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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了,我也要这世 间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来过。
「正文」
新娘的算盘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
沿着霍山城青石板铺就的中街往南走,走到尽头,便是南岳山北麓连绵隆起 的矮坡。从此处折向西南,是一条还算宽敞的田间土路。因为早春时节多有微雨, 深灰色的路面被浅浅打湿,开始泛黑了,走起来有些粘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穿过一片秧田,数块水塘,几处人家,不要多久,一抬头,眼前便是黑压压的南 岳主峰。
此山自汉武元封五年起,便成为霍山人的骄傲。就是在这一年,武帝南巡至 此,嫌南岳衡山过于偏远,乃将此山封为“南岳”,作了衡山之副。从此,这座 山头便不再叫世世代代叫惯了的霍山,而改名为南岳山,从而成为这座闭塞山城 中,最为辉煌的胜迹。虽说这种辉煌如今看来,也不过说明汉武地理不通,想中 华疆域在元封五年早达南海,较之岭南诸山,衡山又何得言远?话虽如此,想古 来多少穷山恶水,一经品题,顿时身价百倍,未能免俗者,实在亦非止霍山一地 之人耳。
今日看来,就是武帝南巡经过霍山,也是件奇怪不过的事。从地势上着眼, 霍山山脉身处大别山尾端,呈西北至东南走向,群山耸峙,硬是兜个弧形的圈子, 将这座山城给牢牢地咬在里面,只留出窄窄的北面朝向平原,吐出一条可以与外 界交往的大路来。真不知武帝若是循着这条路走进来,再往下,还该怎么个走法?
然而一千多年前的疑问,亦可不必再去管他了。还是近来的传说比较切合当 地地形,说是太祖皇帝当年与陈友谅一场大战,败走入山,后有追兵,前又有滔 滔淠河,正惊惶无计,淠河里忽然涌出一溜黑石,真龙天子乃踏石而上,轻轻松 松渡过天堑。等到后面追兵赶到,那一溜黑石又重新没入水中。这一场追赶,到 此便告一段落。虽说陈友谅还可以赶制浮桥,但霍山人显然不曾把他的浮桥放在 眼里。不用说,此处群山错落七乡八坳连绵无尽,太祖皇帝既已先走一步,陈友 谅若还抱着再找到他的心思,那可就未免是有些不度德、不量力了。
一言以蔽之,霍山这么个偏僻地方,其实根本就不宜于皇帝南巡,而只适合 那些亡命天涯不容于世的人们到此落个脚儿,或者休养生息再图振兴,或者就被 这种僻远永远地隔离了纷扰红尘,从此沉默下去。
再回到南岳山北麓,此地最引人注目的,当然就是山脚下的那棵九桠树了。 说到这棵树,越发见出山乡里的人,连取名字都有一份无可言表的朴实。那棵树 果然就是九个枝桠,每个枝桠都粗可径尺,枝叶繁茂,合在一起,巨伞一样朝天 撑出。只是伞把未免也忒粗壮,长了也不知几百年的大树,那树干可想而知,两 个人四条手臂,抱也抱不过来。
九桠树底下,面山座落的,是一个粉墙碧瓦的宽大院落。乍一看是个富贵人 家,走得近些,就可以从那建筑的结构上,辨出第一眼的谬误来。这院落虽然鲜 亮惹眼,又大又干净,前后房屋却只得一进。无论是东西两厢还是正对门的客厅, 都比普通人家大了不止一倍。再靠近些,便可以看见装饰着悬山式门楼的大门两 侧,挂着的一副木制对联: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
深褐色的木底子,只上了一遍清漆,漆成绿色的两行行书被原木的自然色泽 衬托得春意盎然,映着远水近山,格外幽雅。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从行家眼 里去看,这书法既要刻划上联之叱咤,又要表现下联之雍容,而且还不能在上下 联之间,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实在是让书写者有些勉为其难。折衷到最后, 便从那字里行间,现出了一分叱咤,一分雍容,剩下的,便都是洒向江天无人问 的一腔落寞了。
所谓字如其人,依山城秀才张治的处境——身居江湖之远,叱咤不得;心思 庙堂之高,也雍容不起来——能够如此这般诠释这副对联,其实也是呕心沥血了。 不止一次地,他揣摩着这副对联,心与天接,与遥远的古人若合一契,暗暗想着, 这样起伏跌宕的一联,偏又涵盖了中原文人的一切梦想,真可谓佳妙天成,到底, 却是出自哪一位祖先的手笔呢?
然而霍山人除了对武帝记得牢靠,还在南岳山的西山门上郑重勒石,刻上 “汉武敕封”四个字,其他往古种种,却都从那善忘的头脑中,渐渐地磨灭了。 张治这一问,并没有答案。当然有时候,没有答案,倒也保留了一种难以捉摸的 神秘,因此,便是最好的答案吧。
从大门两侧的这一副对联往上看,门楣上,悬着一块横匾,也是深褐色的木 质底子,上面镌着的,是三个斗大的行书字:剑花社。
剑花社这名子,听起来,有些象是文人们饮酒纵歌、诗文雅聚的地方。但这 里是霍山,也就是说,虽然也有那么三五个落第秀才,要想形成这种习气,好象 还不太容易。更何况,山城既然偏僻闭塞,也就富裕不起来,谁还有那个财力, 去建这一大座宅院,以作这种华而不实的用途呢?
时间是午后。剑花社内一片喧闹。这个时节,闹声都是从西厢房和大厅里传 来的。偶尔,还会有几声逼尖了喉咙的嫩声惨叫,破开早春料峭的寒气,冲进过 路人的耳朵。过路人这时候,往往就会由不住的微笑了。他们熟悉这尖叫。就好 象在某个属于回忆的时刻,他们也熟悉自己的年轻时代。也许年轻时候,世间的 意外总是分外多些,所以他们才有事无事,都要这样鬼哭狼嚎一把?
春雨如丝,若有若无地掠过赶路人的脸。剑花社西南角上,从一间简易小屋 里,走出来个瘦小老人。看去有六十多岁了,但山里人的年龄,往往作不得准, 也许只有四十岁,却被生活的风霜过早磨损,所以才会象现在这样,瘦得只剩一 把骨头,额上的皱纹堆成了摺子。好在精神还颇健旺,肩背也不佝偻,这老人拿 着个光滑如擀面杖的小木锤,利落地朝院落中间走去。
院落中间,两纵一横,竖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铁架子。铁架子的横梁上 吊着口碗大铁钟。那老人走到钟前,提起木锤,当、当、当,敲了三下。钟声嗡 然作响,剑花社内的一片喧闹,顿时如石子入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虽说很不 甘心情愿,还是渐渐地归于平静。
钟声响过,落第秀才张治便戴着一顶文士巾,青衫一袭,手里卷着本线装书, 从东南角的一间小屋里,缓缓踱出来,穿过院子,朝西厢房走去。而西厢房的一 片涟漪,也就随着他的接近,被那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抹得波平如镜。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 永矣,不可方思……”张治进去后不久,便有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从波平如镜的 湖面上,飞扬起来。
原来这剑花社,不是人家,不是诗社,倒是本地的一个书塾。说是书塾吧, 其实也不完全准确。完全准确的说法是,剑花社下的花馆,是书塾。然而既说是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除了花馆之外,剑花社当然还设得有剑馆。至于剑馆 的弟子,他们念的,可就不是叽哩哇啦的圣贤书了。
顾名思义,剑馆弟子学的乃是“风云三尺剑”的剑。既然学剑,就得既练内 力,又练招式,所以剑馆除了拥有花馆对面的东厢房,连剑花社的客厅也被他们 用作了演武大厅,占地之广,让花馆弟子们看着很有些眼红。然而剑馆最让人眼 红的地方,还不在此。
剑馆的课程有多丰富呵!不止有轻功,还有内力;不止有内力,还有暗器; 不止有暗器,还有剑术;不止有剑术,还有江湖知识……然而每当花馆弟子又嫉 又羡,剑馆弟子们的表现也都很是惊诧。怎么?你愿意扎一炷香的马步?或者运 气运得气血翻涌?甩飞镖胳膊脱臼?练眼力金星乱冒?……对于剑馆的弟子们来 说,最乐意做的事,实在也不过就是在练轻功、内力、暗器或者剑术的时候,见 缝插针,能偷懒,则偷懒了。
不用说,这番话如果被双方的家长听见,那长辈们恐怕是要找个地方,隐秘 地吐出一两口鲜血的。但是这种话,事实上也不可能被他们听见。所以家长们也 就觉得自己的心血毕竟没有白费,虽然家里的状况时而会紧一点,照旧大把大把 的银子花出去,把个剑花社里里外外,修葺得花团锦簇、面目一新,怎么看,也 看不出已经是个经风经雨的老宅子了。毕竟再穷,也不能穷了剑花呀。穷了剑花, 不就是穷了孩子的前程么?
每说到“前程”这两个字,家长们便由不得思绪翻腾,想起自己少年时候的 胡闹来。要是那个时候不胡闹,懂得持之以恒,学以致用,那么现在,可能是这 种区区光景么?时至今日,后悔当然已经不及,也只能将这一份悔悟,象后辈们 痛陈个明白。不过他们似乎不曾记得,在他们也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家长, 又何尝没有向他们痛陈过分晓?问题的症结显然在于,虽说成年人是长大了的孩 子,可孩子毕竟不是缩小的成人,所以这两代人马,竟是从古到今,没法子不这 样擦肩而过了。
一代一代的成年人悔悟过来。而一代一代的孩子,照旧还是在那里顽皮个不 休,将前辈们千百年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视如弊履,毫不在意地一脚直开,踢入 到淠河里去。所以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在春天的这个下午,这个飘着微雨的、非 常宜于练功的清爽的下午,剑馆的两名弟子冷凝、阿闲就迟到了。
不过要说她俩是迟到,这两个人恐怕也是一肚子的不服气。说起来,真正的 原因,其实倒是她们到得太早。因为来得太早,剑馆里还空荡荡地一个人没有, 才会那样地不安于室,想到要找点其他的事情来消遣消遣。
山城里的消遣,不用说是少的。但今天还刚好是有那么一大桩。东街头布行 里的魏老二,正正好娶媳妇。一大早晨,正当剑馆弟子们在东厢房里对着内功图 谱,似模似样地走手少阴心经的时候,一队吹鼓手就滴滴答答地,也不知道有多 热闹,抬着一顶空花轿,一路笑闹吹打着,从大路上招摇过来。
这一下,对于剑馆弟子们的专心致志,可就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比如冷凝那 时候,就在想,都说山凹里魏老二的那个媳妇,可是个有名的大美人呢!据说因 为生得漂亮,竟没人叫她本名岳如花,个个按了那谐音,叫她做月影如花。啧啧, 这一下,可有得美人看了!这样一想,好不容易走到臂弯的一股气,一下子涣散 得不知去向。冷凝感觉是感觉到了,半分也没觉得可惜,并且,也懒得从头再来, 干脆,就那么摆着个空架子,照着内功图谱上的姿势,轻轻翘出一根小指,脸上 露出佛祖拈花以后,伽叶的那种神秘笑容——左右先生不就是这么教导的么,要 “舌抵上腭,面露微笑”?
迎新队伍只一晌,便走过去了。然而剑馆先生杞成舟使出浑身解数,却再也 没能将这个春天的上午,给弟子们挽救回来。内功课便在一片不知所云的神秘笑 容中,匆匆结束。所以冷凝跟阿闲午后重新回到剑馆,瞅瞅四下无人,便禁不住 冒出这么个想法来:迎新队伍是早上走的,算来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她们何不就 去迎他们一程?运气若好,说不定还能先睹为快,瞧一瞧那传说中的新娘子,究 竟已经美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这运气,实在是并不怎么样。当山脚下剑花社的钟声嗡然传来之时,她 俩呆在半山腰的滴翠亭上,别说新娘了,就是那迎新队伍,也再没能见着半根毫 毛。退一步说,就是见到了毫毛,此时也形势不由人,想那剑馆先生杞成舟平日 虽懒懒散散,真正发起火来,可着实不容小觑!阿闲不就曾经被他罚过蹲马步一 炷香,累得把搁在胯下的十碗水,都一屁股坐翻了么?想到这个,也就再顾不上 什么新娘不新娘,两人拼命撒开丫子,一时施展无上轻功,飞流直下三千尺,从 滴翠亭上急泻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她俩来得迟,她们的先生也一贯拖沓,完全没有花馆张治的 勤谨作风。钟声响过都这一会了,杞成舟才刚刚扁背着双手,慢吞吞地踏上演武 大厅门外的第一级台阶。说时迟,那时快,便有两道人影,一红一绿,动如脱兔, 又仿如两支离弦利箭,呈楔形自他身侧飞射而过,在尖端蓦地汇合,一起切入演 武大厅的正门。
这样一冲进来,好歹算是赶在了先生前面。冷凝与阿闲不免都松一口气,将 悬吊在南岳山头的两颗心一起拽落下来——大约,这样就不算是迟到了吧?当然, 到底算不算迟到,这还要看被她俩以如此利落的身法,漂亮地抛在身后的剑馆先 生,他又是什么想法。
杞成舟慢吞吞地踏上第二级台阶。从这种处乱不惊的风度,完全看不出他只 是个三十出头,还未完全摆脱少年稚气的人。当然,说到他的年龄,那其实是不 管从什么地方着眼,都要让人不知所以。不说别的,单以最能观测年龄的相貌而 论,时至今日,霍山城内都还流传着一则关于他的家喻户晓的笑话。
那笑话揶揄道:当未来的剑馆先生在夕阳底下拖着长长的身影,以一个剑客 的孤独姿态从东街头踽踽行来时,他的初次出现,就已经体现了侠义道锄强扶弱 的伟大精神。一条街上,受到欺压正在哭叫的孩子们突然闭嘴;而那些胜利者们 乍一见他,蓦地里却都放声大哭。这样,整个东街的战局,便随着杞成舟露开一 张大嘴的靴子的橐橐前进,而得到了决定性的扭转。
这个笑话直到现在,每当说起,还总能让霍山人听了,打心眼里泛出笑意来。 天可怜见!就以杞成舟的那副打扮,甫一上来,要想不吓哭孩子;或者,不吓得 孩子们不哭,那可也真教是难了——你想想,那可是副什么打扮呐!
其实这位剑馆先生如今,只除靴子不再露嘴,也还就是这副模样。一顶肮脏 头巾胡乱扎在头上,扎了其实也就等于没扎,还有无数散发,从两鬓不服拘管地 垂落下来——这就占去半张脸庞;另一半脸庞,是让拉拉碴碴的胡子又占去一半。 于是整张脸上,便只剩下一双眼睛,从蓬蓬松松的一丛乱草之中,时不时地露出 两点微光来。
公正地说,这副乱草般的打扮其实并不能证明杞成舟特别地与众不同。因为 五年前杞成舟初至山城的时候,这副装束在武林中正方兴未艾,就好象妇女们曾 经流行过的梅花妆、啼状、堕马髻、高髻一样,也是当时江湖男子的一种时世装 束。甚至就跟女子们的装扮一样,他也有个相当雅致的名目,唤作:落拓装。想 当年,江湖正邪两派纷争激烈,太阴魔教势焰张天,公道人心沦落不知凡几,有 血性的男儿身处其间,想不落拓,亦岂可得乎?
所以当年杞成舟落落拓拓地进入山城,诚不足怪。当然,霍山人的大惊小怪 其实也不足怪,这不过是出于地理所限,谁让他们只通过一条交通孔道联系外界, 因此无论接受什么新鲜事物,总要比别人慢上半拍呢?既然双方都不足怪,那么 剩下来的,当然便只是一场误会了。这实在只是一场误会,误会而已。
杞成舟扬着一张来龙去脉不清不楚的脸,背着两手,进了演武大厅。今儿下 午是暗器课,大厅里,剑馆的弟子们都已经身佩镖囊,挨着三面墙壁,规规矩矩 地站好了,只有刚窜进来的两个还在呼呼喘气。着水绿衫子的是冷凝,这当儿正 举起一只袖子捂住口鼻,以减低剧喘的噪音。而一身火红衣服的阿闲干脆连这点 形象都懒得照顾,只管撑腿弯腰,大口抽气。
看清楚,杞成舟便拍一拍大厅前方的木偶人:“冷凝,膻中穴。”
这就是说,对于先前那个完美的楔形,这位乱草丛先生有他自己独到的理解。 冷凝这时节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忙掩口鼻窃问阿闲:“膻中穴在哪里?”
然而阿闲是气喘得差不多连太阳穴也忘干净。一问之下没有回答,冷凝慌忙 又再转头,这一次,问的是紧靠右手边的一个男弟子:“膻中穴在哪儿?”
一般来说,男弟子们总是精于作弊。果然这一位听见问起,有备无患,立刻 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暗器打穴大法》,藏在肘弯底下,隐蔽地翻将起来。可惜远 水救不得近火,冷凝眼看杞成舟的眉头已经疙皱起来,无可奈何,也只得走出队 列。这一下,左右是豁出去,心思倒也开朗起来。切!不就是打镖么?就冲着她 这一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镖技,能够沾着木偶人的边,也就称得战果辉煌,知道 不知道什么膻中不膻中的,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通这一节,也就定下心来。在大厅中间站定,先摆一个潇洒飘逸的造型。 右肩一收,右手往腰间一抹,行云流水般,从镖囊里抹出一支镖来。左脚顺势撤 个大步,右膝一弓,便是个漂亮的弓箭步,身形微侧,右手一扬,一道银光脱手 飞出。
当然这道银光脱了手,最终会飞向何处,众多馆弟子们的态度并无不同,通 常是不予理会的。反正在这个剑馆之内,大家都是一手的臭镖。比来比去,难道 还能比谁谁谁的镖,甩得更臭?飞得更歪?要比,当然也就只能比一比这种甩镖 的姿态,看是哪一个,更加矫矫不群,也更加美不胜收了。因而一镖甩过,冷凝 第一眼,不是看向前方木偶,而是直接地,就抛给了阿闲。
姿态如何?风度佳否?
然而阿闲的姿态却不怎样,风度更谈不上,好象一只被人卡住喉咙的鸭子, 张大了嘴吧,神情古怪地瞪着前方。前方自然就是木偶,还有,还有另外一个, 就是……
就是剑馆先生杞成舟。冷凝一扭头,便看见杞成舟站立的姿势比之刚才,已 经发生某一种微妙的变化。本来,他一直是负着双手,距木偶人差可一丈,站得 胜似闲庭信步;现在,却只负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已经提起,提到鼻尖的正前方, 捏成个剑指,牢牢地夹住了一支向他来的光闪闪的飞镖。
这支飞镖锃亮的镖尖,离这位先生的鼻尖,真的已经不能算是很远。冷凝的 风度这一下子,终于出现了问题,一时鼓瞪着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住杞成舟, 看他缓缓垂下手臂,在手掌上反复打量这支志在谋杀的飞镖。镖是剑花镖,剑馆 里的统一造型,具体而微的枪尖模样,镖尖下缀着的红缨本来鲜亮美观,此时好 象突然变成一团刺眼的鲜血,飞溅在深沉莫测的剑馆先生宽大厚实的手掌中,诡 秘得象一场刚被揭露的血案。最要命的是这血案的证物,那支镖的镖尖上,还有 一个怎样赖也赖不掉的“凝”字……
一片窒息的静寂中,远处突然传来十分奇怪的动静。只听步声杂沓,附近山 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没了命似,直往这边飞跑过来。
“杞先生——!杞先生——!”混乱的人群远远地便扯着嗓门大叫。
“杞先生——”
“杞先生!”终于有人冲将进来,本来衣履鲜亮,如今却都跑得冠斜袍绽, 正是早晨出去的迎亲队伍,哭丧着脸,才一进门,便急急叙述道:“新娘子让大 虫给叼走了!我们正走到滴翠亭,就碰见……”
正走到滴翠亭,便碰见一种极为斑斓的色彩。这种色彩在深山或者时有出没, 但在县城,却显然是破了个天荒。于是这些人未免个个奋勇,人人争先,飞一般 冲往剑花社,来向本城最具武松潜质的剑馆先生杞成舟请求增援了。所以事实上, 并不是大家亲眼看见老虎叼走新娘子,而是新娘子在这些人走后,一个人呆在轿 子里的结果,除了被老虎叼走,大家可实在是再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其他的 可能性呢?
其他的可能性确实不多。等到杞成舟一路急奔,穿过山道上零零落落丢得一 地的喇叭铜锣、红花黑鞋等等什物,上得滴翠亭,便只看见一顶迎新轿子披红挂 彩,孤零零地搁在亭中,映着微雨,映着弥漫在空气中的凌乱气息,说不上来, 是那么一种艳煞的凄凉。
伸出剑尖去挑轿帘,这先生心里忽地卟卟跳将起来。也不知轿帘这一挑开, 他将会看见什么?到底又会有什么样的悲惨结局,将呈现在他的眼前?
轿帘挑开,里面是空荡荡一张太师椅,罩着大红绣金合欢的椅袱子,明艳得 有些晃人。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那新娘子再是个循规蹈矩的新娘子,到底不是 块木头,难不成看着人家都跑了,她不会跑?但她这一跑,可以想象的结果是, 既跑不过别人,也跑不过老虎,所以……
从滴翠亭又往上去,顺着山路拐弯,行不多久,前面有了动静,只听一个女 声远远咳一声嗽,清清嗓子,唱起山歌来:小尼姑猛想起把褊衫撇下,正青春, 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 俏冤家。念甚么经文也,佛!守的甚么寡?
山歌轻快,那女子更是唱得山含情、水含笑,仿佛这座山根本没出过滴翠亭 那样的事似的。这就奇怪得很了!按说那里离此不远,刚刚这一阵动静,这女子 竟不知道?然而这段山道并无分岔,这女子不经过滴翠亭,却又从哪里钻将出来? 再往前直追,歌声中与那女子愈来愈近,转过山角,蓦地里柳暗花明,所有疑问 一下子冰消雪释。原来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个人。
不是人,却是个山妖。红袄红裙,红鞋红指甲,甩着一块红巾帕,满头珠翠, 一抹纤腰,那妖精扭得水蛇也似,在穿林而过的山间小路上若隐若现。杞成舟使 劲挤两下眼睛,还是没能把这一副幻像从眼前挤走,倒见那红帕子随着腰肢的扭 摆,愈是舞得好看了,上下左右,翻滚飞动,勾魂巾似让人眼花缭乱。
一曲歌毕,那妖精换了一种俏皮的腔调,又唱道: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 你孤单,我独自,两下难熬。难道是有了华盖星便没有红鸾照?禅床做合欢帐, 佛面前把花烛烧。做一对不结发的夫妻也,和你光头直到老……
一个“老”字还没唱完,忽地嘎然而止,那山妖一停步,蓦地里腰一拧,转 过身来。杞成舟收笑不住,只得上前一步,见礼道:“原来是岳姑娘。”
这岳姑娘,自然就是被丢在轿中的那位新娘了。她这一下回眸,饶是杞成舟 早已领略过她的美色,亦觉得此人不似山妖,更胜山妖。一双黑眼睛嵌在脂红粉 白的脸上,幽深得有些邪异,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倒很不晓得怯人,就这么上 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道:“你便是那个剑馆的先生?”
连这么漂亮的新娘子都知道他的名声,不免让人受宠若惊。杞成舟忙道: “正是在下。姑娘这可受惊了。”
新娘子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一摇头:“你还是这副打扮呵。在这里呆了几 年,可是变土了呢。”
杞成舟微觉尴尬:“是么?”
新娘子嫣然一笑,樱桃微破,左腮上现出个浅浅梨涡,道:“前些日子我在 山外姑妈家呆了阵,听人家说,现在江湖上,落拓装早就过时了呢。如今太阴圣 教一统武林,温教主号令天下,江湖气象焕然一新,外面的江湖子弟,都流行一 种很精神的蓬勃装了呢。”
“是么?”
“是呵,蓬勃装是这样子的,”新娘子边说边比划道:“头发紧紧地束在顶 门上,不是花馆张先生那种束法,是要束得更高些,象一条马尾在脑后荡来荡去。 鬓发当然也不留了,头巾要雪白的,束巾带子尤其要长,可以从脑后拖到两鬓来, 这样,风一吹,雪白的巾带就在脸侧翩然欲飞,那可真是说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
杞成舟却与山外隔绝得久了,听她这一番形容,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不说 话,那新娘子却不放过他,一壁说,一壁又看他一眼:“嗯,这胡子也不能要。 温教主自己年轻貌美,所以也只喜欢青年才俊,因而江湖上无论是多么长的胡子, 为了讨教主喜欢,都一体割去,人人刮得下巴发青,看上去,果然个个显得年轻 了呢。”
杞成舟干巴巴道:“是么?”
新娘子终于没好气了:“是么是么,你难道只会说这一句话?你做什么来的? 提着把剑,这么鬼鬼祟祟地跟踪我,想要谋财害命呀!”
其实在这样幽僻的山道上,独对这般美貌的新娘子,任何一个想干坏事的男 人,都该懂得这世间有比谋财害命重要得多的事。当然这种事杞成舟目前还不想 干,只得努力挤出个和蔼的笑容,道:“是新郎官让我来看看情形。现在没事了, 山道上可能还有危险,姑娘这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什么!魏老二他还指望我回去?”
新娘子不听“新郎官”这三个字也还罢了,一听,那是止不住地冷笑,怒道 :“他倒挺本事的!自己一溜烟,跑得个没影子,却叫你来接我回去?你这就告 诉他去,我这可只有一句话给他,老猫嗅咸鱼,休想呵休想!我跟他从今往后, 一刀两断,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彩礼,他也甭厚着脸皮再跟我提起了。这可是他 自个儿不要我这媳妇——哼,今儿还真亏得这只畜生,让我岳如花十八年来,头 一次开了眼!你说,这一大群小伙子,就丢下我一个人——亏他们平日里还争着 为我打破头——我呸!”
杞成舟干笑两声,换过话题道:“那畜牲呢?”
月影如花一拧腰,掉头又往前走,手中巾帕挥动,原来却是她的红盖头,随 着腰肢扭动,被她甩得花枝招展,边走边道:“那畜牲谁能料到,竟是我命中的 福星?要不是它来搅个场子,我可不是要跟魏老二拜堂成亲了么?呸!不就是开 了个布行么?难道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能配得上姑娘这一副花容月貌?哼,姑 娘我可是钱也要,人也要!他那人品,切,也不晓得自己照一照镜子!”
杞成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听了她这番高论,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只 好继续干笑。月影如花牢骚发过,到底是人财两得,心情大好,哧地一笑,忽一 伸手,勾住路边一棵小树,山妖也似秋波一横,撩着他笑道:“怎么偏是杞先生 这么仗义,一人一剑,这就冲来救我了?”没等他回答,哧地又一笑:“你可不 要告诉我,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哦?”
这话说得完全不容分辩,未免弄得杞成舟有些脸红。月影如花倒还自如,靠 着那棵小树,娇笑道:“今天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魏老二哟。他要是知道那 只老虎只瞪我一眼,就走了的话,最低限度,也非得追回彩礼不可。你一定要说 是,我千辛万苦,才终于虎口余生——我知道的,”想了一想,又最后补充一句, 强调道:“我知道的,你是个好人。”
好人杞成舟前脚刚走,演武大厅立刻沸腾。那些弟子本就乐得偷懒,当此非 常,更不必谈什么练镖,都是一古脑涌进庭院,去向逃回来的人七嘴八舌探问情 况。其中阿闲又是猎户出身,好几次跟随她父亲陈三进山,胆子倒大,手疾脚快, 立即从兵器架上拔了两根木棒,往冷凝手里一塞:“走,咱们帮手去!”
冷凝糊里胡涂的,还没从被捅开的血案中回神,在后面木木跟了两步,才晓 得审量审量手里的家伙:“就凭这个?我们?”
“这个怎么了?”阿闲道:“当初武二郎用的不就是这个?可见这就是老虎 克星。哼,老头子总是说我不行——他行,他也没打只大虫我看看呵?嘿嘿,练 了这么多年的功夫,这回可轮到我……”
冷凝仍然迟疑:“可是武二郎那一根,好象一下子就断……”
“那是他运气不好!”阿闲毫不以为意:“我俩的运气,总不至于如此之差。 再说了,我爷爷从前也说过的,武二郎那根棒子其实根本就没断,只不过小说家 这么写了,好夸他英雄——你到底去是不去?我可是要走了,我才不想被人家说 成是幸灾乐祸呢,好象嫉妒月影如花了,哼,想那魏老二,虽然从前也给我献过 殷勤,我可是没有……”
冷凝一噎,再一看阿闲已经雄纠纠提棒出门,只好跟将上去。那剑花大院里 一片纷杂,人人激动得一塌胡涂,自然不曾注意到她俩。两人于是一人手持一根 老虎克星,悄悄掩上山路。一路上得滴翠亭,便看见如丝微雨中,凄惶惶一顶花 轿。
阿闲一棒挑开轿帘,看看没人,叭嗒一声,又放落下来,猫腰去观察路面。 冷凝却没她那个胆子,一边紧紧贴在她身后,一边握紧手中那根木棒,万分戒备 着,可还是觉得阴风嗖嗖,从山岭上不断吹来,仿佛大虫扑过来的前兆。挨得片 刻,越发地遍体生寒,勉强叫声:“阿闲……”
阿闲却道:“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过去一看,是个花样的印迹,五个瓣子,巴掌大小,清晰而柔和地印在一丛 干草的边缘,让冷凝不自禁联想起自家那只花猫的脚印,背上不由又生出一片冷 汗:“难道是……”
“就是这畜牲的脚印了,”阿闲兴奋莫名:“好家伙!这回看老头子还有什 么话说——是从这里走了,我们追过去。”
“但这根本就不是路呵!”
“废话,大虫当然不走路的!”阿闲忽然“咦”一声:“你不是要告诉我, 你害怕了吧?”
让这一激,冷凝才一努劲,好不容易鼓起几分余勇,拨开草丛,索性上前去 了,大无畏道:“鬼才害怕呢!左右前面还有乱草丛在顶着!”
“那可不一定,”阿闲道:“乱草丛又不是猎户,说不定找错了地方;又或 者,他功力不济,虽然找到,早已经被‘呵呜’一口……”
一句话说得冷凝蓦又回头。阿闲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破坏了气氛,咯 咯笑道:“还没有被‘呵呜’呢!你知道的,事实上每当一呵呜,总要有意外情 况出现,就好象唐僧之于妖怪。所以真正的情形是,月影如花被大虫叼到一个地 方,正待呵呜,不提防乱草丛就到了。乱草丛虽然功力不济,但是一见月影如花 的美色,顿时内力大增,一手乱草剑法如得神助……”
冷凝笑道:“依我看,乱草丛之所以如得神助,却不仅仅是由于美色当前。 他姓杞,谐音李,原来却是梁山好汉黑旋风隐姓埋名的后代。想黑旋风当年,一 把刀杀了大小五只大虫,乱草丛一柄剑杀一只,真正是何足道哉!因此不上三两 下,便把大虫杀得招架不住,正在此时……”
“那柄剑却象当年武二爷的哨棒一样,从剑柄处‘喀嚓’一声,”阿闲笑道 :“整个儿掉将下去,却原来剑馆的兵器年久失修……”
“就此葬送一位英雄好汉,”冷凝道:“说时迟,那时快,那大虫一尾剪过, 乱草丛一个闪避不及,正中腰部,连人带一只断剑柄被扫得横飞起来,在山壁上 撞得七荤八素……”
“大虫看出便宜,正待一口咬下,忽地惨叫一声,”阿闲道:“却原来前面 艳光四射,正是剑馆羞得花、闭得月、沉得鱼、落得雁的两名弟子到了,光芒到 处,把个大虫的眼睛一晌炫瞎。那大虫一边惨叫,一边想道,得见人间如此美色, 眼睛瞎了倒也不冤,只是,好歹今儿也忙了这么久,多少让我先吃上一口,再死 也不迟呵!”
两人哈哈大笑。这一路说得热闹,不知不觉已在野草枯藤中走出很远。山深 无人,一片笑声撞上山壁,空荡荡地折回来,正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笑 着笑着,先就被这壮胆的笑声给吓住了,越笑声音越小,越小那惧意越觉得泛将 上来。终于,两个人都收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冷凝忽然道:“要是乱草 丛真……”
阿闲依旧保持几分猎人的坚定:“我们的运气哪有那么差?不过,有备无患, 先考虑考虑也行。假如乱草丛真的出事,那就只能靠咱们俩了。我的意思,还是 那句话,先把老虎的眼睛弄瞎再说。正好带得有镖,那便你射左眼,我射右眼, 怎么样?”
“那要是射不中……”
“不要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阿闲道:“总之我们又不是没有射 中过!就这样,先发两镖,然后抡棒就打——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射左……”
阿闲低着头,在草丛中又找到一个花瓣状的脚印,兴奋中并不在意冷凝忽地 没了声音,伸棒敲敲她小腿:“你看,这里……”
“阿……闲!”
阿闲一下子僵了。电光石火之间,双手持棒打横里往前一撑,便被一股大力 扑在地上。林中风声飒然,如啸如呜,如嘶如裂,一刹时天摇云变,日惨光寒, 天地间直如笼罩了一场大雾,倏忽昏暗起来。阿闲满目只得一个巨大的虎头,虽 然双手横棒猛力撑拒,只那还没完全长成的双臂,却又哪里抵得过那种汹涌而下 的势道?
冷凝更把先前计划给忘得不知去向,看看阿闲不妙,端起木棒冲将来,就去 捅那虎头。虽说手臂发软没有力度,无巧不巧,那棒端恰好插入柔软的虎耳。大 虫吃痛,一摆头,丢了阿闲,朝她反跳过来。冷凝危急关头,身手不觉巧了十倍, 棒端在地上一点,一个撑竿跳,蹦上一棵树枝桠。还没来得及爬得更高,那虎往 上一扑,前爪伸出,揪住她衣裳后襟。
初春寒冷,大家穿得都还是夹袄,不易撕裂,给这么一挣,顿时又掉下来, 扑地摔上虎背。这时节也没什么章法,只一扣手揪住虎皮。那边阿闲已经一骨碌 翻身起来,也顾不得按原计划操练,横棒掠地,直打虎腿。那虎一跳,闪过这一 击,尾梢一剪,将阿闲掠倒在地,竟不停留,一声长啸,往前直去。
冷凝伏在虎背上,便只觉双风贯耳,扑面生寒,更兼深林中枯草老藤,如刀 如镰,各挺了尖尖利刺、弯弯刀锋,没头没脑地向脸上割戳过来。一时松手不得, 不松手亦不得,此时间才算是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就这么左右为难, 又不知奔过了几座山岭,风驰电掣之中,只觉得时光如梭,她早已经熬过了一世、 一世、又一世。
狂奔之中,那虎四足着地,忽地一顿,说停,居然就停了。冷凝一个不防, 顿时一个倒翻筋斗摔将出去。甫一落地,就知不妙,那虎已经低呜一声,扑将上 来。情急中往腰里一抹,一支剑花镖刚刚捉在手中,老虎已经扑到,冷凝眼前一 黑,右手一挥,也不知道算是射呢,还是算戳,胡乱打出镖去。
人生如梦清溪边的码头,已经有人在饮马了。东方佳木牵马过来,先前那人 便拉着马,让开一块地方。早春天气,还料峭着,畜牲们也都知寒知热,对于眼 前这一条明澈澈的清溪,竟不感到兴趣,各自站在低岸上,远远地伸长脖子喝水。 东方佳木在青石码头上俯下身去,抄起一捧水来洗脸。跑了大半天的路,早已是 一脸风尘。
一捧水抄起来,还没挨到脸,“咚”,便有一粒石子打进溪去,溅了他一脸 的水花。不必回头,东方佳木也知道这是谁在顽皮——在这块地面上,除了路口 玲珑斋里的玉玲珑玉大姑娘,还有谁敢跟他这样没大没小?也正因如此,东方佳 木更是坚持着把所有影响仪容风采的浮灰尘土都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湿淋淋地扭 头。靠岸边的柳树底下,果然是玉玲珑,穿一件鹅黄衫子,扯着柳丝,笑嘻嘻地 朝他看过来。
玉玲珑那张脸,本来就下颏尖尖的象粒瓜子,几个月不见,更见得瘦削了, 还有点儿发青,整个儿看起来,倒象是姑娘们挂在耳朵珠子上的青玉坠子。东方 佳木“咦”一声,起身道:“几个月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玉玲珑本来在笑,听了这句话,笑容就有些僵,手上一不经意,擗下根柳条 来。东方佳木打量她一会,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玉玲珑 捏着那根柳条,疑惑地看着他,却听他道:“是不是相思成疾,想念你木头哥哥 了哇?”话音未落,那姑娘早抡起柳条,兜头兜脸抽将过来。东方佳木嘻嘻一笑, 也不躲闪,那柳丝便挟着一声轻响,着着实实扫在脸上。
这一来,玉玲珑倒有些不过意了,忙道:“疼不疼?”
“你疼不疼?”东方佳木拈着枝梢儿轻轻一挣,反问道:“心眼儿里?”
玉玲珑“啐”一口,拿他倒也没有办法,一挥手,把柳枝扔了。东方佳木伸 手接住,敛了笑容,道:“不跟你说笑了。你木头哥哥可是饿惨了,走,这就照 顾你玲珑斋的生意去吧!”
玉玲珑却不动身,站在树底下,又拉住几根柳丝,往河里踢落一粒石子,道 :“就是饿惨了,也只好先忍一忍。店里面,正有几个太阴教的人呢。”
“魔教?”
“嘘!”玉玲珑急道:“你说话也谨慎些儿,给官家听到了,麻烦不小!”
“左右这里没有官家,”东方佳木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在河边饮马的另一个 人。那人二十七八年纪,一袭青布长衫,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穷书生打扮。只掠一 眼,又跟玉玲珑道:“再说,你木头哥哥什么时候怕过麻烦来着?太阴教‘靖难 ’起家,本来就是魔教么!便是今上……”
“爷爷!”玉玲珑急得只叫一声:“你这一番道理,只合与忧国忧民的英雄 大侠们理论去!我们升斗小民,只知道谁坐了龙庭便是皇帝,是‘靖难’也好, 是别的也好,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退一步说,你不怕麻烦,我还怕呐!你也该为 我们想想!”
东方佳木一笑,也就罢了,道:“好好好,好汉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你! 我只问你,为今上荣登大宝立下汗马功劳的太阴圣教的若干劳苦功高的教众,跑 到青城山下玉大姑娘的贵店中来,所为何事?”
玉玲珑这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走这几个月,可是出事了。本来, 你们青城派跟太阴教西南堂虽也是磨磨擦擦,好在都没撕破脸皮。这一下,可有 点不好了呢。我听你几位师兄弟说,好象问题就是出在明月楼。成都府谁不知道 你们明月楼的红气?偏是那个大厨被太阴教挖走了。挖走也罢了,生意场上也没 什么可说的,偏是被挖走的那个大厨又不长命,不上几天便死了。太阴教便说, 是你们杀的。”
东方佳木笑道:“虽说我们的嫌疑听起来似乎大一点,可要说天底下猝死的 人,也就多了去。太阴教要这么说,可要讲证据。”
“就是找不到证据呵!”玉玲珑道:“如果找着了证据,事情倒好办了。太 阴教一贯有官府撑腰,直接上青城锁拿凶手,不就得了么?偏是找不着证据,事 情这才麻烦起来。你想他们那么强横的人,哪能吃这种闷亏?从此三天两头便到 你们家各处场子找麻烦。至于你那些师兄弟,当然也都不是省油的灯。结果两下 闹起来,天天打架也还罢了,双方各出几条人命……”
“什么!?”
玉玲珑瞅他一眼:“不要紧张。在下面看场子的,都是些记名弟子,我想你 应该不熟识的。只是如今闹成这样,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双方都有些弹压不住了。 我这里当着路口,天天能见到几个青城弟子溜下山来,往成都府去打架。那边呢, 也时常有人溜到这边找麻烦。比如我店里现今的这几个,就是这样了。你要是被 他们撞见,不用说,又是一场好打。”
东方佳木咽口唾液。玉玲珑正色道:“我可警告你!你若敢在我这里做什么, 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那几个人刚来不久,点酒点菜,总还得吃上一阵。你就在 这里老实呆着,妈妈刚做了些粽子,等我给你拿几个过来——你少动什么歪脑筋! 再告诉你,明天大家就要和议了,听说太阴教西南堂堂主秋夜梧约了他……你师 父在江风楼上会面。你现在若是惹事,回山去,还不被他一顿发落?”
东方佳木嘻嘻一笑,还没说话,那边一直在饮马的书生插嘴道:“姑娘拿粽 子的时候,可否也帮小生拿一点?我也饿了。”
玉玲珑奇道:“饿了就去店里吃饭呀!那太阴教是跟青城派过不去,又不是 跟你!”
那书生摇摇头:“还是免了吧。小生平生,就见不得人家好勇斗狠,更何况 还是几个好勇斗狠的人合在一起?姑娘还是行行好吧,也帮着带几个粽子来,这 里先谢过了。”
玉玲珑一笑,伸手一指东方佳木,向那书生道:“那你这次可眼拙了!殊不 知这一个,才真正是好勇斗狠的祖宗呢!你跟他在一起吃粽子,却不害怕?”一 句话说完,也不解释,径自笑着去了。那书生见她去远,向东方佳木笑道:“好 标致的小娘子,你媳妇儿?”
“小心说话!人家可还是大姑娘呢,”东方佳木道:“这话要让她听到了, 看不抽你一顿!”
那书生笑道:“那不是正中下怀?我看你刚才不就被抽得蛮舒服么?”
东方佳木失笑,觉得这书生倒也有趣,笑道:“这你也能体会得到?可见在 家里,时常挨抽吧?”
“可不是!”书生道:“就是我家娘子擅用烧火棍,这就让人不能坦然受之, 非得落荒而逃不可了。”
两人大笑声中,玉玲珑早是快手快脚提了一盒粽子过来,见他们笑得欢快, 不免好奇:“你们笑些什么?”那两人只是乐呵,哪里回答。东方佳木信手拿个 粽子,一边剥,一边直看着她。玉玲珑让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又怎么了?”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东方佳木道:“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没出什么 事吧?”
玉玲珑蓦地里低了头。东方佳木紧追着看下去,便见有两颗晶晶莹莹的东西, 从她浓密的睫毛底下翻涌出来,“啪”地一声,打在食盒盖子上。
“是出了什么事?”东方佳木慌忙把还没咬下去的粽子又从嘴里拔出来,急 道:“是谁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揍他!”
玉玲珑使劲埋着头,半晌,又使劲摇摇头。
“没事?”东方佳木道:“没事你哭什么?”
“人家哭……是因为,”玉玲珑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睫毛上细碎的亮,勉强 笑道:“你这么问,人家感动么。”
东方佳木深深叹一口气:“要是女人都象你这么容易感动,那我可就省事了! 就说那个女飞贼吧,我马不停蹄追了她两个月,才终于追到,好话说了一萝筐,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见她感动得把青玉剑还给我呵?害得我最后还是不得不 施展浑身解数,从青城小擒拿到青城八剑到青城二十四式到开天辟地风云一剑, 并配合以流萤暗转步法以及斗转星移神功,直到连眉毛都以满天花雨手法打出粉 碎镖……”
玉玲珑“咯咯”笑道:“就你会吹牛!谁不知道那天地辟地什么的,连你师 父都没练成?”
东方佳木道:“那有什么稀奇?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其实以我现在的功夫, 比之青城派无缺掌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
玉玲珑笑得直揉胸口,叫道:“佛祖保佑!这样的话,怎么就不给你师父听 到呢!”
那书生却道:“青玉剑?便是你腰上这个漂亮玩意么?”
东方佳木腰上的玩意,果然能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那是通体青白的一 柄短剑,银柄银鞘,银鞘上又嵌了一条青玉,老长老大的,看上去,倒把整个剑 鞘变成饰玉的镶边了。那玉色本来晶莹温润,被这道银色的镶边一衬,可不是分 外夺目,漂亮得很?
东方佳木在剑上轻轻一拍,笑道:“正是它了!别看它小,可是我们青城派 的镇派之宝呢!”
“镇派之宝?”那书生问:“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么?”
东方佳木让他这一问,还真给问住了。要说这把剑之锋利无匹、吹毛断发, 自不在话下,可是让这条虽很美丽同时却也很脆弱的青玉一装饰,从此再不适合 上阵交锋,而只能日焚香火,被人高高地供养起来。这一来,锋利便没了用武之 地。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便是青玉之宝贵,镶工之精巧。此正足以吸引飞贼眼 光,令全派上下时刻为之提心吊胆。就说这一次,若不是被人偷了,这几个月来, 自己至于这样颠沛流离地千里追踪么?虽然如此,中原武林各派都有自己的镇派 之宝,他们青城巍巍数百年,又岂能没有这么一两件稀世宝贝,得以炫人?
正无话可说,好在玉玲珑赶巧催起来:“尽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还不赶 紧吃了走路?再迟得一会,他们可出来了!”
东方佳木忙把粽子三口两口往嘴里塞去。那书生也跟着塞,却没他那么熟练, 塞不上两口,噎住了,直着脖子使劲抹胸。玉玲珑又气又笑,道:“我是让木头 快吃,又没说你!你尽可以慢慢吃不妨!”
那书生好不容易把这一口咽下去,道:“不然!久闻青城天下幽,我正要去 饱览一下大好风光,所以,恰巧跟你木头哥哥同路。吃慢了,他可不等我。”
“不等又没什么,”玉玲珑道:“左右从此处往青城,就这么一条大路,没 他同路,又走不丢了你。”
“不然!”那书生又猛吃几口,终于挤出时间,抬头道:“须知旅途寂寞, 有人同行,无人同行,那滋味可是大大不同!”
说话间两人各已消灭数个粽子,在清溪里洗过手,东方佳木跨鞍上马,一回 头,只见玉玲珑一双眼睛巴巴地看过来,在瘦削的脸上愈显其大,眼睛里面,又 有些水汽湿雾在转动,心知必有什么隐情,只是碍着这个书生,却不好问,只得 挥了挥柳条,轻轻打在她肩上,一转身,带马走了。那书生随后跟将过来。两人 走出老远,一回头,还见玉玲珑的小小身影站在柳树底下,提着食盒,呆呆地看 着他俩。
“小丫头可不很对劲!”书生道。
东方佳木勉强一笑,道:“想来这些天,都是被魔教的这些魔崽子们给闹腾 的吧?”
那书生笑道:“这种作乱犯上的话,听到耳朵里,可是活活难为死了我。你 说我是告密去好呢,还是不告的好?”
“你省省吧,”东方佳木颇没好气:“象我这样精明的人,也会有把柄落到 你的手里?我此时便是说要造反,你告密去,也没有旁证呵?没准被我反咬一口, 就此牢底坐穿,还连累了九族亲戚。”
书生失笑道:“果然如此!只是如此看来,那小丫头说你好勇斗狠,生怕你 跟人打架,也不过是被你蒙骗了罢?其实,真正要说到双拳敌八手,你总还是要 先考虑考虑的吧。”
东方佳木没来由的,倒被他说得怅惘了,叹了口气:“或者姑娘们面前,双 拳敌八手,我考虑不考虑,也都得往上冲了吧?唉,这世间的事,细想来,实在 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明知道是做戏,也不得不做;又有时候,就知 道是做不得……多少事情,禁不住深想……”
那书生一笑:“就好象我刚才听说的,你们两派打架,听了半天,也没听出 个谁是谁非。就知道双方都出了人命,所以身为青城弟子,你们非打他们不可; 他们呢,身为——嗯,你面前,得说是魔教教众了,也不把你们打倒誓不罢休。 总之,每一个都那么理直气壮。这种事情,深想来……又是哪里出错了呢?”
东方佳木无言以对,弯了弯马鞭,道:“似你这般见识,玲珑儿面前,却偏 要装出个迂阔的样子来。”
那书生却也惆怅了,叹道:“其实与兄台之好勇斗狠,何分彼此?想世间让 我等男儿想破脑袋也不知所云的诸多难题,到了她们那里,总归是势如破竹迎刃 而解。以她与你的交情,对你的对头竟也无半分贬词,照旧做他们的生意不误— —这是一种人。又有一种,只要是你的对头,便也是她的对头,其他一切不问。 嘿,以这世间之纷扰呵,真是何以解忧,唯有佳人!似我等俗人,又何苦可惜这 一副本不值钱的脸子,不去博佳人一笑?”
两人谈得投契,不觉已到清溪桥畔。那书生要游览前山风光,只须直走,东 方佳木却要过桥往后山去,便勒住了马。正要说些什么,那书生却极洒脱,看出 他的意思,只一拱手,笑道:“相携而行,又岂如相忘于江湖?木头哥哥珍重了!” 话音未落,拍马而去。东方佳木其实只有二十四五,比他还要小得几岁,被这句 “木头哥哥”一叫,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还不及回话,便见着答答马蹄声中,那 一袭青衫在风中飘扬渐远。
也许风尘之中,本是多有杰士。东方佳木怔怔地看了一会,莫名地竟有怅然 如风,哗然涨满一胸。轻轻叹一口气,也难说是喜是悲,就这么怏怏打马过了溪 桥。直到迤逦走上后山山道,道旁溪水淙淙,清新明快的水声不断冲刷,才把那 书生的影子从脑中渐渐冲淡出去——却又换成玉玲珑,一会儿是她含泪的双眼, 一会儿又是她轻轻抽过来的柳丝,只不知这几个月不见,她却出了什么事呢?
一路胡思乱想,转到清虚观。偏他师父青城掌门无缺道长持着云帚,也在后 院里对着一株花树出神,见他回来,才抬头点一点,问:“剑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东方佳木脆然答应,一拍腰际,脸上便起了些微妙变化。本 来白皙的肤色,禁不住往外透出点红润来。慌忙又去拍另一侧腰际,再摸胸口, 而后反手摸背,最后一直弯腰摸到靴筒里。
无缺却只是淡淡地,看他半晌,道:“什么时候还在?”
就在清溪边还在呀!记得他吃过粽子,在溪边洗手,往下那么一蹲的时候, 还碰到了青玉剑的剑鞘呀!这下哪里去了?难道是一不小心,给丢在了后山?
“我这就去找!”
“不必了,”无缺道:“这大个东西掉在地上,你都没有发觉?除非是想妞 儿去了!不过后山这么宁静,能在这里拿走你的剑,可也是个绝顶高手。你仔细 想想这一路上,可碰见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特别的人?东方佳木努力思索。按理人人都有特别之处,只是说到宝剑丢失 的今天……在山下玲珑斋里,倒是遇见过几个魔崽子,可那又没会面——对!玉 玲珑倒是特别得很,嘿呀,这这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那书生,特别到他双手 赠上宝剑,恐怕也不屑于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无缺见他理不出头绪,微一皱眉:“剑的事先放一边,也罢了。这里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么?”
东方佳木这才重又精神起来,连珠炮发问:“听说明天就要谈判?那都准备 好了么,要怎么跟他们谈?我们是不是要让步?又该让步到什么底线?”
倒追问得无缺笑了,云帚一挥:“还是这样急性子!既然是谈判,总归要慢 慢地磨,一直磨到他们让步为止。我看他们的意思,左不过是想吞掉我们的川内 地盘,嘿嘿,我们就跟他一亩半亩的零掰,不琐碎死他,也不显我们内家养气的 功夫——只不过,这期间可不能再出错了,这里的事,虽说你刚回来,不甚了解, 头脑可比你那些师兄弟们都灵醒得多,也多帮着照看一点。不要让他们脑袋一热, 又跑去打架。毕竟打来打去,跟西南堂的梁子越结越深,他们有官府撑腰,最后 吃亏的还不是我们?其实我们正派人士,对付这些有官府背景的邪魔外道,除了 打架,并不是就没有别的办法。就象上次少林方丈登位大典,根本没给他们留一 席地位,这样就在无形之中,将其摒于正统之外。这种法子,一下子就让大家知 道太阴魔教之不齿于武林,不是更容易影响江湖人心?不是比真刀真枪的效果更 好?”
东方佳木笑道:“是呵。只可惜我们的内家功夫都太深厚,尤其掌门人更是 个个长生不老,这多年才好不容易有个少林方丈驾鹤飞升——要不,大家天天举 行登位大典,没一个邀请魔教,那他们看在眼里,从魔头到魔众,不该个个气得 七窍流血而死?那我们也就清爽了。”
无缺大笑。一脸的心事这时节才一扫而空,三绺淡雅的长须在胸前好一阵子 抖动,笑声中又一挥云帚:“就是你会说话!算了,刚回来,你也累了,这就去 吧!”
玩笑归再玩笑,东方佳木从观里告退出来,第一件事,还是直奔后山寻剑。 一边寻,一边不免暗自叹服,果然师父是有几分仙风道骨,不枉了胸前那三绺长 须飘得出尘——他怎么就知道自己这一路上,是在心猿意马地想妞儿呢?
只是想着妞儿,丢了剑容易,这青城山号称天下之幽,林木葱茏,遮天蔽日, 要想从这里再找回丢下的东西,却就难如登天。东方佳木在后山山道上来来回回 走了三遍,淙淙溪声中,除了把天色走黑,一无所获。三遍走完,也就只好承认 失败。
夜月这时候已经上来,淡银色的光芒照不透密林,更衬得山深谷幽。深林掩 映之中,时不时有几点灯火隐约,三三两两的渲染着后山的幽绝,却是青城派的 俗家弟子在清虚观外依形借势筑起的木屋。
最想不到的是,东方佳木的屋子里居然也有一点灯火。疑惑着推开门,一个 人青衫落拓,面窗坐着,抛给他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背影。只微微一怔,那人 已经转过身来,叹道:“没想到相忘于江湖,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东方佳木不由一笑。又听那书生补充道:“我早该想到,要想彻底相忘,起 码得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前山道观里的被褥总得要干净一些。”
东方佳木笑道:“也亏你只为一床干净被褥,来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而居然也让你找到。”
那书生也笑:“名字哪有混名好用?信不信‘我找东方佳木’与‘我找木头 ’这两句问话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那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昭,”书生道:“今天运气可真是很好,先是遇到你玲珑妹子,白 吃一顿粽子,现在又白吃一顿晚饭,还要白住一宿,真真是运气太好,无以复加。 你呢,料想也不错吧?成功夺回青玉剑,至少也被师父褒扬一番?”
东方佳木苦笑一声:“我的运气!算了,倒楣的事情不去提它——不提也不 成呵!现在可还饿着呢,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弄饭吃?”
秦昭嘻嘻一笑:“到哪里?那还不容易,再去吃粽子呵。”
东方佳木一怔,知道他在调笑,也就不理。秦昭却很有穷追不放的意思,自 顾又道:“虽说为了一口粽子翻山越岭,未免辛苦了些,可这一口粽子若是吃不 到嘴,有人免不了还是要翻山越岭。只是那是在心里面翻山越岭,翻个一夜半夜 的,辛苦是很辛苦了,终归一口吃不到,那可就划不来了。”
说完了,见东方佳木并没什么反应,又“啧啧”两声:“说不定还是两个人 一起翻山越岭,翻呵翻呵,那就更是可怕得很了……”
东方佳木这才心中一动。临去时分,玉玲珑那巴巴的眼神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那眼神,显然是依恋他的。难道,真象秦昭所说,今天晚上,玲珑儿或者就会在 等他了?只是一大晚上,跑去看个女孩子,真又成何体统?
他这里尽管沉思,那边秦昭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缠了,忙忙碌碌一阵洗漱, 长长伸个懒腰,走到床边一把抖开被子,忽然长吟:“人生如梦复如戏!”
这又惹得东方佳木一笑:“酸!滥!”
秦昭也笑了:“酸滥是酸滥了一点,可是当景。就象今晚,昨天固然完全无 法料知,便是在相忘了的将来,想到这一晚上却是在你这儿度过的,可不该是人 生如梦么?”
“将来,”东方佳木道:“或者是我不够豁达,其实亦何必定要相忘?”
秦昭不答,自顾解开外衣,刺溜一下窜上床去。东方佳木见他靠在床上的滋 润表情,煞是羡慕,无奈心里记挂着玉玲珑,到底不甚安宁,忍不住道:“其实 我跟玲珑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秦昭笑道:“我想的哪回事?我想着你们俩 不过是玩得好些的兄妹两个,原来不是呵?”
东方佳木也顾不上跟他耍嘴皮子,一边解释,一边倒更象是向他寻求夜晚出 门理由:“我也就算是她哥哥吧。所以这样天候,跑去找妹子,总是晚了。”
“晚了么?越考虑才越晚吧,”秦昭道:“反正我是无所谓了,大不了给你 一夜翻腾,丧失一晚的良好睡眠就是了。你就这样继续考虑下去吧,一直考虑到 明天早晨,变成个乌眼鸡,再去找人家,结果发现人家也变成了乌眼鸡。两乌眼 鸡一照面,嘿,倒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要不得这样几激,东方佳木霍然起身:“我走了。”
淡月照不彻的幽深山路上,两条人影黑黢黢地相对而来,走到近处,细声交 谈几句,又各自交叉晃过。东方佳木等这些值夜弟子们去得远了,才从树后窜出, 一路小心掩蔽,直往山下而去。虽然夜深取不到马,好在玲珑斋并不甚远,展开 轻身功夫,夜风灌耳呼呼地吹得一晌,也就遥遥望见那一星灯火。
那一星灯火,正是从玉玲珑的窗口泄出来的。初春天气,窗户关得严实,昏 黄的灯光将玉玲珑孤单瘦削的影子寂寂寞寞打在窗纸上,格外有一种动人心处。 悄悄掩过去,便听她在窗内轻轻叹了口气。良久,又叹了一声。东方佳木鼓起勇 气,终于伸出手去,在窗棂上轻轻一敲。
窗内的叹息顿时止了。窗前人影蓦地站起身来,轻声唤道:“无缺!”
窗扇随着呼唤,吱呀呀地往上掀开。玉玲珑向外探出半个头来,却只见疏星 淡月之下,近处空旷一片,哪里有什么人影?看了半晌,这丫头的表情在月色下 渐渐黯淡下来,嘴角一卷,似笑,又似自嘲,自言自语道:“我是糊涂了。你怎 么会来呢?明天,你就要去江风楼谈判了。今儿个,你又怎么会来呢?”
春夜的寒气从窗口灌进来。玉玲珑瑟缩一下,却再没有关上窗户,只是搂着 双肩,支起双肘,伏低身子看那青城山上的月亮,看那月亮底下青城山美妙的剪 影。呆呆看了一阵,仿佛回过神来,又轻叹一声:“我知道的,这一下,你是再 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的了。你现在关心的,只不过是怎样把我嫁掉。可我怎 么能嫁人呢?我怀着的,明明是你的骨肉呵……”
万里之外的月亮,也不知是否在倾听这场心事,淡得飘渺。玉玲珑又看一眼 牙月,忽地笑了,低低道:“都是我自己作孽!明知道他是青城掌门,娶不得亲 的,为什么偏要跟他好?指望他娶了我呢,真蠢!他若是娶了我,便再不会是掌 门。他若一开始便不是掌门,我还会注意他么?喜欢他么?真蠢……”骂了两句 “真蠢”,声音由低而断,终于低泣起来,哭了一会,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呵? 木头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呵?木头哥哥!”
东方佳木让她这两声“木头哥哥”一叫,几乎要从屋瓦上滚落下来。咬牙忍 住了,只觉肠中似有长刀万把,乱斩乱剁,绞成一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是 玉玲珑哭得累了,关窗熄灯,才能从屋顶上下来,一路上失魂落魄,回山而去。 这就再不能注意身形,刚到山腰,便被两名巡夜弟子截住喝道:“是谁?站住了!” 等看清楚是他,又一起笑将起来:“原来是东方师兄!刚回来这便忍耐不住,溜 着打架去了?可上手没有?揍了几个?”
东方佳木却哪有心情跟他们罗嗉?怒道:“打架打架!就知道打架!难道除 了打架,便再没事可做了么?”
那两人一怔,已经被他夺路而去。一路奔回木屋,伸手欲待推门,在门板上 轻轻一触,忽然想起这屋子不比平时,已经多了那么一个人。乍一想到秦昭,脑 袋里一团混乱的情绪才好似被冰水一浇,霎时间一阵清醒。果然,这秦昭说得不 错,人生如梦复如戏!
这人生不就是一场做了就醒的梦?而且,还是一场玩了就算的游戏!
难道不是么?难道不是么?
在屋外一遍遍地踱着步,踱过来,又踱过去,整个人空茫茫的,好象从万丈 山崖上一脚踏空,没有止尽地虚飘下跌。四周都是空气,弥望都是迷雾,没有半 点依托,只有不断下跌,下跌,下跌,一直跌到那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涩 然开启。
秦昭应该是被他焦躁的步声所惊醒,披着外衣走出来。夜里的山风既寒且劲, 一下子,便把他的青衫吹得哗啦啦直飘起来。东方佳木面无表情,只呆呆地看着 他信手拢着衣服,慢慢地走过来。那衣摆在山风中一路挣扎着,时而噼啪一响, 便仿如一记重锤,一下一下,直打在他跌得失衡的心上——也许只有明了人生如 梦,他的眼光才有可能变得如此清晰,一眼分辨出眼前这不很相称的景象——这 么寒冷的天气,这么文弱的书生,却偏偏又这么单薄的衣裳……
“怎么不进屋?”秦昭微笑道。
东方佳木呆看他一晌,这才涩然道:“你到底是谁?”
秦昭微微一怔,复又笑了,道:“是谁并不重要。我早说过人生如梦,大家 一场相会,又何如相忘于江湖。”
“这么说,你是太阴教的人。”
“你该说是魔教。”
“青玉剑是你拿走了。”
“已经还回去了。明儿早上,你师父一觉醒来,便可以见到它好端端地放在 案头。”
东方佳木有些麻木,但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拿这个威慑我师父,明 天用来谈判——你是西南堂高手?”
秦昭微笑摇头:“一定要知道我是谁么?其实我们既不能全盘理解这个尘世, 枝枝节节弄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处?何况江湖如此纷纭,大家便权当游戏一夜, 又何不可?对我来说,今晚只是个分外美丽的春夜,这样的青城山,这样的月光 与溪声,还有这样的你……”
然而东方佳木依旧麻木而执着:“你到底是谁?”
秦昭叹一口气,看溪口边一丛迎春花蓬蓬勃勃开得正盛,轻轻伸手折下一枝。 只一转眼,劲急的山风忽然息了。月光底下,这人拈花微笑,斜披的青衫上忽然 淡淡漾起一圈柔和的佛光。
“江湖上通常叫我秦拈花。”
当然东方佳木知道,江湖上还有个更为通行的说法,叫作:二公子拈花一笑, 佛祖飘摇。
那么,他果然不是秦昭,他应该是——秦朝。
春夜的气息“好霸道的镖!”顺河街老猎户陈三使一柄解腕尖刀,小心翼翼 剖开虎腹,只看一眼,连声惊叫道:“好霸道的镖!”
“怎么个霸道法?”站在近边的冷鸿儒忙问。
陈三双手扒开虎腹,解腕尖刀灵巧地往里一指:“你们看这畜牲的心!”
外围的一圈人都凑过脑袋来,便见那畜牲心上插着把熟悉的飞镖。被血一染, 镖尾的红缨与镖身粘到一起,血糊糊湿答答地,很有些难看。众人自然认得这是 剑馆惯用的剑花镖,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纷纷道:“心怎么了?”
“怎么了?”陈三是太激动,也就忘了使用尊重些的口气,反问道:“你们 说怎么了?你们看看这心,千疮百孔的,几乎整个儿粉碎了,这是被镖尖的劲道 给炸的!冷老板,不瞒你说,我陈三打了一辈子的猎,也碰见过几个江湖人物, 可是这样霸道的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冷鸿儒被这么一说,慌忙凑近去看,果见那颗心烂花花的,血肉都飞溅在腔 子里,颇不似寻常一整颗鸡心鸭心猪心的模样。看了半晌,道:“你是说,小女 的这一手镖技还有些可观?
“何止是有些?”陈三细心取下镖,在衣襟上抹了两把,仔细认认镖上字号, 果见那镖尖上有个带血的“凝”字,大声道:“凝丫头,就凭这一手,你可以去 闯荡江湖了呢!你好,比我那闲丫头好!”
人群应声裂开一道缝来。冷凝从这道缝中疑疑惑惑地走过去,看见那镖果然 是她的,只是浸了血肉,异样的陌生。而从昨天到现在,这整个世界看在她眼里, 也都有些异样的陌生了。陌生得让人不太能够置信。她果然还是活在人世?这虎、 这人群、还有父亲,果然是真实人世,其实并不是阴曹地府的一种幻象?
只记得那一刻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仓仓促促,胡乱打出镖去。而这般出手 的一支镖,也可以正正好打中老虎心口,并将之炸个粉碎?难道是老天有眼?她 命不该绝?十殿阎罗都是她的手帕交,所以从生死薄上涂去了她的名字?
陈三将那支脏兮兮的沾着死虎秽物的镖递过来。冷凝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只好将圈子里一只被人踩翻了的猫食碗抄起来,往前一递。那镖“丁宁”一声, 落在碗里。陈三叹道:“可惜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要不,就凭这一手功夫, 出去闯荡一番江湖,可有多爽气!”
冷鸿儒笑道:“陈大哥这可谬赞了。其实这丫头娇惯倒不娇惯的,只是这一 次实在不过是碰巧罢了。从前我也常见她打镖的,也就是玩玩而已,哪有个准头 的?便是剑馆里杞先生,也没少说过她。这一次,真正是奇怪——大约是老天开 眼了吧!”
“这就叫生死关头,”陈三道:“是英雄是狗熊,往往就看这种关头了。就 说二十年前道士冲的那只母豹子,葬送了这行里多少好手?最后死在我手里,并 不是说我的本事就有多大,一个要点,就是冲着这生死关头,发挥不发挥得出来。 若这时候怯了,平时较量,再多么技艺纯熟,又有什么用?所以我看着,凝丫头 是个好样的,是个好样的!”
冷鸿儒笑道:“哪里哪里,小丫头哪能跟陈大哥你比。你看看,现在不就已 经吓得快没有了魂?”
陈三看看冷凝恍惚的样子,也就笑了。他是老猎人,说话归说话,手下可不 慢,转眼间已经将死虎的五脏六腑一一取出来,放在边上的一个瓷盆里。冷鸿儒 一转头,往厨房里唤道:“小鱼!”
便一个青衣小鬟梳着个丫丫头,从人群里挤进来。冷鸿儒指着那盆吩咐: “快把这些东西腌起来,仔细着那颗心!弄坏一点,小心你的皮!”小鱼吐吐舌 头,把一盆杂碎都端起来,那人群又裂开一缝,放她过去了。
陈三又开始剥虎皮。一边剥,一边赞叹那支镖打得真是恰到好处,正中胸口。 所以这虎皮当胸剥开,竟不露一点伤痕瑕疵,实在是很少见的了,要卖的话,可 以值得不少钱呢。那四周围的街坊邻居,本来看见这只虎,知道是被冷凝小丫头 打死的,都当是一大惊奇事。现在听他这一说,想到虎皮之值钱,又都是一片艳 羡之声。
冷鸿儒一边袖手听着,只是微笑。这张虎皮,不用说,当然不卖的了。就算 如陈三所言,它珍贵得很,好在家里开了片药铺,在这个山城中,还算得殷实人 家,根本不必指靠这个卖钱。更何况,差险险,它还是女儿一条命换来的呢。只 合永远做个念想儿,哪里舍得去卖?
一切弄得清爽,已经是午饭时分。山城规矩,杀猪宰牛都得招呼屠户酒饭, 不以现钱计酬,只饭后割数斤新宰的猪牛肉。眼下冷家这剥一个虎皮么,却没有 前例可循,好在山里人圆通,自然而然,便依此类推了。当下也不必多说,人群 散后,冷鸿儒便单留陈三吃饭,并几个相熟的作了陪客。饭后,照是割几斤虎肉, 并几根拆开来的虎骨,让老猎户一并带走。
客人一走,冷鸿儒便带着几分酒意,敲开冷凝的房间。冷凝还在糊涂着,见 他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冷鸿儒脸上喝成了桃红色,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咪 咪地对着女儿左看右看,半晌,手臂伸得老长,一握拳,蓦地里冲她翘出一根大 拇指来。
冷凝有些哭笑不得:“那只是碰巧!”
“碰巧?”冷鸿儒打个酒嗝:“你以为碰巧就那么容易!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汉朝时候,飞将军李广有一天出门打猎,碰见老虎,拉弓一箭射去,正中虎背。 奇怪的是那老虎却纹丝不动,跑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是块象老虎的石头。他 这一箭竟深深没入石缝中去了。后来再射,却没一箭再能射入。你知道这是为什 么?”
冷凝明知道他的意思,这当儿偏偏懒得回应,道:“不知道!”
冷鸿儒无奈:“你这丫头!这明明是人到危急关头,能力倍增么!就好象上 次胡家失火,胡老大竟把棺材也给扛出来——若在平时,四个人扛,还得喊号子 呐!你这一次,当然也一样的道理。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少见,大多数的人到了这 时候,腿还都是软的。所以你本事呢!丫头,你陈伯说得不错,你是好样的!”
冷凝不作声。冷鸿儒又道:“刚刚陪你陈伯喝酒,席上我就想了,假使你危 急时候能有这等本事,平时凭什么就不能有?所以,对于你的将来,我又重新作 了一番设想。本来想着女孩子嘛,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不就成了?现在看来, 丫头,你可是个人物呢!爹爹虽然只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见识可也不小, 你既然是个人物,我还能让你给埋没了?”
冷凝疑惑地看他,却不晓得怎样才能不埋没了她?冷鸿儒又道:“你陈伯说 得没错,你既有这个身手,便该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再说现在的江湖,可不 同以往了。以往那一阵子,少林武当独霸天下,江湖上哪有女人的位置?现在太 阴教崛起,不说别的,就说那四花公子——簪花、拈花、浣花、葬花这四位在江 湖上是何等名头?还不都是那位什么,嗯,茜纱烟罗温柔温教主的座下?这位温 教主么,听说可是个绝色女子!所以现在正是女子当道,恰巧逢着这么个千载难 逢的机会,你不出去闯闯,未免是太可惜了。”
“怎么闯?”冷凝嘟哝道:“就凭这个身手,闯出去被人一刀杀掉?”
冷鸿儒笑起来:“就你一张乌鸦嘴!当然是练好了武功才出去。虽说你有这 个逢凶化吉的运气,可也不能单单指靠着危急关头能力倍增呵!当然还是要自己 本事好。来,我们这就去杞先生那儿,让他多提点提点你。今儿杀了虎,晚上请 客,顺便也请他过来吃饭。”
冷凝一听提到杞成舟,却就有些瑟缩。虽说这中间幸好打了个岔,毕竟那桩 谋杀血案还不知道会有个甚么结果!真是躲还躲不及,哪里愿意去?不过冷鸿儒 虽然娇惯女儿,此时被酒性一激,想到即将铺展在冷凝面前的江湖大业,不免情 绪激昂,哪里还顾得上她愿意不愿意?当即一把揪起,带上准备好的虎肉虎骨, 往杞成舟家去了。
剑馆先生杞成舟光棍一条,五年来一直在顺河街赁个浅屋浅院居住。此处沿 河成市,一向是外来逃荒户的聚集地,整条街光景都不大好,他这间浅屋子,因 而倒也不显特别破落。父女两人这回还运气不错,事先虽没打过招呼,先生倒是 在家的。只是敲过门以后,那应门的声音有些儿奇怪,夹在一串轻咳之中,飘渺 得象是穿过十八层地狱底下冤鬼的呼号,人间世若无灵通,恐怕不大能听得见的。
门开开来,更令父女俩惊异的,是这先生苍白的脸色。虽说这一位的脸色掩 蔽在一大丛乱草之后,能够让人看见的部分也着实不多了。冷鸿儒便惊道:“杞 先生!这是生病了么?”杞成舟咳嗽两声,一边闪身让两人进门看座、倒茶,一 边道:“没什么,一点点风寒而已。”
“若说是风寒,”冷鸿儒忙道:“这虎骨最是有效了!炖了汤喝下去,或者 泡酒,都是最好的!”
杞成舟瞄一眼他带来的东西,轻咳道:“便是凝丫头杀死的那只虎么?我听 说了,可好本事呢!”
冷凝脸上蓦地红起来,不必说又想起那宗谋杀血案,陷在椅子里,几乎恨不 得缩进地下。一时也窘极了,却听他父亲道:“哪里哪里!这还不是杞先生的功 劳!若不是杞先生先一步救下岳家姑娘,把大虫打得也累了,小女哪能讨这个巧 呢?”
杞成舟苍白着脸,只是微笑不语。冷鸿儒这一次来,本想趁热打铁,叮嘱他 多教导教导女儿,现在看他这病怏怏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便寒暄两 句:“要说这只大虫,却实在肥硕——今儿晚上,杞先生就过来吃饭?”
“免了吧,”杞成舟道:“不是客气,身上实是不便。
这身上的不便,自然也都看在大家眼里。冷鸿儒也只得罢了,略略又说几句, 带着冷凝拱手告辞。杞成舟咳个不停,只略微往外送了两步。父女俩默然走出好 远,冷鸿儒忽道:“这位杞先生,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有些可怜。你瞧现在生 病——大约是昨天打虎受了惊——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我看我们送去的虎 肉,他大概也吃不上。单瞅那茶都是凉的。”
冷凝女儿家毕竟心肠软,虽说对一丛乱草并无多少好感,也不免有些恻然: “那就教小鱼去生个火,把肉骨头炖上就是。虽然家里晚上请客,厨房里可能忙 一些,这个功夫,总能抽得出来。”
冷鸿儒点头称是。说话间走到东街的冷家铺面,他还有生意要忙,冷凝便自 顾家去,先到厨下吩咐了小鱼,然后转回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时千思万虑,理 也理不过来。
这么说,她果然是杀了一只虎?这明明有些什么不太对劲。可到底不对劲在 什么地方,却又偏偏想不出来。那支致命的镖是她打出去的。而阿闲死命掐醒她 的时候,那只虎就死在她身边。这虎,当然是她杀死的。然而……她那一镖…… 打在老虎心口……并将之炸得粉碎?
又楞半晌,这才使劲甩甩头,决定不再去想这种没有答案的苦恼问题。反正, 都已经过去了。没有过去的,只是那种生死存亡悬于一息的感觉。那种感觉—— 她怎么从来都不曾发现过,原来生命会有那样的美丽?真是太美了呵,而她差险 险就要失去……
也许是该好好地做点什么事了。只是,又该做些什么呢?难道真如父亲所设 计的,练好了武功,去闯荡江湖?不管,还是先练了再说。这样,下一次遇上老 虎,她就不会再落入那种吓昏过去的惨境。当然,下一次再遇到老虎的机会,也 很渺茫了就是。
严肃地打开内功图谱,第一页,没有期望中浑身经脉的裸体人像,却见是个 含颦浅嗔的美女。美女梳堕马髻,插长步摇,柳眉,杏眼,桃腮,樱唇,似乎是 在扭腰跳舞,八幅湘裙旋转着洒开,铺满了整张页面。
这才想起来,是阿闲说的,这些不男不女的裸体有伤风化,需要对其外观进 行一场彻底的革命。风化不风化的,冷凝年纪不大,其实倒还没觉得怎么样,只 是倘若革命了以后,一丝不挂的裸体会变成华服亭亭之美女,那就着实有一种特 别趣味。往后再翻几页,整本书原来都是革过了命的,衣纹的线条极其繁复,经 脉的走向一根没有。
这就练不得功了。废然一声长叹,抛书向外枯望。窗前是一片月季花丛,新 绽的蓓蕾仿佛也传染了她的没有抓挠、不知所措,只是一片焦躁地舞弄春风,似 乎是在絮絮申说,如此短暂的一生,她要干出些什么来,她要干出些什么来,她 一定要干出什么来!
可是她到底该干出些什么来呢!?
一只老虎蹭地窜上窗台。冷凝定睛一看,却是只布老虎,只巴掌大小,从窗 台边缘上一路跑来。堪堪奔到中央,边缘处又上来一个人,也是布人,比指头粗 壮不了多少,抡着一根布棒子自后面追赶。追上了,便跟老虎缠斗起来。一时虎 咬人,人打虎,斗个不休。斗到紧处,那布人吐气开声,一声吆喝,奋起神威一 棒打去,布老虎身形一歪,顿时软瘫在地。
冷凝本来愣怔着,到了这一声吆喝,却听出破绽,笑骂道:“阿闲,你又捣 什么鬼!?”
阿闲吃地一笑,两只手上各套着一个布家伙,从窗下冒出来,笑道:“怎么 叫捣鬼呢?明明是上演一出武松打虎,多谢救命恩人呐。怎么样?技艺还比较纯 熟吧?我可是练了一个晚上哦!”
冷凝“呸”一声:“哪个愿意救你的命!象你这样冒失胆大,跟你在一起混, 早晚要把我这条老命给葬送掉!”
“不会的!”阿闲跳进窗来:“我可正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这一次咱俩遇 险,真是应了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呀!要是我们功夫再好点,怎么会是那个 情景?”
冷凝道:“功夫再高点,我看也不过如此。乱草丛功夫是比我们好了,能从 虎口下救了月影如花,可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给惊出病来?比我们还不济些! 这不,我刚刚已经叫小鱼给他生火炖骨头汤去了……”话还未完,说曹操,曹操 到,门上吱呀一响,居然是小鱼推门进来。冷凝一笑,转口道:“这么快就做好 了?你手脚倒麻利!”
小鱼笑道:“不敢当!我可是没做,有人早替他做了。”
“是谁?”那两人异口同声。
“还有谁?自然是岳姑娘了,”小鱼看看两人还在努力思索岳姑娘是谁,补 充道:“就是月影如花呀!我还没走到地呢,老远就闻得异香扑鼻。我当时还想 着,可不敢叫病人劳动,慌忙走近去,原来……”
这边两个对视一眼。阿闲笑道:“这就叫怕死的人所见略同。我来谢你,那 边也谢她的救命恩人去了。嗯,一只虎,倒出了两个救命恩人,并且拆散一桩迫 在眉睫的姻缘,这一下,倒便宜说书王伯了,又可以编老长一段话本,还是真实 故事呢。要是当街说将出来,可不羞死了那魏老二?”
其实就不说,魏老二也活该要羞死。他这一桩婚姻,托他爹的洪福,娶的全 县最负盛名的美女,他家又爱面子,彩礼上大摆阔气,只差就赶上县太爷几年前 为公子娶亲的排场。生意人算盘打得贼精,本来想着岳家是个外来户,又人丁稀 薄,月影如花只得一个多病老娘,过不两年,岳夫人一翘辫子,这彩礼,还不早 晚是个回笼的结果?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场轰轰烈烈,竟落个如此下场。
此时再要问岳家索回彩礼罢,舆论早成了一边倒的趋势。毕竟是他魏老二自 己当先逃跑,把新娘往虎口一丢。这样想吧,倘使这位新娘子没福命蹇,就此被 大虫一口吞掉,他魏家还不照样是人财两空?如今好是新娘子洪福齐天,那也是 人家自己的福,跟扔下媳妇撒腿就跑的魏家又有什么干系?
两人这一提到魏老二,想到那种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不免好气好笑。尤其 这猪八戒之前也不曾照照镜子,还动过她们剑馆著名刺玫瑰阿闲的心思!其实光 这一条,也就够得上死有余辜十恶不赦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遑论他哉?
闲话间小鱼自回厨下。余下两人笑骂一阵,才又回到刚才的话题。阿闲道: “这一次,我们就是吃亏在武功差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自今而后,勤学苦练。 今儿晚上,我们就到锥子山上练剑,怎么样?”
看来,这也是死过一回之后的共识。冷凝又哪有个不答应的?正好晚上家里 请客,也烦着那种闹腾腾的场面。虽说大虫是她杀的,可等她杀完了,大人们一 厢里说起话来,又是恭维,又是恭贺,个个显得蜜里调油难解难分,那光景,哪 里又有她的位置?烦!
也不必形容那晚饭时的热闹光景,左右是冷凝躲着人群在房间里匆匆扒了两 口,便提剑出门。一路出得东街,拐上田间小路,夜月底下,便看见锥子山清晰 的剪影。锥子山其实只是混名,大约是自山顶建了座文峰塔,那塔直刺天空的形 象在山乡人看来,就是一根鲜明不过的做针线扎鞋底的锥子,而得名。
走在田埂上,昨天还冷冽的夜风扑在脸上,此时竟柔和得象母亲轻抚的手。 吹面不寒二月风,原来春天这就已经到了。被这样的微风一吹,冷凝霎时间身心 舒展,脚下韵律不觉丰富,走动中似乎有一种舞动于春风的感觉。也就是在这个 时候,她忽地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跟着她已经有些时候了。仔细一想,好象刚上东街,这步声就粘在 身后。但东街毕竟是繁华所在,身后有几种脚步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拐了这 么多个弯,早是出城入郊,那步声仍然跟在身后。并且,不即不离,既没有加紧 步伐超过去的意思,而当她被春风一吹,步速加快,那人也没有掉队的倾向,干 脆也跟着加快了节奏。
这人究竟是谁?
冷凝蓦地恐慌起来。小时候奶奶说过的故事一下子都从遥远的记忆里翻腾而 出。奶奶是从大化坪那种深山里嫁到县城冷家的,随着嫁妆便带来了说不完的山 里故事。奶奶说,山里人走夜路的时候,是回不得头的。比如有人从背后搭上你 的肩膀,你不要理他!要知道那可是狼。你一回头,咽喉暴露,狼便一口咬下来 了。
冷凝身后的这个人并没有搭她肩膀。那么,他不是狼了。不是狼,会是什么 呢?冷凝打个寒噤,忽然想,难道是鬼?至于鬼,奶奶也说过的,如果鬼跟上了 你,你也不能回头。因为走夜路的时候,人的肩膀上,是有两盏看不见的长明灯 的。鬼就怕了这个灯。你一回头,这灯嗖地灭了一盏,鬼就不再怕你了。
冷凝嗓子眼直发干,腿弯子也禁不住直了,只觉一步步捣在地上,都吐出她 心眼里的一个字来,所有的步声连在一起,便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决、不、 回、头!
在“决不回头”的脚步声中,好容易走完田埂,登上自锥子山脚下流过的淠 河支流幽芳河的堤岸。不料那脚步声也跟着上来了。冷凝暗暗叫苦,这才终于想 到,只是决不回头是没用的,总不成这样一直跟鬼走下去,走到东方发白?但若 是照原先计划,到锥子山上去,固然见到阿闲总要心安些了,可又总不好意思, 明知身后有鬼,却还给她带此一只鬼来?
所以最要紧的,还是把这只鬼尽快赶走才好。怎么赶走呢?奶奶好象也说过 那方法的,只恨自己那时太贪玩,竟把这样重要的知识,统统都给忘记了。冷凝 一壁后悔,一壁搜肠刮肚,终于将奶奶传授过的那些法子想起来个影子。狗血? 粪便?那好象是对付妖怪。妖怪跟鬼有什么区别?不管了,反正这两样东西现在 也没有。再或者,桃木符?也没有。张天师神符?这个也只能下次再用。下次再 走夜路,一定记着怀里揣一张。还有呢?咒?观音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六 字真言?
唵嘛呢……?
俺叭呢……?
唵嘛呢叭哞吽!
终于想起来了!冷凝如释重负,顿时在心里狂念起来:唵嘛呢叭哞吽!唵嘛 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
果然佛祖是慈航普渡的。三遍还没念完,背后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冷凝对于 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时不得不深表敬佩,当下还恐效力不够,努着劲又补念几声。 却听身后一个怪样的声音道:“凝儿!”
冷凝吓得一颤。答不答应呢?还在奶奶的故事中紧张地思索着——好象有一 种鬼,专门叫人的名字勾魂?身后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又叫一声道:“这么巧呀, 凝儿!”
冷凝扭头一看,鼻子险些儿没给气歪。原来却是个剑馆的同窗。就是昨天在 演武大厅里站在她旁边,给她翻《暗器打穴大法》还没翻出个结果的那男弟子, 小名叫做阿明的。老天丫!这家伙在她屁股后面跟了这半天,差一点没有吓破她 的胆,还好意思说“这么巧”?
阿明笑道:“这么晚一个人往哪去呢?还拿着把剑,不是又去打虎吧?
冷凝本来就生气,让他这一说,更不高兴了:“我跟阿闲约好了到锥子山上 练剑。”
“是么?”阿明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好象是看阿闲在不在,然后就忽然 递过一样东西来:“这个给你。”
冷凝接过来,夜色下认得是个竹筒,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在手上摇一摇, 好多小东西滚动着滴滴答答地撞在筒壁上,终于明白过来:“炒黄豆?”
阿明一怔:“呃……是呀,我妈炒的。”
冷凝道:“那谢了。那你这么晚,在这里又做什么?不会是一边吃黄豆,一 边散步吧?”
阿明道:“呃……只是随便走走。”
“那你继续走吧,”冷凝道:“我要上山去了,说不定阿闲已经在等我了呢。 再见!”
“再见!”
冷凝听到这一声,已经向前走出两步路。心里只觉得阿明奇怪。一个大男人 家,吃什么炒黄豆呢!不过这一层奇怪,也没怎么放在心里,过桥上山,到了塔 底,阿闲果然已经到了,月亮头下,正把剑使得花团锦簇呢。见她过来,不由分 说,刺过一剑。
冷凝跳开,以一个优美的姿态反手拔剑,迎将上去。两人遂剑来剑往,各自 亮开前无古人的俊逸势子,迎战对方后无来者的臭滥剑法。当然,再臭的剑法, 对于锻炼身体总无坏处。尤其摆势子比较累人,两个人如此这般风情万种、风姿 摇曳的交上手,不要多久,额上也都见汗。阿闲先跳出战圈:“歇会儿吧。”
“好的,”冷凝巴不得这一声,早把剑往鞘里一插,拿出竹筒:“来,吃炒 黄豆。刚才正巧碰见阿明,给的。”一边说,一边把竹筒盖子一揭,倒出两把豆 子,跟阿闲一人一把,信步往塔内走去。
“这是什么豆子?”阿闲走在前面,道:“可不象黄豆呀?”
冷凝往掌心一看,那豆子果然不是黄豆。黄豆圆鼓鼓的,这些豆子却生得煞 是苗条。看来阿明也是个五谷不分的家伙,只知吃,混不知吃的什么。好在无论 他知道与否,只要是豆,总是尽可以吃之不妨。冷凝伸指一弹,一粒豆子比打镖 还准确,百步穿杨,落入口中。那边阿闲也跟着吃进去一粒。
两个人嘎嘣一嚼,表情忽然都异怪起来,一个面面相觑,忽地一起弯腰低头, 张嘴大吐。阿闲对着墙脚连连“呸呸”上几口,直叫道:“呸!这简直是什么世 道?连阿明这种人,也都学会耍弄人了!”
冷凝跟着吐完,抹抹嘴,苦巴巴地没有说话。阿闲愤然道:“且看看是什么 东西!”噔噔噔冲上二层,凑到塔眼边仔细一张,月光下那豆子黑乎乎地,还是 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她是刚刚发奋向上,虽没正式练好武功行走江湖,那行走 江湖的诸多物事倒带得齐全,信手摸出火折子,一下吹亮,便往手掌心里一照— —不照则已,这一照,顿时“咯咯咯”止不住直笑起来。
冷凝凑上去看,却见那豆子不止是身材苗条,连脸蛋都漂亮得从所未见,一 半红来一半黑,在阿闲手里聚成一堆,被火光照耀着,粒粒饱满,灿灿发光。阿 闲笑得肩膀直抖,怕把豆子抖出来,连忙把手握成拳头,笑道:“这个真是阿明 给你的?”
冷凝情知有什么不对:“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豆子?”
阿闲要说,忽又笑得止不住,弯下腰去直揉肚子。冷凝大急,抓着她又推又 搡,连连道:“笑什么嘛!笑什么嘛!快说快说,笑什么嘛!”
阿闲笑了半天,等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不忙着回答。先是一肃衣襟,清 清喉咙,从塔眼里无限深情地了望明月,忽然拉长声音,吟起诗来:“红豆生南 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笨丫头!这是红豆呀!恭喜你啦! 这下可终于被人家看上啦!”
冷凝将信将疑:“这就是红豆?你怎么知道?”
“切!”阿闲不屑道:“长了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没见过红豆的,恐怕就只 有你了吧?看你这模样,其实也不是特别对不住大家的眼睛——算了,既然是红 豆,两馋嘴猫也只好歇一歇了,来,再把它装回去。”
冷凝机械地把两把红豆又装回竹筒。坚硬的豆粒洒落筒底,响得圆润而清脆, 可又说不上来有些空荡荡的。冷凝心里也空荡荡地,有些发慌,没有着落,整个 人虚飘飘地好象浮在了什么地方。阿闲一口吹灭火折子,道:“倒看不出阿明… …这么闷的一个人,也有这心思!”
冷凝不答,只又机械地合上筒盖。抬眼看明月,那月亮飘在天空中,很远很 远。恍惚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象月亮一样的飘远了。只那是什么呢?难道是 岁月?是没有认识红豆之前的那段岁月?
飘得远远的月亮仍旧在清灵灵地照着人间。不远的山路上,缓缓走来一对情 侣。二月里的春风温柔地从山坡上拂过来,又从塔眼里钻进去,一股馨香的气息 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泛出来,倏忽间渗透这个轻暖的春夜。
一片温馨的寂静中,山坡上的那对情侣渐渐走近。春风中隐约传来一串轻咳。 这轻咳有些似曾相识,冷凝微微一怔,仔细一瞅,果然认出个熟悉的身影来。可 是,那熟悉身影身边的那个女人,却又是谁?又是谁以那样粘腻的姿势,走在一 贯孤家寡人的乱草丛身侧?
再走近些,还是阿闲见过几面,认出来了。这女人谁能想到,竟就是昨天的 新娘子月影如花?月影如花挂在杞成舟的胳膊上,两个人依依偎偎地,在串串病 态的咳嗽声中,一直走到塔下站住。几乎是在同时,剑馆先生低头看看身边的女 人,月影如花也在抬头,两张嘴唇便没有任何前兆地,互相凑了过去。
这样的春夜未免有些迷乱。隐在塔里的两个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声,只有心跳 不听使唤,怦怦如鼓般跳。而塔外,正有一场激情在燃烧。吞噬与快乐,渴望与 疯狂。男人女人的喘息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被春夜点燃了,还是他们点燃了春夜?
这样的春夜呵,总是让人有些不能忘怀。
葬花公子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紧擦着镖车,爆豆也似的蹄声中,夹着一声轻笑, 飞一般去远。从早晨到现在,自翠云廊蜀道这样追过来的西南堂快马,已经是第 十八对。马上的三十六个人,清一色的太阴教天青色服饰,在翠云廊森森古柏的 掩映下,便留给大家一串黑幽幽的印象,以及嵌在黑幽幽的袍子上,在奔驰中翻 滚飞扬、晃人眼目的三十六弯冷月。
插着西川镖局镖旗的这一行镖客,从成都府出镖,四五天走下来,也已经走 了一半的路程,眼看着过了前面素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险剑门,便是 往汉中去的栈道,却偏偏在这个要紧关头,撞见这伙惹不起的祖宗。别的不说, 负责押这趟镖的镖头凌风尘单是听到这声笑,便知道今儿这趟镖,可算是遇到麻 烦了。
在肚子里揣摩一阵,凌风尘便转头去问这一次跟镖而来的青城派师兄。她所 属的这个西川镖局名气不大,在川中一向受青城派荫庇,因而每次出镖都由青城 弟子跟镖,已成一种沿袭已久的惯例。一者,可以借青城派的名头,保一保路途 平安;二来,也是利益均沾的意思。今儿这次,跟镖来的便是掌门人无缺道长的 得意弟子东方佳木。凌风尘身为东方佳木七师叔无心的记名弟子,论起辈份来, 是他的师妹。这当儿,便向他探过头去,低声道:“东方师兄,情形可有些不对 呢。”
东方佳木道:“是么?”
凌风尘道:“这些人身上并无包袱,不是走长路的模样。而且前面就是剑门 关,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魔教的魔崽子们偏偏在这个时候,先我们一步过 去,我看不只是一种巧合。”
东方佳木道:“是么?”
凌风尘道:“大家几个月前才起冲突。虽说江风楼协定中,他们已经占了很 大便宜,可这些人又哪有个餍足的时候?要重起争端,那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东方佳木道:“是么?”
凌风尘道:“只是要重起争端,总得找个理由。就象上次明月楼的大厨,指 不定是他们自己杀了,却混赖在我们身上。不过在市廛里找理由,总难免破绽, 现在这边荒野地的,哪怕他随便栽个什么赃过来,我们如何分辩?所以我的意思, 这一路往前,大家可得千万小心了。无论看见什么可疑迹象,都不要上去插手。 不知东方师兄意下如何?”
东方佳木道:“是么?”
四个“是么”说下来,凌风尘终于明白,跟这位师兄商量事情,是白费精神 的。无奈之下,也只能自顾着把这层意思吩咐下去。一边肚子里暗暗抱怨,却不 知这一次,青城派给她派了个什么样的师兄来?从成都府走到现在,也好有几百 里的路程,这人倒好,一共说了可有十句话,加起来总计不超过二十个字。看来 派里的纷纷传言倒是确的了,说是山脚下玲珑斋里出了事故的那位姑娘,却是跟 他有了私情,偏又被他始乱终弃,这才终于闹出上吊自杀、一尸两命的事情来, 哼!
凌风尘想到这事,便在心里痛骂一声。一时不免又为那位不幸的姑娘,使劲 儿捏一把拳头。不用说,若在平时,碰见这样的不平事,她早是一拳头打过去了。 偏偏今儿犯事的人却是师兄,这一把拳头,因此,也就只能是在心里捏一捏而已。 而如果同样的事情,犯在师兄身上,拳头就捏在心里,犯在别人那里,拳头就打 出去,那这种打出去的拳头,其抱不平的公正成分,不管怎么说,总是打了很大 的折扣吧?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既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凌风尘也就不再去管她师兄的风流韵事,自管留 心着这一溜镖车,迤逦顺着山路,一直走到剑门关下。
时间已是酉时,只夏季日长,天色还是大明的。一行人走到关下,那剑门关 却出人意料,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早已关闭。凌风尘一马上前,看着天下第一雄关 夹在大小剑山的峭壁狭谷之间,被两扇铜钉森森的大门封得严实,不祥的感觉愈 加浓郁。虽说是年轻,可十八岁走镖至现在,剑门这条道也算跑了无数次,这还 是第一次见识关门昼闭。而不久前越过镖车的三十六骑,这里却又没有见到,也 就是说,剑门关放了他们过去,却独独将镖行挡在关外。这其中,又有什么奥妙 呢?
“军爷!”凌风尘在关下大叫:“麻烦开个关,借一借路!”
关上守军从箭楼里探出半个身子,却是慢条斯理的:“大姑娘,你也忒不明 理了,若是还能开关,军爷我闭它作甚?”
凌风尘叫道:“可关门昼启夜闭,现在光景还早呢!”
“早是还早,”那守军道:“可是上头有令,今夜圣教总坛里有人入关,为 安全计,那边已经遮断栈道,这边自然也不准放人进来。所以大姑娘呵,你们也 只能委屈委屈,在狭谷里安顿一夜了。好在圣教使者明天就走,你们明日过关, 可也不迟呵。”
说话的守军是个熟面孔。从答话的口气上看,也不象是欺哄。凌风尘再无话 说,只觉绷紧在心里的那一根弦,蓦地里倒松弛下来。老天保佑!原来她还猜想 错了。西南堂的那三十六骑,照此看来,是为了迎接总坛来客,却不是冲镖队而 来。只不晓得魔教总坛这个时候有人来川,又是为了什么?会不会跟他们青城派 又有什么牵扯?不过这个问题,也就不是她这个青城派的小角色所能操心的事情 了。
入关既然无望,镖行这一众人马都惯走江湖,当即就地扎营,生火做饭。只 有凌风尘做事把细,不免趁此机会查看查看地势。虽说剑门是熟路,每当再看, 那种险恶情形,还是令人坐不安席。单只看这巍巍两山紧夹一谷,前有剑门,而 后面再若有追兵呢?更有甚者,连左右对峙的大小剑山上,万一还伏得有敌人呢?
一时施展轻功,沿着小剑山的侧脊奔上去,还好并未发现想象中的敌踪。在 山顶舒一口气,暮蔼四合中举目四看,却见那对面的大剑山上,俨然有人。
山顶的大青石上,白衣飘动,有人危坐。凌风尘先吓一跳,再仔细一看,那 人影却眼熟得很,原来却是跟镖过来的同门师兄东方佳木。一袭白衣被山风吹得 猎猎飞舞,在渐黑下去的天色中,浅淡的颜色透着股沉埋不掉的孤凉,从一片昏 暗中寂寞地挣扎出来。凌风尘心中一动,想要招呼一声,不知为什么,却又没有。 忽然想着,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合该比别人多些心事?只是早知如此,何必当 初?
夜,瞬间就吞没掉所有心事,以及那浸满心事的一袭白衣。这实在是个黑得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凌风尘摸出火折子,准备打火下山,忽然停住,呆呆地看着 远处。远处,便是剑门关外的栈道,正有一根火把拐出山壁。一根火把之后,是 另一根火把。之后,又是一根火把。不多久,便是一溜火把转将出来,在悬空的 栈道上蜿蜒前进,宛如见首不见尾的一条火龙,将山壁上下照得一片通明。
火龙游动得很快,没多久,便在群山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之”字,那龙头 已经向前游进剑门关去,龙尾还在不断地蜿蜒折过山壁。一时间火光烛天,连从 那个方向吹来的夜风,都带了一股很浓郁的松明火把的烟气。凌风尘倒吸一口凉 气,虽说在江湖上闯荡已有年日,这般浩大的阵势,可还真是第一次碰见。而也 正因有这样大的架势,如今反而可以不用怀疑,这伙人是冲着她这一点可怜的镖 来的了。
想想曾经有过的念头,凌风尘倒有些哑然失笑。一时又不免好奇,想以这么 大的排场轰轰烈烈地入川,这来的自然是魔教总坛里一位大人物了。只不知到底 是哪一位大人物呢?
恍惚中又看一会,火龙再长,到底现出尾巴,一径里直投剑门关去了。山脚 下的剑门关,这当儿便倒象是个深不可测的龙潭,吞下这么长一条火龙,混不见 一丝异样。凌风尘不错眼珠地看着这磅礴场面,直到那些火把全被龙潭吞将进去, 这才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无意中扭头一看,对面山顶上,东方佳木仍是不语不 动,仿佛在大青石上坐成了一尊雕像,只有白衣在风中飞舞,被关上的火光照耀 着,略微有些泛红了。
凌风尘也不知为什么,居然微起怜惜之意,道:“东方师兄,夜凉了,下山 去吧。”说得并不大声,那边东方佳木也不知道听到没有,还是一尊雕像。凌风 尘略微等候一会,也就不再理他,一振衣袖,独自下山。
山下狭谷中的人们隔着一个剑门关,却没能看见这一条火龙,只看见了照亮 山壁的一片火光。这个时候,正在纷纷议论,猜测着到底是魔教总坛中的哪一位 人物驾临西南堂。有说是风雪雷电雨五门门主的,有说是护法堂护法的,也有的 说是教主之下、万人之上的四花公子,还有人猜可能就是教主最亲信的随身侍婢, 权势不在四花公子之下的乱影姑娘,最后终于有人说道,今晚这来的,说不定就 是魔教教主温柔。
凌风尘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也不夹进去掺合。跟这些粗鲁汉子们一起, 一个年轻的女镖头,是必须学会些张弛控纵的手腕,没事时候,可以跟他们嘻皮 笑脸百无禁忌;该冷下脸时,也绝不手软。今晚,她就不大想理会这些人。找个 地方随便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话,只在心里时而掠过一丝好笑。这来 的人,会是温柔?
若说魔教教主茜纱烟罗温柔,那可是位不世出的人物。不说别的,单说她只 二十岁年纪,就自她父亲手中接掌下太阴教。那时候的太阴教,羽翼未丰,也还 没有现今的魔教气味,然而在她手里只不过打造四五年,就有令整个武林刮目相 看的意思。高手济济的护法堂便是这时候建起来的,而象四花公子这等夭矫人物, 也都是在这段时间内,被她慧眼看中,一一收罗在手。
按说太阴教既有了这副阵容,温柔一个女人家,也早该满足了。然而,竟应 了那句老话,有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个女人的心思,差不多就象她的绰号 “茜纱烟罗”一样朦胧,真揭开来,是足以令一江湖的大老爷们,滚滚跌落眼珠 的。
所以当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起兵作乱,觊觎他侄子的皇位,整个武林 都还在两可之间时,温柔便毅然将太阴教的全副家当投入进去,展开一场惊心动 魄的政治豪赌。这场豪赌虽说禁不起道义的推敲,不免使太阴教在悠悠众口之中, 浓浓染上魔教色彩,那最后的结果不用说,却还是温柔赢了。三年战争过后,皇 位易手,而太阴教的堂口也终于遍及天下,连朝廷上提起来,也不得不恭恭敬敬 地尊称一声“圣教”。
就是这样一位手眼通天、也权势熏天的圣教主温柔,除了今上,当今天下, 天大地大,大约也就是她最大。想这样一位人物,她若来川,会可能摸黑从“蜀 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剑门入关么?多半,她会走宽阔的水道吧?一百条楼船 迤逦顺着嘉陵江上溯过来,到了水浅过不去的地方,便由万儿八千的纤夫喊着号 子,吭哟吭哟,嚯嘿嚯嘿,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把船拉过去,这才是温柔应有的 排场。
今夜来的人显然不是温柔。并且,也不大象是温柔座下的四花公子。四花公 子若是出现,记得听说过是有标记的,仿佛是莲花灯……
“莲花灯!”
身边忽有一片声嚷。凌风尘吃一惊,慌忙抬头去看,果见刚才还一片寂静的 剑门关上涌出一片火把,火把中四盏莲花灯飘摇摇的,在城头高高挑将起来。莲 花灯下,众人簇拥中,一位贵公子穿着月亮般的银黄色袍子,神采翩然,走上城 头——也许这样的风采,是只应出现在神话或者梦幻中的罢?这公子举手投足, 仿佛都是说不尽的风流,只稍一转侧,帽子上一颗指头大的东珠映着灯火,朝关 下柔和地射过一缕光芒。
凌风尘坐在暗处,被这缕光芒倏忽扫过,心头莫名就是一荡。一刹时,好象 对于魔教,居然亦不象从前那么痛恨。其实是人是魔,不也就在一念间么?他们 “靖难”了,便是魔;倘使并不靖难……只不知眼前这位公子,到底又是四花公 子里的哪一位?簪花?拈花?浣花?还是葬花公子?
莲花灯下,那神话般的公子神情散澹,站在城头便仿佛立在云端,从高处悠 然看着尘世的一切。他应该是吩咐了些什么,那些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他周围的 人群开始散乱,有一小半从城头下去了。不多久,关门内发出动静,闭得严实的 那两扇红漆大门,仿佛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吱吱呀、吱吱呀,又拙、又涩、又重 地,缓缓打开。两溜火把便从里面游出来,照耀着的,正是刚刚簇拥在关上的那 一群人。
领头的一个傲然走至镖队前面,开口便问:“这是青城派的镖?你们这里, 哪一个说话算数?”
凌风尘有些惴惴,却不知那位佳公子跟她会有什么话说,打暗处迎过去,拱 手道:“在下西川镖局青城派记名弟子凌风尘……”
“记名弟子?”
这话就讥嘲了。凌风尘一怔,回身去寻东方佳木,左右一看,这人连个影子 都没有,大约还是在山顶上吧。再一想,以他目前的状态,纵使推出来,也只是 给师门抹黑。也就罢了,还是自己对付:“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笑道:“见教倒没有。凌姑娘,是这样,这支镖,我们公子要了。”
凌风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这支镖,我们公子要了,”那人笑一笑重申:“公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 想姑娘如此弱质,此时虽是夏季,带了一支镖露宿野地,不也辛苦得很么?”
凌风尘向关上一望,莲灯下那公子真象是神仙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朝她微微 一笑,便有一段详和的佛光从笑容里迸射出来。忽地一股悲愤便冲上来,冷笑道 :“这支镖他要?他凭什么要?”
那人显然觉得她这句话好笑:“姑娘这话说得,公子凭什么要?当然就凭他 是公子了。不过,真要这支镖,其实也用不着公子动手,那么,就凭我们人多势 众,成不成?”
凌风尘森然道:“弱肉强食,本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贵教行事之前,莫 忘了江风楼之约,言犹在耳!”
“江风楼?”那人又一笑:“若没有江风楼之约,我家公子还真看不上这趟 破镖呢!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一趟便是来废约的,姑娘你撞在刀口上了。”
凌风尘心里一凉,冷笑道:“这么快就至于废约了么?贵教的信誉,可是好 得很呵!”
那人却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道:“所谓识时务者是俊杰,青城派不 识大体,得罪今上,如今跟他们是没什么混头了。难得公子开口要这一镖,依在 下看来,却是姑娘的荣幸。何不就此献出去,也在公子面前,求得个进身之阶?”
凌风尘不答,只缓缓向身后看去。身后狭谷中,镖行的二十几个人各执兵刃, 紧拥镖车,站成一列。二十几个人,在心底默默数一下,加上她自己,共是二十 六个人。而且,差不多是二十六个三脚猫把式。在镖行里混饭的,主要是对付山 林惯匪,却哪儿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武学高手?然而今日这劫镖的,却是朝廷亲尊 为“圣教”的太阴教中顶级人物,鼎鼎大名的四花公子。
四花公子早先是没有见过,可说到那武功,哪一种不是江湖轰传?大公子簪 花天地俏,二公子拈花一笑,佛祖飘摇,三公子浣花洗剑吴王老,四公子葬花折 煞九泉妖。这四种武功,在传说中哪一种不是惊天动地,惊风泣雨?要以眼前这 二十六个三脚猫来对付这样的人物,也只能以八个一目了然的字来形容罢,叫作 一个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然而形势虽则如此,每一行,也还是有每一行雷打不动的行规。起码凌风尘 自走镖以来,行规镌在心里,哪怕万象纷纭,也只是那么泰山不移一目了然的八 个字:镖在人在,镖亡人亡。
往后只扫一眼,再回头,便是张开五指,往腰间,牢牢握住剑柄。一时间, 心里倒有些庆幸正逢着这剑门地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外人要攻入剑门难, 不料关内也是一样,要攻出来,亦谈何容易?只要她把住这个狭长的谷口,魔教 再人多势众,亦不得不跟她一一单挑。只可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句话说 得威风,究其实,也不过是文人的浪漫夸张。这一回,就算她把住了谷口,于万 夫中战到最后,亦无外乎,还是那一种可以想象的结局吧?
太阴教那人见她这样硬气,倒也有些佩服,微一行礼,右手也就搭上佩刀。 几乎是在同时,“噌”的一响,刀剑齐出,印着灯火,划起两道白亮亮的弧光, 各自向对方攻将过去。
凌风尘剑光流转,使的正是青城派的入门剑法青城八剑。作为青城派的记名 弟子,她也只有学习青城八剑的资格。好在武学一道,只有繁简之别,没有高低 之分。青城剑法既是由青城派历代高手宗师所创,也就各有长处。比如眼前的青 城八剑,就长在易于入手。世间事,往往易于入手,就是最难精通。武学也是一 样的道理,所以以凌风尘的朴实性子,只学一个青城八剑,倒也不是坏事。倘若 能将八剑中的精微之处一一悟透,他年便是跻身一流高手,又有何难?
太阴教那人的武功可就花哨多了。太阴教膜拜月神,武功本就偏向阴柔一路, 再加上现任教主温柔是个女子,座下四花公子个个是风流蕴藉一派人物,不由分 说,便把那武功一路,猛烈推向阴柔之极。眼下这人一把刀舞起来,怎么看怎么 象弄错了兵刃,没有一点泼风般砍劈的感觉,倒象是街头艺人在耍蛇,那蛇头上 下左右地晃动着,带着种难言的诡异之美,时刻等待着偷袭敌手的空隙。
凌风尘八剑使开,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此绝境,再没有寻常遇敌时, 诸般患得患失的心情。总之这一次,镖是必失,因而人也必得殉镖,还能再想什 么呢?也只能凭着这最后一股意气,好好地把这路剑法使透。而这路剑法多年以 来,又是如此纯熟,使开来,便不象是人在用剑,而倒几乎是她带着凌风尘的手, 剑走游龙。
那真是一种很亲近很亲近的感觉。亲近得象是最最贴心的朋友。凌风尘此时 处身剑门天险,忽然再一次被这位朋友引领,心头便是一热。六年了吧?自从她 闯荡江湖,哪一次不是这青城八剑助她渡过危难?而她每一次被剑法牵引,都能 意外发现这位老朋友的新鲜之处,让她不得不对创出这路剑法的那位祖师,中心 深慕。正是这一生,生不能正式列名青城门下,死,也当作青城之鬼!
太阴教那人在凌风尘滴水不漏的剑势下,竟找不到丁点儿出击的机会。一不 小心,那跃跃欲试的蛇头还有被打上七寸的危险。斗得一会,不占半点上风,不 免焦躁。他此时的心情,可就跟凌风尘不大一样。凌风尘反正是背水一战,左右 是藉藉无名,就是战败身死,又有什么稀奇?可若是他挟这种大举而来的必胜气 势,而居然搞不掂这个丫头片子,那可就是笑话一桩。且不说他在总坛里地位不 低,这一败,在总坛里是个笑话,公子必也当是笑话,这也罢了,再如果看在西 南堂眼里,也变成笑话,那才真叫是忍无可忍!
用不了这么想得几想,早是心浮气躁。自然这等要紧关头,禁不住这种破绽, 电光火石之间,凌风尘剑随意到,顿时一剑破入。她是抱定必死的人,剑势哪里 容情,破开刀圈就直指咽喉。眼看着便要溅血五步,不远处,忽地有人轻轻哼了 一声。
只是很细微的一声轻哼。一片寂静中,听在凌风尘耳里,却不啻冰刺电击。 手上微一颤栗,剑尖便擦着咽喉滑将出去。在这样的舍命相搏中,胜负总是一步 之遥。她既错失机会,太阴教那人便占了先手,刀尖蛇头一样跳起,向她的心脏 部位直咬过来。
战局于是瞬间颠倒。那突入空门的蛇头,看在凌风尘眼里,妖异得简直是有 些美丽了。心里忽有一丝笑意生出来。其实这一刻,也早就知道的了。自入江湖 的那一天起,就知道的了。只是知道了又如何?总是各有各的命吧。好在今日这 般死法,须不负了这一路青城剑!
微笑在唇角绽开。蛇头轻灵地咬过来。“叮”的一声,忽有一物打横里伸出, 砸在蛇的七寸上。蛇头蓦地软垂下去。凌风尘微微一怔,看见伸过来的那东西, 却是一柄剑。
一柄端庄秀丽的青城剑。
东方佳木一剑磕软蛇头,顺势便递出去,抵住那人咽喉。活动了多时的场景, 这才就此凝固下来。
“杀了他!”凌风尘回过劲来,这才发觉嗓子已经哑了。
东方佳木眯起眼睛,只是很仔细地看着他剑下的这个人。那人端着架子,勉 强摆出副冥不畏死的姿态,只可惜并不明亮的灯火下,也看得出他的脸色已经不 由控制,渐渐变灰。
“人生如梦,又何必呢,”东方佳木轻轻叹一口气,收剑归鞘。
那人腾腾腾,立刻倒退三步。
凌风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你怎么……!?”
关上那公子却鼓掌大笑起来:“好一个人生如梦!木兄,你这一回可真是看 开了!”
东方佳木淡淡道:“看开不看开,那也难说得很。秦兄,你这次来,又是要 做什么?”
秦朝笑道:“大家兄弟伙儿,明人不说暗话。都是你家掌门未免有些死脑筋, 不明时势。须知开罪我们,其实也就是开罪皇上。开罪皇上,那可就是滔天祸事, 株灭十族也是有的,朝廷又何惜踏平一个青城派?”
东方佳木这才大吃一惊:“踏平青城派?”
“也只是个想法而已,”秦朝那神情,似乎说的不是“踏平”而是“踏青”, 悠然道:“如果贵派每个记名弟子都能有凌姑娘这样的武功,我想,便是把本教 总坛全部开来,外加西南堂,那也是踏不平的。
东方佳木一时说不出话,只一呆,关上秦朝忽地重重一哼。东方佳木也觉有 异,欲待回头,后心突地一片冰凉,胸口稀奇古怪的,忽然透出一截渗着血的剑 尖。剧痛中挣扎着回头去看,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凌风尘自背后刺他一剑,被秦 朝一声冷哼,那剑刺歪几分,从他右胸口穿将出来。
东方佳木看看凌风尘,又再看看胸口的剑尖,简直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通红通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槽道,一溜滚出来,后一滴赶前一滴,滴滴答答、 淋淋漓漓落在地上。
“奸贼!”凌风尘骂道:“掌门人果然没有看错,你跟魔教勾结,妄图危害 本门!好一个奸贼!”一边骂,一边拔出剑来,又待去刺,只这一次却没再能够 得手,秦朝身形飘飘,早从关上下来,一指弹开剑刃。
东方佳木退开两步,使劲按着胸口。那剑拔开之后,血更汹涌,怎么捂都捂 不住,从手指缝间不断涌将出来。疼痛中脑子转不过来,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凌风 尘,艰难道:“我……跟……魔教……勾结?”
凌风尘骂道:“你以为你能瞒过掌门人么?哼,青玉剑是你去追的,却为什 么到山就不见了?除了你自己把它藏起来,还有谁能从你手中不知觉夺走?你回 山的那天晚上,深夜出门,又是为了什么?”
东方佳木咳呛起来:“那天……晚上……”
“是向魔教西南堂报告去了吧?”凌风尘道:“整个青城山,也只有你才能 随便进入掌门人的房间吧?你进去放好青玉剑,便又去见秋夜梧,说是已经得手。 因此,第二天江风楼上,魔教才会那么嚣张的吧?”
秦朝指弹琵琶,瞬间封住东方佳木伤口附近几处大穴,缓住流血的势头。凌 风尘见这情状,自知无幸,向东方佳木冷笑道:“奸贼!刚才你救我一条命,我 这就还给你!记住,姑娘我可不欠你的!”话音未落,挥剑往脖子上一抹,一道 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东方佳木大惊,按着胸口叫道:“凌……师妹!”
冷凝的理想下午又是暗器课。钟声响过之后,剑馆弟子便贴着墙边一溜木偶 人,纷纷站好。冷凝佩着镖囊,挨阿闲站着,听见拖拖拉拉的一串靴声远远响来, 便低头去看自己的靴子尖。自从那天夜里在文峰塔内领略一场好风光,再见杞成 舟,她便自然而然成了这副情状。这副情状虽则小家子气了点,比起抬头一看人 家,哗然而笑,毕竟还是要强得多。既然并不能肯定会不会哗然而笑,那么先作 这样的预防,还是比较妥当的。
靴声由远而近,夹着数声轻咳,终于踏上台阶,进了演武大厅。冷凝努力看 着靴尖,胳膊肘忽然被阿闲撞了一下。扭头一看,阿闲的嘴巴努得简直抽了筋, 疯狂地向靴声停止的那个方向指去。冷凝垂下眼皮,眼珠转个弧形,先从自己的 靴尖扫到杞成舟的靴尖,正在思量着要不要继续转上去,脚上一疼,却是阿闲又 踩她一脚,在她耳边急急道:“快看!快看!”
冷凝往上一看,顿时就“扑嗤”一声。刚笑出来,情知不妙,慌忙捂住嘴巴。 这却迟了,杞成舟早是一声低喝,道:“冷凝!”冷凝头皮一麻,只好站出行列。 只听杞成舟道:“左迎香穴,打!”
迎香穴却是个生得刁钻的穴道。左右穴皆藏在鼻翼两侧,平时看准了一剑刺 去,还指不定能刺中呢,以剑馆弟子的普遍水准,叫冷凝打这样一个穴道,简直 摆明了就是居心叵测。好在冷凝一场大变过后,这一阵天天发奋,也不再是昔日 吴下阿蒙,难题既然交待下来,也就尽心去做。在大厅中站好,一支剑花镖稳稳 地拿在手中,仔细盯准目标,胳膊一挥,银光脱手,曳着一尾红缨,轻嘶着直奔 木偶人而去。
便是“笃”地一声闷响——倒不是射准了迎香穴,而是擦着木偶人的耳朵, 笔直地钉入它身后的墙壁。冷凝暗叫一声可惜,抬眼去看杞成舟——刚只一看, 就又有忍俊不禁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果然还能叫是杞成舟么?想杞成舟的混 号,那可是叫作“乱草丛”呵,素来整张脸上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现在这可成了 个什么人?噫吁唏!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杞成舟扎着雪白头巾,昂着刮得发青的下巴,走到墙边拔镖。随着他的走动, 扎头巾的两根同样雪白的巾带长长地垂在鬓边,飘然欲飞,整个人顿显玉树临风 蓬勃向上之态。也许应该公正的说,如果没有先前那个大家看熟了的乱草丛杞成 舟,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似乎就很可以在山城英俊谱上,添上浓墨重彩的 一笔。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也都会不吝给予其高度评价:什么倜傥风流、美 如冠玉、澄江万里、风度翩然啦,等等等等。但是因为这个人的前身分明就是乱 草丛,那这一副新形象么,不免就,呃——杞成舟拔出镖后走过来,道:“镖不 是这么打的。若要求准头,着力的范围总是愈小愈好,整条胳膊甩出去的准头, 哪及得上只用腕劲?”一边说,一边示范,腕部发力,便听“夺”的一声,那镖 准准地扎在木偶的左迎香穴上,镖尾红缨一震,花一样在空中爆开,又自鼻翼处 缓缓垂落下去。
“这是腕力,”杞成舟走过去拔了镖,再走回来,欲待说什么,忽地背过身 去,就是一阵猛烈咳呛。镖上红缨随着这阵咳嗽,自他指缝丝丝滑落,簌簌抖颤。 冷凝心中一动,好象想起什么来,可那想起来的什么东西,偏又虚无缥缈,鬼影 子一样,抓也抓不住。
杞成舟咳了一会,渐渐平息下来,又道:“这是腕力。还有指力,当然就更 有准头。只是这两样都要求内力配合,普通人内力不够,还是不成的。所以武学 环环相扣,要想暗器打得好,内力先就不能差了。”
一番话说完,也没有再作进一步示范的表示,随手把镖还给冷凝。冷凝看他 一眼,这时候却又没觉得他这一副新形象有多么好笑了,只满脑子糊里胡涂的, 接过镖来。
这一糊涂,没想到就糊涂了桓鱿挛纭;煸谝淮笕航9莸茏又屑洌宰拍九既 硕湮魃洌睦镏皇抢聿磺逋沸鳌E级桓雒H唬从肿布⒚鞯难凵瘛D茄凵 瘢幌笫窃诳此路鹂吹氖且桓鼋鹱安仕艽缺ソ嗟墓垡舸笫浚缸潘畎萦胙 瞿剑褂械愣⒊铡R恢钡鹊嚼淠伎此靡徽笞恿耍抛芩慊毓瘢琶Π 蜒凵裉幼摺?font color='#EEFAEE'> 的9dfcd5e558dfa04aaf37f137a1d9d3e5冷 凝愈觉得烦。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一路闷闷地家去。走到院子里,差险儿跟小鱼 撞在一起。小鱼倒真是个上好的练武胚子,手上还叉着一串东西,说时迟,那时 快,往旁一跳,利落已极闪将开去,笑道:“我说姑娘唉,你又在发什么呆?”
“那是什么?”冷凝指着她手上那一串奇怪东西。
“不就是那颗虎心喽!”小鱼道:“老爷吩咐过的,要把它腌起来,弄坏一 点,剥我的皮呢!不是我说,这东西还真不好弄,都是姑娘你这一镖,把它给打 惨了,瞧!一个孔一个孔的,一不小心,还真会弄坏了呢!幸亏我手艺高,要不,” 边说边把腌好的心挂在墙上,再一回头,举着一个空叉子,欲待继续表功,院子 里却空荡荡的,连个冷凝的影子都没有了。
冷凝一路狂奔,直到顺河街才把脚步缓下来。心头“扑扑”乱跳,也不知道 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是要干什么。慢慢平静着心情,往前走不多远,便是一圈碎 石墙幽幽地生着青苔,斜阳下整整齐齐围起一个小小院落。在院外犹豫一下,还 是推开木门走进去。
院子里,碧纱窗内传来杞成舟断续的咳嗽声。冷凝心跳得怦怦直响,还没举 手敲门,便听一串轻咳中,杞成舟道:“谁在外面?”
门是虚掩的。冷凝一推门,小孩子家也有小孩子家的心计,笑容一晌便上来 了,嘻嘻道:“杞先生,是我呢。”
屋子里比上次来时,略觉凌乱了些。想是主人生病之余,懒得收拾的缘故。 冷凝只扫得这么一眼,便见杞成舟捏着个馒头从走出内室。那馒头已经被他咬了 一口,现出点月牙的形状来。只是瞧那模样,被他三指掐着,并无任何松软下陷 的意思,敢情也有些岁月了。冷凝本待要说什么,看见这馒头,便忘了到口的话, 惊道:“你就吃这个?”
杞成舟也不在意,只道:“是你呀,鬼鬼祟祟地作什么?”
冷凝不知怎的,此时竟也不甚怕他,忙道:“这个怎么能吃?杞先生,你懒 怠动,干脆到我家吃饭去吧。”
杞成舟倒让她说得笑了“那怎么成?老毛病了,还能顿顿上人家去?”
“那我给你煮饭!你等着!”冷凝一语说毕,也不等主人答应,嗖地便窜向 厨房。厨房里冰冰冷的,是一种久未经烟火的味道。当下在灶下坐好,抓起把细 柴就塞入灶膛,再用火石火绒生了火,用发烛取了,使劲塞入柴下,然后,便凑 在灶口看火。灶膛里那些细柴倒是很容易着,只是没有着透,烧着了一两枝,不 知怎么地,又灭了,一股烟气倒灌出来,冷凝顿时迷了眼睛,咳呛起来。
杞成舟见她这副模样,笑道:“你是第一次生火吧?还是我来。”
冷凝已经有一滴眼泪被烟薰出来,顺手抹掉,蛮不好意思地从灶下站了起来, 又道:“那么我淘米去,这个倒是会的。”
其实,也不见得会。好在那句俗语说得不错,没见过母猪,还能没吃过猪肉 不成?冷凝冲到米缸前,刷刷刷,往米箩里就舀上三碗米,又从水缸里添了水, 胡乱淘洗起来。那边杞成舟也重新生了火,灶膛里开始响起细微的燃烧声。如此 一来,气氛便暖融融地,颇不似剑花社的演武大厅。冷凝的话也就多了起来,道 :“杞先生,你武功这么好,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不能到这里来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冷凝道:“我是指,依你的武功,到这里来,不是很 没有前途?”
杞成舟失笑:“前途?我还能有什么前途?”
这话却说得颓废了,听得冷凝甚不以为然。如果说,以杞成舟这样的武功, 都没有前途,那长辈们一意让她们练武,受了百般的活罪,练来练去,又还有个 什么屁的用处?想来想去,终于认定这只是灰心时的冷意话。遂认真道:“前途 当然还是有的。要是没有前途,那大家还活着干什么?”
杞成舟一时倒对这个小丫头感起兴趣来,道:“活着,就是为了挣前途么?”
“那是自然,”冷凝道:“这个问题我正好想过了。人生在世,统共那么几 十年的活头,生的时候,总算还有爹娘看着你来;死的时候,也有儿孙看着你去 ——可是再久远些呢?那是没一个人会记得你了。也就是说,这个世间根本就不 知道你曾经来过。也就是说,从头至尾,你这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可真是 太可怕了!所以我想,不管怎么样,总得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痕迹。哪怕沧海变 为桑田,桑田又变为沧海,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了,也一定要让这个世间记得我, 记得我曾经来过。”
杞成舟默然。
冷凝又道:“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首先就得有前途。有前途,才有名气呵。 名气还要大,要不然,终于还是要被人忘掉,”说着将淘好的米倒进锅里,道: “当然我也想过了,这世间毕竟才有几个名人?要是我成不了名呢?那也不妨事, 还有一句现成的话,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大不了逼到最后,我就做个 遗臭万年的坏蛋罢了。”
杞成舟一笑:“你怎么做遗臭万年的坏蛋?”
冷凝嘻嘻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笑!其实做好人难,干坏事还不容易?大不 了等我眼看实在没希望了,扛上一桶油,跑到太阴教总坛,放上一把火就是!那 还不震惊武林,顿时就名扬天下、遗臭万年了?”
杞成舟颇觉好笑:“不是我打击你,那其实也不见得就能遗臭万年呵。”
“为什么?”冷凝颇不服气:“你不要说我烧不成功。既然打定主意要做坏 事,那就不可能不成功的!”
“我不是说你烧不成功,”杞成舟道:“可就是烧成功了,遗臭万年也未见 得成功呵。你想想,太阴教那是当今圣教,一举一动皆代表圣意,所谓阳春布德 泽,万物生光辉。你这一把火烧去,就说明很不满意这个阳春,就说明这个阳春 的德泽布得还是不够,这岂不是大大有损于圣朝之至治?所以对于圣朝来说,你 这把火就压根没有放过。等到圣教总坛重建起来,而知道这把火的人又统统死去, 记录这把火的史书再被全部删改,不要几年,你想想看,你这一把火,是不是也 就等于根本没有放过?”
冷凝让他说得没了声音,半晌,道:“你这话听起来,好恐怖!”
“我看你才恐怖呢,”杞成舟道:“小小年纪,什么不好想?想着放火!”
冷凝吃地一笑:“我也知道是比较恶毒一点。其实这话我也只跟你一个人说 过,连阿闲都没告诉过呢。毕竟,要让人家知道了我竟是这样的蛇蝎心肠,再往 下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混了。再说,若被太阴教听去,先做好防火措施,这个, 往后我再想成功,可就更困难了。”
杞成舟哭笑不得,咳嗽两声:“还没有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是到阿闲家去,本来没准备进来的。恰好想起一件事,就过来问问。不 过,恐怕也迟了,”冷凝说着,往镖囊上顺手一拍:“上次你收了我一支镖去, 还在么?我爹总共给我打了十支镖,正好插成一排,少了一支,怎么都有点稀松 了。只不知那支还在不在?这么长时间,恐怕也早被你弄丢了?”
杞成舟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禾,头都没抬,道:“那还用说?这样吧,你到 屋里,从我那儿拿出一支添上。反正都是一样的剑花镖,除了上面没你的名号, 插在囊里,总归一样。”
冷凝听见这样说,也不跟他客气,大剌剌进屋,走到内室一转,便见时常系 在杞成舟腰际的那个粗牛皮镖囊正卸在床头矮柜上,深暗无光,单只看着,便有 一种温暖朴拙的感觉。上前去一把拿在手中,那温暖竟透过掌心,一直流进心里 去了。也说不清楚那种异样的欣喜,冷凝不言不动,将镖囊在手中握了片刻,这 才小心翼翼打开来。
这镖囊里面,其实也只得十支镖,整整齐齐地插成一排。如果抽掉一支,当 然也就稀松了。不过这年头,顾着自己就好,别人的镖囊稀不稀松,冷凝左右是 管不着的了。当下不由分说,拔出来一支,而且,还是取镖人最常用的右边第一 支。拔下来就攥紧在手心,只觉得那凉凉的触觉居然会有一种奇怪的灼刺感,烧 得整个身心都顿时热了。攥了一会,将那支镖很小心地插入自己的镖囊,再想一 下,又在杞成舟的镖囊里做了一番手脚,将最左边那根不常用的,替换到刚拔下 的空档里。这才一肃颜容,走出门去。
厨房里这时已经饭香扑鼻。杞成舟站起来准备舀掉泔水,刚一揭锅盖,见她 进来,笑道:“姑娘!你倒是给我烧了饭,菜呢?”
冷凝也笑起来:“这个不成问题,我这就到阿闲家骗两盘……”话未说完, 忽见杞成舟蓦地向她回过头来,表情惊骇莫名,顿时住嘴,道:“怎么了?”
“你淘了多少米?”杞成舟道。
“三碗呀,”冷凝觉得有些不妙,吱唔道:“我看小鱼每次做饭,都是……”
杞成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冷凝大是慌张,情知又捅了漏子,勉强道:“呃, 多煮了,你便多吃点么!我这就去给你找菜!”话音未落,比兔子溜得还快,往 外一窜,两脚不停,扑拉扑拉,直奔出院门去了。
一路奔出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欣喜,把胸口涨得满盈盈的,赶起路 来,不象是走,倒象是在飞。还不是普通的飞,是箭搭在弦上,被弹出去,破着 风,向前飞射。一直飞射到路口,扑!就跟一个从里面赶出来的马头撞在一起。 连马都顶不过她的力量,被撞得往路边一溜歪去。还好鞍上人骑术不错,一边紧 急勒缰,一边抱怨道:“姑娘,你走路也仔细些!”
冷凝并不停步,只向他嫣然一笑,继续向前发射。那人被这个甜美的笑容弄 得发晕,也不知这小姑娘到底遇上了什么天大喜事,盯着她的背影看一晌,摇摇 头,自顾走了。
冷凝也不知喜从何来,轻轻盈盈,往前又飞一阵,将到阿闲家,远远地,却 听见她嘎嘣脆的声音拔得老高,好象是在跟什么人骂架。再走近些,只听一个男 声道:“小姐!我最后申明一点,好狗不拦路,是它先咬的我!”然后是阿闲的 回敬:“公子!我也最后说明一下,我家这条门户狗,从来就没有咬错过人!但 凡它咬过的,都有贼形!便是咬了你,你又怎么样?”
那男声又道:“不怎么样!老子也不过就是踹它两脚而已!”
阿闲冷笑道:“好哇!说到现在,你终于肯承认是踹它两脚了!哼,你个破 落户,也不晓得认认门子,看你阿闲姑奶奶家的狗,就是那么好踹的么?”
“哟嘿!”那男子道:“这世间的事,还真是颠倒了!你家的狗咬了人,莫 非我不该踹它,还得送上去让它再多咬几口不成?”
“就你那一身臭肉?”阿闲道:“送上来,我家大黄还没有胃口呢!它咬到 你哪里了,有种的现出来,让姑娘瞧瞧?”
那男子怒道:“呸!真是白日见鬼,撞见你这个刁婆娘!它便没有咬到我, 那又如何?这一路冲爷爷乱叫乱嚷,爷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踹它两脚, 那又如何?”
阿闲道:“好,现在你又承认它没有咬你了。如果说白叫几声就要挨踹,现 下姑奶奶眼前就有一只狗,也在这里乱叫乱嚷,你说,姑奶奶该不该也踹它两脚 呢?”
冷凝听得直笑,拐过弯,便看见了这一场相骂的壮观阵势。阿闲已经冲出院 门,叉着两只手站在路口,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而她家的那只大 黄狗呢,竖着一只蓬松顺溜长尾巴,也在一边含着舌头,在喉咙管里“呜呜”怒 吼,以壮声势。
那吵架的另外一方,果然阿闲说得没错,却是个“破落户”人物。一眼看去, 也不知道是文是武,或是士农工商里的哪一行。若说是武,倒穿了一身长衫,可 长衫也没有他那种穿法的,天气虽说比较暖和,也不至于就暖和到可以把袖子撸 得那么高,见到半条小臂吧?好象肉案子上的胡屠夫似的。可若说是文,脚下蹬 的却又是双武士靴。并且还有一条长刀,松垮垮地拖在腰上,差着一指的宽度, 便要及地。
就只生得倒还不错,鼻直口方的,听阿闲说要踹他,狞笑道:“你试试呵? 有本事,你试试呵?”
阿闲得了这一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冲上来便是一脚。那人一侧身,避将 开去。阿闲一招落空,这才知道碰见行家。她是有名的“刺玫瑰”,生性就是个 不服输,遇见对手,更有情绪。顿时精神抖擞,展开生平所学,暴风骤雨般攻过 去。那人居然还不还手,只是拖着一柄长刀左躲右闪,在拳掌缝隙中胜似闲庭信 步。时不时躲过一两招,还为阿闲惋惜道:“可惜!”
他说一声“可惜”,阿闲自然便是更恼火一层。只是虽然恼火,打出这么多 拳头去,却连人家的边都沾不着,也就知道跟人家根本不在一个档次。猎户人家 的家传本事,应变是快得很的,这时早瞧见冷凝过来,便又一拳横打,一边挡住 那人眼光,一边就神不知鬼不觉抛出一个眼神。那边冷凝会意,慢慢走上前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闲大喝一声,一腿朝左横扫那人腰际。那人嘻嘻一笑, 显然是觉得这样逗她非常有趣,等那腿堪堪扫到,这才又道一声“可惜”,轻轻 松松朝右避去。这一避,忽然发觉,竟然避不过去。那右边不知什么时候,也飞 过来一腿。而这一腿偏又来得更加凶险,干脆利落,直扫腰眼。
慌张中可劲儿往后一退。那踢过来的一腿却未使老,腿弯一伸,照是跟了过 来,一脚踹实。几乎是在同时,阿闲那一腿也改扫为踹,从左边踢过来。这两脚 一起踹中,顿将那人踉踉跄跄踹倒在地。
“现世报,还得快!”阿闲拍手笑道:“这两脚,我可踹还给你啦!”
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终于苦笑两声,拍拍屁 股站起来:“罢了罢了!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其实我早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今儿就算我张七个倒霉了,碰见孙二娘还不够,还外搭上个一丈青!”
阿闲“咦”一声:“你叫张七个?”
“其实叫八个也无妨的,”那人道:“反正我又不姓王。”
阿闲笑道:“管你七个八个呢,我可听说剑花社里花馆张先生有一个不成器 的远房兄弟,就叫这名字。据说终年在外浪荡,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无所不为, 无恶不作,还兼之五毒俱全,不学无术,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
张七个叹道:“这种当头棒喝,我怎么现在才听到呢?要是再早一点,或者 我就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你现在是什么地步?”冷凝问。
“现在是,”张七个道:“不得不来投靠我那十分好客的张治大哥的地步。 既然说到这个,在下就一客不烦二主了,两位同样好客的母老虎,请问一声,要 去张治家,该怎么走?”
太阴教主
燕山雪花大如席。也许,就是因为这里雪花出人意料的体格,每到冬天,一 当北京城的第一场大雪从半空中扯下白花花的帷幕,那场面,就很有点普天同庆 的意思。不止巷道里尽是百姓人家的欢呼,就是丹墀玉阶之上,王府侯门之内, 人们仰望白茫茫的天空,亦何尝不同样充满季节转换的欢乐情绪?
永乐元年的这个冬天,北方的第一场雪,如今又如期落下,给北京城的人们 带来一片良好心情。虽说在南京,新登基的皇帝为了证明其宝座的正统,已经一 边删定史书,一边高举铡刀,以诛灭十族的雄伟魄力,血流飘橹,清洗了无数异 已分子,而这燕山脚下的北京城,却是今上龙飞之地,除了雨露恩深,人们自然 嗅不出什么别的味道。因此雪刚一降,便给这个又干又冷的冬天增添了喜气。整 座城内,到处只听见孩子们稚气的呼喊:“下雪了!下雪了!”
下雪了。一年四季之中,雪可算得是件稀罕物事。偏又那么地纯洁干净。六 出雪花,透着亲近不得的晶莹透澈。所以人们总是说,冰雪聪明。冰雪又何能见 得聪明呢?无非是大家看着喜欢罢了。而当一天地都充满这种让人喜爱的东西, 人们也就无怪乎乐不可支。而这座城市,也就无怪乎从骨子里都透着喜气了。
连鸟都透着喜气。天空中,一只灰白色的鸽子从飞飞扬扬的雪花里冲出来, 直冲进太阴教设在北京的总坛,在几座翘角高楼间回旋一晌,倏忽飞入雪兆楼的 一扇窗口,扑扇着翅膀,落在靠窗桌子上。桌子边早有人在等着。乱影一把捉住 鸽子,便从鸽腿上取下一个细长圆筒,顺手拔了簪子,从圆筒里挑出一张卷得仔 细的密信。
看过了,便喜得什么似的,一下子跳起来,通通通出门上楼,跑到一扇雕花 门前,敲了敲门。门里面也没有应声。乱影等了一会,轻轻推门走进去。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雪花打在窗纸上,沙沙沙地满耳作响。内室里,一个红 衣女子坐在案头,靠窗口在翻一本厚厚的簿册。其实说是红衣,也不确切。应该 是白衣上罩了层红色的轻纱。那红纱虽然色泽鲜艳,可是因为极薄极轻,便显得 象是一层淡烟迷雾。那女子整个人裹在这层飘飘渺渺的烟雾里面,看起来,给人 一种若真若幻的感觉。
“教主大喜!”乱影恭恭谨谨地垂手站着,禀道:“四爷有信来了。”
那红纱女子,也就是绰号叫作茜纱烟罗的太阴教主温柔凝神看着册上的文字, 并不作声。窗外的雪下得正紧。乱影莫名忽有些紧张,又道:“信里说,天山派 也已经收服了。那些不肯降入本教,组成太阴教天山派分支的,自掌门以下,都 已诛灭十族,前后共计斩杀一千八百七十余人。”
温柔对簿沉吟,半晌,轻轻“嗯”了一声,顺手合拢册页,却还是没有话。 乱影该说的都已说完,站在原地,刚才的喜悦忽然间不知去向,抬起头,看着这 个红纱的背影,有一刹的游离。也许坐在窗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已经照顾、 服侍了十年的姑娘?也许那个姑娘早在踏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再是和她 一起翻绳花抓羊骨头的小柔儿,而愈来愈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威风八面的太 阴教主?
可就算是太阴教主,也应该对她带来的这个消息感到兴趣呵。自入夏以来, 他们太阴教就奉命扫除那些对于建文帝的失败仍然抱有同情的武林势力。四花公 子也因为这个任务而全部出动,簪花去了东南,对付三大世家;拈花揽下的任务 则是青城、峨眉以及昆仑三派;老三浣花前往东北削平长白派;至于眼前来了消 息的葬花公子,则是去西北,灭崆峒、天山两派。如今,前面三位公子都已早早 完成任务,转回总坛,只等老四从西北回来,大家就可以合力去啃少林、武当这 最后的两块硬骨头。偏偏这位四公子却自崆峒以西,就与总坛失去联系,自那以 来,一直生死未卜。如今好容易得了音信,教主却好象没有反应?
乱影真是有些摸不清眼前的人了。也许从来,她就没有摸清过她?这位教主 的心思呵,真的就象她的绰号一样,茜纱烟罗,有那么些云山雾罩,朦里朦胧。 有的时候,竟让乱影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离得她远了,和她也越处越觉得陌生了。 大家都说处上之道,是投其所好。可是教主的所好,究竟是什么呢?十年前或者 是翻绳花抓羊骨头,现在呢?乱影千思万想,结果竟是一个稀里糊涂。
“雪不错,”温柔终于发话,却跟乱影带来的消息毫不相干:“可有什么地 方好赏雪么?”
乱影想了一下,道:“梅园怎么样?都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旺呢。今儿不 当旬休,总坛里想来没人有那个功夫过来赏花,梅园里应该最是清静的,正好赏 雪。我再另叫人在冷香亭煮上酒,走得倦了,便那边歇着去……”
“便是这样吧,”温柔淡淡道:“你去安排。”
一切办妥,那雪下得越发大起来,也不见得就象席子,倒象是有人从天上抖 落一团团的棉絮,只一会功夫,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赏雪去的两个人都披 了斗篷,也不打伞,便沿着卵石小径,一路往梅园去了。
梅园里的梅花,果然开得极好。尤其是那一大片红梅,正当时候,或含苞, 或怒放,枝头万朵,嵌在满天飞雪中,一眼看去,昭昭烂烂,直如洒下一片西天 云霞。却比云霞又多了分香气,满园子里清香缭绕的。乱影看一阵,叹道:“这 梅花,下了雪,比先前更觉好看了。难怪人家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到底不是虚 的。”
这感叹也没什么新意,不过是打破沉寂的意思。温柔却并不答腔,自顾自沿 着梅林中的小径行走。乱影摸不透她的心思,既怕她闷,又怕打破她赏花赏雪的 清静,两下里为难着,也只得闷闷地跟在后面。
曲曲折折走得一程,那景色左右不过是飞雪梅花、池沼山石。初看时颇有新 鲜之感,看得久了,也就寻常。更何况大冬天的,踏雪而行,到底不是什么特别 愉快的事情。更何况,陪着的又是这么个摸不透城府的主子。乱影走了一会,心 中索然起来,好在这时候,冷香亭也到了,眼看四角碧琉璃的飞檐轻巧地从梅林 里挑将出来。
亭子里倒还有些生气。已经有人生了火炉,火炉上煮了酒,桌上放了两副杯 盏,还有几碟精致冷盘。那酒已经烫开,在炉子上低声卟噜着,自一片梅花清香 里,又传出阵阵酒香来。温柔走入亭中,乱影抢上一步,帮她卸下斗篷,自己也 宽了衣,从炉子上提起酒壶,给她斟了杯酒。
温柔拈着那杯酒,闲闲坐着,也不着急饮,忽地杯子往前面指一指:“那人 是谁?”
乱影却没想到这园子里还有别人,不免吃一惊,顺着温柔的手指慌忙一看, 一颗心才总算放落下来。那个人,也难怪她居然没有见着,却是坐在梅林中的一 块矮石上,也不知在雪地里呆多久了,浑身上下,统统变成个雪人,混在一天地 的风雪中,若没有教主这种火眼金睛,还真是难得看出来。
乱影见是这个人,吃地一笑。温柔微觉奇怪,看她一眼。乱影笑道:“若说 这个人,倒有一段故事。他其实不是本教中人,倒是青城派的。”
青城派的,却怎么至于大摇大摆跑来太阴教总坛的梅园里枯坐?温柔品一口 酒,听乱影道:“不过现下,可只是青城派的一个疯子了。听说没疯之前,这人 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的,就是那无缺老儿的得意弟子,好象叫做什么东方佳木的。”
“这么说是灭了青城派,杀了无缺,他便疯了?”
“那倒也不见得,”乱影微笑道:“他既然疯了,也说不定青城派跟他师父 的事,都还不知道呢——他之所以疯,婢子听二爷手下人说,是因为他本门中人 把他当成叛逆,狠狠刺了他一剑。那一剑差一点没把他给刺死,刚好被二爷入川 碰见,这就顺手救下。”
温柔轻哼一声:“老二又多事。”
乱影笑道:“二爷行事,总是让人想不到。好多事情我们当作正经,他也只 当游戏。偏偏游戏了去作,收功倒好,按说西南三派就比之少林武当,也算是硬 骨头,他倒啃得快。”
温柔没说什么,慢慢饮干杯中酒。乱影抿着嘴儿,又替她斟上一杯,笑吟吟 道:“西南既平,二爷回来,便把这个人也给带回来了。教主不知道,这一带回 来,才有得笑话呢。”
“这人受的剑伤本来极重,”乱影道:“还好圣教伤药灵验,好歹让他拣回 一条命来。大家本想着,就是看在二爷面上,也是对他仁至义尽了,谁想这条命 才刚拣回来,他倒来了精神,硬是冲着咱们洒气折腾起来了!就说那一天吧,把 月摇光那婢子给吓得!只听房间里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声 音,咕喳喳、咕吱吱、稀糊糊、稀哗哗,响成一片。月摇光偏又是个胆子小的, 不敢进去看。两个时辰过去,那声音歇下来,她进去一张——你猜怎么着?”
温柔微笑道:“把房子给拆了?”
“也就差把房子给拆了!”乱影道:“屋子里的所有家具,床柜桌椅呵,钵 罐瓶盆呵,全都碎了一地,收拾都收拾不起来。想总坛里的用具,都是极精美的, 这种损失,月摇光一个侍女,怎么负担得起?想这个人是二爷交待下来的,便去 找二爷讨个主意。结果你猜,二爷怎么说?让人再也料不到的!”
“二爷说,”乱影学着秦朝的口气道:“让他砸!一切用度,从我帐上支出。 只管让他砸去!砸多少,买多少,拣最贵的买,一直砸到他手软为止!”
温柔“扑嗤”一笑,终于来了兴趣:“嗯,要砸得他手软。他到底手软了没 有?”
“自然软了!”乱影笑道:“这天底下若还有人敢跟二爷比砸钱耍戏,那还 不是输定了么?哪怕就是只砸二爷的钱。这疯子起先几天,还砸得颇是起劲,要 不了多久,也就疲沓了。倒是二爷极有劲头,天天还让月摇光记下那一阵骚乱的 时间。第一天最长了,是两个时辰。后来就渐渐不到,再后来,一个半时辰,再 后来,一个时辰。终于到最后,二爷就是再想花钱,也根本花不掉的了。”
温柔忍不住露出笑容:“那这人怎么又会在这儿?”
乱影道:“正要说到呢。这人虽得二爷一番整治,把个疯劲给去掉了,偏又 生出一股子痴劲来。整天也不跟人说话,就呆在这梅树底下,一动不动,只翻来 覆去、颠来倒去的,专跟这些梅树说那么一句话儿。”
温柔倒好奇起来:“说什么?”
“这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乱影学着那 人呆痴的腔调,一连问了三声,终于撑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怪不得今年梅花开得这么好,”温柔笑道:“原来硬是被这一堆废话,给 施了肥了。”
“我倒听人说梅花开得好,是被……”乱影想想不对,准备打住吧,温柔的 眼光已经扫过来,只好换了全不经意的腔调,继续说下去,笑道:“是被血沃的 呢。”
“是么?”温柔却是全不动声色:“就是血沃的,也不错呵。不错在好歹是 人家的血沃了我们的梅花,而不是我们去沃人家的田亩。哼,竟有人这么说?你 怎么回的?”
乱影笑道:“婢子还能怎么回?自然说是既然他这么有良心,不喜欢用别人 的血沃梅花,是不是自己愿意试一试了。”
温柔冷笑道:“这便是得了便宜来卖乖。而今仗也打完了,自己一条命也保 住了,倒有那个闲功夫来照顾到什么良心了!怎么不想想,若是这一仗输得是我 们呢?以为人家连皮带骨头把你吃掉的时候,会怕你疼,少割一刀?”
“可不是这个理么!”乱影道:“不过理虽是这个理,谁又能有教主看得这 么透彻呢?所以教主才是教主,别人只是别人呀。”
这个马屁拍得却是恰到好处。温柔也就不说什么了,自顾浅斟低饮着,又喝 下一杯酒去。往亭外瞅一眼,外面天地飘摇,雪越积越厚。连梅花的花瓣也被积 雪埋去一半,看起来倒也别是一番风致。只是风致虽佳,这一场绝清绝雅的踏雪 寻梅,突然扯到人肉骨血上,还是不免大扰清兴。这酒再喝下去,便没什么味道。 温柔勉强又饮几杯,忽然搁下杯子,抚案一笑:“雪天相访,无以为敬,所幸正 有青梅煮酒,便聊与阁下共论英雄,如何?”
这个“阁下”却不知道指的是谁。乱影左右一看,这附近连她自己在内,分 明就只有三个人。温柔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她听的,至于雪地里那个叫东方佳木 的疯子呢,比她们来得还早,更加谈不上什么雪天相访。这句话,倒是说给谁的? 正疑惑着,墙外一声长笑,一条淡白色的身影在茫茫风雪之中飘然掠入。
“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诚是雅事。不过,”乱影还没眨个眼睛,来人已经 站在亭外,约摸二十七八年纪,疏淡的神情衬着纷纷飞雪,有一种读不透的苍凉 气,风雪中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家人亲戚数百余口都死在温教主手上, 便此刻有十分雅兴,欲要与温教主把臂举杯,于情于理,也是一桩难事。”
原来竟是寻仇的。乱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往前站上一步。她背后,温柔却 还是好整以暇的,只掠一眼雪地里那人,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一柄松纹古剑,微笑 道:“久闻江南三世家里,年家大公子年少以诗、书、画冠名江南,号称三绝公 子,今日一见,果然丰神如玉,名不虚传。”
年少笑得有些苦涩:“也只是遭遇温教主一屠,这才理会得,诗书画三者, 不过是人间余事,诚不足道。好在在下贪多务得,在文坛上占这三绝也罢了,武 林中却也另有三绝之名。”
“便是拳、剑、轻功么?”温柔笑道:“更是名不虚传了。今日若不是这一 场雪,本座还真听不出这种踏雪无痕的步法。只是人虽可以踏雪无痕,那雪落在 衣服上的声音,毕竟不同于落于地面。年大公子,本座实在是替你可惜,背负了 如此这般血海深仇,却错选在今日伏击,老天可是有些不大帮忙了。”
年少却也没什么遗憾的表情,淡淡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老天帮不帮 忙,又哪能考虑到那么多?只可惜天道渺渺,人世微茫,其实就是今日得报大仇, 能将温教主毙于此地,于事又有何补?那些死在温教主手下的冤魂,是再也回不 来的了。只是有些事情,看是可以看破,做却还是不得不做。在下今日便以年家 的诗拳、书剑、入画轻功,来领教温教主名震江湖的茜纱阵、烟罗功。”
这段话说完,场上的气氛便似江流水转,淌过宽阔地段,涌入险峰对峙的狭 谷,霎时奔腾咆哮起来。年少一按剑柄,那柄松纹古剑不似出鞘,倒似是从他脸 上给拔了出来,那一脸的苍凉愈显深透,看在乱影眼里,也不知道那种表情,算 是看得破?看不破?放得下?放不下?只听他一声悲吟:“薤上露,何易晞!” 剑光闪出,往空中只一点,便有一股锋锐已极的剑气向冷香亭射来。
乱影识得厉害,慌忙窜将出去。刚刚在地上站定,回身一看,那一座冷香亭 已经尘土飞扬,哗啦啦往下坍塌,顿时打翻了烫酒炉子,只见一地的小火苗,从 砖石瓦缝中窜将出来。混乱之中,只听温柔笑道:“年大公子,这样霸道的剑法, 却也能这样雅致,今日倒是让本座开眼了。”笑声未毕,衣袖一展,红纱飘动, 便似张开一层铺天盖地的罗网,向年少罩过去。
年少长吟道:“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口中念的是一首挽诗, 手中书剑划动,临的却是王右军的《丧乱贴》。剑尖沉郁如坠,迎着纱帐的流势, 一字字写道:羲之顿首,丧乱已极。
温柔赞道:“好重的剑!”因为剑重,没有剑风,却有剑势,那一层轻纱竟 卷不过去。这样一交手,竟一下子显出太阴教武功的不足来。那种至阴之气,比 起某种厚重到骨子里的东西来,还是显得失于轻飘。温柔一击不利,反应也快, 收了纱,只在年少外围游走。
年少一剑写来,此时心境,正与右军千古一契,竟把这一张贴子,写得且滞 且畅,剑尖追着温柔,一口气写下来: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 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
乱影站在一侧观战,睁大眼睛,只见温柔被年少的剑尖追得左躲右闪,就不 用说那个吃惊了。记忆中,好象教主自二十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在别人剑下左 右支绌过。单说四花公子那是何等身手?温柔收服他们的时候,不也是快如闪电、 招招抢攻么?难道教主现在年纪大了些,做事也更把稳了?还是这位三绝公子不 止江左第一,更是天下第一?
看了一会,场面并无好转,不免着急。一时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到底为着哪 般因由。猜测是温柔欲扬先抑,可万一不是呢?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又捱 一阵,终于叫道:“教主,我来助你!”
“不必!”温柔冷笑道:“年大公子名冠江左,本座名震天下,今日倒要看 看,两虎相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要说年家书剑,笔意剑意合一, 威力倍增,原是好的,不幸出自书法,却就此有了改不了的毛病。有笔意,而后 才有剑意。可笔意总有尽时,就是右军自己,欠了笔意,也写不了尽善尽美的贴 子呢。到那个时候,本座倒要看看,什么叫做黔驴技穷?”
说了这阵子话,一分神,“咝”,披着的轻纱被剑尖划破一道。可见年少就 算是黔驴,此时也还远远未到技穷的时候,一时间剑尖抖动,笔意无穷,照究是 重如千钧地写将下去: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温柔失了先机,被这样的笔势一迫,简直没有缓过来的可能,愈见得窘迫, 虽然施展烟罗步法左晃右避,总是摆脱不了那个如影附形的剑尖。只听又是“咝 咝”几声,衣服外面的一袭轻纱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茜纱阵是再也摆不成的了。 臂上隐隐传来痛感,不用说,已经被剑尖划破肌肤。
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再一行字写下来,温柔轻轻重重, 已不知到底挨了几剑,又是狼狈又是气恼,不免在心底将书圣给骂一个狗血淋头, 一边却又庆幸着,幸而《丧乱贴》不长,要是换成了《兰亭集序》,再不然竟是 《黄庭经》,今儿个可不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几种想法一闪而过,年少最后一 个“首”字写完,长剑收束,在她肩头又重重刺了一下。
温柔等的却就是这终于收束的一刻。刹时间一声长笑,伸指在剑上一弹,一 掌拍将过去。心中是早已算计好的,论起拳、剑、轻功,年少是三绝,那掌法跟 内功呢?只怕不能跟自己的至阴至纯之气相比吧?
一掌拍过去,已经安排好迫使年少不得不接掌的种种后着。奇怪的是这些后 着竟一个也没能用上,对面年少不闪不避,右手一扬,跟她拍出来的右掌便严丝 密缝合上了。温柔微觉诧异,心思一转,忽然想,难道江南年家的人,也会在掌 上施用花巧?这一念还没转完,背上一震,已经重重挨了一掌。
温柔大惊,反掌撩出,便又跟一个人对上了掌。这边年少的掌力也在同时汹 涌而出,四掌交击之下,便有三条人影一起倒飞出去。
“乱影!”温柔一跤跌在地上,一口鲜血便喷将出来。
乱影伤得也不轻,跌在一株梅树下,簌簌落雪中,咯出一口血来。听得温柔 叫她,勉强一笑。温柔看见她的笑容,更是怒火攻心,冷冷道:“我倒是笨了! 若不是你与人串通,年公子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乱影微微一笑:“现在知道,可也迟了。你中了我们两个人的掌力,没有一 个时辰,恐怕动都动不了吧?”
温柔轻哼一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为何如此?”
“待我不薄?”乱影轻笑道:“冷香亭赏雪之时,我记得,桌子上是有两副 杯盏的吧?可是我何曾喝了一口?”
温柔简直有些诧异:“你……也配跟我一起喝酒?”
“是呵,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家奴,”乱影恨道:“可是你没想过 么?这个家奴却一直很有权势。想这圣教上下,除了你,还有谁敢以奴婢视我? 说句不客气的,也不用说那些堂主、护法,便是四位爷们,连他们做什么事,都 还得让我一头呢。姑娘呵,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人,还把我当成是从前的那个奴婢 罢了。”
温柔冷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所以让着你,不过是看在我的面上?”
“是的,没错,我知道,”乱影道:“可是你这一死,就不同了。年大公子 的掌力比我要好得多,我想大家根本不会想到,是我杀了你。而年公子呢,他家 破人亡,是已经看破世情的人了,也跟我有过约定,报了仇,便会一切承担下来。 于是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年大公子杀了你,而我又杀了他。而我在 教内又深有根基。到了那个时候,这个教主之位,舍我其谁?既然如此,那我又 何必恋恋于这个奴婢的位子而不舍?”
温柔一怔,看了眼伤势最轻、正在运气调息的年少,悻悻道:“是我把你看 得简单了。”
“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乱影勉力笑道:“只是再简单的人,跟了姑娘 你,这么多年过来,也会变得复杂的。如何待上呵,又如何御下呵,如何恩威并 重呵,如何杀人呵,嗯,还有,故意把心思藏起来,藏得让人无法捉摸。就比如 今儿吧,你得了四爷的消息,明明心里很高兴,却偏偏作出没反应的样子。其实 我早知道,你一高兴,逢着雪天,便会来这里赏雪的。”
“你算到了,”温柔道:“这么说,老四的消息,也是你捏造的了?”
“四爷么?”乱影道:“教主的心这么大,难道就没想过总有一天会得碰壁? 天山派那么强,戈壁又那么干,我们原不该招惹那么多强敌,四爷他……我是怕 你伤心,一直压着这个消息,没敢告诉你。”
温柔半晌不语,良久,道:“四花公子的名声绝不能堕!我必得再物色一个 葬花出来!”
“教主雄心依旧,”乱影笑道:“只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我看年大 公子已经快调好气了呢。”
温柔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声音叫道:“东方佳木!”
不远处,那个已经变成雪人的人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微微动弹一下。一团 蓬松的积雪便从他头顶上滚落下来。温柔又叫一声:“东方佳木!你过来。”
那人抬头看看温柔,仿佛不确定她是在跟他说话似的,迟迟疑疑站起来。温 柔又道:“你过来。咱们俩个,来做笔交易。”
“交易?”那人倒有些奇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吗?”
初恋的滋味
让张七个这一耽搁,夜色倏忽间笼罩过来,冷凝便知道,这一次,自己可算 是在外面疯得晚了。给杞成舟骗过菜以后,一路上忐忐忑忑往家赶去,本想着趁 人不备溜回房间,便可以免去一场责备,哪晓得蹑手蹑脚走进院子,也是她命苦, 那堂屋里灯火辉煌,人喧人笑,却是来了客人。灯光中一眼望见冷鸿儒端坐在八 仙桌边,正张大了嘴巴,笑哈哈地陪人说话。
冷凝也是见机,慌忙折往一边厢的厨房。哪料冷鸿儒笑归笑,眼睛却尖,一 下子便看见她了,叫道:“凝丫头,你给我过来!”
冷凝无奈,硬头皮过去,好在客人面前,料想冷鸿儒也不会拿她怎样。这么 转着念头,进得堂屋,先看一眼客人,倒有几分眼熟,是姓什么来着?赶忙飞快 地想——还是没能想起来,看来客人走后,她的礼貌又要成为冷鸿儒的教训话题 ——那时节不容耽搁,只得双唇一翘,朦胧模糊地称呼:“叔叔好!”
那叔叔“扑哧”一声:“原来就是你!”
冷凝大是诧异。那边冷鸿儒更奇:“吴兄,你见过她了?”
“可不是么?”那人道:“刚刚在前面巷子口,差点没被她给撞歪了马!没 成想就是你家闺女!”
冷凝一怔,这才依稀想起不久前,从杞成舟家里出来时,确曾撞过一个人。 只今儿晚上也是太过精彩,摩肩接踵的事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哪里却还记得这 等小节?难怪这人看起来透着眼熟,老天丫!亏好那时她心情大好,没有跟他骂 架——要是遵照阿闲的谆谆教导,甭管有理无理,但凡吵起架来,务必勇往直前, 砍头不过碗大个疤!那她今儿可就……呃,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阿弥托佛……
冷鸿儒笑道:“原来如此!这丫头就是疯劲大!”一句话说完,转头呵斥冷 凝:“你看你,这一大晚上才回来,也不知疯到哪里去了!撞了吴叔叔,也不晓 得道一声歉?”
冷凝只是无比庆幸地傻笑。那吴叔叔笑道:“撞了也罢了,可是好大的劲道! 吴某自问这一身横练功夫,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连人带马,竟吃不住她这 一撞!也不知道令爱拜的哪一位高人为师,年轻轻就有这个功力?”
这个马屁可是拍到了冷鸿儒的心坎坎。一时脸上那笑容,开了花也似,努力 谦逊道:“哪里哪里!山野僻地,哪里却有吴兄这样的江湖好手?因此也就没拜 得什么师父,只是一县城的孩子都在一起,跟着一位杞成舟杞先生胡乱学一学罢 了。”
“杞成舟?”那姓吴的思索道:“江湖上却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不知 是出自什么门派?”
“这个么,”冷鸿儒道:“这五年来,倒也没听他说起过有什么门派。想来, 也只是个普通走江湖的,哪能象吴兄你这样得天独厚,出自名门?”说着,向冷 凝一招手:“凝儿,我看你们平时都空口白牙地说什么江湖,今儿,爹爹便给你 介绍一位真正的江湖人物!你可知道这位吴叔叔,便是圣教四花公子中,拈花秦 公子座下的红人?”
那姓吴的名叫吴名氏,听见他这么说,慌忙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二 爷座下一个小角色,混口饭吃罢了。”
那是当然了。冷凝很不恭敬地想,如果真是什么拈花公子座下的红人,也会 跟他爹这样的下里巴人结交?并且还连人带马被自己撞开,就这种身手!嗯,怪 不得这些天来,她爹对于她的前途,老是摆出一副踌蹰满志、十拿九稳的模样, 却原来趁着上京采买药材,也不晓得通过什么渠道,果然攀上高枝儿去了。
虽然这样想,脸上却很肃然起敬,惊叹道:“吴叔叔这么厉害呀!嗯,我听 说过的,圣教有一种圣教的标志,总坛是天青袍子上绣一轮圆月,下面的堂口是 绣弯月,吴叔叔既是秦公子座下,应该是绣圆月了,怎么不穿这种衣服呢?那可 有多威风!”
两个大人见她说得幼稚,相视一笑。冷鸿儒笑骂道:“你这丫头,就知道什 么威风!你吴叔叔是出来办秘密公事的,光图威风,那还到底办不办事了?”骂 完了,又向吴名氏解释:“让吴兄见笑了。唉,这个丫头,养是养得娇惯了一点。 你不知道,小弟可哪敢怎么管她?她这一条命,可是拣回来的呢……”
冷凝听到这里,便晓得他又要将杀虎的老黄历搬将出来,如果火候成熟,恐 怕还会叫小鱼把那颗腌制过的虎心,再叉过来展示展示。不用说,这种事情她可 没兴趣再奉陪下去,当下瞅个空,赶紧向冷鸿儒告退。冷鸿儒也不挽留,见她就 要转身走开,忽然想起什么:“吴叔叔过来办案——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尤其 是晚上!”
冷凝只当耳旁风,一边答应,一边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转回自己房间,掩上 门,诸般做作这才一扫而空,甜美的笑容宛如长河出谷,浩浩荡荡从心里涌将出 来。呵!呵!今天晚上呵,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太让人开心了!在心底这样大 叫两声,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高兴开心,脚底一使劲,霎时间,便在狭小的 房间里翻个空心跟斗。
跟头翻完了,顺手一抹,又从腰间抹出杞成舟的那支镖来,摆出各种姿势, 对准各样物事,从各个角度,作势射出。往前射,往后射,往两侧射,正手射, 反手射,两手一起射,从胯下射,从肩头射,从肘底下出奇不意地射,射顶篷, 射墙角,射笔砚,射花瓶,射所有看得见摸得见奔来眼底的东西,射那个青幽幽 的漂亮竹筒……
蓦地,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冷凝一个停顿,呆呆地看着那个竹筒。那竹 筒里,她还记得,装的是红豆。阿明给她的红豆——红豆?
那一夜的月亮底下,阿闲长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猛可里忽然有些明白,今儿个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忽吃一惊,不 自觉地,就去咬自己的手指头。手上还拿着镖,冰冷冷地便在唇上一碰。这一碰 便又是一惊。低头一看那镖,忽然一股滔滔蜜流,毫无前兆地,便从全身每一个 毛细孔里,浓浓地渗出来。
她亲了这支镖了!
她真的亲了这支镖了。而这支镖,又曾经是多少次,被他温温暖暖、随随意 意,执在手中?这一亲,便仿佛、是在亲他的手吧?
冷凝脸上蓦地红起来,从头到脚,象是被什么人一把拎起,一下子扔进烈火 熊熊的大熔炉。那种感觉,真的是好让人心惊、好让人害怕。可是,又真的是, 好让人欢喜,欢喜到十二分。再看着那支镖,看着那支镖,良久,良久,终于又 抬起手来,慢慢地,慢慢地,向唇边凑近。只兰花般轻轻一触,又烫着了似,慌 忙拿开。
好害怕。偏又真的——好欢喜。
第二天,冷凝起个大早,史无前例地一马当先,向剑花社赶去。暮春三月, 莺飞草长,一路上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不用说那一份山水迎人,展开笑颜。只可 惜这赶路的人竟也顾不得看,一腔心事揣得满满地,急匆匆向前奔去。本想着这 一下,恐怕再没人能比她到得更早了,不成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步踏进剑 馆,空荡荡的偌大个地方,居然已经孤零零地戳着一个人。
那人见冷凝进来,露出一脸的喜色,却是阿明,跟她举手招呼道:“你今天 怎么来这么早?”
冷凝支吾着反问:“你呢?怎么也来这么早?”
“我天天都来这么早的。”
冷凝有些诧异地看他,倒不知他竟是这么个用功的人。只是好象尽管这么用 功,他的功夫可也不怎么样么。想了想,也不好说人家笨,只道:“你真是用功。”
阿明看她一眼,低声道:“我哪里是用功?”
“天天来这么早,”冷凝奇道:“这还不是用功么?”
“我来这么早,是因为……”阿明吐了半截子话,就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低 着头,一意地踢着桌脚。
冷凝见他这副扭怩样子,忽然才有些明白过来。如果说她今天来得这么早, 只是为了能够早些看到杞成舟,那阿明,是不是也是为了能够早些看到她呢?固 然,他们俩个都知道,其实来得早,是根本没有用的。谁教他们要等的人,都一 贯地姗姗而来迟。
两人间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过了一会,阿明又道:“凝儿,我不晓得你心里 是怎样想。我是前些时候已经告诉我过爹,非你不娶。今儿,他便要上你家提亲 去了。”
“呵?”
“我只是不晓得你的意思?”阿明问。
冷凝干咽一口唾液,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道:“我还小呢。”
“也不小了,”阿明道:“何况先只是订亲,等过了今年,你也十六了,二 八年华,就正当时候了。”
冷凝还要说什么,外面脚步声响,又有一个弟子踏进门来。三人随便打过招 呼,先来的两个便再没说话,各自回到座位上去。冷凝趴在桌子上,只觉得满脑 子浆糊。她,就要跟人家订亲了?订了亲,到明年,就要成亲?成了亲,当然就 是人家的媳妇。既是人家的媳妇,顺理成章,便得替人家生孩子。那么,十月怀 胎,到得后年,她便该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钟声隐隐约约响起来。冷凝神不守舍地坐着,本来等的是杞成舟,现在,却 干脆连他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都不知道。整个早晨,只是呆呆地看着摊在桌子 上的内功图谱。原先那本革命书籍自然早已被革了命,而今这本书上,线条浑圆 的裸体人像结跏趺坐,手中结着降魔印。降魔?降的什么魔?所谓魔者,便是这 摆也摆脱不掉的岁月吧?人生吧?
冷凝偶尔抬起头,瞥见蓬勃装打扮的杞成舟,便觉有一股悲怆从天际袭来, 箭一样犀利,一下子就血肉横飞地洞穿了她单薄的胸膛。眼前的那个杞成舟,站 在离她不过一丈的地方,却分明相隔如天涯。就好象是放风筝的季节里,她手上 那只断了线的纸鸢,被风拉扯着,呼拉一下,便从她眼前飞走。飞得老远老远, 远得她今生今世,都再也无法触摸得及。也许最终它仍会掉落下来,可那掉落下 来的地方,毕竟,又是别人家的院子了。
如此看来,昨晚的高兴,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空高兴。不过是水中月。不过是 镜中花。不过是年轻岁月里的一场梦境。等到梦醒了,她也就该长大了。长大了, 就要嫁人。就算不嫁给阿明,也总得嫁给其他门当户对,来跟她家提亲的人。而 这些人里,绝不会有杞成舟。
这便是生活么?这便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生活么?冷凝呆呆地看着那书,书上 那裸体人像眼观鼻,鼻扣心,冷冷地翻着降魔印。
阿明的话果然不虚,才一放学回家,冷凝便看见冷鸿儒将阿明父亲给送出院 子来。阿明父亲看见她,慈祥地咧嘴一笑,走了。冷凝让他笑得汗毛直竖,好容 易等客人走远,跟冷鸿儒走回堂屋去,这才慌张问道:“他来干什么?”
“串串门子呗,”冷鸿儒道:“还能做什么?”
冷凝狐疑地看着他。冷鸿儒让她这一看,好象也明白了什么,顿时直叫起来 :“咦,不是你跟人家串通好了吧?哼,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屋子里那一筒子 红豆,是谁给你的?莫不就是阿明?我可告诉你呵,可别跟我起什么歪心思!你 将来,是跟他们不一样的!我已经告诉过你吴叔叔了,几时有空,便让你上北京 去!我想,以你的资质,在圣教总坛里呆上几年,只要肯努力,要做个一代侠女, 又有什么难处?到那个时候,你还会看得上阿明这样的人么?”
“看不上阿明这样的人,”冷凝笑道:“那应该看上什么样的人呢?”
冷鸿儒倒有些摸不准他这个女儿了,哼道:“你看看,哪有姑娘象你这样没 皮没脸的,看上这个,看上那个,这是你该说的话么?话说回来,你今后既是个 江湖人,那当然也该找个正正经经的江湖人!”
冷凝吃地一笑,也不再跟他多说什么,翩然进屋。这时的心情,现成的便有 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说江湖人,杞成舟不就是个现成 的江湖人?只是,要杞成舟象阿明那样,上她家提亲,看起来还是颇有难度。唉, 这位杞先生呀,似乎喜欢倒也算喜欢她的,可是,就这种喜欢,距提亲明显还有 一定的距离。更准确点,或者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道这个问题,又该怎么解决 呢?
冷凝沉吟着,往梳妆台上看一眼。那台上的菱花铜镜照出她甜美的圆圆脸, 配起头上的那个丫丫髻,整个人看起来,倒象是一个正在吃奶的娃娃。似这种形 象,大约,也就只能吸引阿明那种半大的毛孩子吧?蓦地里醒悟,为什么杞成舟 对她的喜欢,会距提亲如此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算起来,他今年也有三十来岁了, 三十岁的男人,总会喜欢更成熟一点的女人?
只是,成熟一点的女人,究竟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苦苦地思索。脑海里一 时波涛翻滚,历朝历代成熟的名女人们走马灯一样从眼前转过。赵飞燕是瘦的, 杨玉环是胖的,貂蝉是年轻的,徐娘是半老的。但不管这些人在外型上有多少差 别,据脑海里留下的零星印象,她们都精通一种很讨男人们喜欢的功夫,似乎就 叫作,媚术?
这媚术,顾名思义,当然就象她们的剑术一样,乃是一种修炼妩媚的功夫。 只是练剑,还有个剑谱,这媚术么,从史料上得来的印象,却好象是这些人从娘 胎里就带出来的。那倒也是,几千年下来,这历史上一共才出过几个名女人?就 好象她们武林,时不时,不也总能冒出几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材么。只是这样一 来,就未免苦了冷凝这样不是天赋异禀的人物,不晓得这个媚术,究竟又该是怎 么个练法?
好在冷凝虽非天赋异禀,到底也还算个聪明人。不多久,便福至心灵,从那 浩如烟海的史迹里,搜求出一招尚未彻底失传的媚术来。也许,照这个速度发展 下去,不多久,她也便可以象那些剑术上的大宗师一样,著书立说,写一本《冷 凝媚谱》了。而这《冷凝媚谱》上的第一招,便是刚刚浮现在心头的一句诗:回 眸一笑百媚生。
众所周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直接后果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一招,当然 是石破天惊、非同小可了。至少,从冷凝目前的状况来看,杞成舟还根本没有什 么六宫粉黛,所以,只要这一招修至小成,收服一个剑馆先生,还是根本不在话 下的。一想到此,不由不信心大增,当下便自菱花镜前,足尖一转,优美地背过 身去。
回眸一笑百媚生!
菱花镜里照出的,是一双怒视的双目。冷凝并不灰心。练剑不也是这样么? 要锲而不舍地逐日练习,方能对剑招中的精微要义,渐渐有所领悟。更何况这种 需要天赋异禀才能出神入化的更加精微的媚术呢?冷凝再一次从镜子前转过身去, 回眸一笑。
这一次,从那对杏仁眼里射出的光芒,好歹柔和了些。冷凝点点头,再来一 次。那眼神,开始有些动人了。再来。再来。再来。十多次这么练下来,眼睛里 多了一眶泪水。泪眼模糊中朦胧看去,镜子里面的那张面孔,熠熠生光,这一回, 真个是美艳不可方物。
冷凝伸袖擦掉眼泪,对于自己的表现,一时很感满意。只是功夫虽成,还必 须找到机会用上。然而在剑花社里,无论何时,好象杞成舟总是处在自己的前方。 这一个回眸么,因此就回不大起来,总不成自己先背了身,然后再回眸一笑?那 可也太着相了些。再说,还当着那么多弟子们的面……
毕竟是剔透人,念头一转,便想到剑花社里面用不成,还不兴在外面用?就 说杞成舟每次到剑馆吧,都来得那么迟,她要是掐准时机,只比他早上一步,那 么,当他的脚步声在她身后熟悉地响起之时,她不就立即可以施展这《冷凝媚谱 》第一招,回眸一笑,而六宫粉黛无颜色了么?
想得清楚,这个下午,便打定迟到的主意。到了时候,磨磨蹭蹭地出门,走 两步,退一步,再逗弄逗弄街边黄犬,踢一踢李家被捕兽夹夹去一条腿的三脚猫, 终于在远远望见剑花社之时,听得那钟声当当敲响。这就是说,她果然迟到了。 只是迟到虽是如愿以偿的迟到了,可是好象身后并没有传来什么熟悉的步声。回 头一看,田埂上空荡荡地并没有一个行人。难道……
慌慌地往前赶,果然!还没踏进剑花社大门,便听见杞成舟清亮的声音在教 着剑招:“举火燎天!”满院子应着声,便是一片雪亮亮的剑刃迎着日光举起。 冷凝一步踏进门去,跟杞成舟的眼光撞个正着,一个慌神,《冷凝媚谱》的第一 招便给忘得不知去向,只听杞成舟平板地道:“一炷香马步!”
站一炷香时间的马步,是对犯错弟子的通常处罚。换在平时,冷凝自己理亏, 这种处罚,自然也就心安理得地受将下来。只是今天,那心情真是说有多委屈, 就有多委屈,顿时眼眶一热,便有什么东西往上冲来。她性子却硬,赶忙努力睁 大眼睛,不让那里面的东西有机会凝聚成团,自顾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角,两腿 一分,扎下桩子。
这一个桩扎下去,心里面,对于万恶的剑馆先生,真是恨也恨到死了。恨不 得就化成那满院子的兵刃,扎扎扎扎扎,把个乱草丛扎得四面透风,也不要钱, 就可以白送给人家做窗扇使。心里恨着,又委屈着,那眼泪到底还是没能管住, 从瞪得溜圆的眼睛里落将下来。
冷凝使劲地低头,感觉到那一滴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爬下,慌忙又找个动作, 借着擦鼻子的姿势食指一伸,将那滴泪珠抹掉。眼泪抹掉,便只剩下对乱草丛的 一腔仇恨。恨。恨得牙齿痒。恨得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也再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话。但愿他出门撞见鬼,喝凉水塞牙,走路踢石头,翻两个大跟头……
“起来吧,”耳旁忽然有个和悦的声音说。
冷凝险些儿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却见正是那万恶的家伙在跟她说话。话声 是柔和的,眼神似乎也比刚才多些温度——这说明,这个家伙虽然万恶,终于也 开始良心不安了——尽管如此,她冷凝、冷姑娘、未来的冷女侠,在此对天发誓, 无论如何,无论怎样,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也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理他的了! 哼,哼哼!
因为是发下这样的誓,放学以后,虽然捞到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施展《冷凝 媚谱》第一招,冷凝也毅然绝然地放弃掉。杞成舟是一贯懒懒散散地拽着步子, 不多久便形落后。她也只是昂然不顾,跟阿闲一路赶超向前,肆无忌惮地在他身 前有说有笑。阿闲忽而凑过来跟她咬耳朵道:“你可知道,张七个那厮竟是好笑 得很,竟对我有那个意思呢!”
冷凝支着一只耳朵,一壁去听身后疲沓的靴声,一壁夸张地笑道:“是么?”
“今晚他就约我去锥子山,”阿闲道:“我想着,如果不去,没得让他小看 了。如果去呢,他那个身手,我又对付不了。万一,嗯,他那种人,一个不规矩 起来,我可怎么办?”
“那你到底去是不去?”
“当然去!”阿闲道:“不过这回你可得帮我一把了。最好能先去塔里躲起 来。到时候,万一有什么情况出现,就可以冲出救驾。要是没什么情况,你就别 出来,成不成?”
这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冷凝笑道:“成,怎么不成?”两个女孩子对于晚上 的历险,就此得到共识,相互看一眼,都觉得好笑,叽叽咕咕笑成一团。身后不 远处,只听杞成舟轻轻咳了一声。
冷凝还在笑着,心里忽有什么地方,蓦地一下子刺疼。
这天晚上,也不知为什么,两个女孩子竟是白密谋一场。眼见夜月当空,都 升得老高老高了,那破落户张七个的鬼影子还没见着一个。阿闲在山上等了一晌 又一晌,气得简直快要发疯,终于再也不等,转回塔内,破口大骂道:“好个贼 眉鼠眼的破落户!耍花枪竟耍到姑娘面前来了!哼,老天爷作证,我阿闲对天发 誓,此仇不报非女子!姑娘必要他从此认得,阿闲姑奶奶这几个字,到底该怎么 写!”
冷凝自然也是义愤填膺,正要说话,不经意从塔眼里一瞥,那山脚处却又上 来两个人。阿闲见她脸色有异,道:“不会是又来了吧?哼,便是来了,姑娘我 的誓也已经发过了!”
冷凝轻声道:“你看外面,那是乱草丛吧?”
阿闲也朝外面一张:“没错,又是他跟月影如花。没想到一只老虎还真成全 他们了。呀!我们还是趁他们没到,赶紧溜走吧,要不再向上次那样,在这里呆 上一两个时辰,动也不敢动,可活活是难受死人了。”
这自然是知机的举措。两人便悄悄溜下塔来,轻手轻脚自后山走了。估量着 那两人再也听不到,阿闲才又开始大骂张七个。冷凝听便听着,到了紧要关头, 也不忘随声附和几句,只是那颗心,却仿佛已经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了。她自己的 这颗心,十五年来,又何尝这般地疼痛过?
那疼痛仿如海浪,一波波地拍来,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竟把这颗肉做的心, 活生生当成坚硬无情的岸礁了。一波一波地冲呵,一波一波地冲呵,想便真是岸 礁,逢着这样的力道,逢着这样的冲刷,也该得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千疮百 孔了吧?
冷凝在夜色里,有些凄惨的微笑。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其实,也分明早就知 道了的。乱草丛已经有了月影如花——也正因为有了月影如花,那一堆乱草的形 象才会摇身一变——可她怎么偏就是,压根儿都没曾想到呢?真是一点点,都没 有想到呵。
海浪怆然地拍过来。冷凝跟阿闲分了手,一个人顶着月亮,被浪头冲得飘飘 摇摇地,往家里走。原来昨天,她到底,还是只做了一场梦。原来杞成舟到底, 也还只是她手上那只断了线的纸鸢,终于被风扯走,落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当然根本从来,那只纸鸢也就不是她的。所以在她手上,也不过是从别人哪儿借 来一用。而今,别人终于又毫不留情地收回去了。
冷凝有些想笑,可又挣不出一丝儿的笑容。想哭,眼珠干涩得转不动。只觉 得胸腔里的那一颗心,早已经在大恸之下,经脉尽断。而那肆虐的海浪,偏还在 一浪一浪地打过来,打过来。打得这颗心呵,也许剖开胸膛挖出来,倒会象她家 的院墙上挂着的那颗虎心。翻过来,千疮百孔。翻过去,百孔千疮。
就这样神不守舍地转回家,一推门,再没想到,迎面看见的,竟是张被她们 足足骂了一个晚上的熟悉面孔。张七个大喇喇地坐在庭院里,一仰脸,冲她笑道 :“一丈青,这一回,可害你们久等了吧?”
冷凝愣然看他。张七个却是夷然笑道:“想着你俩个在山上喝风,哥哥我可 也舍不得呀!可有什么办法呢?谁教这姓吴的竟如此不解风情,一点儿也不肯通 融通融?奶奶的,老子也不过就是失手打死个人,谁知道跑这几千里的路,没成 想还是让他捉住!倒楣倒楣!晦气晦气!”
哪怕沧海变成桑田第二天早晨,吴名氏便押着张七个起程回京。冷凝目送他 们去远,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跟胸腔里那一波历久不绝的痛感混在一 起,搅搅拌拌,煎煎熬熬,煮成一锅粘稠浓郁难解难分的腊八粥。
因为是目送他们离开,这一天上学,又去得晚了。好在今儿不是耍刀弄剑的 武课,杞成舟便也没再特别难为她,一边示意她进来,一边道:“上一回,我们 说的是,由于惠宗皇帝荒淫乱政,天下民不聊生,太阴圣教温柔温教主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乃奋起江湖,协助今上起兵靖难,终于拨乱反正,平定天下的故事。 今天,我们便再说说另一位江湖奇女子的故事。这位奇女子,想来大家也都有所 耳闻,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圣教圣女乱影姑娘。”
冷凝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只觉得疼痛的感觉又被从腊八粥里提炼出来,被这 语声一字一字强化。那声音仿如从冥冥漠漠的宇宙中,吹下来的阵阵天风,推动 她胸腔里疼痛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汹涌澎湃,滔滔卷来。这要命的声音呵, 只听着,便是铭心刻骨的一种甜美,却又距她如天之于地,如生之于死,今生今 世,万年万世,她知道,她都是永永远远地,失去他了。
杞成舟道:“话说温教主协助今上平定天下之后,江湖上还有一些惠宗皇帝 的余党,不甘心从此放弃鱼肉百姓的生活,因而密谋作乱。这些密谋作乱的人中, 又以无恶不作的江南三世家为首。为了刺杀温教主,他们派出江南第一号杀手, 绰号叫作三绝公子的年家大公子年少。何谓三绝公子?这三绝,其实就是指绝人、 绝门、绝户。连起来说,就是绝人门户,意思是指这姓年的杀人,从来是一门之 中,鸡犬不留。这可是这一拨人所能找到的,江湖上最最杀人不眨眼的一个魔星 了。”
这声音近在耳边,可她竟不得不眼睁睁与他交臂错过。也许这一辈子错过, 便是永生永世,永永远远地跟他错过去了。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 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那一天正当北京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杞成舟道:“这杀手探知温教主 有个习惯,每当第一场雪,都得去圣教总坛里的梅园赏雪,便事先穿了一身白衣, 潜伏在梅园里守候。果不其然,那雪下了一会,温教主便过来赏雪。年少等温教 主走过身边,拿捏得准确,暴起突击。想他乃江南第一杀手,这一次又是攻人无 备,这一招,本来算定了是万无一失。眼见温教主就要在雷霆一击中惨遭不测, 这个时候,却有让这个杀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让那个杀手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在座诸位倒是无一不知。就是在这一刹, 那个忠心耿耿追随圣教主十余年的乱影姑娘,奋不顾身扑将上去,挡住年少的剑 尖。故事早已经老掉牙,加之杞成舟又说得干巴,整个剑馆便几乎没人在听。大 家都静悄悄地想着各自的心事。阿闲还不知道张七个出事,大约在白费脑筋琢磨 如何炮制他;阿明在看冷凝的背影;冷凝倒是竖着耳朵,一下一下地,被那声音 抛上峰口浪尖,起起伏伏撞向岸礁,浪花四溅,血肉横飞。
那声音说:“这一挡,便为温教主腾出宝贵的时间。想温教主的茜纱阵、烟 罗功独步武林,哪里会怕这仅仅是江南第一的杀手呢?不用几下,便毙此人于掌 底。只是乱影姑娘却由于挡了那一剑,不幸当场身亡。由于她立下这一大功,从 此,便被圣教护法堂追封为……”
没想到这个世间,竟还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勉强不得的事情。冷凝想。纵然 她不能流芳千古,尚可以遗臭万年,扛上一桶油,去烧毁太阴圣教的总坛,从而 让这个流转不息的世间,没法子不生生记下她来。可是,她能用这种同样的法子, 去勉强杞成舟喜欢她么?
不能。因为不能,在杞成舟与她之间的这区区一丈土地,便是天堑。她便只 能站在天堑的这一边,遥遥地思慕着那一边的他。也只能,从心底里,默默地祝 愿那一边的他,尽可能地,过好。在她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尽可能地,跟月影如 花,过好。
说到杞成舟跟月影如花的婚事,倒是进展得顺利。两人都是人丁单薄的外来 户,月影如花虽有个老母,并不管事。杞成舟是一个人拿定主意,全家不愁。因 此上两边一敲定,婚事便如火如荼操办起来。一时便有泥瓦匠、木匠诸多人等, 在顺河街的小院子里没日没夜忙碌起来,或者美化庭园,或者赶制家具。山城闭 塞,乐事本少,现在多了桩婚事,并且这桩婚事还源起于另一桩婚事的失败,不 免又成为人们口中的一段佳话。
冷凝则只是迷迷茫茫地看着这场喜事在眼前渐渐展开。看着看着,等到一个 旬休日,便带上剑,一个人,直上滴翠亭,往山里去了。走的,还是原来那条跟 阿闲一起追踪大虫的旧路。只是夏日草深,挥动长剑左右分批,比往日又多了几 分难走。
一边走,一边就不由得想起那一路上跟阿闲的说笑。那一路,其实是怕得要 死了的,可是,就算那时候的心境,也比仅仅几个月过后的现在轻快得多。或者, 这就是所谓成长?漫漫想着,劈草前行,不一晌功夫,到了乍遇大虫的地方。
这个地方,冷凝是走过两遍的。记得杀虎回来再经过时,只见一地狼藉,野 草枯藤滚平一片。现在,倒又是青草萋萋没膝了,再也不见当时痕迹。也许,这 也就象是如今正发生在她身上的这种生命的成长,终要淹没掉那也曾惊心动魄、 也曾绚烂多姿的少年时光?
再往前走,便到了大虫驮着她,最后停下来的地方。那是西山上一块满布碎 石的平地。冷凝至今还记得清楚,她被虎掀下来时,那腰硌在石头上,一瞬间生 疼的滋味。可是,要是一切可以重来,她真的、真的很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顿, 就停顿在她的腰生疼生疼的那一刻。
因为那一刻,有个人与她同在。
冷凝在地上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搜索地面。如果她所料不错,如果那入夏的 雨水还没有将一切冲走,而打柴樵子的好奇心也并不浓厚的话,那么,她应该还 能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长剑轻轻地刮着地面。刺啷啷声音中,一层浮土被从石块上刮起。剑尖打着 圈圈,慢慢地划下去,忽然一顿,被一个纠纠缠缠的绳状物体轻轻扯住。屏口气, 剑尖一插一挖,一个分不清面目的灰东西便从石坑里跳出来。只觉腿弯有些发软, 冷凝慢慢坐下地去,拾起那东西,擦掉尘土。
折戟沉沙铁未销。
那是一支镖,小小的剑花镖。镖尖已经生了锈,可那一个细小的“凝”字仍 然依稀可辨。至于那个绊住剑尖的绳状物,自然便是镖尾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红缨。 不用说,这便是在虎扑过来的那一瞬,她惊慌失措,胡乱打出去的那支镖。这支 镖,甚至未能插入老虎身体,便跌落在地。
而打入老虎身体,并将其心脏炸得粉碎的,却是同样刻着“凝”字、跟这支 镖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支镖。那支镖,在前一刻,分明在一场蓄意谋杀中,刚刚冲 着杞成舟的鼻尖飞去,被他牢牢夹在手中。
所以这只虎,不是冷凝杀的。真正杀它的人,其实是他。而他也恰恰好是在 杀了这只虎后,才开始咳嗽起来。不知道他的咳嗽,却跟这只虎,又有什么联系? 是在飞镖奏功之前,还跟大虫有过搏斗?
冷凝握着那支镖,痴痴地坐着。夏天的山风带着股子刚冷劲,吹散日头的酷 烈。两般儿夹击,心头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透入了骨子里的甜,透入了骨子里的 痛。她的命是他救的。一颗女儿心,本拟就此交付与,偏偏流水自在东逝去,落 花满地无人收。这也叫,各有各有缘分吧。既然如此,她也就只能将这支镖深深 藏起,就好象藏起这段心事,藏起曾经发生在这个山梁上的秘密故事。重重叠叠 地藏起来,藏进那花一般美丽的岁月。藏起来,藏起来,也许多年之后,重新审 视,就会发现,那被她深深藏起的东西,竟成了一枚灿烂华美的珍珠?
谁知道那珍珠,是蚌胸口永远的痛。
冷凝也不知道在山上坐了多久。夏季日长,太阳落山时候,时间已经不早。 叹口气下山,走到滴翠亭,夜月已经起来。快到十五的月亮,圆得光润皎洁,将 山路照得一片分明。顺山路走下来,便看见剑花社清晰的轮廓。剑花社,一座装 满了她的青春的宅子呵。如今,她也要挥别她了,就好象,挥别这段秘密的心事。 不久之后,她便要前去太阴教总坛,找那位吴叔叔,从此,便要离开这个山城, 步入一片纷纭的江湖了。
因为是旬休日,剑花社里一片冷清。敲钟的老头看来也回家去了,被“风云 三尺剑,花鸟一床书”装饰着的两扇大门,这当儿便挂着一把大锁,闭得严严实 实。按说里面应该没人,院子里却又有灯光微泄。转过山坎,便看见是一盏极美 丽的玻璃灯,乳色灯壁被灯光照耀,宛如一朵粉白莲花,高高开放在九桠树茂密 的枝叶中。
“木兄别来无恙?”隐隐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轻笑道。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二公子好长的手眼呵。”
冷凝乍听这个声音,便再走不动路。只听得前面那个声音又道:“非是我手 眼长,是你自己不该多事。假使单把名字换作杞成舟,嘿嘿,虽说木已成舟,这 意思是很明显,可不见得大家就能料到,这就是指东方佳木已经变成杞成舟呵。 偏又要露出青城派的粉碎镖。这两下里一对照……”
“那又如何?”那熟悉的声音道:“五年前,我跟你们温教主的交易已经清 爽。她告诉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也帮她杀了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大家一手交 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还找我干什么?”
“木兄说得也忒轻易了,”那人轻轻一叹,似乎有些惆怅:“须知乱影谋逆, 乃是本教绝大秘密。木兄适逢此会,又是亲眼目睹此事的唯一一人,有你活在人 间,本教的高层人物,自然是有些不大放心呵。”
“如果五年之中,”杞成舟道:“乱影这个圣女的身份还没有被人怀疑,那 么,贵教高层人物的不大放心,就没有什么理由。”
被称作二公子的那人又叹息一声:“话虽如此,死人总是比活人更靠得住。 教主既然容不得你,大家好歹一场相交,与其让别人下手,倒不如我讨来这个差 使,大家可以体体面面的有个了断,木兄意下如何?只是你打出粉碎镖,牵动旧 伤,我却未免拣个现成便宜。”
杞成舟微笑道:“当然这个便宜与其别人拣,还不如让二公子拣。”
二公子一笑:“你还是那样敏捷。便是嘴头上,一丝不肯饶人——还有什么 未了之言么?”
“没有了,这就请二公子放马过来。”
那人又有些诧异:“真要我动手?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自了么?”杞成舟淡淡道:“真是对不住。在下这条命虽然微浅, 当初也是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两条命换来的。年大公子说,他家人已经不能复生, 若能以他这条命换得我超生,倒也合算。所以我这条命,却不是自己的,就算是 活得再艰难,死得再容易,也不容我随便抛掷。更何况,得蒙贵教主一番开示, 我也明白了活着是为什么——活着,就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你要杀我,只好 还是劳动你自己动手。”
“活着,就是因为你不想死?”二公子奇道。
杞成舟道:“虽说这并不是所有生命的目的,但不幸正是我的。其实象我这 样的人,按常理说,不是早该死了么?自凌师妹刺我那一剑,便该死了。偏偏没 有,被你这位好朋友救起来。而又是你,灭了我师门。而师门,又将我当成奸贼 叛逆。真不知普天之下,沦落到似我这般尴尬处境的,又有几人?我但凡有个烈 性,早该自杀了。”
那二公子没有作声。
杞成舟又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死去的人。凌师妹、年大公子,还有 护派而死的那些同门。他们都很清楚,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当那个活着的 意义已经消灭,他们便能毫不犹豫毅然赴死。可是我就不成。我还年轻,不想死, 也绝不肯死。哪怕是疯了,痴了,我也只是想着,如何能够挣扎着活下去。而我 当时所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教主才点破你,不必因为什么节义而自苦。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一种 人,宁肯焚尽自己,也要点亮青史。”
“你不也一样么,”杞成舟淡淡道:“看得人世如此潇洒,如梦如戏,是否 也是因为这样一片血泊,良心不能承受?既然人生只是一场梦幻游戏,那么血泊 与否,灾难与否,总之于你都不是真实,也就无所谓什么良心了。”
二公子轻轻一笑:“不想这些年,你倒真是长进了,再不是清溪边那个佯狂 作势的少年。”
“可惜长进不到二公子的程度,”杞成舟道:“我只期望能被人世永永远远 抛于局外,不想最后一遇事,到底还是要被卷进来。”
“也就是说危急关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打出那只粉碎镖?”二公子一声轻 笑,身形闪动,忽自墙外拎进个什么,顺手往地上一扔。
冷凝便咕噜噜一路直滚,最后堪堪停在杞成舟脚下,狼狈不堪地撑起身子。 杞成舟一眼看见是她,顿时作声不得,半晌,才忽然醒悟,转向秦朝:“二公子, 她还是个孩子。”
秦朝袖着手,却只是淡淡的:“你刚才说过的,孩子也好,成人也好,这人 世于我都是一场游戏,都是不真实。”
杞成舟默然无语,再一回头去看冷凝,那姑娘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对于身 处什么样的险境,显然是一片懵懂,见他看过来,也不管摔得狼狈,先是破颜一 笑。
天上月白如玉。如玉盘。如冰轮。如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皎洁。丝丝分明地, 便照见天地间最最清纯无邪的一笑。这一笑是比玉白,比冰清,比雪纯,比风灵, 比蜜甜,比花艳,皎皎然从脸上放出神彩,照得十方大明,那远天的明月却黯下 去了。
“先生,”冷凝轻声道:“是我害了你。”
这么说她却又知道。杞成舟凝视她半晌,温柔一笑:“是我该谢你,令一个 局外人重涉人世。”
“真的么?”冷凝几乎雀跃了:“你可不许骗我!”
“自然不骗你,”杞成舟认真道:“我可不象你那样野心勃勃,还想着必要 在这人世留下痕迹,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过了一万年又一万年, 也要这世上记得你曾经来过。我可只是要活一遭就成,无论如何,好好地在这世 上活一遭就成了。要不是打出那一镖……”
冷凝只是满脸的笑:“我说的那些胡话,你还都记得?”
杞成舟微一摇头:“怎么是胡话?那实在要算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最认真 的话了。之前我总是听人说人生如梦,知道是梦,还不得不老老实实一天天过下 去,这样的日子,可也算得无奈。你偏不是那样的。”
“你这是说——我认真么?”冷凝欣喜道:“是呵!我近来是认真得很,每 天晚上都练功的,跟阿闲两个。不过她没我练得好,我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