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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话说宁州 千年野人参 不毛驴 银发鬼母 俏罗刹 天亮前后 东珠 几番风雨 病龙 血手菩提 冷焰 鱼游清波 一丈云 九更秋露 白刃 下书人 丧帖 “天长”、“地久” 福气 雪泥鸿爪 猎兔 擒 吹竹 天蚕杖 苦海无边 传薪 迷情 剑气红颜 侠心 技穷 妙脱乾坤 七宝金蝉 剑仙 惊异 美哉周郎 造化 冬暖 乱蚕飞丝 喂招 杀机 魔笛 残月刀 玉剑还情 爱 情魔孽海 虎穴 魂兮归去 血路 夺命双笛 兵解大法 断肠泣血 陶罐收魂 斩鹰折翅 天马行空
话说宁州 都说这个地方“荒”得厉害。 一面是巍巍高山,一面是千里雪原。 交冬数九的穹天,大江大河都叫冰封死了,眼睛看得见的地方,全是白的,漫天无际的皑皑白云,针扎眼珠子那种刺眼的“白”! 哪有什么人家啊?老天! 当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唐玄宗即位称帝,都离不开这个地方,就说成吉思汗起兵灭西夏吧,大军也会在此盘桓…… 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明明是个穷地方,几乎是“不毛之地”了,还硬要说是什么“塞上天府”,真是…… 当然,话又说回来,那也得看怎么个比法儿,跟中原大陆自然不能比了,要是跟西藏、沙漠比,却又胜似多多。 “塞上天府”就“塞上天府”吧。 烟火正旺,红通通的。 映照着的每一张脸,都像是喝了酒那么的“酡”红。 四面门窗悬挂着厚厚的棉花帘子,惟恐把屋里的这股子暖和劲儿放走了。 掌上了灯,曹老掌柜的出着长气儿,就着火旁坐下来,今儿个他可真累得够呛! 灶台上贴着玉米饼子,锅里煮着粥、炖着肉,一时香气四溢。这会子嗅着这个味儿,真让人垂涎三尺,要多馋人有多馋人! 前道雪崩,道路不通,十几个客商行旅一下子都困在了老掌柜这个“金沙客栈”里,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走动。 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东扯胡芦西扯瓢,就胡扯起来。 “那还是老老年的事,”老掌柜的思索着说:“是等壬年吧,雪崩过…回……” 七八个大小伙子,扇面儿般地围炉坐着。 老掌柜的往火炉上加一把柴,火势更旺,窜起来的火苗子有尺把高,差一点就燎着他的眉毛。 “那一次雪崩,可厉害啦!”老掌柜的说:“要不是打贺兰山来的那帮骆驼客人合力动手,真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就那样,也忙了二十来天,才把路打通了。” 一听说二十来天,大家伙可都傻了眼。 “要……这么久?” 李老七伸长了颈子,翻着白眼儿:“要是这样,我他妈的干脆死在这里算啦!” “我老婆还等我回去过年吃团圆饭呢!”刘小个子睁开了眼嚷道:“他姐的,这下子全都完啦!”附近有个地方叫“花吊池子”,产盐,大伙儿都是干盐生意的,不过碰着了眼前这种天气,也是没辙。 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乱糟糟地吵成了一团。 可就吵了人家的清静了。 正在一旁打盹的那个老文生,懒洋洋地睁开了惺松睡眼,他有气喘的病,每年都要发上几回,像眼前这种天,发起来就更厉害。 交冬以来,他就赖在了老掌柜店里,看样子暂时还不想走。 黄蜡蜡的一张瘦脸,青皮寡肉,人是细溜溜的“瘦”,倒是身上那件袍子,火红的面子玄狐狸里儿,看上去还值几文。 人饰衣裳,佛要金装,就凭着这身衣裳,谁也不能小瞧了他老人家。 这般年岁,身上还带着病,像是提不起劲头儿,百无聊赖。既不想走,雪不雪崩,与他无关。翻过身子来,背向着火,继续打他的盹儿。 朔风呼呼,飘起来的雪珠子打在桑皮纸窗户上,唰啦啦洒豆子那般地响着。 天色越暗,云层越低。 远处传过来饿狼的长嚎。 几只兀鹰,团团打转,只是在眼前这种雪洼子里低飞盘旋,嘴里发着“嗤嗤”的嘎叫声音,无限凄厉。 又何止凄厉! 风雪不止,惊鹰怒盘。 五十里内外,罕有人迹。 却有贵客在此盘桓打尖。 那一杆插落在雪斗子里的杏黄色三角长旗,滚龙缠金,中嵌“钦差”二字,说明了来客“高高在上”,不同凡俗的身份。 钦差大臣统制三边外加“威宁伯”的天子赐爵,任何一样抖出来,都够瞧的,都能把小老百姓活活压死,更何况三位一体,集大权于一身! 官大人王越,统制三边,开府固原,这一趟奉旨采办,路过宁州,归途偏偏遇上了暴风雪,前道雪崩,固不足畏,自有地方州府负责打通。却是如此耽误了行期,令人可恼。 虽说是轻衣简从,王大人一行车马,却也人数不少。 上上下下几十个人,一股脑都涌到了老掌柜的“金沙客栈”,包下了后院的五间上屋,随行的小队子亲兵,由个姓方的“镇抚”带领,就在雪地里搭了个羊皮大帐,露雪而居,负责内外的警戒任务。 五十人所居住的后面院子,关防重地,自是不能掉以轻心,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出来往,通名报姓,就是茶水饮食,亦有专人接应,一干闲杂人等,不能擅越雷池。 官做到这般场面,虽非位极人臣,却也是十分够瞧的了。
千年野人参 双手捧着“老二白”的大花酒碗,曹老掌柜的“咕咚”咽了一口,许是多喝了点儿,连眼珠子都红了。 “我说……”歪着个脸袋,老掌柜的思索着:“说到哪儿啦?” “说到高山野人参!”刘小个子伸着脖了:“说是有千年成形、成精的!” “成精不成精,谁可也没见过!”老掌柜的说:“说到成形,那我可见得多啦…… 说别是千年野参啦,人参只要上百年,看起来就有模样,有胳膊有腿,瞧过去真跟个小人儿一样!” 喝了口酒,他说:“老胡先生走啦,这一回他空来了一趟,说到人参,他老人家是肯花大钱买好人参的,越是年份久的、好的,他越肯花钱,千儿八百两银子,对他满不当回事……” “可谁卖给他呀?”李老头说:“谁有这个东西?” “有……有人!” 老掌柜的竖起一个手指头,沙哑着喉咙说:“有个姓孟的年轻人,每年都来一回,他的东西可大啦,他是专门上高山采野参的……” 听到这里,一边打瞌睡的老文生,缓缓掉过了身子,一双打眯的睡眼,竟然也睁开了。 “他是专采好参,每年来一回,老胡先生专买他的参,只是今年不知是怎么回事…… 没来,老胡先生扑了个空,可失望啦,走啦!” 外面风大极了。 整个房子都像在摇动,轰轰声不绝于耳,听起来怪吓人的。 这般风雪不知还要持续几时。 天色是黑了,风势里夹杂着野狼的长嚎,给人的感觉,正适合眼前的“围炉夜话”。 老掌柜的酒喝光了,支使着人去给他拿酒的当儿,蓦地里传过来急促的一阵拍门声。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竖耳倾听。 门板子被捣得通通响,那种手劲儿,真像是一拳头把整扇门都给砸破开来。 “来啦!来啦!” 老伙计谢七三脚并两脚地赶过去,房门方启,带进了满屋子的狂风。 狂风里,闪进一个人来。 谢七“哎哟”!着,施出了大力,才把门关上,却只见门帘倒卷,七八个灯斗子,乱打秋千,灯油洒了一地。 真像个雪人儿似的。 满座震惊的当口,那人已直趋当前,迎向面前的熊熊炉火,迫不及待地伸手取暖! 甩落下一身的白雪,脱下帽子,老掌柜的这才看清楚了来人。 “啊……啊……这是……” “我姓孟!”那人冲着老掌柜的微微一笑:“掌柜的你不认识我了?” 腰板儿笔直,气宇轩昂,那种湛湛内敛的眼神,身子骨架周身上下,哪一样也不含糊,直觉得“鹤立鸡群”,可就把眼前一干人等,全数的都给比了下去。 仿佛由梦境里一下子回到现实。 老掌柜的真有说不出来的喜悦。 “那不是孟兄弟吗!” 一下子抱住了来人的膀臂,曹老掌柜的喜得嘴都闭不拢了:“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各位、各位,这就是刚才我说到的那位孟先生,孟老弟台!” 大家伙哄然而乐,均由位子上站起来,互道景仰。 姓孟的却是一声不响,拿眼睛直瞄着面前的曹老掌柜,模样儿透着希罕。 “呵呵……”曹老掌柜的大笑着说:“是这么回事,大家伙刚才提到人参的事,我就想起了孟兄弟你跟那位胡先生来啦!来来来,坐、坐下,先弄壶酒暖和暖和,咱们慢慢地说!” 老伙计谢七送过来一大壶酒,还有肉。 孟先生这才明白,会意地点了一下头,接过酒来喝了一口,他说:“外面冷极了,我一路来看见很多家畜被冻死,连天上的飞鸟也死了不少,真是罕见的大风雪!可怜那些没有家的人……”老掌柜接着说:“可不是,要不怎么前面雪崩呢!” 各人见这姓孟的,二十六七的年纪,挺高挺高的个头,也许是多年攀越高山大岭,采摘野参的缘故,练就了一副好身子骨儿.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他身上却仅穿着一件猩猩绒里子的衿袍子,看起来轻爽利落,一点也不觉得臃肿。 姓孟的更似有那种悲天怜人的胸襟抱负,提到那些没有家沦为冻殍的人,神色里流露出同情。 各人才知道,他这一路周济了不少穷人,身上仅有的百十两银子都散光了,随身的,只有背上囊子里采自雪山的高山野参,数目却不清楚。 他的口风很紧,很少说话,似乎包括老掌柜的在内,对他所知道的也不够多。 采摘人参这行职业,危险性极大,平日出没深山大岭,与虎豹毒蛇为伍,弄不好便是性命不保,却又常常徒劳往返,难有所获。这行业全凭精干长者的带领,结队入山,更要有几分运气,才可避免空手而回,像眼前姓孟的这样单身独往,设非其有超乎常人的能耐,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吃下了两大张饼,又喝了两碗粥,姓孟的越见沉着,也恢复了他的奕奕神采。 老掌柜特意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这一趟扑空了,老胡先生等不及,他走啦。” 姓孟的微微一呆。 “什么时候?” “走了半个月啦!这一趟你来晚了!” 孟先生聆听之下,微微现出失落的表情。 “临走的时候老胡先生要我带话给你,”曹老掌柜的眼巴巴地看着他:“叫你到关里‘老松客栈’找他去,在那里,他还能等你半个月,过了时间,他可又要走啦!” 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 “来不及了!”孟先生失望地笑了笑:“这一趟遇见些别的事,又碰上了暴风雪,耽误了。” “那可也是。”老掌柜的说:“前面又雪崩了,急也急不来,孟兄弟你先住下,一两天路通了,再托人问问,看看还能找着他不能,倒是你手里的货……” “有!”一面说,孟先生随即解下了背上的囊子,大家伙眼睛都睁大了,直直地盯着姓孟的手上囊子,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觊觎。 几次买卖,都是老掌柜的居间转手,孟先生对他自不见外多疑,即自囊子里拿出了个小小绸子包儿。 老掌柜的接过来,笑说:“大家伙这就开开眼吧!” 却只是孤单一支。 活像个小人儿模样,头首四肢具全,看看有八九寸长短,鸡蛋那般粗细,通体上下遍体金黄,生满了长长发毛。 老掌柜的“啊”了一声,托着参的一双手微微颤抖着:“好个……东西,总有千年以上吧……” 孟先生微微一笑:“没有,没有!”就手接了过来,正待收起,却由斜刺里传过来一个声音: “慢着!” 敢情是那个年老的文生。 惺松的一双睡眼早已睁大了,再无丝毫睡意。只是喘息不止,像是较之先前喘得更厉害了。 “老胡先生既然已走……就卖给我吧!” 曹老掌柜的吃了一惊:“你老人家……” 转过身来向孟先生介绍说:“这是秦老先生!” “老朽秦风。”秦老先生抱起了一双瘦手:“孟先生大名……” “孟寒沙。” “货不用再看了……”秦老先生喘了一口气,说:“孟兄弟,你就报个价吧!” “你老人家是个参客?” “不……我自己用。” 秦老头儿喘了一会,讷讷接着:“这个行市我也不清楚,这么吧,我此行……身旁有两百多两银子,你看这个数目……” 一旁的曹老掌柜听到这里,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谁都知道,这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你这‘两百两银子’简直是在开玩笑!” 举座轰然大笑声中,年轻的卖参人孟寒沙却是一声不发。 接着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颇似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卖或是不卖! 渐渐地笑声消失! 每个人都用无比惊异的眼神,向他注视着。 “卖给你了!”
不毛驴 服参之后的秦老人,显然有了奇妙的变化。 炉火明灭,闪烁照耀着他那张青皮寡肉的瘦脸,真像是神迹一般,他竟不再喘哮。 那双深深陷在眶子里的眸子,较诸先时也似有了光彩。 孟寒沙不觉脸上兴起了微微笑容。 曹老掌柜拍着巴掌说:“行了,还是真灵!不喘了?” 微微点了一下头,秦老人慢吞吞地说:“是见了点效,不过……”目光抬起来向着孟寒沙看了一眼:“这还得谢谢孟老弟台。” 孟寒沙轻轻哼了一声:“你用参很谨慎,吃得很少。” “这种病,不能多用。”秦老人家说:“这支参足能服用一个冬天,看看明年春上还犯不犯,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好了。” “这么说,你老人家这个病,不单是气喘了,怕是还别有原因吧?” 秦老人没有吭声,平和的眼神,向对方静静望着:“孟先生还懂得医术……倒是难能,依你看呢?” “怕是招了寒露!”孟寒沙锐利的目光,直直逼向老人:“所谓的‘九更秋露’!” 秦老人呆了一呆,清癯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虽然没说什么,眼神儿里却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赞许。 炉火闪烁,晃动着每个人的脸,光晦分明,各有轮廊。风势已停,大地欲眠。 除了狼的长嗥之外,再没有一些声音。 端详着孟寒沙的脸盘儿,秦老人刚要说话,却似意外地听见了什么。 各人随后也都听见了。 像是拴在骆驼颈子上的串铃儿,只是声音更为柔和。 “叮——叮——”,声音清脆、悠远,倒像是头小毛驴儿。 耳听着由远而近,看看已来到了门前。
银发鬼母 来客是两人。 新鲜的是连人带驴一并都进来了。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一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 瞧瞧那一身的雪! 大家伙的眼睛全都看直了。 老人家敢情是“冻”着了,整个身子都趴在驴背上,一头白发,打驴脖子垂下来,总有尺把长,还是一双小脚,这种天,可真难为了她。 大姑娘可是挺有精神。 高挑的个头儿,单眉杏眼,细腰丰臀,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会说话似的,滴溜溜那么一转,满屋子全照顾了。 曹老掌柜的迟疑着走过去:“这是……” “我娘冻着了……前面雪崩路不通,只有住在这里了。掌柜的,麻烦你给预备一间上房吧!” 一口京片子,听来极是悦耳。 大家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全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不待招呼,立刻跟过去两个人,搀扶着老婆婆下了驴背。 客栈几间上房,都包给了后院的贵客,曹掌柜的已无意再留住客人,只是眼前情形,他却无法拒绝,一面吩咐老伙计谢七准备房子,又亲自动手,为老婆婆沏了一碗红糖姜水。 “这种天,你们母女俩往外跑,身边又没个男人跟着,可真是太危险了。姑娘贵姓?” “叶。” 说时,大姑娘又落落大方地自对方手上接过了姜汁,道了声谢。 伸手接碗的当儿,露出了细腻白哲的一截手腕,一只碧森森的翠玉镯子,不小心打袖子里滑了出来,突然落在各人眼里,却是刺眼得紧。 大姑娘把镯子往袖里塞了塞,轻轻摇晃着老婆婆说:“娘,您醒醒!喝点姜汤吧!” 刘小个子好心地又端过一盏灯来。 婆娑的灯光影里,那个老婆婆缓缓抬起了头,惨白的一张瘦脸,左前额上,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衬着一头披着的白发,乍睹之下,那样子真像个鬼! 怎么也想不到,这鬼样丑陋的老婆婆,竟然会生出眼前如此标致的女儿! 看到这里,秦老人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悄悄转身而去。 夜深了!
俏罗刹 夜色深沉。 风雪早已停息。一弯下弦月复出云表,洒下一脉月华,直如淡淡银纱,将此雪原百十里方圆内外,点缀成一片琉璃世界。 月光照射在白雪上,反映出的那般神态,皎如匹练,直似有千百万道细细银芒,四处散发,即使看上一眼,也有无比寒意。 打雪地里走了个来回,“九尾鞭”桑平一脚跨进了羊皮帐篷,慌不迭探出两只手,烤火取暖。 “看样子这一两天还走不了!他娘的,冷得真吃不住,再待两天,非冻死不可!” 一面说着,他干脆把一双穿着老棉鞋的脚也翘到了火盆上。浓眉大眼,满脸的胡碴子,像是许多天没有刮了。 火势熊熊,三个人围炉而坐。 只为钦差王大人一行的安全,哥儿几个少不得要多辛苦些了。 论身手,可都是不低。 那还是王大人新放“兵部侍郎”那年,哥儿三个为谋一个正经出身,舍弃了黑道生涯,共往投奔,由于功夫好,更能施展高来高去的轻功,旋即为大人所器重,收为近身侍卫,说起来这可已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三年前,王大人点了钦差,总制三边,开府固原,哥儿三个水涨船高,相继补了个“百户”的功名,各人手下都统领着上百兄弟,且都属王大人身边的“亲军”,只要好好干,日后还有高升“千户”的可能,也算是不负当年一番投奔的苦心。 火盆里炭火正旺,桌子上摆着酒菜。 “病尉迟”徐元猛喝了手里的酒,披上了熊皮坎肩儿,由桌子上拿起了他的“鱼鳞双刀”。 这叫官差不由人,当这个“差”就得干这个“活儿”,老大人那边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哥儿三个这边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把‘暗青子’带上,小心着狼!” 老大“冷面神”谢刚特意地关照他一声,昨儿晚上他就差一点让狼给“啃”了。 说时站起来,撩开了窗户向后院看了看,楼上客房里,居然还亮着灯。 “嘿!可小心着点儿,大人还没睡呢!”蹙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谢刚说:“这都几更啦?大人还没歇着?” “九尾鞭”桑平打了个哈欠:“谁说不是,刚才我听大人唤李老爷来着,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商量合计吧!” 他可是真困了,一句话没说完,连打了好几个吹欠。 这当口儿,徐元猛已走出帐外。 不知是他喝多了酒,还是眼睛花了。 一条纤细的人影,就在他目光方及的一霎间,鬼影似的,打前院围墙那边升起来。 “病尉迟”徐元猛一惊之下,只当是看花了眼,用力地揉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可又什么都没有了。 话虽如此,他可不敢大意。 “还真有狼!” 嘴里说着,紧了一下手里的鱼鳞刀,脚下用劲,嗖一声纵出丈许开外。 白花花的雪光,刺得眼睛生疼。 寒风飕飕,像是千万飞针。一古脑地都扎到了他的身上。徐元猛一上来还真有点挺不住,赶忙施展身法,双肩摇动,以“八步凌波”轻功,直向院落欺进。 身动血活,正可借此暖身驱寒。 却不意因此惊动了暗中之人,一条人影,正于其时闪身而出,其势绝快,差一点与徐元猛撞了个满怀。 仿佛是个妇道人家,高挑的个头,水灵灵的那么一双眼睛。 也只是这么一点点的轮廊。 “啊……” 惊呼一声的徐元猛,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对方的一双纤纤手指已临面门。这双手指上,似乎凝聚着极大的力道,指尖未至,先有两股透骨尖风,破空直刺而至。 徐元猛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被对方的一双纤纤玉手点中双眸,紧接着一阵子刺心似的奇痛,一双眼珠已为对方硬生生挖了出来。 这一招,防不胜防,快到了极点。 徐元猛痛呼一声,整个身子旋风似地转了出去,“噗!”一双脚深深地没入雪地里。 谁知眼前少女,却是偏偏放他不过。 像是一阵风般的轻巧,“呼”一声,已来到了徐元猛身前,后者已不辨东西,但一口鱼鳞刀摆出疯狂的“夜战八方”之势。“唰!唰!唰!”一连挥出三刀,却是刀刀落空。第四刀挥出去的一瞬间,对方少女已轻巧地袭到面前,左臂轻舒,已拿住他的雪亮刀锋。 徐元猛眼前情况,无异是遇见了“鬼”,按说他武功绝非像眼前这般不济,谁知一上来先着了对方少女的道儿,糊里糊涂地失去了双眼,有通天之功也是无能施展,更何况来人少女身手如此之高简直不容招架,只能败下阵来。 徐元猛还想把手中鱼鳞刀夺回,谁知那口刀在对方纤纤手指拿捏之下,力逾千斤,待要二次着力夺回,蓦地喉头一阵奇痛,已为对方少女右手尖尖五指扫过。 来人少女这一式“手挥五弦”.显然有斩金切玉之功,纤纤手指上一经凝聚真力,不啻是一把杀人钢刀。 可怜徐元猛,竟然连对方是个什么长相都不知道,便一命呜呼。 随着少女手挥之处,一时鲜血怒溅,洒了一地,徐元猛脚蹰着一连在雪地打了两个转儿,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空气里一时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却在这一刹那,一条人影,蓦地扑向眼前。 随着他奇快的“弧形剑”唰地划出了一道寒光,直向少女背后袭来。 来人“冷面神”谢刚,恍惚里像是听见了拜弟徐元猛的一声呼叫,忍不住出来瞧瞧,便瞧见了眼前的一幕,直把他吓得魂飞九天,来不及去招呼“九尾鞭”桑平便自向对方少女出手。 来人少女何曾把眼前这干人等看在眼里? 长身少女掌刃徐元猛的同时,已警觉到“冷面神”谢刚的来到。这一霎,随着谢刚的弧形剑下划之势,蓦地一个转身,左手疾出,直向对方剑锋上拿去。 “冷面神”谢刚远较他拜弟徐元猛机警得多,既知对方非易与之辈,一上来早已深具戒心,见状慌不迭一个快闪,向侧面纵出。 对方长身少女,偏偏放他不过,冷哼一声,身躯晃处,如影附形地欺身而近。 雷霆万钧电光一现! 双方势子都快到了极点。 “冷面神”谢刚先时早已将暗器“丧门钉”扣在掌心,随着他倒地的一个滚身之势,右手扬处,“嘶——”一股尖风,直取少女当心。 却仍是慢了一步。 随着长身少女右手抡处,火光电闪,已经抽出了身后长剑,“叮”的一声,黑夜里爆出星光一点,已经把直奔前心的丧门钉打落在地。 其势不变,紧跟着她的一个进身之势,掌中长剑有似倚天长虹般当头直落而下。 “冷面神”谢刚惊慌中,看到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妙龄少女,对方剑身上溢出冷冷寒焰,有如万蓬飞针,一股脑地当头罩落下来。 剑势里更像是有一种奇异力道,一下子笔直落下,竟使得谢刚万难移动。 陡然间谢刚打了个寒噤,随着长身少女剑势落处,一颗头颅,正中而分,裂为两半。 长身少女出手连杀二人,身势更不少缓须臾,寒月下,猝然拔身直起,一缕轻烟般,已飘出三丈以外,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闪动,直袭眼前羊皮帐幕而来。 羊皮幔子霍地撩开。 引进来一阵子透骨寒风。 “九尾鞭”桑平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蓦地自梦中惊醒,伸手握住了他的“九尾钢鞭”,自榻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 ——这番下意识的举动,全凭直觉,竟然与现实颇相吻合,并非无稽。 摇曳闪烁的昏黯灯光里,一个高挑身材,面目姣好的窈窕少女,正当门而立,手上的一口长剑,灿若秋水,在与她凛然的目光接触时,真有慑人心魄之感。 此时此刻,这样一个持剑少女的突然出现,毋庸置疑,当然是不怀好意而来。 “九尾鞭”桑平陡然一惊之下,已是睡意全消:“你……” 话声出口,身形已倏地纵起,起落之间,已扑身向前,掌中鞭“呼”地迎头而落。 “呛啷”一声脆响。 九尾鞭迎着三尺青霜。 好利落的身子,滴溜溜的有如旋风一阵,对方长身少女,已转到了桑平右则。 剑光乍闪,掌中青锋,夹着一股凌厉尖风,竟往桑平右胸刺来。 “九尾鞭”桑平尽管满腹疑云,却是不容开口,对方长身少女,身手之高,简直前所未见,一惊之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 随着长身少女侧面的出剑之势,“九尾鞭”桑平陡地拧身飞纵,直向帐外飞身纵出,却还是慢了一步! 耳听着对方少女的一声喝叱,起落之间,有如狂风一阵,已然袭到桑平身后。 随着她的进身之势,一双纤纤细手,已向着桑平身后拍来,掌声未至,先有一股凌厉劲风,桑平虽已发觉,却已回身不及。 那一股传自少女纤纤细手的劲道,无异力逾千斤,一经发出,其势绝猛,“九尾鞭” 桑平只觉得背后仿佛着了一记闷拳,力道之猛,只觉碎心裂肺,登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嘴张处,喷出了大口鲜血,就此一命归天。
天亮前后 约莫四更左右,天略略地有些亮了。 尽管是屋里燃着炭火,却不能完全驱散凌晨前的这股刺骨寒风。丝丝冷风,打门缝里钻进来,小蚊子似地钻到人的脖子里,冷得直打哆嗦。 老大人披着貂皮斗篷,才把一碗“三丝翅羹”吃下肚里,日间睡足了,这会儿谈论正浓,倒是不思就寝,下手的文案先生李老爷,可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一来他上了些年岁,再者身子不好,天一冷胃就疼,说是“胃气疼”吧!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大人见爱,刚才赏了他一碗“三丝翅羹”,吃下去显然是见了效,胃是不疼了,瞌睡却又来呕他,这会子眼皮足有千斤重,硬是睁它不开。身上的狐皮袍子又不顶寒,越坐是越冷得慌!李老爷这个活罪可是受大啦!谁都知道,王大人他是有名的“夜猫子”,白天不思工作,一到夜晚,他老人家的劲头儿就来了,几杯浓茶一喝,唉!可“蘑菇”啦!经常是不到天亮不散。他老人家福大造化大,白天可以不起,可底下人就要了命罗,李老爷心里有数,他这个胃病就是这么给“熬”出来的。 可有什么法子,谁叫端人家的饭碗,干上了这个天杀的“文案”师爷工作。 李老爷强打着精神,硬支着几欲倒下来的身子,脑子里想的只是烧得暖烘烘的热炕,偏偏老大人那旁一个劲地谈个没完。 王大人说:“这回到京交了差,论功行赏,应该少不了你的一份……你看‘宁州’这个地方怎样?” “晤……好地方……好……” “那就给你议个府丞的缺吧!” “好……谢……大人……”李师爷舌头怪不利落地说。 “晚生对不住……我……” 像是“呓语”那般模样,李师爷再也挺受不住,头一歪竟自睡着了。 白天一整天王大人睡觉,他可没有闲着,光应付来此请安问好的地方大小官几,就有六七拨儿,这会子鱼翅下肚,胃里一暖,说什么也熬不住,可就见了周公。 在官场礼节上,李师爷这是“犯上”的罪,凭着这一样,就能革职论罪。 “文生,你这是怎么啦?” 李师爷非但没醒,干脆打起了“呼”来。 王大人皱了皱眉,刚要喝叱,想了想不禁付之一笑,随即叱了声:“来人哪!” 门外静悄悄,竟是没有回音。 照规矩,大人不睡,身旁总是有人伺候着,眼前可是透着希罕。 王大人这里刚站起身。 门帘子忽地无风自启——“唰”地撩开。 一个人“鬼”也似飘了进来。 不只是王大人吓了一跳,即使熟睡中的李师爷也似突然吃了一惊,霍地从梦中醒转。 可不是什么面相凌恶的杀人强盗,却是个形容姣好,长身玉立的少女。 手里拿着口银光四颤的宝剑,长身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照面的当儿,已盯在了王大人身上,紧跟着身势轻闪,已自驱身面前。 王大人慌不迭纵身退开,怒叱了一声:“大胆!” 他手上正端着一碗香茗,猝惊之下,抖手直向着对方少女身上摔了过去。 似乎连对方少女身子也没有沾着,“叭嗒”一声,砸在柜上,一时碎片纷飞,茶汁飞溅。 王大人一碗热茶没有砸着对方,跃出的身子更不曾站稳,把一张太师椅推倒在地上,自己也倒了下来。 来人少女偏偏放他不过。 像是一阵风似的轻飘,长身少女己欺身而近,王大人惊叱一声,才自地上爬起,眼前剑光乍闪,已被对方一口冷森森的长剑逼在眼前。 “啊……” 王大人站起一半的身子,由不住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东珠 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竟会杀人!对方手上那口寒光刺眼的宝剑,可是实实在在,不是闹着玩儿的。 灿若秋水,冷焰袭人。 随着剑势的前逼,王大人只觉得一阵子头皮发炸,禁不住冷汗涔涔。 “你……是谁?” 乍惊之后,王大人反倒变得清醒了。 “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拿着宝剑?” 虽然是文官出身,却蒙圣上器重,授以兵柄,前几年讨伐“毛里孩”、“阿罗出” 每战皆捷。“总制三边”以来,更是无役不胜,深入沙漠,大败敌将“满都鲁”,因功加封“威荡亭伯”,称得上是个“常胜将军”。 但领兵讨战是一回事,面临生死又是一回事,像“眼前”这般白刃加项的经历,却是前所未有,生死毫发间的“镇定”功夫,全在平素的“养性”功深。 王大人总算于惊悸之后,拾回了一番“镇定”——看看面前的姑娘,凌厉中不失娇媚,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称得上黑白分明,健美高挑的个头儿,真个是罕见的一个大美人儿。 “美人”照样也会“杀人”。这一霎长剑在手,节节进逼,尤其有“慑人”之势。 王大人不敢掉以轻心。 微微一笑,他明白了。 “我知道啦。”王大人坐正了身子,无视于面前的长剑:“天寒地冻迫于家计,想是眼前少了几个盘川,这也是了……来。” 侧过脸来,瞧着早已惊醒的文案师爷。 “文生,起来去拿二十两银子给她!” 李师爷醒是醒了,目睹着大人受制,白刃加项,一惊之下,可就又愣住了。王大人的这句话,不啻是个强力的暗示,再要不明白,他这个“智囊”可是白干了。 慌不迭地应了一声,李师爷爬起来就往外跑。 谁知方迈步,面前人影乍闪,已吃对方持剑少女旋风般的来势拦在眼前。 好快的身法! 随着少女闪电般的来势,掌中长剑,匹练般地泻出一道银光,直袭向李师爷前心要害。 剑身未至,先有一股透骨冷风。 李师爷只当命丧黄泉,“啊呀”一声,只觉着前心一阵发麻,脚下打了个闪,便石头人般站立眼前动弹不得。 持剑少女显然是手下留情,没有要他性命,却以精湛“剑气”透发剑身,俄顷间点了对方前心要穴,李师爷便“定”在了当前,再也休想移动半步。 这番情景,王大人可是看见了,只吓得目瞪口呆。 持剑少女以“剑气”点了李师爷穴道,更不少缓须臾,身势轻转,又来到了王大人身边,后者方自站起,已吃对方长剑,再一次逼在了眼前。 “你……这是……” “哼!”持剑少女挑动着细长的眉毛,冷冷地睨着对方:“你少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谁希罕你的银子!” “那……姑娘你要什么?” 长身少女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一阵子打转,细眉微扬,冷冷说道:“不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还当我不知道?” “我是奉旨采办……” 一言方出,大人恍然大悟,心里一惊,顿时作声不得。 “对了!”长身少女微微地笑了:“我就是要你奉旨采办的那些东西。” “这……” 冷冷地摇了一下头,王大人面色惨变。 “七颗明珠!我知道现在就在你手里。你拿出来吧!”眼珠子一转,她寒声道: “还是要我自己动手!” “使不得……”王大人铁青着脸道:“这七颗珠子是圣上万寿时点缀龙冠之用…… 再说,眼前并不在我手头上,姑娘你千万不可造次,这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剑势轻翻,寒芒乍吐。 王大人陡地打了个冷颤,只觉着前心微微一麻,便也同李师爷一样,定立当场,动弹不得。 长身少女以“剑气”,连点二人穴道,剑势轻收,一双妙目,只是频频在室内打转。 这番情景看在王大人眼里,内心越加吃惊。 他虽然穴路被点,不能移动、发声,但是心里却是明白,最最关心的便是此行奉旨采办的七颗“东珠”,心里一急,一双眸子不觉向内室望去。 长身少女剑术惊人,更兼冰雪聪明,心细如发,王大人的眼神儿,不啻指引了她明珠藏处,一声轻笑,身势电转,便向内室逼进。 却是事有蹊跷。 猛可里,湘帘倒卷。 一条疾劲身影,霍地当门而立。 长身少女进得急,退得也快——“唰”然作响,己是两下分开,却不禁为之一惊。
几番风雨 好“帅”的个头儿。 浓眉大眼,长发披散,那精湛的眼神儿,几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地“逼视”着对方拿剑的姑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王大人来说,真像在做梦似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卧房之内,竟会藏着这么个人,不用说,这汉子他压根儿就没见过,绝不是他手下侍卫。对方既由内室闯出,自己所收藏的七颗明珠,定然落在了他的手里…… 心里一急由不住全身打颤,一时冷汗涔涔,偏偏口不能开,王大人这个罪,可真是“够呛”。 彼此双方,约摸着都有那么一点印象…… 其实他们双方原是见过的——就在前面的酒馆,子夜以前采参的“孟寒沙”与骑驴踏雪而来的叶氏母女二人。 不用说眼前的持剑少女,就是那个看来娇滴滴的骑驴姑娘。 这个当门而立的年轻汉子便是孟寒沙了。 紧紧逼视着对方少女的孟寒沙,用低沉的口音说:“我们刚才见过,姑娘。” 说时微微一笑,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再想想……你们母女是骑着小毛驴来的…… 我的招子不空,那时候就瞧出姑娘你的来头了。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么一说,长身少女才明白了。 酒馆里人不少,她没有留心看,不过眼前这个猿臂蜂腰的年轻汉子,却似有那么一点印象,随后他也就走了,却料不到,在此紧要关头,对方闪身而出,这又是什么一个兆头? 一霎间,她脸现青霜。 打从出道以来,还没见过谁有本事敢插手管自己的闲事,这个人又是什么来头? 心思电转,那一双剪水瞳子,早已把对方年轻汉子瞧了个透。不觉心头好生纳闷。 “这是说,我来晚了?” 那么清脆的一口京腔,听来极是悦耳。 长身少女轻启莲足,往前面跨了一步,立刻便似受阻于对方强大的气势,便停了下来。脸上神色,顿时为之一变。 孟寒沙霍地向前跨进了一步。 长身少女也不示弱,挺身以迎。 顿时,房子里像是为某种无形的力道所充斥。气机迂回处,但只见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火苗忽地窜起,足有尺许高下,耸耸摇动,直欲脱盆飞出。 孟寒沙剔动了一下眉毛,一双手由不住落在了身后剑把之上。 形势的突变,已使他直觉感触到,对方少女即将要向自己出手。 疾雷奔电。 长身少女霍地向眼前的孟寒沙施出杀手。随着她的翩然迂回的身势,掌中剑爆发出万点银星,一剑当头,大势挥落而下。 孟寒沙直立的壮躯,蓦地向一旁错开了半尺,随后,长剑出鞘——一如对方少女那样,剑身光华灿烂,势若狂泉。 却在几乎接触的千钧一发,双双巧妙地避开了剑锋。 冷森森的大股剑气,掀起了一阵狂风。 转身换势的一瞬,长身少女抖手劈出了一掌,无独有偶,却与孟寒沙击出的左掌迎在了一块。 地板“咯吱吱”一阵大颤。 真似纷飞的劳燕,双方又分了开来。 适才是彼此实力的一接。 孟寒沙闪出的身子,打了个疾旋,立即定住。对方少女的身子,却似有些收不住劲道,一连几个急跄,才拿桩站稳。 长身少女蓦地绯红了脸。长剑微盘,待将二次出手的当儿,却为蓦然吹进来的一阵子冷风,打住了她急进的势头。 房门无风自开,传进来令人毛发惊然的一声冷笑:“丫头,你打不过人家,认输吧!” 随着话声的出口,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已自外面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烛影摇红。 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地上打颤。 老婆婆隐现着披面长发的半边脸,一只眼睛,向对方那个伟岸的年轻人打量着。 再一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那种笑声。 “小伙子,好身手!是打沙漠来的吧?我知道你……”嘴里“嘿嘿”有声地笑着,半边脸在灯焰里真似雪样的惨白,却把一只眼向对方斜斜睨着。 “报个名字听听。” “孟寒沙!” 该来的毕竟来了。 抖擞起精神来,孟寒沙向侧面跨出一步,长剑反背,等待着时机来临时的出手一搏。 “孟寒沙!”老婆婆冷冷地摇着头:“那不是你本来的名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我老婆子面前,你这点障眼法儿施展不开……” 说时,她又笑了,嘴里如同墨染,七下八下的几颗牙齿,看着也就越加骇人。 “老实地告诉你吧,”老婆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点着:“你叫‘孟天笛’,有个外号叫‘天岸马’哼哼……是不是?” 姓孟的神色一凝,也就不吭气了。 他的行踪极其隐秘,出没大漠,隐若云龙,即使这“采参”的行业,也是独来独往,识者不多,老婆子好亮的“招子”,照面的当儿,即为她看破了行藏。 孟天笛无能否认,付之一笑。 “那么婆婆你呢?” “我?”老婆子阴笑着,那双三角眼里,满是阴险凌恶:“你就不必问了,你也问不着!” 霍地甩起了头上白发,老婆婆向前走了几步,灯焰里那张尖瘦的白脸,以及隐现于左面额头的暗红胎记,交映出阴森的面影,尤其令人可怖。 “丫头,你就别怔着了,进去瞧瞧,天可是不早啦,早完事咱们早上路。” 嘴里跟一旁姑娘说着,一双三角眼却是眨也不眨地直向孟天笛盯着。 长身少女娇应一声,正待闪身向内室切进……“不必了!”孟天笛轻轻扳着他的右胯革囊:“东西在我这里,主人无能,我只好先代他收着。”姓叶的长身少女,呆了一呆,乃止住了前进的势子。 老婆子阴森森地冷笑着:“这么说,你是存心跟我老婆子过不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匹‘天岸马’有多厉害!” 话声出口,人已踉跄而进。 孟天笛因一时弄不清对方老婆婆路数,正盘算着出手方法,见状心里一惊。 那是因为对方白发老妪身法极其怪异,前所未见,踉跄欲倒,似风摆残荷,俄顷间,已到眼前。 其势绝快——随即她抖出的一双瘦手,直向他双眉上抓来。
病龙 孟天笛的一口长剑,矫若银蛇,便也在这霎时反臂挥出。 剑光如电。 眼看着老婆婆鸟瓜般的一双瘦手即将被剑锋削中,却在此弹指一霎,像是变“手影戏法”那样,白发老妪的一双瘦手,霍地一转,翩若双蝶。 姿态妙极,给人的感觉像是分开了,其实又合着,似分又合,似合又分。 孟天笛乍然一惊,只觉得老婆子身手好生怪异,前所未见。 岂只是老婆子的一双手?包括她整个的身子,在跄踉飞舞的前进之势里,都似罩着一片梦幻的迷影,衬以眼前婆娑灯光,真个鬼影幢幢。 孟天笛已然看出对方老婆子的怪异,悉知她所施展的是诡异莫测西域幻术,这类幻术,若是沉着在先,以他目前功力境界,倒也不足为畏,只是眼前却太过突然,再者,老婆婆亦非全凭幻术取胜,似是虚实间施,便自大为不同。 俄顷间,孟天笛手中长剑,已给对方一只鸟爪般的瘦手拿住了剑锋。 一霎间她那张尖削的瘦脸变得极为狰狞可怕。 “撒手吧,小伙子!” 一股奇异的力道,透过她拿剑的手指,力道之强使孟天笛掌中长剑,万难把持。 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开这一只拿剑的手。 即使是死,他也万不容宝剑出手。 孟天笛单手持剑,功力力聚,一双眸子不由自主地却向着一旁那个长身少女望去。 偏偏巧,长身少女一双澄清眸子,也正瞧着他。 孟天笛的用心,很是明显。这一霎,他几乎已施出了全身之力,对抗着白发老妪夺剑的手指,已是无能兼顾其他,长身少女若是乘虚而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他毙之剑下。 她却没有。 虽说如此,却也未能脱过眼前的一瞬杀机。 表面看来孟天笛与白发老妪,不过只是“手指”与“剑身”的接触,事实的情况,却是大为不然。 事实上透过孟天笛手上的剑,双方早已作了内力接触,强大的气机已作了无数次的抗衡,内力灌输之下,楼板“咯吱吱”连响,整个木楼都为之晃动起来。 却只见白发老妪拿住对方剑身的三根手指,在一连串内力贯注之下,竟强大了许多,色泽由原来的苍白渐渐变成了赤红,最后竟转成了墨也似的“黑”色。 看到这里,一旁的长身少女,突然神色一变,目光里不无惊惧。 孟天笛这时就觉出身上一阵奇寒砭骨。 忽然,他想起了江湖间对于这种怪异掌力的传说,由不住大吃一惊,掌中剑已是万难把持。 便在此干钧一发间,一缕宛转的笛音,隔着一扇纸窗,娓娓飘送进来。 白发老妪正待有所施展,神态间竟似有了阻难,一双三角眼,精芒闪闪,情不自禁地便向窗扇看去。 那阵子娓娓笛音,对于自发老妪来说,也许早有所闻,只是眼前的一霎,才像是对她直接地构成了威力。 似乎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孟天笛原已无能把持住手中的长剑,却在这一霎,随着自发老妪的目光转移,顿时手头一松,从而觉出自对方手指上的力道,顿时为之大大减轻。 笛音忽止。 随着忽然敞开的窗扇,一个枯瘦面相,长衣飘飘的清瘦老人,已现身当前。
血手菩提 全身上下没有四两肉,人是“滴溜溜”的瘦。却穿着件火红色面子的肥大袍子。 头上几根白毛“支”着,背还有点驼,那样子真像是个大虾米,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刮倒了。 孟天笛心里一动,几乎要叫了出来。 “秦老人……” 不是刚才买参自食的那个叫“秦风”老头儿,又是哪个? 尽管是这副“德性”,秦老头却也有他的威风。 拿剑的白发老妪,忽然松开了手指,与在一旁的长身少女,不约而同,忽地向两边分开来。 那样子,分明是“大敌”当前。 嗖嗖寒风,直打敞开着的窗户灌进来,文牍纸屑,满屋子乱飞,火苗子蛇也似的在盆子里四下窜着,不用说,桌上蜡烛早已熄灭,全仗着一盆炉火,摇晃出满屋的迷离鬼影…… “陶老婆子,咱们久违了!” 一丝冷笑,轻泛在秦老人黄蜡似的瘦脸上。服参之后,他已不再气喘。细长的一双眸子,早在进门之始,已注定着对方自发老妪,这一霎更是目不旁瞩。 “你……是……谁?” 老婆子显然吃了一惊,一双三角眼里溢满了阴森。 “嘿嘿……” 秦老人只是森森地笑着。 “才只二十年,你就把我给忘了,只当我真的已经死了?”秦老人话声越见阴沉: “我姓秦!那年在天山脚下……” 白发老妪随即哇了一声! “啊!是你……” 紧接着怪笑了一声:“病龙,秦风?倒是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一霎间,她那张瘦脸上交织出无限感触,恨惧参差,更见狰狞。 “好说……” 秦老人像是在运气,清瘦的身子,时伸又曲,不知他是在弄什么。“病不病吧,还总是一条‘龙’!陶妪,今天晚上这一趟你白来了,带着你的徒弟,这就去吧。” 老头子居心厚道,真个闪开了身子,留出过道,陶妪师徒就此离开,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偏偏是她心有不甘。 缅怀着二十年前,天山脚下一腔旧恨,陶妪内心终是不能自己。二十年后的今天,她自问已非当年“吴下阿蒙”,更何况绝技“血手菩提”已是大成。 只是这条“龙”太过厉害! 一霎间,无数意念在脑子里打转。 秦老人早自对方那双三角眼里窥知了她的心意,只是没料到对方出手如此之“毒”。 火焰婆娑,忽地拉长了。 陶妪的身子,有似飘风,已来到了眼前。 房间里鬼影森森,摇曳的火光里,重叠着两个人交错的身影。 便在这一霎间,陶妪已递出了她最称狠恶拿手的一招——两只鸟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直向秦老人头顶、前心两处要害上扣抓叩击过来。 像是纠缠着的两只鬼影,一阵子剧烈的打转翻腾之后,两个人蓦地又分了开来。 将分未离的一瞬,秦老人那一只枯瘦的手掌,已拍向陶妪背后,后者陡地打了个踉跄,一团疾风似地飘了出去。 “好……” 身躯猝摇,一片飞花似的轻功,已经落身于窗户之上。像是落水的寒禽,那么剧烈地打了个哆嗦,一头散发,刺猬似地散开来。 秦老人必是以非常之功,只一掌,已几乎拍散了她数十年苦练的内炁真气。 眼前的陶妪看着无碍行动,其实已受伤极重,一双三角眼里,再不见先时的凌厉,却代以无比的惊颤、悲愤,那么凄凉地向着秦老人瞥了一眼,随着反身的一个倒仰之势,箭矢似地消逝于沉沉黑夜。 猛可里,人影翻飞。 一旁的长身少女,已欺身而近。掌中剑化为一天剑影,向着眼前秦老人兜头直落— —却受阻于后者猝然扬起的一只右手。 这只手必定凝聚着非常之功,以至于长身少女那么疾猛的势子,依然不能得逞,在秦老人递出的手势里,败下阵来。 像是一片浪花,长身少女已踉跄退身八尺开外——她当然知道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只是心有未甘而已,经此一试,才算死心塌地地服了。 一霎间的惊吓,展现在她脸上;匆匆向着室内各人看了一眼,便纵身越窗而出,紧随着白发老妪之后,消逝无踪。
冷焰 孟天笛闪身窗前,待将跃身而出。 秦老人叹息一声说:“算了,让她去吧!” 孟天笛的意思,其实也只是想窥伺一下她们到底离开这个客栈没有,秦老人这么一说,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方才,秦老人和他,都有足够的能力,猝然施展杀手,或是强行把那个姑娘留下来。 他们却都没有这么做…… 随着关上的窗户,阁楼里才似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孟天笛匆匆把熄灭了的灯点着,这才发觉到那位“钦差大人”王越和李师爷,仍然木头人儿一般地伫立在那里。 或许是站得太久了,加上连惊带吓,又冷,两张脸都变成紫色了。 孟天笛无暇招呼秦老人,救人要紧,便闪身来到王大人身前。 武林中“点穴”手法,擅者甚多,可是像方才长身少女,能够运施内力,透过剑身,以“剑气”点制对方穴道的人,可就不多了。 孟天笛功力精湛,足可解除。只困于方才少女向王大人点穴时,未能看清是向哪里出手。待将以内力直由王大人头顶“百汇”穴路直灌而下,强行打通。 一旁的秦老人似已窥知其意,忽然出声制止。 “不可以……” 孟天笛回身望时,才发觉到,秦老人静静地落座一角。 或许是方才出手迎战大敌,耗力过巨,看起来显得有些累了。 “老大人穴路凝结过久,吃不住你的大力,这么一来势将喷血而死……” 一言惊醒梦中人,孟天笛“啊”了一声,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番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一时只顾了救人,竟是昧于无知,若非秦老人一言惊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一时望着秦老人微微点头,表示感激钦佩之意。 烛影阑珊,映照着秦老人瘦削的脸影,他功力深湛,无庸置疑,即使见解,也超越常人。 “孟兄弟,不要逞强,听我吩咐行事,才不至误事!” “是……” 孟天笛嘴里应着,一双眸子已转向当前的王大人。 秦老人哼了一声:“看来老大人是为陶妪师徒独门真力‘冷焰’点了穴道。这门手法,江湖罕见,怪道你一时不察,却是难我不住……” 经他一提,孟天笛才知道白发老妪与少女之间并非所谓的“母女”关系,原来是“师徒”二人。那“穿心冷焰”,若非老人提起,自己连听也没有听过,看来武学一道,诚所谓博大精深,切切自大不得。 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出手,秦老人已徐徐说道:“你的功力沉厚,应该习过‘童子功’吧?” 孟天笛心头一惊,更加钦佩,点头应了一声,顿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要‘气走玄关’?” “对了!”秦老人目光里颇有赞许:“要用童子功里的‘纯阴’劲道,手法要轻巧,心里更要灵敏……这一切,只有你自己摸索了……” 孟天笛一悟百悟,也就无待他再多指点,当下施展“童子功”里的“至阴”劲道,徐徐运行两掌,分贴在王大人的一双“气海俞穴”之上。 秦老人看到这里,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就不再多说。 孟天笛功力精湛,当下连施玄功,以意引力,合“纯阳”而留“至阴”,缓缓向老大人一双气海穴内,徐徐灌入,这番施展,端在心思灵巧,自己体会,明眼如秦老人,也只能在一旁默默观察,无能助力。 渐渐,王大人那一张已成紫色的脸,竟变成了原有红润,沁出一片密密汗珠。 随着孟天笛收回的双手,霍地倒了下来,却为他即时延臂接住,转入内室。 把王大人安置睡好,再回头救李师爷。 李师爷较王大人更不济,才一倒下来,便已昏昏入睡。 其时王大人已能开口出声,但极是微弱。孟天笛知道他心里想的,随即由身上取出暂为保存的大颗明珠,交到他手里。 明珠入怀,宽心既放,千恩万谢,一时意在不言之中,向着孟天笛点了一下头,王大人便睡着了。 这个王越,豫省浚县人氏,进士出身,历官山东按察使,右都御史,先后协助“平虎将军”刘聚大胜入侵三边的“阿罗出”人,成化九年,再胜强敌“满都鲁”、“孛罗忽”族人于漫天岭、红盐池,两日夜率部西行,深入秦州、安定,深入八百里,将敌全部就歼,斩杀活捉无数。 便是如此,边防大定,稳住了明室的半壁江山,王大人论功行赏,官也就越干越大,“统制三边”而“钦差大臣”,以至加官“太子太保”,细想起来却也“实至名归”。 他的官声素来良好,不但为朝廷立了大功,同时也赢得了百姓的爱戴。 所以,孟天笛,秦老人这等隐姓埋名的奇侠,才会不甘寂寞,破例出手为他管了闲事。 孟天笛再次返回前室,秦老人却已离开。 彼此既已照面,这个“缘份”便已接上,想不见面也是不行的了。
鱼游清波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经过了这场大劫,王大人再也不敢多作停留,前道方传路通,他便下令开行,一行人马在当地州府严谨保护之下,浩浩荡荡,直奔“固原”兼程而进。 只当一双救命恩人已经离去,却不知孟夭笛、秦老人两个异人,近在咫尺,就藏身客栈之内,为此却也兔了一番应酬,正合了孟天笛的心意。 算算时间,秦老人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 晚饭之后,又俟了好一会,孟天笛才起身来到了他所居住的北面客房。房门未锁。 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回音,孟天笛便推门进入。 大冷的天,床上竟然放着帐子。 一盏青灯,耸耸欲动,摇散出一屋的凄凉…… 孟天笛只当是自己走错了屋子,定睛再看,秦老人就坐在帐子里。 显然他的到来,老人已经知道了。 “你请坐!” 声音传自帐内。紧接着素帐双分,现出了秦老人瘦削的坐姿。 盘腿跌坐,那样子像是入定方醒。 “王大人走啦?” “嗯!” 孟天笛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细细向对方脸上打量着。 “赫赫……”秦老人连声笑着:“我的喘病又犯了。” “我听出来了。为什么?” “前天夜里……” 轻轻“哼”了一声就不再说下去。 “前天夜里,你用功过巨。”孟天笛苦笑道:“我想到了,所以昨天不来打扰。”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灯光剔亮了一些,就手端起,走向帐边,向老人脸上照着。 一照之下,顿吃一惊。 “你,受伤了?” 秦老人垂下了头。 孟天笛说:“是姓陶的那个老太婆……” “凭她也配!” 秦老人脸上现着倔强,眼睛里流露出的光采,更有慑人之势——人的“形像”很奇怪,前天子夜以前,他在孟天笛的眼睛里,充其量不过是个斯文体面的病老人而已,一俟他现出了本来面目,以神功力惩陶妪师徒之后,便已脱不掉他“不世奇侠”的武者形像,即使在病弱之中,亦有不容侵犯的神圣气质。 透过他雾样的眼神儿,孟天笛感觉出一个强者的超然形像,不禁想到了白发老妪嘴里所谓的那条“病龙”。 是了…… “病龙”秦风,便是此人“写真”。 奇怪的是,孟天笛以前竟没有听说过。 也许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一条病龙,才带给他更多的憧憬与好奇。 他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像银发老妪陶妪师徒,她们的来龙去脉又是如何? 一切的一切,这些谜团,可都有赖眼前这条“病龙”的自剖与解开了。 像吟经似地,秦老人鼻中呼噜呼噜,一个劲儿地响着。 随即自他小腹开始,像是波浪般地起伏不已。 孟天笛顿有所悟。 秦老人眼前所施展的是一种武林中罕见的气功——提呼一气。 他必已十分虚弱,只得借助于此充实体力,只是却不能为此止住他越形剧烈的哮喘。 无论如何,他虚弱的精神,却像是奇迹般地得到了充实,看来精神多了。 “你说得不错!”秦老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是受伤了,却不是伤在她手,而是伤在我自己的手里!”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了沮丧。 “错在我不该施展玄功‘鱼游清波’……” “鱼游清波?” “这是一种极上乘的内气!”秦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你也许还不知道,普天之下,会这门功夫的人,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陶老婆子怕的就是这门功夫。二十年前,她败在了我手下,就是这门功夫,二十年后的今天,她依然不能取胜,迫她认输、负伤离开的,仍然是这门功夫!” 一丝惨笑,绽现在他脸上。 “现在你应明白了!”他说:“让我受伤的,就是我自己的这门功夫……话儿又说回来了,若非我施展出这门功夫,陶妪也不会负伤而逃!” 孟天笛微微点了一下头,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太糊涂了!”秦老人苦笑着说:“只为了一时兴起,急于取胜,竟忘了……你可知道,这‘鱼游清波’应是我如今大忌,施展不得的……那是因为……我的病……我的病……” “九更秋露?” “不错,你说对了!” 秦老人苦笑。 孟天笛神色不免有些黯然。九更秋露、九命亡魂,久走沙漠的人,谁都知道,染上这种病的人被喻为即使有九条命,也完定了。秦老人何其不幸,竟然会染上这种怪病。 只是,秦老人非比常人,容或有所不同…… 孟天笛用迫切的眼光,向面前的老人注视着。 “忘了这件事吧。” 秦老人置之一笑地说:“这可要谢谢你的人参,难得一见的千年野参,要不是它,这会子说不定我已经死了!” 说时,他已离床站起。 孟天笛上前一步,意欲搀扶。 秦老人说:“不碍事……” “这种天,我这个身子,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你这个人……谁能说不是个‘缘’字?” 他的一只瘦手已然搭在了孟天笛的肩上。 孟天笛心中一惊,肩势下沉,陡地旋身打转,待将甩脱对方这只瘦手,其势已有所不及。 一阵子奇痛砭骨,眼前金星迸射,不经意,肩胛要穴“分水”穴位,已吃对方两根手指拿住。
一丈云 这个突然的举止,岂止反常,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老人竟然会向他猝然出手,眼前情况,孟天笛即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是无能为力。 惊诧只是霎间的事。半边身子已到了人家手上。 别瞧秦老人那么削瘦的身子,一经出手,可真正透着“高明”。 俄顷之间,孟天笛全身打了个寒噤,已是动弹不得,右面肩胛“分水”穴道,已吃对方鸟爪样的两根手指紧紧拿住。 若当他病中无力,可就错了。 眼前秦老人施展的是奇异的“拿穴”手法,透过那一只枯瘦手指,仿佛有两道电流,自他指尖透出,霎时间已传遍全身。 孟天苗再次打了个哆嗦,心里明白,眼前已是无法出手,这条命已是人家的了。 “拿穴”与“点穴”不同,前者只是穴路为对方拿住,是暂时性的,固然一样可以致命,却无碍出口说话,随着对方的松手,穴路也就可以解开,“点穴”可就不同,一经“点”住,设非内行人的出手解开之外,时间一久,便只有“血凝”而死亡一途。 眼前孟天笛所幸只是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尽管是移动不得,却照样可以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 说话的当儿,大颗汗珠子已淌了满脸。 “忍着点儿,死不了……” 一霎间,秦老人脸上显现出了狡智的笑。 “有几句话,咱们先得交代清楚了……” 终是“病”势不弱,说了几句话,秦老人已喘成了一片。孟天笛不舒服,他这边也不是个滋味,张着嘴,吸着大气。 “哼哼……”孟天笛沉声道:“难道你老人家还疑心我什么?” “人心隔肚皮,这个年头儿,对谁都是防着点儿的好,小兄弟,先忍着点儿……” 孟天笛只觉着全身一个劲儿地直打冷颤,对方手指上传来的那两道“冷电”,极短的一霎间,已经遍及全身,猝然使他想到对方先前所谓的奇异的内功“鱼游清波”,看来真同于鱼一般的滑溜。 真正“好没来由”。 “你不是孟寒沙,叫孟天苗,人称‘天岸马’,一向在天山南路出没,是不是?” 声音里可是透着冷。 孟天笛几乎想笑,却实在是气不过。 “只为这个?姓陶的老婆子不是早就说过了!” “她是她,我是我!” 可能是姓陶的自发者妪道出孟氏真相时,秦老人不在现场,所谓的“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了”,陶妪瞧出来了,秦老头自然也瞧出来了。 “不错!”孟天笛说:“孟天笛就是我……‘天岸马’只是人家的一句戏称,当不得真……” “你不必自谦!”秦老人说:“年纪轻轻,能练成这么一身功夫,极是不易,很是难得……” 孟天笛哈哈一笑,没有吭声。 秦老人兀自拿着他的穴路,并无丝毫放松。 “你我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留意你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 “不要打岔!”秦老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接着说:“现在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实话实说,若是语涉支吾,或是交代不清……哼哼,休怪我心狠手辣,你应该知道,在你肚子里的两条小鱼儿……随时都能要了你的性命……” 这么一说,再无可疑,便是孟天笛头一回听说过的天地奇功“鱼游清波”了。 性命攸关,他也只好效金人之“三缄其口”了。 单看对方问些什么? “孟九渊是你什么人?” “他……”孟天笛神色一震:“是我早已故世的父亲,你……” “嗯!” 秦老人神色已见轻松,却依然没有松开捏在对方肩上的一双手指。 “那么说,孟家的轻功‘一丈云’你学会了?” “这……” 孟天笛不大情愿地“哼”了一声。 “怪道有如此身手……” 秦老头微微赞许着点了一下头:“方才我见你出战陶妪,身手颇有可取,除了你家学渊源之外,还有别家,你父亲死了以后,你师承何人?” 照说这些都不能说的,盂天笛冷冷哼了一声,取了个巧,反问道:“你说呢?” “‘青城雷门’,可有交往?” 孟天笛心头一惊,没有出声。 “说!”秦老头头顶上的几根白毛,一霎间宛若鹦鹉样的支了起来。 孟天笛知道无法相瞒,便叹息一声。 “青城雷门堡的雷旭公,是你什么人?”秦老人盯问了一句。 “他是我的父执前辈!我从他学过两年的内功,却无师徒之谊!” “这话可是真的?” “用不着撒谎!” 秦老人没有吭声,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对方脸上转了五六个来回。 “我姑且信了你就是!” 他却也非松手不可了。话声出口,两根紧紧拿住对方肩胛上的手指突地松开,脚下一个踉跄,倒退数步,坐了下来。
九更秋露 孟天笛猝然打了个“跌”,才把身子站稳。 反过身来打量秦老人———霎间的逞强之后,他竟然又软弱了。 较之先前更软弱了。 婆娑的灯光影里,秦老人那一张削瘦的脸浮现着一层惨淡的“灰”色,乍然看过去,真有点骇人。 先前的忿恚,在猝然接触到秦老人的一霎,顿时瓦解冰消。 孟天笛吃惊地看着他:“您怎么了?” 秦老人望着他只是苦笑。 “参……人参!” 颤抖的手指,向着床角那个包有铁角的小木箱子指了一下:“就是你送给我的…… 那根人参!” 不说卖而说送,显然是十足的领情了。 孟天笛匆匆打开了小箱子,取出了那根野参。 却只见用红线绳紧紧缠着,破口处还敷着红泥——对于这个行当,孟天笛是内行,随即用老人箱内自备的小小玉刀,比着先前的用量,薄薄地切下一片来。 这根野参,即使没有千年,总也在七八百年之间,通体上下涨鼓圆润,玉刀方下,即汩汩地流出了稠如奶汁的浓液。 孟天笛用小匙接着,连同那片切下的参肉,一并送进了秦老人的嘴里。 秦老人喘息着,微微向他点了一下头。 此时此刻自然再也不会想到向对方出手了。 孟天笛返回自己房内,略事休息。再来到秦老人屋子里,已是午夜时分。 秦老人看来情况大好,正在等候着他。 双方几度接触,应是不再陌生。 “你又救了我一次。只是……”摇摇头,他没有再说下去。 斗室内充斥着极为浓重的人参气味。 秦老人讷讷说:“要不是这很千年野参,前天夜里我就挨不过去,今天的情形也是一样……” 孟天笛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个病,你染上有多久了?” “总有十年了……” “十年!” 孟天笛睁大了眼:“九更秋露?” “九更……秋露……” 秦老人重复着又念了一遍,一双眼皮子情不自禁地松松地搭了下来。天知道,“九更秋露”这个名字,多年以来带给了他多少痛苦与怅恨、烦恼。 所谓的“九更秋露,九命亡魂”,早已是熟悉沙漠的人的一句忌言,即使用以诬人,也无不引为毒恶咒诅。说得明白一点,那就是凡是沾染上这种病的人,决计不可能再活着。 说得更明白一点,染上了“九更秋露”这种病的人,大都是在头一年秋天,即为之病发而亡,身子强的,还能挺过第二年,到第三年止,就算你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去见阎王。 十年! 谁能挨得过十年?简直是痴心妄想! 然而,对于眼前这条所谓的“病龙”,情况也许有所不同。 无论如何,孟天笛心里却压不住诧异与好奇,那就是对方究竟用什么方法才能挨过了漫长的十年? 其实他更想知道的是眼前这条“病龙”的来龙去脉,显然他不知道的事情,竟是如此之多…… “你知道吧!”秦老人说:“我来这里是专为会见老胡先生和你来的……” 老胡先生,参客也,辽东长白一带,叫“人参”是“棒椎”,买卖“棒椎”的人叫“棒客”,老胡先生是出了名的“棒客”,足迹踏遍天下,知者不足为怪,而孟天笛这个年轻的卖参人,常出没盛产人参的辽东,行踪更称诡异,可知者不多。 聆听之下,他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向对方望着。 秦老人说:“那是因为只有你们才能供给我所需要的参,老胡先生我见着了,偏是他身边缺货,有几个小的,却也卖价惊人,只当是这一趟白来了,想不到却遇见了你…… 你可知道,在这里我整整等了你六十天,要是你能早到二十天,我这个病也就不碍事了,现在……晚了!” 孟天笛苦笑着点了下头,接受了他这种说法。 只是他却不大明白对方所说的早二十天是什么意思,在他看来,早二十天和迟二十天,其间并无不同,“九更秋露”一经缠知,即使华陀再生,也是无能为力,这只千年野人参,如果食用得当,充其量也只能把死亡的时间“暂缓”而已。 寒风叩窗。 风势里夹着些“雪屑子”,扫在窗子上窸窣作响,听来倍觉凄凉。 秦老人把灯光拨暗了,移坐向背光的一隅。 月色正好,反映在银红纸窗上莹莹雪光,有如荡漾的一波秋水,碧冷晶颤,只是看上一眼,也冷得人牙龈子打颤…… “打蛇不死,可小心着回头伤人……” 毫没来由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秦老人那张瘦脸上现出了一片阴森。 “你是个居心厚道的人,却不知江湖的凶险……”他那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暗影里闪闪有光,缓缓说道:“知道吧,有人巴不得我快点死,我却偏偏不叫他称心如意。” 话声出口,右手轻挥,灯火应手而熄。 孟天笛恍然似有所悟,耳边上更似听见了一些声音! 声音像在窗外。 像一只猫跃下屋檐的那种声音,却较之更为轻微。虽是如此,却清晰地传进了孟天笛耳中。 便在这一刹那,他已飞身而起,一阵风似的,直向窗外遁出。
白刃 纸窗分开又合上。 孟天笛怪鸟似地已翻身窗外。 刺眼的白雪里,一个人正在当前,像是震惊于孟天笛的来势,颇有些意外,霍地后退了一步。 却只是片刻的失惊,紧跟着来人已耸然作势,一缕轻烟般的轻巧,拔身而起。 好俊的轻功! 随着这人的拔起,一袭银色长衣,随风飘扬,冷月下宛似一只巨大雪鹰,翩跹打转里,已落向楼檐一角。 孟天笛自是放他不过。 他轻功极佳,自信不输于来人,当下长身而起,直向银衣人身边袭近。 那人“哼”了一声,双手乍分,第二次拔身而起,翻天鹞子般飞身而起,落身于三数丈外、更高的一角楼头。 孟天笛决计要跟他见个真章儿,见状自是不甘服输,便也腾身而起,随着快速落下的身子,双手作势,飞鹰搏兔般,向对方一双肩头上力抓过去。 那人万不会料到对方轻功如此之高,大敌当前鲁莽不得,哪里敢存心恋战?冷哼一声,双脚力踹之下,施了个仰身倒卷帘之势,“哧!”箭矢似地已落身雪原。 孟天笛偏偏放他不过。 银衣人身势方落,孟天笛已“如影随形”地欺身而近,由是一遁一追,转瞬间,已是百十丈外。 孟天笛自承家学“一丈云”身法之后,已是轻功中一等一的境界,但日来所见,诸如“银发鬼母”陶妪,进而“病龙”秦风,无一不是个中翘楚——眼前这人,显然亦非弱者,却不知他的来意为何?诚然令人费解。 既来了,却又避不见面,简直“讳莫如深”,切莫轻易叫他打自己手里走了。 思念电转,孟天笛脚下施劲儿,转瞬间已追了个首尾相接。 无风冷冷,白雪皑皑。 银衣人虽说一意卖弄,施出了浑身解数,终不能摆脱身后孟天笛的刻意纠缠。 眼前冰河当道。 冷月下,璨若银龙。 这种天气,河水早已结冰,浮雪为风吹净,只剩下滑溜溜晶莹如玉的冰面,宛若比天裁地的一把长刀,横置此千里雪原。 银衣人飞身跃上冰面,其势过疾,箭矢似地滑出了丈许以外,才拿桩站稳。 身后孟天笛,亦步亦趋,也来到近前。 不欲再行,已到了非见面不可的时候。 迎着孟天笛奇快的来势,银衣人身子“唰”地一个疾转,一刹那间,两只手已接在了一块。 却是一触即离——两个人又似双飞劳燕般分了开来。 “行了!”银衣人目光的的地盯着他:“干什么穷追不舍?我接着你的就是!” 仰脸照面当儿,孟天笛才算看清了来人一副嘴脸,由不住暗吃了一惊。 只当是何等俊秀的一张脸,却不意竟是个人间“丑”物。 月色如银,映照着这人的一张脸,其实只是“半张脸”,右面的一小半,竟似活生生为人刀剑劈削了去。 说是“劈削”,并不过分,齐眼而下,连着半面颧骨,一刀而过,有棱有角,毫无牵连,设非刀削剑斩,再无一物使然。 这样的一副嘴脸,不要说深宵寒夜,便是白天,也能把人吓上一跳。 虽说这样,却无碍于他那双怒光迸射瞳子的视物,月色里,狼似的阴狠,瞬也不瞬地直向孟天笛瞪着。非只如此,这人一双手,也远较常人为长,这一会当胸而抱,意识着他随时可以出手。 用“剑”而非徒手。 盂天笛当然也注意到了他斜出肩头的一双剑把——双剑交错而背。 是的,这人只消向上方稍稍移动一下他的双手,即可在奇快的一瞬,拔出背后的双锋。 武林中以剑为兵刃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点也不奇怪,可是能施“双剑”的人却不多。 孟天笛几乎意会出,对方出手的剑势若是采取“双翻”蝶式或霹雳惊电的“双劈华山”,二者无论其一,都极其凌猛,兼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这人既有如此轻功兼而擅施双剑,当然是一个厉害角色,孟天笛一念之警,暗想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 所幸长剑在背。 心念急转,他已假设出对方的出手部位,甚至自己一面的攻防策略,亦在盘算之中。 在冰上打了个转。 孟天笛错开了正面的方向,取势于侧面一隅。 银衣人为之一怔,霍地向前方迈进一步。 剑势一触即发,再无回转之地。
下书人 便在这一霎,银衣人挥出了他的一双剑锋。 正如孟天宙所料。 银衣人果然是采取交插双翻的手法,长剑猝出,宛若一对双飞蝴蝶,冷月下交织出两弯弧形剑光,直向孟天笛两侧劈斩而来。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好快的出手。 只是却已在孟天笛的算计之中。一口长剑猛地振腕而出,状如双头之蛇,“叮!叮!” 声响,已把来犯的双锋震开。 这一手极其轻美,由于剑势拿捏得恰到好处,力道不大,收效却宏,四两拨弄千斤。 银衣人那么劲猛的剑势,居然吃受不住,吃对方剑尖一点之下,双手为之大开。 银衣人一惊之下,慌不迭转身而退。孟天笛却是放他不过。 冷笑声中,剑走中锋,“唏哩”剑啸里,如影附形,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临向银衣人前胸。 “啊……哟……” 随着银衣人一个反身倒仰之势,“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飞出两丈开外。 这一剑总算没有刺中要害,却打左肋边滑了过去,银色的紧身衣靠,亦不禁扎了个透穿,却在他肋边留下了三寸来长,半寸来深的一道血槽。 一霎间,鲜血流了满身都是。 宛若寒立的冻鸡,银衣人只痛得连连打着哆嗦,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几乎倒了下去。 “好……咱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上了……” 两口长剑砰然作响,双插冰上,借以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子,银衣人样子极其狰狞。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我姓孟。” 孟天笛踏前一步,抱剑当胸,冷冷说道:“你也报个姓吧!” 银衣人吸着气,一双螳螂似的怪眼,骨碌碌直在对方身上打转,那副样子,真恨不能一口把他直吞下去。 “那倒用不着……给那条老不死的病龙捎个信儿,就说让他再多活几天……俗语说得好,两国交战,不伤来使……小兄弟,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就出来混了,哼哼…… 你可是自己惹火上身,自己找死了……” 说话的当儿,鲜血怒溢,已把他下半身子染红。银衣人连声怒哼着,反手在伤处附近一连点了几处穴道,止住流血,却也痛得连连打颤。 孟天笛原可乘势出剑,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毙之手下。 总是于心不忍。 再者,对方的来意还不曾摸清,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里一惊。 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是所谓“使者”的身份,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果真这样,自己可是大大地冒失了。 只是,对方银衣人极其狡猾,睽诸方才情形,分明心怀险诈,谁又知道他是怎么个打算? 所谓“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却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假借“使者”身份而冀图对秦老人暗下毒手? 心里这么盘算着,孟天笛暂不出声,只把一双眼睛向对方紧紧逼视着。 银衣人“哼”了一声说:“我这里有张帖子,拿回去给秦老头一看即知。” 说时双剑交挥,回插身后鞘内。却自挽起的袖管里抽出了一纸拜帖,身子闪了一闪,来到孟天笛眼前。 “请。”双手奉上。 孟天笛伸手接过。 待将退身的一霎,耳听得“咻”的一响,一道银光,由银衣人右肘腕间疾射直出。 孟天笛长剑倏翻,“呛啷”声中,已把来犯的这口飞刀挥落地上。银衣人飞刀乍出,身躯猝仰。 嗖然声中,已退出丈许之外,左腕再抬,“咻”声里,另一口飞刀又再飞出。 一线流光,直取孟天笛眉心要穴。 孟天笛施了个“回”字剑诀。剑走轻灵,铿锵一声,乃把第二口飞刀吸附在剑身之上。 银衣人两口飞刀,俱已落空,黔驴技穷,再也不欲逗留。 飞刀出手的同时,他便已施展全力飞身遁出,这一霎更不逗留,倏起倏落,夜月下宛如跳掷星丸,转瞬间,已飞逝无踪。
丧帖 拜帖上,其实只有八个大字: 天长地久;怀君冬夜。 没有上款,下款地方却落着一颗鲜红印记。 十分怪样的一颗印记。 仔细看,那印记竟是一双“鬼脸” 一哭、一笑,两张鲜明的鬼脸,并排而列,雕刻成一枚印章。 “这就是了……” 搁下了手上的素帖,秦老人脸上微微现着苦笑:“我算计着他们也该来了……却比我想的更要早上几天。” 孟天笛一声不响地向他看着。 这件事,虽非“空穴来风”,却与他根本扯不上任何关联,压根儿毫不知情。 但是他却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慎,已不能使自己置身事外。眼前也只有认了“命” 吧。 荧荧青焰,摇曳出了一室的凄凉。 秦老人像是又气喘了。 “可知道这两个人?” “不……”孟天笛摇摇头。 “你还年轻,当然不知道……” 懒洋洋的那种神态,秦老人习惯性地伸了一下细长脖子——孟天笛意外地注意到,对方细长的脖子颈上竟似生满了顽癣,白草草一片,满是肤皮,乍看之下,真像是晰蝎身上的片片鳞甲。 由此而联想到了他这个“病龙”的绰号,倒是有些道理。 眼前的这条“龙”非只是“病”了,并且也“老”了,而且极其衰弱。 如果仅仅只凭外表的观察,实在难以想像出,像他这样一个老迈病弱的人,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然而,前夜,在他仗义施展绝技,惊伤陶妪师徒的一刻,以事实证明了他罕世杰出的奇技,赢得了孟天笛发自内心的钦佩。 便是这种力量,使得孟天笛乐于亲近,甚而为他效死,都在所不辞。 像“病龙”秦风这般不世奇侠,如此武功的人,该是世罕其匹了。 偏偏不然,他竟然也有所惧。 盂天笛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那张浅浅鹅黄色的素帖之上,特别注意着“怀君冬夜,天长地久”那八个甚是工整的隶书。 还有那一颗双头鬼脸的“印记”。 黄色的素帖,外面加有一圈黑色的墨框。 字迹在墨框之中。 这就显示着一种“不祥”的兆头。 “黄”色所显示的意义,绝非世俗的极贵,这里所代表的是“报丧”之意。或是“死者为大”,乃尊以“黄”。再加上黑色的一个框框,意思实在已很明显。 丧帖! 像是由无边的旧事回忆里,忽然醒转过来。 “病龙”秦风那一双细长的眼睛,不期然地也落在黄色的“丧”帖上。 孟天笛等着他的说明,已经很久了…… 秦风脑子在拐了一个极大而弯曲的圈子之后,才似回到了眼前的问题。 “他们是来自‘星宿海’的两个朋友……” “朋友?” “朋友!”秦风感慨地说:“而且是老朋友了,五十年以上的老朋友了。” 孟天笛微微笑了一下。 秦风看了他一眼,立刻警觉而改正说:“以前的老朋友……现在当然不是了。” “现在是什么?” “敌人!”秦风苦笑了一下:“比敌人更狠恶的是‘仇人’,他们现在是我的仇人……”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才说了实话。 孟天笛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他进一步的说明。 秦老人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那只端着杯子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年轻人,你不要见笑!” 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说:“一个人的一生,即使你是一个最刚强、最勇敢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你可同意我这个看法?” 说得有理,孟天笛点了一下头。 “那么,对于我来说,现在就是我最软弱的时候……”他叹息着说:“生平从来就没有这么软弱过的时候……” 孟天笛又点了一下头。 秦风又说:“一个人,即使你是天底下最强的人,在你的一生里,你也必有所怕,怕一件事,或是一个人……… 他说:“这件事,这个人,在你强大的时候,也许不足为畏,但是一旦到你衰弱的时候,忽然出现,情形可就不同了……” 他的手竟然又微微有些抖了。 又喝了一口水。 一个人紧张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做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小动作。秦老人所展现的是频频喝水。 孟天笛打破沉寂道:“你是说,这两个人……” 秦风看了他一眼,冷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久,才似有一丝微微的苦笑。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把心里所想的和盘托出。对于孟天笛来说,察颜阅色,也就够了。 现在孟天笛已经知道。 眼前素帖所显示的那两张鬼脸,不仅仅是“病龙”秦风的仇人,而且也是他内心所深深惧怕的人。 只是,他们到底是谁?
“天长”、“地久” “他们是两个残废!”秦风喃喃地说:“来自星宿海的两个残废!” “残废?” “严格说,应是‘残’而不‘废’……”秦风冷冷说:“他们是一双孪生兄弟,当今天下最难招惹的两个怪人。” 孟天笛眼睛不自禁地又瞟向素帖上的那一双鬼脸。 秦风发觉到了,指了一下那颗标示鬼脸的印章说:“就像这双脸一样,一张哭脸,一张笑脸,却是近百年以来,江湖黑道:最厉害的一双要命煞星。” 孟天笛怔了一怔:“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秦风冷笑着摇了一下头:“连姓都说不清,却有个奇怪的外号!” “什么外号?” 秦风老人的眼睛转向面前的素帖,盯住了上面的四个字: “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便是这双孪生兄弟唯一的姓名标志了。 秦风又在喘气。 今夜他思想错综复杂,几十年前的往事,一股脑都翻了出来,奇怪的是,除了以上的一点点消息之外,别的竟不欲多说。 一个人隐忍一件事,必然有隐忍的理由,孟天笛即使心里百般好奇,却也掩忍不欲多问。 终于,秦风脸上显现出难见的微笑,似乎已能把窒息自己的低压情绪,暂时置之度外。 或许他已经胸有成竹! 总之,室内忽然变得不再寒冷,颇有和煦的春意。 “那一年,在南普陀‘听松阁’,有所谓五年一度的‘观星问剑’,天下武林各派掌门人,齐聚一堂,你父亲孟九渊也去了!” 孟天笛神情一振。 这件事他幼年曾听父亲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所以记忆深刻,眼前秦风这么一说,自是引起了他极大兴趣。 他随即点头道:“我知道!莫非你老人家也去了?” “岂止是去了!” 秦老人神秘地笑着:“对我来说,那是一件极有趣的往事,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可知为了什么?” 孟天笛摇了一下头。 “难道你父亲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了!”孟天笛忽然想起来道:“听先父说,那一次好像是有人搅了局!” “这就是了!”秦风看着他:“说下去。” 孟天笛说:“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只知道五年一度的‘观星问剑’,为的是争夺武林至宝‘金龙令’,各门派的掌门人都去了,很是热闹!” “你说得不错。”秦老人扬动了一下灰白的眉毛:“但是这些人却是不学无术的多…… 比较起来,你父孟九渊,倒是一个脚踏实地,颇具实力的人……” 孟天笛微微一笑:“但是那一次他老人家却并没有夺到金龙令。” “我知道。”秦老人点了一下头:“你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临时有人搅了局……” 当日情况:孟九渊以“一丈云”轻功领先群雄,青城的雷九公以“霹雳”气功连胜三场,前任“金龙令”得主武当的钟先生,以剑术压场,三人各擅胜场,相持不下,“金龙令”因而迟迟不能定归属,直到…… 秦老人“哼”了一声:“为什么说是‘搅局’?” 孟天笛说:“据说,前往南普陀的人,有个先决条件,必须那人先已是一门之主,有了掌门人的身份,才能有资格进一步问鼎中原……” 秦风微微一笑说:“是有这么个规矩,但是你以为这个规矩公平么?”摇了一下头: “太没有道理了!” 孟天笛看了他一眼,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得不错,我父亲也这么认为,所以才甘心退出,从那以后,不再参与。” “他是个居心仁厚,心地善良的人。” 孟天笛说:“但是雷世伯却大为不服。” “雷九?”秦风冷冷一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孟天笛怔了一怔,含笑道:“无论如何,那一次大家都白忙了一场。” “为什么?” “因为,最后捧走‘金龙令’的人,竟是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野人。” 秦风一笑说:“为什么说他是野人?” “听说这个人是由化外之邦‘天竺’来的。” “天竺来的人,就是野人吗?” 秦风微微含笑的眼神,向孟天笛望着:“更何况‘天竺’这个地方,并不是化外之邦,他们的文化高深极了,并不次于我们中原大国,讲到心性内涵的培养,性命双修的一面,很多地方更不知高过我们多少……” 轻轻叹了一声,他脸现慈祥地说:“孩子,你应该记住,切切记住,千万不要心存自大,犯了‘看不起’旁人的毛病,要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三人行,必我有师’,这话是有道理的。记住了这句话,你将终生受用无穷……” 孟天笛其实本心并无此意,眼下却无以为驳,被他这么一说,不禁大为窘迫,一时脸也红了。 秦老人看着他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那个当年拿走金龙令的人,只是衣着怪样,让人误会他是外邦化外之民,其实他根本就是我们汉人,只是所练的武功,掺杂极广,大别于中原传统的武学,据我所知,当中有极丰富的‘出世’之学,这和我们西汉文、景时候的黄老学问,有很多相通之处,所不同的是,他把这种修为运用到了武功上面……” 这番论调,却是开前人之所未及,大大提高了孟天笛的兴趣,正是他苦心孤诣梦寐之所欲求,眼前老人这么一说,真个“醍醐灌顶”而发“黄钟大吕”之音了。 多年块垒,如鱼鲤在喉,一吐出来,不禁大为松快畅通。 似乎连眼前大敌,都置之度外。 秦老人含笑的眼睛,颇为神秘地向面前的孟天笛看着:“当日那个人的忽然出现,其实是无意问鼎中原,只不过是印证一下他在天竺苦心自创的武功,却想不到为此而坏了人家的规矩,被认为搅了局面,真是从何说起,那‘金龙’一令,对他又有何用?终其一生,他也未曾提起,更不曾用以示人,却为此反而遭致了许多物议,惹来了多少人的贪心觊觎,为他……” 孟天笛心里一动,一句话待将吐出。 秦老人却为之慨叹道:“以后……那个人病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因为他身揣‘金龙’之令,便为他取了‘病龙’这个意在奚落调侃的外号……至此,他的行踪更诡秘了,穷其半生,一直是东藏西躲,生怕为外人认出真面目,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这个人原来是……” “是我!” 秦老人微笑点头,笑靥里无尽凄凉。
福气 原来他就是当今“金龙令”的持有之人! 虽然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却由于这一事件在当年武林所引起的震惊太大,太过离奇,所以至今仍不为人所忘怀。 孟天笛虽不曾亲身经历,却由于当年争夺金龙令关键人物之一的孟九渊,是他父亲,在父亲生前每一次的追述回忆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只当拿走金龙令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涉足中原武林,是个化外野人,哪里知道…… 这个人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当然,他更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化外野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 在当年夺令离开之后,秦风并不曾真的“销声匿迹”。此后不久,他就染上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病“九更秋露”,因此为识者取了“病龙”这个绰号。 真正是一条“生病”的龙…… 孟天笛的眼睛,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对方看来像是生有癣疥的细长脖子上,如果仅仅以形象而论,他可也真像一条龙,一条生病的龙!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对于眼前的老人秦风,直觉地滋生出无限同情。 形势的发展,已把他们二者联为一体,就是方才秦风说到的一双老怪物“天长”、“地久”,也同自己结了“梁子”! 空气太沉闷了。 真有点使人“窒息”的感觉。 盂天笛站起来,走向窗前。 窗外朔风怒号,飞雪成珠。大别于先时的风平雪静,这般“咳唾成珠”的奇寒气候,人兽都无能挺受,即使惯以夜号的狼也不复长嗥…… 孟天笛似有一种冲动,想破窗而出,奔驰于风天雪原,他却没有…… 只是冷静一下而已。 秦老人苦涩的在一边微微笑着。 他了解到对方年轻人的气闷和苦恼,也了解到对方的纯朴无辜。 “你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再晚了可就不行了……”秦老人说:“往东面走。” 孟天笛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秦老人喃喃地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不是你。” “太晚了!” 孟天笛蓦地回过身子。 秦老人看着他微微一怔:“……” “我们早就联在一块,分不开了!” 孟天笛终于甩脱了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爽朗地笑了。 看着眼前这条“病龙”,他神采奕奕地说:“前夜,你救过我一条命,这一次该我救你了,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吧!” 秦老人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前盯着。 良久。 他冷笑一声:“星宿海的来人,不比陶老婆子,你留下来,活着的机会不大……你可想过了?” 孟天笛一笑道:“那只是你这么想而已,事实是,现在我们不都是好好的活着吗!” “那只是现在而已……” 秦老人微微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闭上了眼睛。 孟天笛说:“现在还活着就好。” 忽地跨前一步,大声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闯,走!我们现在就走!” 秦老人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上哪里去?” “东面安全,就往东!” 一丝苦笑,绽现在秦老人脸上:“那只是你一个人,加上我就不一样了,再说我身上的这个病……哼哼‘九更秋露’九命亡魂’……带着我,太累赘了!” “胡说!”孟天笛大叫一声:“除非是你自己想死!谁也不能夺走你这条命!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说得好!” 一扫先时的沮丧,秦老人颇似称许的目光,直直地向他逼视着。 他看见了一个刚毅、勇者的形象。 当然,他自己一直有足够的勇气,本来就不是一个弱者。 “孩子……你可知道?” 很久,他才讷讷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雪泥鸿爪 凌晨。 大雪漫天,寒风凛冽。 孟天笛、秦风俱已穿戴整齐,翻身上了马背,踏上雪原。 曹老掌柜的打着一盏灯笼亲自送到门口。 “你二位好走吧,路上要是不行,可想着回来,我说……” 一阵风刮过来,风势里还夹着雪,堵住了他的嘴,冷得打了个哆嗦,可就什么也甭说了,挥挥老棉花袖子,就算是告别吧。 天色灰黯,所能看见的,仍然只是刺眼的白雪。 冰天雪地,前路茫茫。 风雪已停,却驱不走彻骨奇寒。 天色原已大亮,却有层层浓云当空,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又到了将晚的黄昏时分…… 一行修竹,倚道衍生,挡住了北来的迂回寒风,两匹马来到这里,自动地停了下来。 孟天笛四顾了一下:“这是是什么地方?” “七星斗子。” 只说了一句,秦老人便又闭上了眼睛。 “再下去是……” “八步岸崖打马坡……那里可以打尖、用饭!” 像“念经”似的,一连串地报着地名,秦老人连眼睛都懒得睁。 别看他有病,还带着内伤,骑在马上的身子,依然直挺,绝不佝偻,裹在玄色披风里的身子,尽管瘦削,却不“寒颤”,就像他座下的那匹瘦马一样,毫不起眼,却有极强的耐力。那是一匹上选的“伊犁”良骥,却也只有“识货”的行家才能认出来。 孟天笛的马,已足称“上驷”之选,比较起来,对方这匹瘦马,在体力上似更胜上一筹,所谓的“路遥知马力”真正言之非虚。 孟天笛跳下马背,察看了一下两匹马的蹄子,都还没有冻着。 这种天气,最怕牲口冻了蹄子。 秦老人合拢的眼睛,不自禁地睁开了两道细缝,却是向前道望着! 那里正有大群的乌鸦低飞盘旋,发着噪耳不停的“呱呱”呜叫。 他的那匹瘦马,已领会了主人心意,秦老人足踝轻轻一碰,便自动出发前行。 孟天笛忙策马跟上去。 “记住,天越冷,越不能停!”秦老人说:“像这种大冷天,牲口半路上是不能停的,停下来就得‘上料’(注:即‘吃食’之意),料上足了,它可就走不动了……要是冻了蹄子,便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这些话,秦老人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接着便闭目不言。 他病势极重,由于连施禁功“鱼游清波”,不慎受了内伤,若非借助那只千年野参,为他提住元气真力,只怕早已不起。 话虽如此,设非他本人有极精湛的内功充斥丹田,为之导引,只凭参力,也是万难为功。秦老人当然有自知之明,所以绝不浪费任何精力。以他当今造诣,无论行立坐卧,皆无碍他的功力运行,闭目不言的时候,一口真力自丹田时而上下,保持着主脉的畅通。 孟天笛年少技高,向来自视极高,除了已故世的父亲之外,生平绝少服人,却是对眼前这个生病的老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奇妙感染,因此竟似“息息相关”,深深地服了他。 以秦老人眼前伤势来说,绝对是不利行动的,更何况如此恶劣的气候,对他病情势将构成危险,然而他却听从了孟天笛的劝告,甘冒风雪以行,目的在于躲避紧迫而来的两个敌人。 那两个来自“星宿海”的孪生兄弟,是如何可怕的角色,便可想而知了。 打量着前道盘旋的一天鸦群,秦老人忽地勒住了马。 孟天笛赶上一步,与他并骑而立。 “怎么……” 说时,似已发觉到老人的神色有异。 秦老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只是在附近雪地里打转,瘦削的脸上,微微带着一丝冷笑。 “你可注意到了?” 眼角转处,总不离方圆寻丈。 雪地里似乎有浅浅的一行足迹,如不留意观察,绝对难以看出。 像是马的蹄迹,也说不定是其他兽类,总之,由于蹄迹早已为落雪所覆盖,只是浅浅的一层。但落在了饱经历炼的秦老人眼里,却似颇有所悟。 秦老人即使低头向地上观察,却也总不忘抬头向着前道当空鼓噪的鸦群瞧上一眼,表情越见阴沉。 “有什么不对么?”孟天笛忍不住问了一声。 “前面藏着人!” 秦老人伸手向乌鸦盘飞处指了一下。 孟天笛愣了一下,顺着他手指处前望过去,发觉到一丛松木树林,稀稀落落点缀雪原,约莫有亩许方圆,由于树上沾满了雪,已与地面混为一色,猛一看,倒也不易辨认。 这般刺骨寒天,什么人躲在树林里? 秦老人继续策马,走走停停,一路向地面观察不已,似乎已有所掌握。 再一次勒住了马,却向孟天笛微微冷笑道:“昨天夜里,为你所伤的那个人,八成还没有离开!” 孟天笛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马受伤了!” “你……” “很简单,”秦老人眼睛向地面注视着:“从雪地里的蹄痕就可以看出来。” 他伸手指道:“这只马虽有四只蹄子,但是其中之一却受伤了,是一匹跛脚马。” 孟天笛依言观察,除了依稀可以看出一些深浅不一的蹄痕之外,实在难以因此加以组合而推出结论,不禁将信又疑。 “等一会你就知道我所判断的没有错了。”秦老人说:“刚才我们不是说到‘冻蹄’吗,照我看这匹马便是这样,如此一来,骑马的人也就走不动了!” 这推想甚合情理,只是却难以断言,骑马的这个人就是昨夜下书之人。 “你心里奇怪么?” 秦老人似乎窥出了他的疑虑,接下去说道:“这附近甚少人家,这种天气,难以想像有人会露雪而居,再说这里距离‘金沙客栈’不远,没有理由不住在那里,而且从蹄痕上判断,时间不会很久,最多不超过昨夜……从这几个方面联起来一想,便会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明白了。” 孟天笛点点头道:“这意思便是,这个人因为有所顾虑才不敢住在‘金沙客栈’!” 秦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那是因为有我,还有你,只是却没有想到,他的马偏偏不争气,却在这个时候冻了蹄子,所以才被困在了半路……” “这么说,他……” 孟天笛不禁神情一振,举目看向前面丛林。 秦老人冷冷一笑道:“小伙子,咱们抓兔子去吧,要抓活的。”
猎兔 两骑快马泼刺刺放蹄狂奔,直奔当前丛林——看着不远,走起来却也不近。 临到眼前,孟天笛陡然勒住了马缰,秦老人也在身边停了下来。 却只见一天乌鸦,黑压压一大片,直在头上打转,呱呱的鸣叫声,此起彼落,其势甚是惊人。 看着看着,秦老人座下黄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向林内奔进。 林内杉树,虽不甚密,却都高大,丛丛相连,构成大片荫影,地面积雪不若别处深厚。 这类杉树,多系百十年树龄古木,地面落叶,从未清除打扫,多年来累积盈尺,马蹄践踏其上,非但不闻其声,软软一片,直似踏落在棉层之上。 虽是依然寒冷,较之林外的四大皆空,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假设人掩藏其内,倒也不无可能。 乱嚣鸦声里,秦老人座下黄马,忽地停住不动。 孟天笛紧跟而上,马势未停,已为映入眼帘地面上的一堆物什吃了一惊。 一匹死马。 马其实还没有死。 秦老人没有猜错——它受伤了。 一只有前蹄生生斩落在地,流了一地的血。这般天气,似乎早已凝固,黑渗渗一片,间以白雪,惨不忍睹。 冷冽的空气里,间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便是为此,引来了漫天叫嚣不去的鸦群。 奄奄待毙的黑花大马,不甘就死的仰头欲起,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站起,一次次地哀鸣着又跌倒下去,乱雪四溅,血气四漫,一个垂死生命的挣扎,活生生现眼当前。 无数自然界的现实,终究无情。物物相残,其实正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准乎此,又何以苛责待食其尸的一天鸦群? 孟天笛几乎不忍再多看下去,偏过头来向着秦老人看了一眼。 秦老人一双细长眼睛,亦似有所涵蓄地向他看看一一或许他已有所见,看见了一个高尚有着悲天悯人气质的灵魂…… 所谓“见其生,不欲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正是说明了一个人的伟大同情与怜悯,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其定义,应该也不是仅仅只限于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只是对其同类的同情,似乎也应该扩及其他,包罗一切吧! 秦老人的眼角,微微显示出一种欣慰与赞赏。 自从与对方这个年轻人第一眼相识,他就默默地注意着他,由于见微知著,以及深刻的阅人经验,这项观察,常常微妙之极,有时候简直不需要说一句话,即能洞悉入微…… 那一丝赞赏的欣慰表情,似乎说明了他选择了一个适当的青年,作为他的终身托付,以及…… 这些都是他还闷在心里的隐秘,自然孟天笛还不知道。 却是快了。 很快的这个年轻人也就知道了! 在孟天笛意似询商的眼光里,秦老人微微摇了一下头,表示对于马的无助。 其实无需秦老人的认定,任何人都知道,如果一匹马只有等死一途,况乎眼前这匹黑花大马已似淌尽了身上的血,更似万无活理。 孟天苗随即不再犹疑,右手轻抬,以“巨灵金刚指”力,猝然发出了暗器“弹指金丸”,一丝尖风响处,正中马的前额。 黑花大马陡然垂下了头,便不再移动。 秦老人点了一下头说:“好指力!” 微微一笑,又说:“但不知你这暗器可以多远见准?” 孟天笛尚不知他的弦外之音,略谦道:“也不过五丈而已,再远可就力道不继了。” 秦老人轻轻“哼”了一声:“那也就够了!” 孟天笛一笑道:“你老夸奖。” 秦老人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这弹指金丸,不但能伤人,还能打兔子,却不知能射杀天上飞鸦不能?” 孟天笛只当他要自己射杀天上乌鸦,不由怔了一怔。 秦老人嘿嘿一笑:“乌鸦虽丑,却知孝母,较诸枭狡之流,真不知强了多少,眼下就有一只大枭,你何以偏偏没有看见?” 秦老人话声不疾不徐,俟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倏地侧身向着左上方树梢指了一下。 孟天笛在对方说到“大枭”时,心里已自警觉,待将回身察看,只听见“咔嚓”一声爆响,大截树枝,连同落雪,直由身后左上方空中折落下来。 非仅如此。 随着断树落雪的同时,一条人影,怪鸟凌空般地陡然拔起,直向丈许外另一棵更为高大、枝叶茂盛的巨形杉树上扑去。 秦老人、孟天笛二人胯下座马,惊啸一声,忙不迭闪身向一边跃开,躲开了猝然折落而下的巨大断树。轰然作响声中,飞雪四溅,断枝如矢,声势好不惊人。 却于此惊乱的一霎,两口树叶飞刀,飞电流穿,已自对方手上掷出,自空而下,猝然飞临,双双取向二人前心要害,疾射过来。
擒 却不知怎么一来,随着秦老人略为抬起的手势,两口飞刀,竟然全数到了他袖子里。 便在此同时。 孟天笛已自马背上飞身拔起,“呼——”一缕轻烟般的轻巧,飞身上了树梢。 那人一双飞刀落空,眼看着孟天笛的来势,哪里再敢逗留,更疾速拔起,二度腾身,向另一棵大树攀去。 一遁一追,霎时间数度起落。 空中满是人影,加以群鸦鼓噪,气氛极是凄厉。 墨羽缤纷里,大群乌鸦已落向地上的马尸。 秦老人策马一隅,只是抬头看着,仿佛他是局外人,眼前一切,全然与他无关。 孟天笛施展轻功“一丈云”身法,一连三个快速起伏,终于迫近对方身后。 那人一脚踏向树枝,有感于身后的强大劲道,左肩下沉,风车似的一个疾转。 两个人可就照了盘儿。 秦老人果然没有猜错,真的就是那个下书之人。 刀削过的半边脸上,满是狰狞。 借着他猝然转身之势,一双冷森森的剑锋,交织出半天银光,双双直劈而下。 孟天笛可也不含糊,早防着他了。 呼地冒了个变儿——轻功身法里,这叫“拔尖儿”,全凭丹田一气,施展时形若虚幻,有鬼神不测之妙。 无疑的,便是他家学渊源“一丈云”身法中之佼佼了。半面人双剑是怎么落空的,自己纵然还摸不清楚——敌人孟天笛却己似幽灵,落在他身后。 看到这里,秦老人亦不禁为之点头赞赏不已…… 半面人再想回身,哪里还来得及。 更何况昨夜新伤未愈,身子骨总是有欠利落。 随着孟天笛凌厉有势的“劈空掌”力,半面人终是无能得逞。 脚下一沉,“咔嚓”踩折了一截树枝,整个身子,从空中掉了下来。 他却是强悍得紧。 即使如此,落下的身子,还有所冀图。 “扑通”而坠,紧跟着猝然弹起,一双长剑匹练般划出两道银光,随着他蛇也似的穿身势子,直向马上的秦老人身上扎去。 这一手确是始料非及。 秦老人却是稳得很。原意是不想动手,偏偏却非逼着他动手不可。 座马嘶声里,秦老人仰起的身子,眼看着就有坠马之危,他却是“危”而不乱。 马势乍起,他的一双枯瘦手掌,已自拍出。半面人即使作“困兽之斗”,亦不得逞,极似受阻于秦老人拍出的掌势,陡地就空一个斤斗,摔落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手中长剑亦为之出手。 一个“鲤鱼打挺”,半面人再一次挺身而起,却已是慢了一步。 空中人影乍落,宛若大星天殒。 带着大片疾风,孟天笛已是自空而坠,掌中长剑银蛇吐信,光华猝闪,已比在了对方咽喉之上。 半面人几已站起的身子,缓了一缓,又坐了下来。 “不要杀了他……”秦老人出声喝止,缓缓策马而近。 孟天笛一口长剑,光华璀璨,半面人胆敢稍有异动,定将难逃白刃穿喉之惨,一时间,那一张原本就已失色的脸上,更不禁浮现出灰白的凄惨。 “哼……你们打算怎么样?想吓唬你家二爷么?告诉……你们,两位老当家的可是已经动身来了……你们还……想……” 话声未顿,已为孟天笛的剑气,直逼咽喉,力道尖锐,使他发出了一串骤哼,陡地接触到孟天笛凌厉的眼神,一时便不再出声。 孟天笛这才把对方这个人看清楚了。约在五旬上下,蓄着一丛短发,由于小半边脸,整个为刀剑削落,看上去有棱有角,右面斜吊下去的眼角,嵌着滚滚欲坠的眼珠子,真个邪气得紧,即使看上一眼,也有毛发悚然、无比阴森之感。 秦老人已来到近侧,正要向孟天笛有所嘱咐,忽然眉头微微一皱,勒住了马缰。 冷冽的空气里,传过来一丝奇异声音。 原来群鸦已不再鼓噪,只是争食万尸。这一丝骤然飘来的异音,听来便分外清晰。
吹竹 有人捺笛吹竹。 是那种苦涩冷凄的声音。 秦老人第一个有所警觉,细长的一双眼睛,忽然睁大了。 孟天笛心头一惊,刚觉出笛音古怪,地上被擒的半面人已是神色大变。 无视于孟天笛比在他喉间的长剑,竟然长叹一声,右手翻起,陡然一掌,自个击向顶门,登时溅血而亡。 这一掌,功力内聚,极是可观,用为“自行了结”的毒招,局外人自是无能防止。 事发猝然,孟天笛呆了一呆,眼看着半面人坐着的身子,霍地向后翻倒,竟是七孔流血而亡。 孟天笛第二个反应,便待飘身下马,却为一旁的秦老人出声而止。 “不可!” 陡然制止住欲动的身子。 秦老人冷笑道:“不要妄动。这是地久老儿的断肠笛……哼……哼……莫非两个老儿已经来了?” 孟天笛眩头一惊,已觉出耳畔笛音变了腔调,极是刺耳难听,先还不十分在意,一经留意,顿时直钻耳膜,再想不听,也是不行的了。 兵法有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喻之武林中的强者论战,也为极高。是以越是功力深湛的高人异士,越看淡于刀来剑往,或“暴虎冯河”的气血相争。 因而,眼前的“断肠笛”音,可谓攻心之略了。 秦老人显然是此道的一个行家。前此对战“银发鬼母”已见其锋,眼前焉得示弱? 他却是静静凝神,留意倾听。一管长笛,已在手上,却迟迟不以就口。 那是因为对方笛音正盛,一时不易插入。 原来笛音七调,有所谓的“小工调”、“凡字调”、“六字调”等,每字之音,均有阴阳之谓,清浊之分,因其音之连贯各别,故于一念之际,各有所宜之音。 眼前来自疑为“天长地久”二老之一的笛音,并非俗下曲调,此类用之武术攻心对仗,要知皆为自创,取意天籁自然,大别于一般宫商,设非“知彼”,悉其所出,便难取胜。 秦老人之所以迟迟不与就口,其故在此。即使是极短的一瞬,也似难熬。 孟天笛犹能强自镇定,却已分心无能。 这时若有敌人抽剑跃出,他便万难抵挡。显然已处身危急之境。 偏偏秦老人苦思未果,一双长眉,只是频频眨动。自然,他定力功深,对方笛音,虽极具摧枯拉朽之势,想要对他构成伤害,却是不易。 敌人功力深湛,有心而探,自是出“口”不凡,一曲“上平声”持久不易,虽有高低,尽是浊、阳之韵,秦老人几次待要插入,都有所碍难。 蓦地一只乌鸦,翩翱眼前,发出了刺耳的一声鸣叫——巧在音是属“阴”。 搭上了这个调儿,秦老人陡然切入,一轮滑音婉转而出,便解了当前的一步之危。 于是,阴、阳调和,如凤凰之和谐,化枯涩而祥和,便自娓娓动听了。 敌人立刻有所发觉,待要转换音色,振衰起疲,其势已是有所不及。如是,敌高我低,敌低我高,两两相缠,终是难分难解。 孟天笛大感轻松,再不受制于人。 试看秦老人之一轮滑音,追搭对方,极其得当,对方每一发音,敌硬我柔,敌涩我明,或快或慢,或尖或细,两两相随,一任对方波谲云诡,终不为其所脱摆。 这番功力,说来简单,实是绝难,设非功力深湛,足堪与对方匹敌,简直无从施展,更遑论阴阳调和为之搭配了。 耳听着两者笛音,忽东忽西,或如九天之鸣凤,或似萧萧斑马之嘶,如铁骑窜出、银瓶乍破,间或大珠小珠滚落玉盘,终而一天飞雪,而至万花飘零之微…… 至此,双方笛音戛然而止。大地沉眠,忽入“涅槃”之境,再无一丝异音,而风引树摇,残雪尽落,一切俱都是在“静”态之中。 却只是极短的一瞬。 孟天笛心里一动,念头方转,便由前番“静”态,回到了眼前现实,动、静之间,虽是存乎一念,其间竟然像是隔着一片海也似的辽阔,一场“撅笛”之战,至此乃自告歇。 试观对方上来攻势,不谓不高妙绝伦,正是占尽优势,但秦风之老谋深算,绵密粘严,终能伺机反击,稳住阵脚,不为敌势所乘。 由于此番笛战,终非短兵相接,对于双方来说,都不过是一番试探,牛刀小试,双方心里有数,也就暂时论休。 一声冷笑,随着飘落的寒风,自空而降,传过来暗中那人的冰冷口音:“秦老头,你先莫得意,死在眼前,还不自知,竟然还敢逞能?咱们是‘骑着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 话声一缕,迂回天际,起头闻声,似在眼前,临到未后尾音,却又似无从捉摸,忽远忽近,简直无能分辨。 秦老人聆听之下,报以森森一笑。 尽管病体支离,人前却也不肯示弱。 “地久老儿,别来无恙?既然老朋友久不相见,藏着不出来,鼠仔伎俩,岂不可笑!” 声音不缓不疾,也同对方传声相似,绕空一周趋于缥缈无影。 对方当然是听见了,沉默半晌,才冷冷传音过来。 “该见面的时候,我当然会出来。秦老头你放着客栈不住,如此受苦,仰仗一个小辈,焉能逃得活命?我兄弟已在前道布下了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且看你自投罗网,嘿嘿……这一次谅你是插翅难飞了。” 一串话声,只是在眼前方圆数丈打转,等到尾音,恰似抛落九天钢丝,拔了个尖儿,便自沉于寂寞。 秦老人冷冷一哂,却是不再发话。 随即转向孟天笛,冷冷说道:“正是地久那个老儿,他已经走了!” 孟天笛一怔道:“难道他刚才在这里?” 秦老人哼了一声,暂不答话,脚下轻轻一磕马腹,座下黄马,随即徐徐向前移动。
天蚕杖 他这匹马能够领会主人心意,像是知道秦老人要干些什么,当下一路前行,速度不慢不快,只是在树丛里迂回前进。 秦老人不时仰首当空,向那些高大的巨木打量着,随即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刚才他便藏身在这里……” 话声才顿,孟天笛已自马上飞身直起,巨鸟般的灵巧,起落之间,已立身树梢。 树身微颤,窸窣地落下来一些雪屑。 是一棵二人合抱的巨大古木,树身满披白雪,即使一个小小的分出的枝桠,都有膀臂粗细,足足可以承受一个人的站立。 随即,他看见了。 就在一片横出,宛若扇面儿的枝叶上,发现了一个“人”的浅浅脚印。 令人吃惊的是,那只是一片扇面儿形状的针叶,上覆白雪,无论如何是难以承受住一个人的重量,却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脚印。 孟天笛提吸一口气,施展“一丈云”轻功,学样地也落身其上。 要知,他轻功已至“登峰造极”地步,却不意相形之下,较之假设的暗中那人,还是差了许多! 只看那片承受他身子的扇状针叶,在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颤之下,其上白雪纷纷尽落,较之对方的从容踏脚,匕首不惊,相差又何止一层? 立身叶上,顾盼间远近无遮,便是方才自己与秦老人栈恋之处,亦隐约可以窥探,由是证明方才那人,确是立足这里。妙在,退一步即无所见,欲穷千里之目,只在此方寸之间。 双马并行,缓缓向林外踏出。 秦老人问:“你看见了什么?” 孟天笛点点头,“他刚才确是藏在上面!” “不错!”孟天笛皱了一下眉:“但是……”秦老人冷冷一哂:“你的意思是,你只发现了一只脚的脚印是不是?” “咦?!” 孟天笛不胜惊讶地看着他。这个人简直像个活神仙,什么事都知道。 “一点也不奇怪,”秦老人说:“因为他只有一只脚!” “一只脚?” 秦老人点了一下头,讷讷说:“一只右脚!” 看了孟天笛一眼,他冷冷说:“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而且是两个残废,一个人没有右腿、一个人没有左腿,刚才来人,既是‘地久’,便应是只有一只右腿了 孟天笛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不禁在想: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竟然有如此轻功? 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秦老人冷笑道:“你是奇怪,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何以能施上乘轻功?” 孟天笛一笑道:“不错,我确是正在想这个问题,难道说,他们已有内功中所谓的‘提升’之能?” “你说对了!” 盂天笛一时瞠目结舌。 秦老人“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天底下,能够施展如此功力的人,并不只是他们两个……我也有这种功力,只是……” “只是眼前由于病势,不便施展而已。” 孟天笛绝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眼前这条“病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异人,他这个“病龙”的外号,由来已久,换句话说,打他名见江湖之后,身上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才会为人取了这个外号。 这便是以“天长”、“地久”那等功力怪异之人,在确知他藏身这里,却不敢立即动手的原因。 秦老人慢吞吞地说:“刚才来的只是‘地久’一个,我猜想他兄长‘天长’,不在身边,要不然他们不会如此随便地放过我们!” 说时,他勒住了马,一双细长眼睛,在雪地里巡逡着,莞尔一笑道:“呶!这便是他的足迹了,错不了!” 雪地里果然有一个浅浅的印子,约莫只有二指来宽,却在这个印痕附近,另有一个较深的杖痕。 秦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天蚕杖……” 看向孟天笛,他接着说:“这个是他们用以代步的东西,也是对阵时的厉害兵刃。” 说到这里,秦老人顿住了话头,一双眸子,缓缓地在雪地里搜索,座下黄马带着他前行五丈远近之处,自动地又停了下来。 这里,他发现了另一个清晰的脚印。一如前样,即在脚印一旁,另有一个杖痕。 秦老人抬起头,顺着这个方向远远打量不已。 孟天笛猜知他的心意,道:“由足迹显示看来,两个老怪物是藏在这一边了。” “那可不一定……”秦老人苦笑了一下:“我这一生,见过的人不算少了,但是他们兄弟最是狡猾,切切不可以常情忖度。” 孟天笛道:“有一点我想不通,‘地久’既然发现了你我,也知道你病了,为什么刚才不动手?” “那是他没有绝对胜我的把握。” 秦老人冷笑道:“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刚才是他们兄弟两个,可就不同了,只是一个,哼哼……别瞧我病着,他也不敢冒险一试……” 微微叹息一声,他缓缓说道:“原因是我一直都是在病着……他却不知道,如今这个‘病’和当年那个病可是不一样了,如今这个病才是真正的‘病人膏育’,真正的是不行了。” 说话时,只见他脸色苍白,不时深深地喘上口气。显然,他是以非常之功,一直抑制住随时都可能发作的病势。 “我们往这个方向去……” 他指了一下前面,正是“地久”远逝的同一方向。 孟天笛皱了一下眉:“这个方向不大对吧?” “不去打马坡了!” 秦老人苦涩的脸上,浮现着一丝狡智:“咱们来斗斗智吧,如果我没猜错,两个老儿就在“打马坡”等着我们,我们偏不去那里……往西走!” “这是去……” “苦海子!” 听说是“苦海子”,孟天笛不禁为之一怔,心里的滋味,可也真为之“苦”了。
苦海无边 一听说去苦海子,孟天笛的脸也“苦”了。 顾名思义,那个地方当然绝不是好地方,要不然也不会叫个“苦”字了。 显然,秦老人急欲摆脱“天长”、“地久”的纠缠,便选了这个一般人谈“苦”色变的地方,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没有? 秦老人不再多说,独个儿策马缓缓前行,孟天笛忙催马跟上去。 “你去过这个地方没有?”秦老人在马上问。 “没有。”孟天笛说:“不过听说过。” 说时,他苦笑了一下,也就看得出人们对那个地方的传说如何了。 “那是个好地方!”秦老人说。 “好地方?”孟天笛侧过头来看着他,“你去过吗?” “是好地方!”秦老人说:“我不但去过,而且还住过。” 孟天笛一时无话好说。 秦老人冷冷地说:“兵法有谓‘置其死地而后生’,苦海子是个‘苦’中有‘甜’的地方,我对那个地方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忽然他勒住了马,偏过头向孟天笛打量着“天笛,让我看看你……” 孟天笛只好也停下来。 却只见老人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隔着一层雾样的朦胧,片刻之间,已在他脸上几度打转。孟天笛怪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是个福泽深厚的人,孩子!”秦老人说:“死不了的……”一时间,他那张枯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不但死不了,而且后福无量。” 这已是他第二次向孟天笛说类似的话了。像第一次听过之后的感受一样,孟天笛只是笑笑,“姑妄听之”而已。 “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再说了一次,秦老人随即策马前行。 孟天笛“哼”了一声:“你老人家说错了,不应该说我是一个有福的人,而应该说我们是有福的人!” “不不不……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秦老人忽地勒住了马:“你是你,我是我,两者之间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一霎间,他脸上无限凄惨。 天色混沌,人也凄凉。 不过傍晚时分,天却已经黑了。 这一带怪石嶙峋,老树纠葛。 时有山风打头顶上袭过,散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风势极大,以至于地面积雪都为之掀起,一路自山崖落下,越滚越大,忽然碰壁或是着地爆炸而开,散发出银星万点,力道至猛,有如一天箭雨,人畜遇着,不死必伤,凶猛得紧。 苦海子还没有到,先饱尝了痛苦滋味。 此时此刻,滴水成冰,自是险极了。 所幸,生起了眼前这样的一把柴火,情形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火势烈炽,摇曳出红光。 两匹马都已上足了料,迎着火光,不时地垂下头打着响鼻。 秦老人服参之后,极是颓废的情绪显然又为之好转了过来,眼睛里的光彩的的逼人。 二人垫着牧草,面火盘腿而坐。火光熊熊,映照着两人的脸,像是喝醉了酒那样的红。 雪珠的滚动声,不时打头顶上掠过,那般如澎湃怒潮样的爆炸声音,惊心动魄…… 这里却侥幸不曾波及,奇迹般有一番意外的宁静。 今夜就在这里过夜了,秦老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最危险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愿不再有事,让我们好好休息一夜。” 孟天笛却丝毫也没有睡的意思。 秦老人更没有睡意。似乎人老了都不大想睡觉,某种情况之下,睡眠常常和死亡相近似,如此,少睡一刻,多享受一下活着的滋味,未尝不是好事。 用两根手指,拿起了一截干枯的长长的树枝。 霎时间,这枯枝变得竟似有了春意,秦老人的老态龙钟,也略有不同。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些眉飞色舞的喜悦……便是一个勇者得剑、文人捉“笔”、铁匠抡起了大锤、木匠拾起了锯子、如鱼得水、如鸟飞空,就是那样的一种光彩神景。 眼前这一截小小的枯枝,拿在秦老人的手里,譬喻为侠士手中的长剑,应是十分恰当。 一霎间,他颓废枯朽的形容,有了戏剧化的转变,细长的眸子里,交炽着“剑光” 那般的凌厉。 抖颤颤地,他站了起来…… “你……” 孟天笛显然吃了一惊,然而,立刻他便有所会意,也站了起来…… 愣了一愣,他又坐了下来,却选了个合适的位子与姿态,便于观赏的位子与姿态,神情喜悦而激动。对于自己来说,他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焉能不精神抖擞! 敢情是老人一时技痒,有感而“发”,这是在练剑了……
传薪 像是流星过空那样的一灿。 人的情绪、灵性,常常也只是那样一霎间地划过了以后,便烟消云散,无从捕捉。 一个伟大侠士的高超剑技,常常便是在此一霎间的灵性触机而有所成。 眼前的秦老人…… 火光熊熊。 山洞里飞红流金,满是幢幢鬼影。 幢幢鬼影,皆发自秦老人站立的枯瘦长躯,经过火光的一番摇曳煊腾,从而使然。 这气势无比险毒,像是千万蓬尖锐飞针,刺激着人的感触,蓦然间,感觉深邃灵敏,连眼睛也为之明亮了许多。 孟天笛整个注意力,已全然为眼前老人吸住。 然后,他看见了毕生仅见的一番奇妙的身段与舞姿…… 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老人枯瘦的躯体,竟是如此的柔软,宛若女子的纤腰! 枯瘦的手腕,软若杨柳,随着微风的轻轻一摇,无异杨枝遍洒,便那么载舞载飞起来一哎呀呀,那姿态好不迷人!便是一流的宫妓、舞姬也无能及此! 更保况他手里还有着这样的一口“长剑”! 形如“长剑”的枯枝,早已着了“春”意。 那么轻盈盈、抖颤颤地拿捏在秦老人三根手指上,关键在于那形似“兰花”的醉人拿姿,随着老人左手撩动的腕、掌,那样的线条分明,节奏清楚,却是一招招一式式,清晰在眼。 一式“剑雇”领着一式“剑招”,从不含糊。 鱼沉、鹰飞、风起、雾涌…… 婆娑舞姿、森森剑式,在“火”的映衬里,一招招、一幕幕渐次展开来。 孟天笛的眼睛一会儿收小了,一会儿又睁大了。 无所谓“喜悦”或是“激动”,关键在于融会贯通。 随着老人的舞姿、剑式、手、眼、身、步……孟天笛直似置身其中,无异的,这一霎,他灵性充满,乃是由于他本身先已具有那种“灵智”,以及高超的剑上造诣,一经老人的引发、诱导,其感受自是不同,好不快活淋离。 火光闪烁。 时间无声地偷偷溜去。 已经记不起老人是几度“重复”,直到那舞步、身影、剑式显露出倦姿,像是由盛而衰的眼前柴薪,秦老人终于停止了动作。 火光颤颤,不时爆发出细小的“劈啪”声息——踏着躇跚的脚步,再次踱向火边,坐下来,这条“病龙”,已不复先前的清健矍铄,瞬息间又似回到了萎靡的苍老之境。 甚至于较之最初更为虚弱。 然而,那一片投落在孟天笛身上的眼神,却似有说不出的喜悦快意。 便在火光的颤抖里,缓缓倒下来。 他睡着了。 孟天笛却睡不着。 心里亢奋得紧。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是秦老人婆娑的身影,曼妙的脚步……那幢幢剑影,由眼前掠过,一招招,一式式,走马灯那般模样,反复在眼前打转。 这些对他来说,已不再陌生。 惊讶着自己记忆的深刻,反复深思,算了一算,不多不少,竟是九九八十一式。 分明已记住了,却仍是不大放心,机会难能可贵,智灵一现而逝,说不定明天而后,即使连秦老人自己,也不能完全记忆。这番“传薪”是那么宝贵,不容他不谨慎从事,便一骨碌由火边坐起。 长剑在侧。 拔出来,冷焰袭人。 孟天笛披衣而起,便“依样画葫芦”,学着老人的姿态,演绎起来。 却不知,此一番“现身说法”,较之老人的“具体而示”,大为不同。 秦老人是无为的“姿态”,他却是功力融会贯通,发之于实力的剑击。 霎时间,山洞里有了风雷之势。 奇光电闪,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一路施展,一路印证,越觉得这一路剑法,简直像是为自己而创,得心应手,大大逢合了自己脾胃,真正获益良深。 一趟剑术施展下来,只觉得无比快意,真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火焰已快燃烬。 孟天笛把早先拣拾的枯柴加了一些,火势复起,山洞里才又有了暖意。 秦老人正面壁而坐,此时此刻,料已“入定”。 踏着一地的闪烁火光,孟天笛信步向门口步出。原来这座山洞深邃幽长,兼有迂回之势,如此更能掩遮寒风。 孟天笛神清气爽,心情至佳,小小山洞已似掩不住他此一刻的壮阔心怀,既不闻洞外树摇风动之声,便兴起夜月静观千山之雪的雅兴,随即向洞外走出。
迷情 随着他踏出的脚步,忽地一物耸动。 孟天笛定神细看,才发现是一只青皮山狼。火光里狺狺作势,露齿而威。 不过是略作姿态而已,未几遂自行退后,掩身于嵯峨洞石之间。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霍地由石隙中闪出,在孟天笛还来不及辨别以前,已向洞外逸出。 一惊之下,欲罢不能。 孟天笛自是放他不过,足蹬处,一发如箭,便向洞外追出。 星皎云静,千山尽雪。 孟天笛以奇快身法,一脚踏出洞口,对方那人已先他一步而出。 这一霎,更不少缓须臾,身形纵处,直沿着乱石峥嶙的山崖间,一泻如矢,直落下去。 孟天笛偏是放他不过,脚下加劲,紧跟而上。 三数个起落,已形迫近。 正前方怪石如云,方圆里许。 那人如有逃走之意,只要纵身石林,孟天笛纵然轻功再好,也难一一遍踏。 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有逃走的意思,身法非但不快,反倒是慢了。 一缓一疾,迅即相接。 孟天笛脚下再一加力,扑抵对方身后,却在这时,对方那个人“唰”地转过了身子。 两个人势子都猛,差一点撞在了一块。 孟天笛慌不迭一个快闪,向侧面掠出丈许,才避开了险险乎的正面一撞。 月色一片,照着这人高挑的身子,细腰、丰臀,显然是个姑娘。 一顶水貂皮帽子,几乎遮住了她整个额头,却掩不住那双水汪汪,看似会说话的眼睛,七分凌厉,三分含情,漠漠地向孟天苗瞅着。一缕剑穗,迎风轻摇,神姿清澈。 那眼神儿好熟,似在哪里见过…… 孟天笛后退了一步:“你是……” 但那顶貂皮帽子,遮住了她半边脸,看也看不清楚。然而这气势,直觉已提醒他,几乎是“呼之欲出”。 那个姑娘打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神情愈见冷漠。 “怎么,才见过面儿,就不认识了?” 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即盯在了孟天笛脸上,说不出的那么一股子“冷”劲儿,直似有“慑人”之势。 口音清脆,极是悦耳,是那种撩人的京腔。 孟天笛为之一惊,记起来了。 “啊……”禁不住退了一步。“你是叶……” “对了,总算是好记性,记起来了!” 话声出口,向前踏进一步,一股凌人气势,直袭向孟天笛正面当前。 孟天笛一惊之后,随之镇定下来。 一个念头,闪自脑海。心中情不自禁地便浮现出“银发鬼母”陶妪那一张极其恐怖的面孔。 这个姑娘既然已现身眼前,她师父陶老婆子还能远了?保不住就在…… 心念电转,一双眸子由不住向附近巡视。 对方姑娘,剔透玲珑,似乎已猜出了他的心思。 “用不着害怕,就是我一个人……哼,这也可是巧了!”她冷笑着说:“我们来这里,你们也来了,秦老头子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孟天笛摇摇头说:“我们可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这……”孟天笛说:“你就管不着了。” “我偏要管!” 姓叶的姑娘又向前迈进一步,眼睛里满是凌厉:“姓孟的,我问你,干吗好好地插手管我们的闲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为了什么?” 孟天笛呆了一呆,倒是没想到,对方姑娘竟然会有此一问,当下冷冷一笑,也就不欲多说,转身就走。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头顶上“呼”的一响,一条人影已掠空而过,直坠眼前。 落身而下的这个姑娘,圆睁着两只大眼睛:“想走?那可不行!” 一仰头,水貂皮帽子上垂下的一截长尾“唰”地甩向身后,这副样子,非要打架不可了。 “那一晚上有我师父出面,咱们那个架还没打完,今儿晚上咱们再接上,你就别客气了,亮剑吧!” 她的气可大了,话声方顿,右腕翻处已将背后一口长剑抽出。 剑式一启,以左手按着右手剑把,向前微微推出半尺。“顺水推舟”,指向孟天笛前胸便展开了门户。 一时间,光华璀璨,剑气四溢。 孟天笛心里吃了一惊!倒也不能小瞧了她。记得那夜初临王大人住处,目睹对方姑娘以剑炁分点王大人与李师爷穴道,手法是何等微妙!以此而观她的剑上功力,当有可观,今夜狭路相逢,看似不能善罢甘休,说不得只好与她放手一拼了。 想到这里,便举目向对方直视过去。 敌对的气氛,霎时间充斥眼前。 “姑娘苦苦见逼,却又何苦?” 一只右手,便按在了剑把上,剑刃微启,冷森森的剑气,已向对方直袭过去。 “姑娘芳名是……” “我叫叶灵!”她“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原来天岸马就是你!” 话声未完,孟天笛的一口长剑已缓缓抽出。 叶灵便不再留情,右腕轻摇,一剑刺向对方咽喉。剑尖上“啪”的一声轻震,炸出了杯口大小的一朵剑花,随着她奇快的进身之势,随她欺身过来。 孟天笛便在这一霎挥出了剑锋。 长剑起处,矫若游龙,“唰”地绕了个半弧形的圈子,直取对方肋下。 这么一来,叶灵顿时满面吃惊。 双方俱都堪称剑术高手,“剑术”之异于“剑道”,便在于前者以“气”施剑,后者只是“力道”而已。 眼前孟天笛长剑挥落,表面上不足为奇,实是大股剑气早已先剑锋而至,如此一来,便迫使叶灵不得不收回刺出的剑身。 她当然也不是弱者。 随着回收的长剑,矫躯轻摇,微风般袭向孟天笛左侧。冷月下,她曼妙的体态,蓦地闪现出三条人影——三个人三口剑,随着疾快的一个扑身之势,一股脑直向孟天笛身上挥落下来。
剑气红颜 好奇妙的剑招! 三个人,三口剑,似虚又实,陡然间向孟天笛身上袭来,正是传说中的“身剑合一” 身法。 叶灵更似已入上乘剑招之堂奥。 大片剑光里,她的功力已似无所保留,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一股脑直向敌人身上投落过去。 孟天笛当然知道厉害。 早先,倒真是小看了她,正为如此,不敢掉以轻心,长剑挥处,散发出一天寒芒。 “呛啷啷!” 双剑交锋,乱雪似地洒落下一天寒星。 孟天笛抱剑偏左。 叶灵回身向右。 “唰!”一如双飞劳燕,蓦地向两下里飘了开来。 像是画了个美丽的圆圈。 不期然,两个人又碰在了一块。 叶灵已领略了对方剑上实力,一只右腕,只觉着彻骨发酸,几乎连手里的剑也把持不住。 她却仍不死心。 随着一声清叱,掌中剑第二次劈出。 “嘶——”一缕尖风。 雪亮的剑锋,在黑夜里划出了一道细长的银线,直取孟天笛前胸要害。 孟天笛已经证实,对方少女深精“剑气”之运用,眼前这一剑尤其可畏,正因为所显现表面的形像,毫不起眼,只是一线之间,才更加可畏。 “剑术”运用,有所谓:“进其一点”、“破其一线”。对方少女,对此显然有所精通。准此以观,眼前这“一线”剑光,正是对方全身精力之所聚结,所加诸剑身之力道,无坚不摧,厉害之极。 孟天笛假设出两种身法,攻守兼宜。 只是,下意识里,他却施展出了第三种身法。 恍惚之间,他像是看见了映衬在火焰里秦老人的翩翩舞姿——其实正是巧夺天工的身法、剑技! 便是这个猝然兴起的意念,导引着他,触类旁通,蓦然有所施展。 像是一双翩跹云层的巨鹰,却有“燕子”的轻柔婉转…… 似进又退,似守而攻。 恍忽而进,从容而退,带着些“梦”! 毕竟长剑无情。 猛可里,两口剑已缠在了一块。 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 随着孟天笛奇妙的剑式,叶灵仿佛周身乏力,原有的剑上力道,竟似为对方巧妙的那么一转,全然加诸到了自己身上。掌中剑无论如何已是掌握不住。 “叮当”一声,脱手坠落。 剑光如电,触目而惊。 叶灵再想退身,其势已有所不及。 冷森森的剑锋,就在她眼前,剑尖所指,正为咽喉要害,情形正同于那日她本人加诸王大人、李师爷一般无二,所差者,只是孟天笛并没有运施剑气,点中她的穴道而已。 一惊之下,叶灵顿时不再移动。 生死一瞬,只在弹指之间。 以孟天笛剑上功力,根本无需举剑而刺,只消运施内力,形成剑气,向外一逼,叶灵便会香消玉殒。 他却迟迟不出手。 也并没有收回剑锋。 一霎间的犹豫,真像是一天那样长久。 两双眼睛只是默默地凝视着。 直到孟天笛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凌厉,特别是只有叶灵才能感觉出来的那种“杀气”之后,她才略略地放下了几乎已提到了喉咙的那一颗心。她知道,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云层移动,明月复出。 月华如银,清晰地照着地上二人,衬以四下白雪,真个丝毫毕现。 叶灵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打破眼前沉寂道:“怎么回事?要杀就杀吧……” 孟天笛轻轻一哼,反手回剑,剑锋插落皮鞘,“锵”地响了—声。 “你走吧……” 说时,孟天笛身子轻晃,闪出七尺开外。 叶灵微微一笑,缓缓由地上拾起了剑,插回鞘里。 “自从我随师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把宝剑打落地上……你的剑术高明,我果然打不过你……只是为什么忽然又心软了?” “不为什么……”孟天笛冷冷说道:“那一夜我欠你的情,如今两下扯平。” 叶灵笑了一下,一双脚弄着地上的雪。 “原来这样!”她说:“我明白了,这意思是说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不错!” “我明白了!”叶灵抬起头,冷冷地向他瞅着:“下一次要是再见面呢?” “那……可就看你的了!” 孟天笛打量着她,徐徐说道:“如果你一意与我为仇,我也没有办法!” 叶灵叹道:“这里面本来没有你的事,是你自己要多管闲事,不过……” 低头寻思一下,她讷讷说:“我们谈个条件吧!” “什么条件?” 叶灵笑了一下:“虽然那天,你坏了我们的事,但……也就算了,我们要找的是‘病龙’秦风,只要你退出这个圈子,不再管他的事,我们之间的这个梁子,就算解开了,怎么样?” 孟天笛冷笑不语。 叶灵活:“你不愿意?” 孟天笛道:“我觉得很好笑,就目前而论,你们是输家,我们是赢家,输家反而向赢家提出条件,不是很好笑么?” 叶灵呆了一呆,缓缓说道:“你不要太自信,刚才我虽然没有看见秦老头本人,可是我却猜想得道,他一定病得不轻……” 孟天笛点点头:“他本来身上就有病,要不然也不会叫病龙这个外号了,不要忘了令师曾两度败在这条病龙手下,也许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叶灵神秘地一笑:“那也难说,到底谁胜谁败,现在还言之过早,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侠心 叶灵在笑,很美,也很狡黠。 她把那一条水貂皮帽子上的长长尾巴,甩向身后,向着当前的孟天笛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现在一定觉着很后悔!刚才你要是狠下心来,杀了我就好了!” 孟天笛摇摇头道:“我做事从不后悔。就像现在,我依然可以出手,也不为迟。” 脚下轻移,踏向“中宫”,右手在同一时间,已握住了剑把。一股凌人剑气,直向对方身上逼进。 叶灵一笑说:“何必呢?” 笑容之外,分明有所奚落。暗嘲对方的言不由衷。 “太晚了!”她说:“刚才下不了手,现在就更难了,谢谢你的手下留情……” 话声方出,肩头轻晃,已闪身丈许开外,紧接着身势略纵,已拔起两丈来高,落身于半崖之间。 那里挺立着几棵横出的松树,正好容她歇足。 向孟天笛招了一下手,紧接着第二次腾身起来,一股轻烟那般潇洒,已拔向乱石如云的丛崖。 孟天笛的眼睛并没有放过她。 在一堵山石之后,他静静依立,湛湛眼神一直追随她前去的背影,直到十分朦胧。 叶灵没有说错。 对于这个姑娘,他真的心存恻隐。就像刚才,明明可以一剑结果了她,偏偏于心不忍。问题在于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你死我活”的那种仇恨因素! 杀一个人同恨一个人,道理是一样的。 一个人要杀一个人,一定要有必置对方于死而后己的心理因素,对于这个姑娘,这一层的原因,可以说根本就没有…… 自然,并非每一个人的感觉都是如此,江湖中多的是“嫉恶如仇”视人命如草芥之人,这些人自认为替天行道,出手无情,此类人士,常常“义”字当头,大力挥剑自认为“理所应为”,却忘记“杀人”本身便是罪大恶极的一项重罪,稍有不慎,自己便陷于万劫不复之地,较之所杀之人更为可诛,焉能不谨慎行事乎? 孟天笛的“侠士”胸襟,忽然使他打消了跟踪叶灵的念头。 这个念头刚才还在他心里燃烧,想到了那个老婆婆“陶妪”的阴森可怖,他原有一探究竟的打算,却在“一念之仁”的侠心之下,为之打消。 孟天笛转身回驰。 冰山如刃,挺插天际。 迂回的风势,自山隙之间,四下流窜,袭向人身,真个万针俱发,设非身着重裘,威如孟天笛如此内功造诣之人,寻常人简直万难挺受。 秦老人栖身之穴,便在山半之腰。 方才出来得过于匆忙,竟然未及认清归路,这时回头打量,苦苦寻觅,可就难了。 月光下,冰色如玉,汇集成一片寒星,亮亮晶晶,好似一片琼瑶世界,美仑美奂,在此一片眩目的光里,想要找到来时洞穴,可就不易。 来回观察,细细寻觅。 终于,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箭矢般地由树上掠过。 孟天笛心中一惊,陡地定住了欲出的身势——所起的身形,似灵猴般的轻功,已落向山壁。 原以为是方才姑娘去而复还。 仔细再看,却大谬不然。 这人一身银质白衣,倒与先日被擒的那个半面人极其相似,这个猝然的发现,由不住使孟天笛暗吃一惊。 第一,他不是叶灵,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第二,他所落身之处,离自己栖身之处不远。 第三,这人的动机是什么? 孟天笛立时感觉到非同小可。第一个反应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这个人! 不能放走的意思,主要在探测对方此人的用心如何。 他已无暇多想。 白衣人已施展“壁虎游墙”的轻功绝技,一路向雪壁攀升,白衣衬着白雪,宛若一体,设非定睛而视,意不旁瞩,简直无从辨别。 孟天笛却没有让他逃开视线。 十来丈高的一截峭壁,一如刀削,这人竟凭持着一双肉掌,配合着脚尖的运用,一路纵身而上,功力自是大有可观。 孟天笛若是此刻忽然现身而出,猝然施展暗器,对方八九无能还击,必将非死必伤。 他却选择了另一个方式,随即施展“一丈云”轻功绝技,人不知鬼不觉地由侧面断崖绕了过去。 于是。 这人才一探头,孟天笛早已等在了那里。 冷森森,颤若秋水的一口长剑,近无可近。其实已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这般情况,自不会虑及其他。 孟天笛向后面退了一步,那人在一呆之后,便继续爬了上来。 一身银质紧身衣靠,背插双剑。 这身装束,对于孟天笛来说,已是不再陌生——他随即就知道对方是何等人了。 直似无限气馁,这人用着“鹰”样锐利的一双眼神,狠狠向孟天笛逼视着。 “小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声音极是怪异,大别于内地各省方言,像是一只受迫于笼中的狼,压制着极欲发作的齿爪。 “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孟天笛静静打量着对方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来找人……” 说了这句话,他就不再吭声。 “对了!”孟天笛笑了一下:“我猜想你也是来找人的,找谁?” 一阵风起,狂袭着对方那人,使他身子摇了一摇,看样子就像是要跌落下去。 孟天笛向后又退了一步。 却不知就只这么一点空档,对方银衣人已猝起发难。 狼也似的一个疾扑。 随着他推出的双掌,力聚千钧,直抓向孟天笛手上长剑,却在对方身子稍有后退的趋向之一霎,霍地腾身跳起,蹿向一旁树丛。 孟天笛微吃一惊,自是放他不过,一个倒剪,跟踪而前。 树帽子“刷啦”一响,落下了大片残雪。 这人鹰也似地跃身而起,“砰”然作响地撞向石壁,却是一弹而起,反落于三丈开外。 这般施展,也是大别武林一般。 “阴把”之式,“刷刷刷”一连掷出了三口飞刀。 孟天笛长剑飞搅,叮当声里,三口飞刀,全数击落在地。 那个人似乎颇知与孟天笛不能力敌,便在三刀出手的同时,再一次拔身直起,向侧峰纵身而去。 孟天笛一声冷笑,决计放他不过。 长剑挥落,势若长虹,随着他快速的身影逼近,直取银衣人后背。
技穷 银衣人的一双剑锋,极是巧妙。 随着他猝然转回的身子,“叮当”一声,三口剑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而分,霍地向两下分开,宛若展翅雄鹰,紧接着反向孟天笛两肋插落。 孟天笛身躯微长,陡然间,变得极为细长。 银衣人那般快速的一双剑锋,竟插了个空,再欲退身,已是不及。 像是一片飞花般的轻巧。 孟天笛拍出了一掌,银衣人闪开了正面,却躲不过侧面,这一掌便落在了他右肩上。 一击而退,翩若飞鹰。 银衣人身子晃了一晃,一口长剑脱手而坠,脚下一个踉跄,便坐倒下来。 孟天笛身势再进,对方极是凄厉地发出了一声狂啸,随着他倒地的一个飞滚势子,左手长剑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着孟天笛前心掷来。 “嘶——” 终是不逞,险险乎擦着孟天笛胸衣滑了过去。 随着孟天笛起落的身势,“噗”的一脚,踏在了对方胸上,银衣人再也无能施展,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火光劈啪。 秦老人静静地向对方这个人注视着。孟天笛坐在这个人右侧面,一口长剑就压在膝下。 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他稍有异动,孟天笛都可以随时拔出长剑,置对方死命于弹指之间。 “你怎么不说话?”孟天笛冷峻的目光灼灼向对方逼视着:“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冷冷一笑,瘦削的脸上,刻画出两道极深的纹路,那副长相——獐眉鼠目,免耳鹰腮,却像有极深的城府,顾盼之间,在在显示着狡黠狰狞。却只是冷冷发笑,不置一词。
妙脱乾坤 这个人的冷漠神态,使孟天笛心里很不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来这里想干什么?” 银衣人只是冷笑,黄晶晶的一双小老鼠眼,一直在秦老人身上转着。对于秦老人,像是观察得十分仔细,甚至于他的随身衣物,也在他静静观察之列。 “病龙”秦风索性闭上了眼睛。 任何情况之下,他都像是在睡觉,随时闭上眼睛,都能打上一个盹儿!对于抓来的这个人,他的兴趣不大。 孟天笛又问了几句,对方终是不置一词,却用不屑的眼神儿,时而向孟天笛扫上一眼。 这番神态,孟天笛忍无可忍,反手抽出了膝下长剑。 剑光一闪,再一次比在了对方喉结之上。 “说,要不然我就废了你!” 这句话,颇似有些效果,终使银衣人脸上现出了惊悸表情。 “那倒不必。” 秦老人竟然开口代他开脱,倒是有些出乎孟天笛意外。 “他是来摸我们的底细,看看我们是不是藏在这里,回去再向主子报告,何需多问?” 孟夭笛却认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正要出口,恍然觉出秦老人的眼神有异,颇似有所暗示,心里微微一动,到口的话便自打住。 “何必跟他多费唇舌!” 秦老人缓缓说道:“既然他不愿意开口说话,就让他想说话也是不能!” 他于是吩咐道:“点了他的穴道,把他给吊起来!” 孟天笛立时照办。 于是那人被点了穴道,手足倒缚,像粽子似地被吊在洞口迂回之处。 冬夜偏长。 给人的感觉,今夜尤其特别长久。好长好长的一夜…… 炉火已陈余烬,只剩下星星红蕊。 孟天笛倚石而卧,忽似为寒冷所驱,突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秦老人早已醒转,正用着一双奇异的眼睛向他注视着,脸上不无喜悦神采。 “噢,天亮了么?” 孟天笛一个骨碌站起来,山洞里渗着淡淡的一丝惨“白”,算计着应是破晓时分。 抓起了一根干柴,丢向火里。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吊在洞顶的敌人探子,慌不迭转身外探。 “用不着看了。”秦老人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 吊索依旧,人迹已沓。 银衣人真的不见了。 看着手上的藤索,孟天笛真是纳闷儿,不知他是怎么走的。 “难道有人来过,把他救走了?” 盂天笛用奇怪的眼神,向老人看着,深深懊丧着自己竟然会睡得这么死,以至于敌人逃走都浑然无知。 秦老人摇了一下头,脸上笑容依旧。 “不!没有任何人来过……” “那……” “是他自己走的。” “他自己?”孟天笛呆了一呆:“你是说,他自己逃走的?” “不错。” “但是他已经被点了穴道,还被绑上了藤索,怎么会……” “是他自己走的!” 秦老人眼角眯起微微的笑纹:“他不但逃走,而且还偷了我的东西……” 孟天笛更是不解了。 他的眼睛立刻就发觉到,一个敞开来的包袱——这个包袱,他记忆深刻,一路上都与老人随身不离,偏偏昨夜竟不曾带在他身上。 “你丢了什么东西?” 秦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孟天笛心里一惊,只是觉着老人神色有异,并不似遗失什么贵重东西的样子。 秦老人这才喃喃接下去道:“只可惜,那件东西是假的……他把假的东西偷走了!” 怪不得他毫无痛惜表情。 孟天笛缓缓坐下来,向他望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弄糊涂了……” 最不能让他理解的是,对方被点了穴道,手脚被绑,高吊空中,何以能自行解脱? 岂非是太离奇了! “一点也不奇怪!”秦老人说:“这是天长地久的‘妙脱乾坤’之术!” “妙脱乾坤……” “不错!”秦老人冷冷说:“是一种能自行解穴和血,兼以收肌卸骨的奇妙内功,是他们‘星宿双残’最称得意的拿手好戏,岂能当我不知?”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 秦老人点了一下头:“从他一来,我就知道了,他的眼睛是‘黄’颜色的,和那两个老东西一样。哼,看来这个人似乎在这一方面,已得了双残的真传,才会授以重任,来到这里……” 孟天笛低下头来,注视着手上的藤索,不能不相信,秦老人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擅施这门奇异功力的人,眼睛全是黄的?那却是无关宏旨的题外之言了。
七宝金蝉 火势再起,山洞里有了温煦的暖意。 “这么说,他是故意做作被擒的了?” “不错……” 孟天笛一声不哼地垂下了头,想想,当时银衣人现身以至被擒,似乎多少有些巧合,一时兴起受骗的感觉,心里怪不是滋味。 难解的是秦老人的洞悉于先,每事先觉,及至“将错就错”,使对方上了大当。 太多的迷疑,有待对方解开。 孟天笛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睛默默向秦老人望着。 “我原本打算再晚些时候才告诉你,看来现在被迫势必要先告诉你详情不可了!” 秦老人探出一双手,由面前瓦钵里拈起了一撮雪,放进嘴里,孟天笛立刻警觉到,原来他出去过了。 “我已在外面布了疑阵,不必再顾虑有人来!”秦老人微微笑着:“现在总可以放心地说话了。” 孟天笛立刻意识到,对方必将有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其实他闷在肚子里已经很久了,太多的事情对方都没有说,自己哪里知道? “你道星宿双残,这两个老怪物,为什么多年来对我苦苦相逼,始终也不放过我?” “你们不是有仇么?” “有什么仇?”秦老人颇滑稽地笑着:“既无杀妻之仇,更无夺子之恨,哼哼!之所以会他们千里追踪,苦苦相逼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想由我手里夺取一样东西,这才是重要的原因!” “什么东西?” “七宝金蝉!” 听也没有听过的一个奇怪名字。孟天笛便只有发愣的份儿了。 “那是古仙人留下来的一卷‘修仙’秘籍,虽然薄薄七页,却非常宝贵……” “仙人”、“修仙”……这些连想也没有想过的名词,一下子迷惑了孟天笛,使只有看着秦老人,再一次发起怔来。 “你觉得奇怪么?” 秦老人柔和的眼光,含蓄着某种情谊,向他注视着:“那是我们每个踏入上乘武术境界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多少年以来,多少人盲目探索,以讹传讹,以至于这种渊源于我们历史文化的古老学问,流失中土,我所得的这卷东西,便十足珍贵了……” “这么说,这册‘七宝金蝉’,你不是得自中国?” “当然不是。”秦老人嘴角牵动出一丝微笑:“就是你所谓的‘化外之邦’天竺。 其实,它的东主,却是中国,只是流失异域而已。” 孟天笛总算明白过来,点了一下头:“想来这就是你老人家之所以今去天竺的原因了?” 秦老人微微笑了一下,默认了他的说法。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只有三个人……” “三个?” “就是我们三个人!” 秦老人顿了一顿,微微苦笑道:“说来好笑,他们兄弟得讯比我还早,却因为机缘凑巧,这东西反而到了我的手上,自此而后,他们便对我苦苦相逼,时刻也不肯放松了。” 外面像是又起了风,不时有“隆隆”声响打头上滚过去,像是滚动云层的闷雷。 孟天笛已为诉之秦老人嘴里的这些奇典往事,紧紧扣住了心弦,心里充满了好奇! 然而,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积压在对方心里已久的往事,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问题是,对方如果不说,自己也不欲多问,倒是眼前的发展,令人悬心,却非得说个清楚不可。 “我知道了。”孟天笛微微一笑:“真像是神话一样,这么说起来,两个老怪物偷走了他们一直想要的东西,应该就不会有事情,再来找你麻烦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 秦老人看着他冷冷说道:“换在别人,或许一半时还不易拆穿,他们两个却是不易瞒过,多则七日,少则三天,一定为他们所窥穿,定会再来。” 孟天笛点点头站起来说:“我明白了,这么说,最起码,我们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也许够了,我们不要耽误了,这就走吧! “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 秦老人有气无力地说:“我可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走?”孟天笛呆了一呆,缓缓又坐了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还要再留下来等死不成?” 秦老人冷冷笑了一声:“一动不如一静,刚才我细细盘算过了,这个地方已经够隐秘了,想不到依旧为两个老东西所测知再走也是枉然,多年不见,这两个老儿的功力,敢情是大有精进了,我怀疑他们,多少已经精通了一些道术……” “道术?” “不错!”秦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也就是方才我所说的那种‘练剑修仙’的道术。” “练剑修仙……”
剑仙 “也就是一般人嘴里所谓的‘剑仙’……你可听说过?你觉得奇怪么?” “这个……”孟天笛点点头:“听当然听说过,不过……”摇摇头,他实在不想再多说什么。 秦老人哼了一声:“看样子,你似不很相信,孩子,这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岂能轻易错过?” “我……” 孟天笛真有些糊涂了。 “当然是你!”秦老人眼里流露出无限慈爱:“还记得我说过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吧!现在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样的一种福气了吧!” “那是……” “那是我已经选上了你!”秦老人又说:“这是你的造化,至于最终是不是能够成功,我可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可就完全要看你自己了!” 孟天笛只是看着他发愣。 秦老人笑了一笑:“现在你当然不明白,可是你就要明白了。我是不行了……一生苦修,至终也只是略窥皮毛,成就极其有限,你可就不一样,前途无限,如旭日之东升……” 他用满是慈祥的目光,向对方看着,眸子里闪烁着迷离的泪影,似有说不出的感伤,又似有无限欣慰。 “你知道吧,孩子……你将继承我未了的心愿,达到我一生所希望达到而未能达到的境界。” 秦老人含笑说:“你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成功的……只可惜……我所能帮助你的不多,但是,如果你能够见着了他……那可就……” 提起了这个“他”,秦老人萎靡的眸子,忽地散出了奇光,仿佛神情也为之一振。 “如果你见不着他……和我一样,那可就太可惜了……” 火光闪烁,不时“劈啪!”作响,爆散出几点小火星儿。已是黎明时分,山洞里弥散着淡淡晨雾,此时此刻,聆听着老人所说的这些,真仿佛此身已脱离人世,来到了人我不知的虚幻世界。 秦老人似乎很累了,每说一句话,都深深地喘息一声,尽管在火光的映衬里,他的脸色也显得那么苍白,毫无血色。 孟天笛有太多的好奇,一一待询,只是目睹老人此刻形象,也只好暂时压置心里。 倒是秦老人却像有些“欲罢不能”的激动。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是“病”来呕人,终而无奈。在孟天笛力劝之下,他又服下一片“参”,便安静地盘膝入定。 风起云涌,呼啸天际。 闲步洞口,向外张望,只见千山万雪,云层共飞雪一势,俱在怒卷狂风之中。 忖思着秦老人此番静坐,终有个把时辰耽搁,这段时间,好生无聊,踱蹀洞口,却是无奈。 便在这时,啁啾一声,一只丹顶红尾的硕大飞禽,陡然自空而坠,栖落对崖岔生而出的一棵巨松之上。 竟是一只肥壮雪鸡。 这里盛产雪鸡,质美肉实,每为本地猎户所喜,入冬之后,用以风干,爆、烤俱宜,肉质极是鲜美,若是切片下火锅,或佐以老菇煨汤,浓腴芳醇,更称上品,最为食者所喜。 孟天笛日来皆以干粮果腹,天冷需食尤多,来时曹老掌柜准备的十数张干饼,已剩不多,再耗两天便将断炊,这只雪鸡的适时而来,可就大大引起了他的食欲,一时便动了猎鸡之念。 当下稍事整理,携好长剑,施展轻功“一丈云”身法,沿着峭壁边侧,旋踵间,已绕向对面崖头,下窥巨松,正是居高临下之势。 树上雪鸡,竟似不知,犹在引颈剔翎,漫天飞雪里,唯见丹顶一红,宛若雪中红梅,延颈一啼,其声清悦,较诸九幽鹰鸣,更似犹有过之。
惊异 孟天笛突地自空而坠,势若飞云。 以人搏禽,世罕一见。 随着他巨大的落身之势,噗噜噜带起了一股巨大旋风,直向着岔山悬崖的那棵松上落去。 雪鸡受惊,“呱”的一声,振翅冲霄而起。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右手倏分,“哧一一”发出了一口飞刀! 雪鸡起势奇快,但飞刀更疾。 两相交会之下,但听“劈啪”一声,散羽如絮,随着大雪鸡的一个鼓翅翻身,一径如箭,直向崖下斜飞投落下去。 孟天笛百发百中的飞刀,这一次自无例外,命中是命中了,却似不曾伤中要害。 眼看着雪鸡斜飞直投的落势,是在对崖近乎谷底一片松丛之中。 孟天笛自是放它不过,他轻功极佳,十来丈高的崖势,料是难他不住,遂施出“一丈云”身法,借助于乱崖奇石,不过七八个起落,已临对崖松丛。 千松叠翠,怪藤如蟒。 孟天笛一脚踏落,才知眼前的“别有乾坤”。 沿着凸出的一方松坪,一步跨入,赫然警觉着眼前的辽阔地势,由不住怦然一惊。 原来松坪凸出之处,正是双峰夹口,兼以巨松为掩,方不易为人发觉。 孟天笛猎禽而至,意外的有此一见,心里不无诧异,前瞻谷内,风平云静,万树披雪,一岭插天,堪称美景无边。 便是那一阵疾烈的拍翅扑腾之声,引着他一径向林内踏入。 负伤的雪鸡,半身为红血所染,正在雪地上扑腾不已,乍然发觉孟天笛来近,悲鸣一声,再一次掠身而起,起势不高,一径向林内投落而遁。 孟天笛自是不舍,纵身便追。 一遁一追,霎时间已在十丈开外。 步移景换,耳听着泉声淙淙,竟又是一番世界。目睹着当前的一道飞瀑,如吐万斟,却不见那只受伤的雪鸡,飞落何方。 目睹着当前美景,心正骇异——但跌坐于松下巨石上的那个黄衣儒士,使他更为之大吃了一惊。
美哉周郎 怎么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个人! 一身杏黄色单薄长衣,覆盖着他叠起的双膝,面对着一岭云天,显示着一种出世的洒脱,即使看上一眼,也令人油然起敬。 这人年岁甚轻,看来不过在三旬之内,长发中分,既黑又柔,分垂双肩,一只手拿着卷书,白哲的面额,使得持卷的手及整个的人,都似一尘不染,堪称“高雅”二字,说不出的那般飘飘儒雅。 孟天笛的忽然闯进,自然为他所察觉。 但是,他的注意力,却兼及身边不远,雪地里扑腾打转的那只雪禽。 大雪鸡为飞刀所伤,折了左翼,雪白的羽毛连同一地白雪,染满了血迹,为此,真正煞了风景…… “罪过、罪过,却是何苦来哉!” 说时,目光微起,才看向一旁伫立的孟天笛,后者立时有所感染,尴尬地笑了一笑,显得拘束不安。 “是你做的?” “这……” “却又为了什么?” 一面说,黄衣人已缓缓站起,随着他伸出的一只左手,怪异的是,那只负伤的雪鸡,竟忽然挣起,飘落其上。黄衣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才又把含有湛湛目神的一双眸子移向孟天笛。 随即,他脸上又现出一副温雅和谐。 “这是东山珍禽‘一朵红’,由于附近猎人长年猎杀,仅剩下不足百只,我为此禽向足下请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放过了它吧!” 他随即将手上雪鸡放下,却用地上白雪,轻轻揩着鸡身上的血迹,动作从容舒徐,只几下,已将鸡身遍染的血迹擦拭干净。 那只负伤的雪鸡,在其爱抚下,振衰起疲,一时伸颈顾盼,大有复苏之意。 至此黄衣人脸上才现出了笑容,清澈明净的一双眸子,在孟天笛身上转了一转,定住不移。 “如何?你不愿意?” “啊,”孟天笛才似忽然转过念来:“岂敢!是我太莽撞,伤了东山珍禽,却劳先生为它请命,真不知从何说起……惭愧、惭愧!” 黄衣人含笑点了一下头:“倒也不必自责过甚,天生万物,原是为人,只是我对此禽,别有偏爱而已……” 说声不高,却吐字清晰,含着些南方的口音,一如其人的温文尔雅,使人乐于亲近。 孟天笛已对他松弛了戒心。 “先生贵姓?住在附近?” “不是、不是……” 黄衣人一笑说:“我姓周,俗名天麟,虽不住在这里,每年冬季,却喜来此一玩,观花读书,一年总有几回。” “观花?” “这里梅花很美,有几株异种,更是别处不及,你看……” 回身持卷一指,探向幽谷。 孟天笛赶上几步,随其指处望去,一片香光,顿陈眼底,不由“哦”了一声。 一岭飞泉,一面幽谷。 那幽谷乱石峥嵘里,或高或矮,不规则地插落着十来株梅树,红多白少,破雪而开,俱已盛放,衬映着奇石怪藤,但觉冷香盈盈,野趣横生。 真正料想不到,如此穷山恶岭,竟然掩饰着如此神仙世界,咫尺天涯,别有乾坤。 看着眼底的一谷幽梅,孟天笛真正呆住了,由不住兴起了“叹孤寒大地,尚有梅花” 的心境,更何况周天麟这等神仙风采——仿佛只有这等风采的高人,才能尽赏梅花之美。 一人一花,两相映色,孟天笛不禁暗暗地喝了声彩,发自内心地赞了声:“妙啊!” 黄衣人周天麟嘴里自吟道:“香幽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只自如。正是花中评巢辈,人间富贵不关渠。” 仿佛是一首前人咏梅的绝句,出自眼前周天麟的一吟,真正是“其尽神髓而作刻骨之铭”了。 孟天笛再向周天麟看时,益觉其冰心玉骨,眉清目秀,恂恂乎兼有“六朝君子”之美。直仿佛哪里见过,却是记忆不清。 忽有一股冷飕飕的寒风,陡地起自他的身侧,迎面一袭,宛若冰露着体,孟天笛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周天麟微微一笑,望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只当风萍一会,却不料竟有许多牵连,你目下多事之秋,过了此节,才能登得彼岸,来日福泽,不可限量……” 孟天笛一听,瞠然道:“先生你……说些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说出来也就不美了。” 周天麟湛湛双瞳,直逼过来:“与你随行的老人,数十年修行,大非容易,你从他领受甚多,切切不要错过目下的相聚,他固一死,有后望焉……你我相会,来日正长,且回去吧!” 孟天笛自与对方一见之始,即觉出诸多有异,直觉着对方定非寻常,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含有深意,令人油然生敬,不能摒拒。 聆听之下,只望着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心里万般感触,一时却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周天麟见他未曾遵言而去,不禁一笑道:“秦老头的身法,大有可观,回去好好琢磨去吧,你我今日一会,虽是早了几天,终是有缘,我原可助你一臂之力,但不如你自己了却尘缘的好……” 孟天笛点了一下头,应了一声。 周天麟一笑说:“看你飞刀杀禽,急欲食其之肉,想来你是饿了。” 说声方落,孟天笛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顿时引动了胃里的馋虫。 周天麟探手向着当前幽谷指了一指:“你的口福不错,那里有几枚‘雪实’,就留赠给你带回去吃吧!” 却见一株状若“芭蕉”的小树,就在泉边不远,孪生于幽崖夹缝之间,上面结着四五个大小如同香瓜似的麻皮果实。 这类果实,望之很不起眼,设非对方特意指点,孟天笛决计不会发觉,即使看见,也只当一般野果,万不会摘下食用。 只是眼前,周天麟这么一说,却大大引发了他的食欲,看上去,也直似天生供人食用的了。周天麟看着他,微微颔首说:“摘下来,带回去吧!” 孟天笛应了一声,正待启步。 “记住!”周天麟特地关照说:“你我今日之会,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即使与你在一起的老人,也不要提起,否则,与你与他均有不利。” 孟天笛怔了一怔,一霎间,他仿佛看见周天麟全身上下隐隐有异光闪动。“他”和煦的笑容,斐然的神采,以及说话的声音……都似有强力的感召。 “这个人真是太奇妙了……” 心里盘算着,孟天笛应了一声,便自涉足幽谷,纵向石隙间那棵类如芭蕉的果树。 却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啸,像是有什么物什冲天而起,即见一道青色光华,自身后破空升起,宛若经天长虹,却是奇光灿眼,刺目难开,交睫的当儿,已是置诸青冥,无影无踪。 孟天笛心里一惊,忙自回头。 周天麟却不见了。 岂能晴空电闪? 还是白日作梦? 孟天笛纵身崖上,四下看了一眼,终不见周天麟的踪影,即使他轻功再好,亦难望在自己一纵之间,逃离现场,那么,他又是…… 一个骇人的念头,陡然自心里升起。 “剑仙?” 常闻人言,剑术之极上境界,便为“身剑合一”,可以出神入化,以剑遁奇光,置身青冥,瞬息千里,更能运施飞剑,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直似探囊取物,真正骇人听视,匪夷所思。 这个“周天麟”莫非正是传说中的这一类异人奇士?老天!
造化 入夜。 火光如蛇。 孟天笛、秦老人对面盘膝而坐。 长时间的震撼、痴想之后,孟天笛总算回复到原有的平静。 固然难忘周天麟的化身青冥,毕竟对于自己来说,那是极其虚无缥缈,难以想像的未来世界。 未来的一切,谁又能加以判定? 倒是眼前的一切,却要实实把握。想到大敌“天长”、“地久”的即将来临,秦老人的病……孟天笛一时真的轻松不起来。 然而,种种迹象的显示,却又是乐观的,有希望的…… 人总是要活在希望之中。 希望却又总是来得那么迟慢…… “咦,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秦老人一把提起了地上的麻皮果子,脸上表情既惊又喜。 便是周天麟让他采摘回来的那种奇怪果子,只为了憧憬着方才的一番奇遇,一直忘了吃,想不到却引起了秦老人的注意。 一串五个,颗颗圆大,像是香瓜形状,只是表皮坑坑点点,麻陋不堪。 秦老人喜滋滋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更加惊喜地道:“是你摘回来的?” 孟天笛点点头,反问道:“这是什么果子?能吃么?” 秦老人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道:“走,带我看看去,在哪里摘的?” “太远了,而且就只有这几个,我都摘回来了!” 秦老人向外面怅惘地看了一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我几乎忘了,这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很奇怪的样子,向孟天笛看着:“你还记得是一棵什么样的树么?” 孟天笛当然记得。 “像是一棵芭蕉……” “这就对了!”秦老人说:“这是‘雪实’,又称‘石中玉’,少见的东西……多少年以来,我总共也只见过两回,吃下去轻身益气,对修道人,大有助益。” 说时,摘下一个丢过去道:“快吃吧!” 青皮白肉,汁流如蜜。 秦老人、孟天笛一人吃了两个,味道之腴,齿颊留芳,果然十分受用。 在秦老人的坚持之下,孟天笛把最后的一个也吃下肚里,随即,他兴出了浓浓的一种睡意,不及向秦老人打上一声招呼,便倚在火边睡着了。
冬暖 便是那阵子轻微的“窸窣”声息,猝然使孟天笛由沉睡中醒转过来。 也许,他原本就应该醒转,也许这种声音,正是有意在唤醒他……总之,这一霎他醒了,而且精神抖擞。 像是才一睁开眼睛,立刻便为眼前的一幕离奇景象所紧紧吸住。 火光幢幢。 秦老人又开始了他奇妙的舞姿。 像是前此的“剑姿”,他的动作总是那么柔软、曼妙,长衣飘飘、步履徐徐。 这一次却不是在练“剑”,手里也没有象征“剑”的那截枯枝,而是徒手作势,在打一趟拳,或是一路掌法! 奇妙的老人! 何以他总是选择这个时候,才开始演绎他奇妙的神技?而每一次却都适当而强力地抓住了孟天笛的心,唤起了他的灵智,以至于让他深深有所体会,而能大有收获。 好奇妙的姿态。 比较起来,和昨日的“剑姿”确是大异其趣,但却只是拳掌之式。 随着秦老人静缓舒徐的动作,全身上下,像是每一寸关节,都在运动,都有节奏,时而双手合十,时而金鸡独立、熊伸、鸟经、蛇拳、虫蜒,俱在姿态之中。 孟天笛心里一动,倏地站了起来。 秦老人忽然定住了势子,向他微微一笑,脚下移动,又演习起来。 孟天笛福至心灵,不自觉地竟然跟随着他一并舞了起来——老人每作一式,他亦摹而仿之。 这番演习动作,真个别开生面,火光衬映里,一双人影两两相随。或许是有了昨夜动作的启发,盂天笛此番运旋起来,颇是驾轻就熟。 不知道是否与方才食下的“雪实”有关,这一霎只觉着神清智爽、活力无穷。 却是不知,老人这一套“诸天共舞”,乃昔日在天竺时,得力于异人指引,以及日后本人之透悟,用之于身体力行,岂止培元固本,轻身益气而已?简直有“变化气质”、“洗骨易髓”之妙,正是修道人“筑基”工作之不二法门。 或是因为如此,那个疑为剑仙人物的周天麟才会有此一说!果真这样,孟天笛此后与秦老人的每一霎相聚,都十足珍贵,他焉敢有所旷废,掉以轻心? 秦老人旷绝古今的一趟舞姿,足足演习了一个更次,才渐渐静止下来。 火光闪烁里,老人的表情异常亢奋,眼睛里不时显露着喜悦,虽然事实上,他已是十分疲惫,然而情绪的亢奋,终使他不能就此安睡……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倚身在火边的一块石头上,他喘息着:“也许上天见怜,对你我的一段邂逅,作了特意的安排,你可知道,我已几乎支持不住了,却在这时,竟然得到了意外的补充……” 孟天笛当然明白,他所谓的补充,指的是已经吃下去的“雪实”。 “那两枚异果,加上那支千年野参,终于使我又延续了几天生命……” 伸出了一只手,轻轻落在孟天笛肩上,他似有说不出的欣慰:“你可知道,这十年,‘九更秋露’已吸干了我仅有的神髓、真气……让我担心,一朝死了,便真的是死了…… 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真的死了……” 死了不就是死了,还有什么真假之分?孟天笛一时真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秦老人慈祥的目光看着他,摇摇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好吧!也许现在正是告诉你的时候。” 他于是说:“对于一般人来说,死了便是死了,一点分别也没有,可是对于我辈服食真气、修习道术的人来说,这个区别可就大了。” 秦老人终于吐出了他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起过的真心之言。 “你应该知道,人的构成,除了这个身子,也就是所谓的‘形”——一副臭皮囊之外,还有‘魂魄’简称为‘神’,神乃生身之本,形乃生神之具,两者之间,相依相辅,是片刻也离不开的,我们研习道法,第一步,便是所谓的炼魂,如何炼魂制魄,化为元神,使之与肉体可以脱离存在,甚而‘身外化身’不畏水火刀兵,进一步肉身成道,霞举飞升,便是道术的大成。” 孟天笛只是静静地听着。 如果昨天以前,这些话他简直听都不要听,可是白天与黄衣人周天麟一晤之后,使得他胸坎大开,尤其是眼见着周天麟驾驭剑光、出入青冥的一霎,岂能自欺于无睹?谓为无稽?! 然而,对于他来说,这种事毕竟是太遥远了,尤其难以想像,最终与自己会发生什么关联…… 秦老人看着他,侃侃地说:“仙缘的遇合是太难能可贵了,除了当年,在天竺巧得了‘七宝金蝉’这部修仙的道籍之外,这么多年以来,我的成就极是有限,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筋骨、气质、灵性,三者兼具,才有资格参习上道,但是如果没有仙缘的遇合,得不着此类异人上师的指点,即使闭门苦研,终其一生,也是成就有限……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个不好,弄出了病,更有生命之危!就像我。” 一丝苦笑,轻泛在他蜡黄枯瘦的脸上。 这些话一经道出,再也没有任何隐秘,便是无所不谈。 “你只知道,我是为‘九更秋露’所苦,却不知道,更厉害的是我的‘走火入魔’,便是因为,半生以来,只是我独自摸索,练出了岔子。天地悠悠,却又哪里去追求异人的指点?”站起来走了几步,秦老人面火而立,头上的一绺白发“支”着、衬着他瘦削的身子,那样子真像是一只大鹤。 多年的“伏气”、“炼魂”,参习道术,终使他异于寻常,看起来多少也有些“仙” 家气息。 “所以说,我的成就,究其一生也终是有限……我是完了……然而,果真就这么死了,可也太难以教人甘心情愿,却是想不到,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说到这里,眼睛里再一次现出了喜悦的神采…… “我原已万念俱灰……却不料你又给我带来了一线希望,虽然终究难免一死,却不似原有的凄惨和绝望……或许……或许……” 话声未顿,洞门外忽地传过来一声凄厉的长笑,乍听之下,声如狼嗥,令人毛发悚然。
乱蚕飞丝 像是十刹幽灵。 笑声呼啸来去,刹那间已数度打转,却是尽自盘旋,久久不散。 孟天笛心里已猜知是怎么回事了,想到了来人的可惧,不免神色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抓起了长剑。 秦老人深邃的眸子,向他瞧了一眼,摇摇头说:“别慌,还早得很,这是两个老东西惯用的伎俩,稍安勿躁,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孟天笛把抓在手里的长剑,又缓缓放了下来。 耳听着那阵子笑声,犹自在眼前山谷打转,时高时低,左舞右旋,耗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声势渐衰,趋于无声。 即听得一人,用细长的声音说道:“秦老儿,你的那点花样,瞒得了谁?眼前苦海子便是送你返回西天的地方,且看你又能藏得几时?” 话声一顿,前闻的那阵子笑身,又自升起,仿佛天际游龙,只是在当空迂回打转,时远时近,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渐渐趋于安静。 随后,便一直不再有声音传出。 秦老人哈哈一笑,脸色不无苦涩地道:“想不到两个老怪物来得这么快,我们的时间确实剩下不多了……” 孟天笛霍地站起来,待要向洞外步出刺探。 秦老人摇摇头说:“不要出去。” 孟天笛说:“难道我们一直守在这里等他们来?” “当然不会,但这是最好的地方!” 对于“天长”、“地久”,秦老人有足够的斗争经验,即使他们的性情,也深有了解。 “由刚才话声可以看出来,他们尚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所以才会用‘无相音波’功力出声试探,我们只要一出声音,便难免为他们所测知,看来一两天之内,尚可相安无事……” 秦老人伸了一下瘦长的胳膊:“所幸有一两天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听他这么一说,孟天笛才恍然悟出,原来方才那疑为长笑,迂回天际的声音,竟是道家所谓的“无相音波”功力,用以刺探声音的回应,每有奇效,莫怪乎秦老人听在耳里,不以作答。 然而,面对强敌的对策究竟又是什么? 秦老人说:“我预计他们总应在七天左右,才能识破那本‘七宝金蝉’是假的,却没有想到,仅仅一两天的时间,就被他们拆穿,这么看起来,我在洞外所布置的这个用以障眼的阵式,用不了多久,一定也会为他们看破,时间应在两日之内。”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 他随即站起来:“把那一套‘诸天共舞’身法,施展出来给我瞧瞧!” “诸天共舞?” “就是刚才你所演习的那套身法,应该不会忘记吧?” 孟天笛点点头:“当然!” 随即站起来,摹仿着老人先时的动作,各尽姿态地一一演习起来。 秦老人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容到他演习完毕之后,才自叹息一声道:“你的确很聪明,但是这一套‘诸天共舞’身法,太过高奥,绝非你短短时日之内所能领会贯通,能够记住这些姿态,已是难能可贵!” 他又说:“这一套‘诸天共舞’与昨夜我所演习的那一套‘四极剑式’,有异曲同工之妙,两相配合,妙用无穷,你只要时时练习,自能体会,若是中途激发了你自己本人的灵思,那就更妙了,你要记住,以你的武功、剑招,最重要的是,要与自己的体能条件互相配合,才能有所大成,一味地摹仿他人,成就终是有限……” 孟天笛注意到他说话的神情,甚是认真。 眼前大敌在侧,随时都可能遭遇到殊死之战,他却镇定如此,所谈论的,并非眼前的急救,却在于孟天笛本人今后的造就,焉能不令人大生感激、敬佩。 于是,在他催促之下,孟天笛乃把昨夜得自他的那一套“四极剑式”又演习了一遍。 秦老人指点了一下,表示很满意。 火光明灭,照着他颇憔悴的面容。 虽然如此,他亢奋的精神,却一直持续不衰! 服下了一片人参。 秦老人略作休息,又神采奕奕。 眼前已到了关键时刻。 “我告诉过你,那两个老怪物是用杖的,天蚕杖。”扬了手上的一截干枯树枝: “就像这个。而你是用剑的,且是以一敌二。” 未了这句话,确实使孟天笛为之一惊。 “我?” “不错,只有你一个人,我……那时候怕是已经不行了,但还不至于拖累了你……” 扬了一下手上的杖:“两个老怪物,最称拿手的是一套‘乱蚕飞丝’,确实厉害之极,尤其是两个人联手施展,世无其匹,我们所要研究对付的,就在这里。” 提起了天长地久这一套怪异的杖招“乱蚕飞丝”,秦老人眼里交织着诡异的神采,兴奋里却又显示着一些恐惧。 根据以往对于这套杖术的记忆,秦老人化身二怪之一,以身喂招,随即向孟天笛展开了前所未见的摹拟攻杀。 孟天笛长剑如虹。 秦老人杖势如蛇。 不论孟天笛剑势多么凌厉,由任何不同方向出击,终是格阻于摹似“天蚕杖”的战圈之外。 火光熊熊,映衬着两个人舞动的身影,一霎间,真有飞沙走石之势。 一天剑影,杖势霍霍。 猛可里,孟天笛一个飞身,“呼”地由秦老人头顶上掠过,却在飞身而下的一霎,长剑下引,直取老人右肩。 秦老人“哼”了声:“好!”手中枯杖,倏地倒卷而起,“叮”一声,已把孟天笛下落的剑势磕开。 随着孟天笛猛快的飞落之势,秦老人右臂挥处,洒落出一天的杖影,正是他刻意摹仿“天长”、“地久”两个怪人的奇异杖招“乱蚕飞丝”之一。 像是一条扭曲的绳索,在孟天笛还来不及辨别的一霎,全身上下,一连多处爆痛,已吃秦老人手中枯杖点中,随着他踉跄后退的脚步,重重撞向石壁。 “行了!” 秦老人手中木杖,指点在他前胸的穴位,迫使孟天笛终于垂下了手上长剑。 如果秦老人方才是以内力灌注出手,孟天笛便是有十条命,也已经完了。 一霎间,他为之大是气馁沮丧。
喂招 秦老人缓缓收回了手上木杖,说:“这一招是两个老怪物最爱施展的毒招之一,另外还有几种出手,都极厉害,我已研究出几种破解之法,你要记住,反复勤习,两个老怪物,保不定会对你出手,机缘凑巧,便可保命!” 说到这里,他似无限惆怅,轻轻叹息一声:“我原以为还有几天时间可以相聚,大可对你从容安排,想不到他们这一提前来到,不得不对你另作安排,来吧,现在先从教你破招开始。” 倏地后退一步,手中木杖,蓦地直向他当面点来。 却是“居中挂二”,兼及了他的两肩,容得孟天笛出剑以迎的一霎,却又蓦地幻化为一天杖影,如此,和先前一样,孟天笛全身上下,俱都在杖势包围之中。 由于前此的失误,孟天笛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反应,猛可里摇动长躯,在内力连施之下,长剑一片璀璨,迎着对方万点飞蝗般的杖影,叮叮叮……一连串的交接之下,霍地又为之分开。 饶是如此,两侧胸肋,仍有三处吃杖势点中。 “好!” 秦老人眼睛里交炽着喜悦:“想不到你领悟得这么快,这一次有进步。” 他于是将几处“关键”所在略作指点.又迫着孟天笛出手演习,反复推敲,直到他觉得满意为上。 像是起风了。 黎明之前,一山树木摇动出“哗哗”声响。 映着闪烁的火光。秦老人略微打了一个盹儿,立刻又惊醒过来,陷于思索之中。 大敌当前,老少二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殚精竭虑,以图对抗之策。 秦老人所想的,却更深远。 时间的紧迫,终使他不能再有所“藏私”,到了非要交代不可的时候了。 “天笛,”秦老人湛湛的眼神,向他直视着:“有件东西,我要交给你。你过来!” “什么东西?” 一面说,孟天笛缓缓走过来。 秦老人说:“一件重要的东西。”他苦笑了一下:“一件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现在我却不能再保有它了……” 言下无限沮丧。 说时,他一面动手,脱下了身上的狐皮袍子,露出了内着的中衣小褂。 又动手,把中衣小褂也脱了下来。 一霎间露出了赤裸的上身。 火光跳动,映照着他枯朽削瘦的身材,那样子真像是一只褪了毛的鸡,细长的脖颈之下,瘦骨嶙峋.真是太瘦了,全身上下,看过去没有四两肉。火光照耀里,鲜芥布满了肤皮,白茸茸满身都是。 “你这是……” 这个动作,把孟天笛吓了一大跳,真不知他这是干什么。 紧接着,他更惊奇了。 却只见秦老人枯瘦的一只手掌,自个儿攀向后肩脊梁,便在那一方生满了肤皮藓草的肩后胛骨摸索不已。慢慢地,像是摸着了什么。 忽然,他瘦削的手指,用力地插进了后背皮层,直看得孟天笛怵目惊心。 便在这时,一大片皮肉随着他掀起的手指,活生生地揭了下来。 孟天笛看呆了。 秦老人却像没事人一样,表情并不痛苦。 再看那揭下来的一大片皮肉,甚至连一滴血也没有流,被揭下来的背部地方,依然完好,并无破烂伤痕。 这又是怎么回事? 孟天笛立刻就明白了。 原来那揭下来的一片皮肉,其实只是一个形若“人皮”的薄薄革囊,薄薄的一片,色若黄蜡,贴在身上,与老人身上原来的皮肉,宛若一体,简直看不出丝毫差异。 在秦老人小心揭动之下,一卷薄如蝉翼,形式怪样的册页随即现出。 正是秦老人嘴里,一再谈及,珍逾性命的修仙秘籍一一“七宝金蝉”。在秦老人展示之下.孟天笛看清楚了。 那是七张大小仿若巴掌,薄如蝉翼,兼而透明的册面,上面形若蝌蚪,若隐若现地写满了字迹,而展示在册页居中的,却都有一副形式不同的人体姿态。 妙在这些人体的姿态,甚而其上的蝌蚪文字,都似会动,透过火光的映衬,时而伸缩,栩栩如生,是光的折射?抑或其他作用的形成?可就大堪玩味。 总之,奇妙之至。
杀机 这片“七宝金蝉”现在贴在了孟天笛的身上。 透过一种气机的运用,这册薄薄图页,紧紧吸附在孟天笛身后肩胛间的两处要穴,真气互结,牢不可分,设非事先经过一番气机的松脱运用,想要拿下来,可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交代了这件重要的东西,秦老人感到轻松,却也兴起了无限感慨。 他说:“我为这件小小的东西,用尽心思,吃尽了苦头,东藏西躲,半世流亡,直到现在,仍然在它所形成的阴影笼罩之下……若说是丝毫没有为我本人带来什么好处,却也是欺人之谈,可是收获极其有限,而最终仍将非我所有。” 说到这里,细长的眼睛里,一霎间流露出无限向往,对于孟天笛的不劳而获,更似无尽艳羡。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未来成就,不知超过自己凡几,直似无可限量。 他知道这卷“七宝金蝉”将会为孟天笛带来一个崭新生命的开始。 他同时更知道,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的重要…… 这种错综复杂的感受,一霎间汇集内心,使他再向孟天笛打量时,平添了更多的感怀与慈爱,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孟天笛显然还不能十分领会对方的内心感受。 “放心吧!我们死不了的。”孟天笛说:“这卷东西,我只是暂时代你保管而已。” 秦老人“哼”了一声却把脸转向一旁。 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摇曳出一片迷离。 这时候,他的思维纤细灵敏。 显然的,他正在利用此片刻的宁静思维,去捕捉一些生怕会遗漏的东西…… 天亮的时候。 秦老人显然精力不继,在火边倒下来睡着了。 孟天笛强耐着性子,盘膝调息了一刻,终因为心情的难以持平,显得忐忑不安。 如果秦老人没有猜错,今明两日之内,对方两个老怪物即将要找来这里,一场生死存亡的殊死之战即将展开,如此,眼前这短暂的一刻宁静,诚然是弥足珍贵了。 火光的映衬里,秦老人显得那么弱,黄焦焦的一张瘦脸,越显衰颓,了无生气,这两天的精力耗费,终使他更形萎靡,一蹶不振,这样的气势,如何再能迎战大敌!想想真令人为他担心。 忖思着,秦老人还有些时候才能醒转,便信步向洞门外走来。 旭日东升,彩光万道。 想不到外面天色如此之好。附近积雪,吃日光一照,变幻出一片奇光异彩,到处都是涓涓流水,枝头树梢,冰雪融化后的点点滴水,红白水晶似的璀璨,枝头景色绝佳,美极了。 若非是秦老人亲口说出,他实在还不知道洞外布置有用以“障眼”的奇妙阵势。 左右打量一番,简直毫无异状,或许这个纯粹用以“障眼”的妙术,并不是布置在眼前,只是在老人认定对方来此必经的一处关隘所在,也未可知。 这个猜测,立刻为他所认定。因为昨天白天,他为猎获那只大雪鸡,曾经在附近进出,当时并无阻碍,可见这个障眼的阵势,绝非设计在眼前。便是这个突然兴起的念头,引动着他,使得他脚下移动,不知不觉间,向着当面崖前走了过去。 一片朝阳,打对崖两峰交合的缝隙间,直射过来,孟天笛猝当之下,直刺得两眼生花。 仰首当空,却有一双雪羽黑首的鹰隼,正自盘旋打转。 景态静观自得,原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幅美的图画,却不知如何,忽地使孟天笛感触到一种凌厉的杀机。 一念之兴,使得他为之陡然大吃一惊。 便在这时,空中一双雪鹰,忽地发出了凌厉刺耳的一声尖鸣,双双作势穿云直下,直向着孟天笛立身的崖头俯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尖锐凌厉的两股破空之声,宛若银丸天附,一双鹰隼已临向孟天笛当头。 便是武林中最称快捷凌厉的身法,也无能及此一一妙在临终束翅的一个巧妙翻腾之势,左右夹击,直向着孟天笛两侧同时怒袭而来。 孟大笛连剑都来不及拔,连同着带有剑鞘的一口长剑,倏地抡起,直向着左右夹击而来的一双怒鹰挥打过去。 以他身手,自是可观。这一手“夜战八方”功力内具,料想着两只扁毛畜生,万万吃受不住。 却不知这双雪鹰,受有高人调教,专门用以攻杀人兽,凌厉无比,端的是非比寻常。 眼前这一式凌厉俯冲,尤其厉害。 随着孟天笛长剑挥处,星丸跳掷般双双腾身而起,一式抡翅斜翻,戛戛乎剪翼丈许之外。 孟天笛那么快捷的出手,竟然走了个空。 却是不甘心为二鹰所侮,借助于一个旋身打转的势子,长剑“月下秋露”已脱鞘而出。 便在这一刹那,空中一双雪鹰,带着凄厉的悠悠长啸,第二次剪翅俯冲而来。 却有一声尖锐的笛音,发自对崖,蓦地阻止了二鹰的出击。 云影天光之下,孟天笛随即看见了那个引笛而鸣的长衣老人。
魔笛 眼前老人的猝然出现,不禁使得孟天笛为之大吃一惊。随着对方的笛音之后,一双大雪鹰便在这一霎,扇动着巨大的一双翅膀,翩翩乎落于长衣老人的双肩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 长衣老人接着发出了阴森森的冷笑之声,是那种浓厚的巴蜀之间,猝然使孟天笛警觉到,正是昨日以“无相音波”之功,发出类似长笑的同一个人。 不可置疑,他便是“天长”、“地久”二者之一了。 由于前此在逃离“黄河客栈”之初,曾经与对方二老之一的“地久”,有过一段邂逅,所以孟天笛很容易便能分辨出两者口音之差异不同。 那么,眼前这个人,便是二怪之一的“天长”了,秦老人曾经说过“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乃是一对孪生兄弟,且是两个残废,前者没有右腿,后者没有左腿。 这个念头的忽然滋生,本能地使得他向着对方膝下望去——山风时起,揭动着对方看似单薄的飘飘长衣,果然不错,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只左脚,右面膝头以下,全然无物。 他却能运施极上轻功,攀升如此高峰,坐身于悬空的孤松之上,只此气势,已透着深奥虚玄,也就可以想知对方的绝非易与。 “娃娃!” 一开口便显示了对方的极其托大。 用手上的竹笛,遥遥指着,无膝老人其声徐徐说道:“你才多大的道行,就敢与我们兄弟为敌?秦老头眼前已是瓮中之鳖,你还指望他能保住活命么?” 声音忽远忽近,同那“地久”一般无二,看来此兄弟二人颇多类似相同之处。 孟天笛意识到一场争战难免。 这一霎,本能地想到立刻转回,好与秦老人报个讯儿,商量对策。 只是如此一来,也就暴露了自己二人的居住之处,却是万万不可。 虽说是敌人已迫近眉睫,而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保持镇定,万万不可自露马脚。 且先镇定下来,谋而后动。 一念之兴,孟天笛后退了三步,从容贴身于半岭悬崖,一口长剑平持当胸.倒也其势悠悠。 “足下想必便是传说中的‘天长’老前辈了,幸会之至!” 说时抱剑施了一礼。 两句话说得不缓不急,也学着对方那般,以丹田之力徐徐将声音传送而出,便是内功中所谓的“传音入秘”之术,料想着对方必当清晰入耳。 无膝老人森森地“哼”了声:“倒也不能小瞧了你这个娃娃,却也有些伎俩,秦老人传给你些什么好处,却要你如此为他卖命!倒是说出来与我听!” 话声忽远忽近,若非眼见着对方就在对崖,真个无从捉摸。 便在这一霎,耳旁上响起了轻微的“悉悉”声音,如落雪,打身侧半空飘落下来。 一个细长的身影,紧紧贴树而立。 似乎生恐为孟天笛窥破了行藏,才刻意地这般掩饰,一经落在孟天笛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孟天笛取了一个侧身的姿势。 长剑伏于左腋之下,湛湛的目神,遥向对岭的“天长”直视,却也照顾了一瞬间的“变生肘腋”。 “报出你的名字。娃娃!” 坐在树干上的断膝老人,一副火辣辣模样。 孟天笛冷冷一笑,却是一言不发。 猛可里一声鹰鸣,栖落于断膝老人左面肩头的一只雪鹰,陡地平飞直射而起,箭矢似的直向着孟天笛投身而至。 却在这一霎间,空中蓦地飞坠下条人影,随着这人奇快的落身之势,一片刀光,自这个人手上而起劈头盖脸,直向着孟天笛头上砍来。 孟天笛长剑早已蓄势以待,这一霎更不少缓须臾,随着他快速的一个转身之势,掌中剑巧妙地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弧形光华。 那人陡然觉出不妙,再想抽身换势,却已是慢了一步,剑光扫处,一片血光飞起,持刀的右手,连同着手上长刀,一并被斩落下来。 “啊哟。” 失去右臂的残躯,血人似的就地一阵子打滚,翻了出去,嘹亮的鹰鸣声中,迎面雪鹰,一双利爪,直取当面,向着孟天笛脸上抓来。孟天笛却先己防到了有此一手! 方才那一式出剑,用的是“反臂轮回”之势,这一霎怪蛟也似地转了回来,冷森森的剑气,有如万蓬飞针,直向眼前大鹰身上怒卷过来。 如此气势,迫使得那只大雪鹰霍地鼓翅升高,怪鸣声中,翻跃十数丈以外,一时连发厉鸣,却不敢再次欺近过来。 却听得对岭老人发出了一声怪笑。 “娃娃,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了!” 话声方顿,便似一缕轻烟般地升空直起,一发而收,隐身干嵯峋乱石之间。 于是那种冷涩的吹竹声音,陡然间起自四野。 却有一双迷离的鬼影,随着笛音,翩翩起舞,幽灵般地轻飘快捷,霎时间,已现身当前。 这笛音似曾相识,也同于当日与秦老人在林中所闻,却是更为婉转,兼具有慑人心神之势。 怪在随笛起舞的一双人影,简直是笛音下一双唯妙唯肖的产物,配合着婉转的笛音,一举一动,与音色高低快慢甚而刚柔,都极相吻合,时远时近,忽东忽西,极尽迷离奇幻之能事。 却是与孟天笛保持着一些距离,并不急于切入。 孟天笛向东面转过身来,这双人影倏乎而东,向西面转过身来,却又倏乎而西。 他随即明白过来。 看来对方是打算利用这双形似虚幻的怪人困住自己,进而迫使自己就范。他却偏偏不令对方顺心如意。
残月刀 这里地势,他多少已有些熟悉。 这一霎,他原可仗剑攻克二人封锁,快速转回山洞与秦老人会合,共谋对策。 可这么一来,不啻暴露了居住之处。 又岂不知,此举正是对方所殷切盼望? 两个老怪物虽然发现了孟天笛的现身,未见得就真的窥破了秦老人的藏身之处,只要他二人迟迟不对孟天笛亲自出手,只令手下节节进逼,肯定有深意,却是大意不得。 孟天笛有见于此,干脆暂不出手,给它来上一个故布疑阵、绕道而行。 心念电转,一面长剑压腕,随即放开脚步,向着侧面山岗行去。 却不知,天长地久这个“八音魔笛”极是厉害,以秦老人之定力,尚且要十分小心,略有大意,即不免为其所乘,孟天笛前此所以幸免于难.实在得力于秦老人的笛音所庇。 此刻.他单身一人,情形便大是不同。 只听娓娓笛音,婉转声里,一双人影时出又隐,鬼影子般的缥缈迷离,却只是在孟天笛身侧附近打转,并不急于攻入。 二人散发长披,各着一袭豹皮紧身长衣,行动轻灵快捷,出没无声,显然轻功极佳。 左面一人,手持一双金环,迎着天光,晃人视觉,看来分量颇沉,沿圈四周,亦似极为锋锐,当是杀伤力极强的一门奇形兵刃。 右面那人,看来身材较左面同伴为矮,一头黄发,几与腰齐。 其人瘦小干枯,宛若猿揉,行动如风,所持兵刃,更称怪异。左手是一个形式古拙的巨大铜铃,右手却是一把与手肘一般齐长的新月弯刀。 怪在那个硕大铜铃,随着对方的纵跃来去,却不发出声音,显然受人控制。 至于那一口新月弯刀,却是亮若灿银,随着他挥动的右手,时作劈风之声,看来锋锐之极。 两个人虽是高矮有别,形态各异,却是一般的动作轻美,来去如风。 那么快速的出没无常,时隐又现,却似逐臭之蝇,只管傍着孟天笛身侧左右,幽灵般的阴魂不散。 孟天笛迈过了一片生有荆棘的乱石。 忽然觉出耳旁上笛声有异。先时婉转冷凄的笛音,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极其生涩,大是刺耳难听。 却不知这一留神倾听,便着了道儿。一时间心绪大为紊乱,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拔起,轻若无物地来到了近侧。 孟天笛心里一惊,方自认出,正是对方那个手持金环高瘦的一个,后者陡然欺身而进。 呼楞楞! 一片噪耳作响声中,两只金环左右各一,双双直向孟天笛两肋上击来。 孟天笛挥剑以迎,“锵锒”一声,磕开了对方的双环,借助此一击之力,陡然拔起了身子,鹰翻兔滚般遁出两丈开外。 那个矮小一如幽灵的影子,此时陡地自空而降。 此时此刻,乍然进入孟天笛视觉,给他内心以极大的震撼。 “啊……” 随着他的一声惊呼,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坐倒地上。 仿佛内心无限惶恐,才知道前此那一刻的凝神倾听,已着笛音的“魔”相,这一霎的气闷,心有恐慌,便是由此滋生。 眼前形若鬼影的两个散发怪人,之所以选择此一瞬的乘虚而入,实在至为阴毒,堪称高明。随着那个矮小、形若飞猿人影的一落之势,耳旁仿佛“黄钟大吕”那般“当” 的一声大响。 孟天笛只觉着心头一震。 猛可里,眼前那个瘦小干枯的人影,一下子变成了无数条人影。 那一声“声震天地”的脆响,敢情是发自对方手上形式古拙的硕大铜铃。 配合着动人心魄的一声大震,黄发怪人陡然间拔身而起,其势绝巧,一式“云里打转”,直由孟天笛头顶上翻了过去。 却在将翻未翻的一瞬,右手“新月弯刀”洒出了一天银光,直向孟天笛身上挥落下来。 “嘶——” 直似千百道刀光,一并自空而落,耀眼刀光里,叠落着黄发怪人数不清的瘦削脸影。 这一招“千刀追魂”,配合着凄厉的笛声,以及一霎前的铃声震荡,真个惊心动魄,真似有翻江倒海之势。 孟天笛一霎间四顾茫然,只觉着全身上下,为无数道绳索所捆绑,再也难以挣脱。 惊惶万状里,刀风飒然,右面衣襟,已吃对方刀势斩落。 更似有千百道刀光,翻江倒海,直卷过来。 孟天笛直惊得全身冷汗涔涔,急切间长剑怒挥而出,汇集为大片剑光,叮当声响里,已似与对方刀势所接触,乃得纵身直起,拔上了乱石崖峰。 对于他来说,实已是惊弓之鸟。 眼前这一片乱石崖峰,不啻是救命处所,身子一经翻越,慌不迭向一座巨大石块之后掩身过去。 却不意笛音之下,一双长发怪人,鬼影似地飘身直起,硬是不舍。 像是狂风里的两个纸人儿,忽地现身眼前。 紧接着一声铜铃响处,瘦小干枯的黄发怪人,再一次腾身而进,右手新月弯刀“刷” 地划出一轮刀刃,直袭向孟天笛后背脊梁。 几乎在同时之间,另一个瘦高身材的长发汉子,却自左侧方猛地快速袭到。 随着这人的一个前扑之势,手上一双金环,施了个“拨风盘打”之势,直向孟天笛头上挥落。 眼下孟天笛方寸已乱,终因先时的不慎为魔笛所乘,这一霎在对方两相夹击下,万难躲闪。 紧迫万状里,他的长剑,化为一面光墙,锵锒锒一声脆响,封住了头上的一双金环。 只是无能躲开紧扑背后的新月弯刀。 千钧一发里,却自石后闪出一个人来。
玉剑还情 人出,剑出! “叮”一声,迎着了孟天笛身后的新月弯刀。 这一剑力道不轻,却施展得甚为灵巧,显然有“四两拨千斤”之妙,剑尖点向对方刀身,爆出了一点寒星。 黄发怪人那么疾猛的势子,竟不能为之得逞,随着扬起来的一弯刀光,整个身子蓦地飞身而起,闪出了丈许以外。 孟天笛背后一轻,乃为之避开了一时之险,这才看出了对方是个细腰窈窕的蒙面少女。 少女的纤纤柔荑,却已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襟。大力扯动之下,发出一声娇呼! “快走!” 本能上,认定了对方少女的出手相助,孟天笛自然对她也就疏于防范。 眼下,随着她的一扯之力,情不自禁地脚下用力一踹,霍地纵身于嵯峨乱石之间。 这一带乱石峰峰,重重相叠。 却是由上而下,蔓延了整片山峦,山势既高,弥散着雾也似的片片白云。 一脚踏进了眼前石林,本能上心情为之一松。 孟天笛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细腰丰臀的蒙面少女,显然是轻车熟路,挽着孟天笛快速的一阵闪动奔走,忽地贴身于眼前大石,不再移动。 孟天笛忙定住了身子。 少女向他比了个手势,要他把身子低下来一些。 一方面纱掩饰了她大半娇容,却掩不住那一双黑白分明看似会说话的美丽眼睛。 白云悠悠,一朵朵静而舒徐地打二人头顶上飘过。一片既去,一片复来……其时,整个山峦之石林,俱都在云雾的封锁之中。 何幸能置身其间,乃至躲过了眼前的杀身之难。 笛音袅袅,犹自在四侧打转,却已不复对孟天笛形成威胁,听来似已遥远。 细腰少女那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直似有无限关怀,连连地向着身旁的他瞅着。 随着她扬起的纤纤手指,拉下了脸上的一袭面纱。 “是你!” 叶灵。 恰似一往情深,叶灵神秘地向他笑着,眨着美丽的眼睛,含蓄着些许少女的娇羞,以及更多的不易捉摸。 一霎间的惊措,使得孟天笛几欲乱了方寸,紧接着的一刻镇定,终令他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敌当前,从权取舍。 一念之兴,他随即接受了叶灵看似纯情的好意,由不住向她微微一笑。 云儿飘飘,笛声呜咽,却不见那一双跟随着笛音起舞的鬼影。 孟天笛总算心情稍定,向她点了一下头,轻声说:“谢谢你!” 叶灵只是看着他笑,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随即背过身子,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转过身子来,却递给他两个小棉花球儿。 孟天笛这才明白了。 原来她耳朵里塞着棉花,怪不得不畏“天长”老怪的笛音。 当下匆匆塞好了棉球,如此一来,果然情势大见缓和。 叶灵却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向他默默地瞧着。 基本上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矛盾,甚至于可以说,仍然还是敌人,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又使他们彼此关怀、体贴,不期然地伸出了友谊的手! 这一霎的相处,尤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仍是陌生,却已不再相拒,从而感觉着发自对方的温暖。 “仇恨”只能使人丑陋,“爱”却能改变一切。 便是这种高尚的气质情操,拉近了他们,一霎间在彼此心上点起了熊熊火焰。
爱 这附近叶灵熟得很。 孟天笛跟着她左绕右绕,尽是在石隙间打转。 感觉着地势越来越高,像是往峰上升起。 孟天笛忽然觉出有异,突地站住了脚步,前行的叶灵回头看一眼,来不及作出反应的当儿。 一条人影,自空而落,现出了前见长发怪人之一,手持金环的那人。 好快的身法。 人到手到。 随着他奇快的落势,手上金环展翅般已自打出,叶灵“呼”的一声,修地拔身就起。 却是慢了一步,金光闪处,打她左肩上划过,顿时皮开肉裂,留下了两寸来长的一道血口子。 疼得叶灵花容骤变,落下的身子,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去。 原来那双金环,属于外门十三件兵刃,名叫“乾坤圈”,除了环内的四枚倒刃极是锐利外,外圈的一轮雪刃,更是锋快无匹,一经施展兼及封、削、劈、斩之能,堪称厉害得紧。 眼前长发怪人,姓侯名双,连同其他三人,在天长地久门下,人称“勾魂四灵”,一身武功,皆得自二老亲自造就,分别授以不同兵刃,极受二老所看重,乃得今日陪同,直欲对“病龙”秦风一举而歼。 既称“勾魂四灵”,可见其行动之诡异莫测。 四个人一经搭档,配合着二老的笛音助阵,倏乎来去,简直有鬼神不测之妙。 却不意就在孟天笛疲于应付的当儿,忽然出现了这个叶灵,由于她对这里地势的熟悉,现身搅局,同孟天笛转身进入石林,乃使得“勾魂四灵”之中其他三名尚还来不及现身的当儿,便致无能施展。 所谓的“勾魂四灵”联手合作,功力无匹,一经分开,可就势单力薄,差远了。 是不是两个老怪物的所有手下,都已出动,在到处找寻孟天笛的下落?可就不得而知,而眼前的这个侯双的走单却是事实。 怎么也没有料到,叶灵会伤在对方的“乾坤圈”下,对于孟天笛来说,一霎间的感觉,真似有“切肤”之痛。 “感情”这玩艺儿确实奇妙,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它悄悄地来了,不分时候,不问立场,不论贵贱,更是没有理由。来了就是来了,去了就是去了,眼前二人是什么时候“对了眼”的?那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有数了。 或许起因于“金沙客栈”第一眼的开始——而那一刻,却正是二人彼此白刃相加,作殊死战的一霎,而竟然彼此钟情,真正匪夷所思了。 目睹着叶灵的负伤,孟天笛一霎间为之“怵目惊心”,吓着了。 霎时间,化惊为怒。一腔仇恨陡地升起,一股脑儿地扑向了当前的侯双。 意动剑扬。 “嘶——” 像是才刚得自秦老人的“四极剑式”,姿态曼妙,出手之疾,无与伦比。 侯双的身子,在环伤叶灵的一刹那,原已飞身跃起,动作不谓不快,饶是这样,仍然躲不过孟天笛这一闪电出手。 “噗哧——” 一道血光,爆开于侯双持环的右臂肩际。 事实上这一剑极其锋利,竟在侯双肩胛间刺了个透明窟窿。 随着孟天笛收回的剑,空中洒落下一天血雨,连带着他手上的那只金环“乾坤圈” 亦为之把持不住,“呛啷”一声脱手抛落。 惨叫一声,像是一只负伤的鹰,蜷于两丈开外,落下来的身子,虽是一样轻飘,却像寒流下的冻鸡,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已是无力再次出手了。 孟天笛一剑得逞,转身打量叶灵,才自发觉她左面半个身子.都让血染透了,这一霎倚石强忍,已是花容失色。 “你……怎么了?” 孟天笛猛地提起了她一只手,关切之情,溢于言外。 “不……要紧!” 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她随即运施右手,在伤处附近一连点了几个穴道,暂时止住了流血。 “走……快跟我走……” 话声未已,便拉着孟天笛,循着眼前石隙,一连拐了几个个弯儿,绕向了另一侧峰。 疾疾而行,心儿筑筑。 她却又总是不时地停下脚步来,向着孟天笛报以“甜甜”微笑,“情”的升华,如此微妙,一霎间仿佛连身上的伤也不觉着疼了。 风儿呼啸。 四周围总似有幢幢人影,鬼魑般地出没林中。此时此刻,那冷涩如同鬼哭似的笛音,竟不复再闻。两个人拿掉了塞在耳朵眼里的棉花球儿。 叶灵回眸看着他甜甜地一笑,便“嘤”然无力地倚在了他的怀里。 孟天笛虽是一番惊骇,却无能推拒。 “唉!我这是怎么了?居然被这群猴儿给弄糊涂了……” “怎么回事……” 她近近地瞅着他:“你猜怎么着?我竟然领着你回来了。” “回……哪里?” 说话时,他仿佛瞧见了四周倏乎来去的幢幢人影,难道说两个老怪物的魔爪、已渗透到了这附近?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如果他们二人不能尽快找到最妥善的安身之处,迟早便会为他们发觉,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可就不妙。 “回到……” 搭上了前面话碴,叶灵真有她的娇媚劲儿,伸出来的一只手,无力地搭在了他肩上,眼角流露着醉人的那种“骚”,烟视媚行地向他瞅着。 “傻子!你还不知道?我把你带回到我住的地方来了……”
情魔孽海 孟天笛一惊之下,随即也明白了。 由眼前叶灵的“千娇百媚”忽然联想到“鸡皮鹤发”的陶妪,这个忽然的转变,可真是太大了,叶灵的住处,自然也就是陶老婆子的住处。 想到了那日“金沙客栈”的一场拼杀,孟天笛还在心里打颤。 当时情况,设非是“病龙”秦风的及时插手,孟天笛几乎已身遭不测。 这段惨痛记忆,他应是不会忘记。 眼前叶灵的忽然提及,焉能不使他为之大吃一惊。 “瞧把你吓的!” 虽说是在伤势之中,仍是媚力不减。 美人终归是美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美的。这一霎,她真是对孟天笛无限怜爱,轻颦浅笑,总是多情。 “不回去又怎么办?总比死在两个老怪物手里好!”她睇着他,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管不了这些了,我师父她不会难为你的。走吧!” “不!”孟夭笛挣开了她的手。 兹事体大,他可要好生想想,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个人生死事小,连累了秦老人可是罪无可逃。 叶灵瞧着他苦笑了一下,失望地道:“好吧……那我们就算要死也死在一块吧!” 孟天笛哼了一声:“为什么说这种丧气话?难道我们就非死不可?” “不是的,我说错了!” 一霎间,她娇弱无力地倚身孟天笛肩上:“你并不会死,可我却非死不可!” “为什么?” 孟天笛注视着她身上的伤,忽然想到了她的失血过多,由不住心里一惊。 “你不知道……”她缓缓说道:“我最近正跟师父练习一种绝门功夫,这种功夫是不能流血的。” 孟天笛一时为之骇然:“什么功……夫?” “这……手菩提……你可知道这门功夫?” 孟天笛呆了一呆,点了一下头,秦老人曾经向他提过,告诉她陶妪擅施这门功夫,却没有想到叶灵正在学习这门绝功,更不想到这种功夫,竟然视“流血”为大忌。 想到了叶灵所面临的遭遇,孟天笛一时神色惨变,宛若心上插刀,作声不得。 “别害怕呀!”叶灵说:“只要你答应同我回去,我师父她就有办法救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我不会怪你……” 未后这句话,出诸她的爱怜,听在孟天笛耳里真是心酸难抑。 瞬息之间,他乃作出了决定。 “好,我陪你回去!” 叶灵撒娇似地说:“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吧!” 孟天笛看看她着实在弱,说了声:“行!” 便蹲下身子,叶灵娇颤颤地俯身上去。 这里石林高大,穿行其间,上半身并不会露出,自不虞为人所察,只是“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的魔掌既已伸到了这里,迟早无所遁形。 形势所逼,似乎只有随同叶灵返回之一途了。最重要的是她的伤。孟天笛自救救人,便不顾其他的,毅然作出了决定。 原来“银发鬼母”陶妪自为秦老人掌势所伤,真气已涣散,若不能择地小心调养,生命难保,是以千思百虑,才想到了“苦海子”这个人迹罕到的地方。真正是无独有偶,作梦也不会想到,秦老人与孟天笛,竟然也来到这里。 冤家路窄,竟然会在这里碰了头,岂非天意使然? 那个陶妪亦非等闲之辈,多年修行,也深精易理,千阅万选,才选中了这处隐秘所在。 设非是叶灵的亲自带领,孟天笛还真难以找到。 石林当前,断崖居后,斜面乱石飞涧,怪藤纠葛,一经冰雪所染,看来平增无限气势。 陶老婆子暂时所栖身之处,便在此断岭残壁之间。 或是千百年前,此处为古战场之一,乱石残垣,不乏前人刀兵之痕。至今瞧来,益觉无限凄凉。 一条蜿蜒冰川,蛇也似的乱石,伸展无极,盛夏之时,它也会疾流奔放。较之眼前的干涸冰封,诚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的天时地利,有时也同于人的光荣枯萎或是生死一般吧?! 在叶灵的指引之下,孟天笛以长剑拨开了垂挂的一株老藤,便踏入了这个颇称稳秘的前人洞府。 孟天笛站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不已。 叶灵说:“快放我下来……” 她显然心存顾忌,生怕被师父看见。 二人默默互视,叶灵报以深情的一笑,轻轻一叹说:“你不知道?这一辈子你是我第一个碰过的男人……”说着便微微垂下了头。 孟天笛瞧着她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地方到了?” 叶灵才似忽然想起地瞧着他说:“往里面走!” 走了几步,孟天笛才觉出,对方的一双纤纤柔荑,竟在自己掌“握”之中,他正惊讶彼此这段绮丽爱情,来得未免太过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可寻。 猛可里,一股阴风,直袭脊梁,使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虎穴 孟天笛简直来不及向叶灵打个招呼,陡地拉着她向左面一个快闪。 叶灵“啊哟”一声娇呼,被他大力拉得倒了下来。 惊惶之间,孟天笛已然闪身而出,两腋张动之间,宛如开隔飞鹰,“呼”然作响声中,整个身子已贴向了一面石壁。 紧接着膝下微微着力一弹,凌空折了一个筋斗,已飘身于十尺开外。 设非他如此的快速躲闪,万难逃开背后致命一杖。 “呼——” 一股杖风,就在孟天笛躲闪之初,险险乎擦着他的背影落了下来。 紧接着石破天惊般地发出了一声大响,唰唰唰,爆散开一天的碎石。 这一杖雷霆万钧,尤其是自后而袭,事先没有任何兆头,原是十拿九稳的一击,却不意孟天笛感应如此灵敏,乃于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此一大劫。 出杖的陶妪,鸡皮鹤发,形销骨立,一双枯瘦鸟爪似的怪手,抓持着儿臂粗细、几近丈长的一截拐杖。 透过她极具狰狞、怒焰如火的一双三角怪眼,那样子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孟天笛生吞下去。 一杖落空,紧接着旋风似的一个打转,随着她顿抑的一个起势: “呼一一一” 恰似乌云一片,已扑了过来。 虽说为秦老人“鱼游清波”功力所伤,但眼前的拼命一搏,看来声势极是壮大,简直有“万夫不当”之勇。 随着她递出的杖势,霎时间化为一天杖影,一招“金鸡乱点头”,直向孟天笛全身上下,各处要害齐发而来。 仿佛有大股凌人的巨大力道,随着她的进身之势,宛若一面无形的巨钟,霍地直向孟天笛当头直罩下来。如此情势之下,那宛若“金鸡乱点头”的一天杖影,一霎间平添了无限威力——陶老婆子这一式出手真个狠毒万分,直似要立取对方性命于杖下了。 孟天笛也并不含糊。 一口长剑,早已迎势而出,匹练似地闪出了一道奇光,“叮当”声响里,封住了正面要害。 便在这时,他壮立的长躯,宛若“蛇”似地扭曲,正是日来得自秦老人炉边曼妙身法的传授,却不意于情急之下,竟然施展了出来。 轻盈的体态,配合着“蛇”的扭曲。 如此身段,前所未见。 陶老婆子那么凌厉的一天疯魔杖影,竟然落了空,喀喀声响中,全数都点向了石壁,爆溅出满空的碎石头碴子。 旋风般地一个打转。 呼啸声里,陶老婆子的皤皤白发,刺猬似地炸散而开,在一个奇快的凌空翻滚势子里,飘出了丈余之外。 连惊带恐,老婆子原本就奇丑的那张瘦脸在一刹那间“鬼”样的狰狞。 “好小子,真有你的!”三角眼里一片迷离:“好身法……这一手是谁教给你的?” 想是体伤未愈,方才搏命的一击,更是耗尽了体力,话声未已,便频频地喘哮起来,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负伤的狼,却使孟天笛突然联想到秦老人,原来他们双方,都已是强弓之未。 这番姿态终使孟天笛信心大增。 以他功力,已足能应敌,而胜之有余,又复何惧? 冷冷一笑,他向前跨进了一步。 陶妪眼睛里一阵迷惑。竟后退了一步。 也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眼前面对着孟大笛这样的大敌,一时之间不能取胜,后果诚然不堪设想。 情势的转变,竟然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原来的“强”一下子变成了“弱”,而本来的弱.却跃升力强——足以主宰生杀之势的那般“强”者之尊。 面对着孟天笛的超然英姿,陶老婆子显得一蹶不振。 她一连后退了三步,才以手上木杖,点着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倒的身子。 陶老婆子一霎间脸现惊惶:“你……要干什么?”
魂兮归去 说话之间,她随即运施手中木杖,在地上划了一个“星”样的图形,举杖作势,四面指了一指,一脚跨入其内,便坐了下来。 孟天笛立时感觉出一种强烈的气势,由不住后退了一步,立刻他所看见的陶老婆子,有了远近之分,乍看之下,仿佛是自己眼睛有些花了。俟到定睛再者,对方迷离的身影才自固定。 只是若是举步向前,前见的异相便又忽然显出,不由心里一惊,才悟出,对方“银发鬼母”陶妪.除了精湛诡异的武功之外,居然也曾涉猎有隐身的异术,眼前这一手障眼法儿,便透着古怪。 他随即站定了脚步,缓缓将长剑收落鞘内。 他原来就没有出手伤害对方之意,乐得见好就收。所关心的只是一旁的叶灵。 “足下不要误会,我只是护送叶姑娘转回来,并没有别的意思……” 一旁的叶灵见状,脸色苍白,抖颤着声音,唤了一声:“姨娘……我受伤……” 她们虽有“师陡”之谊,称呼上却更见亲密,是否另有亲属之份,可就不得而知。 陶老婆子不听则已,聆听之下,一双三角怪眼里,直似要喷出了火来。 “丫头!你干的好事!还不自己死了?你还敢回来……你……” 一霎间头上皤皤白发,一如鹦鹉头上角毛,丝丝倒立起来。 手上木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横竖都是一死,你就死了吧!” “姨娘……” 凄惨的呼唤一声,叶灵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姨娘……我流血了……你要救我! 救救我……” 身子一歪,便倒了下来。 孟天笛吃了一惊,一纵而前,正要扶她起来。 “住手!” 老婆子一声暴喝,厉声斥道:“不要动她!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当真要她死么?” 孟天笛一时瞠然,无言以对。 陶妪那一双碧森森的三角怪眼,只是在地上叶灵身上频频打量:“你这个孽障,真正是我命里的克星……” 话声一顿,转向孟天笛道:“到底怎么回事?” “这……”孟天笛顿一顿:“她受伤了,流了不少的血。” “谁问你这些!”老婆子火气可大了:“我是问她伤在哪里?被什么兵刃伤的?” 被她这么一叱,孟天笛心里不免有气,为了叶灵也就忍下来不好顶撞。 “伤在左臂。” “什么兵刃?” “像是乾坤钢圈!” 还要再说,老婆子一声喝叱道:“不要废话!听着!” 三角怪眼,狠狠向孟天笛盯着,凌厉之极,却也不得不屈就现实,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神情。 “孟天笛,你的功夫不赖,应该练过气吧!” “不错,练过。” “是阳?是阴?还是阴阳混合?” “都练过……” “好,”老婆子说:“听着,先用阴气,锁住她左右气路!” 孟天笛应了一声,立时运功,一掌按向叶灵身后“志堂”穴道,以阴力直贯向对方身上,依言注向对方一双“气路”穴门。一时间,叶灵身上已布满了这类气机。 陶妪“哼”了一声,脸色稍见平和道:“再用阳罡之气,直贯而入,上挺‘百汇’下注‘涌泉’,来回七次,便可收回。” 孟天笛依言而行,掌势方一收回,叶灵已倏地直身坐起。 “不要动!”陶妪的一双三角眼,转向孟天笛,点点头道:“想不到你功力如此精纯,怪不得秦老头会如此倚重,少你不得了。” 话声微顿,才向叶灵冷冷说道:“你身上可带有‘药丸’?” 叶灵点点头,喜悦地道:“有。” “吃药十粒!”陶妪冷冷地说:“闭目再调息片刻,便无妨了!” 叶灵由身上取出丹药,依言服下十粒,不俟闭目调息,已觉出全身气血通畅。 她却不敢违背师父之意,强忍着性子,闭目调息。 一霎间,小洞里显现出前所未见的宁静。 陶老婆子脸上神色,却不安宁,一双三角怪眼不住地向着洞门频频顾盼,神色颇不自在,像是有所牵挂。 短暂的调息之后,叶灵已精力恢复。 向着孟天苗一笑,便姗姗站起。 “你觉着怎么样了?” 陶妪一双三角眼,冷森森地向她望着。 “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叶灵笑得像一朵花:“谢谢你,姨娘!” “哼……”陶妪一连冷笑了两声:“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丫头,只为你多管闲事,我们大祸临门了!” 叶灵呆了一呆,转向孟天笛看了一眼,下意识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孟天笛自然会意。忽然惊觉到自己的确应该告辞,不由神色一振。 “我该走了!” 向对方师徒抱拳施了一礼,转身待去的当儿,陶老婆子却出声唤住了他。 “慢着!”她冷冷说:“现在才走,太晚了。” 话声未已,耳边已传过来一些声音。 在一片风吹落雪的沙沙声响里,叠落着一行人的脚步声,这一霎听在耳朵里,尤其惊心动魄。 “啊——” 叶灵吓了一跳,惊慌地向孟天笛看着:“不好……他们来了!” 孟天笛神色一凝,长眉微挑道:“这不关你们的事,找出去……” “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陶妪脸上渗着阴森森的冷笑:“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小伙子,”她徐徐地说道: “你现在才说不关我们的事,太晚了,你知道外面有几个人?” “几个?” 这句话却是叶灵说的。 陶妪哼了一声,漠漠地道:“他们已大举出动,很可能两个老怪物都来了。” 孟天笛呆了一呆,昂然道:“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坐以侍毙。” 陶妪冷涩地笑了一笑:“坐以待毙……赫赫……看样子你是不知道这两个老怪物的厉害。秦风这个老不死的。什么人招惹不了,单单招惹了他们?他自己死了活该,却把我门大家的命都赔了进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看你们的造化吧,孟天笛。”忽然她目光一凌:“我把这个丫头交给你了,死了也就不说了,要是你们侥幸逃过了这场劫难,还活着,你可要好好待她。”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婆忽然说出了这句话。不只孟天笛为之一愣,叶灵也呆住了。 “姨娘……” “不要多说!”陶老婆子伸手向后面指了一指:“你们走吧。由这边出去。” “姨娘你呢?” “你门先走。我随后就到……” 忽然她扬杖站起,喝叱道:“快走!” 曲径通幽。 山洞里别有乾坤,却有一条岔道,通向侧翼。 叶灵在前,孟天笛在后,一路疾行,脚上起伏,尽是高低不一的大小乱石。 眼前一片黝黑。 到是前道出口的那一线天光,勉强使二人可以彼此招呼,却是所见朦胧,阴森森的煞是怕人。 走了一程,叶灵忽然站住。 孟天笛赶上一步:“怎么了?” “我好怕。”忽然她抓住了孟天笛的手:“我好像看见了姨娘……她……全身是血…… 哎呀……姨娘她……” 话声刚止,即闻得身后传过来一声凄厉的长啸,乍听下,令人毛骨悚然。 却有一道阴森森的鬼火磷光,自身后升起,配合着那一声凄厉长啸,电闪星驰般打二人头上掠过,一闪而过,留下了满洞余音,久久不散。 便是孟天笛素来胆大之人,耳听目睹之下,亦不禁为之神色骤变,一时冷汗淋漓。 叶灵更像是丢了魂魄那般的无力。 忽然,就像是悟出了什么,哭叫了一声“姨娘”,紧跟着那道鬼火,快步而追。 却是刚跑了几步,终是脚下无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倒了下去。
血路 一片刀光,闪自道前左翼。 孟天笛挥剑以迎。 “呛啷”刀剑声里,爆射出几点火星。 也是这金铁交鸣声音,使得叶灵猝然自昏迷中醒转,紧接着孟天笛的一只有力的手,已把她由地上拉起。 情势的发展,不容她柔肠寸断。 接下来的一片刀声,上奔她左面前胸。 无情的战局,便在此一霎间,无情展开。 这一剑,恰似劈开了黑暗的阴森。 那个人惨叫一声,倒于血泊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收剑,回身。 “唰——”转了个半圆圈子。 这个弧度,正好迎着了另一面的敌人。 孟天笛眼明手快,随着他猝然扬起的剑势,只是一股劲道——前进的劲道。 噗哧!热血飞溅里,扎进了对方的前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叶灵的“柳叶短剑”,在一式翩翩飞花的势子里,刺进了侧面敌人右肋,直到对方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些敌人埋伏在这里,已有些时候,却不曾料到,孟天笛、叶灵这双煞星,如此厉害,举手之间,已打发他们去了西天。 必死不死! 人到被认为“非死不可”的绝境之时,常常有出乎意外的奇怪能力。 便是这出乎意外的奇怪能力,使他二人,连杀三人,冲破万难,来到洞外。 身后还有追兵。 洞外却已是海阔天空。 这一带叶灵十分熟悉,七八个打转之后,立身于一株矮阔的雪松之下。 却只见一双大鹰,悠悠在空中打转。 孟天笛慨叹一声道:“倒是忘了这一双扁毛畜生,却不要让它们看见才好。” 叶灵脸上泪痕不干,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那一声凄厉的长啸,以及瞬发即隐的碧绿鬼火,是否意味着陶妪已经死了? 想到了传说中的人去魂散,以之印证于今日,师父她老人家便是真的死了…… 想到了多年追随养育之恩,一朝诀别,人天永离,怎不为之泣血心碎? 而面前的这个人——孟天笛,像是戏剧般的,忽然却变成了自己今生唯一所依靠的人了。 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一个转变啊! 万念之中,虽说眼前危机四伏,叶灵犹不免斜过眼来望着孟天笛打量不已。 悲喜交集,心里像倒了五味瓶儿一般,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想着,想着,簌簌泪水又淌了出来。 却是化泪为笑,轻轻地向孟天笛点头道:“我们走吧!” 要去秦老人住处,叶灵最清楚不过。 为了躲避天上一双飞鹰,四周的众敌环伺,两个人不得不格外小心。 奇怪的是,除了当空的一双鹰隼时向地面搜索之外,四下里一扫先时的凌厉,竟不见一个人影,“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都到哪里去了? 心里挂念着“病龙”秦风,孟天笛恨不能肋下生翅,立刻赶到所居住的山洞,便把握着这一霎的片刻安宁,连连前行。 双方距离不远,在叶灵带领之下,绕过了一嵯嗟峨嶙石,隔着当前的一排雪松,便看见了秦老人所居住的山崖。 叶灵站住脚步,往前面指了一下:“那里就是了!” 她忽然显得有些怯生,犹豫地说道:“我也要进去吗?你……” 孟天笛看着他,想了一想。 实在是荒唐,几天以前,双方还是白刃相加的敌人,一霎间却变成了形影相随的恋人,情势的发展,更不知未来如何? 真正不可思议。 事情的微妙,更在于陶妪临死之前的那一瞬间,便只是草草的一句话,就把对方交给了自己。她——孤伶伶的一个少女,又将何所去从? 莫非自己与她今后便自此结为连理……岂非决定得太快了一些?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在眼前性命攸关的迫切时刻却无法多想。 四只眼睛,默默地对看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时叶灵缓缓地垂下了头,一双大眼睛,瞧着翘起来的一只脚尖,神色忽然为之黯然下来。 “不要为我发愁……”苦笑了一下,她缓缓抬起了头,向孟天笛望着:“我师父刚才一时情急,说的那些话,是当不得真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我走了。” 倏地转过身子来,却为孟天笛一只结实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臂。 “你……” 叶灵倏地回过身子来,所接触到的,是对方那一双热情的眼睛,一时娇艳现羞,便默默地垂下头来。 又过了一会儿…… 孟天笛才缓缓松开了那双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用不着怕,我们走吧。”
夺命双笛 碧森森的火光,给眼前山洞带来了无尽迷离、凄凉。 特别是秦老人槁木死灰的形容,火光固不曾为他带来一些儿生气,看起来更形萎靡不堪。 倒是那一双深深陷在眶子里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里,深邃而明亮,显示着他智慧的卓越、尖锐。 “你师父死了么?”随即点了一下头:“死了的好,免得像我一样,活着受罪!” 叶灵只是静静地听着,一霎间,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仿佛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想,是的,即使秦老人对已死的陶妪,加以无情的咒诅,甚而辱骂,也难能再引起她的愤怒。 感到的,只有一个人对她重要。 舍却“孟天笛”之外,那些活着的或是已经死了的,都不再对她构成威胁。 眼前的秦老人怎么说,她怎么听就是了。 “姑娘,”秦老人喃喃说:“我对令师陶老婆子,其实早就没有怀恨!现在听见她去了,心里只是觉得有点难过,人都是要去的……谁知道呢……我们越是对未来充满了恐惧,那种恐惧便越是压迫着我们……” “所以说……”他的眼睛转到了孟天笛,一霎间,脸上现出了无比慈宁:“这便是为什么我半生以来,锲而不舍地一直去追寻那个永恒,原因便在于此了。否则的话,人活着又为了什么?” 孟天笛忽然发觉到,他身上换了一件新衣裳——那是种杏黄色,宛若老僧身上的袈裟一样宽大的衣裳。 这件杏黄色的长衣,一经孟天笛发现,立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因为这袭衣上的一些奇怪图案,一经着眼,怵目惊心。 长衣正面,一个人跪地行刑,操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了那人的一颗头颅。 大片血光,冲天直起,血光里却有个小人儿,化作蛇样的一圈旋光,在那些类如云状的五彩图案里飞呀飞呀…… 奇怪的老人,他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形诡异,令人莫测高深,而不能理解了。 一阵婉转的笛音,划破了眼前的静寂。 陡然间送进了各人的耳鼓,此时此刻,乍然入耳,真有惊心动魄之势。 孟天笛一惊说:“他们来了!” “早就来了!” 秦老人黯然笑道:“你们前脚一进门,他们随后也就到了。” “这么说……” “是你们带他们来的……”秦老人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也无所谓了,这一切,原是在我意料之中……是时候了,该来的总是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这也许便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说话的当儿,另有一道笛音突地响起,一经升起,瞬即与前发笛音会合,取得一致。 孟天笛方自心里一动,待将取出棉球使用,秦老人摇头说:“没有用的。” 他随即说:“这是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的夺命双笛,一经合奏,无坚不摧,想要不听,也是不行。” 叶灵霍地站起来,跑向洞口张望了一下,又回来道:“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在哪里?” 话声未落,只觉着身上一阵寒冷,由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只听得秦老人一声冷笑,斥道:“不可妄劝,还不盘膝坐好!” 叶灵吓了一跳,才识得厉害,忙即就地盘坐,眼观鼻、鼻观心,才勉强镇定下来。
兵解大法 孟天笛因有前此经验,不俟秦老人警告,先自凝神屏息,心神既定,耳畔笛音顿时显得势微。 秦老人微微一笑,向他点了一下头道:“很好!短短几天,你已精通不少,诚乃大将之才,这才不辜负我对你的一番希望。” 忽然他为之喟叹一声,目向洞顶道:“皇天不负,看来我秦风死中有生,终有后望了……” 一霎间,那一双深隐目眶的眼睛,竟是聚满了泪水,点点滴滴洒落胸怀…… 孟天笛心神既凝,倒也无闻耳边上笛音的渐有所变。这几日他已从秦老人习得无上心术,真有一日千里之势。 刻下笛音一经会合,为空九转,已是渐趋疾烈,他却仍能收定如恒,终不为其所乘,看在秦老人眼里,一时大感欣慰。 火光明灭,在笛音催使之下,显现着前所未有的凄惨。算计着已到了重要时刻,秦老人乃侃侃说道:“你仔细听着,不可遗漏一字。” 孟天笛惊得一惊,却不得不强自镇定。 聆听之下,一言不发,直向秦老人看着。 秦老人慨叹一声:“我名秦天保,秦风乃是后来的化名。甲辰年七月初七,癸亥时生。你可记下了?” 孟天笛怔了一怔,点头应了一声。 秦老人听他依样念了一遍,才点头道了声“好”,即由身上取出一纸旧绢,抖手飘掷过来。 “若是忘记,这条素绢上俱有记载,却要贴身藏好,不可遗失。” 话声方坠,那片薄绢,已飘落孟天笛膝部。 孟天笛心里一万个好奇,但不容出言相询,时间紧迫,只好依言行事。 接过了素绢一方,打开来看看,上面八卦五行,秦老人的大名生肖、八字,俱在其上,有些细小的素描花纹,尽是汉唐盛世的“飞天”图案。 感觉着时间的紧迫,他已无复多疑,便叠好,依言放入中衣内层,贴身收好。 秦老人点点头说:“我原以为可以因你杀出重围,再作几日之聚,却不意事发突然,因应时变,便只得提前在这里解决一切了……” 说时右手牵动长衣,却在坐处左右,现出了两样物件,却是一口钢刀,一个小口陶瓮。 刀式平常,那陶瓮更像是散置荒山野岭,盛装死人骨灰的物件,只是小得多,不过拳头般大小,黑黝黝毫不起眼。 孟天笛再经辨认,才觉出这两样东西,原来一直为老人随身所携带,却不知置之何用。 像是无穷感慨,他拿起了那口带有皮鞘的刀,缓缓抽开来! 刀式笨拙,分量不轻。 或许是长年未经打磨,已有斑斑锈痕,然而看上去仍似极为锋利。 这口刀一刹那间,带给秦老人太多的感触,忍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洒了满脸都是。 “你怎么了?” 孟天笛似乎突然兴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什么不祥的兆头…… 秦老人坐着苦笑了一下,抬起了手,用肥大的袖子,把脸上的泪痕擦了一擦。 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吧?六十年以前,当我还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曾用此刀,结束了一个人的性命……” 孟天笛心里一动,却是忍住不发。 秦老人苦笑道:“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谁?” “他是我父亲!” “啊!”一霎间,孟天笛眼睛里奇光迸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助他的魂魄不死,转为来世的再造之机……”秦老人缓缓说:“对于我们修道修仙的人来说,这种自我了断的手法叫作‘兵解大法’。” “兵解……” “嗯!”秦老人默默点了一下头:“对于一个修真习道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说明了今生的无望,只好寄望于来世……但是较诸一般寻常的死,即所谓的‘形神俱灭’,却又大大不同,险多了!” 话声未已,只听得一旁默坐的叶灵,发出了凄惨的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正由于混杂着极其凄涩幽杂的笛音,乍然入耳,真有毛发悚然之势。 孟天笛由不住吓了一跳!
断肠泣血 只是叶灵虽仍是盘膝坐地,其时长发披散,面色惨变,显然频遭巨变。 随着那一声凄厉惨叫之后,她整个身子更像似遭遇到某种外力的入侵,已是失去自制,剧烈颤抖不已。 孟天笛立刻明白了。 笛音! 不用说,叶灵这一霎所以如此,全系“天长”、“地久”联手双奏的断肠笛音所使然。 事实上孟天笛之所以幸免,固然由于定力远较叶灵为坚,另一原因却在于对秦老人的凝神专注。 这一霎,一经转念,乃觉出空中笛音之凄厉断肠,已至有迫人耳鼓,不忍卒闻之势,一经入耳,顿时心旌摇荡,一霎间六神俱摇,眼看着难以自己。 却于此要命关头,耳听着秦老人大发咆哮地吼出了一个怪异音符——“哒”字。 有似冰露着体,当头棒喝。 孟天苗心头一震,乃得再一次宁静下来,却已是大汗淋漓。 再见叶灵,其势亦略似少缓,却仍在剧烈颤抖之中。 秦老人凄凉地由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长哼。 “孩子,暂时只能如此,逃过此幼,大家有救,否则玉石俱焚,先不要管她了…… 记住,关系重大,切切不可乱了阵脚……” 眼前形势越见紧迫,他已不能多作说明,却也不能过于草率其词。 他更知道,天长地久的断肠笛音,正是用攻心,瓦解己方意志的先头“尖兵”之战,一俟笛音结束,便大举攻入。 彼时,更凄厉惨烈的“白刃”之争,便自展开。 秦老人之所要把握,之所能把握,便在于笛音结束之前的片刻之间。 焉能不速速行事?! “记住!”秦老人目光凌厉地向孟天笛直视着:“眼前我要你做的,正是六十年前,我父亲要我所做的一般无二——对我行此‘兵解’大法!” 孟天笛倏地睁大了眼睛,由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不要害怕,”秦老人说:“你一定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要做到……要不然……我便魂兮无主,同陶老婆子一样,化作厉鬼飘荡流离,最终消于无形,便是真正一事无成,枉度此生了。” 他的凄惨,一霎间,化为信心,激励着孟天笛,终使他无能推却。 一旁的叶灵,更似百般无助,在在都等待着他的拯救,一切的一切,都促使着他不能消极。 他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右手持刀。 左手持瓮。 火光明灭,冷焰袭人。 那个小小的陶瓮,竟是为了收取秦老人魂魄所用,这时拿在孟天笛手里,似有万斤。 小小陶器,画满了各式符咒,揭开盖子,里面黑黝黝似有阴风迂回,便是秦老人魂魄之将所栖息之处。 秦老人更传授了他一套“七字真诀”,举凡挥刀、开罐、收魂,都有一定规矩,切切不可乱了方寸。反之,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矣。
陶罐收魂 交代了惊心动魄的“兵解”、“收魂”一系列法事,便是眼前要紧的“执刑”时分。 以秦老人之坚定沉着,面临着当前“生死”时刻,亦不禁有些感伤。 他凄惨的眼神,无比眷恋地向孟天笛望着。 “这魂罐,你要好好为我收着,直到有一天你道成之日,或是有缘地遇合,你便会知道,如何处置,这里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说到了仙缘遇合,有一句要紧的话,如鱼鲠在喉,秦老人定是非说不可:“半生以来,我所要追寻的一个异人,你要牢牢记住,他的俗家名字是……周天麟!” “周天麟”三字入耳,孟天笛几乎呆住了,继之心里一阵狂喜! “原来是他?!” 叶灵再一次发出了尖厉的惨叫,一时状若疯狂地跃身而起。 笛音忽止。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挥出了手上的钢刀。 刀光一现,劈中秦老人赤露的颈项。 这一刀有分寸。 随着他拉开的刀式,圆圆地划出一圈刀光——秦老人项上那一颗人头,西瓜似地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恰似在那一圈闪亮的刀光之中。 “哧!” 大股血箭,真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那般,足足喷起来丈许高下,哗啦啦溅发出满天的血雨。 却有一团青蒙蒙的光华,蓦地破血而出,一发如矢,直向洞外驰出。 怪在青光包裹之中,一人不及方寸,形貌一如秦老人,维妙维肖,正是秦老人穷半生炼魂之功,所炼就的一点“元神”。 这一霎间,元神奇快如箭,眼看着已将消逝洞外。 千钩一发之际,孟天笛口颂真言,依照老人生前嘱咐,手上陶罐开合之间,就空一晃,“嗖”的一声,已将老人化作青光的元神收落罐内。 情势之快,不及交睫。 随着孟天笛收起陶罐的同时,正为秦老人无头尸身倒下的一瞬。 一切配合,恰当其时。 尽管如此,孟天笛触目惊心之下,亦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便在这一霎,洞外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秦老儿,你纳命来!” 话声方止,疾风如矢,“嗖嗖嗖”三条人影呈“品”字形。长射直入。 身法之快,无异鬼魑,一起即落,现出了一老二少三个人来。 大功告成的一霎,孟天笛第一个所想到的便是叶灵。 可怜的叶灵,其时已奄奄一息。 情势发展之快,惊心动魄。 盂天笛闪电般来到叶灵身前的一霎,正是对方一老二少三人闯进的同时。 其时叶灵显然已为笛音所慑,全身上下像抽了筋一般的无力,整个瘫了下来。 孟天笛大喝了一声:“起来!” 就势拔出了长剑,指向当前三人。 来者三人,正是对方主力所在。 当前老人,皓发银髯,生就一颗三角形的怪头,一身银色长衣,闪亮而有光泽,却非一般丝质品柔细,看上去极具韧性,正是传说中的“天蚕织绵”。 自然,使孟天笛怵目而惊的,并非是这一袭“天蚕织绵”的长衣,却是裹在这一袭长衣之内的一条“独腿”。 只有一条腿。 一条右腿。 那么,应无疑问,来人便是传说中两个老怪物之一的“地久”了。
斩鹰折翅 休道他一条独腿。 眼前这般立架,却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根钢柱,看上去纹丝不动,衬以修长瘦躯,真有“一柱擎天”之势。 却在这个怪老人手里,持有一根半长不短的手杖,看上去非金非玉,尤具弹韧之力,便是传说中两个老怪物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刃“天蚕杖”了。 紧随在“地久”身侧左右的一双少年,也同主人一般怪样。 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各人一口“孤形”长剑,抱持胸前,却同主人一般,穿着“天蚕织绵”的长衣,腰上系着鼓膨膨的一个革囊,白脸人浓眉细眼,黑脸人狼齿翻鼻,唇红如血。貌相虽有不同却是一样的瘦削,十分狰狞。 一老二少三个人的忽然闯入,势若迅雷,一发如电,带进了满洞的狂风,却是一发而止,动静如一。 只看眼前这一式起落,即知来人之非常身手,显然大非易与之辈。 孟天笛一声暴喝,随着他掌势的一式力拍,叶灵乃由昏沉中蓦地醒转。 却是那般的茬弱无力,几经挣扎,才抖颤颤地站了起来。眼前的一切把她吓呆了。 比她更吃惊的,却是那个刚现身的“地久”,似乎在进入之初,他即为眼前的一片血腥所诧异——这一霎目睹着秦老人倒于血泊的尸身,以及那一颗滚落地上的“六魁阳首”,不用说为之大大吃了一惊。 秦风已死? 像是一阵风般地掠身而起,飘落于秦老人尸身当前。 一霎间,极其诧异,一双细长的三角怪眼里,凶光四射,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死了! 值此同时,身边的一双瘦长少年,也已双双掠身而近。其中之一,那个白脸少年,陡地弯下身子,一把抓起秦老人地上人头,转身示向“地久”。 “地久”神色一变,点头道:“不错,就是他。”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倏地挥出了手上长剑。 长剑如虹,爆射出匹练般的一道银光,直迫向当前的白脸少年。 孟天笛怒发如狂,这一剑汇集了全身功力,不啻有惊天动地之势。 眼前各人正震惊于秦老人之死,孟天笛这一剑诚所谓“攻其不备”,以“地久”之缜密阴沉,亦难能兼及。 白脸少年,首当其冲,孤形剑抡出一半,即吃孟天笛剑光挥中左臂,血光飞溅里,那一只持有秦老人首级的左手及半面肩骨,一道斩落下来。 有如狂风一阵。 盂天笛叶灵各挥长剑,其势若狂,已自双双脱身而出。 一脚跨出洞外。 直觉得天光刺眼。 叶灵其时仍然十分虚弱,但人到生死相关的要命关头,常常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支持。 虽说这样,瞧在孟天笛眼里,却是无限同情怜惜。 “叶姑娘,你忍着点儿,出去就好了!” 话声方出,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她的右腕,施展轻功“一丈云”身法,腾身直起,向着侧面岭陌间纵身而出。 身势方落,耳边上响起了刺耳的一声尖鸣,一双飞鹰流星天坠般已临当头,喙爪齐施,直向二人凌空猛袭而来。 孟天笛反手一剑,划出了大片剑光。 这一剑菁华内聚,显非寻常。对于空中一双扁毛畜生,他实已吃足了苦头,眼前一剑,纯以“剑气”相催,实不可等闲视之。 银光绕处,其中之一,首当其冲,腾身未已,已吃剑光劈中,“呱”的一声,一只左翅,竟为之连根劈落,红血雪羽,溅飞满空。 这只向为主人所疼爱、惯以侮人逞恶的硕大厉禽,就此一命归天,鸣声未已,箭矢也似地向着深深涧谷栽落下去。 另外一只,虽未吃“剑气”直接命中,尾部却为剑芒扫了一下,断了几根尾翎,自是饱受了虚惊,长鸣一声,便束翅而回,翩翩落栖于当前巨松之下。 有人严阵以待。 仍然是一老二少。 乍然一见之下,以为是先时入洞的老少三人,细认之下,才知略有差异。 关键之处,乃在于对方老人“时欲微笑”的一张瘦脸,以及长衣掩饰之下的一只独腿—— —只左腿。 孟天笛一念及此,慌不迭拉着叶灵转过身子。 人影翻飞。 眼前又多了老少三人。 显然是“地久”入而复出。 孟天笛冷笑一声,向着背后的叶灵说:“要死我们死在一块,你挺着点儿!抱紧了!” 不知何时,叶灵已俯身盂天笛背上,却把一只柔弱的手腕,攀向孟天笛结实的肩头。 情势的演变,山雨欲来,已到了“生死存亡”紧要关头。 “天长”、“地久”两个老怪物,东西各踞,四弟子分立四方。 由于四弟子中,手持乾坤双圈的侯双,以及另一名白脸少年的双双负伤,且又伤势极重,致使对方一个极厉害的“勾魂四灵”阵势,不能预期从容施展。 但这一切,都不及秦老人的自了身死,使得二老感觉震撼,而至深深遗憾。 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当前的孟天笛二人,再不容他二人有所施展。
天马行空 当前的银衣老人,皮笑肉不笑地喃喃说道:“秦老头的那点鬼把戏,岂能瞒得了我们?哼哼,难为他想出了这个主意,以‘兵解大法’留住了残魂一缕,以期来日的转世为人!” 说着他发出了一阵子阴森冷笑,那声音真比哭还要难听。 “不用说,装有秦老头炼魂的那个法器,在你身上吧!” 怪笑了一声,身影突晃,宛若轻风一缕,己到了孟天笛身前。双方相距,不过丈许之间。 却在此同时,身后风紧,另一个老人“地久”鬼魅般地已现身背后。 二人动作一致,来去如电,却似飞花落叶般的轻巧,落地无声。 孟天笛感觉出身侧前后,为一种沉实的力道所箝制,力道之强,前所未见。 他力持镇定,故作不惊,倒也悠悠难量。 天长老人哼了一声,徐徐点了一下那颗三角形的怪头说:“小小年纪,倒也难为了你,小伙子,我们来讨个商量吧!秦老头临死之前,可交给了你一件什么东西?” 孟天笛冷笑不言。 “这样吧!”天长老人冷森森地笑道:“那样东西其实对你是一点用也没有,弄不好还要身受其害,只要你把它和秦老人的‘元神’一起交出来,我就放你们两人一条活路,要不然……小伙子你是聪明人,结果怎么样,你自己应该心里明白。” 孟天笛心里一动,忖思着秦老人生前所言非虚,对方两个老怪物之所以千般逼迫,果然志在那一册“七宝金禅”。 摇了一下头,他仍是一言不发。 “这样你便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话音未已,身后的“地久”已陡地切身而入,长袖猎猎声中,一只左手已凌然作势拍落直下。 白云一片,彩蝶翻飞。 喻之为“地久”眼前的一掌,当作如是之观。 孟天笛顿时觉出,全身上下,连同背后的叶灵,俱在对方那一掌势控制之中。 更厉害的却在于当面老人手上的那一根银色短杖——“天蚕杖”。 随着“天长”老人的一式前指之势,手上短杖,蓦地暴长如虹,尖风一缕直向着孟天笛咽喉要害刺扎而来。 两般出手,势若狂风。 孟天笛身形疾转,来不及递出长剑的当儿,右面肩头,已吃地久幻为蝶影的掌式擦落而过,一片肩衣,生生为之扯落下来。 所幸他扬起的剑势,架住了正面而来的“天蚕”银杖——却不知对方杖势奇特,变化万千,微妙之处更在于杖质的坚韧弹性,收放自如。 眼前一式交接,竟似丝毫不着力道。 只觉着手上一软,孟天笛这一剑直似砍了个空,随着对方杖势的一收,有若银蛇打转,一口长剑,已为对方化为绕指柔的杖紧紧缠住。 “呛啷”声响中,长剑已脱手飞出。 便在这一霎,孟天笛身势旋风似地转了出去,险险乎落身于寻丈之外。 “乱蚕飞丝”。 陡然间,他记起了秦老人生前一再告诫自己的这个名字。却因为背后的叶灵,行动有了牵挂,竟在对方甫一出手的当儿,便败下了来。 眼前长剑失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两个老怪物,一式得手,更不再手下留情,长笑声中,双双已欺身面前。 却听斜刺里传过来一声叹息,陡然止住了二人前进的脚步。 “黄云、黄飞,你二人到底还要为恶几时?还不够么?” 天长、地久聆听之下,登时为之一惊,瞠目而立。 一片斜阳,洒落眼前乱石之间。 不知何时,那里却多出一个人来。 一身杏黄色的单薄长衣,覆裹着来人玉树临风的修长身躯。长发中分,既黑又柔,映衬着来人那一张白皙俊秀十分书卷气的脸,即使一望之下,也令人禁不住频生出几许斯文雅意。 “天长”、“地久”那么禀性狂傲、目无余子的个性,吃对方目光一摄,禁不住为之一怔,双双腾身而起,落身丈许之外。 只为着“黄云”、“黄飞”这个称呼,除二老本人之外,江湖中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来者何人,竟在彼此一照面的当儿,直口道出。 只此一端,便使得两个老怪物赫然一惊,为之心惊胆战。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你家老祖宗姓名?” 话声未已,只听得“叭”的一声脆响,说话的“地久”脸上已着了一掌。 这一掌劲猛力足,无中生有,简直不知从何而来,以“地久”那般功力,竟然吃受不住,打得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下来。 一旁的“天长”目睹之下,怪啸一声,蓦地腾身而起,“天蚕杖”挥落之下,化成了一天杖影,随着他落下的身势,直向黄衣人当头罩落而来。 正是此老最称拿手的绝招——“乱蚕飞丝。” 但这一次他可是遇见了厉害的敌手。 随着黄衣人轻轻抬起的右手,不过是那么比划了一下,天长老怪那般猛烈的势子,便似撞在了一堵山崖上那般,砰然作响声中,足足弹出了丈许之外,摔落地上,动弹不得。 “地久”目睹之下,待将作势扑前,却只觉眼前电光一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