃相向吗?”
江乐君激动地叫道:“沈兄,没说的,小弟愿追随你去找那个神秘组织。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沈飞花含泪道:“谢谢你,好兄弟。”
齐云二神僧也道:“老衲二人亦愿追随沈施主左右。杀生一事,有时在所难免,即使有干天和,亦是迫不得已。佛日: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此理。”
沈飞花恭声道:“两位大师乃是南武林的泰斗,怎敢劳动?
还请大师还镇齐云,总领大事才是。”
空山叹道:“当日老衲听得沈施主被黑月亮所杀之事,万分悲痛,这才与师兄同下齐云,本就愿以一身朽骨,为武林做些有益的事情。眼下虽真相大白,然元凶末除,老衲等焉有回山之理?沈施主万勿再推辞了。”
空灵也道:“沈施主切勿以老衲等年迈体衰为念,为武林除害,人人有责。”
郭镰始终弄不明白,齐云二神惜和沈飞花究竟是什么关系。江乐君是沈飞花的金兰之交,牵连这件事情有可原,可齐云二神僧是出家人,怎么也不失年迈,连日奔波呢?
江乐君却知道,空灵和空山二人均是沈飞花的伯父,虽然二人早已出家,称呼已变,但血脉里流动的却同是沈家的血呀!
郭镰大叫道:“你们亲热吧,老子要走了,去找我老婆。”
沈飞花道:“胡木子一定早已躲得远远的了,你找不到他的。”
“那小戏子——”郭镰急了:“我老婆就丢了不成?”
“他们会来找你的。”沈飞花满有把握地道:“胡木子不来,胡姑娘也一定会来的。”
郭镰道:“你不是说你知道胡家在哪里吗?”
沈飞花微笑:“我告诉了你,也许更不好。因为反正他们是要来找你的。若是你往胡家跑,岂不跑岔了?弄得他们担惊受怕,胡家的人又不肯认这个上门女婿。”
郭镰征了半晌,突然瞪眼:“你是要我加入你们的队伍?”
沈飞花道:“不错,以老弟的身手,自是一份强援。为江湖做点事情,也正是武林中热血男儿的本分。”
郭镰摇头:“沈飞花,你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的。我不会答应的,你省省心吧,别说了。”
“为什么不答应我?”
“因为我不能原谅你。”
“为什么?”
郭镰跳起来,怒吼道:“因为你曾经发过誓,凡是知道你是黑月亮的人都要杀。你大毒了,无论你自己遭受过多大的痛苦和磨难,也不能成为你滥杀的借口,你也不该迁怒于那些无辜的人!你存了这份歹毒的心思,就已经不是当年的长安公子沈飞花了!别人认你,老子可不认!”
沈飞花沉声道:“我不过是不愿过早暴露目标,以便更易于找到那个组织的首脑。再说,发下这个毒誓后,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胡姑娘,我也不曾得手啊?”
郭镰还是寸步不让:“你的理由对你很充分,可是我不会加入你们的。”
沈飞花的脸色已十分阴冷:“郭兄请便,我决不勉强。”
郭镰昂首挺胸地走过他身边,扬长而去。
沈飞花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是真正的好汉。”
江乐君却不满地道:“为江湖除害,义之所在。我看他是怕死了。”
沈飞花苦笑:“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如果我今日能得不死,一定好好结交他。”
江乐君面色大变:”沈兄何出此言?”
齐云二神僧突然都叹了口气:
“他们来了。”
窗口上突然多出了许多搭在弓上的利箭。
箭头在午后的艳阳下闪着蓝印印的光,显见是淬了剧毒的。
楼顶上也有许多人在走动。至于楼下,听纷纷的脚步声也能猜到,有约模三四十人。
所有的出口都被堵住了。他们只有等死。
沈飞花长叹一声,道:“我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反应能力。”
屋顶上有人在哈哈大笑:
“姓沈的,你杀了我两个弟弟,老子要叫你万箭穿身,变成刺猬。”
沈飞花狂笑道:“潘枝,我要是变成刺猬,第一个就要先扎死你!”
潘枝得意地大叫:“死了的刺猬是扎不了人的。你自负聪明过人,竟连这一点都不懂,可笑啊可笑!”
江乐君一直注意地观察着屋项,这时突拔起,鬼魅一般往上一闪动,又回到原地。
屋顶已然被击穿了一个大洞,潘枝被江乐君抓住脚跟,拖了进来。
这一手隔物认人的高明武功,令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叫口和屋顶上的人更是大哗。
潘枝的周身大穴已被封住,嘴里却还在不住地怒骂:
“死到临头,还要垂死挣扎。还不快将大爷我放了,我保你留个全尸!”1
江乐君苦笑:“你这话好像该我们说才对。”
潘枝面容扭曲,双目喷火:“姓沈的,有种快将你潘大爷杀了。潘大爷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算英雄好汉。”
江乐君摇头道:“若是你这样的人也算是英雄好汉,天下成什么样子了?快叫他们退开,听见没有?”。1“你们别作梦了!”潘枝狂笑道:“大家一起死吧,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们的命了!”
江乐君哈哈一笑:“你是指着这些魔崽子吃饭是吧?你仔细瞧着,看我是不是能杀个七进七出!”,
他的身形又连闪几下,窗外一片惊呼声中,已被他接二连三地扔进了七八个弓箭手。
潘枝狂叫:“放箭、快放箭!”
江乐君又倏地回到他身边,冷笑道:“他们还想要你的命,怎会放箭呢?你还是乖乖地送我们出去吧!”
弓箭手们果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放箭。
江乐君转身威严地大喝一声:“闪开!”
已拥上楼口的弓箭手似乎被他的威喝镇慑住了,蠕动起来。
沈飞花一伸手抓起潘枝,右手上执着“黑月亮”,厉声“再不罢手,你们主人的头上,就会多出一块黑印!”
箭手们慌乱了。
齐云二神僧运起内力,低吼道:“老衲二人久习金刚般若功,不畏奇毒,也不怕箭,只是不愿出手杀戮,各位还是退下吧。”
他们说的是实话。
金刚般若功练到极致,的确不怕毒,浑身坚如金刚,不畏利器。
齐云二种僧虽未达到顶峰,但以他们的修为,寻常刀剑毒药的确也伤不了他们。
“退下!”
江乐君暴喝了一声。
蒙面箭手们还在迟疑着,但远处有人唿哨一声,众人都慢慢地后退,但箭仍搭在弦上,对着他们,有条不紊地退了下去。
江乐君急叫道:“发哨之人,必是主谋,快追!”
沈飞花刚一起步,便摔倒在楼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潘枝厉叫道:“哈哈,沈飞花!你抓住我的衣衫,又中了我的无影之毒。你死定了!这次再也没人能救你了,哈哈……”
江乐君惊呼一声:“沈兄——”
齐云二神僧也心神大乱:“施主——”
沈飞花咬住牙关颤声道:“完了,完了!”
江乐君倏地转头瞪着潘枝,双目喷火:“你竟敢用毒!”
潘枝狂笑:“他杀我兄弟三人,我杀他一个,还是他赚了。”
江乐君蓦地一声大喝,手起掌落,霹雳般击中潘枝的胸膛O
血肉横飞,溅中了屋里所有的人。
齐云二神僧也面色灰败地坐下了,他们也中了那种无形无影的奇毒,连金刚般若功都无法克制的奇毒。
“沈兄,沈兄……”江乐君踉跄着跪在沈飞花身边,泪水潸潸而下,泣不成声。
沈飞花微笑道:“江贤弟,我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虽死无憾。”
江乐君硬咽着说不出话来。
“请你转告郭镰,我实际上不是个嗜杀的人,他误解了我……”
江乐君点点头:“我会的,会的。”
沈飞花将两枚“黑月亮”看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这个也请你转交给他。此物虽是不祥,但确是杀人的好凶器。因为在这上面涂有奇特的致幻迷药,一见之下,可以令对手丧失斗志,你告诉他,好好利用它们……”
江乐君伸出颤抖的手,刚想去接,窗外已飞进一个人来,同时有一声大喝在窗外响起。
“我不要!”
飞进来的人摔倒在楼板上,一动不动。
“墨雨!”
江乐君面色大变。
郭镰已冷笑着站在他面前。
“刚才吹哨指挥进攻的人是他。”
郭镰的手指着的是墨雨。
江乐君倏地一伸手,抓向沈飞花手里的“黑月亮”。
“黑月亮”却飞了起来。
江乐君的目光突然凝住,手也停住了。
黑月亮。
黑色的月亮。
黑月亮印在了江乐君的额头上。
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被印上黑月亮的人,当然也不会再作恶了。
沈飞花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江乐君身边,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
两行清泪,溢出他的眼眶。
郭镰忽然叹了口气:“我现在竟然有些害怕了。”
害怕什么?为什么害怕?
是不是害怕来自朋友的暗箭?
是不是因为交朋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第十五章 风波后
“你这个人心思大毒,心机太深,跟你在一起总觉得阴森森的。”郭镰瞪着沈飞花,毫无畏惧地道:“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沈飞花沉默,好半天才微微一笑:“如果你经历过我的惨况,只怕也会和我一样。”
“永远不会!”
郭钦挺起胸,昂起头,神采飞扬。
沈飞花凝视着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许你真的永远不会变成我这个样子,但我不太相信你能够做到。当然,若能做到.自然更好。”
他又摸出“黑月亮”,苦笑道:“你知道这种兵器的来历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郭镰戒备地后退了几步,抽出了那把镰刀。
如果沈飞花真的要动手,郭镰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一镰刀。
沈飞花笑了,笑得很开朗:
“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镰刀功夫的名目叫‘卷地神风’,对不对?”
郭镰一怔,镰刀握得更紧了。
“你怎么知道?”
沈飞花笑得更柔和了:“我不仅知道你的刀法叫‘卷地神风’,还知道你是几日几时生的,知道你什么时候拜师,什么时候出师,学过什么武功的。”
郭镰更是吓傻了:“你……你是……”
沈飞花道:“我跟你说过,我绝对不能杀你,你也绝对不该杀我。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郭镰不由想起上次的狗洞之战,急问道:“为什么?”
沈飞花叹道:“有时候你很聪明,有时候却笨得跟头牛似的。”
郭镰生气了:“老子不笨!”
“见了师兄的面还自称‘老子’的人,是不是笨?”
沈飞花哈哈大笑起来,扔下两枚“黑月亮”,飘然而去。
他的笑声夹着话语远远飘了过来:“师父要我转交给你,你不能不收下……”
黑月亮就是长安公子沈飞花的消息,不几口已传遍江湖。
沈飞花的挚友、天目布衣江乐君竟然是一个秘密组织的首脑,而且正是沈飞花的仇人,不几日也已人人皆知。
江湖上却从此失去了长安公子的踪迹。
好久以后,郭镰才听说,沈飞花在扬州出现,却被两个女人用奇毒制住了,生死不知。
郭镰却很开心,因为他知道那两个女人是谁。
又过了好些日子,郭镰又听说,沈飞花结庐点苍山,身边有两个美丽的女人相伴。
江湖上关于黑月亮的故事流传过一段时间,又被人们淡忘了。
但老人们在教训年轻冲动、喜好结客的后生小子们时,总会严肃地说:“长安公于沈飞花,就因为交错了两个朋友,才弄得家破人亡。”
可惜,少年好结客,乃是天性,并不是什么传说就能把他们的热血冷却的。
郭镰一个人躲在狗洞里发闷。
他现在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不时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找上狗洞,说是要“比武会友。”
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见识过郭镰的武功,见识过“黑月亮”,又走了。
这么活着,实在是太没劲了。可郭镰眼下却没法走。
因为小戏子还没来,而他又只能在狗洞等她。
有一天清晨,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蒙面老人,指名要和郭镰打一架。
不过三个照面,郭镰就被老人抓住了,捆起来,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