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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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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黄昏,日暮,深秋,归鸦飞掠过白杨枝头,树叶大部份已经被秋风扫落了,光秃秃的枝梢间架着一个鸦巢,那三五昏鸦原是要投向巢里的,但是它们才飞到那棵大树附近,就似乎有一种预感。   她们的家已经不安全了。一种无形的不安,促使她们毫无考虑地飞高,掠过,远离了那个几经艰辛才筑成的旧巢。   这不安是由一个人所引起的,他就站在树下,背负双手,望着晚霞璨丽的西天。他的腰间插着一把剑,他是约了人来决斗的,他所约的对手还没有来到,但一股无形的杀气已经弥漫开来,溶合在空气中。   一阵风过,原野上的芦苇都低下了白头,隐约可见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点黑影,是一个骑马的人,也隐约可闻蹄声。   树下的汉子没有回头,他知道跟他约定好决斗的人来了,他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有一点改变。   骑者很快来到,由黑黑的一小点迅速地扩展成为一人一骑的清晰身影,来到树前时,像一片落叶般的轻盈翻身下马,而且拔出了长剑。   这是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脸上布满了膘悍之气,望着树下的背影,对方的镇定与冷漠使他略一迟疑,但立刻他就感受到那股洋溢在云中的杀机。   他在离对方三丈左右的地方站定了脚,略一停顿才问:“是预让?”   “不错!剑士预让,就是你约斗的人。”   “预让,你回过头来,我要出剑了。”   “不必,你的剑已出鞘,决斗的时间已过,决斗已经开始,你随时都可以出剑。”   “可是你的剑还没有出鞘。”   “我的剑要等杀人的时候才出鞘,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认为必要的时候,等你要杀我的时候。”   “预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知道!你在约斗书上落款题名,你叫莫烈。”   “你也该知道我是赵地最快的剑手,我曾经一剑速斩五头飞鸟,五只正在飞的鸟。”   “我听人说过,你的名气很大,所以我才来应约。我不是轻易跟人决斗的。”   “你能比飞鸟更快吗?”   “不能,飞鸟会飞,我不会。”   “那你还敢背对着我,叫我先出剑?”   “我不是飞鸟,我不会飞,但飞鸟不会反击,我会,我的剑不用于杀飞鸟,用来杀人。   我杀了九个找我决斗的人,却不是高手。”   莫烈笑了一笑。“这九个人当中的五个,我也和他们较量过,虽然我未能击败他们,但我可以易地杀死他们。”   “这是什么话!击败他们难道比杀他们更难?”   “不错,杀死他们,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要击败他们,却必须冒着被杀的危险,放过很多杀死他们的机会,一直将他们累得不能动为止。”   “那的确不容易,但你为什么不杀死他们呢?”   “我不敢,他们都是有财有势的富家公子。”   “剑士决斗,杀人是无须偿命的。”   “他们的家人可不是剑士,不懂得这些规矩,谁要是杀了他们的子弟,他们就会用一切的手段来报复。”   “我已经杀了他们,为何不见有人来报复?”   莫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就是我来找你决斗的原因。”   预让仰天长笑,声振四野,白杨枝头那些残存的枯叶都落了下来,使整株树身上都光秃秃的了。   噗!噗!有两声低沉的轻响,那是两头尚未长成的雏鸦,被笑声震昏了过去。   莫烈微感不安地问道:“这件事很可笑吗?”   “是的,我再也没想到你是为了替他们报仇而来找我决斗的,我也是第一次才遇上这种对手。那些死的人中,有你的亲友吗?”   “没有。我要杀你,是因为有两个人家中,出了黄金五十两的代价。”   “你是为了黄金而来找我决斗的?”   莫烈无可奈何地道:“是的,我无可选择,因为我欠了人的钱。还不出这笔钱,人家就要我的女儿去充妾侍。”   “岂有此理!欠债还钱而已,那有逼人女儿为妾的?你也是有名的剑士,怎会受这种欺凌?你为什么不拔剑杀了他?”   莫烈叹了口气:“我若是杀得了他,早就动手了。没有用的,这个人的剑技太高,我对他绝无胜算,而且我又署券为凭,即使死了,仍然保全不了我的女儿,除了还钱,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认为可以杀得了我?”   “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尚可一试。”   预让不再开口了。静候片刻,莫烈才道:“预让,你当真不肯回头拔剑?”   “废话,我早就告诉你,决斗已经开始。”   莫烈叹了口气,“在平时,我一定拒绝决斗,因为我从不在人家背后出剑,但是今天,为了我的女儿,我可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准备着,杀!”   他在出手前,说了那么多的话,但是真正发剑时,却只叫了一个杀字,这个字出口时他才开始动的,这个字结束时时,他的人与他的剑都已冲到了预让的身边。   就在这同时,预让的剑也出鞘了,他仍然没有回身,剑光由胁下刺出,莫烈的剑尖才能触及对方的衣服,预让的剑已刺进了他的胸膛。   脚步突地停顿,英烈长长地吐了口气道:“好快的剑!”   “你也不慢,我们应该同时中剑的,可是你在最紧要关头,停顿了一下,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没回头,我发剑时是指向你的后背。”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决斗已经开始。”   “我知道。”   “但你这一迟疑,给你带来了杀身之祸。而你至少是可以和我拼个同归于尽的。”   莫烈惨笑了一下:“也许是吧!但是那也没有用了,我要提你的首级回去,人家才会付给我钱,我如死了,那些人怎么肯付钱?”   “什么?他们赖帐?”   “预让!他们不是剑士,你不能要求他们也具有剑士的人格。”   “是些什么人,告诉我,我替你去要帐。”   “人家花钱是买你的命,不是我的命,你去要什么帐。”   预让伸手托住摇摇欲坠的莫烈,莫烈却凝视着他的眼睛,颤声道:“预让!你的眼睛好可怕,像是能杀人的一样,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回头跟我决斗,如果我看见了你的眼睛,我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莫烈,告诉我,是那些人出钱要买我的首级?我替你要帐去。”   “预让!虽然我沦为杀手,但我是一个真正的剑士。”现在,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莫烈你还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做的?”   “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剑士。”   这是莫烈的最后一句话,当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后,预让把他渐渐发硬的身体放下。   预让已记不清这是死在他剑下的第几个人了,但这却是他感觉最沉重的一次,他感到十分难过,因为莫烈是一个真正的剑士,而不仅是一个剑手。   这时正是战国初期,大周姬氏王室的君权早已不振,天子只是一个象征的领袖,诸俟纷纷自立为国,互相纷逐不已,强者吞并弱者,诸侯养士之风才大为盛行。士又分为文武两种,文者是辩士,他们学的是纵横之术,洞悉天下利害得失,以富国强邦之道游说各国的君主,教他们如何在乱世中求得实利,如何在列强中求得自保。武的就是剑士,他们身怀奇技,或为剑客,替君主刺杀异己,或为豪门政客刺杀政敌,另一项任务则是保护本主不为别人所刺杀。   但也有一些剑士,他们不为荣利富贵所羁,不向权贵之家低头,保持着自由之身,以及剑士的荣誉。预让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剑技精湛,天赋过人,自击剑以来,从无敌手,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豪门聘邀的对象,但是预让一剑天涯四下流荡,只替人做些短工,打些野味,或杀死几个盗贼度过日子。   当然也不是没人来求过,而预让也被那些道说的使者花言巧语所动,到过一两处豪门。   但当跑去一看,都是些酒囊饭袋,没有一点人杰的气度,预让没有第二句话,就掉头扬长而去。“宁为沟中饿虫,不作伧夫斗士。”这是预让为自己所立的行为准则。   “士为知己者死。”预让并不喜欢流浪,他的满腔热血与一身武功,并不以成为一个知名的游侠而满足。他在期待着被一个明主赏识,重视他的才华,给他机会,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在那个时代,这是士人共同的愿望,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每个人都期望有一鸣惊人的一天。   预让对自己的将来特别有信心,他有超人的禀赋,而他的过人之处,还不是手中的长剑与精湛的剑技。   但是,今天,他却为莫烈之死。感到为人驱役的悲哀,莫烈并不想找他决斗,为了钱,却来找他一拼。   莫烈的衣着鲜明,骑着骏马,比他这个流浪汉神气多了,却为了黄金,把性命送在这个荒原上。   对莫烈之死,预让并无歉咎,他们是决斗,预让用的是真本事。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预让问着自己。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预让也问着地上的尸体。   他伫立片刻,最后沉重地把莫烈的马匹拉过来。扶起了莫烈的尸体,横在马鞍上,然后自己跨上马,向着来路徐徐走去。   他不知道莫烈住在那儿,但是相信这匹马会把他带到莫烈的家。   莫烈并没有赚到所需要的钱,仍然无法清偿他的债务,他的女儿仍将沦为别人的妾侍,莫烈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受迫找预让决斗的。   只有在这件事情上尽点心,或许能够使自己心安一点,预让这样想着,破例地做了一件事,将一个杀死的人送回家去。他却没有想到如何去告诉死者的家人,以及如何去解决问题。   那笔帐是赖不掉的,至少不能不用钱来解决,莫烈说除了还钱,没有别的方法,大概就必须要还钱了。   预让身无分文,没有代偿债务的能力,但是此刻他殛需知道是什么人把莫烈逼成那个样子。   马走得很慢,似乎在为主人悲哀,预让在马上也盘算着很多的问题。   终于,马匹在一所田庄外面停下来了,这个田庄很大,散散落落地有二三十户,田庄前前有一方界碑,刻着“莫氏私田”   由于诸侯送经更易,旧有的井田制度已经近乎废驰,公田一再易主,剥夺,瓜分,田地多半属于私有,只要向领主缴纳田赋与帛绢,农民才可以享有全部的收成。这片田地很肥沃,假如英烈拥有这一片田庄,他不应该负债。   蹄声惊动了庄中的人,大大小小的出来了一大堆,预让却发现了一个异常的现象,出来的人,有老人,妇女,小孩,却没有一个壮夫。这时日已西沉,天色昏暗,下田工作的壮夫应该已经回家了,庄子外有了动静,也应该是男人出来才对,第二个异常现象是他们的反应。他们都看见了马背上的死尸,妇人与孩子都跪了下来,老人则低下了头,沉重的悲伤满布每一个人的脸上,但没有哭泣或是惊骇。   一个老人扶杖过来,用凄凉而空洞的声音朝预让点点头道:“谢谢壮士送他回来。”   没有问预让是谁?也没有问莫烈的死因,似乎已预知莫烈死亡。   预让反倒忍不住了问道:“老丈——?”   老人漠然地道:“老汉叫莫九公,是莫烈的族叔,壮士把他交给老汉就成了。”   “九公。他的家人呢?”   “这儿都是,我们一家五代居此务农。从来没有分过家,莫烈是我们的族长,这儿都是他的家人了。”   “我是说他较为亲近的家人。”   “没有了!他的妻子早已过世,他的母亲也在前个月去世。”   “听说他有个女儿。”   “是的,”九公说:“有一个女儿,两天前因为抵债,被朱大官人派人接去,说好今天拿钱去赎回,但现在什么都不用谈了。”   “朱大官人是谁?”   “朱羽,范城最大的财主,也是最有名的剑客,最富有的商家,最有势力的人。”   “我知道这个人,听说他颇有侠名。”   老人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道:“他有钱!偶而做一件好事,就有人争着为他宣扬,而他做的坏事,却没有人过问。”   “他做了什么坏事了?”   老人顿了一顿:“他好色,稍具姿色的女子,他都要弄回家去做妾待。”   预让笑了一笑。“好美色是人之常情,这不算罪过,他又有钱,富人广置妾侍,不是他一个,只要他不盗不抢,那就不是坏事。”   老人没话说了,显然,他知道这个控诉理由不够充分。   预让想了一下,问道:“莫烈欠了朱羽的钱?”   老人黯然道:“是的。”   “你们有这么好的土地,生活过得去了,怎么还欠钱?”   老人苦着脸道:“土地虽然肥沃,但是我们都是老弱妇孺,工作能力薄弱,生产所得,缴纳了田赋之后,仅供温饱而已。”   “那,壮年人都上那儿去了?”   “死了!”老人道:“十年前,我们共有少壮男子十九人,可是在十年间都先后死去,莫烈是最后的一个,至少要再等十年,我们的庄上才有少壮男人。”   “他们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他们都是剑手,有的死于决斗,有的死于仇家的报复,有的则是为了赚取报酬,为豪门网罗,死于战斗。幸好莫烈也死了,他死之后,莫家庄上没有一个懂剑的人了,我们的新生壮男或许可以活得久一点。”   “你们的十九名子弟都是剑手?”   “是的,剑法是祖上傅下来的,起初只有几个人练,这几个人练成之后,出去担任剑手。一年所得,抵得上十年的辛勤耕作,这使得大家都眼红,大家都抛掉了锄头,纷纷拾剑,结果造成了今日的孤儿寡妇。”   “这实在太愚蠢了,剑手岂可作为职业?放弃这么肥沃的田地不去耕作……”   莫九公长哎一声:“是的!但是一个剑手的待遇实在诱人,不劳而获巨酬还是看得见的,还有一种生根在内心意不见的力量,促使年轻人不顾血的教训,步上了这条路。”   莫九公的话给预让一种无比的震撼。他也是一个剑手,他深深地了解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一个学剑的人,只要他第一次握住剑柄的时候,那种无形的冲动,就在心底生了根。那是一种不甘雌伏的欲望。老是想有所表现,把自己所练的剑法去跟人较量,击倒对方,超越对方。   决斗当然会有胜负,但是剑手的决斗只有胜利者,失败者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即使胜利者没有杀死他,他也跟死了没有差别,原属于他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了。   当然,一个剑手在成长的过程中,势必要经过多次挫败,但挫败没关系,记住挫败的教训,检讨原因,埋头苦练,再度找到那个击败自己的人,湔雪前耻击败他,这种例子也很多。   挫败不是失败,一个剑手可以有很多次挫败,却只有一次失败,能被击倒很多次,却只有一次被击败。所谓击败,是在倒下去后,丧失了斗志,再也站不起来了。   预让没有再问什么,他知道这一个剑手的家族已经被击败了,他们剑手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但这家人却从此拿起锄头开始另一种更为美好,安定而幸福的生活,预让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对他们说的了。   他们没有问莫烈是被谁杀死,也没有问预让的姓名,预让只拱了拱了手,回头就走。   心情比来时轻松了一点,他了解杀死了莫烈,对莫烈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如果莫烈不死,继续当族长下去,又会把剑技教给那些小孩子,又造就了一批剑手。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朱羽,讨回莫烈的女儿。   找朱羽并不难,他是范城最有名的人,比城主范中行还有名,他的宅邸比城主的府邸还要豪华,他的人手比范中行所养的斗客还要多上几倍。唯一不同的是身分,范中行是贵族,朱羽是平民,范氏出来,有车马随从仪仗。朱羽没有,但要见到朱羽,比见城主还难,预让来到朱羽的家邸前面,被两个衣采鲜明的汉子挡住了。那两个汉子只看了一下预让腰间所佩的长剑,连他的面貌长相都没有看,就有一个人点点头道:“跟我来。”转身在前领路。   预让倒是有点不解地道:“上那儿去?”   汉子道:“朋友不是来访问我家主人的吗?”   “不错!我来找朱羽,有事要跟他商量。”   “那你就跟他去好了,没错。”   预让只得走了进去,那个引路的汉子已经走得很远了,在一个转弯角上,以现他没有跟上来,就站着等他,等预让慢慢地过来。   预让倒不是要搭架子,也不是存心慢行,他是被屋中的豪华气势所吸引了。   他们走的只是一条过廊,却是用很好的木材搭建,漆着朱红的颜色,亮可鉴人,碧瓦飞檐,地上铺的,竟是很讲究的白石。   这种石块质地细致坚硬,很像玉,只是光泽略差,很多人家琢磨之后,制成器饰,冒充玉器,价值虽然比三差得多,但是用在屋子里砌地为砖,只有王侯之家才有此等气派,而在屋外铺为廊砖,即使公侯将相之家也很难办到。   廊外绿草如茵,花木扶疏,修剪得十分整齐,可知一直是有花匠细心照顾。廊内每隔两丈许,就是一根柱子,柱顶两旁各伸出一个钩子,作展翅飞凤之形,凤口中衔着一尽白纱宫灯,那灯钩竟是黄金的。   来到转角处,预让有点歉意地道:“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那汉子毫无愠色地道:“没关系!每个上门的客人都是如此,你还算快的,有的人要逗留半天才能慢慢磨蹭过来,有的还攀高了去摸摸灯架看看是否真金呢。”   预让一笑道:“朱羽能以会稽之白石铺地,这区区的灯架又算得什么,总不会拿黄铜来充数。”   汉子微观敬色道:“朋友倒是好见识,居然能认出是会格的白石,有些人还以为是白玉呢。”   预让哈哈一笑道:“玉之珍贵,就在于其质坚而量少,铺玉为砖,就算朱羽有这份财力,也找不到这么大的,更找不到这么多。   汉子没说什么,但神情又恭敬得多了,垂手在前引路,却是折回头十几步,走向另一条路去。   预让道:“怎么又回头改道了呢?”   “那是通往利字号宾舍的,这条路是通往亨字号宾舍的,本宅宾馆共分元亨利贞四号,用以款待各种身分不同的客人。”   “哦?这客人的身分,又是如何分法?”   “一般客人都是招待在贞亭,因为我家主人重武好剑,所以对带剑的客人较为恭敬,在利字号宾馆款待,至于较为有名的剑客,或是博学多才的学者,则又进一层,在亨字精舍中款待。”   “元亨利贞为易经乾卦四德,你们却用以分人的等级,倒也很有意思,元为万本之始,这无字号的餐馆,又该是什么样的身分才能接受待呢?”   “那可不是我们能做主了,元字精舍为贵宾所居,多半是主人自己迎迓进来的。”   “我是问他们的身分。”   “像是各国的使臣啊,城邑的主官啊!”   “原来是招待贵族国君的,朱羽的交游很广阔啊,居然名动公卿了。”   “这倒不是我夸张,我家主人虽是一介布衣,但势不在公卿之下,他既是无双的剑客,又是天下有数的大富商,家财亿兆,富可敌国,那些公侯将相登门,多半是有事相求,差一点的小城之主,小国之君,就算他们亲自来了,主人还不一定接见呢。”   “但是他把贵族列为第一等贵宾,可知也俗气得很。”   这汉子大概已经习惯于接待各种客人了,所以听了预让当面批评他的主人,也一点都不生气,笑笑道:“倒也不尽然,元字精舍共有四所,到现在为止,却只开放了两所。”   “那也已经很不错了,朱羽不过是有几个钱而已,只有一些没出居的没落贵族才会找他求助,那来多少贵族!”   “这倒不然,远处的使臣每月总有好几起,大国小国都有,他们来求告,也不完全是要钱的,有的是来求才,有的是来求我家主人代为运送物赀。”   “这就怪了,你家主人还管代运物赀?”   “主人本不管这些事,可是方今天下多乱,战事频起,最感缺乏的就是战马和武器,有些国家不产铜铁,他们要弓矛箭镞,就得向别国出钱去采买,买到之后,却无法安然地运回来,因为有些跟他们敌对的国家,心中感到畏惧不安,必然要设法加以破坏,抢劫或拦截,这时候,就会要拜托我家主人了。”   预让亟感兴趣地道:“那么你家主人就能安然保住么?”   汉子傲然地道:“不错,只要我家公子点了头,就没有问题。”   “一国之众竟比不上一人之力?”   “这也不能这么说,虽有一国之众,总不能把兵马开到别人的国境内去,我家公子却无此顾忌。再者,我家公子朋友多,到处都有熟人招呼帮忙,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家公子家中的能人好手也多,谁也不敢轻惹我们。”   预让一笑道:“我终于明白了,朱羽在这儿广建精舍以养士,原来是招人替他作打手,保镖赚钱的。”   这汉子,现在变得出奇的好脾气,预让对他的主人一再的不礼貌,他都没放在心上,仍是和气地解释道:“阁下这么想,是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纯为敬重朋友而接纳四海英豪,虽然有时也请朋友办点事,但绝不勉强,完全是朋友们自愿的。”说着已经在一所华屋前停了下来,立即有两名华衣的女郎起前。汉子道:“亭字宾舍中的接待事宜是由这两位姑娘负责,左边这个叫大桃,那个是小桃。”   两个女郎都盈盈下拜。大桃首先含笑道:“欢迎客人光临,请客人随婢子来。”   预让微微迟疑了一下,跟着她向前走去。   小桃却问道:“客人的行李是否已经叫人搬进来了。”   预让道:“没有,我没有行李!”   小桃哦了一声,大桃立刻道:“妹妹你见识太陋了,像尊客这样的剑客,一剑随身,四海游侠,还带什么行李?”   “这个我知道,可是以前来的剑客们都是一身汗尘,没有这位客人身上干净,所以我想他或许有个衣包,常常换换衣服的。”   预让微笑道:“某家衣着虽常更换,却不耐洗浣,脏的换下就丢,好在男子布衣,购买方便,不必像贵族王侯所着的锦绣衣冠,必须要专为缝制。”   大桃一笑道:“客人说的是,这正是布衣傲王侯之处。”   这个女子很会待客,谈话很有技巧,既能迎合客人的意思,又十分得体。预让不禁笑道:“姑娘很会说话。”   大桃道:“这本是婢子的职司,婢子在此的工作是使每一位客人愉快,客人需要什么,都告诉婢子,婢子一定能使客人满意的。”   “不管我要什么,你都能使我满意?”   大桃道:“在本城,客人说得出的东西婢子都能奉上公子,这儿的东西,比城主府邸还要周全呢。”   预让道:“这我早就知道了,范城朱羽,富甲王侯。”   说着已经走到华厦门口,大桃撩起珠帘,作个肃客的手势。   预让见里面有十几个人正大据案饮食,每八人一席,另有很多侍女往来侍奉,他站在门口道:“这是那里了?”   大桃道:“餐厅,所有的客人都在这儿用餐,不过客人若是不喜欢热闹,要图个清净,也可以把所要的菜肴吩咐下来。婢子叫人送到客人的居室去用餐。”   “不!我不要什么东西。”   “已经用过餐了?”   “还没有,我不是来用餐的,我是来找朱羽的。”   “我家公子这时候多半也在进餐,客人有事找他,何妨等用餐之后呢?”   预让道:“恐怕你们都弄错了,以为我是登门求食的客人。”   大桃道:“客人器宇轩昂,自非求食之流,但不问客人的来意为何,总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预让道:“不对,人虽是非吃饭不可,但有的饭却是不能糊里糊涂的吃,我并不是朱羽的朋友,也不是来找他攀交情的。”   “那也没什么差别。里面有三位客人是来找公子决斗的,但也住下三天了。”   “哦!来找朱羽决斗的人,也接受你们的招待?”   “县的,这没有什么稀奇,他们老远地找来,要跟公子比剑,公子答应了,却因为旅途劳顿,怕有失公平,公子请他们住下来,好好休息一阵,等他们的精神恢复了再行比斗,才算公平。”   预让微笑道:“他们也同意了?”   “他们先是不肯接受,说一个剑客,随时都可以决斗,任何原因都不能影响到他的剑技……”   预让道:“凭这句话可见得他们的浅薄了,长途劳顿,绝对会影响体力以及剑拔的发挥,只是一个高明的剑客,不应该受到影响而已。”   “客人这话是怎么说呢?”   “我说他们如果真的高明,在登门之前,就应该养足精神。”   大桃笑道:“可见客人的确高明,我家公子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对那三位客人并不放在心上,他们风尘仆仆,赶了几百里路,到了门口就向公子邀战,公子私下表示,照他们冒失的情状,未战就已落败了,公子不愿占这个便宜,所以请他们先住下来。”   “他们也就住下来了?”   “公子自然不是这么说的,只说他们三位都是很有名望的剑客,登门赐教是公子的光荣,此战不致草率,请他们暂候三天,公子要请一位剑术名家南山子老先生来作仲裁,以示隆重,这才把那三位客人给安顿下来。”   “哦!他去请了没有呢?”   “南山子老先生在十天前就来了,一直住在元字精含,随时都可以出任仲裁,只是公子要让那三位来客有充分的休息,才那样说而已。”   预让一笑道:“如此说来,朱羽倒是很肯为人设想呢!”   “公子对于剑技十分稳定,临阵对敌,也十分隆重,即使是一场切磋比斗都不肯草率,总要他的对手在十分佳良状态中,而后才决胜负。”   小桃在旁岔上一句道:“公子说过一句话:尊敬敌手,就是尊重自己,这是一个剑士必须具有的信念。”   预让道:“好!很好!他是个很懂剑的人,因此,我倒是想跟他较量一次。”   “客人也是要找公子比剑的?”   “我原本不想的,我只是来找他商量一件事,假如谈不好,我也准备一斗。现在看看,他跟我打起来的可能很大,因此请姑娘去告诉他一声,说我立刻要见他。”   “立刻要见他?这是用饭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请客人用过饭再说。”   “我不要,很可能我们当时就会打起来。”   “那更该用了饭,才好有精神。”   预让道:“这话对人家说有用,某家却不想在比剑之前领他这份情。”   “客人言重了,一餐酒食,怎么说得上是情呢?”   “我的看法不同,剑为凶器,剑出即凶,剑手对阵,必须心中了无牵挂,我若吃了他一餐,少时动起手来,会想到这个情分,杀招出时,手下可能会犹豫,这一犹豫,就可能会导致我的失败。”   大桃道:“客人把一餐酒食看得太重了,我家公子绝无藉此示惠之心。客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预让道:“他如何想法我不管,但我的想法却是绝不轻易受人点滴之惠,一饭之情虽不算什么,但是,我着在接受他招待之后,仍能毫无犹豫地拔剑杀他,我就不是一个剑手,而是一名冷血的杀手了。”   大桃忽然脸现庄容道:“请尊驾示下大名。”   预让道:“我正在奇怪你们在什么时候才问我的姓名来历,你们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大桃恭敬地道:“门上的庄申颇具识人之明,来的客人无须通名,他都能看出对方的气度与身分而加以适当的款待,唯独对尊客,似乎走眼了,尊客应该在元字号的。”   “哦!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   “尊客绝对不是,因为尊客锋芒逼人,绝非无名之辈,也绝不会是那种能藏真隐晦的高隐之土,请示尊姓大名,以便婢子   禀告公子,妥为接待。”   对这个女子的谈吐与眼光,预让不得不钦佩了,他也不再想隐藏自己,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隐藏自己的人,虽然预让并不喜欢出名,但他同样也不喜欢故作姿势,表示自己的清高。   他知道自己是个颇有名的剑客,对方一定会知道而且听过,他也希望知道一下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评价,所以他也傲然地道:“燕人预让”   两个女孩子都为之一震,大桃的脸上泛起了异色,“是剑下无敌的预让先生?”   “某家略知学剑,从未以无敌自许,而且预让挟剑游侠燕赵,辽没有听说过有同名同姓的人。”   大桃更为恭敬地道:“是门上失礼,庄申早该看出先生的不平凡之处,先生为公子最心仪的一位剑客,在元字精舍中,专开一室,说是专为先生而设。”   “哦!预让与贵主人素昧生平,不想蒙他如此见重。”   “这是真的,公子建成元字精会后,就留下了两栋最好的,每日派人打扫洁净,清香鲜花,无日或断,却从不用以款客,有人问他时,他说,一栋要用来款待天下第一剑客,目前大概只有预让可当此誉。”   预让道:“他太客气了,我不是天下第一剑客,也当不起他的款待。”   大桃道:“那是先生的事,我家公子只是表示出他的敬意而已,现在,先生是否肯屈驾前往呢?”   预让道:“我不是来跟他交朋友的。”   大桃笑道:“先生过虑了,公子也不想跟先生交朋友,精舍中有一块平地,是用红砂土铺就的,足有十丈见方,既不种花,也不种草,公子说是专为与先生论剑之用。”   “他要在那里跟我较剑?”   “是的,公子说他愿意跟任何人交朋友,但是跟先生,他只能做敌人。”   预镶的神色微微一动,心中被激起了豪情,一个人被人如此看重,毕竟是一件高兴的事,虽然是被视为敌人,但预让在心中却没有敌意。他笑了一下道:“那我倒是不能辜负他的盛意了,带路吧,我倒要看看朱羽在那儿为我准备了怎样一个死所。”   大桃肃然地道:“是!婢子为先生前导。妹子,你去禀告公子,就说预先生已经到剑庐去了。”   “那个地方叫剑庐?”   大桃道:“是的,目前只叫剑庐,上面的横匾原有三个字的位置,最前的一个字空着,分子说如果地能击败先生,就在那空白的地方题上一个藏字,易名为藏剑庐,如果他被先生击败了,就补上一个止字。”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大桃道:“公子说,先生之外,当世再无一人可以言剑,如果他能击败先生,就把他的剑留在屋中与先生作伴,以后再也不必用剑了。”   “这是他的见识太陋近了,当世之间,剑术高于预让者不知其数,若能击败了我,未必就当世无匹、”   大桃一笑道:“公子虽然不像先生这样谦虚,但也不是一个狂妄无知的人,他已经将天下知名的剑士作了一番很详细的研究,最后才如此推断的,他也承认,当世的剑容中,或许有人高于先生,但都是些藏名巡世的高士,他们不会找上门来求较的,而我家公子,也不会主动去找人较量,所以击败先生后,公子相信可以藏剑于庐了。”   “一个剑手想藏剑于庐是很难的。”   “是的!公子也想到过,好在藏剑不是封剑,若是还有值得一较的对手,依然可以取出来,只有败在先生剑下,公子就永不执剑了,故而题名‘止剑’。”   预让点了点头,随着来到另一片园子里,但见设计更为精美雅致,两栋精含,傍水而立。   其中的一栋高墙围了起来,只能望见高耸的楼角,围墙正面开着两扇高大的厚木门,包着铜叶擦得雪亮,横匾上果如所言,在剑庐前还空出一个字的位置。   大桃伸手在铜叶环上叩了几下,木门呀然而开,门内站着两名垂髯童子,都只有十三四岁。   其中一名笑道:“大桃姐姐,你可是来检查的,我们绝不敢偷懒,屋子跟院子都打扫过了。”   “炉中煮茶的水烹了没有?焚了香没有?”   “这……还没有,每天烹了水没人来喝,倒掉了岂不是浪费,所以我们只焚了香。”   大桃沉声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又偷懒了,公子是怎么吩咐的?不管有没有人来,炉中必须长时备人,屋中必须不断焚香。”   “这三年来,我们没断过一天,可是那位预先生始终没来,我们不知要等到那一天。”   大桃道:“预先生来不来不关你们的事,派你们的工作就必须做好。还不赶快生火去,沏好了茶就送到上屋来!”   “啊!莫非预先生已经来了?”两个孩子都惊奇地望了预让一眼,不自而然地退了两步,连礼也忘了行,回头飞快地跑了。   大桃连声叱骂他们没规矩,又转对预让道:“这两个小孩一直就守在剑庐中,所以未习惯礼仪,叫先生见笑了。不过也可以证明此庐确为先生而设。”   预让道:“某家一剑随身,四海飘零,却没想到朱羽竟已为我觅妥了埋骨之地。”   大桃道:“若是此地变为止剑庐,这里埋的就是我家公子了,所以此处倒也可以说不是专为先生而设。”   忽然一个沉着的声音传来:“大桃,你错了,此处既非为预让而设,也不是为我而设,而是为一个死于剑的剑士而设,当我们其中一人躺下时,此庐即关门,永世也不开放。”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魁梧而英俊,衣着华丽,神情倨傲,有一种脾睨天下的气势,不用问,这必然是朱羽了。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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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剑手也是人,但他们却又像是人群的中另一种动物,具有一种辨识的天赋。他们以前未见过面,但是一见面后,无须口头的自我介绍,就已能互相认出对方来。当然,这时的环境也容易认出来,除了大桃之外,园子里没有别的人了。   预让与朱羽对看了半天,两个人都是目光如电,像是两柄利剑,已经作了千百次的交锋。   很明显的,他们并没有把对方压倒,两个人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像是有默契似的,发出了惺惺相惜的一笑。   先开口的是朱羽:“阁下终于来了,我从建造此庐的那天开始,已在等候阁下,虽然我可以用很多的方法邀请阁下前来,但是我却有点畏怯。”   “哦!畏怯什么?”   “我期待着你来,却又怕你来。因为阁下一来,你我之间,少不得要倒下一个,那个人很可能是我。”   预让笑了一下道:“非死不可吗?”   朱羽庄容道:“是的!预先生对敝人可能知道不多,但敝人对预先生,却已由很多人的口中知之甚详,你我如须一战,没有胜负之分,只有生死之别。”   预让淡然地道:“阁下对杀人很感兴趣吗?”   朱羽摇头道:“我只对剑术感兴趣,每有剑术高手来此,我就想切磋较量一下。这是每一个学剑的通病,相信阁下也是一样。”   “不一样,我学剑是为了自卫或健身,从来不想找人切磋或较量。”   “据我所知,阁下已经杀了好几个有名的剑客,都是在较技的杀死的。”   “是。我与人无怨无仇,每次动手,都是逼不得已,是那些人找上门来要杀我,我不得不自卫而已。”   朱羽笑了起来道:“那不是一样吗?你找人,人找你,反正都是为了剑,阁下如果抛弃了腰间的长剑,就不会有人来找你了。”   预让哈哈大笑,解下腰间的佩剑,手一抛,丢得远远的,然后问道:“我已经抛弃了腰间的长剑,是否能免去我们这一战呢?”   朱羽看预让看了半天,神色有些变了。   预让此刻已是徒手,身上也没有别的武器,但是朱羽没有一丝轻松感觉。他仍然觉得有一凌厉的剑气笼罩着自己,就像是一个高手握着一柄剑,比在自己的眉心一样。剑手对敌,可怕的应该是对方手中的剑。   但是预让给人的感受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人。他的人才像是一柄剑,至于他手中没有剑倒不重要了。   一个斗志不坚,胆气不足的剑手,只要预让在他的面前一站,就可以使他崩溃了,但朱羽却是一个高明的剑客,所以预让的锐气,反倒挑起了他战斗的欲望。   朱羽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心中那股拔剑而斗的欲望压制下来,看到预让还在等他的答案,他才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因为我此刻心中想斗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手中的剑,即使手中无剑。若非你是在我的家中,若是我们在郊野无人处相逢,我会毫不考虑地拔剑向你。”   预让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的麻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十二岁时,手还没摸过剑,突然有两个佩剑的武士拔剑向我砍来。”   “他们是被你的煞气所激发的。”   “但我那是个未谙武技的少年。”   朱羽道:“没什么差别的。这股煞气是与生俱来的,两个武士能够向你拔剑,想必还有点名气。”   “不错!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左右百里之内剑术最高明的武师,在一家豪门担任剑术教师。”   朱羽哼了一声:“这种最没有出息了,学会了剑术,去豪门当走狗,想来也不会高明到哪里。”   预让道:“朱羽,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份万贯家财,剑手也是人,他们要吃饭,要养活家人,可是除了剑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为了生活,他们出售剑,并无可耻之处。”   “我不是说他们可耻。而是为他们叹息,剑技之初,成之在勤,只要勤演练,得手应心之后,就可以成为一个剑手了。而剑技之精,成之于心,那是更高一层的修为境界,无拘无束,无规无界,这完全要靠心志的培养,而一个听命于人的奴才是无法达到那种境界的。”   这不是他们的错,世上的穷人多,富人少,所以碌碌的剑手多,精湛的剑士少。”朱羽哈哈一笑道:“这也不见得,像阁下就未会为形所役,我听说阁下这些年来,一剑随身,经常身无是物。”   预让道:“是的。好在我还有一技之长,我会控辔御车,农收时替人赶载谷车,以瞻活自己,农闲时还能猎些野味,将就着过日子。”   “这就是了。”朱羽道:“一个剑士之品就贵在此。求生太容易了,那怕替人做粗工,都可以养活自己。剑手的力气比常人大,身手灵活,思路敏捷,除了用剑之外,有很多可做的事,但是售剑技以求生,那就失了一个剑士的品了。”   预让一笑道:“你可以说这种话,但是别人却不能这么想,替人做斗客的报酬很高,何乐而不为呢?一个剑手辛勤学剑,至少也要十年才能有成,却仍然要去春米绩麻以度日,这十年的辛苦又为何来?”   “阁下是认为做人的斗客无损于剑士的人格?”   “是的。”预让道:“我认为做什么都不会损及一个剑士的品格,有的话,是那人自己把持不住而已。”   “哦?请道其详。”   “也没什么好说的,比如说吧,当剑术教师替人训练剑手,这本是很上等的工作,但是那些武士们自砭人格,要去奉承东家,仗着一点武功去欺凌良善百姓,或是助纣为虐,甘为恶奴。”   朱羽道:“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我所以说那些人难有大成,一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自主的意志。有些事情主人交代下来,心中纵然不愿也得去做。”   预让立刻道:“没有的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做与不做的权利,应该是永远操之于我才对。假如别人叫我做应该做的事,我无法拒绝,也该尽心尽力的去做,如要叫我做不愿做或是本份以外的工作,我自然有拒绝的权利。”   朱羽道:“那除非是你不想干那份工作了。”   预让笑道:“若是开始时说好了以一年为期,工作的范围只是护宅,在这一年中,有人到他家宅来骚扰,我责无旁贷,理应将来人驱逐,若是他叫我去为他杀人,我可以拒绝,因为这不是我们预先约好的工作。如若他因此想辞退我,至少也要等到一年期满。”   朱羽道:“那些雇主们不会这么讲信用的。”   预让道:“他也立刻就会发现,要在我的面前违信是一件很不智的举动。”   “你难道还会拔剑刺杀他?”   预让道:“假如他只是一个伧夫,我会用剑去叫他履行前约,假如他是一个豪杰,我就会刺杀了他。”   朱羽一怔道:“朱门中还有豪杰在。”   “诸侯之中,不乏杰出之士,我所谓的豪杰,乃人中之杰,却不一定是剑客。”   朱羽摇摇头道:“我实在看不出有这样的一个人。”   预让道:“你当然不会看出来的,因为你心中已没有别人,永远把自己高高的抬在上面,岂容他人称杰!”   朱羽笑道:“我倒没有这么狂妄。比如说,我对预兄你,就视为当代人杰,而且还有几个人,都是我颇为尊崇推重的,如楚国的齐生,越国的袁公等。”   预让道:“这些都是当世有名的剑客。”   “不错,侯门中实在找不出一个人杰来。”   预让叹道:“你交往的都是侯门富贵中人,但是你心中所重的却只是剑,你以剑技去衡量他们,认为他们都不如你远甚,所以才看不起他们。”   “这本来就是事实,有好几位男侯,公子听说都是技击名家,我找了个机会前去观摩了一下,结果我连剑都没拔就回来了,那种名家简直是不值一笑。”   “他们的价值不在剑。”   “他们的价值又何在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认为你以剑术的高低去评定人杰,那绝对是错误的标准。”   朱羽笑道:“这个我否认,我知道他们那种贵族,不必在剑技上表现自己,他们的事业在天下之霸业,可是我以剑为准,去衡量他们也没有错。剑可以表现他们的品格,胸襟,气度,以及未来的前途。一个人要是在剑法上仅小有所成就沾沾自喜自许,为天下第一人,这种人绝不会有大出息。”   尚武的时代,为贵族者,击剑是必修的课程,所以朱羽的分析倒也不无道理。   预让肃然改容道:“敬闻高明,我收回我的话,并为先前的谬论致歉。”他立刻认错道歉,是朱羽意料之外的。   但朱羽并没有因为驳倒了预让而高兴,相反的,他更为忧虑了,因为他发现了预让虚怀若谷。一个肯自己认错,并承认接受别人优点的剑手,才是个最可怕的剑手,因为他不会故步自封,也不在乎被击败,反而在失败中吸取经验,充实自己,他一直都在不断的进步,终至超越一切的人。朱羽的心中已经涌起了杀机。预让是他最大的敌人,现在,他已经没有把握能胜过预让,将来,他知道必然会不如预让的,因为他没有预让那种接受失败的坦然。   要除去预让,现在正是机会,将来就更为困难了,但现在又谈何容易呢?想了一下,他决定再试探一番,要在真正了解预让的高低深浅后才付之一搏。   “预兄之说也并非没有道理,我以剑论人,有时也难以正确,因剑虽可知人,但是有很多人绝口不提剑事,令人莫测高深,自然也无法知其人了。”   预让笑笑,点头道:“这也说的是。”   这又表现了预让另一个人所不及的长处,他在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上,从来不表现自己,但也不盲从,他虽然不反对朱羽的说法,但并不是热切,只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探讨下去。   换言之,他不喜欢抬杠,不作口舌之争,他不在理论上去压倒对方,他重视的是实际的行动。   这副深沉与从容,使朱羽的戒心又加强了一层,现在,他更爱谨慎将事,连谈话,也要特别小心了。“对预兄所学的例子,兄弟仍然有不解之处,何以一个豪杰对预兄失信,预兄就要杀他,一个伧夫对预兄失信,预兄反倒能宽恕他呢?”   预让微笑道:“阁下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并没有表示过要饶恕什么人,伧夫若欺我,我只说用剑去叫他践诺,预某的行止是不受别人支使的,当去则去,没有人能留得住,不当去时,也没人能叫我去。”   “好!就算如此,两者的待遇不同,却又何故?”   预让笑道:“豪杰背信于我,是侮辱我,是必杀之以报,伧夫失信于我,是不知我,所以我让他明白我是怎么一个人也就够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不过预兄把自己的这种作风公开之后,恐怕就没有人敢用预兄了。”   预让笑道:“以前我没对人谈过,因为我还没有打算投入那一家门下,今后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若是接受聘约,也一定会在事前把我的为人说清楚,以免事后不愉快。”   “哦!预兄是打算持才求售了?”   “是的!以前我无此需要,现在我要钱了。”   “预兄现在要用钱了?做什么?”   预让道:“付给一个债主。”   “预兄别说笑话了,你是一尾不羁的神能,怎么会欠人的债呢?”   “债不是我欠的,是别人欠的。”   “那人是预兄的朋友?”   “也说不上,只不过我觉得欠了那人的情,只有替他还这笔债才能使我心安。”   “哦!原来如此,若是别的事,兄弟或许还无能为力,要钱的话,那太容易解决了!预兄需要多少?”   “你放回莫烈的女儿要多少?”   “啊!预兄原来是要替莫烈还债?你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知道,他是一个杀手,一个为钱而杀人的职业凶手。”   “这种人是兄弟最看不起的。”   预让淡淡地道:“我也一样的看不起。”   “哦!预兄既然看不起这种人,为什么还要交这种朋友呢?兄弟对于练剑的朋友从不小气,莫烈的剑术不错,他若不是以杀人为业,更多的钱,我也不会向他追讨,正因为他的职业,我才要他的女儿做抵押。”   “阁下不必解释,他确是借了你的钱,而且也暑券以女儿为抵押,到期不还,阁下要走他的女儿并无不当。”   朱羽一笑道:“预兄也见到了,兄弟家中的姬妾侍儿如云,个个都很美丽,莫烈的女儿貌仅中姿而已。”   “这与她的容貌无关。”   “兄弟只想声明一句,兄弟并非好色之徒。”   “阁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也没关系,那个女孩是阁下用钱买回来的,阁下可以任意处置她,现在我只想知道阁下要多少钱才肯放她回去。”   “既然预兄要这个人,兄弟就把她送给预兄好了。”   “我不要她,只是替她父亲赎回女儿。”   “莫烈跟预兄有这么深的交情吗?你们是何时交成朋友的?据我所知,他从没有去过燕地,而预兄则是初莅。前些日子,他告诉我说,即将有钱还债了,我虽不知道他这次接下酬劳要杀的人是谁,不过我知道跟他接触的人,都跟预兄有隙。”   预让轻叹一声,道:“我们碰面之后,结果,我把他的遗体送到他的家中,这时,才知道他欠了阁下的钱,他的女儿已为阁下带走了。”   “对别人,我不会如此的,对莫烈是例外。他们那一个家族全是杀手,所以我借钱给他,条件订得很苛刻,而且一到期,立刻登门索人,毫不通融。我希望他因此而激怒,找上门来,我好有杀他的借口。”   “莫烈虽是一个杀手,却不是个赖帐的人。”   “我朱羽的债他也不敢赖。”   “没有人想赖掉这笔债,多少钱才能放她回去?”   “莫烈一共欠我赤金五十镒。”   “那么我也欠你赤金五十镒。”   “预兄!莫烈女儿是赤金五十镒,我朱羽卖一个侍女可不是那个价钱了。”   预让依然很平静地道:“多少?”   “没有价格,我不缺钱用,而且我朱羽只从人家那儿买人进来,从不卖人出去。”   预让冷冷地看着他,良久才道:“这就是你的答覆?”   朱羽道:“是的,这就是我的答覆,你要那个女孩子,我可以把她送给你,却不能卖给你。”   “我不是向你买,只是代她父亲赎回来。”   朱羽道:“期限在昨日已满,因此她已是我的人,别说预兄只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就是莫烈自己拿了金子来,我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   预让默然片刻才道:“看来我是非领你一次情了?”   朱羽笑笑道:“不错!当然你也可以不管那个女孩子的事,你跟她非亲非故,何况她的父亲还要杀你……”   预让叹了口气道:“我欠了他的情!他死在我的剑下。”   “这种人早该死了,天下至可鄙者,莫如杀手!”   预让却不想跟他抬杠,因为像朱羽那样的人,是永远不会了解莫烈的心情,当一个人要负担着几十个人的生活时。是无法去挑选工作的,他只能拣最能赚钱的工作做,而且也只能拣他最拿手的工作做。   莫烈要养活一村一族的人,只有去做杀手,替人杀死一些不易杀的人。   朱羽有钱,所以他看不起杀手,认为他们有辱剑手的品格,预让不同意这看法。他也没有钱,但是他没有负债,所以没有沦为杀手。他无法保证自己在万般无奈,会不会出卖了自己。现在他就承受着这种压力了。这只是在他心中的冲击,外表上,预让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的激动,只是淡淡地道:“既蒙朱公子厚赐,就请把那女子唤来吧!”   这表示他已经接受了赠与,朱羽很高兴,也很意外,他原以为预让会拒绝的。在那个时代一武士们的忠贞与品德,是以恩怨分明为基础的,涓滴之受,涌泉以报。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预让接受了他的赠与,就欠了他的一份人情,因此,就不会成为他的敌人,不会向他挑战了。不管他跟预让之间的剑技孰高执精,预让都不可能超越他了,当两人以剑相对时,预让必然会因为这一份人情上的负担而犹豫,无法施展杀着,而他没有这种顾虑。   朱羽很开心地拍拍手道:“来人!把莫姬叫来。”   莫姬很快就来到了,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脸的稚气。   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不是那种令人心动的女子,以当时的标准估计,她的确不值五十镒的黄金。朱羽所以肯接受她,只因为她是莫烈的女儿。他要以这番举动来表示他对杀手的憎恶而已。   朱羽手指预让对莫姬道:“这位预让先生,是你的新主人,我已经把你送给他了。”   莫姬的脸色忽地一变。变得那么绝望。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受托去杀预让的事,预让既然来到了此地,父亲一定是死了。而她将在朱家沦为奴婢,再也无法回去了。   一刹间,这个小女郎已经成长了,她盈盈地施了一礼,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主人。”   预让点了一下头。朱羽道:“预先生乃是当世闻名的大剑客。”   预让卑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朱公子如果准备告诉她我杀了她的父亲,似乎大可不必了,我相信她已经知道了。”   朱羽脸上一红。果然莫姬道:“是的!奴婢已经知道了,家父受雇出去刺杀主人前,也知道此行的生还机会太少,要不是为了奴婢,家父绝不会答应这次行动的,主人安然在此,家父的命运已不问可知了。”   预让轻叹一声道:“姑娘!我是不得已。令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剑士,我们双方仅以毫发之差,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无法以胜负来决高低的。”   “是的,奴婢知道,莫家世代所习都是弑人的剑法,剑出必凶,不是弑人,就是为人所弑,杀人者,人恒弑之,幸好,这种生活到家父死后,就可以结束了!”   “姑娘!你不会恨我吧?”   “当然不会,而且还会十分感谢主人。”   “什么?你还感谢他?”朱羽奇道:“他杀了你父亲,使你沦为女奴,你居然还要感谢他?”   “是的!为我莫氏全族,我的确应该感谢主人,因为他杀了家父,使莫氏一族的杀手生活得告结束,今后他们会务农耕种,安安份份地度日了,其次感谢他的,是他向朱公子将我要了过去,免得我在朱公子处为奴,日子会好过点。”   朱羽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跟着杀父的仇人,会比在我家中好?”   “是的!主人杀死我的父亲乃为自卫,我父亲去杀主人,是为了得金而赎女,他们相互之间都没有仇恨,主人更不会因此而恨于我,不像朱公子,你以重利贷金,又要先父以亲女为质押,目的在打击先父。”   “不错,我打击他,因为我痛你们家的行业。”   莫姬冷静地道:“那怕不是主要的原因,你打击先父,另有目的,最主要是怕他受了你仇家所雇而刺杀你!”   “什么?我会怕他杀我?真是大笑话,你们莫家的剑法胜得了我?”   “朱公子!莫家剑技兴人争胜或许不行,但杀起人却是无不中,再厉害的对手也难挡一击。   “这么说你们莫氏剑法是天下无敌了?”   “那倒不是,天下无敌的剑法是不必拼死的,我们最厉害的杀着都是与敌偕亡,怕的就是这一着,因为你太富有了,舍不得跟人拼命,你借钱给家父,要我为质,无非也是防着这一点,我若在朱家为奴,家父就不敢杀你,因为你死了,我将终生为奴,甚至会被选去生葬以殉。”   “荒唐!荒唐!预兄相信这话吗?”朱羽问道。   “别的我不太清楚。”预让道:“但是我相信莫氏剑法中,确有击无不中的杀着。”   “莫烈却并没有能弑死预兄。”   “那时因为他临时犹豫了一下,使我的剑尖刺中了他,否则我们就是并尸荒郊了。”   “犹豫了一下?一个杀手在杀人时会犹豫?尤其是在面对一个绝顶高手时,他会有这个错误?”   “他之所以犹豫,因为我是背对着他,他基于一个剑手的尊严,不想在背后出剑,以至于我回身出剑时,他慢了一点。”   朱羽道:“他若不犹豫那一下呢?就一定能弑死你吗?预兄!我想那刹那间的犹豫绝不可能差那么多。”   预让道:“他如不犹豫,必可刺中我。”   “只是刺中而已。并不是杀死你,我想预兄必已觉察剑发的方位,回身时已避开要害与正锋。”他不愧为击剑的大行家,虽未目睹,对双方的交手状况竟能充分的了解,所作的推测十分正确。   预让冷冷地道:“他那一剑的确威力无匹,但因为未抱俱死之心,速度与威势已自弱了一半,再加上临时的犹豫,仅得剑势的两三分威力而已。”   朱羽道:“这就是一个杀手的可耻之处,他们想杀人,却又怕自己被杀死,再厉害的剑式在他们手中也无法发挥出来。”   “朱公子在与人比剑时,就不怕被人杀死?”   朱羽傲然道:“我若与人比剑,全神贯注,身人剑中,意与剑合,根本不去考虑生死的问题。”   预让笑道:“好!闻聆高论知道朱公子已深得剑中三昧,他日有幸,希望能与朱公子切磋一下。告辞!”他拱了拱手。   朱羽道:“预兄要走了?”   “是的!多承厚赠,敝人十分感激,容再会,现在我要送这女孩子回家。”   “什么!预兄要送她回家去,不是留在此地?”   “留在此地干吗?”   “兄弟将她送给预兄,就是要侍候预兄。”   “我飘泊成性,四海萍寄,从不要人侍候。带一个人也不方便。还是她回家去的好。”   “预兄不必带着她去游历,此地已经在专为预兄所辟的客舍,预兄把她留在这里好了。”   预让道:“朱公子盛情可感,但预让是一个不识抬举的人,朱公子的好意心领了。”   朱羽道:“预兄莫非是不屑赐顾。”   “朱公子要如此想,预让十分遗憾,朱公子虽备华屋以待,但是预让没有居住进来的意思。”   这是断然的拒绝了。朱羽一下子感到很难堪,顿了一顿后才道:“朱某备舍以候大驾只为表示对兄的敬意,预兄自然有不住的权利,只不过这个女子。兄弟是准备安在预兄的宾舍中的。”   “在此以前,朱公子有作任何处置,但既蒙相赠,如何安顿她就是预让的事了。”   朱羽冷笑道:“预兄要带她上任何地方去,兄弟都不便干涉,唯不能送她回家,那样一来,预兄博得侠名,却陷兄弟为小人了。”   预让哈哈大笑道:“朱公子会说这句话。当初就不该把这女孩子给带来了。”   朱羽神色为之一变,也意会到自己的失言了。把莫姬从家中带来,原是她父亲画押立约的,到期还不出钱来就以女儿作抵,也是莫烈自己答应的,立有文契为凭,这是无可抵赖的,朱羽只是照约行事,无可厚非。可是自己无意中一句话,被预让拿住了话柄,竟像是承认那是一种卑鄙的行迳了。一时之间,他感到很下不了台,呆呆的看着预让带着莫姬向前走去,竟一筹莫展,他当然不甘心让预让就这样把人带走,可是一个剑士的尊严又使他拉不下脸来拦住他们,因为他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市井无赖。所以他只是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声音来。   可是预让他们也没有真正地走出门去,他们才走到角门边,就被一个人挡住了,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穿着普通,长相也普通,是那种在街上随时可见,而即使见过了五六次,却仍然不会记住的那种人。   这个人实在太平凡了,但此刻却给预让一个绝不平凡的印象,因为这个人挡在门口,竟使预让站住了脚步,好奇地望着这个不起眼的中年人。   月洞门很宽,最宽处有一丈多阔,那中年人身子却很窄,宽不到两尺。即使他挡在正当中,也不见得能阻住去路,但预让却为他停住了,在他身前丈许处就停住。   这人空着双手,身上也没有佩戴武器的形迹,但却能发出一种无形的阻力,挡住了预让。当然!这种阻力实际并不存在,那只是高手之间一种互生的感应。感应到。再进前一步,就将受到对方的威胁,就跟预让身上所含的煞气一样。   那中年人倒是自己先开口了,他很客气地一拱手道:“预大侠,在下复姓公孙,贱名一个梧字,梧桐的梧。”   预让一抱拳道:“公孙先生有何指教?”   公孙梧笑道:“不敢当!敝人蒙少东朱公子不弃,忝为内宅总管,刚才听见敝东与大侠的争执,因在职掌之内,故而向预大侠有所指教。”   “公孙先生太客气了,有何见教但请吩咐。”   公孙梧一笑道:“这个姓莫的女子,大侠不能带走。”   “此女蒙朱公子见赐,已是预让的人。”   “这个敝人知道,敝人身为总管,自然知道这些事,敝东朱公子心慕预大侠为当代奇士,所以预开精舍一间,不管大侠来与不来,屋子都为大侠留着。”   “朱公子见爱盛情,预让十分感激,只是预让生性疏懒,过不惯这种豪华的生活,盛情只有心领了。”   “开室以待,只表示敝东的敬意,预大侠住不住都没关系,但这个侍女,预大侠却不能带走。”   “哦!为什么呢?阁下要知道,她是我的人。”   “预大侠,你住在那屋子里,她是你的人,你不住那所屋子,他也是你的人,除非敝主宣布了那栋屋子另换室主。此事才可作罢,因为这女侍在买来的时候,就是安置在剑庐,专为侍候预大侠的,就像是在室中的被褥卧榻一样,专为预大侠而设!”   预让皱眉道:“阁下能否说得清楚一点?”   公孙梧微笑道:“敝人说得已经够清楚了,莫姬虽为敝东所赠,却只是为侍奉大侠起居,可不是把人送给大侠,大侠可能没有太多在人家作客的经验,所以不太清楚。有很多富家豪门,招待客人居住时,都有特遣的姬人,指明相赠,也只是在居客的期间专侍一人而已,客人走了,她们仍然是归还主人。”   预让一掀眉毛道:“那有这种事!”   “这可不是在下胡调出来,预大侠可以去问问别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预让道:“预某就不知道!”   “那也许是预大侠志行高洁,不践富贵之门,所以不了解这些俗情,但敝东却是富贵中人,行事当然是依照一般的习惯,不过预大侠虽未在富豪家作客,却一定在逆旅中栖过身吧。敝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侠住进客栈,那间客房以及房中的被具都暂为大侠所有,店家自然不能再谈别的客人住进去,但大侠在临走时,却也不会将被褥带走吧?”   这家伙能说会道,竟将预让说得怔住了,大声道:“现在是一个人,不是物件!”   公孙梧道:“一样的,因为她是由她父亲亲署典身文契卖掉的。她是个家奴,没有自主的,否则敝东也不能把她任意送人了,大侠以为然否?”   他仍是在笑着,态度也很客气,但是预让却恨不得朝他脸上捣一拳过去。   公孙梧朝莫姬道:“莫姬,我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因此你也别想回家去,老老实实地呆在剑庐,目前公子对预大侠尊敬得很,剑庐中不会易主,也不会要你侍候别的人,但将来就很难说了。”   预让厉声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敝人只是以总管的身分对一个侍女作工作的指示,要她在剑庐尽心侍候大侠,至于将来,敛东如果对预大侠失去了尊敬,或是要将剑庐款待另一位嘉宾,那时她就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了。”   预让看了他一眼,目中充满了杀机,但是公孙梧居然毫无惧色,没有一点退意。   预让忽地回头道:“朱公子!贵总管的话作何解释?”   在预让逼人的目光下,朱羽居然一失常态,退了一步道:“预兄!我说的话算数,预兄乃当世奇士,我也不敢以那种世俗的礼法来拘束预兄,我说把她送给预兄,就是放弃了一切主权,不过公孙先生是寒家的总管,莫姬归他所辖,预兄要带人走,也须他的同意。”   预让道:“在这里朱公子居然有作不了主的事?”   朱羽道:“的确如此,公孙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替我管宅子是出之我的请求,所以我必须尊重他。今天这件事,我若坚持,自然也可以命令他,但我不愿如此,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兄弟不便干涉。”   预让笑笑道:“很好,朱公子如此敬重他人,预某十分倾折,有了朱公子这句话,预某自向公孙先生商量便了。”   他传过身来,面向公孙梧:“阁下听见朱公子的话了吗?”   “听见了,那是敝东对大侠的解释,却非对在下的令谕,因此在下仍然要坚持规矩。”   预让淡然道:“预某不懂规矩。”   “那么预大侠现在应该学一学了,敝东的宅第不比江湖,做客人的须有分寸。”   “预某粗顽得很,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分寸,预某以为只要道理上无厥,做任何事都不会回头。我对着莫烈的遗体,答应过要把他的女儿送回。”   公孙梧顽强地道:“我说不可以。”   预让冷冷地道:“朱府若是换一位经营就能通融了。”   “也许,但是在下现在却干得好好的,无意让贤。”   预让一拍腰中的长剑道:“但我的剑却不这样说,它说公孙先生如果不肯让路,就必须让位。”   公孙梧看也不看一眼,傲然地道:“预大侠,在下虽然默默无闻,却不会被你的名声吓倒,虽然空着一双手,也不会被你的剑吓倒,你若要带着这个侍女离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我的身上跨过去。”   预让逼前一步道:“既然只有一个办法,预某也只有一试这个办法了。”   公孙梧张开双臂,作了个拦阻的姿势,预让则手握剑柄,一步一步地逼过去,他的身上,开始也射出了浓浓的杀气,每当他心中涌起杀机的时候,这种杀气就特别的强烈,彷佛是一张拉满的弓,搭上了一支磨亮了的长箭,直接地对着他的敌人,箭虽未脱弦,但已是一种强烈的威胁。   公孙梧的身子没有动,张开的双臂也没有改变姿势。预让走到五尺处,那是能迫近的最短距离,剑长可及。   再进一步,战机就触发了。   预让道:“阁下的兵刃呢?”   公孙梧道:“不必,我是领死的,不是杀人的,预大侠的剑不必容情。”   预让道:“好,那我就遵命了。”   他又跨出一步,呛然轻响中,长剑离鞘,一道寒芒,指向公孙梧的前胸,公孙梧昂然不动。预让忽地剑势一变,离开了他的前胸,摔向对方的右臂。   公孙梧这时有了动作,一面移动身驱,一面的挥动左手,长袖卷住了预让的剑刃,摔向一边,但是他仍然晚了一步,叭地一声,一条臂膀,连着宽大的衣袖掉落地面。   公孙梧身形跳过一边,但右臂已失,断处血如泉涌。   每个人都愕然地看着预让,似乎不相信所发生的一切,连公孙梧本人都不例外。   只有预让从容地收剑回鞘道:“公孙先生是位很讲理的人,他已经让开路了,我们走吧!”   莫姬的脸都吓白了,她虽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剑客的女儿,而且也学过几天那种杀人的剑法,但似乎没经过这种血淋淋的场合,吓得直发抖,连路都走不稳了。预让只有扶住她,缓步向外行去,经过公孙梧的面前,他目中又射出了慑人的神光,这次却不同了,居然把公孙梧吓得退了几步,失血的脸色雪白。   朱羽看他们要走远了,才大声叫道:“站住!”   预让冷冷地站住道:“朱公子莫非又反悔了。”   “笑话,朱某言出如山,那女子你只管带走,只是预兄必须作个交代。”   “预某有什么好交代的?”   “预兄乃预一代技击名家,公孙先生纵有不是,但他再赤手空拳之下,预兄怎能对他下手?”   预让冷笑道:“朱公子,他当真是赤手空拳吗?预某虽然孤陋幂闻,但铁袖藏衣的无影剑客,还是听过的。”   “什么?你认识无影剑客?”“不认识。这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个人,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杀人无数,从不留名,因此极少有人认识,但是谁遇上谁倒霉,他看上去赤手空拳,但是左手铁袖能卷人兵刃,右手暗藏利刃突出伤人。”   “预兄认为公孙先生就是无影剑客?”   “是的!所以预某先下手为强,斩落他的右臂,也幸亏我用了这一着,否则他的左手铁袖卷住了我的剑,右手藏刃突出,将是要我的命了!朱公子如果还要证据,不妨掀开地上那倏断臂的衣袖,当可发现其中藏刃。”   朱羽轻轻一叹道:“不必了。公孙先生受兄弟借重了,兄弟自然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是兄弟还有一点不解,据兄弟所知,预兄绝未见过他。”   “不错,事实上见到他的人也不会认识他,知道他的人则已丧生他的无影剑下了”   “但预兄却能早烛先机,抢先出手。”   “预某可没有抢先出手,等他的招式发动,预某的剑才正式递出去。公孙先生想要我的命,预某只取他一臂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朱羽摇摇手道:“这些都不去谈它了,兵刃相见没有不凶的,预兄就是杀了他也没什么不对,兄弟要请教的是,预兄何以能确定他是无影剑客而突取他的右臂。”   预让道:“这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是他自己告诉预兄的?那不可能吧,公孙先生在杀人之后,没有留过名号,更不会事先透露身分。”   “有些事是无须诉之言语的,公孙先生既知预某乃一武夫,仍然敢阻我去路。预某剑已出鞘,他仍然空着双手,这说明了他必有所恃,而且朱公子富甲天下,家中养士百人,断然不会聘一个凡夫来做总管,而这位公孙先生却偏偏名不见经传,貌不足惊人,算来只有一个无影剑客合乎条件,只要花点精神,一想就知道了。”   “预兄这个推测倒是十分近情近理,只是尘世间有很多人不愿闻名而身蕴奇技者,怎见得他就是无影剑客呢?”   预让道:“风尘成名或隐名之奇人异士,公孙先生却不是这类人,他身上杀气重重,远隔丈许,预某就感觉到了。一个满身杀气的高手,绝非高蹈的隐士,因此他必是知号而不留名的无影剑客,尤其是他一再强调自己赤手空拳,欲盖弥彰,越发令人容易认定。”   朱羽动容道:“佩服,佩服,预兄这天下第一剑手确是名不虚传。”   “朱公子,预某练过几天剑。勉强可以算个剑手,天下第一之誉,却愧不敢当。”   “预兄太谦虚了,朱某不是轻易许人的,高明当前,朱某岂能失之交臂!”   “公子,先前预某觉得你还像个英雄,可是经过公孙先生一试之后,预某很失望,实在不敢高攀。   朱羽脸上一红道:“预兄别误会,公孙先生故意留难,仅是一试预兄的剑技而已。如若预兄连他这一关都过不了,兄弟也就没兴趣求歇了。”   “哦!在朱公子府上做客,都要经过一试吗?”   “是的!任何人都难免一试,不过只有像预兄这种名家高手,才由公孙先生亲试。”   预让冷笑道:“在下就是为这件事情对朱公子不满,因为这种试法太卑鄙,设若那位被试者阅历较差,再有高明的剑技,也难以防范他的暗算。”   朱羽脸上微红道:“公孙先生的战法或许不合常规,但绝不是暗算,他总是先向对方挑战,激起对方的斗意,兵刃出手后才贩战的,而且在下以为一位剑客,不能光靠剑技高深,必须要与经验,阅历,推理,思考,应变,判断等能力相合,才够得上被称为高手,就像预兄刚才所现,兄弟十分心折。”   “你还是要我留下作客?”   “固所愿也,但兄弟知道预兄对兄弟这个人已经颇多成见,这个可能已经很少,因此兄弟但求与预兄一博。”   预让道:“朱公子!你有家有业,犯不着跟我这种江湖流浪汉来争胜负”   “预兄说这话就太俗气了,兄弟虽然薄积货财,但这些财货对预兄而言,并不算回事”   “预某身无分文,所以不把钱财放在心上。”   朱羽一笑道:“兄弟恰恰相反,兄弟腰缠万贯,所以也能视钱财如粪土。”   预让微微一笑道:“凭朱公子这句话,尚可一战。”   朱羽大笑道:“兄弟知道预兄会答应的,否则兄弟则不惜动用万金,千方百计,也要把预兄激得来登门求教的,预兄答应了,就省了很多事。”   预让道:“时间,地点?”   朱羽微笑道:“虽是一战难免,倒也不必太心急。预兄把身边事料理一下,等到个适当时机,心中一无牵挂,那时再来好好地较量一下。”   “预某子然一身,无牵无挂。”   “这倒不能如此说,比如说,预兄先把这个女子送回家去,把她作个妥当安顿。否则预兄离开了,兄弟又可以上门去把她捉回来。她的典身文契还在兄弟这儿。”   预让脸色一变,朱羽道:“人可以交给预兄带走,那是心敬预兄,人在你身旁,兄弟绝不干扰。但是那一纸文契是兄弟花钱买来的,兄弟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白受损失。”   预让终于一松神色大笑:“说得好,朱公子,说得好。”   朱羽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兄弟对莫家的人没有好感,不能白便宜他们,否则兄弟就不会要莫烈着下那一卷文书,这人情也轮不到预兄来做了。”   预让道:“预某明白了,告辞,不日再来候教。”他拱拱手,回身拉了莫姬迳去,这次没有人再拦阻他们,只有朱羽的目中洋溢着异样的神色。   公孙梧已经停止流血了,虚弱地过来道:“公子,这个人的剑太快了,是个可怕的对手。”   朱羽道:“公孙先生受苦了。”   公孙梧看看那条断臂道:“没什么,少了那条手,老朽今后或可安享余年了,世上也不会再有无影剑客其人,虽然老朽以往从未失手,但老朽却一直担心那天被人识穿了袖中藏刃之秘而性命不保,有今天这种结果,老朽已十分满意了。”   朱羽一怔道:“先生以前不是这么消极的人呀。”   “公子或许不知老朽只是强颜逞能而已,心中却无时不充满恐惧。杀人越多,杀死的对手越强,老朽的恐惧也日深,老朽知道,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强得我杀不了的人,那只有被杀一途了。”   “这个预让果真很强吗?”   “是的,他出手之快,剑气之强劲,都为老朽生平未见,老朽的双手不是同时出动的,左手铁袖在先,准备卷住他的兵刃,再出袖中藏刃攻击,可是他却剑发在后,取了老朽的右臂,才为老朽的左袖卷住……”   “你出手在先,你却是被动,他的剑是主动,你自然要慢了一步了。”   “不!老朽一直在主动,左袖卷中他的剑,也是预料的位置。在老朽的感觉中,似乎右手的攻击也发出了,只不过那仅仅是老朽的感觉而已,事实上老朽的右臂已非吾所有,离体落地了。”   从断臂到有感觉,当然是有一点时间,不过那只是极短的一刹那,在这一刹那间,公孙梧根本没有看见预让的剑有过变化,否则他一定会去保护自己而不急着去捕捉对方的兵刃了。   公孙梧也称得上是高手了,他的感受,使朱羽对预让有了较深的认识,因此,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等了很久,朱羽终于问出了一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先生,我若是向预让挑战,可以有几分胜机?”   公孙梧沉思有顷,才凝重地道:“公子若是肯听老朽的劝告,最好不要去找他决斗。”   朱羽脸上涌起了一阵失望之色,公孙梧的话不是直接的回答,但是已经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事。顿了一顿后,他又皱眉道:“先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平生最大的志愿,就是剑技上称雄,不使一个人超过我。”   公孙梧含笑道:“公子,请恕老朽直言无状,预让的名气是最响亮,但他并不是天下剑技最高的人。”   “那为什么别人会称他为天下第一剑?”   “这个老朽以前一直不知道原因,今天总算明白了。那人先天具有一种异禀,就是在气势上能压倒别人,那怕是剑技高于他的对手,在决斗时,都为他的气势所盖,以致于无法尽其所长,反而折服在他的剑下。”   朱羽动容道:“先生高见,刚才,他跟先生对峙之时,我站在五丈之外,却能感到他那股凌人的锐气。”   “公子如果是站在丈许的距离下,会更感到那股凌人的气势。老朽平心而论,今日之败,实为气势不如,老朽的铁袖藏刃,都得力于一个快字,在他面前,斗志已衰,哪里能快得起来。”   “这么说是永远也无法击倒他了?”   公孙梧想了一下道:“这倒也不尽然,公子若能培养本身的意气,在势态上胜过他,即可稳操胜券。”   “哦,这气势又是如何培养的呢?”   “一般养气的工夫都可以增强气势的,如邀游名山大泽,扩大眼界,心胸开阔,善养所行,无愧无作,广博见闻而无惑,心无所系,素行无亏,抱元守一,乃得无忧,无惑,无惧,得圣三界,气势自壮。”   朱羽笑了道:“先生,那就成了圣人了,你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公孙梧一叹道:“是的!老朽也知道若要达到那个境界很难,但是预让却是在那些条件下培养他的气势。他邀游万里,以广所闻,老朽听说他也很用功读书,以养其志。他身负奇技,却敝弃富贵而且不近女色,无欲而后刚,乃使他所向而无敌。”   朱羽忽然一笑道:“先生,我没有办法增强自己的气势,但却可以设法削弱他的气势。”   “那恐怕不容易。他那个人很难于授而使之挫折。一个人的气势受挫,只有几种原因,如耽于酒色,沉缅于荒嬉,受屈于匹夫,因顿于病榻!他一样都沾不上。”   朱羽笑道:“可以叫他沾上的,他把莫姬带走了,那就是一根栩子,把他拴住了,使他非往那个圈子里钻不可。”   “莫姬?那只一个小女孩,而且仅只薄具姿色。预让是为莫烈之故,才坚决要带她走的,他们之间,绝不会有什么暖昧的情事。”   “这个我知道,莫姬若是绝色,我也不会放她走了,预让要这个女孩子,只是为了道义。”   “公子既知如此,又怎能利用莫姬去拴住他呢?”   朱羽道:“莫姬可以把预让留下来,预让留下之后,就会慢慢的失去他的锐气了。”   “公子!你究竟打算怎样做呢?”   朱羽一笑道:“我的方法先生不会赞同的,所以先生还是不必与闻的好。”他说完之后,似乎很得意,拍拍手召来了一个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喏诺地答应而去。   公孙梧道:“公子,你可是吩咐张才去对付预让?”   “是的,这个奴才别无其他长处,却会巧言令色,狐假虎威,见风使舵,察颜观色,是个十足的小人。”   公孙梧鄙夷地道:“这种人能对付预让?”   朱羽道:“小人有小人的用处,君子可欺之以方,我都做不出来的事,小人最能胜任,你看好了,张才定能够把预让请回来,乖乖地住进剑庐。”   公孙悟道:“住进来又如何呢?”   朱羽道:“住进来就好办了,预让虽然不近女色,却豪于饮,我只要供上美酒佳酿,他一定不会拒绝,尊他喝上两三个月后,已经是一头醉猫了。”   公孙梧一叹道:“公子,到那个时候,任何人都能够击败他了,你纵然是胜了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羽微笑道:“没有意思,但预让从我的剑下倒下去却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江湖上高于预让的剑客不多,我迈向天下第一又近了一步。”   公孙梧看着朱羽,目光忽然变得很陌生,涩声道:“公子!老朽一臂已残,今后在公子门中已无可效力,请容老朽告辞。”   朱羽道:“先生怎么忽然想走了?我对先生的恭敬不减,今天迎斗预让,是先生自己要出来的,可不能怪我。”   “那当然不怪公子,老朽久闻预让之名,始终存着一较之念。今天既然有了机会,自是不肯放过的。”   “先生太过心急了,应该先观察他一下,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先生这一条手臂断得太可惜了。”   “老朽倒不以为然,老朽仗着那一式铁袖藏刃杀过不少人,内心常感怔仲不安,经常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剑下,这次伤残一臂,老朽深感侥幸。”   “不见得,先生断的是藏刃的右臂,左手铁袖,只能防御而已。已无攻击之力,先生当年结仇不少。若是离开了此地,难保就没有仇家会找来。”   公孙梧一震道:“没有人知道老朽是无影剑客。”   “以前或许无人得知,今后难说了,至少有两个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公子说的是预让和莫姬?他们应该不会告诉人的。”   “这可难说,何况,在这儿也有很多人目睹先生与预让之战,先生若是走了,也难保他们不说出去。”   “老朽留在此地,也会有人知道。”   “可是没有人敢上此地来找先生报仇。”   公孙梧脸色变得很难看,沉声道:“公子,老朽虽失一臂,相信还有自保之力,若是谁以为老朽是个残废,就可以欺负了,他可以试试看,告辞。”   他作了一躬,向门外行去。   朱羽道:“先生怎么说走就走呢?至少也要等我略表心意呀!”   公孙梧回头道:“不必了,老朽来时也是突然而来,没有通知谁,所以也希望能悄悄地走。”   “先生的行李藏书呢,那总该带走吧?”   公孙梧道:“那些东西不是老朽的,老朽无权带走。老朽为公子执役三年?蒙公子厚赐的金帛,都已着人带回家乡购买了田地,此去务农足可赡养余生……”   朱羽倒是一怔道:“我怎么不知道?先生的家乡在何处?”   “对不起,这是老朽唯一的秘密,一个学剑的人,与人结仇难免,所以老朽安排了一条退路,亦为避仇之意。今后世上已无老朽这个人,公子自然也不必问了。”   “三年宾主相处融洽,先生何太绝情!”   “老朽知道公子用人唯才,老朽一臂已残,对公子已无可效力之处,故而请去。”   “先生的长才可资借重处仍多,何况我说先生担任的是内宅总管,无须先生动刀抡剑。”   “内宅职次分明,根本无须总管,老朽唯一可用的是袖中之藏刃而已,老朽之断臂尚在地上,公子研究一下,即知藏刃之秘,老朽留此报公子而全宾主之情,想必也够了,请公子容老朽自去。”   朱羽微微一震道:“先生如此一说,倒使我不安了。”   公孙梧继续向前走,但朱羽忽地朝远处做了个看不见的手势,公孙梧才走到一株大树下,忽然树后转出两个佩剑的汉子,一个人叫道:“好啊,公孙先生,原来你就是袖底藏刀的无影剑客,还我兄长的命来!”   公孙梧一怔道:“苏敬,苏穆,你俩真是活见鬼了。你们是孪生双胞,那来的兄长,再说我从没有杀过一个姓苏的人,几时与你们结仇的?”   苏敬冷笑道:“我们本来不姓苏,因为父亲早死,长兄被杀,母亲带我们再嫁苏姓,因而才姓苏的。”   “那……你们原来姓什么?”   “这个你就不必问了,反正我们的兄长是死于铁袖藏刃之下没有错,今天找到了你,可放不过你了。”   公孙梧回头看时,朱羽却已进入屋中不见人影了,乃冷笑了一声道:“不管你们所说的是真是假,老朽知道朱羽绝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尤其是参与他机密的人,以前我也为他在暗中截杀过几个想私下离去的心腹,想不到今天却轮到我自己了!”   苏穆道:“你少胡说,我们是为兄复仇而找上你,与朱公子无关。”   苏敬也道:“他跟你在一起的,你过来时,他没有跟着过来,我们就堵住你,根本没有见过公子……”   公孙梧一笑道:“二位,别再说了,越描越黑,老朽干过你们的工作,还会不懂这一套吗?朱羽要除去谁,只要一个手势,何必开口呢?你们动手吧。”   苏敬见他说开了,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讪然道:“公孙先生,以往多承照料,敝兄弟十分感激,你知道此刻得罪不是我们的本意就好。”   公孙梧一叹道:“朱羽好客之名闻于天下,但最好是只做一个普通的客人,否则就会很悲哀了,贤昆仲也是知名之士,不想也陷了进来,今后你们是否打算一辈子卖给他了呢?”   苏穆喝道:“公孙老儿,我们的事你少管,你袖底藏刃,杀人不少,仇家迟早也会找上你的,倒不如成全我们吧!你死在这儿,至少还能落个厚葬。”   呛然长剑出鞘,苏敬也抢剑攻了上来。公孙梧只剩一条左臂,而且失血很多,体能衰退,但是他在两支长剑的夹攻下,仍然不受威胁,左袖挥动时,飒飒有声,把攻势都化解开了。   苏氏兄弟也是有名的剑客,在朱羽的宾馆里,居元字号宾舍,享有一等待遇,造诣确是不凡,他们合力截杀一个新近残废的老头儿,居然久战无功,不禁大为焦急,尤其他们知道他们的主人还在边看着,更感脸上无光,因此两个人猛喝一声,同时向前扑进。   这俩人一向联手作战,心意相通,一喝之后,招式配合无间,再又剑变幻出一片剑幕,把公孙梧的前后左右都封死了,剑光如电。这是一手必死的杀着。   公孙梧对他们的战法却深为了解,双腿一屈一伸,身子平空拔起,这是唯一能脱开这一式杀着的解法。   两剑都落了空,但发动攻击的是两位高手,他们的攻势,也是连续而完整的,剑尖上扬,分扑左右,蓄势待击。他们在等待公孙梧落下来,等落到一半时,剑势发出,那老儿身在空中,行动不便,咔嚓一声就完了。   苏敬与苏穆都仰着头,目光盯紧着他们的猎物,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片尸横腰斩,血肉横飞的景象了。   他们也都看见了公孙梧在空中扬了一下腿,似乎也听见了叮叮两声轻响,这就是他们在尘世间最后听到的声音。   公孙梧的身子垂直降落,两个狩猎者却没有发动攻击,当公孙梧的身子如一根竹竿般插立在地上时,两名守伺的攻击者差不多前后砰然仰倒就地,喉头激射出大量的热血,把地上染得一片殷红。   远处树后有锵然轻响传出,那是一个人拔剑出鞘的声音。   公孙梧没有回头看,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淡淡地道:“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如果认为自己出手能杀得了老朽的话,那就太冒险了。”   他似乎已经知道树后躲着的是什么人了,故而断然地发出了警告。   树后没有回答,片刻后,叮然轻响,那是长剑归鞘的声音,朱羽果然是不肯冒险的。   公孙梧又哈哈一笑道:“困兽之斗是最危险的,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此去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公子难道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老朽吗?”   “哈……先生言重了,我只是耽心先生万一遇上了仇家无法自保而已,现在看到先生英雄依旧,我就放心了!望先生今后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多谢公子关心。老朽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公孙梧这个人也将从世上消失,因此老朽敢说后会无期了。”   说完他又举步前行,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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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直等他的身形走得看不见了,朱羽才从树后走出,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可知他用了极大的努力才使自己压下了拔剑的冲动。   慢慢地走到了两具尸体前,检视着他们喉头的那一个手指大小的剑洞,又伸出手指,探入剑洞,挟出了一枚三角形的尖铁,好像是一截扳断的剑尖,看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老家伙还真不错,居然还留着这一手。”   “不过你以为这就能逃出我的掌心了吗?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我就不知道洛阳的城郊置买田产了吗?”朱羽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首先招手唤来了人,把苏氏兄弟的尸体抬走,接着就来到那栋原是为预让备就的精舍。小桃端来了一口金盆,盆中盛着清水,那是给他净手的,他的手刚沾过苏敬喉头的血。   大桃则送来一方素绢给他擦手,两个女子都没开口,倒是他自己不耐烦了,大声道:   “你们怎么不开口?”   大桃顿了一顿才道:“婢子不知如何开口的好。”   “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你们该有所表示,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大桃道:“公子一代人杰,思虑周详,很少会有差错的,只有一点错了,就是不该把对付预让的方法,告诉公孙总管。”   “我以为他在预让剑下断臂,应该会恨预让,所以才把我的腹案告诉他,叫他斟酌执行,他是宅中的总管,很多事都要透过他,那知道这老儿太不识抬举,居然借机会想溜。”   “公子,他虽断一臂,却不恨预让,言下对预让还颇为尊敬,所以公子要用手段去对付预让,他自然会起反感而离去了。”   “这个老混蛋,他自己一向是靠着手段来求胜的,袖中藏刃,就是一种最阴险的手段,从来也没有公平光明地跟人对过一仗。现在居然在我面前称英雄,耍骨气了!”   大桃叹了口气:“公子,尽管你的剑拔超群,但你却一辈子成不了剑客。”   “我成不了剑客?这不是笑话吗?附近三百里数知名的剑客,谁敢把我放到第二去,我会不是剑客?”   “那只是一些无知俗人的看法,在真正的剑客眼中,公子只是一个生意人。一个会使剑的商人而已。”朱羽脸上的傲态收了起来,大桃虽是个下人,却是他的智囊之一,也是敢在他面前直言无伪的人,所以他虽然生气,却没有发作,冷笑一声道:“我在你们目中竟是这么的不值钱!”   大桃柔笑道:“剑客在婢子眼中并没有价值,婢子这么说,也没有减低对公子的敬意。”   朱羽哦了一声,大桃又道:“婢子以为公子一心一意去做剑客,才是最不智的事,作个剑客,只不过会击剑而已,亡命天涯,整天在杀伐中过日子,这有什么乐趣呢?”   “哼!妇人之见!”   “婢子的见解虽陋,却是很实在的,剑客最多是能够快意恩仇,或者是仗剑行侠而已,公子却身拥无穷的财富,要做那些事更为容易了!公子要杀一个人时,根本用不到亲自动手,只要用钱,就可以买到上百个剑客来代公子完成心愿。”   朱羽叱道:“胡说!钱只能买到莫烈那样的杀手,绝对买不到真正的剑客,像预让,我为他预备下了华舍,美女,只要他开口,多少钱我都不吝给与,可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大桃也没话说了,朱羽道:“你说我要杀死一个人,不必亲自动手,只要用钱就能买到人来代我行动,现在我可以出黄金千镒为酬,谁能为我去杀预让?”   大桃道:“公子要杀掉预让?”   “是的!我感到这个人迟早会成为我的敌人。威胁到我的生命,所以我愿意拿出这笔钱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婢子想总有一个人会替公子完成这个心愿的。”   朱羽笑了,拍拍大桃的手背道:“大桃,我明天就要出门去一趟,恐怕要一两个月才回来,等一下你们姐妹两个人就可以到库房中来,我把黄金给你们。”   “把黄金给我们干嘛?”   “出去替我找人杀预让。如果钱不够,你们可以随时回来拿取,但是务必要完成任务。”   “公子,府上的能人很多……”   “我家里的那些人有多少能耐,我很清楚,他们没有一个是预让的敌手,所以必须出去找。”   “那也不必要婢子出去找呀,公子只要把赏格悬出,自然会有人登门应微。”   “不能这么做。我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想让人知道是我拿钱雇人杀死预让,尤其是我不想表示跟预让公开为敌,叫他上门来找我,所以才要你们出去找人。”   “婢子怎么知道上那儿去找人呢?”   朱羽笑了一下道:“大桃!我知道你找得到的。有很多的办法,可以找到一些既高明而又少为人知的隐名高手。你们的父亲就是一个很有名的剑手,他被人杀死后,你们为了避仇,才故意卖身到我家里来。”   “这……公子怎么知道?”   “在这家里的每一个人的底细,我都很清楚,大桃,你们到我家已有五六年了,凭心而言,我没有拿你们当下人看待吧?也没有要你们受任何委屈。”   “公子对我们姐妹恩深义重。”   “那就帮我这个忙吧!我知道你们的父亲有些朋友,他们也来看过你们,相信你们一定知道如何找到他们的。记住!这件事与我沾不上任何关系,一切都是你们出面,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认识你们了。”   “我们以后也不能回来了。”   “大桃!我相信你们也下会再回来了,在这个家中,不管我怎么提拔你们,你们永远是个下人,而且我知道,你们是不甘心屈居下人的,所以我要放你们出去,送来预让的人头,我就还给你们的身契。”   大桃还要说什么,朱羽却已站起身子,起身离开了。小桃望着姐姐,一声不发,大桃叹道:“收拾行李吧,我们在这儿也住不下去了。”   “姐姐!是你太多嘴了,才引起他的怀疑的。”   大桃苦笑道:“我的目的是引起他的注意,进一步被他视为心腹,才可以深入一层地了解他的一切。”_   “可是现在却完了,几年的苦都白吃了。”   大桃略作沉思后才道:“我相信他还没有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份,否则,以他的为人,怎肯放过我们?”   “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放我们出门呢?”   大桃道:“那是他深知我们两个人都是剑士李聂的女儿,绝不可能典身为奴,迟早都会有赎身之请,他不如做个人情,也好示恩于我们,其次,他是真正的畏惧预让,希望籍我们关系找人除去预让。”   小桃苦笑道:“姐姐!我们的目的是来调查朱羽的底细,现在要如何回报伯公呢?”   大桃略作沉思道:“这个人行事太谨慎了,我们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进展,而且目前从一个人的身上,最容易查出我们想知道的事,我们不如改从他身上着手。”   “姐姐说刚离去的公孙梧?”   “是的,此人曾经为朱羽心腹,一定知道朱羽许多秘密,所以他在求去之时,朱羽才会示意杀他。”   “他肯把朱羽的秘密说出来吗?”   “朱羽是不肯放过他的,只是目前没有把握杀死他,不敢贸然而已,我想一定还会另派杀手去狙击他的,我们跟住他,伺机为他解一两次围,他一方面很恨朱羽,一方面感激我们,就会帮助我们,揭穿朱羽的秘密了。”   “姐姐,到底朱羽是不是我们所怀疑的人呢?假如找错了对象,那就太不值得了。”   大桃道:“伯公是个很细心的人,不会鲁莽从事,他握有了相当证据和线索,才会叫我们前来卧底的,而我们这四年来的观察,也认为他确可疑。”   “可是我们并没有掌握到确实的证据呀!”   “大盗不操矛觚,这里是他栖身之地,他不会在这里做案引人启疑的,因此我们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还是从公孙梧的身上着手好些。”   “那么我们要不要对付预让呢?”   “管那个干嘛?我们可不是来为人当杀手的。”   “朱羽是为了预让才派遣我们出去的,若是我们无所事事,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派人来对付我们,我相信他一定也会派人监视我们的。”   “嗯!这倒是,看来我们还得虚应故事一番才行。”   “姐姐!虽然伯公允许我们权宜行事,不必事事请示,但是我以为现在应该要向他请示一下了,因为有些事关很大,不是我们能作主的。”   大桃说道:“我倒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   小桃道:“虚应故事对付预让就不是一件小事,他是个杰出的剑手,派去对付他的人,恐怕很难得手。”   “这当然,我们又不是真的要除去预让。”   “可是那些去挑战的人,却有死无生了,我们可没有权利去牺牲别人的性命呀。”   “妹妹,你的脑筋太死了。我们不必派自己的人去,朱羽不是给我们黄金千镒吗?用这笔钱,买动杀手去,而且这本就是朱羽给我们的工作,我们做一做,也好搪塞他一下,表示我们确实做了。”   “姐姐!预让是个很有名的剑客,寻常的杀手对付不了他,也没有人敢来应征。”   “千镒黄金不是小数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话并不尽然,黄金有价,生命无价,黄金虽好,没有命去享受也是枉然,很少有人会做这种傻事,所以买杀手的想法并不切实际。若是任意就能买到杀手来杀预让,朱羽也不会挑上我们了。他要我们去找的是高手,一些隐名的高手,可是我们能找到的人却只有伯公遗来支援我们,或是担任连络的死士,他们可以接受请求去杀预让,万一他们成功了……””   “那就为伯公赚得千镒黄金,伯公为图大举,亟需要财富的支持,他派遣门客,四出货贩求利,就是为了要赚钱,因此,他才为那些货队被劫而震怨,要我们来调查是谁下的手,朱羽的黄金,大可受之无愧。”   小桃不以为然地道:“预让呢?不是死得太冤枉了?”   “不冤枉!这些剑客逞勇斗狠,他们杀死了不知多少其他的剑手,因此,他们自己被人杀了也不足为惜。”   “姐姐,你说这话太偏激了!”   “本来像我们的父亲,虽通剑法,却只是授技教武。与人无争,却偏有剑客登门,要求比试,把老人家杀了,这都是剑客所为,所以我痛恨剑客!”   “可是我们有很多师兄弟,有很多的叔叔伯伯,他们都是剑客。”   “那不同,他们在伯公的门中,是为一个理想而奋斗,为绝世的人杰报效所能,比那些徒事逞勇的暴客要高得多。”   “好!姐姐,预让被杀了是活该,但如若我们派去的人失手,被预让杀了呢?”   “这……唉,这事情的确很麻烦,看来我们是须要请示一下了,而且也要把我们的计划行动报告一下!”   “那我去准备鸽子。以后我们不会回来了,很多东西都要整理一下,尤其是跟河东联系的各种资料,不能有一丝残留,引起朱羽的疑惑。”   小桃姐妹俩出门时,朱羽在另一间屋子里大发脾气。他是叫张才拿了莫姬的典身文契,会同了几个官人到莫家村去讨人的。   他主要的目的是想逼预让回来。那知道张才却捧了一堆金子回来。   “蠢材!一点事情都不会办,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要钱,而是要人。”   “是,小的知道。可是预让拿了钱在那儿等着。见了小人,不由分说,把文契夺了过去,把金子交与小的。”   “你可以不接受。我叫你把官人带着前去,目的就是防着这一手。”   张才呆着脸道:“可是,与小的同去的几个官人到时都变了卦,他们反过来帮着预让,说已经还了钱,就没有再要人的道理,反骂小人是无理取闹。”   “什么!那几个官人居然敢帮着莫家庄的人!他们有几个脑袋!你不会找范中行去。”   “公子,小人本来是想找城主理论的,可是来到城主府邸时,却碰见预让也在那儿。”   “预让在范中行那儿干什么?”   “小的找人一打听,才知道预让已经向城主自荐为剑术教练,预支了一年的薪金,拿来替莫家庄还了债。”   朱羽气得一拍桌子,虎的站了起来道:“大胆的范中行,他有几颗脑袋,敢跟我作对!”   “公子,城主以前对公子言听计从,十分巴结,无非是长惟公子的朋友多,交游广,门下多奇技异能之士,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现在他有了预让为护卫,自然不会再畏惧公子了。”   “克勒”一声,桌上一只白玉的茶盅被朱羽捏碎了,张才的心也跟着一凉,他知道这只杯子是公子最心爱之物,居然毫不顾惜地捏碎,可见其心中愤怒之情,而公子一暴怒,必然会迁怒于人,谁在他身边谁遭殃。   张才正在担心自己不知要受到怎么样的处分,那知这一次朱羽的脾气发得快也收得快,居然立即收起了脸上的怒色,显得很平静地道:“你是什么时候到莫家村的?”   “小的会同官人前去,当日已晚,小的是第二天上午前去的,不过在当天晚上已经打过招呼约好了。”   “去时预让已经准备好了金子在等候着了?”   “是的。而且伴同小人前去的官人也换了,跟小人较为接近的吴常说是另有要差他派,另外有两个不太碰面的跟随小人前去。”   “混帐东西,随行的人换了,你都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城主跟前的亲信王飞虎,他一直很客气说能为公子效力是他的荣幸,小人不疑有他,而且也知道城主对公子一向十分恭敬,却没有想到一抵莫家庄,他们就翻了脸,公事公办了。”   朱羽恨道:“这分明是预谋,预让已经知道我们的作法,所以干脆到范中行那儿去自荐,打通了关节来对付我。”   “是的。”张才道:“吴常换了王飞虎就是预谋,小的还听说这王飞虎对预让十分推重,在范中行面前,再三力保推荐,范城的剑术教练本来是他的,他自愿让出来给预让,才促成范中行录用了预让。”   “嗯?”朱羽奇道:“王飞虎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脚色,他怎么会在范中行的面前有这么大的力量?”他虽然问出这个问题,却不指望有答案,至少他知道张才是无法回答的。   出乎意料的,张才居然有答案。“公子,”他道:“听说王飞虎是公孙先生的同乡,而且也是公孙先生推荐到范中行那儿去的。”   朱羽目光一亮,一切都有了解答——公孙梧。   “这个可杀的老匹夫,刚出们就背叛我了!”   他恨恨的诅咒了一声,也开始担上了心事。公孙梧不但知道他很多秘密,而且太了解他了,甚至于连他的行事都料准了。   朱羽派张才去对付预让,并没有告诉公孙梧,那时公孙梧一手已残,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了,懒得向他重述一遍自己的计划,这是个无心之失。   但却是最大的失着,使得公孙梧及早发现了在朱羽心目中地位降低,不等朱羽布置好对付他就先行求去。更错的是,朱羽低估了公孙梧的能力而操之过急,逼反了他上这老儿已经开始反击了。   第一着反击是他攻破自己对付预让的计划,朱羽很心烦,他要对付的人又增加了一个。   预让在范城城主范中行的府邸里作了剑术教师的确是公孙梧拉的线,他在预让的剑下断了一臂,心中并不恨预让,反倒有点感激,因为他已近风烛残年,对江湖上杀戮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时时都在找一个抽身的机会。   预让残他一手,恰好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也知道朱羽不会轻放过他,因为他掌握了朱羽暴富的秘密,所好他留了两手,才能把朱羽召来的杀手除掉,而且还震住了朱羽,使他不敢对自己立即下手,他对朱羽太了解了,朱羽叫张才去对付预让,他立刻就知道将用什么方法。   虽然游侠们仗剑邀游四海,快意恩仇,不太受国法的拘束,但若非必要,仍然是不太愿意跟官方人结怨。尤其是预让这种行为正直的知名剑客,他不会受官人们无理欺压,也不会违法去抗拒官方,朱羽若是持了莫姬的卖身契,会同官人去要莫姬,预让是毫无办法的。   为了莫姬的自由,预让可能会向朱羽低头,那一来公孙梧就完了,朱羽若是要预让去杀公孙梧,公孙梧很难在这位名剑手下逃生。   为了自救,为了削弱朱羽的势力,他一定要破坏朱羽的计划,帮助预让摆脱朱羽的羁束。所以在离开朱家之后,他立即就找到了预让,说出朱羽的计划,说服预让投入范中行的门下。   王飞虎不但是公孙梧的小同乡,而且也从公孙梧学过剑,由公孙梧推荐到范中行门下为食客的。   范城是个小邑。可是很富足,大半是范中行的采邑,他原是晋公的家臣,三家分晋后,托庇在赵侯的翼下。这个人没有多大的野心,儒弱无能,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并不想去吞并什么人。但是这一时候君权衰落,诸侯纷纷拥地称霸,天下已分为很多的小国,除了一小部份仍然依附着名存实亡的周室天子外,秦齐楚燕韩赵魏七国并称霸局,是为战国七雄。霸国间固然时有纷争,小国间也难免有摩擦,所以像范邑这样一个小城同样地也需要自卫的武力。   只不过他的武力不是军队,而是门客,这些斗客都是地方上的游侠,剑客,他们的工作主要是保护城主的安全,不受别的城主的刺客暗算。   城主自然还有一些正式的军卒衙队,那是受公侯允许的,数量有限,用来执行城邑的警卫事宜。   他们受城主供养,却又受着领主(公侯)的提调派遣,形成一种很特殊的制度与状况。   因此,那些军卒们并不屈于城主,只有门客才是城主的私人卫队。   正因为他们不是正式的编制,所以也没有正式的名称,而他们的领班则是以剑术教练为职称。   剑术教练并不教剑,甚至于什么事都不干,但却领取高酬,因为他们凭的是本事,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真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价值就大了。   所以公孙梧找到了王飞虎,轻而易举地把预让引进了范氏的门下。   王飞虎虽是默默无闻的剑士,但领有真才实学,在范氏门下,曾经不止一次击退外来的暴客,很得到城主的信赖,因此王飞虎要举人自代,范中行一口就答应了。他对预让虽有耳闻,却没有深刻的印象,倒是一见面后,被预让逼人的锐气刺激得全身不安。他是雇主,却在预让面前结结巴巴,连说话都不自然起来,恨不得谈话尽快结束。   这种会面的结果自然不会宾主欢洽,预让很失望,几乎想离席而去,可是范中行对他非常客气,再说已预支了一年的报酬,只有委屈地留下了。   王飞虎让出了剑术教练,却就任府中的总管,那是范中行聘用预让的交换条件,他信任的仍是王飞虎。   王飞虎对预让十分恭敬,不仅选了一栋精舍供他居住,而且还拨了两个侍女来侍候他的起居,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预让感到十分无聊,他几乎没有一点工作,因此他信步走到前面来,王飞虎却在前面的办事房中忙得焦头烂额,他改任总管之后,还要兼理捐征的收入,一笔笔地登记了下来看见预让进来,王飞虎连忙站起道:“预兄有什么吩咐,只要人出来招呼一声就行,何必劳动大驾!”   预让道:“没事,我是太闲了,才出来问问,看看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   王飞虎笑道:“预兄在此坐镇,声威远播,宵小绝迹,连值夜的弟兄们都轻松多了,以前还有些刺客前来骚扰,现在则是鸡犬不惊,连园子里守夜的狗都肥了两斤。”   预让却不感到好笑,皱着眉头道:“我即不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呀,拿了钱就该办事。”   “预兄坐镇在那儿就是工作了。”   “这种工作我不习惯,再不活动一下,人都快长锈了,我是闲不住的人。”   “预兄感到无聊,不妨出去走走,郊外驰马,长空射雁,是近来最流行的活动,这几天正是北雁南飞的季节。”   预让笑道:“想不到这份钱如此好赚。”   “那也要看人,像兄弟担任剑术教练时,几乎夜不交睫,以防暴客侵扰,就是那样小心,仍然叫人给摸了进来,幸好没有惊动城主。”   “对了,我怎么没有见到城主?”   王飞虎道:“城庄每天都要出来视理城务的,只是,他怕惊动了预兄,都是绕过花园,从角门出人。”   “这怎么可以?他是主人,怎么反而要避我?”   “城主知道预兄是一代奇侠,十分恭敬,唯恐有渎,不敢以主人自居,但交知道预兄是拘礼的君子,见了面,当不起预兄多礼,所以才避开了。”   预让笑道:“他恐怕是不愿意见我吧!”   王飞虎道:“城主体弱,在预兄严威震慑之下,常有不自然的感觉………”   预让叹了一口气。王飞虎知道他心中的感受,歉然地低声说道:“预兄,公孙先生知道城主非人杰之选,预兄在这里会很受委屈,好在只有一年,期满后预兄就可以离开了,不过他认为预兄在此静养,正好可以把剑术再往深处钻研,他知道朱羽已经出去访求名家磨练剑术去了,准备找预兄一决胜负。”   “啊!他倒还没忘记我。”   “怎么忘得了?公孙先生对他了解颇深。他最看不得有人在剑术上超过他,一定要把对方击倒才称心。”   “世上剑法高于我的人很多,他找我太没道理了。”王飞虎道:“预兄倒不必自谦,公孙先生在江湖上闯荡一生,虽然在技艺上没有特殊的成就,见识却不差,他说预兄的剑术已是登峰造极,再无可匹了。”   预让不置可否地一笑,这种话他已听得太多,所以懒得去辩解了,虽然自己尽可提出三四个曾经击败过自己的人,但那些人都是不求闻名的隐士,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匆匆地跑了进来,脱口就叫道:“总管,郡城口经过一列盐车,不肯纳税,还动手打人,把我们的头都打破了!”他们的头上果然都破了两个洞,还在汩汩地流血。   王飞虎骂道:“没用的东西,这种事也要跑来告诉我,城门口有官兵,他们难道不管吗?”   “官兵就在旁边,却装着没看见。”   “岂有此理,他们难道光知道要粮要饷,迟发一天都会上门来催讨,有事情就不管了!”   “确是如此,总管去问问城门口的人就知道了。”   王飞虎忽然问道:“慢来,那些盐队有多少?”   “有驴子驮,每驮一百二十公斤,总共有二十驮。”   “盐铁都是官卖品,由官家批给商家发售的,这么大批的盐队,必然是官中的运送队,要分到店家之后,才由我们征税,你们征收路税,征到官军头上去了,当然会挨揍,谁叫你们不问问清楚?”   “不!押运的驮夫都是老百姓,这是私盐。”   “谁家有这么多的私盐?”   预让在旁道:“私盐怎么可以公然在路上运行,那不是犯法的吗?”   王飞虎笑笑道:“预兄,盐铁虽是官卖,但定期发送数量有限,不敷供养,所以又有了私盐的买卖,由商家向产盐地大批购来以补不足之数,沿途经过的关卡,都要缴纳一分税金,或是百中取一,这是地方上的一种收人,虽未明定法令却也是行之已久,相传成例,因此是私盐,也是官卖了,而且私盐比官盐还便宜一点。”   预让道:“那一队既是商家私行货贩而来,照例是应该征税的了?”   那挨打的汉于道:”是啊,所以我们才要他们课征路税,那知他们竟动手打人,还骂我们不长眼睛,说他们的盐队通过本郡,从来没有缴过税。他还叫我们问问城主,有没有胆子敢收!”   王飞虎摇手道:“好了!我已经知道是那一家的驮队了,只怪我没有事先关照过你们,这一家的确是城主惹不起的,别说是盐队过境,他们在本郡开设的商号,也从不缴纳税金的。”   预让道:“是那一家如此跋扈?”   “还有那一家呢?在范城,只有一家人不受城主格制,因为他家的势力比城主还大。”   “可是朱羽?”   “范城也没有第二家了,预兄到过他的家,知道他家的气派,比城主还要大!”   “不管他的气派有多大,但城主却是天子亲封的民政,朱羽却是采邑上的百姓,理应臣服。”   王飞虎道:“预兄!那是以前的说法,方今君权不振,公侯各自为政,自然而然形成了这一类豪门,他们虽是布衣百姓,却因财雄势大,交通王侯,寻常官府那敢管他,城主家中养士不过数十,他家中却经常食客百余之众,他不来找麻烦已经算客气了,还敢去惹他吗?”   预让道:“我不问这个,只问他该不该纳税。”   “自然是该纳的了,这是朝令所定的律法,城牧课之于民,留下一部份自用外,还要解交君侯,君侯再提出几成,解交京师国库,只是谁有种去向他们征收呢?”   “只要他该缴入就没理由赖掉,我去找他去。”   “这……预兄!不敢借重,这不是你的职务。”   “我既然拿了城主的俸酬,就有责任要做事,走!”   明知道人去多了也帮不上忙,但王飞虎仍然领了几个家将以壮声势,一直走到朱羽的宅子前,那些驮马还挂在门外的楠上,盐货未卸,而且有几个都是本地城中的商人,正在计数,打开盐篓,品尝品质。   这是私人派来的官盐,品质较公卖的要好,而且价格比较起来略低一点,所以生意很好,货品一到,商家已经来盘提去了。   预让来到,一看这情形,上前用手一拦道:“这一批盐尚未完税,各位等一下再提。”   那些商家都是朱羽的家人,认识预让的知道这个汉子是跟他们主人齐名的剑客,倒是不敢忤触,纷纷退开了。预让朝王飞虎招招手道:“王兄!请过来一下,看看他们该纳多少的贷品抵税。”   王飞虎慌忙带人上前,扣下应缴的盐数。这时,只听得门中一声发喊,拥出一批彪形大汉个个都手执利刃,把他们围了起来。   王飞虎跟那些家将们都找出武器,准备抵抗,预让却摇摇手道:“不必,他们不敢动手的,王兄若是已经盘查清楚,可以走了。”   王飞虎看看四周道:“货品是盘查清楚了,该扣的也都扣下了,只是走得了吗?”   “拿着东西跟我来。”预让迳自走向一名领头的汉子道:“兄台是他们的领头吗?”   那汉子顿了一顿后才道:“不错!我叫庄强。”   预让笑道:“久仰!久仰,河西庄氏是很有名的武术世家,阁下是庄家的子弟,难怪能领着这一列盐队通行无阻,不虞失散了。”   庄强道:“这里有一大半都是我庄家子弟。”。   “哦!难怪我看他们个个气定神闲,不像普通的力伧,那更万无一失了。”   “从上货的地方装载多少,一直到运达地点,一粒盐都不会少。”   预让道:“真不容易!阁下也值得自豪了。”   “当然这不完全是我们的本事,”庄强道:“东家朱公子的声望,也有一半的关系,沿途所经的关卡,看到朱公子的号旗后,都无条件的放行,但途中若遇暴客需要我们拼命,因此,这利润我们各居其半。”   “不算少了,赵地离海较近,盐价还算公平,若是到中原河洛之地,盐价跟黄金差不多了。”   “所以我们才有兴趣不远万里,跋涉长途拚命去运了来。因为朱公子跟我们有约,若有损失,应由我们负担。”   预让笑笑指着后面道:“这些是朱羽要负担的。因为我是代表官方来课征税金的,官府的部份既是由他负责,阁下可以把帐算在他的头上。”   庄强道:“朱公子却不是这样跟我们算的,他交给我们多少货,到了目的地收回一半,因此你所抽取的货物,是我们的损失。”   “果真是如此的话,你们最好跟朱羽重新约好条件,否则就只有自认倒霉,我不知道在别处如何处理,反正经过本城,必须照章纳税。”   “凭范中行手下那几个可怜的人手?哈哈!阁下该去打听一下,比范城强大十倍的城邑,也不敢开口抽税。”   预让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现在我们要回去结帐了,让开!”   庄强也不示弱,说道:“把东西放下,人走,否则就首级一起留下!”   预让冷笑道:“我走到你的面前,如果你的兵器还没收起来,你就会很后悔了。你要知道我此刻在执行公务,你是在妨碍公务。”   预让继续向前走着,目光如电,使得庄强大是恐慌,他知道这个汉子不简单,但又不能被对方吓住。   预让只差两步就可以走到他们面前了,庄强色厉内茬地叫:“兄弟们!砍?砍了这些不长眼的东西!”   叫着,他率先发动,一刀向预让砍去,刀势十分凌厉。   但是预让的剑却未出鞘,他以连鞘的剑柄轻轻一触,敲在庄强的手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手中的大刀也脱手飞出。   另一边有两个汉子也挥刀进击,却被王飞虎挡住。王飞虎的技艺没预让那么高超,幸好对手也不太强,所以经过两招对手,刺伤一个,逼退一个。   庄强出身武术世家,自认也是高手,那知在人家手下,一招都走不过。   看来,今天的人是丢定了,光丢人还不打紧,今后这一份利润优厚的买卖干不成,那才要命。   想到这儿,他豁出去了,咬着牙拔出一技匕首,埋头冲向预让,口中同时喊道:“儿郎们!拼!宰了对方再说,人家要抢我们的生路,咱们也不给他好过。”   这家伙很懂得如何煽动人心,他把对方说成来争夺利润的人,自然引起己方人的仇念。   人的勇气,往往受着良知无形的约束,同样是一件危险的工作,但如果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勇气就有增加很多,庄强他们一直仗势图利,自己也明白这是不该的,所以他们缺少搏命的勇气,庄强第一次招呼,只有两个人出手,两个都不是高手。   其余的人不是怕死,而是他们知道对方是范城的官人,拿走的那些盐是份内该纳的税金,所以他们拼命的勇气不大。但庄强略略一变言词,使得那些人顿时勇气大增,因为他们是为保护自己的所得而斗了。   长刀并举,毫光如雪,这一来,预让无法坐视了,他的长剑突地出鞘,凌云激转。但闻一阵呛啷之声。   那些持刀的汉子都被格退了一步。他们对预让的武功大为讶异,刚才那一阵围攻威力不小,却为他一枝剑轻易格开。   预让也无法不出手了,他并没有小看这群汉子,当他们围上来时,他也感受到对方所发出的威胁杀气。   他更知道王飞虎带来的这些人,虽然算是城主邸中的好手,比起这些亡命江湖的汉子,还是差多了,他们绝对挡不过这一阵砍。   预让移动,出剑招架。庄强埋头的一刺落了空,稳定身形,忘情地大喊道:“继续上,累死这匹夫,看以后还有谁敢来找我们的麻烦!”   那些汉子执着刀,慢慢地靠近。   预让持剑端然而立,沉声道:“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希望各位别不知进退,一定要逼得我流血伤人。”。   目中杀威暴射,使得那些汉子脚步为之一顿,但也不过仅此一顿而已,庄强的呼喝声又把他们的战志鼓舞了起来:“杀!杀!别被他唬住。河西庄氏,刀中之雄,八刀齐挥,谁当其锋?哥儿们,咱们可不能弱了庄氏刀客的名头,八刀齐挥,人家一枝剑给打败了!”   门户的声誉鼓舞起那些汉子们的勇气,也鼓舞起他们的责任感,庄强以门户的荣誉来相激,的确是很有用的。一声呼喊,八刀齐进,刀锋掠过空气,发出了尖锐的劈风声,气势极摄人。预让不为所动,他知道那第一式只是示威的性质,不会真砍下来的。可是同来的几名汉子却受不了这种威胁,两条腿开始发抖,王飞虎也脸色大变,手执长剑,紧张万分。   预让沉声道:“各位!相信我,不会叫你们受到伤害的,谁的刀送进到两尺的范围内,我就连人带刀一起留下了。”   包围的圈子已经缩到了半丈为径的圆周了,只要再进一两步,就是两尺的范围?刀锋所及,也直接能威胁到圈中人的安全了。   到底谁能压倒谁呢?   预让的表现是信心十足,而那些庄家的好汉们也都是一副宁死无退的神情,看来地动天摇一击立将发生。   就在这时候,一骑奔飞也似的驰来,马上的骑者老远就在叱喝:“住手!住手!”   这声音对预让是没有用的,但是对那些汉子,却如同是纶音,唰的一声,每个人都收刀退后了几步,然后双手一抱,恭声道:“参见公子!”   是朱羽赶来了。   预让微微一笑,收剑归鞘,看着朱羽,一言不发。   朱羽跳下了马,走向惶然失色的庄强,脸上一片怒意,厉声道:“是你叫大家出手的?”   庄强道:“是的。公子,范中行太不像话了,在城门口就要抽我们路税,被我们一顿拳脚打了下去,这家伙又带了人,追到家门口来索取,所以我们才要对付他。”   “你是领队,你自己为什么不出手?”   “回公子,属下出过手了,这家伙功夫很不错,居然把我的兵器击脱了手,我只好推出了庄氏威震天下的八方刀阵,准备把他们困死阵中。”   “庄强,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在我的家门口,甚至于在范城,不准任何人轻易动刀,你居然敢纠众围殴杀人,你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别人,我是个恶霸强豪?”   庄强吓了一跳,连忙道:“公子!小的不敢,可是,对方居然追到家门口来了,要没收我们的货品!”   朱羽冷笑道:“胡说,对方只取走了一部份,那是该纳的份例,你在城门口就应该缴出的,居然敢持强抗税不纳,打伤了公人,更还纠众想杀死公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是谁给了你这个胆子?”   庄强愕然道:“公子,你不是说过……”   “我说过什么?我说过叫你们逞强倚势,横行不法的吗?我说过你们有任意杀人的权利吗?”   庄强为之语塞。   朱羽沉声道:“不错!我是说过一些话,我说过官方人情,会看我的面子,不致留难你们,那是你们规规矩矩,照量缴纳关税,可没有叫你们抗税不交呀!”   “公子,若是过关都要纳税,我们还有什么利润?”   “怎么没有?关卡上的规定是值百抽一,一路上差不多是二十处关卡,充其量也只抽取到二成而已,可是这里的盐价,却是沿海的五倍,依然有巨利可获。”   “公子,这抽取的成数,都是由我们负担的。”   “当然,这本就是你们应该支出的。一百斤盐,在产地只要两成的价格,这两成本全是我拿出来的,沿途经过二十处关卡,缴纳两成的路税,运到此地,我们均分各三成的利润,加上两成的本钱,我取五成这很公平吧?”   “可是我们就太吃亏了!”   “吃亏?我朱羽从不做叫人吃亏的事!我占了你们的便宜吗?”   庄强忙道:“不!我不是说公子占我们的便宜,而是认为既然要照章纳税过关,又何必抬出公子的大名呢?”   朱羽冷笑道:“方今天下大乱,帝权不张,诸侯各自为政,乃使官凶似虎,吏恶如狼,若不是有我朱羽的薄面,岂有值百抽一就能过关,好一点的加重你两三倍,不客气的干脆加以没收,我所说的人情方面,只是做到保障你们照章放行,那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们却过份到想避税不纳了。”   庄强语为之塞。   朱羽又道:“你们替我承运盐货才一两年,我做这门交易却有十来年了,而且我所经营的生意并不止盐铁两项,但从没有像你们这种行为,都是规规矩矩,缴税通过关卡!”   庄强道:“可是我们不缴税也没人过问。”   “那是因为我的生意做得又大,又多,每处官府都有了交情,故而一两笔漏过,他们不好意思追究,如若人人都像你们,地方上的收入又从何而来呢?我最痛恨人横行不法,我是个生意人,将本求利,天下崇法务实,民生安定,我才有利可图,却不想我自己雇用的人,在我的家门口蔑视法曹的尊严。”   庄强急了道:“公子,小的并非有意如此……”   朱羽沉声道:“我对犯了过的人,向不多说,今天破例对你说了这么多,却不是要使你明白,而是为了向预让大侠解释一下我朱羽的为人。”   “预大侠?谁是预大侠?”   朱羽用手一指道:“就是这一位,被誉为当世第一剑客的预让大侠。”   “什么!这就是预让大侠?真叫人难以相信,预让在江湖上的声誉何等之隆,怎么会替范中行去做僚属呢?”   朱羽微笑道:“人各有志,这是各人的兴趣所在。”   庄强摇摇头道:“他若是属意富贵,也应该找一个大一点的地方去呀。最少也该是个公侯伯爵之类的领主,才配得上他的身分,范城只是一个小邑,范中行连个爵位都挨不上,太委屈了,啧!太委屈了!”   朱羽一笑道:“预兄可听见这番话了?”   预让淡淡地道:“听见了,他说得很好。”   朱羽道:“预兄既然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倒是不妨考虑一下,兄弟认得好几位君侯,他们都是一代人杰,求才若渴,虚心下士,预兄若是有意,兄弟可以推荐一下。”   预让依然冷漠地道:“盛情心领,预某若是想换个地方,自己会设法的,无劳阁下费心。”   “预兄言重了,兄弟只是一片敬意。”   “当不起,阁下若是真瞧得起预某,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帮帮预某的忙。”   “预兄但请示下,兄弟无不尽力。”   “请阁下转示贵门下,以后在这儿守本份点,该缴的税自动缴纳,免得预某以后又要上门催讨,今天是第一次,预某留了一份交情,只把他们的兵器击落,下一次若是再有人敢逞强拒纳,预某就要他的人头落地了”说完他转过身子,招呼了同来的人,扬长而去。   朱羽脸色煞白地站在自家门口,几次想要拔剑冲上去,找预让决斗一下,但是最后仍是忍住了。他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他却是个十分谨慎的剑客,从不作冒险的一击,只有他在稳操胜券时,他才肯拔剑。   庄强还没有了解到朱羽的心事,悻悻地道:“公子。这家伙太狂妄了,完全没把您看在眼里,您为什么要这么容纵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朱羽冷笑道:“他没走出多远,你可以拾起刀追上去,若是一个人你怕不敌,也可以带了你这些手下人一起上去,别说是杀预让了,只要你们能把随行的任何一人杀了,我都把这儿的盐全部赏给你们。”   庄强怔住了。他原先倒是准备把手下的子弟操作已久的八方刀阵推出去对付来人。在双方快要接触的当儿,朱羽突然赶到喝止了。那些人的刀未还鞘,追上去并不难,预让他们走得并不快,可是因为对方的阵营中有位天下知名的剑客预让,不仅庄强没这个胆子,其它的人也显然的无此勇气。   庄强却还勉强地辨道:“公子,预让的剑术超众,我们或许不是敌手,但其他的人未必高到那儿去,我这些儿郎足足胜之有余。”   “我知道,”朱羽道:“但是预让在旁就不同了,你不信就试试看,随便你带多少人去,随便你用什么战术,只要能伤得其一人,就可以得重赏。”   庄强毕竟是个老江湖,而且也是个具有相当造诣的高手,他已经听懂了朱羽真正的意思。   能杀掉一个预让随行的同伴。这对预让的打击并不重,因为预让带这些人来,不是为助拳的,可是能在预让的保护下杀掉其中一个,那就证明了预让的剑法中尚有缺点与破绽,朱羽就有胜他的把握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难怪朱羽肯出巨赏来求证了,庄强顿了一顿才道:“如果公子晚一点来,属下这些弟兄们尚有一试的可能,现在恐怕难叫他们去拚命了。”   朱羽冷笑道:“你的这些子弟兵实力如何我很清楚,他们若是出手的话,必死无疑,所以我才急声喝止,我不是舍不得你们被杀,而是不愿意你们被杀在我的门口。”   庄强神色微变,朱羽这番话太伤他的尊严了,他们都是朱羽的门客与下属,如果被杀死在朱羽的门口,对朱羽的威信将是一个重大的挫折,所以朱羽才会阻止这场冲突,否则若有了死伤,朱羽就很难于处置了。置之不理,传出去太丢人,大家都会以为朱羽是怕了预让才忍气吞声,若是替手下人出头报仇,又没有必胜的把握。庄强想了一下才道:“我们以后怎么办?”   “你没听预让说过吗?你们老老实实的交过纳税,本本份份赚钱做生意。”   “那对公子不是太屈辱了吗?”   “庄强,你一套挑拨的话别在我面前使弄,我早晚会跟预让一战,但不是今天,更不会为了你们。”   庄强道:“我们自然是不敢要求公子代为出头的……”   朱羽冷笑道:“庄强,你别在心里过不去,我对门客们一向都是如此,谁要是规规矩矩,无端受人欺负,我必然会尽全力讨回过节,可是谁在道理上站不住脚,别说是受了点欺负,就是被人宰了,我也不会理的,我朱羽不会出无名之师。”   庄强只有默然低头,他总算明白了朱羽的为人,今天所有的损失朱羽是不会认帐的了,他所占的利润,一分也不能少,预让征去的部份,要他们来负担了。如果他们不甘损失,想去找预让讨回来,朱羽也不会给予任何支持,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   朱羽是个巨贾官商,他的每一项生意都是合法而正当的,他也是一个有名的豪杰,跟一切的非法事情都沾不上关系。各种钱他都赚,但他的双手却必须保持干净。   庄强默默地带着他的手下走开了。朱羽忽然叫住了他,低声说道:“庄强,范中行在邻邑访求得一名绝世的美女,以明珠十斗,黄金千镒为聘,即将前往迎娶。”   “那跟属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的园邸中有一间精舍,是为了等待一位绝世的美女而空着的。”   “公子莫非也看中了那个美女?”   “我听说那个女人叫文姜,不但人长得美,而且还极富才华,更兼风情万千,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庄强道:“公子的绝艳楼却是要物色一位处子来居留的,对这位文姜夫人,不会感兴趣吧?”   “当然,我若是感兴趣,早就弄到手了,那里还会轮到范中行那老儿,可是我对文姜的艳名很好奇,很想看看她美到什么程度。”   “公子有机会的,范中行迎娶之日,一定会大宴宾客,公子也少不了有一张请柬,到时不就看见了?”   “笑话,范中行娶妇,还要我去给他贺喜!他配吗?”   “这……就难了,那只有等以后了,反正同在一邑,见面的机会总是有的,而且范中行很可能会带着他的新妇来拜会公子。”   “这种相见有什么意思!我听说这文姜夫人的外貌不是一个美字而已,她的绝艳之处,端在具风情万千。那是无法眼见的,必须要在裸裎相对,肌肤相亲时才能体会领略……”   “公子有意领略一下?”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赶回来的?可不是为了从预让的剑下把你们救出。那只是适逢其会而已。我根本没想到预让会替范中行登门催税。”   “公子原来是为了那位美女而回来,我想那也不难,虽然范老儿已下了聘,但是以公子的人品,财力,那一项都比他强,派人去说一声,加倍聘礼……”   “恐怕没这么容易,那位文姜私生活虽然很随便,但是对嫁人的事却很认真,一定要是贵族之家才肯下嫁,范中行就是占了这点硬宜才先我一步,否则文姜的闺中,有几个小伙子,论人品财富,都比范中行强,有几个虽是世家子,却因为门第之故,无法纳为正室,所以才让范老儿后来居上。”   庄强哦了一声,说道:“一个平民,居然想要成为贵族夫人,她的志气倒是不小。不过公子仍然有机会的,公子虽非士族,却比那些没落的士族之家强多了,就是范邑的城主,也比公子差了一截,公子去一说,不怕她不点头。”   朱羽笑了一笑:“庄强,我一向认为你很精明,怎么你也笨得很。我虽然想一亲芳泽,但是却不想娶她。你也知道,我的绝艳楼是为了一个绝世的美人,但她必须是处子,而不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庄强吸了口气:“公子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就该早点着手,只要送上一份礼,登门拜访,以公子的人品条件,不论嫁娶,也可以成为入幕之宾的。可是她成了城主的夫人之后,再去拉交情也不方便了。”   朱羽笑道:“倒不是不方便,而是我兴趣不高,我朱公子对别人的老婆是绝不沾手的,我的意思是在范中行迎娶的路上把她弄过来,住上一夜便还给范老儿。”   “这恐怕不太妥当吧。大家都在范邑,范中行虽然懦弱无能,但是也丢不起这个脸。”   “那当然,而且我也不能这么公开的做,但是在半路上悄悄的弄了来,再悄悄的送了去,大家不抓破脸,范老儿相信也不致声张。”   庄强道:“这倒是。事后范老儿即使明知是公子所为,但只要没有第三者知道,相信他是不敢声张的。”   “我已经构思妥当,迎亲时一定要经过西山,我着人蒙面在山道上埋伏,骤出突击。抢到了人往山上跑,过了断崖的木桥后,立即把木桥截断,追兵为断崖所阻,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离去。山顶右麓有我的一处庄院,我就在那儿跟这位大美人叙叙交情……”   庄强不禁赞道:“公子好算计,果真是万无一失!”   朱羽却轻轻一叹道:“本来是万无一失的,现在却有了一个意外,那就是预让。范中行去迎亲,想必会把预让带去的,有预让在侧,我们抢人就没那么顺利了。”   庄强默然,假如预让也同行迎亲,想要途中抢人,岂仅不顺利,而且还十分的危险,在预让犀利的剑下,要抢走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羽道:“不过也幸好只得一个预让,而范中行那儿,其他的人都不是高手,因此机会就不是很渺茫了。”   这点倒不必朱羽再详细说,庄强立能体会:“要保护一个不会功夫的人是较为费力的,必须要时时刻刻守在身边不离,如果我们用人去攻范中行,预让必然会去保护范氏,因此他就无法兼顾文姜了。”   朱羽大笑道:“庄强!你又回复到你精明了,因此你可以把这件事做得很好。”   庄强一惊道:“公子,你是要我去抢人?”   “不!抢人的事由我动手,你的工作只是佯攻范中行,牵制住预让,无法阻挠我抢人而已。”   庄强为难的道:“公子,属下恐怕拦不住他。”   朱羽笑道:“你的武功是不如他,但是还有一批好兄弟,你可以挑选几个功夫好的一起去。”   “那也无法与预让相抗。”   朱羽道:“是的。不过我并不要你们去跟他力拼。只要缠住他一会儿工夫就行了。再说你们不必跟他太接近,他过来,你就退开,让其他的人去攻范中行,他一定会回身援救,这样就行了。”   庄强道:“这些属下都知道。属下是说公子带了文姜逃过了危机之后,桥也斩断,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逃了?”   朱羽道:“预让来追我的时候,你们就得赶紧脱身,在附近备妥快马,等预让为危桥所阻,回头想追你们的时候,你们也已经逃远了。”   计划的确很周详,庄强无可推托了,只有叹口气问道:“公子原来就计划用我们吗?”   “不!你们比我的预计早到了几天。我原先的计划是用另外一批人的,但是你们更适合。”   “为什么我们比别人更适合呢?”   “这次的行动,主要目的是对付预让,打击他的信心与斗志。但是叫别人去却有点勉强,因为事情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更无利可图,怕他们不起劲。”   “公子,属下等何以就会起劲了呢?”   “因为预让强要你们纳税,侵害了你们的利益,如果你们以后就此甘心乖乖的过关纳税,我当然可以请别人来帮忙,否则你们就必须出点力。”   “公子抢走了文姜,与预让何干?”   “预让受雇于范中行为护卫,范中行在迎亲时被人抢走新娘,他还有颜面留下去吗?”   “范中行的斗客不只是预让一人。”   “但他却是支领最高薪酬的一个。再者,预让心高气傲,最惜羽毛,绝难再留。”   “公子?预让是为了贫债而预支了薪酬才留在范氏邸中的,那笔债不还清,他是不会走的。”   朱羽脸色一沉道:“庄强!你很精明呀!”   庄强也强硬的道:“公子,属下率了子弟为公子效劳,虽为厚利所惑,但也是为了公子器重,有酬报知己之意,若是公子拿我们当工具,不把实话告诉我们,是很难使我们心甘情愿地卖命的。”   朱羽神色一变,但忽而转容笑道:“庄强,是我的不对,我跟你说老实话吧,我要除去预让。”   “哦!公子计将安出!”   “那道危桥长不过三丈多,对别人或可形成阻碍,但预让的武功卓绝,不难飞跃而过,我截断桥梁之后,就隐身暗处,在他跃过之际,突出暴袭,就能除掉他了。”   “以公子之能,相信不会有问题的。”   “所以我需要一点帮助,我在夺得文姜时,你们必须急攻范中行,使他无法分身,拖延片刻后,即须尽快的散走。范中行一定会叫预让救回文姜,他必然会越涧而过。”   庄强道:“我明白了,公子是要他势在必追而又看不见公子隐身在暗处。”   “对了!”朱羽道:“过桥之后,我就把文姜交给别人带走,同时在远处故现形迹,诱使他纵身过来,然后我在断崖边上发剑迎击,使他无法立足而坠下深渊。”   “这个办法虽妙,却对公子的盛名有损。”   “我知道,所以我会蒙面行事,你们也必须不叫人认出面目,设若有人受伤,一定要把他带走,绝不能让人看出是我们下的手。”   庄强想了一下才道:“属下已经完全明白了。”   朱羽笑笑道:“我知道你会明白的,多费点精神,办好了这件事,我不会亏待你们。”   庄强对此并不感到特别兴趣,只是淡淡的谢了一声就走了,朱羽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有个感觉,他在自己的手下人心目中,所受到的敬畏已大不如前了。这一切似乎是预让引起的,因此除去预让之心更为迫切了。   明天,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将不同。   他处心积虑的急急赶回,就是为了明天的计划。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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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范中行迎亲的队伍并不显赫,但是很慎重,随行的虽只是十几个人,都是他府邸中挑选出来的好手,严密地保护着那辆用绸幔围起的辇车。   队伍行经到西山时,虽然离范邑不过二十多里路程,眼看着就要到了,但是天色已经黄昏,山尖把落日遮住,西天虽是彩霞满天,光线却昏暗下来。   范中行很急,频频催马,可是领头那匹马上,骑者是预让,而预让走得很从容,范中行想去催他,但又踟蹰不前,他已经碰过一次钉子了。   预让的态度很客气,但说的话却不怎么中听。“城主!你听过欲速则不达这句话。我们人可以不怕苦,急赶一程,但马匹却受不了,它们从早上出发,跋涉长途,已经走了百多里路,累得筋疲力尽了,要是再一阵急跑,势非累倒不可,那我们就得步行走路,岂非更慢了!”   范中行在道理上辩不过他,而且也不敢跟他辩,只有唯唯称是。   此时,一肚子不耐烦的范中行却被一群晚鸦噪聒得更为光火了,黄昏归鸦本是常见的,但是这种全身乌黑的鸟一向被人视为不吉利,迎亲时给碰上,总是件晦气的事,他只想快点走开。   那知道领路的预让竟然停了下来,偏着头,望那群盘旋聒噪的飞鸦,竟是十分有趣的样子。   范中行实在忍不住了,赶上前道:“先生怎么不走了?”   预让道:“为了这群乌鸦。”   “什么?为了这群乌鸦?先生真是雅兴不浅,大家都急着要回去,先生却留在此地欣赏乌鸦。”他的语气已转为尖刻。   预让笑笑道:“城主!你若是能耐下心来观察一下,将会发现这群乌鸦是最可爱的乌鸦。”   “先生,我没心情跟你开这种玩笑,请你……”   他原想请预让下令速行,但预让一挥手,居然叫人都下了马,范中行是真气了,正想开口责问,但预让却先开口说道:“前途有警,请城主紧靠辇车,以俾预某一并保护。大家散开围成一圈。”   后一句话对着随行的剑士所发,他们倒是久经风霜的武士,经验丰富,每个人立刻排成战差斗的队形,兵刃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范中行吓了一大跳,抖着声音道:“前途有警?我怎么没看见一个人呀?”   预让道:“人都躲在两边的山崖上,等待我们过去时才突出攻袭,斯时居高临下,我们必将措手不及。”   这是一条里许长的小路。但两峰夹峙,一线中通,形势极险,范中行看了一下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预让道:“我也看不出,正唯如此,才更为凶险,对方必然是一批造诣极佳的好手!”   “先生既然也看不出来,何以知道上面有人埋伏呢?”   预让用手一指道:“群鸦筑巢石壁之上,现在是归巢之时,然而那些乌鸦却盘空迥翔,聒噪不已,分明是有人潜伏在那里。”   范中行这才明白,抖着嘴唇道:“不……不错,幸亏先生明察秋毫,否则我们就中埋伏了,这是谁呢?”   预让一笑道:“这个预某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城主的政敌,也许是强盗,也许是觊觎新妇人的美色!”   范中行忙道:“我没有政敌,此地虽非我的领邑,但是通行要道,不会有盗匪盘据的。”   “这倒不一定,愈是重要的通路,愈为盗贼经常出没之地。因为行路人众,才有劫掠的对象,荒山野地,无人行走,盗贼等在那儿,岂不是要饿死了?”   范中行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说得是,但此处离范邑不远,没听说有大股盗贼出没,倒是为了文姜而来的可能性最大。文姜是有名的美人,有好几个世家大豪看中她,她却对我情可独钟,那些人不服气率众在此埋伏,想要把她夺回去也未可知。”   他又害怕又兴奋的说,语气中难禁得意之情。   预让却不感兴趣的道:“不管是什么目的,但是为了我们毫无疑问,因为对方有十来个呢,若是只为对付寻常过客,不必出动这么多人。”   “先生,那要怎么办呢?我们不能一直等在此地呀!”   “目前只有等待了,这儿地势平旷,敌人无所遁形,要是走过去,他们利用地势,从上面抛掷石块火把下来,我们纵不被打死,也难免被烤死了!”   “可是等到什么时侯呢?天黑了,我们也惨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这话也是,等到天黑,他们冲过来突袭也很可虑。我们的人手不多。带的灯笼火把也有限,为今之计,只有向后退。”   “向后退?退到那去?”   “我记得十里之处,有一座村落,我们退到村里去,觅一间屋子安顿下来,既易于防御,也不致露宿,等到明天,我们派人到城中调动兵卒,肃清路面,保护着辇车进城,就不怕突击了。”   “那……怎么行呢?我已经计划好今夜成亲,把王飞虎留在邸中准备宴客,客人都已请到了。”   “城主,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城主坚持要在今天回去,我们也可以拼死一冲,只是预某只得一人一剑,保经了城主,就照顾不了马车”。   范中行的胆子小,连忙道:“算了!算了!那就退回到村子里去吧,文姜的胆子很小,受不得惊吓。”   “谁说我的胆子小,几个毛贼也能把我吓着了吗?要退你退,我要闯过去!”车帏掀开了,露出个一身锦绣,满头珠翠的盛装美人,她的美是令人眩目的,连预让都为之一震。   他虽然负责领队迎亲,却只是在路上照顾,范中行去接迎新人时,他在外面部署,所以没看见新人。   预让听过别人说起文姜的艳名,也听过了她不少的艳事,心中对这位大美人的看法并不怎么样,所以没跟大家去瞧热闹,新人上了马车,有绣帏遮住,他也没见着。   这才是第一面,他却颇为震动,因为这个女人不但美,而且英气勃勃,颇有男人的豪情。   第一眼是很难看出一个人的豪气的,尤其在一个女人身上,但是文姜不同,她几乎本身就具有那种气质,更因为时地之故,使她更有了发挥的机会。   那几句话说得坚定有力,却把范中行吓呆了,连忙道:“文姜,你怎么出来了呢?”   “我在里面都快闷死了,早就想出来透透气,刚好有这个机会。”她眼睛一瞄在旁的预让,不禁也被他雄伟与豪迈的气度所折,含笑道:“这位想必是鼎鼎大名的剑客预让预先生了,果然是一代人杰,气度非凡。”   预让浅浅一躬身道:“多谢夫人谬赞,请夫人回车。”   “为什么?那里面不透气,我都快憋死了,说什么也不回去。”   她向前走了几步,脱下头上的凤冠,交给了随车步行,赶紧过来侍候的侍女,然后又伸手解开了锦袍。………   范中行大是紧张的道:“夫……人,你做什么!”   “脱了这劳什子,又重又厚,穿在身上难受死了!”   范中行脸色一变道:“夫人!这是吉服,要过了三朝才能除下的!”   “活见他的大头鬼,这是谁规定的。”   “当朝之初,王叔周公姬旦,制礼作乐……”   “那个鬼家伙最会捉弄人,想出这些坑人的麻烦来,我偏不理他这一套,我在出门时已经行过礼了,谁都知道我已经嫁给你了!”   “那只是迎亲之礼,还有大礼未行呢?”   文姜把外衣脱了。她里面穿的是白色绸制的衣套裙,裙子尚宽,倒不觉什么,上衣已经被汗水所湿透贴在身上,使得肌肤隐约可见,浮凸鲜明。   范中行窘迫地道:“文姜,你怎么就把衣服脱了呢?这……与礼制不合。”   他不敢说有失体统,已经用煞苦心了。谁知文姜偏不领情,一瞪眼道:“什么礼制?我最讨厌就是听见这两个字了,知道我在这么多的求者中间,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个老头子吗?”   范中行乞怜的道:“文姜,现在不谈这些好吗?”   “不!必须要现在谈清楚。现在你没把我娶到家,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把我送回去!”   “文姜,这是什么话?”   “这是老实话,我所以在那么多的求婚者中间选中你。第一是因为你有点钱,是一城之主,有点地位,不过,在那些落选人之中,地位比你高,财富此你多的大有人在,你比他们的是你的年纪大一点,上无老母管束,独立自主,我可以不受拘束,这才是主因。”   “是!是!范邑虽小,却很富裕,而且自立为政,也不受一个领主的管束,夫人尽可放心。”   “这才对!反正我把话说明了,你能接受就娶过去,否则还来得及送我回去。我一向自由任性惯了,受不得拘束,你也别想拿什么礼制来降伏我。”   “不!不会的。你爱如何便如何,没人敢管束你。”   文姜骄傲的笑道:“好!这是你说的,我现在要闯过去,看看那些毛贼敢不敢动我。”   预让忍不住道:“夫人,那些人埋伏在山上,就是为了要攻击我们,等我们过去落入陷阱。”   文姜笑道:“我知道。可是,那些人是从底下爬上去的,他们并不是一生下就停在上面的,对不对?”   范中行道:“夫人?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文姜道:“我看这上面的地方有限,藏不了多少人,别人能上去,我们也可以派人上去,把他们赶走,岂不省事得多?”   预让道:“这个道理固然不错,但他们已经先占了地利,居高而临下,我们再攻上去,就困难多了。所以我想是退回村中,等明天再过境的好。”   “明天我们是否仍然要走这条路?”   “是的!这是去往范邑唯一的通路?”   “如若对方依然掠守在此,我们岂非依然过不去?”   “明天我们可以通知王飞虎带大批的人马,先行消山,把道路打通了再行前进。”   “这个去通知的人,难道能长了翅膀飞过去,如果这个人没有翅膀,他又如何通过埋伏前往送信呢”   “这个预某准备自己过去,预某自信这一身技艺?大概还不怕他们的埋伏暗杀。”   “预先生既有这个本事,何不冲上山去,先将些埋伏的人除去。”   “这个……预某说过,居高临下,击退不易。”   文姜冷笑道:“我想不会比你从底下通过更难,你要从底下通过,不但两边埋伏的人,都可以从上面抛下石块或是用弓射下来。而且你还要从头到尾,一路闯去,如果你冲上去,只要面对一两个敌人!他们虽占地形之利,但也吃了地形的亏,无法把人一下子集中,只要你的武功高出他们,相信可以冲得上去。”   “预某可以冲上去,但也只能对付一两个人而已,无法把那些人都赶走?我只得一个人。”   “你不会多带几个人去吗?”   预让役有回答。   文姜却似知道了这个原因,笑笑道:“是怕别的人功夫太差,无法攻上去是不是?”   预让的确是有此顾忌,但口中不便承认,只得道:“城主的门客多少也要有点真才实学的,但是对方预先埋伏在此,既然是特为对付我们而来,身手都不会太差。”   “我想也不会高到那里去,否则,他们就明火执仗,直接进攻了,用不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山壁上。”   这个女人倒是颇有见地,说出来的话不为无理,预让语为之塞,顿了一顿道:“就算双方差不了多少,但是对方占了地利,就比我们为优了,再说我们还要分出一半人手来保城主与夫人。”   “我知道,你可以带一半的人,跟着你抢攻,你们不必分散,你在前面抢攻登山,得手之后,他们再上去,你就向前推进。留下他们在后面据守。占住重要的地方,这样不就行了吗?对方若是要想再占领那些地方阻挠前进,就变成他们居于劣势,是我们居高临下了。”   这个道理预让也佩服了,他不禁对这个女人改变了一点看法,觉得她除了美丽之外,还有很高的智慧,冷静的头脑,坚毅的魅力,相形之下,在她身边的范中行反倒显得猥琐了。   范中行这时却说了句很丢人的话:“夫人!这样太冒险了,我们还是退一退的好。”   文姜据傲地一仰头:“我从来没有被人逼退过,也从来没有避过谁,要退你退好了,那怕没有人护送,我一个人也要闯过去,预先生,你怎么说?”   连一个女人都表露了她的勇气,预让又怎么肯认软,因此他点头道:“夫人既然坚持要闯道,预某自当尽力!”   文姜笑笑道:“先生可以把人手分派一下,然后我们一起过去,到达路口时,我们带一半人继续前行,把对方吸引现身,先生相机反扑突击。”   “这个预某自有计较,夫人不必操心。”   文姜笑了一下道:“我虽然是个女人,胆子却很大,而且也学过几手搏击之法,当然比不上你们这些大剑客,可是自卫的能力还是有的。”   “哦!原来夫人练过武,难怪胆识见解过人。”   文姜道:“我说的这些只是为了使你明白,我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必要时还可以量力分配工作,用不着派很多人来保护我。”   预让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声:“知道了,夫人请回车。”   文姜还要说什么,但预让已经拨马跑开,而且把随行的武士也召了去,开始分配任务。   只有范中行在她旁边,颤着声音道:“夫人!你为什么坚持要今天过去呢?等明天又有什么关系?”   文姜冷笑道:“当然有关系。我若是嫁给了一个寻常百姓,那自然没关系,可是我身为一城之主的夫人,在自家的领地前,居然被盗贼吓得不敢通行,这不是大笑话吗?你这个城主,应该是除暴安良,牧民教民的,境内聚结这么大股的盗贼,你难道不惭愧吗?”   范中行红着脸道:“范城一向平静,从来没有闹过盗贼,这批人想必不是寻常盗贼。”   文姜道:“不管是什么人,不能叫他们挡着我,在范邑,你该是最有权势的人。”   “这当然,我这个城主还是晋公时所委,三家分晋后,我等于没了管头,虽然名义上我是属赵侯所辖,但老赵亡故后,新侯襄子印位,爵位仅得子爵,在本境内,他就有很多伯爵的长辈们很不服气。所以他自顾己不暇,根本就轮不到我了。”   “听这么说。你就是万人之上了?”   “这倒不假,到了别处不敢说,在范邑,的确就是我一人独尊,只是当不起万人之上,因为我所领的军民人,总计不过才两千余众,尚不足万数。”   文委笑道:“这不必急,慢慢来,你可以想办法把郊近的几个城邑并过来!”   范中行吓得脸色都变了,双手急摇道:“夫人!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若是让人听见,传了出去,别人对我有了戒心,不等我有所行,就先对付我了。”   文姜冷笑道:“看你还是男人家,胆子小成这个样子,说说有什么关系?难道没有打过这个主意?”   “没有!人家不来算计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还敢去动那个念头,你要知道,并吞别人是要武力的。”   “你不是有一批兵马吗?”   “是的。可是他们只是受我的供养而已,招募,训练都不由我经手,我怎么指挥得动他们?”   “什么!军队由你出钱供养,不归你指挥,你这个城主究竟是怎么当的?他们由谁指挥?”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问这些,只是按时拨下钱去,每年去点校一次,做做样子而已。”   文姜鄙夷地望了范中行一眼,转身上了辇车,似乎连话都懒得讲了。   范中行自己也不好意思,策马跟了过去道:“我有个总管,叫王飞虎,他很能干,也很忠心,我所有的事情,都叫他去代理,你要知道什么,去问他好了。”   文姜道:“我是要好好地问问,原先我以为你这一城之主,多少也该有点人主的气概,所以才不嫌你年纪大而选中了你,现在看看,你实在叫我失望。”   范中行笑道:“夫人,刚才听你跟预让的一番谈话,知道你很能干,也很精明,那你嫁给我就嫁对了!”   “嫁对了!我们的性格脾气完全不同……”   “夫人,正因为我不太管事情,才能合你的意,你是凡事喜欢拿主意的人,若是我事事自专,不肯听人的,你会满意吗?”   文姜居然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你倒是很了解我。”   “当然。我在登门求亲之前,已经详细打听过了,我虽有一个城邑的采地,但是现在天下纷争没有人能真正的保护我,唯有自己。但我自己也不是一块材料。王飞虎替我谋商过自保之道,一个是找个有力的靠山,不过那也靠不住。因为我邻近没有强大的诸侯可依,远一点的鞭长莫及,无法给我有力的支持。因此只有自力自强,找一个能干的人来帮助我。”   “所以你找到了我?”   “是的。我若是找别人,还不能太放心,能干的人必不安份,很可会把我挤掉取而代之,只有我自己的老婆才是最靠得住的。”   “这么说你是真打算把一切都交给我了?”   “当然!你在许婚时,提出这个条件,我不是毫无顾虑就答应了吗?”   “你知道我值得你的信托吗?”   “王飞虎说你足可胜任,他对你已经调查过了,知道你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一定会做得很好。”   文姜虽然很高兴,但是也很气沮,忍不问道:“你怎么什么都听别人的?你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见吗?”   “有……有!我听说你的美丽之名才答应的,再见到你的本人后,下定决心,不惜任何条件,也要娶到你了。王飞虎还给我出了个主意,叫我跟大族联姻以为后援,他提了几个对象,对方都太丑,被我拒绝了。”   “你还挑人?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性!”   范中行哈哈一笑,得意地道:“我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但是我有着很好的条件,我不但有钱,还有地位,我没有娶妻,嫁过来是嫡室的名份!”   “这些条件并不稀奇,够的人多得很。”   “但一身得兼三者的人可不多,尤其是第三点,在宗法制度下,生下儿子来,可以居大宗,继承我的一切: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条件而选中我的吗?”   文姜默然了,对这个丈夫,她是失望到了极点。范中行不但年纪大,还是酒色之徒,懦弱,毫无魄力主见,但他偏偏拥有那些令人心动的条件。   文姜所以选中了他,的确是为了那些条件。她是个不肯屈居人下的女人,一开始,她就为自己将来的归宿列好了条件,范中行完全符合她的条件。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忽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这真是我所追求的理想的归宿吗?她在辇车上问自己,却无法替自己肯定地作答。   文姜的眼睛望向远方,雄卫的预让执着剑,骑着骏马,昂然地率队前行,威风凛凛,有如天神。   范中行要是预让那样,那该有多好!   预让执剑来到山口上,他那全身凌厉的杀机已经挥发无遗,刺激得那些埋伏在上面的人十分难受,虽然两下相距有十多丈,但那些人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在刺着,有两个人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就执刀从埋伏处冒了出来,凌空朝预让扑来。   预让骑在马上没有动,他的手只轻轻的一挥,长剑闪处,已经把对方扫成了两截。   不过他不是嗜杀的人,这两截并没有把对方腰斩,也没有使对身首异处,只不过斩了对方执刀的那条手臂而已。   两个跳落扑击的敌人只在他挥剑之间成了残废,这种高明,犀利的剑术震慑住了其他的人,一个个躲在山沟里不敢现身出来。   预让驻马冷静地道:“朋友!我不管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的目的究竟何在,但是今天有我预让在,你们的行动就必须停止!”   上面没有答话。   预让看看两名受了伤的蒙面刺客,再度抬头道:“预某不为已甚,也不追究你们的来历,你们立即下来,带着你们受伤的同伴离开,如果等到我搜索上去,那就很抱歉了,不但杀无赦,而且我还要追查你们的身分渊源,一直追杀到底。”   上面仍然没有回答,但那两名受伤的蒙面汉子眼神已经流露出恐怖之色,他们已经领教到预让的厉害,知道如果惹翻了这个人,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预让冷冷的抬头道:“朋友们,预某打过招呼了,你们不要以为我只是虚言恫吓,你们要知道,预某言出必践,从来没有说过空话。”   上面仍然没有回答,预让跨下了马,朗声道:“预某已经尽到心了,各位仍然执迷不悟,就怪不得我了。”   他正待执剑从斜坡上冲过去,忽然山岗上冒出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厉声喝道:“等一下,我下来会你。”仗剑护身,旦然落地,十分轻盈,他用剑尖一指预让道:“预让,你怎么知道我们躲在上面的?”   预让冷笑道:“阁下的运气太坏,选的时间不对,归鸦盘空不降,说明巢畔必有凶险。”   那人看看天上噪鸦,不由怨声道:“好好一个计划,就是这些畜生们破了,可恶!”   他突然掷出了手中的长剑,一道青虹贯空迥绕,穿入鸦群中一转,又回到他的手中,那群飞鸦,竟有十几只由空中落下,在一阵血雨中横尸就地。   这蒙面汉子一掷之威煞是惊人,那些飞鸦虽无抗拒之力?但它们的行动却十分灵活,杀死一两只都很不容易了?而他在一剑之下,居然杀了十几只,可知其心眼手法,运气,控剑,都已到了化境。   他这一剑当然不是为了泄愤,主要的目的是在示威。范中行与文姜在十几名剑手的簇拥下慢慢的走近,被汉子的这一手惊得呆住了。   只有预让毫无所动,似乎没有看见一般。   那汉子似乎有点失望,忍不住问道:“预让,你别仗着名头唬人,我可不在乎你。刚才我这一手脱手飞剑你看见了吗?你也能照样来一手吗?”   预让道:“不能!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会杀鸟。”   那汉子怒道:“能杀鸟就能杀人,我要是把那一剑对准了那堆人掷去,最少可以杀死一半的人。”   说着用剑尖一指范中行他们,吓得那些人身不由主抖了一下,唯恐那汉子果真会把剑掷出来似的。   预让却毫无动静道:“我也相信阁下有此能力,只是阁下全力控剑,本身的防卫必弱,预某只要轻轻的一剑,就能叫阁下身首异处。”   汉子的身子微微一颤,显然预让己经看出了他的虚实,这番话也击中了他的弱点,因此他顿了一顿道:“如果我这一剑是对你掷来呢?”   “预某手中也有剑!”   “你也会以气驭剑?也能脱手飞剑?”   “不。但是预某之剑,从来未遇敌手。”   “我是问你能否抵挡住我的飞剑?”   “不知道,但是预某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剑劈落你的剑,你就死定了。”   汉子冷笑道:“如果你一剑劈不落呢?”   预让冷静地道:“还有第二剑第三剑,我们可以一直缠斗下去,我手中执剑,比你运气驭剑省力得多,时间一久,你必因力竭而势衰。”   汉子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以气驭剑,端在灵活迅速,岂是你能抵挡得了的!”   预让笑道:“驭剑是剑道之异端,预某并不是不会,而是不屑于习此,不愿意在上面浪费工夫,阁下如若不信,可以试一试?如果我看不准你的剑势,一招脱空,也会赔上一命,但预某有绝对的自信,也希望你不要轻试。”   那汉子两眼盯着看预让,目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几番跃跃欲试,但终为预让的静而慑阻,不敢轻动。   最后他才哼了一声道:“好!预让,我不用驭剑术应付,也凭此剑领略一下你的正统剑法。”   他大概是想试一下预让的剑法造谐,然后再作打算。   预让却不齿地道:“预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做藏头缩尾的事,你连本来面目都不敢示人,预某没兴趣跟一个鼠辈交手!”   汉子大怒道:“我要是找上你。不怕你不应战!”   预让道:“阁下,如果你要逼得我对你出手,你会很后悔的,因为我不以剑手称你,出手也就没有那些规矩约束了,那是以杀人为目的,可不是争胜负了。”   “那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区别太大了,如果是双方磋切比剑,我会遵照剑手的规矩,光明正大的出手过招,如果是杀人,那就无所顾忌,什么手段都能使了。”   汉子颇为惊异道:“难道你也会暗算,偷袭?”   “岂止暗算偷袭,施暗器,放冷箭,凡是能杀死对方的手段与方法,我都不吝使用。”   “真想不到。你这名天下的第一流剑客,竟说出这种话,存有这种打算,你真是玷污了剑士的荣誉。”   预让哈哈一笑道:“剑士只有在面对剑士的时候,才视荣誉重于生命,在面对卑劣无耻的鼠辈之时,预某可不用荣誉来缚住自己的手脚,好了,现在话已说得差不多了,是拼命还是你们退,阁下最好是作个决定。”   汉子冷笑道:“退走!那有这么容易,我们在上面守了一个下午,连脚都蹲酸了,一无所得就走,不是太冤枉了?”   范中行鼓起勇气道:“……你们要什么!”   汉子笑道:“你放心,我们不要钱,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城守,倾你所有,我们也看不上眼。”   “那……你们到底要什么呢?”   汉子道:“听说你新娶的老婆是个大美人,叫她跟我们去玩个三五天就行了。”   范中行涨红了脸:“胡说!你们太放肆了。须知我乃是一邑之长,你们竟敢如此跋扈。”   汉子哈哈大笑道:“范老儿,我们知道你是范邑的城主,那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范中行怒声道:“预先生,这批狂徒太无礼了,给我杀,杀光他们!”   预让没有动,仍抱剑而立,目光凝视着跟前的这个汉子,一动也不动。   范中行见预让没有动作,倒是不敢再催。   文姜忍不住道:“预先生,城主的话你听见没有?”   预让道:“听见了,但是预某难以从命。”   文姜道:“为什么!听见狂徒的话了,他对我如此的侮辱,难道能够坐视吗?”   预让平静的道:“预某既然受聘保护城主,自当克尽厥职,但杀人却不是我的职责!”   文姜一怔道:“啊!你不管杀人?刚才还主动地要进攻呢,这儿还有两个被你伤的人。”   “那不同,我主动进攻,是为了他们在上面会威胁城主的安全,现在他们的首领已经现身。”   “那就该杀了他。”   预让平静的道:“他还没做出侵害城主的事,等他有了行动,我自然会动手。”   文姜道:“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不错,我看见了。刚才我吩咐大家留在后面,只有几个指定的人跟我过来,等我把道路清理了再行通过。可是不知怎么,大家居然一起过来了。”   文姜道:“是我叫他们来的。”   预让道:“我想也是夫人的主意,否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夫人可知道这一来犯了大错吗?”   文姜道:“犯了大错,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我是见你一个人孤身犯敌,怕你吃亏,才让大家一起过来接应,这难道也错了?”   预让一叹:“我若无十分把握,怎么孤身迎战?”   文姜道:“我知道你英雄了得,可是你只一个人,我们过来替你帮个手总是不错的,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看你一个人拼命而袖手旁观。”她说得理直气壮。   预让忍不住道:“我已经有了计划,叫大家别过来”   “我不知道。你并没有告诉过我你的计划。”   预让忍住性子道:“我无须告诉夫人知道。”   文姜道:“为什么!虽然我们受你的保护,但是他们的对象是我与城主,我们就更需要知道任何有关的计划,看它是否万无一失。”   预让道:“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   文姜道:“但我们至少应该知道它有几分可靠性。”   预让道:“城主既然用了我,就该信任我,否则就不必叫我来。”   文姜居然娇媚的一笑道:“预先生,我们以往没有见过面,但是今天一番交谈,我相信你是个讲理的人,因此你不该讲那番话,那太意气用事了。”   预让微怔道:“预某那里不讲理了?”   “预先生,你是剑客而我们不是,因此你就不能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我们信任你的能力,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但是冒险的是我们,你行动,应该先取得我们的同意,我们才能信任。你说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而你却把我们的生命安全擅作决定,万一有了错失,你又将何以补偿?”   “预某若是因所谋不藏而有错失,定必一死以谢。”   文姜笑道:“预先生,有些事情不是一死能了结的。假如说,真因为你的计划不当而有了错失,杀了又能弥补什么?这个责任是谁也负不起的。所以有关别人生死安危的行动,你应该取得当事人同意,再有什么问题则是对方自己的责任,怪不到你头上了。”   这是预让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教训,而教训的时间是在如此惊险万状的生死关头,教训者又是一个女人,使预让有啼笑皆非之感。   但他毕竟是个有修养的剑士,居然改容一揖道:“夫人教诲极是,预让先前做得太冒昧了。”   预让肯认错而且当众道歉,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个对立的蒙面汉子,虽然他脸上的表情为黑纱所掩看不到,但是他的眼中,却不住有光采闪动。那是极端的惊讶,惊讶于文姜的才华。也惊讶于预让的谦虚胸襟。   文姜嫣然一笑道:“预先生,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希望你别见怪。我也知道的你计划必已相当完备,我冒昧的行动,破坏了你的计划,我更感遗憾。不过我要大家过来,是一片善意。”   “夫人盛情,预让心感无限。”   “这个预先生就太客气了,你为了我们而冒矢石,我们应该关心你的,只是我想请教一下,我犯了什么错?”   预让道:“夫人太接近山口了,暴露在对方的箭矢威胁范围之内。”   文姜笑道:“这个我倒是考虑到了。好在我们并没有太接近,对方最多只能集中三四把弓箭射过来,以我们目前的人手,大概还挡得住。”   “三四柄强弓急弩,若是连环发射,那是很难躲闪的,尤其对方都是精于技击的好手,威力更是可怕。”   文姜笑道:“预先生总不会让这种情形发生的。”   “预某本来可以阻挠一二,但是对方有这样一个高手在内,预其恐怕难以分身。”   他的手指指那蒙面人,文姜也看了那人一眼,笑道:“预先生,你怕那个人吗?”   “预某倒不是怕,只是知道他的身手不弱,交手之后,胜负难以逆料;即使能胜过,也要相当长的一番苦拼,那时预某就难以兼顾了。”   文姜笑道:“这个预先生对自己太没有信心了,我相信预先生比他高明得多。”   “夫人何以得知?”   文姜道:“我不懂得剑法,只是从气势看,预先生就比他强多了,这个人练的是脱手飞剑,虽然可以在数丈外杀人,但也揭示了他心中的恐惧,他怕死,没有跟人当面决战的勇气,尚未交手,斗志已衰,其气已馁。”   预让为之一震,他不能不佩服文姜的观察入微,他虽是个造诣很高的剑手,但也没看出这点来。因此,他又肃容道:“夫人高论,预某佩服。”   那蒙面人也大为震惊,放开了握剑的手,哈哈大笑:“高明,高明!若知夫人有如许才华,敝人早就踵门求姻,不会让范中行这老匹夫占便宜了。”   他说得很放肆,但是预让没有作何表示。范中行则是不敢作何表示。每个人都有个感觉,就是范中行娶到了文姜,实在是占了大的便宜,他实在配不上。   倒是文姜一笑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相信你是个很自负的人,你也不是真正的盗贼。”   蒙面人道:“本来就不是,我率众拦路来劫,也不是为了钱财,只是为了久慕夫人芳名,想一亲芳泽而已。”   文姜笑道:“恐怕不是这样吧!我待字家中多年,没见你登门,偏偏要选我出嫁的日子,率众拦路相劫,大概是想跟城主过不去,给他点难堪吧!”   蒙面人大笑道:“范中行也值得我如此劳师动众的对付他,那就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蒙面人道:“为了预让,我主要就是想刷一刷预让的脸皮,不过今天冲着夫人,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走!”   他说了声走之后,转身退后,两名伤了胳臂的汉子忙跟在后面,一声呼啸,两边的山壁上纷纷跳下十几二十个黑衣蒙面人,背张弓长箭,尾随而去。   凶险总算是退去了,大家都深吐一口气,范中行擦着额上的汗水,欣慰的道:“预先生,这下子多亏了你,这人是摄于你的神威,才不战而退的!”   预让微一恭身,淡然的道:“这个预让不敢当,对方在临走时说得很明白,他是为了尊敬夫人的才智而退走的,倒是他的埋伏突击,有一大半是为了预让,我很抱谦为城主带来这些麻烦。”   文姜笑道:“预先生不要客气。此人分明有所为而来,他面对你的凛然神威,忽而心生怯意,不敢跟你放手一搏了,所以才说两句门面话,作为遁走的借口而已,今天若是没有你,他仍然会来的,只是不会如此隆重,带着大批的帮手而已!”   预让没有作辩解,对文姜的聪慧,他无法不佩服,她分析的情形,可以说完全正确,但是在预让心里面,不知怎么,对这个女人,硬是提不起好感来。   文姜却不放松的问道:“预先生,此人胆大妄为,居然敢在途中拦劫城主,而且蒙着面,分明是怕人认了出来,想必是一个熟人,预先生可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此事干系重大,预某不敢揣测。”   文姜笑笑道:“迎亲的队伍里,没有什么金银财帛,此人志不在货,预先生不妨想想,在跟你有过节的人里面,是否有一个技艺高,胆子大而又是好色之徒?”   预让望了她一眼:“预某游侠四海,到的地方很多,结下的仇人也不少,几乎每一个人都合乎这条件。”   文姜冷笑一声道:“不错!敢跟你作对的,自然不是平凡之辈,至少也是自命不凡的英雄人物,唯大英雄能好色,这也是你们认为的英雄气概……”   预让的声音更懒散冷淡道:“预某不是英雄,只是一介平凡武夫而已,更不敢把自己当作英雄,所以听不懂夫人的话。前途已无阻碍,夫人登车早些上路吧!”   “哼!你明明知道是谁,不肯告诉我。没关系,以为我自己就查不出来了?”   预让没有听完她的话,已经跑开了去招呼队伍,准备动身拨队前进。文姜气冲冲地回到车上。   范中行畏瑟地道:“夫人,预让是个江湖豪杰,他必然有他的讳忌,不能说的就不能说,你何必去硬逼他!”   “我不是逼他,只是气他太骄傲。”   “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杰,傲气在所难免,不过他还是很有分寸的……”   “哼!他再有名,也是你用的客卿,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你雇用的下属,对我就该有礼貌一点。”   范中行皱皱眉头道:“夫人!预让虽是我聘用的斗客,但是他跟一般人不同,他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替人还一笔债,急需要钱,才答应我的受聘的,他在此地落脚的消息传出后,有好几拨人以高酬厚赂来挖人,他都拒绝了,你可别把他气跑!”   文姜哦了一声道:“我说呢,像范城这样一个小池塘,怎能养下这么一条大鱼的,你把详细情形说给我听。”   她跨上了马车,没有放下帘子,范中行傍着马车骑在马上道:“夫人!把车帘放下来,好动身了。”   “不必,那太气闷了,而且我要看看我的城。”   在她的语气中,似乎范城已经属于她的了,而范中行居然也不再坚持,兴高采烈的靠在马车旁有说有笑,一面吩咐起程,一面比手划脚述说的预让来到范邑的事。   预让仍是在前面领路,偶而回头一望,范中行弯着腰,凑在车旁说话,似乎比他的新妇矮了一截似的,不禁轻声一叹,在他身后紧跟着的一名武士傅英问道:“预大哥,你好好叹什么气?”   预让的手往后轻摆道:“牝鸡司晨,范邑今后恐怕将是女人的天下了。”   傅英却道:“这位新夫人的美名我是久闻了,没想到她竟是那样的能干,范邑的大权,迟早是会转到她手里去的,不过小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你以为这是好事?”   “是的!她至少会比城主有作为一点,范老头儿实在太窝囊了,简直不像一个男人,预大哥,你以为呢?”   “他的新婚夫人却也不像一个女人。但我不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我不想在一个女人手下任事。”   “预大哥,你莫非有求去之意?”   “是的!这本来就不是我安身的地方,经此一来,我的去意更坚决了。”   傅英默然片刻才道:“预大哥,以你的才具,呆在这种小地方是委屈了,应该去求更远大的发展的,但是我们却不同了,我们的能力有限,在此地,多少还受到些重视,换个地方,恐怕连个栖身之门都找不到。”   预让也不说话了,傅英说的是事实,这虽是个人才出头的时代,但是人才并不多得,大部份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中才,他们也要求生,像这种地方,这种环境,正是安顿庸才最好的地方,尤其是换了个较为有作为的女主人来了,那些较为突出的中等之才更为受到重视。   预让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文姜初来,还没有进门,已经可以意味到她的指高气扬,今后也一定会变本加厉,我接受这样女人的指使吗?答案是绝对是否定的,预让说不出是什么理由,他勉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我绝不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指使,尤其文姜那样一个女人。   但文姜又有那里不好呢?她美丽绝伦,聪慧过人,遇事冷静,判断正确,见解超人……   预让尽量想找出文姜的缺点。结果失败了。文姜有着太多的优点,却没有一点缺陷,一定勉强挑剔的话,只可以说她锋芒太露,缺乏女性的温柔。   但这却是预让最欣赏的气质。他是个十分男性化的男人,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娘娘腔,所以他独身至今,既没有成家的打算,也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接近。是因为他打心里就讨厌女人。   在预让看来,轻声细语,忸怩作态,撒娇,闹小性子,装腔作势,大惊小怪,都是令人憎恶的事情,偏偏他见过的女人都是这样子,偶而也遇到几个粗线条的武女,可是又高头大马,粗眉大眼,连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预让也不欣赏这种女人!   思索了半天,预让终于找出了他不喜欢文姜的症结,文姜实在是他最欣赏的女人的典型,只因为她是范中行的老婆,他才讨厌她。   预让并不是吃醋捻酸,他今天才见到文姜,也没有存什么不好的念头,他只是以为一个像文姜那样的女人,居然选择范中行那样一个伧夫为偶,他替她不值,替她惋惜,对她失望。   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有失望最难堪,预让在心中已萌去意,可是他的约期还有至少十个月呢!   虽然,他现在拔腿就走,范中行也对他无可奈何,更没人能拦住他,但是预让却做不出这种事,他毕竟不是无赖,不是个轻诺寡言的小人。   “聘期还有十个月,待满了十个月,还清了预支的薪债,我立刻就走,一天也不多待。”   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有打算久留,只不过现在,他的求去之心,特别的急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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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文姜嫁到范城之后,为死气沉沉的小邑带来了一片活力,也为城主建立了权威与魄力。   范中行成了个傀儡,大小主意都是夫人在拿,这个女人也真有点魄力,她首先从事实力的充实,把兵权要了过来,使得范邑那支薄弱的军队完全属于城主。   本来,军队指挥是属于赵侯的一员部将,放在这儿的都是些老弱残兵,除了会要粮饷之外,只会欺负老百姓,什么事都不会。   文姜从带兵的将领们开始,要求他们整饬军纪,训士卒,提高素质。那些将领们哪吃这一套,因为文姜是个漂亮女人,他们没有吹胡子瞪眼的公开反对,表面上算是答应了下来,实质上是阳奉阴违,依然故我。   文姜不动声色,抓住了他们一个错处,带了王飞虎和几名能干的家将,直闯大营,把两名百夫长抓住了就地正法,然后撤换了所有的十夫长,由自己带去的家将中暂代,亲自点校人马,遣退了那些老弱残兵,留下了精壮丁勇,微召范城年轻的丁勇补充缺额,着实整顿,从新训练。   同时还通知了原属将军,告诉他范城军卒由范城自领,不再受他们的节制了。   本来,各处城邑的军旅原是自行召募的,这些军兵的责任只是保护领地,维护治安,受领主的供养,由领主统辖,只不过有一个限制,就是照领地的大小而定兵额,不得超越。大领主公侯只负监督之责,在对敌作战时,因实际的需要,公候也可以抽调一部份去支援作战。   战国的形成,也就是为了这个原故,领主有了私人的武力,就不容易安份了。   往往为权与利的冲突,两个城会打起来,大领主也不加干预,只在事结束后,给予胜利的一方新的承认,承认他占领的合法。——当然,也必须要一个相对的条件,就是领者必须继续接受君侯的保护,按岁纳上绢粟,而君侯之间,也是如此,只不过冲突的范围更大而已。   范邑原来没有武装,托求一位将军的保护,拨来一些军队,除由范邑供养外,要对那位将军纳粟作酬。   因为这个地方太微不足道了,那位将军根本没放在眼里,派来的两百名残军十几二十年没有更换过。少壮者已老,老弱者病故,再加上逃亡的,因故离开的,实际人数只得一半多一点,而员额却始终是比照两百名不变。   范中行懦弱无能,不敢理论计较,对城中的兵卒们也不加理会,反正按月给钱就是,造成了那些军卒们坐大。   现在经文姜一整顿,倒是气象一新,范城以范中行名义一封简函,使得那位将军为之一惊。   他并不在乎两百名士兵,而且早已忘记有那一拨人了,也不在乎每年那几十石的纳粟。   他在赵侯处年有俸额,那本来就是额外收入。   只是原来托庇的一个城邑,现在居然要求自立,这对他的面子太难看了。为了维持尊严,他不但复了一封措辞极为强硬的信,而且派了一员偏将,率五十骑,名义上说是来视察,实际是来示威,要范中行继续前例,将军队的隶属权仍交给将军。   那位偏将是范中行的族叔,但年纪比范中行轻。   陈兵城外,架子十足,只带了五名兵,挥骑直闯帅府。范中行听见了讯息,吓得直抖,躲着不敢去见人。   倒是文姜挺起对胸膛对范中行道:“怕什么,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不是,受了我们的钱物,却没有尽到监护的责任,弄了一批残兵过来,光会消耗粮食跟捣乱。民兵辖理之权本是地方领主的,你收回自领有什么不对?”   范中行急得脸都焦了道:“夫人,这不是讲理的事,他们也不会跟你讲理的。”   文姜冷笑道:“讲理最好。不讲理就给他点颜色看,人家只来了五十骑,并不是千军万马,我们的士卒已经补充满额,而且也经过预先生一个多月的训练……”   “才一个多月的训练有什么用?人家即是久经训练的正统军旅,我们这批新募的乡下人,怎么会是敌手?”   “我对预先生有绝对的信心。”转头对预让道:“预先生,你意下如何?”   预让想了一下道:“我只会技击功夫,教授的也只是搏击之术,那些丁勇虽还肯学,究竟时日太浅,经验全无,要他们去跟训练良好的军队作战是不利的。”   文姜道:“那么先生以为我们只有屈服了。”   预让道:“夫人如果不甘屈服,只要道理站得住脚,也不是不可一战,来骑只有五十,况且又在城外,无险可言,远来劳顿,未若我之安逸。他们自恃而骄,没有警戒心,这都是有利于我的条件。   “只要利用突击,一鼓而进,不难把他们击溃。”文姜道:“城主,你听见预先生的话了?”   范中行忧虑的道:“听见了。单是这五十骑,我自然不怕,只要预先生率领帅府中的武士,也可以把他们击退。我担忧的是许大将军的报复。许远大将军手下将骑五万,他只要拨个一千人来,我们就无法抵挡了。”   文姜道:“师出无名。那些兵只是由他率领,可不是由他自行调度,高兴打谁就打谁。”   范中行笑道:“这话要说给他听才行,兵符在他手中,他的决定就是道理。”   “你的意思是不加抵抗?”   “是啊,鸡蛋碰石头,根本无法抵抗,好在许大将军这次派来的特使也姓范,而且是我族叔,一切都好说话,我们隆重礼待,破费几个钱……”   文姜怫然道:“我反对,领军之权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收回又有什么不对。”   范中行长叹一声道:“文姜,我不知道要如何说才能使你明白。有些地方,有些人是不跟你讲理的。道理是属于强者的,有权有兵的人就有理。”   文美没有话说了,再强的人也蹩不过时势。   范中行道:“我们出城去迎接一下使者吧,他叫范同。跟我同一个曾祖父,我这一支的祖上,因为是好长大宗,被晋公分派到范邑为领主,他们那一支则留在晋公军中。三家分晋之后,隶属赵侯麾下,这次幸亏是派他来,毕竟是自己人,好说话一点。”   文姜道:“你去接好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去。”   范中行有点困窘的道:“夫人,是这样的,我这位族叔年纪比我还小十来岁,正当壮年,所以,嘿嘿,他见了漂亮的女人,就会变得和气得多。”   文姜脸色一沉道:“你是要我去应酬敷衍他?这太不像话了,让本邑的百姓知道,会把我看成什么?”   范中行苦笑道:“这……当然很委屈你,可是只不过一两天而已,我们的未来全操在他的手中,把他侍候好了,你这个城主夫人才做得下去。”   文姜刚要开口,范中行又道:“再说这次的祸是你闯下来的,你也该去收拾一下。”   文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范中行却转过了脸。不去看她的神色,大概他早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什么反应。   文姜终于冷笑一声道:“很好!既然你这么说,就只有我去当了,要杀,要割,都由我一身承担,你不必管了。”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范中行赶忙追上。预让看了只有摇头的份。   文姜的专横,跋扈,本来是他最讨厌的一件事,但是文姜的革新手腕却使他激赏,这个女人所为才是成大事的手法,只可惜范邑太小了,不能让她尽情的发挥,但是预仍然乐见其成,所以预让才会答应教授新募的兵练武。   今天,再看看范中行,预让的失望之情更深了,他皱起眉头,喃喃的自语道:“这样的一个人,唉……”   有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在他心里更为迅速的滋长一个意念,离开这里。我不能在一个懦夫手下任事。   现在,他可以走了。虽然他一年的期限只过了一半,但是由于他几次的出色表现,范中行馈赏了他不少金帛,足够他抵债预支的金酬。   “走,等这件事情过后就走!”他在告诉自己。   “预先生,城主请你陪他一起到城外接待使者。”   王飞虎一身戎装过来?恭身邀请。他对预让一直执礼极恭,一般的家将都跟预让称兄弟,他是家将的领班,帅府的总管,以地位而言,他比预让还高,可是他对预让不但极为恭敬,而且还超过了他对范中行的态度。   预让冷笑一声道:“我不去,这不是我的职责。”   王飞虎哈着腰恳求道:“预先生,还是去一下吧,你若不去,城主不敢出城去呢!”   “这是怎么说?是他自己要去的!”   “他那是自己要去,是非去不可。范同已不止一次来到范邑了,每次前来,都是城王亲迎于城门口,这次是兴师问罪而来,架子更大,他率了四名亲兵,到了城门口,因为没见城主在恭候,当时就发了脾气,拔剑就伤了两个人!”   “啊!伤了两个什么人?”   “一个是守城门的兵勇,那是为了示威,他怪人家没向他叩头行礼。”   “岂有此理!守门的逻卒甲胄在身,怎么跪拜?”   “这是他为了立威,那里讲什么规矩!”   “可也不能随便就拔剑伤人。还有一个呢?”   “是个挑菜进城的乡下人。”   预让怒形于色,愤然道:“怎么可以伤害无辜百姓呢?”   “因为范同来到的原故,城门暂时禁止人出入,那乡下人只好候在城门边。范同的座骑跑来抢人家的菜吃,乡下人不甘受损,把马赶开,触怒了他,当时就拔剑把那个乡下人砍倒在路边。”   “死了没有?”   “没有,但是双腿都已经砍断了。”   “岂有此理,这家伙太跋扈了,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如此作践百娃,他目中还有王法吗?”   “预先生,天子的确不敢,因为王权不振,诸侯坐大,割据称雄,那些骄兵悍将,根本视王法于无物,这种情形,比比皆是。”   预让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狗,君王不仁,以百姓为草芥,生当乱世,是吾人之不幸,但是我学剑多年,所为何来,我不许让这种事发生。”   “预先生,对方不是一个人,也不只是几个人,他背后有大军为后盾,你管不了的。”   “我不见则已,看见了就要他还个公道。”   “预先生,一个人能和大军作对吗?”   预让道:“我虽不能与千万大军作对,但是我有正气为后盾,我去找那个家伙,要他服罪。”   “他如肯服罪就不会随便拔剑伤人了。”   预让冷笑道:“他若敢不服罪,我就杀了他的头,去见许远去,把情形说给他听,看看他如何回答。”   “预先生,范同是许大将军派来的使者,你杀了范同,等于是在大将军的脸上搁了一掌,你想他会怎样。”   “我不管,他肯讲理最好,不讲理,我就连他也杀了,流血五步。相信我还有这个能力。”   王飞虎叹道:“预先生,我信你有这个能力,只是,事后将何以脱身呢?许远是赵侯的大将军,手握兵符。权力很大,赵侯已经年迈,行将逊位于世子襄子,而赵襄子跟许远很接近,若杀了许远,祸就闯得大了。”   预让哈哈大笑道:“预某自从艺成出来行道,就置死生于度外,但求义之所在,从不计较安危,了不起赔上我这条性命罢了,但能使横者胆寒而生警惕之心,从此不再苛虐百姓,预让一死也有价值了!”   王飞虎肃然道:“预先生大义懔然,敝人就不再阻拦,可是城主胆子小,一定不会同意先生的作为,先生最好别让他知道。”   “为什么?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瞒着他?再说,伤害的两个人都是本邑的人,他身为城主,理应为他们出头,他自己没有胆子,还能禁止我出来么?”   “先生,你是知道城主的,他敢做什么呢?不过先生可以先同夫人打招呼,她倒是会支持先生的。”   预让冷笑一声,“预某行事,但问当与不当,义所当为,虽死而不反,何必去谋之于妇人。”说着他昂然举步而出。   到了帅府门口。只看见范中行瑟缩地蜷在马上,畏畏怯怯地道:“预先生,你可来了,那……那个范同好像来势汹汹,已经杀伤了两个人了。”   预让淡淡地道:“城主放心好了,有预某在此,绝不叫他再伤害任何人。”   “是!全仗先生!”他可怜兮兮地拨马前进。   王飞虎已命人替预让牵出一匹马来,文姜以横坐的姿势也乘了一骑。她稍稍落后,为了想跟预让同行。预让知道她要说什么,先行说道:“夫人不必招呼了,王飞虎已经说过,预某答应要范同还我个公道。”   文姜道:“我知道预先生不会坐视。范同这个家伙太嚣张了,他只是一个客人,居然喧宾夺主,任意伤人。”   “杀人!预某是为他杀伤无辜而责问,不是为了城主的颜面而出头。”   “这……还不是一样的。原来就是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预某所为乃是一个剑士的本份,而城主并不要颜面,很可能在我责问之际,他还会阻止。”   “先生尽管放手行事好了,城主会阻止,但我叫城主不开口。”   “城主开不开口都阻止不了预某的行动。”预让说完不耐烦地拍马追上范中行去了。   文姜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傲慢无礼的家伙,你尽管倔强好了,我总有一天会将你这头野马驯服的。”   她招招手,王飞虎很快地过来,文姜问道:“飞虎,预让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很生气,说一定要范同承认伤人的过失而认罪。”   “范同绝不会认罪的,冲突必起,他也一定会被预让所杀,因此你必须从速准备下一步应变。”   “属下已经准备好了,立刻带人由侧城绕出去,以犒师为名,制住那五十名健骑。”   “不是制住,是除掉,这些家伙很靠不住,既不能要他们投降,也不能放回去,他们会投到别的城邑那儿去。”   “夫人,恐怕用不到那样做。预让说了,万一冲突起来,他会杀了范同去见许远理论,必要时也会杀了许远,因此不会有后患了。”   “你懂什么,赵襄子行将即位,正要假事故以立威,如果杀了许远,我们还会安宁吗?   听我的绝不会错,事后必须拉住预让,不叫他到许远那儿去。”   王飞虎答应一声,如飞而去。文姜这才慢慢地驱马而行。范邑并不大,由帅府到城门口,不过才里许路程,街上的店家居民,早已闻警,唯恐遭受兵战牵连,紧紧地关上了大门,街上十分冷静。   文姜来到城门口,范中行已经先到了,范同正在对他大发脾气,大声高叫道:“范中行,你的胆子愈来愈大了,居然敢冒犯大将军,杀了他派驻此地的带兵官,还敢要求收编大将军的兵马,你有几颗脑袋?”   范中行气急败地道:“叔叔,这实在是误会,这是误会!”   “误会?你们派人呈上文书,说得清清楚楚,简册历历,这还能说是误会?我知道你是胆小鬼,没有这么大胆子,说!是谁给撑的腰!”   “叔叔!这实在是误会,你听小侄慢慢解释。”   范同冷笑道:“不必解释了,这里事情我都清楚,你最近娶了个好老婆,不但聪明能干,而且还是个大美人,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不是?……”   “不,不!”范中行忙道:“妇人之见,不明利害,才冒犯了大将军,万望叔叔看在同是一家人的份上,多予成全!”   “哼,”范同道:“到底是承认了,范中行!你是城主,怎么会把这种大事交给一个女人去胡闹,这下子闯出祸来了。你要知道,这不但会断送掉你的禄位食邑,弄不好连你的老命都会玩掉的,你实在糊涂!”   “是!是!”范中行道:“侄儿糊涂,万望叔叔多予成全!”   范同训了半天,总算过足了瘾,意气洋洋地道:“大将军十分生气,本来要派别人前来,把你们就地格杀,我念在同族之谊,特地向大将军请命而来,是想给你一点照顾,可是太不像话了”   “这……小侄怎么敢,小侄怎么敢!”   “不敢?我早已派了前哨通知你,我老人家即将来到,你居然不出来迎接,要我等你半天……”   “叔父大人见谅,小侄怎敢怠慢?原以为叔叔会率军来到,小侄自然忙着打点款待事宜,而且小侄一直派人在城楼上眺望,发现人马移近,立刻通知小侄来迎,那知道叔叔只带了四个人,轻骑而来!“   “哈哈……我还要领军来壮胆不成?我一个人来了,你又敢拿我怎么样?”   “叔叔误会了,因为叔叔轻骑掩至,巡逻者不察,直等叔叔到了城门口,他们才去通知小侄,所以来迟了。”   “这也罢了。中行,这些年来,你对我一直很孝敬,我总不能看着你毁了,可是这次你实在太胡涂了……”   “小侄无状,万盼叔叔在大将军面前美言,说小侄对他绝无异心。”   “那可不光凭口说,必须拿出事实来,证明你的诚意!”   这是摆明要敲竹扛了。范中行心中暗自叫苦,只有咬牙道:“但凭叔叔示下就是。”   范同笑道:“老侄儿,我既不知你虚实,又不知道你能拿出多少要如何开口法呢?这是你表示自己诚意,乞取大将军的谅解,你必须尽心尽力,否则大将军发了火,就什么都完了。”   “啊!叔叔是要我倾所有献出来?”   范同脸色一沉:“不是我要怎么样,是自己应该表现得怎么样,我才能作主替你担待。   要知道大将军的令谕是要把你们夫妇两个都捆了去。”   文姜在后面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挺身而出道:“笑话,许远只不过是赵国的家臣,而范氏食邑在此,是周室天子的旨意,他凭什么捆我们!刑不上大夫,礼不下蔗人,就算我们犯了罪,也没有捆了去的事,何况我们一切所为都没有错。”   范同只看见一身锦彩,一片光艳,他是个十足的酒色之徒,立刻为文姜的艳光所慑,连文姜的话都没听清楚,眯起了眼,“哈!老侄儿,这就是你新娶的媳妇吗?果然是国色天香,哈哈!国色天香!”   文姜冷冷地道:“我在跟你讲道理。”   范中行早已吓呆了,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他知道范同心狠手辣,借机会敲诈,刚才已经在狮子大开口了,如果再得罪了他,不知道他又变什么花样。   范同被文姜冷冰冰的语气一激,才从迷惘中醒觉过来,哇哇大叫道:“你这个女人好没规矩,我是你的长辈,你也不称呼一声,而且礼也不行一个。”   文姜冷笑道:“亲谊是私室之礼,若是到了后堂私室,再论长幼之序,现在则是在谈论公务,语不及私,所以也不必提起那些关系!”   范同冷笑道:“好,好,中行氏,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不能怪我不讲情了。”   范中行急忙道:“叔叔?她是女人,不懂事,您请多原谅,请看在小侄的份上……”   文姜忽地一沉脸道:“中行!我这个女人或许不懂事,但是总比你这软骨虫强得多。从现在起你给我闭上嘴少开口,一切交由我来办。”   范中行被她一叱,果然不开口了。   范同感到很丢脸,厉声叫道:“范中行,你们谁是一家之主?”   文姜道:“我。他虽是城主,但最近一切的措施都是我决定的,所以由我来担当一切。”   范同道:“好!既然如此,我就把你捆上去交给大将军发落。来人哪,把这个女子拿下带走!”   他手下两名亲兵上来正待动手,预让慢慢地走了出来,什么话也没说,他那股逼人的威仪已经把对方制住了,连连地直退。   范同也吓了一跳,叫道:“大胆的东西,你是谁?居然敢抗拒官军?”   文姜冷冷地道:“范同,这里是范邑,是范氏正式受册于天子所封赐的食邑,因此,只有我们所领的兵勇才是官军。”   “笑话!你们是官军?我们又是什么?”   “你们只是过境的客人,未得允准擅自前来,已是失礼了,何况又在这儿大呼小叫,耀武扬戚,大失本份,应该被捆上的是你,我要把你捆上了交给许远,叫他另外派个懂规矩的人来。”   范同看了文姜态度,再看看预让一副从容的样子,大感意外。他没有想到范邑居然敢反抗了,倒是自悔孟浪,不该孤身轻骑而来。现在看样子来硬的是不行了,只有先回去,把部队带了来再作区处。   因此他冷笑一声,“好!难怪你们的胆子敢这么大,原来雇了几个江湖浪人作打手。等我大军一至,那时你们可别后悔。走!”带马回去,他看出苗头不对,准备撤退了。   这时预让才开口道:“他们四个人可以回去,你留下来。”   范同心中恐惧突生,口中仍然叫道:“什么!你们把我留下做人质?你们知道那后果有多么严重吗?”   文姜笑道:“范同,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若是让你去把军队带来,我们就会后悔,你想我们要不后悔,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范同色厉内荏地道:“留下我也没用,我的部下们还是会来的,那时你们就后悔莫及了。”   文姜道:“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这其中后果会想不到?你所有的不过是五十名骑兵而已,而我们有两百人。”   “这五十名骏骑久经训练,能征惯战,又岂是你们那两百名乌合之众能比?”文姜但笑不话。   预让冷冷地道:“范同,我要你留下,是因为你曾砍伤一名士兵和一名百姓。有这回事吗?”   “那算什么,他们对我不敬,该当此罪!我没有砍下他的袋来就很客气了。”   预让脸泛怒色。“住口!你身为军人,责任保民,你的一布一饭,虽说得自国君诸侯,但那是百姓们血汗辛苦所聚,他们才是你真正的衣食父母。”   范同当着部下的面,受到这种训斥,更是下不了台,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对我说话?”   “我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名布衣百姓而已,因此我才来同你要一份公道,要你……”   “反了!反了!来人哪,给我砍了!””   那四名亲兵拉出兵器就朝预让围攻上来。   预让的腰间别着长剑,但是他没有拔出,他也没有还手,只不过轻轻地移动身子,那两支长矛,一柄金斧一杆方天画戟都脱了空,锋刃只差一点触及预让的身体。他一直来到了范同的身前。   范同的脸色变了,霍地拔出长剑拦腰横扫,竟是十分的凌厉。他究竟是百战沙场的将军,在无数次生死交战的搏战中,练成了有效而迅速的杀人方法,这与一般剑客们所用的技击剑术不同,讲究的是快,稳,狠,不留半点余地,也不能有半点犹豫,否则就是跟自己的生命过不去。   预让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攻击会有这么凌厉,他原不准备拔剑,现在看是不行了。何况除了范同之外。还有四名手执长兵的亲兵,他们所运用的合围方式也是受过训练的。   那是多少人血肉性命的经验累积,绝不同一般市井匹夫的斗殴,预让在几经危险之后,终于呛然出剑,但那也帮助不了多少,最多只是能把对方的兵刃架开而已,他们都穿了甲胄,那缀满了钢片,鱼蚌似的护衣虽然笨重,有不少好处,就是有些部份不畏刀枪。   头,肩,股,胸,臂,肱都在保护之下,预让的处境看来并不乐观,范同的剑已在他身上造成了一处轻伤,而范同还在厉声大喊:“杀!杀了他!把这匹夫斩成肉酱,拿去喂狗。”   预让知道难以善罢干休,对方非杀他不可了,那四名亲兵已经收起先前的轻敌之心,越战越猛,使他了解,这些受过正式训练的兵士,的确不是一般乌合之众的民兵所能比拟。   他奋起神威,一声怒吼,只见血光迸现,包围的圈子散开了,两名持矛的亲兵手中只剩下了一截木棍,另两名持斧戟的兵士则已倒在血泊中,他们胸前的甲衣已被划裂,鲜血念涌而出。   范同喉处中了一剑,血如泉涌,但他的人还站着,瞪大了眼睛,满怀不信地道:“好!   好!好剑法!汉子,咱家自幼习武,在沙场上不知杀过多少顽敌,博得今天的前程,想不到死于一个平民之手!”   预让吐了一口气:“不管过去做什么,你不该欺压老百姓,所以你该死。”   “说得好,汉子,等着,等我的部下来到时。你就会后悔了。他们会杀光这城里的每一个人。   “去!去把人带来,屠城,杀他个鸡犬不留!”   那两名断了矛的亲兵早已逃开了去,跳上马。飞也似的跑了。   范同这才仰身向后倒下。预让叹了一口气道:“城主,对不起?我只是为了自卫。”   范中行早已吓呆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文姜说道:“预先生的神勇,到今天算是亲眼目睹,这范同在赵国听说也是一名勇将,所向无敌,他率了四名亲信部属联手进攻,仍难敌先生一剑之威!”   预让叹了一声道:“今天我才知道这些正规的军旅不可以轻视,也知道我训练那批人实在不成气候,就是这五个人,我们那两百名兵勇是挡不住的。”   文姜道:“这是专为作战用的佣兵,也是诸侯的基本武力,那些大国,号称拥有十数万大军,但那是靠不住的,他们都是从民间临时挑来的民兵,经不起狠战。这样子的精兵,不会超过三五千,国君对他们十分优遇,丰衣美食,除了打仗之外,什么也不做。”   预让道:“所以才养成他们骄横凌人的气势。”   文姜道:“有什么办法呢?国君的地位就是靠他们维持的,就以韩赵魏三家分晋来说,还不是他们三个人手下各拥有这么一支精壮的武力,才能把晋公推翻?我们那两百人目前虽不行,相信在先生的精心训练下,不久也可以成为一支劲旅。”   预让正待开口,文姜忽又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训练那两百人,为自保而已,以我们这点力量,也不去侵略别人,因此请先生多费点心。”   预让也是这个意思,听她先说了出来,倒是不开口了。范中行这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还在这儿讲闲话,还不快作准备,等一下军队就攻来了!”   文姜冷笑道:“准备什么?莫非你打算一战了?”   范中行道:“现在祸已闯下,只有作最坏的打算。”   预让道:“祸是我闯的,人也是我杀的,我去挡他们。”   文姜道:“先生一人能拒五十铁骑吗?”   预让道:“或许不能,但我会尽力而为,即使不敌,我也能全身而退。刚才我放走两个人,他们知道人是我杀的,必然会指引余众来追,我只要逃向相反方向,他们就不会来侵犯范邑了。”   “那只能解得一时之危,以后呢?先生不会是为德不卒之辈吧,许远若要再来兴师问罪,又将如何?”   “我已经告诉过王飞虎?我会先去找许远,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能够讲道理,自知理屈,必会宁息此事,他不讲理,我就常廷刺杀他,乱军无主,就没人会来找城主的麻烦了。”   文姜道:“先生,刺杀许远可没有那么简单吧?”   预让答道:“我预让若是决心要杀一个人,他很难逃过,一击不中,我会下次再去,锲而不舍,终有一次会成功的。”   “大营之中,恐怕很难由得你来去自如。”   预让傲然道:“凭我手中三尺青锋,可以说句狂话,天下还没有地方困得住我!”   文姜哦了一声道:“我知先生神勇无匹,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先生考虑到一件事没有,你再强也只是一个人,血肉之躯,毕竟有精力衰竭之时,尤其是你若刺杀了许远,三军失帅,必情急而拼命,到那时候,先生恐怕再难全身而退!”   预让道:“大丈夫有死而已,夫复何惧!”   范中行这才回过一口气,“预先生,你若成功回来,我一定以窖中半数的金帛为谢,你若是不幸死在许远大营之内,我们范城的人,都会永远感激你。”   预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主,这个你不必放心上了,我不是为了酬金而去的。”   “是!是!我知道先生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做事有始有终,不会半途而废,先生杀了范同,自然不会要我们来负责任的。”   预让没想到范中行居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他看了范中行一眼,心中失望之极,叹了口气道:“城主放心,预某行事向来敢作敢当,不会推诿到别人头上的。”   文姜也大为泄气地道:“城主!预先生是为了我们范邑的事情而出头的,你怎么能叫他自己负责呢?”   范中行道:“预先住仗义而出,维护范邑的百姓,我当然感激,可是我并不想造成这种冲突。”   “你有没有听见范同的说话?他要把我们捆起来,送到许远那儿去呢!”   范中行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那么做的。他的目的,只是想多敲诈几文。”   文姜怒道:“他已经叫手下来捆我了,预先生才出头的,范中行,你身为城主,无以保妻子,别人替你出头,你不知感激,反而说风凉话!”   范中行低头道:“我没有不感激,可是预先生也为我们惹下了灭城大祸,我才要求预先生把事情彻底解决,这也没什么不对吧?”   预让哈哈大笑道:“对!对!非常对。城主一直是抱定了息事宁人,委曲求全的主意,是我强行要出头的,自然由我去解决。”   范中行的脸有点红,但是他仍然厚起脸皮道:“预先生,我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我,看不起这个地方,而范邑这个小池塘也实在养不下你这条神龙,你在此很委屈……”   预让不等他说完就道:“城主!这些话都不必说了,预某既然约定了一年为期,一定会负责到那一天。”   范中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在此地不得志我也知道,但是没有办法,范邑就是这么大,我也没什么雄心大志,没有先生可发挥的,所以我想告诉先生一声,你只要办妥了眼前这件事,我们就算两清了!”   预让微微一笑,看了范中行一眼道:“城主,你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对杀死范同之事,预某必有一个交代。”他拉过了马,飞身而上头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急了道:“老范!你疯了?你怎么把预让给赶走了呢?可知有这样一个人,你有多少方便!”   范中行道:“我知道,现在四邻的城邑对我都很客气,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我的主意;还有,城中那些原属于朱羽的店铺生意,以前从不缴纳例捐的,现在也都乖乖的付了;还有就是我们新招的这些兵勇,经他训练之后,已颇为可观,这都是预让的功劳。”   “那你怎么还要放他走?”   “我不放他走也留不住他,根本上他就瞧不起这儿,先前之所以留下,是急需要钱替人偿债没有办法。”   文姜道:“那至少也得等期满之后再让他走。再有一段时间,我召募的兵勇好了,我们有了自保之力,也可以慢慢的求发展。”   范中行道:“我可没这么大的胃口,再加上跟前的这桩事情很难过关,我乐得大方一点,让他办起来也能尽心点。”   “你以为他一个人能摆平这件事?”   “我想可以,他那个计划不错,他自己去见许远,说通了,自然没有麻烦,说不通,他能刺杀许远,就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了。”   “假若他自己反而被杀死了呢?”   范中行道:“那时许远也不再来罗嗦了,因为他至少领略过这些剑客的厉害,怕再惹上一个。”   说着他竟笑了起来。   文姜道:“你笑得出?”   范中行叹了口气道:“刚才我是吓坏了,心里已经在盘算把财产带着,逃到什么地方避难去。现在预让答应拼命去摆平它,我当然就安心了。”   他看看地上范同尸体,又得意的笑道:“这家伙每年总要从这儿捞走一大笔钱去,今年他抓到机会,想大敲一笔,那知把命都玩掉了,可见人是贪心不得的。”   文姜冷笑,“范中行,别借机会对我教训!”   “唉!夫人!你的雄心可嘉,可是我们的力量太小了,不能够有异心的,安安份份好,如果我们稍稍有点异状,立刻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就有一股势力来吞掉我们。这一点我绝对比你看得准,我要把预让遣走,有一半也是为了你。”   文姜心中一动:“为了我!我怎么了?”她没来由的发急了起来,好像是被谁揭穿了内心的秘密似的,脸色也变得很不正常。   范中行没注意到这些变化,他只是笑笑道:“你也是个不肯安份的人,雄心勃勃,那会引来很大的危险。我把预让遣走,少了一个有力的依靠,你也会老实一点。”   文姜的脸上表情松弛了下来,冷笑一声道:“范中行,看不出你闷声不响的,肚子还有这种算计。”   范中行微笑道:“夫人!你别瞧不起我,以为我百无一用,其实这只是我的生存之道,许多比范邑更强更大的地方在眨眼间易了主,我却安安稳稳的过了十几年,这就是我的本事。”   “什么本事?做软骨虫的本事?”   “你要那样认为尚无不可,但是认真说起来,这就是我看法的正确,应付得直。我的作法也许很没出息,但是我却能生存下来。没有一个人会提防我,以为我有危险,因此没有人到来并吞我。你才动了一下,许远他立刻就派人来了,由此可见我的看法正确。”   文姜不屑地道:“他派来的人并没有吃掉我们,反被我们吃掉了。”   范中行道:“那是范同自己太大意,想不到这儿有人敢捋他的虎须,若是他把五十名健骑都带了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文姜微微一笑道:“要是五百骑都来了,或许会使我紧张一下子,五十骑,嘿!赫赫!   我照样一口吞。”   “夫人!你以为这些士卒都像我新召募来的那些饭桶那样,笨手笨脚的吗?人家一个可抵我们十个。”   文姜笑道:“我们新召来的也不是饭桶,只是训练不够而已,再过一年下来你看看!”   “等不到一年的。”范中行道:“那两个家伙逃了回去,他们立刻就会杀来,我们那些饭桶挡得住吗?”   文姜笑道:“预让迎上去了,我想他的一枝剑就足以挡得住追兵。”   “那总是靠不住的。你不能寄望在一个人身上。对了,我们还有不少的斗客,他们虽然不是绝顶高手,却多少还练过几年武,搏战的经验丰富,有他们帮助预让,必可无虞。我们快点叫王飞虎带着去援助预让。”   文姜冷嗤道:“等现在才想到,敌方早就已兵临城下了。城主大人,你还是安心地享你的清福吧!”   “你是说,你已经安排他们前去了?什么时候安排的?我没见你离开呀?”   文姜遥望远处天际一道直冲上天的尘烟,微笑道:“狼烟报讯,王飞虎已经大捷了,这个人真不错,除了武功剑技不如预让外,精明干练,可以称得一个人才。”   那一道蓝色的烽烟升得很高,笔直刺入天空,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见。是用狼粪和人马粪晒干制成的,燃时能产生浓烟,又直又凝,风吹不散,用以作为向远处的地方传出警讯,故而也称为狼烟。   范中行望着那道升起不久的狼烟道:“你真能确定是王飞虎他们传出的捷报吗?”   “当然,我跟他约好了的,如果他那边得手,尽歼敌人,就立即举烟通知我。”   “你们约好了的?你早就派他们出去了?”   “是的,我听说范同来到,立即派遣他们由侧门绕路过去了。兵贵神速,决定了行动就要趁快。”   “你叫王飞虎什么时候动手的?”   “一到就动手,他带了鸡鸭鱼酒,前去犒军,酒菜中都下了鸩毒,那些人绝不会想到这一点,所以我想成功的可能有九成,果然不出我所料!”   “啊,你真狠,文姜,那是五十条人命呢?”   文姜道:“我知道!老范,你现在又来假仁假义了。要是这五十个人不解决,他们杀将过来,可不会对你客气的。”   范中行讪然的低头又说道:“你早作了这个行动的准备,那时你还没见到范同呢!”   “是的,我早作了准备,只等预让点头,当预让答应了过去找范同理论之时,王飞虎就带人出发了。”   “这不是太鲁莽了吗?万一范同这边没冲突起来呢?”   “不可能。范同城门口任意拔剑伤人,就知道他存心不善而来,冲突必不可免。”   “他只是想借此示威,以便狮子大开口,狠狠的敲我一下,如果真的存心不善,他早就把人马带来了。”   文姜冷笑道:“我听报他只率了四名亲兵前来,已经想到他的用意何在了,他除了要为许大将军狠刮我们一笔外,还打算为自己弄一笔。如果把人都带来了,怕人多嘴杂说出去,大家都是同姓一个范,对自己人居然这么狠,这家伙难道不该杀?”   范中行叹道:“该杀!可是你这个计划也太冒险,如果这边还在谈判,那边已动了手,而偏漏了一些,跑到这儿来,又怎么办呢?”   文姜道:“王飞虎带了十四个人,四个人随他前去犒军,十个人埋伏归路,假如有人想逃回,务必加以截杀,假如是往这儿逃,则由我们对付。”   “我们对付?我们凭什么对付?十几个武师全被你派出去了,只剩一个预让……”   “这就对了。预让一枝剑可敌万夫……”   “但是预让不一定会帮我们杀人。那个人傲得很,行事都有他自己的主意。”   “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但是只要摸清楚他的脾气,略用一点方法,他仍然会照我的意思去做。此如说杀死范同这件事吧,我虽有此意,找不到人下手。王飞虎说他是许远手下第一名勇士,技艺高超,力大无穷,除了预让,没有人能吃得住他。但是我如开口叫预让去杀人,他一定不肯,所以我请他陪你去见范同,为你壮胆!”   “为我壮胆?我并不怕见范同,我知道他只是要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知道,预让可不知道。我说你吓得六神无主,不敢出去见范同,想请他随行!”   “胡说!把我形容得太不堪了。我何至于如此窝囊?”   文姜道:“一定要这么说才能请得他。否则他根本就不会前去。他的职司只保护宅院,可不是跟班长随,绝不会去受那个罪的……说得他肯动身了,再告诉他,范同在城门口跋扈伤人,事情就成了。”   范中行道:“你算准他一定会杀范同!”   文姜哈哈大笑:“我算准范同必死无疑,所以叫王飞虎立刻前去配合行动,对付那些兵马。”   范中行翻着白眼道:“太冒险!太冒险!只要有一点差错,我们就完了。”   文姜看了他一眼道:“老范,要求发展,总得要冒点险的。”   “我的日子过得很好,还发展什么?范邑正当交通要道,过往客商不断,收入已经可观,而且境内物阜民丰,是邻近几个城邑中最富饶的一个……”   “不错!这儿最富庶,别的地方都比你穷苦,你不想去并吞人家,但是别人想来并吞你!”   “那……也没这么容易。以前他们试过……”   “以前只是那些穷乡僻邑,看到富庶眼红,而生掠夺之心,最多也只能派出几个亡命之徒来行刺……”   “是啊,他们的运气太坏,刚好碰上预让,派来的刺客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他们的主子也寒了胆……”   “预让不会永远留在你这儿的,他走了呢?”   “那……我可以重金再礼聘成名的剑客来坐镇。预让不要钱,别人却是要钱的,我只要不惜重酬一定会有人来应聘!再者,我们自行招募的两百名兵勇,加以好好训练,也将是很强的一股武力。”   “你现在怎么又靠他们了?以前你不是不要的吗?”   “我不是不要,而是怕因此惹上麻烦,现在既然出了事,只有硬着头皮顶下来了。”   文姜冷笑道:“你别想得好,范同被杀,他带来的人片甲不回,许远不会善罢甘休的。”   范中行的高兴打了个折扣,但是他却乐观地道:“预让已经答应去见许远了,他会办妥那件事的。”   文姜哼了一声道:“万一他办不到呢?”   “我相信预让能使他折服。许远虽是勇将,但是他身居高位,坐享富贵已久,早已失去当年的豪情了。这种人一定怕死,他不会与预让那种亡命之徒作对的。”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一类人。三十年前,我有血气之勇,会为一点不如意的事而生气,现在安逸日子过久了,我只想保现状就够了。”   文姜看了他一眼,虽然这个人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一切也是因着丈夫而得到的,但是不知怎么,她实在无法对范中行生出一点感情来,那不是年龄的差距,因为文姜也不再年轻了,她已二十八岁,文姜所感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失望,绝对无法融洽的性格上的差异。   这样一个人,我能跟他终老吗?文姜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自己,而且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就说出了答案,不能,我打内心里憎恶这个人。   文姜叹了口气:“老范,我们不能全部寄望在预让的身上,必须要作万全的打算。因此我们还要派人,带了重礼去拜见一个人,得到他的首肯,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谁?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河东智伯,赵国的第二个强人。”   “智伯是够强的,但是他不会为我们撑腰的。”   “要他为我们去跟许远交战,他不会答应,但是许远要发兵来攻我们,势必要借道河东,智伯可以不答应他借道。”   “这恐怕不容易,范同就带人来了。”   “那只是五十骑,而且是以前,许远再次发兵,当不止区区五十之数吧,大军过境,他就要考虑了。据我所知,智伯对襄子继赵很不服气,已经闹得不太愉快,我们若以厚币甘词,进说智伯,一定能使他点头。”   范中行略一沉思道:“好办法,夫人,你真行!我们只要表示一下,愿受河东的保护,智伯一定会答应的。你能想到这一着,足见高明。”   “要是没有这一重保障,我也不会动范同的人手了。”   范中行对他的新夫人不仅满意了,而且还表示了由衷的佩服,嘻笑道:“夫人!快点给我生个儿子,像你一样的聪明,我们范氏一族必然会大有出息。”   他忘情的拉着文姜的手,被文姜甩掉了,冷冷的道:“别想得那么远。目前的任务是把河东的关系拉拢好,该送些什么礼?该谁去?如何措辞?……”   范中行掏出一枚钥匙道:“一切都由你作主,你自己上库房里去看,要如何处理,你斟酌着办好了。”   这等于是把他全部所有都交给文姜了。文姜倒是有点愕然的道:“你把库房钥匙交给我,不怕我再配一把?”   范中行笑道:“你不必再讲了,今后这把锁就由你保管,库中的财也全部由你支配。”   “你……对我如此放心?”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放心你,能放心谁呢?”   “你不怕我把财物卷逃吗?”   范中行笑道:“我不怕,你也不会那样做,因为你无论往那儿去,不会比这儿好。在范邑,你不但有钱,也有权势,这你在别处找不到的。”   文姜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我看透了。”   范中行耸肩微笑,笑得非常可恶。他没有开口,但等于是作了肯定答复。   文姜此时有着屈辱的感觉。她很想把钥匙扔到范中行的脸上,然后拔腿就走,远离这个可憎的家伙。可是她没有那样做?范中行的确把她看透了。   文姜不甘寂寞,不肯安于平凡的女人,嫁到范城来,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发挥她的才华,满足她的雄心了,她是不会舍得放弃的。   但她也不甘心咽下那口气,冷笑一声道:“老范!你别得意,女人是很难预料的,也许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值得我爱的男人,我会抛弃一切跟他走。”   范中行哈哈一笑:“文姜,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最不耽心的就是这一点,因为,这太不可能了。”   “不可能?你以为我已经老得没人要了?”   “那里!你美丽得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每个男人都曾为你着迷。你只要想走,可以带走城里一大半的男人,只是那些人会在你眼中吗?”   范中行继续得意的道:“能被你看中的男人,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男人,可是问题又来了,那样一个男人,会跟你一起私奔吗?你毕竟是我的妻子,是范邑的城主夫人……”   文姜低头不语,心中却更憎厌这老家伙了。她也无法不承认他的话有理由,被自己所看上的男人,必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那样的一个男人会带着自已私奔吗?   假如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倒是要试试看,试试我的女性魅力,能否笼络得住他?   可是上那儿去找那样一个男人呢?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预让能叫我动心,可是预让会要我吗?   文姜立刻也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不要!他是一头行空天马,无拘无束,没有一个女人能牵住他,他也不会为一个女人而留在一个地方……但我总得试一试。   想到这儿,她的眼光转为热切,眼神汪汪地望向预让所去的方向,口中哺哺的低语着。   虽然没有声音,但范中行从她口形的蠕动,已可猜出她念的是:“预让,预让。”   陡然一震,范中行终于猜测到自己妻子的心事了,原来是钟情于那个男人。   不好!文姜虽然眼高于天,但是对预让就难说了。难怪她近来对预让特别关切。不过预让是个守礼的君子,该不会诱拐主妇吧!   想到这儿,他又略感安慰,但又不太放心。   文姜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如果她蓄意勾引,预让恐怕很难逃得过她的美人关。无论如何还是快点把他弄走,断了文姜的念头。   范中行暗中作了决定,开始在想方法了。   但是很出乎意外的,一个月之后,预让回到范城,竟是自动向他提出了辞意。   那是一个黄昏,范城的人都很放心了,因为王飞虎从河东回来,说智伯已经接受了他们的恳请,不让许远的人过界,不但是如此,他还答应亲自到许远那儿去,为范邑请命,警告许远,不得欺凌对方。   智伯是个颇有雄心的人,有意跟襄子一争长短,他的兵力虽不若赵襄子,却是赵国第二大势力,为了要跟襄子一争短长,他也正在力图扩张,像这种拉拢人心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弃。   所以他表现得既积极又热心。智伯既然答应出头了,范邑稳可平安无事。   这个消息令大家很兴奋,范中行大开庆功宴之际,预让居然也仆仆风尘的赶了回来。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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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他全身都是尘土,一双眼睛奕奕有神,进入到帅府大堂,正好赶上热闹。大家看见了他,都起立欢迎。   范中行都不例外,起立笑道:“预先生回来了,可正赶巧了,我们正在设宴庆功。”   预让问道:“庆功?庆什么功?”   范中行道:“河东智伯答应为我们出头撑腰,去向许远周旋,不让他找我们的麻烦。”   预让冷冷的道:“这个我知道,智伯到许远那里的时候,我也在那儿,许远的架子大得很,我等了三天都没见到人,还是智伯邀了我,一起才见到了许远。”   范中行得意的道:“许远身为大将军,一个平民岂能轻易见得着的?但智伯就不同了,他是河东伯,论爵位,比襄子高呢。不过襄子袭了赵侯的王位,又高过智伯去,但是许远不敢在智伯面前搭架子。”   预让淡淡的道:“智伯是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不但是对一般人,对他自己的部属也是一样……”   范中行道:“是的,智伯待人谦恭是有名的,因此他那儿才延揽到不少人才。”   预让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智伯的谦恭并不是延揽到人才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是一个雄才,他的智慧,他的气魄,他的胸襟,都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他到许远那儿去,微服何从,只带了两名随从。”   “那也没有什么。”范中行道:“他的地位崇高,辖地广大,部属众多,即使他一个人不带,许远也不敢轻慢他。”   预让道:“但他却是找许远理论去的,一个谈不拢,很可能立刻成仇,性命都保不住。”   范中行道:“这个,我想许远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城主,这个你就估计错了。许远听说我们杀了范同以及那五十名骁骑之后,非常愤怒,当时就命他的武士要把我擒下斩首,而且发兵来血洗范邑。”   “啊!他难道连智伯的面子也不卖吗?”   “那智伯还没开口,我们一起去见到许远后,他让我先说,许远下令要抓我时,他还是没开口,拔剑站到我身边来。”   范中行愕然道:“这是干嘛呢?他只要表明立场就行了,不必要如此的。”   “城主,你对许远那个人了解还不够。襄子新继赵侯之位,对他十分倚重,养成他狂傲不可一世的态度,谁都不放在他眼中。先前虽然因为智伯的地位特殊而以礼相迎,不会因此而改变这件事的态度。”   “那不是糟了吗?冲突起来了没有?”   “冲突起来了。许远叫他让开,少管闲事,他说他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来,许远如果要坚持不放过范邑,就连他一起杀了。”   “许远真敢动手吗?”   “他有什么不敢的?何况赵襄子跟智伯失和,他若能杀了智伯,正好可以建大功。平白无故下手,他还怕激起河东反抗,因为智伯在河东极得民心,现在智伯出头至他的大营中干涉他的事务,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借口。因此讲不了几句话,双方就动上了手。”   “那你们两个人不是糟了吗?许远军中有那么多人,你们怎么会是敌手?”   “不是两个人,是四个人,智怕还带了两名侍从,那两个人也是很杰出的剑手。”   “四个人也不行呀,许远军中有千军万马呢!”   “他的人马虽多。但是在他的中军大帐却容不下多少人。那些甲兵所持的是长矛斧钺,倒不如我们的三尺利剑来得方便。在一场大战之下,我们折损了一人,对方死了将近有四五十人。”   说到那场战斗,预让禁不住眉飞色舞,但范中行已吓得脸色苍白,忙问道:“结果怎么样?”   文姜很从容的接道:“还用问吗?预先生能安然无恙回来,自然是许远吃了大亏。”   范中行这才略略放心道:“是的,是的。预先生神勇无匹,在大帐中,人多也拥不进来,想必是稳操胜券。”   预让道:“我们虽然最后突围而出,却也没有那么轻松,多亏智伯与他的那位随侍奋勇替我挡住后面,使我能飞跃而出,直扑许远……”   “先生杀了他没有?”   预让道:“要是杀了他,我们也别想生还了。我只是把他制住了,挟持住他作为人质,喝令他的部属住手,这才冲出了重围,脱身而出。但是智伯因而受了两处外伤,他那另一位侍从也英勇的战死了。”“这……,真是太危险了。”范中行道:“智伯也真是的,干嘛要孤身深入呢?他应该带了兵马去的。”   预让冷冷的道:“他如带了兵马去,一个谈不拢,就要付之一战了,这一仗却打得太没来由,因为许远并没有侵犯河东,他是为了我们范邑而出头的!”   范中行这才道:“这……也是为了他自己。赵襄子对他在河东日渐壮大的事已感不安,迟早也会向他开刀的。”   预让道:“也许有一天,但现在还不到时候。智伯向我分析过,他目前的实力自保有余,攻人则不足,如果他率军轻入晋城,对方必有所备,另外遣军截其后路,必无胜算。所以他只有微服简从,孤身前往,他的计划中也是准备跟我一样,如果善言无效,就出其不意,挟制许远,来到河东,迫他接受放过范邑的条件。”   范中行感激的道:“智伯为我们倒是费了不少的力,你们最后是怎么回到河东的?许远的部属没有赶到吗?”   “我们挟持了他们的主帅,他们怎么会不追呢?不过智伯已经有了准备,来到边界处,那里已经埋伏了一支劲旅接应,挡住了追兵,我们才算真正的脱困了。”   大家也都吁了口气,范中行笑道:“智怕长于谋略,虽然冒险深入,也有妥善的安排。”   预让冷冷的道:“城主,我们回到河东,赵襄亲自率军赶到,陈兵边界,两相对垒,最后因为双方都没有作战的准备,协议商订城下之盟。”   “条约怎么订定的?”范中行急急问道:“对我们的事如何决定?”   预让道:“智伯既答应了王飞虎,自然不会背诺,他坚持要赵襄今后不得干与范邑的事。”   “谢天谢地,今后我们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河东因而跟赵侯交恶,双方抓破了脸,智伯立刻下令全国备战,而城主放心得很,居然已经大开庆功宴了!”   范中行道:“智伯的盛情,我当然很感激,不过他跟晋城赵侯之争。由来已久,绝不是因为我们的缘故,只不过适逢其会,假我们的借口作了一次新的冲突而已。”   “这就是城主对此事的看法?”   范中行发觉到预让的不快,干笑一声道:“预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太忘恩负义,不过谋国之道,本来就是如此。智伯跟范邑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他为我们出头,绝不是为了道义,而是另有其目的。”   预让点点头道:“不错!智伯自己也跟我说过,如果要保护范邑不受侵犯,他只要不让许远的兵借道就行了,并不要他跑一趟,更不必冒生命之险去找许远面谈。”   “可不是吗?我们要求他的也只是阻住许远的兵马过来,他居然跑去找许远,实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他不是为城主去的,城主不必为此不安!”   “这个我知道,我跟他没这么深的交情,也不希望他冒这个险。幸亏他成功了,要是他失手,把自己陷进去不说,连我们范邑也跟着玉石俱焚,那才冤枉呢!”   这种论调连文姜都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道:“城主,你别忘了是我们惹的祸,也是我们反托他的。”   “我知道,可是他那种解围的方法叫人不敢领教,要是不成功的话,许远挥军东下。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那还不如乖乖的向许远认罪,每年多贡上一些钱粮……   文姜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预让却冷冷的道:“城主,杀死范同的事总算告一段落,预让的任务已告成,现在是特来告辞。”   范中行并不意外。他心中也巴不得能早点送走这个祸患,尤其是知道文姜对预让特别激赏时,更不想他留下来了。但是口中却不得不道:“预先生怎么要走了呢?你答应留此一年的,现在只过了一半的时间。”   “记得城主说过,预某只要办妥了范同的纠纷,就可以离开了的。”   “当然,当然。我是说过,而且我也不是以此强留先生。事实上先生为范邑出的大力太多了,任何一件事都足以抵过先生所支的报酬,没有范同的事,先生要走,也没人能拦住先生。”   “预某却不是那种不告而行的人。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终,事事交代得明明白白,预约的期限还有半年,虽然城主口头答应过可以提前离去,但预某是要退还一半的钱,这一包金片请城主收下。”   说着他取出一个包包递了过去。   范中行忙道:“先生说那里话!你为范邑解了危机,我还要好好的谢你呢!这金子绝不能收。何况我已经说过了,完成这一次任务后,先生可以走的……”   预让道:“反正我已告诉过城主了,也取得了城主的允诺,今天留此一宿,明天走时,我也不来辞行了。”   他把金子安放在地上,回身欲行。文姜忍不住道:“预先生志在千里,范邑这个小圈子是留不住先生的,但不知先生此去何方?”   “上河东智怕那儿去。”   “上河东去?智伯虽然对先生十分礼遇,但不会比在这儿更受恭敬吧!“那儿人才济济,也不像在这儿唯先生是。若是先生要继续从事游侠,我们是不敢挽留,若是居间作客,河东何如范邑呢!”   预让道:“我欠了智伯。”   “先生又欠他什么?”   “欠他两条人命。智怕这次上晋城去见许远,丧失了两名好手,我只有以一命为报。”   “那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而带去的。”   “但是,智伯上晋城去,就是为了我。他听说我去见许远,怕我失陷在那儿,这才赶了去接应我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跟先生认识吗?”   “不认识,但我有几个朋友在他的幕下作客,他从朋友的口中听说了我……”   “这只是他说而已,是他仰慕先生之名,早就该着人相请的。”   “他希望我去,可是他也知我不受人拘束,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所以才没有冒昧从事。他怕我拒绝一次之后,再也不便开口,因此他一直在等机会,在等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时候,然后才提出邀请。”   “这次就是机会了吗?”   “是的。他得知我将孤身前往许远军中探消息,也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绝对说服不了许远,所以才赶了去!”   “那是出之我们的请求。”   预让笑道:“他说了,若是范邑跟许远之间的摩擦,他绝不会插手,因为这本不关他的事,否则上次范同带了五十骑过境,他就不会放行。他之所以答应为范邑说项,就是为了我的缘故。”   “先生相信他的话吗?”   “乍听很难相信,可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冒险的理由。夫人能指出来吗?”   文姜也说不出来,智伯荀瑶以千金之躯,伯君之尊,居然轻身进入敌方大营,实在没理由。要不然,他真是为了营救预让去的,但那可能吗?   她想了一下才道:“先生,你以为他是为了结交你吗?”   “当然不是。他胸怀大志,也不是豪侠中人,不会只为了道义而结交我。他要拉拢我为他所用,帮他练兵,帮他策划扩展,甚至于替他作刺客。”   “这可知他是有所为而去的。”   “我知道。但是他所付的代价很大,他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而且也幸亏有他帮助,否则我绝无可能从许远的军中生还。”   “最后是先生挟持了许远而救他出围。”   “那是另一回事,他为我而去是毫无疑问。”   “这是权术,是苦肉计!”   预让叹道:“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是以生命来争取我这个人,就值得为他卖命了。我在别人心目中,只是一名剑客,充其量也只能做做打手刺客而已,但是他却能看重我其他的能力,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以死相报了,这是任何人不能给我的。”   文姜轻叹道:“智伯的确是个人杰,他能见到先生别人见不到的长处,只此一端,也是我们不能比的,所以我也不再说挽留的话了,敬奉一杯,祝先生此去鹏程万里,创下不朽的功业。”   她端起自己杯子,满斟一杯,走出来双手递给预让。   预让接了过来,说了一声:“谢谢!”仰头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了文姜,头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接了酒杯,忍不住眼泪直流下来。   这个场面使得宴会变得很尴尬。   预让之去迟早的事,谁都知道他不可能久留在范邑。他现在要走,是突然一点,但是文姜为他流泪,却是说不过去的事。   范中行干笑一声道:“夫人,预让得到智伯的器重,到河东正好大展抱负,这是好事,你难过什么呢?”   文姜居然道:“这么一个大好的人才,就这么走了,而且是被人从我们这儿剜去的,你还笑得出来?”   范中行一怔:“这是他自己要走的,我留不住他,有什么办法?我对他并没有少半分恭敬,在范邑,谁不是将他高高的顶在头上?连我这个城主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还要怎么样?”   “你怎么不能像智伯一样,做个人杰呢?”   “我?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就不是人杰,这可不是我的错。”   听了范中行自嘲的语气中有着一丝苍凉,文姜也感到歉意。范中行再窝囊,毕竟是一城之主,当着这么多的人,给他如此难堪,也太过份了。可是她再看看厅上的人,每个人神色都是跟她一样的失望,一样的茫然,茫然的望着预让所去的方向。   范中行对她是百依百顺,好得不能再好了,对那些门客也都十分的优遇,既不小气也没有架子。   可是没有挡住任何一个人,只要预让开一句口,似乎每个人都可以跟预让走了。   范中行突然感到很悲哀,他发现没有一个是站在他这边的,尤其以他美丽而能干的妻子为然。大家的意兴都很萧条,预让的归来证实了范邑的危机已正式的除了,这应该是欢宴的时候,但是谁也提不起兴趣,于是一场庆功之宴,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解散了。   预让在屋子里整理着行装,其实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整理了,他来的时侯,只有一人、一剑、一马,现在屋子堆满了金珠、锦绣,这些都是范中行和文姜陆续馈赠的,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内,居然又添了很多的新装,连被褥卧具也都换成了新的。   预让叹了口气,抱着头在榻上躺了下来,他想找出自己的旧衣,也就是他穿来的一件,他准备走的时候再穿上,可是没找到,想想只有算了。就穿他一身衣袍走吧,替人工作了半年,带走这些代价也不能算是过份了。   门上响起了剥啄声,预让问道:“是谁?”   “是奴婢,来侍奉先生入浴的,汤盆已经准备好了。”   那是侍候他起居的女侍英子的声音,跋涉终日一行百余里,预让倒是认为有此需要。于是他起来宽了衣,披了一件浴袍,来到偏室的浴室中,这是预让唯一要人侍候的地方。   他的生活平易,凡事自理,只有在就浴时,他没有拒绝派来的侍女侍奉。英子是平凡老实的女孩,相貌平平,年龄不大,但是有一双细巧的手。   她侍奉预让入浴很能使预让满意,尤其是浴后按摩,能使预让的肌肉得到适度的舒张,除疲劳,对一个剑手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全身的肌肉必要有适当的运作,以保持其灵敏,以备必要时发出雷霆的一击。   尤其是一些极少用到的肌肉,又占很重要的地位,像颈项、背上以及腰腹等处,平时必须作很多特异的动作来运动它们。后来发现浴后的按摩更具效果,预让就不再拒绝了。   在热水中舒舒服服的躺下,预让闭上了眼睛,听任英子工作着。她拿着一块皂石,为预让磨掉了身上的积垢,然后用清水冲洗过后,预让照例躺在一块大石条上,由英子替他作全身的按摩。   照以往的惯例,预让都是闭着眼睛的,为了工作时所需,英子也是半裸的,所谓半裸,只是在腰间围了一块布。预让并不是道貌君子。他信得过自己的定力,即使是裸程相对,他也不会有什么绮思。   但因为英子是个年轻的女孩,虽然侍浴已经成了她的固定工作,她也不会在乎一个赤裸的男人在她面前,预让却顾念到对方的尊严,闭目不视怕她难堪。   他闭上眼睛养神,使心灵进入到空冥的状态。这是一种高度的修为。在这一段时间内,能屏除任何思想或意念,那也是达到一个高明的剑手必须的条件。   只有在静中,才能有新的突破。   今天,预让照例也开始作静冥的功夫,但是不知怎么,他始终感到不大对劲,始终无法静下来,心里面老觉得有一股波涛汹涌着,这是从所未有的现象。   十年前,他还年轻,血性方刚,心性未定,剑术未登堂奥,定力不足,有时还会受外力的诱发而难以自持,近十年来,他深信自己修为已经能制人欲了,何以居然会有这种静湖暗潮,发自内在的冲动呢?   预让没有去深究,他认为目前重要的是克制自己,因此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鼓起内气,想要压下那股暗潮,但是却没有成功,他现这内在的冲动虽来自无力,极为强烈,是无法去压制的。   加的压力愈大它的冲动力也越强烈。好在预让是个修为有素的剑客,他已经在各种自我冲击的磨练中熬了过来,也有了对付各种内在困扰的的经验与方法。他知道不能去强自压制它时,立刻采取了对策那就是转移它。   他立刻在脑中回忆起自己大小所经历过的搏斗,把每一次战斗的历程,都重新咀嚼一遍,自己犯过了什么错误,而在对方的招式下,如何的陷入了危境,最后又是用了什么方法,去解除了危机,反败为胜……   这是他经常所作的课程之一,时常都在温习的,这也是他自我突破,力求上进的过程,每一次思考,他都在其中反复的思量斟酌,以前所用的解式是否最合适的,是否还有更好的方法。   就是这种反复的思索,才使他的剑艺日精。   预让是个忠于剑的人,他已经把自己的半生投入剑中,他也准备把未来的岁月依然归于剑,所以,每到他进入这种思想时,他立刻就能进入到完全忘我境界。   他的身体完全静止,他的精神状态进入了三个不存在的虚构形体中,一个仍然是他本人,握着剑,进入了激斗中,一个是跟自己斗的对手,另一个则是冷静的旁观者,检讨双方的得失,观察着每一个细节的变化。   当他思索时,他对自己跟敌人是同样的公平,任何一方有了困难时,他都尽力去帮助那一方,化除他的危境,所以有很多时侯,他是在帮助敌方攻击自身。   预让很快的进入了这种冥想的决斗中,而这一次,他选择在许远军营中的那一战。_他更忙碌了,因为他不但要化身为好几个敌人,还要化身为智伯以及两名随从的剑士,才能重温那一场战斗而检讨得失。而最忙碌的则是那旁观的第三者,他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   他化身的这个第三者很尽职,不但捕捉到了战斗中敌方的每一个动作,也找到了此刻困扰他的原因。   那是多方揉合。第一是气味,一种香香的、甜甜的引人入醉的气息,毫无疑问,那是一种异性的同类的气息,一个女人的气味,而且是一个正在发情的女人。   这种气息本是与生俱来,天赋形成,芸芸万物,也都具有这种本能,作为衍生繁殖的原始动力。   在平时,一条公狗跟一条母狗可以为了争一块骨头而打得头破血流,唯独到了发情期,公狗会忠心耿耿的跟在母狗后面尾巴乞怜,打都打不走,就是受了这种神秘的气息使然。   身为万物之灵的人却渐渐的摆脱这种自然的引力了,他们有了知识,对两性的交合产生了更进一步的规律,并不纯粹靠生理的刺激冲动了。   但无可否认的,这种引力仍然是存在的,只是很少对雄性的男人起作用了。他们双目中见色才行动,心中思色才有欲念。只有极少数的人仍然保持着这种敏锐的感受力,预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英子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且两个人都是裸程相对,肌肤相接。   她也是一个成长的女人,一样有她的情欲需要,何况预让的身体是那样的健壮,对思春的女人而言,健壮就是一种神奇的引力。   使预让感到震动不安的是自己的反应,英子这个平凡的女人也能使他心动吗?   即使面对着事实,预让仍然否定了这个可能,英子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可怜的人,善良而无知,平凡得引不起任何一个男人的注意。   在范中行的帅府中工作,待遇都很优厚,因而使得每一个男人都有能力去找美丽的女人,而且也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殷勤,因此有人会对她感到兴趣。   而且长时期接触到都是赤裸的男人,使她本身的魅力也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女性的魅力是双面相对的,她本身需要男人时,才会设法去吸引男人。   这样子的一个女人,居然能破坏了预让的修持吗?   预让越想越不对。他也发现了更多的不对劲,最明显的是那双手,那只在他身上按摩的手,又柔又滑,不像英子那样粗糙那样用力,挤压在肌肉上令人痛疼的感觉,就按摩而言,这是必要的,必须要这么大的力量,才能使一些紧张的肌块松弛下来。   可是现在的一双手,只是在轻轻的抚弄,掌心热热的,那很容易引起人的遐思,激发起男人的情欲。   还有就是一些肌肤的接触了,预让也感受到碰在身上的肌肤不一样了,英子的肌肉坚实有力,但缺乏弹性,而且她太瘦了,给人一种拙硬的感觉,不像今天这样柔韧而舒适,这种种的条件凑合起来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今天侍浴的是另外一女人,但是先前招呼的明明是英子,怎么会换了个人呢?   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一看,几乎吓了一大跳。   竟是文姜,她的身上穿了一件薄纱的短衣,但已经被濡湿了贴在身上,等于没穿一样,把她那美好玲珑的曲线,整个的衬托了出来。   那是一幅使任何男人都难禁亢奋的画面,预让也觉得一股暖流由小腹升起。他要站起来,但是发现自己的形相实在太不雅,所以他只能弯腰坐着。   而且口中吃吃的道:“夫……夫人!怎么是你呢?”   文姜被他的神态撩得笑了起来,娇媚的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来到这儿,做这份工作吗?”   “这太不敢当了!”   “预让,你太客气了,你为我们所做的太多,我不知道要如何报答才好,侍浴只是聊表报答于万一。”   “这万万使不得。”预让道:“你是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也是个女人,英子也是个女人,她能做的事,我当然也能做,相信我能比她做得更好些。”   “可是这对夫人的名节有亏。”   文姜一笑道:“预让,你这是言不由衷了,我是个已婚的妇人,英子却还是未嫁少女,难道她来做,就不损名节了吗?”   预让不禁话结。   文姜继续道:“这件事我的看法就与名节无关。英子已经侍奉你沐浴很久了,难道你准备将来娶她吗?”   “这……不同,侍浴本是她的工作。”   “预让,这可不是一项很体面的工作,很少女孩子肯乐意而为的,每一个干这份工作的女子,都是不得已,因为别的男人很少像你这样规矩……”   “啊!别人会欺负她吗?”   “也不算欺负,因为别人要她额外的侍奉,都是给她额外的赏赐,她不是女奴,没有人能强迫她做什么事,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啊!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她干嘛要选择这一份工作呢?难道是她家也欠了别人的债吗?”   “那倒不至于。她的家中虽不富有,日子倒还过得去。范邑是个很富的地方,一家五口,只要耕作及时,不偷懒,个个都可以衣食丰足,她的父亲是城主的佃农,自己有着一片很大的私田,日子过得很好。”   “那她为什么要到府里来侍浴呢?”   “因为她精于按摩之术,城主才把她特地雇用进府里。她的待遇很高,工作也很轻松,只有七八个人入浴时是要她侍奉的,除了这七八个特定的人外,她有空的时候,别人征得她的同意,也可以召她侍浴,不过要给她代价。她在府中一年的收入,抵得上她全家三年之入。”   “她既然不虞饥馁,要这么多的钱干嘛?”   文姜笑道:“存起来作为嫁妆。”   “作为嫁妆?她还要嫁人?”   “为什么不?她虽然姿容平平,不怎么吸引男人,但她也是血肉之躯,一样有七情六欲,更希望能有个男人终身陪伴她,这有什么不对?”   “不,没什么不对。”预让道:“她的希望很正常,只是她既然希望能规规矩矩嫁人为归宿,就不该选这个职业。”   文姜笑道:“她不干这个行业,也还是没多少人愿意娶她,因为她不美丽,缺少吸引力。”   “可是现在她岂不是更难找到对象了吗?”   “倒也不见得,她在府中侍浴,只有府中的人知道,在她乡下家里,只知道她是在府中当侍女而已,等她赚足了一笔钱后,以那丰厚的嫁妆为条件,她就可以嫁一个像样的人家了。”   “那有什么好呢?人家是娶她的钱,不是娶她的人。”   文姜冷笑道:“要是有人娶她,她早就嫁了,也不会轮到来为人侍浴。人家既然能为她的钱而娶她,只要她嫁后能很好的控制那笔钱,人家也会为钱而爱她。”   “钱有用完的时候,那又怎么办呢?”   “预让!女人很少能想那么远的,她们追求所爱时,就像是飞蛾投火一般,不顾一切,英子一生中只渴望有个男人能对她温存体贴,可是却没有一个男人肯娶她,所以她就不顾一切来赚钱,买一个丈夫。如果钱用完了,那个丈夫变了心,她也不在乎,至少这一辈子她已经拥有一个丈夫了!”   预让默然无话。   文姜的眼光忽而变得炽热说道:“侍浴本是夫妇间一种闺房之乐,如果一个女人不是你的妻子而来作这件事,总有一个原因来促使她心甘情愿的做,否则就不会做得很好,因为这不是一件能强迫的事。女人之所以肯做这件事,通常只两个原因,一个是为了爱,一是为了钱,而前者却比后者更为尽心。”   她等于是表明了她的心迹了,却也使预让更加的着急了,连忙道:“夫人!不可以,你是有夫之妇。”   “不错,我是有丈夫的,可是我不会去侍奉范中行入浴,就算拿了刀子架在我头上,我也不会答应。”   预让不怀疑这句话,至于范中行与文姜的夫妇关系上,谁都看得出来主动属谁。   文姜又热情的道:“预让,我不说自己是个贞女,因为我一直在挑选着男人,嫁给范中行,我是为了他的财富与地位,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见到了你之后,我突然又觉得那一切都没有意思了。我一直在找寻一个真正的男人寄托我的终身,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   预让道:“夫人,很抱歉,你挑错人了。”   文姜道:“我不会挑错的,我相信你也很欣赏我。”预让叹了口气道:“是的,夫人,你美丽、聪明,行事果断,有魄力,这些都使我非常欣赏,但也仅止于欣赏……”   “仅止于欣赏吗?难道你不想拥有我?”   “说句良心话,我从来也没有想过。”   “预让,别骗自己了,在花园里,我们曾经不期而遇,你站在树荫中,静静的看着我,半天都不动一下,我也为了你一坐很久,也不敢动一下,让你看个够。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很明白,我不敢动,我怕一动你就走了。”   预让有些急躁,像是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小孩子,但是很快的他又恢复了从容:“我承认有这回事,我也确实是在看你,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还有一回,我在园中扑一对大彩蝶,追了半天都没捉到,我很丧气,可是第二天,那对彩蝶被关在一个柳条的笼子里,挂在我的窗子外面,我知道那是你捉住的。”   “夫人,这次你可错了,笼子是城主编的,也是他挂在你的窗外的,他看你因失蝶而懊丧的情形,为了讨你欢喜带了很多人去追那对彩蝶。”   文姜笑了道:“但是我知道是你捉到的。”   “何以见得是我呢?”   “因为那对彩蝶丝毫无损的放在笼中,我追扑过它们,知道它们很机灵,飞得很快,动作捷敏,别人也许能把它们打下来,但一定是翅破肢残了,只有你卓绝的身手,才能完整无缺,活生生的捉住它们。”   “那是城主央求我捉的。”   “但是你若心里不喜欢我,怎会答应做这种无聊的事?预让,不必否认,你是喜欢我的。”   “好吧!我承认,事实上这儿每一个男人都在心里喜欢你,难道也要一一回报他们?”   文姜笑道:“预让,不要把我看得那么淫贱。我以前的名声或许不太好,但是我并不滥交,我初嫁范中行,是因为他知道我以前跟别的男人交往过,他也不在乎这些,你也不应该在乎这些的。”   预让道:“谁说我不在乎的?”   “我说的。因为你是一个剑手,剑手评估一个人时,绝不注意外表而看重在他内涵。你欣赏于我,并不因为我的美丽。”   预让刚要开口,文姜又打断了道:“预让,我们现在可以说是赤裸相对了,因此不必虚伪,大家说心里的话。”   预让只有咽了口唾沫道:“我承认,我喜欢你,欣赏你,我也不在乎你跟别的男人接近过,但是我在乎一点,你是城主的夫人!”   “预让?一个城主会在你的眼里吗?我相信就是贵为君侯,你也不会因此而特别看重的。”   “我不是看重城主的地位,那怕范中行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夫,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感情。   我不愿冒犯别人的妻子。”   文姜怔住了。她知道自己有再好的口才也无法驳倒这个理由,不淫人之妻,不取非份之财,不作违义之事,不为背信之人,这是一个游侠终身奉行不渝的信条。   她轻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要你接受我,必须先摆脱这个城主夫人的身分了?”   预让没有回答。   文姜看看他,忽而笑道:“预让,我现在若是要破坏的你的信念很容易,只要我稍加诱惑,你就不克自持了,因为你毕竟是血肉之躯,而且又在药力的催逼下,人是很难保理智的。”   “药力的催逼下,这是怎么说呢?”   “我敬了你一杯酒,酒中化了一丸发情的药。”   预让这才明白自己的定力何以会失去了自制,原来是这个原故。他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要走了,如果我再不设法得到你,就要水远失去你了。好容易找到了一个真正我欣赏的男人,我不愿意让你轻易的溜走。”   “夫人!这可不是一个得到男人的方法。”   文姜摇头道:“不,这也是一个方法,只不过不是一好方法而已。如果我进一步的施展我的媚术……”   “也没有用,一个剑手的修持是经过多年的苦练的,我的身体上的反应是人的本能,但是我的行为受到内心的控制,我心中的戒律约束我不会作出禽兽的举动。”   文姜轻轻一叹道:“我相信你或许有这种定力,但是我也对自己的媚力有相当的自信。   本来我可以试一试,看是谁的道行高,但是我现在却不想试了,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的看法又进了一层……”   “哦!你对我是什么看法呢?”   文姜笑笑指着他的腹下笑道:“一个男人在内受药力的催发,外加肉欲的诱惑,伸手即可的时际尚能冷静而从容谈吐,没有像一头饿狼似的扑过来,这个男人已是了不起的君子了,所以我不能毁了你。”   “如果我进一步再施媚术,引诱你得到了我,就会摧毁了你内心的操守,使你对自己的人格失去了信心,以后你就会自暴自弃,由一个剑士变为一个没有尊严的杀手了,你就会一无价值……”预让道:“我不会这么没出息,也不会这么容易毁了的。”   “预让。”文姜道:“很难说,一个剑手的戒律是完整无缺的,只要其中有一条破绽,其他的也就难以坚持了,你应该看过很多例子,尤其是色戒这一项,是最容易毁人的。”   预让非但不敢再跟她辩白,也不敢再用正眼去看她,因为文姜一面说话,一面动手脱下了身上的湿衣,成为完全的赤裸了。   预让真怕她会有进一步的挑逗动作,因为他很明白自己此刻的抑制力,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有一点外力,他就会冲过去了。   他的意识中已经在为自己找借口了,原来她给我吃了催情的春药,那不能怪我了。   是她自己送上来的,也是她有意勾引我的,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此后永不再见了,没有什么纠葛的……   她也实在是个美丽而动人的女子,此情此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自制的,任何人都会原谅此刻的行为的……   当人为自己犯罪的意念找辩护的理由时,就是天人一线,非常危险的时候了。   不过,文姜并没有进一步地挑逗他,她脱下湿衣,舀了几瓢冷水把自己的身上冲了一遍,拿过一块干布来裹上了她动人的身子,笑笑道:“我自己也吃了那合药的酒,所以我要冷静一下,最好也用冷水冲过,再把英子叫进来,否则你这样子可要害死她了。”   预让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忍不住问道:“这话又是怎么说呢?”   “她之所以要选上侍浴这个工作,不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她能够接近一些男人,当男人们不能自持而拉住她求欢时,她都十分的高兴,这是她唯一的安慰,也体会到自己是个女人,是个成熟的二十六岁的女人……”   “什么?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以为她只有十六七岁呢?”   “十年前她到府里来就是十六岁了,十年来她没什么改变,平平板板的身材,平平凡凡的脸形,又黑又粗的皮肤,要不是一些特殊的接触,没有人会把她当作女人。这不是她自甘下贱,而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预让深受震动,她对文姜的看法深进了一层,这个充满了魅力的女人,在人性的了解上远比他还深刻,他只是以世俗的准则去看一个人,而文姜是由人的立场上去了解人……   文姜笑了一笑又道:“不能对她要求太苛,而我知道你也不会因为可怜同情她而跟她亲近,那样你就是摧毁了她好不容易建起的一点脆弱的尊严,岂不是害死她了?”   “这也太严重了吧!我……”   “她的知识很简单,以前她也侍奉你入浴,你无动于衷她也就算了,因为她知道你是位大剑客,不容易动心,但是你在需要时,却无视于她这个最近的女人,她会怎样想呢?”   预让苦笑摇摇头,不过他已经较为自然了,自己走过去,舀起了冷水一瓢瓢的淋着。   慢慢的,他的欲潮终于消退了,而文姜已穿好了衣服,笑笑道:“我要走了,我在这儿太久,范中行那老头子一定在找我了,下次我再来找你时,一定摆脱了我这个城主夫人的身分,你可别再找理由拒绝我了!”   这番话使得预让又烦起来了,刚凉下来的身上又逼出一身热汗,那是他心中烦躁之故,已不是情欲了。   凭心而论,他是非常欣赏文姜这个女人的。她不仅是美丽、解风情,更有敏锐的眼光以及无比的智慧。   预让认为她是个极佳的伴侣,只可惜她已是人家的妻子,预让能要她吗?   如果她真能摆掉范中行,预让倒是会考虑带她走的,但是范中行肯放她走吗?   那是不可能的。预让知道范中行对文姜的看重。他可以为文姜付出一切,甚至于可以无视于她的不忠,就是不能失去她。   预让看的窗外隐密处,范中行也是一身热汗,他回房找不到文姜,就知道一定是上预让这儿来了,所以他也悄悄的来到。   他听见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但他没有现身出来。他不敢,他倒不是怕预让,虽然预让要杀死他太容易了,但他知道预让是个讲理的人,不会对他拔剑的。   他是怕文姜,文姜要是知道他跟来了,就会一怒而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两个人都能把持自己,未及于乱,范中行实在佩服他们,这一男一女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是范中行并不高兴,他知道文姜的心已经给了预让,他也知道文姜要走了,而且他无能为力。   文姜在允婚时候,曾经提出过一个条件。那就是她的去留有绝对的自主,那天她认为无法再在范城呆下去,她就要走了。走了之后,就跟范邑没有任何关系。   很少有人在娶妻时会有这条件的,但文姜提了出来,他无法反对,因为这是允婚的唯一条件,否则文姜根本不会嫁给他。   范中行先前肯答应,也是有凭恃的。第一是地位与权势,他知道文姜很重视这些,而别人却无法供应这些,所以很爽快的答应。当然,他也明白自己与文姜的性情相去太远,以及自己的无能都是文姜求去之因,但没有了预让,文姜就不会走了。   范中行挥手擦了擦汗,盘算着要如何去挽留文姜。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佝偻的身形,慢慢的走过来,不禁如获至宾,连忙过去恭敬道:“公孙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请教。”   “可是为了夫人与预让的事?”   “公孙先生果然高明,正是为此!”   “城主,这件事我看你还是不必深究了,预让乃一代人杰,而夫人也不是庸俗脂粉,他们互相受吸引乃是很自然的事,不过预让是个守礼君子,他不会做出越礼之事。”   “这……这个我倒不在乎,我已经是个垂老的人!”   “城主这年纪,怎么就说老?那老朽岂不是早该入土了?”   “我怎么敢跟先生比,先生修为有素,我是久年为酒色淘空了身子,未老已衰,文姜若是在别人处寻求安慰,只要不当着我的面,我都可以当作不知。”   “城主度量之宽宏,倒是很难得。”   范中行低下了头道:“我有自知之明,只要能留下文姜,我什么都可以让步的。”   “城生是说夫人要跟预让走了!”   “是的!她刚才已经对预让说了。”   “那是不可能的,夫人或有此心,预让也不会答应。他是个正直磊落的剑客,绝不会拐带别人的妻室私奔。”   “不,先生不知道,我在娶文姜之时,就谈好了条件?而且立妥了书简,她随时都能离开我,所以她要放弃这个城主夫人的身分,是很容易的事。”   “这个么……倒是有点麻烦了!”   公孙梧的脸上显出了一股耐人寻味的微笑做了个决断的手势:“只有一个办法,除去预让!”   “先生莫非是开玩笑?”   “不开玩笑。要让夫人死心,只有除去预让这一个办法,否则城主就促成他们算了。”   “不!不行!我绝不能割舍文姜。”   “夫人乃绝代英雌,眼界极高,只有预让那样的汉子才被她看中,所以城主纵以城举而赠,也留不住她,除非这世上没有了预让,她才会死心塌地的留下来。”   “可是预让剑技无双,谁能杀得了他?”   “城主决心去找,还是有的。”   “谁?谁有这么大的本事?除非是先生出手。”   “老朽不行,老朽在预让剑下断臂,蒙其不杀之恩,说什么也不能恩将仇报,再去对付他,何况老朽也胜不了他!再者,绝不能用府上有关的人,否则夫人知道是城主使然,城主就永远的失去她了。”   范中行道:“说的是啊!此外有什么人呢?”   公孙梧道:“有一个人,公子朱羽。”   “啊!朱羽!这个人使得动吗?”   “朱羽早就有除预让之心,只是没有把握,不敢轻动而已。这半年来,他专心潜练剑法,颇有进境,城主若是去说动他,应该没有问题。”   “这个……我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启齿。”   “城主,我教你一套言词,绝对可以说动朱羽去拦截预让。城主见了他,只须如此如此……”   后来的话声音很低,几乎只有范中行一个人听得见。他听完后,脸现难色道:“真的吗?他会做这种事”   “老朽以前是他的总管,对他的事太清楚了,这是绝不会假的。”   “我揭穿了他的秘密,他以后还会放过我吗?”   “这个城主放心好了,他杀了预让,自己也一定累得差不多了,城主可以叫王飞虎带几个好手,出去突击,连朱羽也可以一并除去。”   范中行一听更害怕了,说不行。   公孙梧道:“只要朱羽肯出手,对付朱羽的事,老朽也不会闲着的。”   “公孙先生答应出马,我就放心了。”   “事不宜迟,城主最好现在就去找朱羽,明天一早,在落魂崖截斗预让,否则预让一走,什么都完了!”   范中行连连点头,匆匆的走了。   第二天清早,预让为了怕麻烦,也怕再遇上了文姜夹缠,所以也不辞行,悄悄的牵了马就出城而去。   到了门口,门还没关,那些守卒是认识他的,忙开门放他出去。行径一片林子,他隐约瞧见有人影闪烁,心中一惊,忙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快出来!”   人倒是出来了,青衣布裙,背帕包头,只提了一个小包裹,跨着一头青驴,居然是文姜。   预让大感意外的道:“夫人,你一大早出来干吗?”   文姜微笑道:“我已经不是城主夫人了,昨天晚上,我跟范中行说好了,我要跟你走。”   “这……不是胡闹吗?”   文姜愠然道:“怎么是胡闹呢?我已经说过,再次来找你时,我必已摆脱了范氏之妇的身分,你答应的事,莫非又想反悔了?”   “我答应你什么!”   文姜呆了一呆才道:“不错,你没答应什么,可是我昨夜对你那样说时,你也没有拒绝。预让,我是个女人家,如此屈意相求,已经是很不顾廉耻了,你若是再跟我开玩笑,就太不应该了……”   预让有点手足无措的道:“范中行肯放你走吗?”   “他当然不肯,可是我决定要走,他也拦不住我。”   “那怎么行?他没答应你走,你就是私奔。”   “他虽然没有答应,但我是当他的面,说明白要走的,何况我在嫁他之前,就已立下约定,说好如果发现跟他在一起无法生活时,随时可以走,我这儿有他所立的竹简为凭,上面有他的亲笔画押,所以我只要通知他一声,就可以走了。”   她取出了一支竹简,果然写得明明白白,预让叹了口气道:“文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追求我理想的归宿。以前我没找到,只有将就了,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我的理想,所以我要范中行立下典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现在我找到了,我一辈子都会守着你,不再改变了。”   “你放弃了锦衣玉食,跟我到河东去吃苦吗?智伯虽然食镒千斛,可是他们夫妇仍然自耕自织,生活很节俭的!”   “我知道,我并不是去享口腹之欲,人活着也不是只为穿衣吃饭。”   “我是个剑客,为报智伯知己之德,只有一死相酬,很可能我活不过三个月。”   文姜一笑道:“活着,我们一起活,死了,我们一起死。生命的久暂,并不是以年或岁来计的。有人活到一百多岁,死了却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他了,有人夭于英年,却仍然活在千百年后人们的口中心中。”   预让目中神光一灿:“好!”他说:“娘子,你能有这种认识,我还能有什么好挑剔的?”   “娘子,你叫我娘子,你肯要我了?”   预让笑道:“这么好的老婆我怎么舍得不要呢?我子然一身,别无长物,而且又在行路时,无法备花烛,好在我们是互相的心中了解了,以心相许,也不作什么仪式媒证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娘子,我就是你的汉子。”   文姜嫣然一笑道:“在范城有金屋玉阶,我都抛开了,还在乎什么?虽然两心相许,但是礼不可废,天地不可慢,至少要等我们拜过天地后,才能互相称呼。”   预让笑道:“这倒也是,天地神明不可慢,掂土为块,削树代香,天地为媒,此心永鉴。”   预让拾了三个小土块,又折了三根小树枝,插在一个小土坡上,拉了文姜两人恭恭敬敬的叩拜了天地,然后相向对视。   预让笑道:“现在我可以改口叫你娘子了?”   “是的,夫君。”   预让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了文姜,在空中转了几下子,才把她放了下来:“有意思,真有意思,不久之前我是光棍一条,现在居然有了家了。”   文姜笑道:“昨天我还是范邑的城主夫人,今天早上,居然成为预大娘子了。”   预让笑道:“走吧,在河东还有几个朋友,他们还热心的要为我物色个婆娘,不想我自己带了一个去了。”   文姜笑道:“他们为你物色的,绝不会比我更好。”   “那当然,要是还有比你好的,我也不会这么急着讨你了。智伯那儿的女子不少,据那些朋友们说起来,好像个个都是天仙临凡,但我看了也不怎么样。”   文姜微笑道:“河东出美女。智伯那儿,美女多是天下闻名的,稍具姿色的女子,都自动要求到智伯府中去,想在那儿物色到一个如意郎君,可有这回事?”   “这倒是有的,因为智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人才在那儿得到重视济济多士,以列身河东斗士为荣,所以那儿也成为淑女求偶的地方了。”   文姜道:“所以我也得赶快追了来,抢先一步抓住你,否则就会被别的女人抓去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预让牵了文姜所乘的青驴,抱文姜上了自己的马,两个人就这么相偎着步向初阳而去。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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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树林深处,有两个女郎也悄悄的抹去了颊上的泪珠,牵过在一边的马匹悄悄的蹑上去。   那是朱羽家中的侍女大小桃,这是两个神秘的女郎,她们屈身在朱羽家中,是另有目的的。   朱羽曾经派她们出去,相机刺探公孙梧的下落,现在她们却悄悄的蹑在预让身后,目的何在呢?   悄行片刻,小桃才低声道:“姐姐,刚才那一场婚礼真令人感动,那个文姜也真有魄力,居然抛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追随预让流浪去。”   “那是她会挑男人。换了我,也一样不放过预让的。   小桃点点头,轻轻一叹道:“我一直就在想将来出嫁要轰轰烈烈,好好的热闹一下,可是刚才看了他们的婚礼,既简单又冷清,我居然好羡慕,好羡慕……”   大桃笑道:“你想要热热闹闹的婚礼倒是不难,马老伯已经升了晋城的总捕快,他的儿子也独当一面了,办完了这件案子回去,你们可以风风光光的成亲。但是你想要刚才那样的一个婚礼,却永无可能。”   “这是什么话?”小桃道:“我可以叫马永成照样也做一次。”   “照样做十次也没那个味儿,你不是文姜,马永成也不是预让。”   这不算是解释,但小桃却懂了,她们的跟前有一双蝴蝶在追逐飞舞,天空中有两只鸟在追逐翱翔,这是春天,他们都是在求偶。   同样是飞翔的动作,同样的目的,但飞鸟与蝶蝴给人的感觉绝不会一样。   那是气势上的不同,蝴蝶永远不会有飞鸟的气魄,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   过了片刻,小桃又问道:“他们恐怕还不知道朱羽会在前头狙击他们。”   “嗯,应该是不会知道。朱羽这次行动很秘密,要不是我们昨天恰巧听见了他跟范中行的密谈,我们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诉预让一声?”   “不必了,预让是有名的剑客,他应该有足够的警觉性,不会受到偷袭的,而且朱羽也决不会去偷袭。   “何以见得?他一向都是卑鄙的人。”   “对别人,朱羽或许会不惜采取卑劣的手,但是对预让则不会。因为朱羽也是很不错的剑手,一个剑手在面对真正高手时,希望用自己的真本事去击败对方。”   “朱羽能击败预让吗?”   “不可能。虽然朱羽自己以为很高了,但是他仍然比预让要差一点。”   “姐姐,你又没见到预让的真才实力,更不知朱羽日来的进境,凭什么就预言胜负了?”   “因为这是公孙梧去挑起来的。这头老狐狸,躲在范中行的府邸,目的在对付朱羽。”   “是啊!他的目的要对付朱羽,为什么还献计范中行,要他说动朱羽去杀死预让呢?”   “妹妹,你就是不肯用头脑。公孙梧的计划上看来是叫朱羽去杀预让,实际上是叫朱羽去送死啊。你想,他一定深知双方的虚实,才推出这个计划的。”   “我看他们在伯仲之间,预让也不会高到那里去。”   大桃笑道:“你真笨,朱羽对公孙梧逼紧了不放松,预让对公孙梧有留命之德,他怎么会去帮着朱羽对付预让呢?这分明是借着预让的手除掉朱羽。”   “那我们怎么办呢?如是朱羽一死,我们怎么回去交差?这些年来不是白忙了吗?”   “不会的。”大桃说道:“公孙梧还在。我们亮明了身分,找他帮忙,指点我们找出证据来,那样就行了。”   小桃道:“他会帮忙吗?很多事情他也有份的。”   “只有把他出脱了,好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拿住元凶主犯,为先人复仇昭雪,其他的人也只有放过了。”   “我可实在不甘心!我真想把他们一网打尽的。”   “没有办法,只有择重而避轻,天下事很难尽善尽美,我认为复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昭雪先人的冤屈,别忘了我们的大哥还关在监狱中,我们在晋城仍然是犯官的后人,沉冤不得昭雪,我们终不得出头。”   小桃一声轻叹,显然是被她姐姐说服了,两个人悄悄的牵了马,步蹑着向前行去。   预让仍然是抱着文姜,在马上得得的走着。他的心中充满了欢欣,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他理想的伴侣。   当他开始闯荡江湖,献身游侠事业时,他已经为自己立下了一个择偶的标准。   他要找到一个美丽、贤慧、聪明而又心胸豁达的女子时,才考虑到终身的问题。   美丽、聪明、贤慧,只是他个人的标准,也不难找,而豁达的心胸,是做一个游侠妻子所必须的。   游侠的生涯是充满危险,游侠的生命是短促的,他们极少有善终,差不多全死于非命。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抛却头颅,洒尽热血,从事一项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伟大行动。   他们的名字留传史册上,流传在后人们的心中,这是一个游侠的希望。   这一个行动必然是壮烈的,然而每一个游侠却从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有些人在机会来临时,却因妻子的恳求而放弃了,没有一个妻子肯失去自己的丈夫。   他们虽然保全了生命,一直生活在后悔与痛苦中。   预让看过不少这种例子,看了他们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心中就充满了感慨。   所以他一直很谨慎,不轻易的付出感情,他要找到一个能够与他共享那份游侠尊荣的女子,才肯付出感情。   那实在不容易,但他居然找到了,所以他十分的高兴,把文姜抱得紧紧的,使她几乎要窒息了。   文姜挣动了一下:“郎君,你抱得松一点好吗?”   “不行!为了找一个知情着意的老婆,我已经虚渡了半生的岁月,好容易找到了,我要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我恨不得两个人揉为一体,永远都不分开。”   “但是也不要抱得这么紧呀?”   “这样才使我有一份真正的感觉,感觉到我是真正的拥有,不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可是你再不松一点,我的气透不过来,就要死掉了。”   “不会的,我是一个剑手,我知道轻重,你还能说话,就不会死。”   文姜叹了口气,没有再作争辨,事实上她同样的也在享受着这种粗犷的、猛烈的,近于原始的爱情。   爱情,必须要有一点痛苦,才能体会到甜蜜。   在范中行那儿,她永远得不到这些。   她满足的吐了口气,用自己的脸擦预让壮健的胸膛,闻着那一股充满了男性的魅力,带点汗味的气息。她也在心头低喊着:“这才是男人,这才是我要的爱情……”   当她把双臂拖得更紧来配合预让时,预让却松开了?   她惊奇低问:“夫君,你做什么?”   下意识地,她以为预让要进一步的爱她,因为这正是春天,太阳已经出来了,原野上百花盛开,春风吹来一阵醉人的暖意,春意也在她心头荡漾着。   预让找了一处较为隐僻的地方把她放下。文姜的心头咚咚的跳着,她不是个扭捏的女人,对于在春色醉人的原野上做爱,更是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刺激与喜悦。   可是当她充满了柔情去拥吻预让时,预让的反应是冷淡的。他把马匹交给了她,取下了挂在鞍旁的长剑:“文姜,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到前面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前面是山,不会有人。”   “有,我看见了亮光闪动,那是兵器的光。”   “啊!兵器的光?有强盗吗?”   “不知道,但是我的判断不会错,一个剑手对兵器有着特别敏锐的感应,尤其是对剑器,虽只是浮光一掠,我已经能体会到那是一柄利剑,一柄充满了杀机戾气的宝剑,执在一个高手的手中,要对我不利。”   “那有这回事?谁会对你不利?”   “还不知道,但我相信不会错,我有预感,我要杀人时,杀气外溢,老远就向人提出警告。这使我无法暗算别人,但是,别人要对我不利时,我也能预感到,这也使我免于暗算。”   “郎君,假如有人能使你都感到威胁,那一定是高手。”   “可以这么说,寻常的人,已经不足以引起我的感应了,只有绝顶高手才有此等气势。”   “这个人是来杀你的。”   “在我的感受上,他是有此意图。”   “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文姜,我只是有一种感受,却没有千里眼,这人距我最少还有十里,我怎能知他是谁呢?”   “你决定去接受他的挑战了。”   “我别无选择,因为到河东去,一定要通过那条路,何况,我从来都没有避过谁?”   文姜道:“这一战非常必要吗?”   “没有。”预让道:“我没有生死的大仇,也不杀死谁,但是这个人等在前头要杀我。”   “避开他,既非必要,又何必要去拼命呢?”   “文姜,不能避,一个剑手最重要的就是气势,所谓气势,就是斗志。也就是所谓必胜的信念,我避开了一次,就会想到有下一次,久而久之,我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一个剑手如果失去了自信就完了,即使不被人杀死,也等于是死了?”   文姜想了一下点头道:“我懂了,许多人往往为了一点小事情而斗,至死方休,也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武士之斗,所争的不是事情的本身,那是不值得一斗的,但他们争的却是气。”   “好!我明白了,我不会阻止你去。”   “文姜,我知道你是个好妻子,这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明白这重要性的女人可不多。”   “可是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看。”   “那没什么好看的,而且还很危险。”   “什么危险,假如你被人杀死了,那人也会杀我吗?”   预让想了一下道:“大概不会,一个高明的剑手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是啊!对方如果是位高手,不会牵连到我,若是一个普通的剑手,绝对杀不了你,所以我没有危险的。”   “可是你在一边能使我分心。”   “郎君,假如我在一边能使你分心,你就不必去应战了,这证明你的修养太差,如果你没有这种洒脱的心胸,我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说的是,但你为什么一定要看呢?凶战、流血都是丑恶的事,不是一个美女应该看的。”   “我不是喜欢流血,我只是在尽我做妻子的责任,你若是受了伤,我可以立刻照顾你,你若是死了,我就在你身边,为你收尸,我更应该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人的手中!”   “难道你还打算替我报仇?”   “如果你是死于公平的决斗,我不会那样做,如果别人是用阴谋算计了你,我就会记住那个人,即使不报复他,也要让人知道,你并非死于技艺不如人,维持你的英名。”   预让终于笑笑道:“好吧!你心里有了这准备,我就不在乎有你在旁边了。你记住,我活着,我们自然可以快乐的生活,我死了,你也该活下去。”   文姜一笑。“我不会自杀的,我还没活够!”   预让又把她抱了起来,上马徐徐前进。   他们虽然知道前面有危险,也想到很可能不久就将生死异途,但他们居然都若无其事。   勇士是以欢笑去面对死亡的,不是他们喜欢死亡,而是他们无愧于死亡。   大桃与小桃在远处又继续赶来了,小桃轻轻一叹:“若不是我一直追蹑着他们,我简直难以相信他们是不久之前才结合的,到现在还不到一刻工夫!”   大桃道:“是的,听他们的谈话以及他们相互了解的程度,一定以为他们是多年的夫妇了。”   “他们认识都有一年了。”   “那一年都没什么,我知道他们很规矩,从未私下说过一句话,更谈不到感情。”   “但是范中行却已看出了他们在互相倾慕,他们早已互相了解,互相心许了,昨夜只不过是一个机会,促成了他们在一起,所以范中行才知道文姜夫人一走,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所以才要唆使朱羽去杀预让。”   小桃幽幽地问道:“朱羽即使杀死了预让,文姜会回到范邑去吗?”   大桃道:“依我看是不会的。预让若是死了,文姜也会追随于地下,他们的身体虽未结合,他们的心灵早已结为一体。”   小桃忽又问道:“姐姐,你希望预让被杀吗?”   “怎么会呢!我衷心地期盼他胜利!”   “他若不死。朱羽一定要死了!”   “嗯!高手较技,已经没有胜负,生死也只是一念之差。朱羽的剑技差一点,他之所以敢去杀他,就因为有了文姜,他以为预让有了顾虑,斗志必弱,假如他听见他们刚才的谈话,就会打消战意。”   “你希望朱羽死吗?”   “当然。这是我们抛家远出的目的,也是我们报仇的机会。我们已经能确定当初杀父亲,劫去官饷,陷害大哥入狱的人是朱羽,但是凭我们的能力,又降不了他,告他又没有确实的证据,只有寄望于预让了。”   “可是我知道朱羽召你侍寝过。”   “不错,他是主人,我是奴婢,我无法拒绝。”   “姐姐,你别强词夺理了,你若是心中不愿意,拼死你也不会答应的。”   大桃神色微变,未作答复。   小桃道:“朱羽人既生得倜傥潇洒,口才学问又好,剑技超凡,这条件足以使每一个女子动心,倒是怪不得你。”   大桃冷笑道:“若是你以为我爱上了他,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眼界高,看不上一般的男人是不错,朱羽的条件能使我动心也不错,但是我绝不会爱他。”   “为什么呢?他对你也不错呀。朱羽虽然好色,但绝不滥用情,他对一个女人好,是真心的好,虽然他是我们的仇家,但他只是主使者,爹并不是他杀死的。”   “他是元凶,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楚了,这些年来,许多大的盗劫案子以及官饷被劫的案子,全是他居间策划的,我们的父亲死了,他就是凶手。”   “姐姐,你能这样想就好了,我是怕到时你动情。”   “若以为我对他有情,那就太不必了。他召我侍寝,只是那天他想要个女人,并不是喜欢我。我之所以不反抗,是因为我们已经打了进来,略有所获,我不想功败垂成,此外什么都没有。”   “我看他对你好像略为特别。”   “那是因为他没摸透我,我对他一直若即若离,不为他的风采所迷。他虽然得到了我,却没有征服我,所以他才感到有点屈辱,他以为跟他接近过的女人都会死心塌地爱上他的。”   “事实也是如此呀!”   “未必。我就一直没有看中他过。”   小桃显得不以为然。   大桃道:“我说的是真话。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对女人的感情只是一种施舍,他已经有了不少女人了,仍然公开扬言,他的翠芳阁要等候一位绝世无匹的美人住进去。”   “他有这个资格的。”   “可是他却没有为那些他接近过的女子打算一下,既不准嫁出去,又不给她们一个名份地位,甚至于不让别的男人去沾一下,他根本就是个独夫。”   “那些女子都是心甘情愿如此的,我问过她们,她们情愿一辈子侍候他!”   “你却没有问过我,至少我就不是。我杀他之心从未止息,而且比以前更加深了。”   小桃道:“那就好,姐姐若不是有这番谈话,我就要阻止你过去了。”   “为什么?”大桃问道:“难道你还怕我会放过朱羽?”   “那倒不怕。他跟预让决斗,非死即生,我们也作不了主,我怕是在紧要关头,你出手帮他一点小忙,那对预让就太不公平了!”   “我帮得了吗?”   “帮得了的。如果在他们酣斗之际,你只要发出一枝袖箭,就可以置任何一人于死地。”   大桃道:“我要真那样做,你也阻止不了。”   小桃道:“不,我阻止得了的。只要你有这个意思,我会立刻杀了你。”   大桃望着妹妹,似乎感到很惊奇,小桃毅然地道:“姐姐!我不是说笑话,我是真的作了这准备。”   “你又为什么呢?难道你爱上了预让?”   小桃道:“是的,我爱他,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   “妹妹!那怎么可能呢?你们只见过一次面,谈过几句话,甚于他现在见了你都不认得了。”   “那不重要,只要我爱他就行了。我对他的感情不是那种男女之爱,不须要他认得我,我更不想嫁给他。但是我尊敬他的为人,钦佩他的剑技。在我心中,他是一个神像,是至善至美的化身。所以我不能容许别人去伤害他!”   大桃轻叹了一声:“如果他败在朱羽的剑下,你会不会用袖剑去暗算朱羽呢?”   “不会!如果那一战是公平的,如果朱羽不使用狡计,全凭剑技胜过他,我绝不插手。”   “即使朱羽拔剑要杀他,你也不插手!”   “是的。真到那个时侯,我出手也没有用,也救不活他了。一个剑手只有一次真正的失败,那也是他生命的终结,我即使留住了他的生命,他也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了,倒不如以一次轰轰烈烈的死亡,使他保持此生的完美。”   “妹妹!我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说明白点。”   小桃微微一笑。“没什么玄妙的,你如具有我这份悟力,我不说你也懂,否则,我就是说破嘴,你也不会明白。快走吧,再迟就赶不上决斗了,两个高手的决战是很快的,或许只有一个接触就分出高下了。”   她们赶到落魂崖前,朱羽已经现身拦在路上了。他占了很有利的位置,背着朝阳,使预让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   文姜还是在马上,很从容也很镇定。   预让似乎不想接受战斗,他淡淡地道:“朱羽,你我这一战并无必要,你放不过的是我这名头,可是我此去投奔河东智伯,不会再在江湖上走动了,也不会再跟人论剑,成为你争雄的对手了。”   朱羽一笑道:“那不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有什么非战不可的原因?”   “原因很多,有些是可以说的,也有一些是不能说的,可以说的我说给你听,比如说,你被誉为当世第一剑客,只要活着,我就永远到不了第一。”   “这太可笑了,我并没有以天下第一自居,即使你胜了我,也不见得就是第一了。”   朱羽淡笑道:“天下第一是由别人公许的,你不承认也没用,假如你是剑技平平,即使自认为天下第一,也没有人会承认。现在大家都认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除非你倒下来,才有第二个人代替你。”   预让苦笑摇头。   朱羽指指文姜道:“还有,就是她了,你知道我曾经盖了一座精美的楼阁,要得到一位天下第一的美女而建之,那座楼还空着。”   文姜笑道:“你不会是想要我住进去吧?”   朱羽道:“我正是有这个意思。”   “这份感情我很感激,只是你迟了一步。”   “迟一步总比遗憾终身好!”   文姜道:“有些事迟一步就是迟了,迟得无可挽救,若是在我未嫁之前,你来相求,我是会考虑的。”   朱羽笑道:“以前我忙于练剑,亦闻过夫人美名,在夫人于归范氏之日,我曾在路上相迎过。”   文姜笑道:“原来那天拦路抢亲的是你!我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朱羽!”预让插口道:“文姜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朱羽笑道:“没关系,我不在乎她做过几个人的妻子,只要她最后归于我就行了。”   文姜笑道:“恐怕你还是没有明白,我是范中行的妻子时,我还可能另事,但我成为预让的妻子时,已经永远不会改变了。”   “当世上没有预让时,你也不是预让的妻子了。”   文姜庄然道:“当世上没有预让时,也不会有我了,他活我追随他,他死时我也跟着去死!”   看她那种坚决的神情,朱羽微微一震,接着笑道:“夫人!我是一个很不容易死心的人,因此,我一定要试过了才死心。再说,我的那座楼阁虽然为天下第一美女而备,却并没有限定死活,如果得不到活的,死的也一样。”   预让沉声道:“好了,朱羽,你出剑吧!”   朱羽道:“你还没有听完我要除去你的理由呢。”   “不必了,只此一点就已足够,你要我的老婆,我不能让给你,为这一点,我已经有跟你一战的必要了。”朱羽笑道:“她昨天还是范中行的老婆!”   “不错,但今天已不是了。”   “预让,你是闻名天下的侠客,范中行曾是你的雇主,你背主另投,又拐走主妇,这是侠客的行迳吗?”   预让哈哈一笑道:“朱羽,不必拿这种道义的帽子来压我,那不会使我减低斗志的。剑士之威在气势,心存愧咎,气势自弱,你大概就是想拣这便宜吧?”   “我承认有一点,但是,你全无愧咎之心。则证明已不配作为一个剑士,是一个罔顾道义的匹夫。杀一个无义的匹夫,可以增加我的气势,所以,预让,今天我已占了九分的胜望,而你却死定了。”   预让淡然一笑道:“朱羽,尽管你手中执着剑,你也会舞弄两下子,但从没有成为一个剑士过,你也根本不懂什么是气势,所以,你不必去动那些歪心思了,出剑!”   朱羽倒是有点犹豫了。他原以为提出了预让拐带文姜的事可以使预让心虚气馁,或是恼羞成怒,这两者都可以使预让的出手受到影响,可是看到预让的神态,却完全不像受到干扰的样子,他站在那儿,朝阳的红光映在脸上,像是一尊巨人。   反倒是朱羽自己有点心虚了,他几次想要抽身而退,放弃这次的战斗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决不能退,今天一走,不仅他的声誉会一落千丈,而且永远再也无法恢复自信了。   这还在其次,另外还有一个最重大的理由。   那是他所谓不能说出来的理由,是最重要的,也是公孙梧授策范中行,把他激出来的理由。   朱羽的财富有一小部份是他经营所得,大部份则是他劫掠而来,只是他很小心,蒙面远出做案,所以一直没被人发现。   当然,也有人怀疑到他,秘密的派人调查,虽有一点蛛丝马迹,但因缺乏有力的证据,没人动得了他。   大桃小桃姐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来的。   公孙梧曾经当过他的总管,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提供了范中行一个秘密的资料。   河东的富户曾有十二人被劫,连智伯用以购买军需的金子也被劫过两次,智伯为此很震怒,一直找不到线索。   范中行告诉朱羽说,预让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他如去到河东告诉智伯,必将对朱羽展开行动。   以智伯门下的剑客,加上预让,朱羽的手下虽众,也难是敌手。   因此,最好就是截杀预让。这个理由使朱羽下定了决心,所以,现在朱羽是不能退了。   朱羽缓缓地抽出了剑,抛弃了剑鞘,预让没有动,朱羽慢慢地接近,预让还是不动。   朱羽已逼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预让的剑虽握在手中,却没有离鞘,朱羽忍不住道:   “你可以拔剑了。”   “不必,到我该拔剑的时候,我自然会。”   “预让,我知道你很快,你对别人都是在最后才拔剑,但是对我,你不必如此大意,我的剑不比你慢。”   “那是你自己的说法,在我眼中,你比别人高不到那里去,一个好的剑手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拔剑,像你这种老早就拔剑的剑手,尚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朱羽被激怒了,通常他不会这么早就拔剑,今天因为对手不同,他要争取任何一点先手的时间,所以才提早出剑弃鞘,想不到竟为此惹来一顿讥讽。   但是他毕竟不是个平凡的剑手,也知预让是在激怒自己,要自己了断,这也证明了预让尽管在外表上看不起自己,实际上还是深怀戒心,否则也不会有这种心理上的攻势为辅助了。朱羽安定下情绪,预让的轻慢反而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缓缓地发出一剑。   因为他不欲对方看出他的意向,发剑时随手一挥,看似漫不经心,剑至半途,才突然加注劲力,幻出三朵剑花,击向预让,又快又狠。   三朵剑花攻向三处要害,任何一朵都可虚可实。只要对方有一个地方防守较疏,剑尖就会抢攻进去。   朱羽更知道这是拼命,不是切磋印证,也不可能激战上几千几百回合,出手就是杀着。   预让仍是没有动,他敞开了胸膛,似乎毫不设防,朱羽攻的三个部位,都是毫无抗拒的,也都可以长躯直入,这使朱羽犹豫了一下,当他决定把攻击集中在胸前时,已经耽误了一刹那。   这是很重要的一刹那,预让终于在最危急的关头,抽身躲开了,但是已被挑破了一点衣服,也被挑破了一点肌肤,血水渗出,染红了衣服,但只是轻伤。   第一剑得手,使朱羽信心大增,但也暗暗佩服,预让在最后关头仍然避开这必杀的一剑,毕竟不凡。   这是朱羽在最近一年多专心精练的杀着之一,也是专为与预让一战而下的苦功。   预让微微动容道:“好剑法,地动天摇,剑发无方,应是必杀之着,只可惜你把它分为三处了,若是集中于一点,任何人也难以躲过。”   朱羽何尝不知道,他剑分三路再合为一,在时间上略慢一步,但是他没想到预让的反应是如此快,照一般的倩况,对方一定要先研判他的三个剑式的虚实,然后再作闪避,那时就会在发剑之后主动总是比被动快的。   预让却是对三剑都不加理会,等到剑风触肌才作应变的动作,虽也是动,却是蓄势而动,快捷多了。   那一剑倘若只有一式,不分散的话,预让就躺下了。平白失去了一个好机会,朱羽没有后悔,他还有机会,各种的杀手,他还有好几招呢。   运足劲力,他再度攻出一剑,这次更糟,因为他骤觉眼睛一花,连方向都取偏了。   眼睛是被阳光照花的,第一招攻势时,预让已跟他调了个方向,使他面向阳光了。   朱羽暗骂自己粗心,怎么会把有利的位置让出去呢?他必须要转回去。   因此他埋头挥剑,像一头奔牛似的急冲回去,手下全无章法,势子却锐不可当,而且更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预让显然为他的招式振住了,摸不透这是什么剑式,先退了几步,终于又以一个巧妙的身法滑过了。   两下才交错过去,朱羽立刻就止步回头,脸上绽出了微笑,他终于又争回了背日的位置。   预让站定了身子后,朗声问道:“朱羽,你刚才所使是什么剑法?”   朱羽得意已极,哈哈大笑道:“那是蠢牛剑法。”   “这是那一家的高招,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这是本公子自创的剑法,不载于那一家的典籍中,但是十分有效。”   “有效?有什么效?”   “预让,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一个不小心,被你夺去有利的位子,必须要抢回来,但是我知道你是不肯轻易让出来的,所以我只有唬你一下子,刚才那一阵急舞完全没有章法,只是为了乱你耳目而已,但是把这个位置抢了回来,所以叫蠢牛剑法,因为你居然被那一阵子疯牛似的急冲给唬住了,不是蠢牛是什么?”   他高兴至极,得意地大笑。   预让沉声道:“刚才我们擦身而过之时,你全身都是弱点,我若是趁机出击,岂不是冤枉送了命?”   朱羽一笑道:“是的,那我自己就是蠢牛了,反正我那套剑式一发,总有一方要做蠢牛的。”   “朱羽,剑道是极为庄严的学问,你竟以这轻率的态度视之,还配称为一个剑手吗?我因为你是个成了名的剑手,必不至无赖若此,才没有趁机出手攻你,但你若是如此不自重下去,吃亏的必是你自己。”   朱羽大笑道:“预让,那是你把剑道看得太神圣了。剑道也者,用剑之术也,换言之,也是杀人的方法?能杀人的就是好方法,没什么可敬的。刚才我那一招,若是用在一个不知剑的人,自然很危险,用在我手中,谁也不敢轻攻,因为没有人相信我是乱挥无章的,不为敌所料,就是良策。”   预让一叹道:“朱羽,你的剑法已落下乘,因为你想靠行险侥幸以取胜,对自己已没有信心了,收剑回去吧,你胜不了我的。”   “预让,我没有这么笨,给几句大话就唬回去了。今天我不是想胜过你,而我是要杀你。”   “不胜过我,你杀得了我吗?”   “杀人并不是难事,有很多的方法!”   “但要杀死我,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击败我手中之剑,否则你绝对杀不了我。”   朱羽笑了一笑道:“预让,你太有自信了,虽然,一个剑手不可没自信,但自信太甚,是很容易死掉的。”   预让只笑了一笑,连话都不再说了,他的剑仍是留在鞘中,也仍然挂在腰间,只是手已扶在剑柄上,随时可以出手。   朱羽也在等待,等待看阳光突转强烈时,突出精着,一击而成。照说预让该知道才是,他知道自己所处地位极为不利,应该立刻抢回背日的方向,但预让似乎没作这个打算。   他睁大了眼睛,对着越来越强的日光,眼皮一眨都不眨,似乎想渐渐的去习惯那种光。   朱羽更得意了,哈哈大笑道:“预让,如果你以为能张目对日,那就错了,没有人在日光的照射下张目的。现在只是朝日初上,光线还弱一点,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厉害了。”   “预某长到这么大,又不是今天第一次见到日出,用不着你来饶舌。”   “哈哈……,但今天可是最后一次见日出了,你不妨多看看吧!”   预让没有再开口,静如山岳般的峙立着,他的从容与气度,使朱羽忽地感到恐怖了,他仿佛觉得自己面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岳。   山岳不是一个人持剑可以推倒的,在恐惧中,朱羽却除了杀死预让外,再也没有自己生存的余地了。   英俊、潇洒、多金、善剑,这些优越的条件,在预让面前,忽然都变得淡然无光。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像个逗人发笑的佞人弄臣。   这种感觉愈形强烈,斗志就愈形消退。而杀预让之心也愈烈。斗志愈馁而杀人之心愈切,这是很矛盾的心理状况,也是最危险的状况。   明知道此刻最不适于战斗,但朱羽已没有选择了。   他早就准备与预让一战。今天的时间、地点都是自己挑的,没给预让一个同意的机会就已决定下来了。今天要是不能成功,此后的一生就要活在预让的阴影中了。   朱羽是绝对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的,因此,他一咬牙、发剑攻了出去。   他的时机也恰到好处。一轮红日,刚好从山岗跳出,把一缕强光挪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预让的剑出鞘了,这也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刻。日光对预让不利,对朱羽还更不利,这是朱羽万万没想到的。   预让的剑出鞘之后,那发亮的剑身映着日光,把阳光都反射过来扰乱了朱羽的视线。逼得他闭上了眼睛。   高手对垒,一方突然失去了视力,那可是很糟糕的事,两个人再度错肩而过。   预让的长剑归鞘了。胸前有一抹血痕,那是朱羽剑锋造成的。朱羽的剑法毕竟不凡。   朱羽也站着,没有回过身来,他的背对着预让,以怪异的声音问道:“预让!你还站着吗?”   预让道:“是的,一个剑手是不能倒下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这么说我那一剑并没有杀死你了?”   预让道:“预某岂是那么容易杀死的?”   “你别嘴硬。我知道那一剑已经把你伤得很重,你是在硬撑着的。”   “我只要比你多撑一会儿,看着你倒下去就够了。”   “哈哈!我虽然没能胜过,到底没败得太厉害,至少,我也要了你的一条命。”   “我真不懂这一战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至少可以向人证明,预让是天下第一,我朱羽也没排在第二去。”   朱羽的腰开始喷出鲜血,倒下来时,内脏开始由腰挤了出来,预让的一剑,划过了他半边的腰。   后面冲出了一堆人,大桃与小桃奔向地上的朱羽,检查了一下,确定他死了,小桃向预让恭身行礼道:“预公神勇,天下无敌。”   文姜则过去为预让裹扎伤口。“郎君,你受的伤并不重嘛,怎么朱羽会以为你们同归于尽了?”   “他那一剑出手凌厉,当者无幸,只因为他的目光被我剑上的反光所眩,偏了一点!”   “他拼命要抢背日的方向,却没有占到便宜。”   “是的!一个剑手应该相信自己的剑术,那才是最靠得住的,此外没有一桩是绝对有利的。”   文姜叹了口气:“刚才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真的伤重死了呢,郎君,你明明只受了点轻伤,为什么不向朱羽说明白呢?”   “对一个死人,我又何必要他败得太惨呢?”   预让说这句话时,表现得很平淡,但是在别人的耳中,这番话极具震撼力,因为它烘托出一个伟大的灵魂。   蹄声得得,王飞虎驾着一乘车过来了,他站在御车的位置上,另外空出的客位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这是文姜平时出游的车驾,车上还有一顶朱红色的遮阳华盖。   文姜不禁色变道:“王飞虎,你来干什么?”   “奉城主之谕,请夫人回去。”   “你好像是从东端过来的?”   “是的,小人一直就等在那边。”   预让道:“你知道朱羽准定会在这里拦截我们?”   王飞虎顿了一顿才道:“知道。因为城主昨天漏夜急访朱羽,央求他在此地阻截预兄的。”   文姜怔了一怔道:“范中行去央求朱羽来的?这个老头子,我倒真有点佩服他了。他怎么会把朱羽搬出来的?”   王飞虎想想道:“朱羽虽聚财盈亿,但并不全靠营利所得,主要是他暗领一批蒙面的骑士,在边塞游动出击,暴良客商货队,掠其财富而致富。”   文姜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一直都在怀疑,朱羽的生意虽然做得大,但是他花得也凶,纵有盈余,也不应该暴富如此。原来他有这不花本钱的买卖。”   王飞虎继续笑笑道:“河东智伯的军饷以及境内富户的货财也被他下手过,智伯为此很生气,倾全力追查盗踪。”   预让道:“那与我可没有关系呀。”   “有的!”王飞虎道:“如果预兄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走后告知智伯,率众前来讨伐,他的多年辛苦,岂非将毁于一旦?”   预让笑笑道:“这倒不错,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一定会管的,但是我并不知道呀!”   “他以为预兄知道了,城主说预兄就是回来掠取证据,到河东召唤人手去了。朱羽紧张了。故而埋伏在路上邀战,势必要杀死预兄不可。”   预让冷笑道:“难怪他非要找我拼命不可,原来是为了这个!”   文姜也冷笑道:“他去邀斗,还说另外有不足以告人的原因,也一定是指此而言。”   王飞虎道:“是的,他心中早有找预兄一战之意,但始终没有把握,这次势在必行,不得不来了。”   文姜道:“范中行居然能打听到这秘密,实在不容易,但他却不该扣在预让的头上。”   小桃冷冷地道:“这是个绝大的秘密,范中行何由得知,这都是公孙梧透露的。他原是朱羽的助手,参与其事,因为被预大侠砍断了一只手,没有什么用了,朱羽要杀他灭口,他才出卖了朱羽。”   “姑娘,这话不公平。”公孙梧忽然现身。“老朽是他的总管,知道他的行动,却没有参与他的劫掠。老朽一直都在他的家宅中,没有离开过一步。再说,也不是老朽没用了,一臂虽残,管家仍能胜任,老朽是为了心萌去意,借着受伤的机会要离开,才引起他的杀机。”   公孙梧是藏在车子里的,这时掀帘而出,倒是使别人一惊。   预计冷冷地道:“先生倒是好算计,为了要避开他的追杀,竟利用预某来替你除去对头。”   公孙梧一拱手道:“大侠,实在对不起,老朽日近风烛残年,而朱羽人多势众,剑技高深,老朽实难逃其毒手,只有依仗大侠之神勇以保之。”   预让面有不豫之色。   公孙梧又道:“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了苟延残生而作百斗挣扎,用任何手段都是值得同情的,预大侠想必不致因而见怪吧!”   预让一叹道:“先生说的是,我也不会让朱羽伤害老先生,又何必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大侠念公好义,当然会垂危所请,甚至于主动的去找朱羽,但老朽深知朱羽之为人,他一定不敢正面应战,悄悄地躲了起来。”   预让道:“这就怪了,我去找他,他不敢应战,我不找他,他反而来找我了。”   “是的!”公孙梧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猜忌多疑,大侠若是找上门去,必然已有了准备,可能还另外作了安排,他知要在猝不及防之下应战,多少会吃点亏。他却是半点亏都不肯吃,故而一定要在完全主动的情形下才肯一战。”   “主动者虽然占了一点便宜,但也有限。”   “朱羽却是很计较这些小地方的,他在决斗时,任何一点有利于战况的条件,他都不肯放过。”   预让点点头。公孙梧的确说得不错,朱羽是个专好走捷径的人,刚才决斗时,他就是要占便宜,背向日光,才忽略了反光的刺激。   当然预让目受阳光直接的照射,他同样的看不清楚,但他一直是面向日光,瞳孔因而缩小,此法能抗畏强光的刺激,也就是说,他约略还能看到一点影子。   就是这些微之差,决定了生死胜负。   默默片刻,预让才道:“老先生,今天侥幸是预某获胜,才落个皆大欣喜,若是预某死在他剑下呢?”   公孙梧道:“预大侠,如果你的剑技不如他而被他杀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你迟早都会跟他一打的,即使到了河东也是一样,你是天下第一剑客,朱羽不肯让人在他之上。”   “他会追到河东去找我吗?”   “他不会,但是大侠会再来找他。老朽把他劫掠的事透露到河东,智伯必不会甘休。”   “智伯门下多士,不见得就用到我。”   “智伯门中多士,但是剑技高于朱羽者找不出一个来,朱羽之所以要急于杀大侠,也就是为此。他并不太在乎秘密泄漏,因为他本身的实力也不弱,谁想捉住他都不容易,只有大侠才是他的劲敌。”   预让苦笑道:“我不是他的劲敌,若不是他聚然受到反光的照射迷了眼,现在躺下的是我。”   “适才一剑老朽也没有放过,你们双方都够快的,只以些微之差,胜者虽然侥幸得存,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预让冷笑道:“老先生就等着拣便宜了?”   公孙梧淡然道:“预大侠,这也许不太光明,但我若活下去,我早已厌倦了江湖,只求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并不在乎用什么方法活下去。”   预让道:“以老先生之能,现在正是杀死我的机会,一举而杀死我跟朱羽,老先生就可以名闻天下了!”   公孙悟笑道:“我杀朱羽,因为他不放过我,可没理由要杀死大侠。”   “有的,我曾断了你一臂,你找我讨回断臂之恨,这可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公孙梧的眼中掠过一阵奇异的光采。   王飞虎骇然道:“公孙先生,您不会对预大侠下手吧?”   公孙悟道:“一个剑手是很难抗拒这种诱惑的,同时能杀死当世两大高手,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王飞虎忙道:“没人会相信的。”   “两具尸体就是事实,这比什么证据都好。”   “可是这还有别人呢,别人会说出真相,你只是落井下石,捡个顺手便宜而已。”   公孙梧哈哈大笑:“我公孙悟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剑手,不管我是用什么方法,能把朱羽和预让的首级提在手上出示于人,已是一件惊动天下的大事。”   王飞虎抽出了腰中的剑道:“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若是想成名,等预大侠身体恢复后,再去找他挑战。”   “那时我还能杀死他吗?”   “此刻您只是趁人之危,也不算什么光采。”   公孙梧笑道:“小虎子,我真要出手,你挡得了吗?别看我只有一条胳臂了,你那点本事还不放在我眼里,你的剑法还有一半是我教给你的呢!”   “公孙先生,我的武功也许是不行,但我也是一个武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我还知道选择。”   大桃、小桃都很紧张,两个人也都准备着扣好了暗器,只要公孙梧对预让有出手的意思时,她们立将出手。   倒是预让自己很从容,文姜也不紧张,她一笑道:“你们别紧张,公孙先生只是吓人而已,他不会真做的。”   公孙梧道:“夫人何以见得呢?”   文姜笑道:“因为预让跟朱羽都比你高,他们死在你手上的消息传出,不会使人对你尊敬多少,倒是会有不少人来找你的麻烦,杀了你替那两个人报仇。这种成名的机会更动人,你将永无宁日,得不偿失!”   公孙梧笑道:“这个可能很大,但是我倒不怕,我总有方法预防的。”   文姜道:“还有就是预让此刻所受的伤势不是很重,你不见得真能杀得了他。”   公孙梧道:“老夫的剑技或不如预大侠,但也不是差了很多。他胸前一剑虽不足致命,但伤深见骨,流血不少,精力大减,我如找他挑斗,他必败无疑。”   文姜道:“不错。但你们不是比剑,是在搏命,他只要能有发一剑之力就了。他杀死朱羽,也只用了一剑,你难道还能强过朱羽吗?”   公孙梧道:“老朽自然强不过朱羽去,可是预大侠此刻的体力状态都不如往时,出手的威力就差多了。老朽要一举成名,这点险总是要冒的。”   王飞虎已呛然出剑,预让却一动都不动,甚至于拔剑的意思都没有。   公孙梧目注预让道:“预大侠可是不相信老朽的话?”   “是的,我不信。你若是有那个意思,从车子里出来时就会动手了,那时别人既没注意,我也是处于最疏弱的时际。你放过那个时机,自然是无意动手了。”   公孙梧终于一叹道:“我若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年,少不得还想冒死一拼,但我已是个老人,一个决心退出江湖,追求宁静生活的老人,我不会做那种傻事了。”   王飞虎这才放心了,收剑回鞘笑道:“我说呢。老先生不久前还对预大侠那等推重,不可能突然改变的。”   文姜面向王飞虎道:“你是来接我回范邑去的?”   王飞虎道:“是的,是城主叫属下来的。”   “范中行呢?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说兵战凶危之地,他不肯冒险前来。”   “其实他来了才是最安全的呢,谁都不会杀他。”   “城主也知道,但他认为有一点危险的事,他还是避免的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也经常发生。”   文姜咬牙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一个人,还要我回去吗?”   “这个……夫人,我只是受命转达城主之意!”   “王飞虎,我下嫁范邑,是你陪范中行来求亲的,我跟他约法立章时,你也听见的。”   “是的。夫人,小人知道夫人有随时离去的权利。”   文姜又道:“我也留下了笔据,告诉了范中行,我将何去何从,所以我的离开,完全是公开的,也不是背夫私逃!”   王飞虎道:“没有人敢说夫人此举不当或有何失德之处。”   “那还要我回去吗?”   “是城主请您回去,小人绝无此意。”   “好了,我说我不回去了,你该怎么办呢?”   王飞虎笑笑道:“那我也只好不回去了。”   “你?你也不回去了?”   “是的,城主务必要我把夫人请回去,我既然无法达成任务,自然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范中行会要你务必达成任务,他不是这么肯定的人,也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王飞虎叹道:“这次不同,他还请了公孙先生同行,等预大侠与朱羽一战后,立即现身……”   预让笑道:“无论是谁活着,你们都趁机下手……”   王飞虎道:“城主倒不一定要杀朱羽。”“那是要杀我了,只是杀了我之后,他就能得回文姜吗?他未免太把文姜看轻了。”   王飞虎道:“他这样认定了,我也没办法。他是主人,我犯不着跟他去争,何况我跟公孙先生说好了,根本就没作对付大侠的准备,因此,早也作了不回去的准备。”   预让笑道:“飞虎兄,你是个很够意思的人,那么你今后将何去何从呢?”   “预兄若能带着小弟一把,同往河东,小弟感激不尽。”   “我自己此去也只是居于斗客地位,恐怕能为王兄推荐的力量不大。”   “小弟只求智伯收容而已,并不希求什么要职,预兄说一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当然是可以,可是王兄在此地总管一切,范中行不甚理事,王兄的职权不在城主之下,到那边去太委屈了。”   “预兄,凤凰择木而栖,俊杰择人而事,小弟虽不是俊杰,也不想在一个凡夫手下碌碌一生。预兄与夫人是一双人杰,小弟愿意终身追随,只想在二位来日轰轰烈烈的英雄事业沾上一点光,就于愿已足了。”   预让倒是颇为感动地说道:“预让只不过是一介武夫,从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既得文姜青睐于前,又得王兄如此称许,我倒是不能妄自菲薄,辜负二位的期望了。飞虎兄,我们一起上河东去,预某不敢保证别的,可以保证与王兄同工同酬同进退,凡事有我的就有你的。”   “这个小弟可不敢当。”王飞虎道:“我怎么也不敢与预兄相比!”   “飞虎兄,你这就不痛快了,既蒙相许交,就没有这些分别,此去河东,我一定要向智伯坚持这一点,否则我们哥儿俩就另外再找出路去。”   文姜笑道:“智伯若是人杰,一定会欣然接受,否则此人就不值得去追随共事了。飞虎的机智谋略,强干精明,无不过人,若以才具而言,尤甚于预让。”   “夫人这么说,我就更不敢当了。”   “飞虎,我此刻已是预让的妻子,你再叫我夫人。就是在讥讽我了。”   “这……是小弟该死,请大嫂见谅!”   文姜笑道:“算了吧,我也是开开玩笑,自家兄弟还有什么可计较的。飞虎,我不是捧你,是说真心话,预让只精于剑术,此外一无所有。你不但精于武事,而且各门都通,智伯若有意大举,特别要你这种人才。”   说得王飞虎倒是颇为不好意思,忙把车子驾了过来道:“大哥,这车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处,请上车吧!”   预让皱皱眉道:“这是范中行的车子。”   王飞虎一笑道:“大哥,小弟知道你操守耿介,一毫不非取,但是车子可放心乘坐,小弟在范邑干了十来年,所积的金珠财物,买十辆车子也有余了,我一点都没有带走,只要他一辆车子,应该对得起他了?”   预让这才上了车,他与朱羽一场决斗,虽是得了胜,但是胸前受创,伤势不轻,确实也不能再骑马了。   小桃屈膝跪在车前道:“难女再次叩谢预公大德。难女之父为晋城捕头,因护送公货遇劫而被杀伤身死,家兄被困狱中坐牢,俱是朱羽所为,难女等打听得是朱羽所为,却奈何不得他,幸得预公诛杀元凶,得报父仇,以雪兄冤,难女当永铭于心,伺机图报。”   预让道:“你们别放在心上,我也不是为了你们而搏杀他的,对了,你们可曾找到他犯案的证据吗?”   “目前还不齐全,但是公若孙先生帮助,相信不会有问题的。”   公孙梧忙道:“这个我可帮不上忙。”   小桃冷冷地道:“公孙先生,你必须帮这个忙。你必须出脱自己。才能过下半辈子安稳的生活,否则你也难脱嫌疑。我们是干什么的,一旦盯上了你,就如同附骨之疽永远也别得脱。”   公孙梧一怔道:“你们好似吃定了我了?”   小桃道:“这倒不敢,我们也是为先生好、朱羽已经死了,他多担些责任,我们点了头,别人就可以少受点牵连。我们若是把谁带上一笔,即使是冤枉的,朱羽也无法作证了。”她语气中已经挑明了威胁之意。   预让哈哈大笑道:“公孙先生,你专好算计人,这次也该尝尝被人算计的滋味了,这两位姑娘一片孝心,就多成全她们一下吧!”他在车上拱拱手,算是告辞。   文姜摆摆手,王飞虎挥动鞭子,策马徐行,为了顾虑预让的伤势不能震动,他赶得很慢,但没多久也失去了踪迹。   小挑怅然远望,良久才自言自语道:“他们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但愿他们今后生活得很愉快。”   大桃知道她心中的是预让,轻轻一叹道:“妹妹,他跟文姜是多么相称的一对,你是插不进去的。”   小桃道:“我知道,我并不想插进他们中间去,只要能时常看到他,知道他很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   公孙梧道:“姑娘假如只有这点心愿,老朽倒可以稍尽棉薄,达成你的愿望。”   “公孙先生,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老朽不是出鬼点子,只是想为姑娘尽点心,换取姑娘的好感,让老朽置身事外,安度余年。”   “公孙先生,只要你肯帮忙,搜齐朱羽的罪证,我保证不把你牵进去。”   “这个自然,老朽一定尽心,朱羽历年劫掠财货,都有册典记载,而且有些赃物尚未出手,藏地也只有老朽知道,把这些指出来,证据足了。”   小桃大喜道:“谢谢老先生!还有,老先生刚才说可以帮助我时常看到预大侠,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公孙悟道:“老朽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会骗你?”   “但不知计将安出?”   “很简单,由老夫作媒,把你嫁给王飞虎!”   小桃一怔道:“他肯娶我吗?”   “由老夫作媒,他绝不会推托。这小子一生事业。俱得之于老夫,这点小事,他还敢推辞?”   “老先生,他现在为了追随预让,把什么都放弃了。”   “那就是老夫建议他的,老夫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总不能没没以终,老夫老矣,时不我予,你还年轻,大可以振作一番,预让此人不凡,将来必有非凡的表现,想要有出息,不妨跟了他去。”   “他就听了您的话了?”’小桃问道。   “老夫告诉他的都是好话,他自然会听。”   “可是刚才表示要杀预让,他居然不惜要拔剑与您一战,可见他对您不是十分的恭顺呢!”   “他既非我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弟子,自然不必事事都听我的,何况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抉择,他不同意的,我也不能勉强他。”   “那老先生要把我嫁给他,他会接受吗?”   “姑娘,你是个很美丽又很善良的女儿家,武功不错,聪明能干,这处佳侣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挑上他,他会不乐吗?”   小桃低下了头,心中却是喜悦的。   大桃却反对道:“不可以,小桃,你不能这么做。王飞虎也是条汉子,不能为了预让而去嫁给他。”   “我若是嫁了他,必会克尽妇道的。”   “那也不可以,因为你的内心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嫁过去,那就是不贞。”   小桃想了一下道:“也对,老先生谢谢您的好意,这件事作罢,但我心还是感激您的!”   公孙梧摇摇头,叹了口气,十分惋惜的样子,但是他很快又笑了,笑得神秘。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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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预让在途中又将养了一个多月,等伤势复原了才去见智伯荀瑶。   智怕听说预让来到,高兴极了,那时他正在进食,不待食罢。嘴上还带着食物的残屑,就迎了出来。握住了他手,热烈地摇撼,高兴地道:“预先生,你毕竟是来了,可把我给盼坏了……我想你是个守信的人,说了要来,就一定会来的,可是行期过了一个多月,你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别人都说不会来了,我却没有失却信心,每天都跟内人去检视一遍给你准备好宾舍,今天刚去,你院子里种的百合花开放了,我就有个预感,你要来了……”   这一连串的叙述又琐碎又噜苏,但是态度十分的诚恳,使人无法不感动。   预让激动地道:“伯公待我太厚,预让怎敢不来。”   “预先生,别这么说,你肯惠然下顾,是荀瑶的光荣,即使你离我他去,那也是荀瑶德薄,留不住先生,绝不会对先生有半点埋怨。”   预让心中又是一阵激动,勉力地平服了下来才道:“预让之所以迟至,只因为途中发生了一点小变故……”   “先生不必说了,我相信先生,必然是有正当的理由。”   “伯公对预让信任,预让心中感激,但是预让一定要把理由说出来,因为预让还带了两个人来,请求伯公收容,而这两个人都与预让迟来有关!”   他指指身后介绍道:“拙荆文姜,拜弟王飞虎。”   两个人都行礼拜见了。   智伯很客气地回了礼。请大家人室坐下,再听预让说了经过。   智伯讶然道:“原来是朱羽呀,他是个很有名的剑客,我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他还是个蒙面行劫的盗魁,难怪我的粮饷会被劫了,两次护金,都有好几个剑道高手随行,他们遇到了朱羽,自然没有幸理了。”语毕又避席一揖,说道:“幸得先生神勇翦除了他,否则我境内的商旅以及我的采粮人员,仍是不得安静,先生还没来到河东,即为河东除此大患,我应该代表境内的父老向先生致谢。”   预让苦笑道:“这本是预让该做的,朱羽之急于拦路截杀,也是怕我来到,带人去找他。”   智伯道:“知道是他劫货杀人,我会派人去找他的,但绝不会请先生去。”   “为什么?朱羽是个很不错的剑手,预让侥幸胜他,才得于决斗中除之,若派去的人较弱,恐怕还奈何不了他。”   智伯叹道:“是的,我会派几个人去试试看,实在奈何不了他,只有小心点。每次遣送重兵护送粮秣,保护商旅,却绝不会劳动先生。”   “莫非伯公认为预让不如他?”   “不是。先生剑技精湛,神勇无匹,我是亲睹的。先生是天下第一剑士,我更闻名久矣。我门下的剑客虽多,绝无一人高出先生,要想对付朱羽,先生应是最佳的人选,但荀瑶绝不会让先生前去,因为我所望于先生的,不是先生的剑法。”   “预让除擅长剑术外,别无所能。”   “预先生太自谦了,你有不战而屈人之威,通晓战技,熟悉谋略,这些都是大将之才!”   “怕公太谬许了,预让一介武夫,怎么会懂韬略呢?”   “这个我倒是亲自领教过的。记得我们在晋城突围的那一战吗?先生以有数之众,指挥若定,面对数万大军而面无惧色,攻敌之虚,取敌之弱,终于突出了重围。”   “那是全仗伯公之助,借伯公之威而已。”   “预先生,连我在内,那天全是听你的指挥行动的,突围之后,那几个部卒对先生推崇备至,念念不忘呢。”   预让已经记不起那天是怎么发令指挥的了。他只是凭多年战斗的经验,一面运用地形,一面审度对方的虚弱,避其坚而蹈其隙,侥幸得脱,现在听智伯一说,倒像是他真的娴习兵法似的。因以惶恐地道:“伯公,预让不是故作谦虚,的确是真不懂韬略。前次突围,预让只是以一个剑手的累积经验,侥幸得逞而已。”   文姜笑笑道:“夫君,所谓韬略,不过是用兵之策与求胜之道而已,也没有一定的规准,剑手所讲求的,也是以我克人,两者并无分别。”   “有分别。”预让道:“剑为一人敌,兵韬略则为万人敌。”   “一个勇猛高明的剑手,可以力敌百人吗?”   “这……也许勉强可以,但绝对不能再多了。”   “他想力敌百夫,总不能全仗勇力,一定还要借重一些其他的条件吧?”   “这……当然了,”预让道:“比方说,选择一个狭窄的地方,或是背墙而战,减腹背受敌的劣势,甚至于利用敌人来挡住敌人,这些都是必须注意到的事。”   “这不正就是谋略的运用吗?”文姜道:“所谓兵法,也是前人在搏战中悟出的经验而已。但并非以之成规,一成不变。最重要的是讲究活用,所以读过兵法的人不见得就用兵,没读过韬略人,也不见得不善用兵。”   智伯欣然色动,双手一揖,庄然道:“高明!高明!荀瑶久闻夫人才智出众,顷闻高论,才知道果然是名不虚传。难怪范中行要以万金为酬;索取夫人回去了。”   文姜神色一动道:“范中行出赏金要抓我回去?”   智伯笑道:“他还没这么大的胆子到河东来抓人。他只是派了个使者。带金万两,明珠十斗,要求我把夫人送回去。”   文姜笑道:“他倒是真舍得,这是范邑城库中一大半的窖藏了。”   智伯道:“范邑真这么富吗?我河东之地,比他大了百余倍,人口比他多出几十倍,可是我的库中还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呢!”   “伯公有志大图,所得都用来充实武术了。范中行却只事株守,自然会积财日增,这笔钱对伯公而言,应该是不无小补的。”   智伯点点头道:“不错,我把民兵又微调了一半,因为三姓家臣分晋之后,韩魏两国若是一起合作谋赵,襄子首当其冲,我就是他们第二个目标,因此我必须充实自己。”   文姜笑道:“伯公,这笔钱岂不是来得得正好!”   智伯道:“这是什么话?我不但没收下,而且还倒赔了一千两黄金去。”   预让一怔问道:“伯公,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得知夫人是跟先生一起离开的。心中十分高兴,奇士才女,天作之合,自然要加以成全,所以我附上黄金千两,连同原金,一起送给那使者,明白地告诉他,这是为先生聘娶夫人的妆金,虽是只得原金的十分之一,但却是我拿得出的全部库存了……”   文姜道:“伯公不受他的金子也罢了,干嘛还要给他钱呢?这根本是不必要的。”   智伯道:“贤伉俪虽是天成的佳侣。但究竟是范中行聘娶在先,我是想为二位正名,免落情奔之讥。”   文姜轻声一叹道:“伯公,妾身不值什么,伯公此举,只是爱惜预让而已。”   智伯道:“是的,河东的百姓们,对预先生敬若神明,我也十分地尊重他,不让他有半点的非议之处!”   预让道:“伯公虽是一片爱惜之意,但是对预让的了解却不够。预让平生别无他善?唯生性一毫不非取,这是可以质诸神明的。”   “先生误会了,”智伯道:“荀瑶并非怀疑先生的品德。”   预让道:“预让既然一毫不非取,又怎会谋夺主妇,诱拐情奔,陷伯公于不义呢?”   智伯面红耳赤,呐呐不知所云。   文姜笑道:“郎君,这不能怪伯公的,因为我是范邑城主夫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怎会有人知道我是取得范中行的同意的?”   “什么?”智伯问道:“范中行自己同意的?那他干嘛还来这一手?”   “我在未嫁之先,就跟他商议好的。唯恐口说无凭,特地还立简为语,说明我随时都有离开的身由。这是范中行亲自立下的同意书,证人是王飞虎,伯公请过目。”说罢她把一卷竹简呈上。   智伯看了后。欣然地笑道:“这就更好了,范中行大以为我正在需要钱,才以重金为饵,想要把夫人送回去。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态度,这下子他就死心了。”   预让道:“伯公,那预让没有想到,伯公何必急着要给他金子呢?”   “那是我为先生尽的心,跟先生来不来无关。”   “假如我根本不来了,伯公这钱不是花得太冤枉!”   智伯大笑道:“不冤枉,为成就一双侠侣,这点金子也是值得的。”   预让感动地下拜道:“伯公待预让实在太厚,预让不知将要如何报答。”   智伯连忙扶他起来道:“先生,万不可如此,先生肯惠临赐顾,是荀瑶借重于先生之处多。”然后又对王飞虎说道:“王壮士,范中行也有话说,他对壮士十分倚重,万望先生能回去帮助他。”   王飞虎道:“小人追随预大哥,心意已决,不回去了。”   智伯道:“王壮士肯留在河东,我是万分欢迎的,而且我对壮士的借重,也不会少于预先生。方才我只是转达了范中行的话,其实壮士真要回去,我也会用尽方法来留驾的。”   王飞虎感动地道:“伯公,小人只是一介武夫而已。”   “壮士太自谦了,壮士在范邑把范中行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河东也需要壮士这样一位干才来整顿一下,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能得三位人杰来临,这值得庆祝,来人,吩咐厨下,立摆酒宴……”   这一项接风的酒宴的确很丰盛,酒是最好的,菜也是精心烹饪的,全牛、全羊、鸭猪鹿鱼蔬,百珍俱陈。   智伯不但邀请所有的门客参加了,而且还叫自己的妻子也出来参加宴会。   伯夫人雍容端庄,一点架子都没有,跟大家欢笑谈天,亲如家人,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酒后,预让夫妇被送到专门准备的宾舍中休息,预让倒是吃了一惊,因为这儿太华丽了,几乎就像是皇宫,两名锦裳的宫女前来侍候,她们自报名字,一个叫雪娘,一个叫依奴。   她们是伯夫人特地遣来侍候文姜的。   文姜问道:“依奴,伯公府邸中,这样的宾舍有多少?”   “有十七幢,不过以此间最为精美。”   “伯公他们自己住在那里?”   “在前进大堂的旁边。”   “那里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宫室呀!”   “是不大,两间木舍,一间作为卧室,一间则是伯君夫妇纺织之处。”   “织布之处?难道他们还自己织布?”   “是的,伯夫人不但精于纺织,而且擅专养蚕,他们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织绢。自己缝制的。”   “这不是太辛苦了吗?”   依奴道:“是的,她经常忙得深夜不寐,可是黎明即起,操持家务,比谁都勤快。”   “她为什么要如此辛苦呢?不需要她如此的。”   依奴道:“是的,伯公也要她不必加此,可是她说:我们要老百姓辛勤的工作,自己就应该先做到,这样才能叫大家都明白,他们所缴纳的蚕绢,都是用在正当的用途上,她跟伯公并没有用来过奢侈的生活。”   “老百姓对智伯的看法如何?”   “爱戴极了,虽然河东的地方常有水患,收成也不好,而且岁纳又比别处高,但百姓们没有一个叫屈,也没有一家抗纳不缴。河东没有催租吏,也无须公差登门收租,老百姓都是自己到时侯就把粟绢挑了来,不用斗量,不用尺度,绝不会短少,只有多出来的……”   文姜听得呆了道:“他们如此拥戴智伯?”   “夫人也许不信,但可以自己去看,也可以任意找一个老百姓来问,他们的答案不会两样的。”   “智伯贤能,受民爱戴,我是知道的,但想不到会如此之深,老百姓为什么要对智伯如此的拥护呢?”   “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贤明的领袖,他不但与民同甘苦,共患难,而且还深入民间,了解民隐,每年春耕,他都亲自下田耕作,从早到晚,一刻也不休息,这不是做作,他是实心实意地做。”   “可是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好,捐纳又重……”   文姜道:“老百姓不怕苦,只怕苛政暴敛,伯公和伯夫人跟大家一样的吃苦,大家也就没有怨言了。”   文姜道:“可是生活一直苦下去,究竟不是办法呀!”   “那当然。但伯公许诺过大家,这只是一个时期,大家要咬紧牙关过去,等到我们的实力壮大了,生活就能改善了,那时我们可以迁到富庶的地方,没有灾患,也不必再缴巨额的钱粮给那些大户领主……”   “喔!河东还要缴纳钱粮吗?”   “是的,要缴晋城的赵侯,目前是襄子居政,他是嫡出大宗,是赵国的领主,每个地方都受他的保护。”   “但是河东的实力很强,足够保护自己了。”   “可惜还不强,不能够把襄子并吞过来,所以大家只好忍耐,等到有一天,我们的力量足够驱走襄子,拥有赵国的天下时,就轮到别人向我们纳税了。”   “这是智伯给大家的希望吗?”   “是的,这是伯公给大家描绘的远景,我们都相信那一天会来临的,所以不在乎现在吃点苦。”   文姜道:“谢谢你,依奴,我总算明白了,你们去休息吧,我这儿不要你们侍候。”   “那可不行。婢子们是奉命出来侍候夫人的,若是夫人知道了我们偷懒,会责骂我们的。”   “没有关系,是我要你们去休息的。我跟先生还有一些话要谈。你们不必侍候了。”   雪娘跟依奴十分乖巧,知道文姜跟预让有话要谈,不想被她们听见,忙行礼退。   文姜铺好了被褥,让预让宽衣躺下,她跪在一边,为他按摩双手,一面道:“郎君,你看智怕这个人如何?”   “很好。知人善用,有雄心,也很谦虚。”   “我倒觉得他心机太重,有点矫揉做作。”   “这倒不能这么说,他待人是很诚恳的。”   “待人是很诚恳,但是他以伯爵的身份,不必要去做那些粗工,那就显得虚伪做作了。   今人尽职,爱民,应在各尽其分,他是百姓的牧者,治好人民就行了,用不到那么劳苦自己。”   “他不是故意作为给人看的,他是求心之所安,他并非不能生活过好一点,只是他自己不忍心,他拿粗犷的食物,勤劳工作来策励自己,这是无可非议的。”   “我总觉得这太不真实了,像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不是!你记得我们刚到时,他正在进食吗?他的嘴上还带着一些碎屑,那是高粱粒子。可见他吃的粗粮不是做给我们看的。”   “可是庆筵时,他跟伯夫人都吃得很多。”   “这正足以证明他们平时吃得很苦,所以遇有好菜,忍不住就多吃了。我注意看了,他们吃得最多的是肥肉,这是粗犷食物吃多了,才会如此,若是他们平时都是吃的鱼肉,便不会有这么好的胃口了。”   文姜道:“还是郎君观察仔细,妾身毕竟不如。”   预让道:“但是你观察得也不错,至少他是有点在做作,他究竟是个领袖牧民的贵族,民之疾苦不可不知,但那样子的做法,给人总有一点不实之感。”   “是啊!我就有这个感觉,我认为他做得过份了。”   “倒也不过份,他要争取的是人心归向,而且那是一大批朴素无辜的农民,思想单纯头脑简单,道理说不通,只有用事实使他们心向过来,那是唯一的方法。”   “郎君,他是懂得用人,也善于收服人心,像他对王飞虎,只几句话,就把王飞虎的心收了过来。”   “对你我还不是一样?我的人还没有到,他已经把聘娶的金子送给了范中行,虽然少一点,却的确是他仅有的了,假如他有十万两,他也会不吝啬的拿出来。”   “偌大的河东,仅只有千两黄金,倒是难以叫人相信。”   “不难相信。因为他还要养活一万多的军队。军士的生活待遇很好,家中尚可免赋,少了一万多个壮丁耕作,多了万余个大汉食用,他的钱的确很紧,因此他拿出一千镒来娶,比范中行的万金尤重。”   文姜笑道:“他既然没钱了,为什么还要花那种冤枉钱呢?范中行绝不会为此而满足的。”   “当然,范中行舍得以万金来觅你回去,自然不会把这千金看在眼中。但是这表示了智伯以全力支持我们。要范中行公开承认放弃你,否则就是跟他智伯过不去了。范中行会吃这一套的。”   文姜道:“不,老范会迫于势而罢手。智伯可以不花一钱而达到目的,他又干嘛要花呢?千镒黄金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那是花在我身上的,范邑的使者已到,我却没见踪影,他以为我真的带着你私奔了,所以才花下了这笔钱,目的在叫我出头,因为他知道我是不会欠人债的。”   “他的心机还是很深”   “当然了,他雄心勃勃,不甘屈居河东一地,他的一切作为,都在为未来作本,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无心机呢?”   文姜默然片刻才道:“他对我们的礼遇之隆,也超过了所有的人,由此观之,他求之于我们的必奢。”   “这还用说吗?智伯不是个随便花钱的人,河东也不是一个有钱的地方,他花费每一个钱,都有代价的。”   “他对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代价呢?”   “不知道,但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已经准备把整个人,整个生命都交给他了。”   “郎君,”文姜道:“你考虑过了?值得吗?”   “值得。”预让道:“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肯花这么高的代价来雇用我,为此,我也值得以死相报了。”   文姜不解地道:“郎君,你说智伯只是雇用你?”   “是的,智伯的食邑得之于赵,位不及侯,无以设朝,不能以公卿为辅佐,也无由请到天子的禅封,他的斗客都是他私人雇用的。”   “可是郎君并没有受取他的代价呀!”   “在这儿衣食供奉不逊王侯,根本就无须用钱,智伯自奉虽俭,对门中的客卿却十分礼遇,而且绝不小气,只不过他还付出代价给我的,那代价十分昂贵,不是金钱可以计价的。”   “那是什么呢?”   “是他自己。他冒死闯入许远的大营助我突围,他待我如上宾,视我如手足,这些代价超出了金玉珠宝。”   文姜默然道:“受之厚则报之隆,看来我们只有拿一辈子去报答他了?”   “是的,他以自己为代价,我也只有以自己来报答他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契约,也没谈过条件;但我们都知道,这份默契是无须以言语来说明的!”   文姜又想了一下:“智伯的确是个很精于算计的人,他没有说要你做什么,事实上却是要你做任何的事。”   “不错,他提出任何一个请求,我都无法拒绝,不过他也不会轻易地提出要求。”   “当他提出时,一定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寻常人绝对无法完成!”   “是的……而且那必然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我就是拼了一死,恐怕也无法保证必能完成。”   文姜叹道:“这么说来,他等于是买下了你的生命。”   “是的,因为他付出的代价也是他的生命。他到许远大军中去时,明知是十分危险的,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我,但他仍然冒险去了,正因为他先付了代价,使得我没有还价的余地了。”   文姜默然。   预让又道:“娘子,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所以我也对你解释明白,智伯是个贵族,他没有江湖游侠间所具有的道义,他们讲究的是利害,他之所以如此拉拢我,只是为了要利用我。”   文姜笑了道:“郎君知道就好,我只耽心你是为道义所拘,那就太勉强了。”   “平民与贵族之间,不可能有道义的,智伯与范中行其实是一类的人,只不过智伯比范中行高明而已。”   文姜一声长叹道:“智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用到你,也不知道如何地去用你。”   “时间不知道,但性质却可以想像得到,他要我当刺客,行刺的对象多半是赵襄子,因为智伯的雄心是拥有赵氏的天下,襄子却是赵侯的正统继承人,襄子不除,智伯始终只能屈居河东。”   文姜道:“这一去不管成与不成,你都很难回来了。”   “嗯!是的,赵襄子不比许远。他所居的晋城宫中防备森严,高手如云,生还的机会极少。”   “你得手的机会大不大呢?”   预让一笑道:“那倒有一半的可能!”   “赵襄子是一国之君侯,你居然能有五分的把握刺杀他?”   “是的!我的剑术究竟是下过一番苦练的,再者我有必死之心去从事,机会就大得多,一个剑手如果能不以自己的生死而去刺杀一个人时,很少会失败的。”   文姜想了一下道:“依朝律,杀诸侯者族灭。”   “是的!我知道有这条律令,不过我的家道已经衰微,族中已经没有人了,唯一受到牵连的就是你了。”   “别耽心我,从决定嫁你之日开始,我已经决定了,你生,我也活着;你死,我相伴于泉下。”   预让吻了她一下:“我们也不能有孩子。”   “我知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有孩子的,从小我就生了一种病,不能生育。”   “文姜,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所以我才选定了一个剑手作为我终身的归宿,因此我不会使你有所顾虑。”   预让一把抱了她起来,大笑道:“文姜,那太好了,我可以放心地,好好地爱你,我们成婚已有两个月,我一直推说创伤未愈,不敢接近你,就是耽心这个。”   “郎君,你真傻,你既然娶了我,却又不接近我,那怎么可能呢?难道说我今天不告诉你,你也永远不近我吗?”   “那当然不是,但是我会想个法子先安顿好你,然后再去爱你,那当然要等来到此地后,看情形再说,现在却不必等了。”   文姜温婉地偎着他,接受他的爱抚,这两个人间奇男奇女,终于真正地结合了。   他们双方都很贪婪,一度又一度地缠绵,似乎没有休止的时侯,因为他们也都知道,一个剑手的生命如同一颗天际的流星,是极其短促。那美丽的光芒一闪后,便永远地消逝了,趁他们还活着,他们要尽情地享受生命。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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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但是他们的估计也有了错误,智伯对他们的尊敬丝毫无减,却并没有央求他们去做什么。他每天都会来看看他们,有时也陪他们一起跑跑马,或是入山射虎打猎。   在打猎时,各人是分别计获的,智伯所获往往比他们夫妇加起来都要多,证明智伯的射技很高。   遇有庆典,预让夫妇的座位,一定是最受尊重的,甚至于河东的百姓父老们,也是对预让夫妇尊敬异常。   如是过了半年,预让实在忍不住了,自动去向智伯提出了一询问:“伯公,这半年来备受盛待,却未曾出过半点力,这使预让很不安,预让可不是来享福的。”   “先生,你别心急,马上就有事情来麻烦你了,而且先生会很忙,那时先生就不大有空了,故而在半年中我尽量不来麻烦先生。”   预让喔了一声道:“但不知是什么事情?”   智伯笑道:“这事对别人尚是秘密,但是绝对不能瞒先生的。先生知道,我荀瑶不想以此河东为满足,同时更答应过河东的父老,要改善他们的生活,这可不能骗人的,而河东地瘠,物产不丰,要想改变生活,势非要向外求拓展不可,因此荀瑶的第一个目标是谋取赵国之地。”   预让不置可否,智伯又道:“襄子虽为赵国正统,但他并不是赵侯亲出,而是以侄子入继的,依宗法祖言,大家俱是小宗,我却比他长一辈,比他更够资格。”   预让道:“伯公必也知道,封建宗法,定于朝廷,而今天子失势,诸国各自为政,王权不张,那已经不足为法了,而今是以实力为主。”   智伯笑道:“先生能见于此,我倒是不必再多解说了,但我也是向先生表明了我是师出有名,这一点非常重要,师直为壮,曲为老。”   “预让不想与闻太多,只想知道伯公要我做什么。”   “我由河东子弟中,挑选了两千名精壮子弟,身手也特别矫捷,想请先生教练率领他们。”   这个请求使预让大感意外地道:“伯公,你是要把他们都训成剑客?”   “这个倒不敢奢望。我知道一个剑客的养成,不是旦夕间事,至少也要三五载的苦练,我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去慢慢造就他们。我只要他们能习得一点近身肉搏之术,渡河夺城时,能够不假云梯木筏……”   预让道:“这倒是可以的,但是训练他们干什么呢?”   智伯道:“我如果要同晋城用兵,势非要渡过重重坚关不可,我的兵少,粮草后备不多,利于速战,对方如闭城坚守,我就拖不下去了,因此必须要出奇致胜。”   “伯公要用他们来拔坚攻城?”   智伯摇头叹道:“不,那样牺牲太大,我河东子弟不能轻受巨大损失的。我用他们来奇袭拔城,趁着黑夜,潜入敌城,尽量减少伤亡。”   预让想了道:“可以,但是我不能保证这两千人都有那样的能力,那要看各人的禀赋、内潜、体质、智慧等各种条件而取决,而且也要一段时间。”   “这当然,那两千人我是请王飞虎壮士先作初步的挑选工作,最后还是要由先生来决定。”   “喔!王飞虎处理这方面的事务是专才,经过他选的人,大概总不会错的,人呢?”   “已选就月余,由王壮士带着他们作初步根基的训练,他说这些工作他可以胜任,就不必麻烦先生了。”   “这倒是真情,在范邑,我也是作深入的精战教授,初步训练都是由他担任的。”   “正因为有那些前例,所以我就请他先辛苦了,兔得来扰乱贤伉俪的燕居。”   “伯公太体恤我们了,闲居无所事事,那才是最令人厌烦的呢,我早就请求伯公赏点事情做做了。”   智伯忙道:“预先生这一说,荀瑶就不敢当了。我绝不是一个独占的人,苟能得遂吾志,异日富贵,定与先生共有之。”   预让哈哈大笑道:“伯公,你若是有这个意思,不是抬举预让,而是在磨难我了。预让不过一介武夫,出身于草莽之间,生无食肉之相,亦无飞黄之命。”   “先生不必太谦,将相无种,男儿贵在自强,像我赵氏之先祖,也是出身行伍为先晋之家臣。”   预让道:“伯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自愧出身平民,怕登不上贵族之途,而是我不感兴趣,我是个剑客,我只想在这一生中,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能在一夕之间,使我名扬天下!”   “先生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剑术名家了。”   “我要扬的不是这种名,而是指我的作为要能惊天地,千百年后,犹能活在后人口传简册之中!”   智伯肃然起敬道:“先生的志向果然不同于常人,荀瑶虽是平庸之身,也不自甘菲薄,我的生活很朴素,也已养成习惯于淡泊,再说,我要图口腹之欲,也是极其简单的事,我若是只求平平安安的过这一生,我可以享受逾过帝王,富贵对我,也没有一点的引诱了。我所追求的,跟先生一样,也是不朽的功业,所以我才找题目来难自已。”   预让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求,跟智伯完全不同。即使是同样求名垂朽,目的、手段、途径也不一样,但是他不想去解说,因为智伯正在高兴头上,他因为与预让志愿相同,更为起劲了,滔滔不绝地向预让陈述他为雄天下而作的计划与准备。   一直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预让才道:“伯公,预让同意夺天下必先围赵,但不同意赵必须假之征伐,太费时耗事,有个最简捷的方法,你为什么不用呢?”   智伯道:“先生请指教。”   “是最简单的一个方法,流血五步,只一人,就可以解决了。”   “先生是说刺杀襄子?不行,这一个办法行不通。”   “为什么呢?在赵国,伯公是最具人望的,而且也是赵侯的宗裔,襄子一死,再也没有别人承袭君侯之位了。”   智伯苦笑道:“赵襄子十岁即从名师击剑之术,他终日以此为乐,技艺日进,门下座客侍卫,无一不是高手,同时他很谨慎,没有人能接近他。”   “预让不才。愿为伯公除此人。”   “先生?这是有去无回的行动,不成功必死无疑,即使得手,也难以逃生,这跟我们闯许远的大营不同。”   “我知道,还有朝律杀君侯者灭族,我跟文姜商量过了,我们没有别的族人,杀剐止此一身。”   智伯叹道:“这不是荀瑶所望于先生了!”   预让以为他还在谦拒,而干脆明说了出来:“伯公待预让夫妇恩惠太深,我们自愿为伯公效此一死。”   智伯庄容道:“预先生,我知道你这份心意,也知道有这个能力,荀瑶心中十分感激……”   “伯公无须感激,预让求仁而已,预让所说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是指此而言,在千百人之中,取一个君侯之首级,这才是一个剑手最辉煌的时刻……”   “先生,我再强调一句,我之所以邀请先生来共图壮业,是从根本上做起,从未存有冒险一逞之意。”   “但这是最简捷的法子。”   “预先生,”智伯道:“这不是我的法子,用这个法子,取来的天下也很难保全,我派刺客去刺杀他,将来就会有人买个刺客来付我。我的居处公开,很少提防,我不怕刺客来暗算我,是因为别人都知道那没有什么用,杀了我,只会引起河东民众的痛苦,绝不可能得到河东的。”他的神态一变为庄:“而且我认为我有资格成为赵国的君侯,我就要堂堂正正地得到它。”   预让看出智伯不是矫情推托,他是真心地无此打算,对于智伯的判断,整个地错了。   预让心中倒是有点歉疚,对智伯的敬意大为增加,长揖致礼道:“预让愚昧,请伯公原谅。”   智伯握着他的手道:“先生,别这么说,不是你一个人向我建议,以前就有很多人向我建议过,甚至我这次礼聘先生来此,还有人以为我是于此途借重先生,无怪先生会有这想法。”   预让叹了口气道:“伯公以仁心治民,受万民之衷心拥戴,因而可以不设防,但是襄子却防范森严,可见他之得民心不及伯公多矣。杀了伯公,得不到河东,杀了襄子,得到赵国如不无可能,请伯公再加考虑一下。”   智伯冷静地考虑了一阵后,终于道:“不行,我还是不能这么做!”   “这与伯公行仁的准则没有冲突,死一、二人,可以避免很多人流血丧生。”   “先生,我不同意也是为了百姓。目前我们的兵力尚不足一战,而这任务,只有先生前去,才有望达成。”   “预让自愿请缨,万死不辞。”   “但先生却不能保证必会成功。”   “这倒的确不敢保证,但预让会尽力去做。”   “襄子死,他手下有几名将军,带兵万人以上,他们也不会肯臣服于我,此对谋赵之举,好处并不大,如若先生失败,牵连就大了。先生在此间为客,谁人不知?襄子也一定知道是我要谋刺他,极想报复,我河东百姓就惨了。因此就是要实行这个计划,还是要等到我实力充足,再作商议!”   预让知道这才是一句推托之词,智伯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自己一再力请,他不便坚拒,才把事情拖下去。   看来智伯是真的要借重他的将才了,倒使预让有受宠若惊之感。他一直以为自己对那些豪门的用处,只是做刺客而已,所以他轻易不肯投到那一家的门下,一定要择个人杰以事。   智伯绝对是个人杰,但他看中预让的是另一种才能。   文姜也很高兴,她已经与预让共生死。   她不反对预让在一次壮烈的大行动中成仁,但更望预让能在前途上有一番事业。   因此,这两口子开始着手练兵,练得十分起劲。   王飞虎很会挑人,这两千名精壮的小伙子,几乎个个都合乎条件,因为他们是从十几万河东少年中挑出来的。   有一部份更是来自军中,已有搏杀的经验与武功的基础,训练起来就更容易了。   预让当了这两千名精兵的主帅,王飞虎则任副帅,这是智伯坚持要他们接受的,他是个很重视名份的人,认定了名正则言顺。   预让作教练固然能使部属们尊敬,但不会比一个直辖的统帅更具权威。   不到一年,这支突击精兵已训练完成了,不仅动作敏捷迅速,而且战技精良。登山如猿,涉水似癞,一条绳索,前附一枚铁钩爪,轻轻一抛,无声无息,眨眼间已飞登上了城墙。   每人除这根绳索可兼作兵器攻击以外,还精练了一对匕首短刀,刀虽短,可是他们使用极其迅速熟练,两三个手执长矛及长剑的甲兵,竟然都不是他们的敌手。   每个士兵都带着一块盾牌,以熟山藤浸在桐油中干透编制而成,藤性极其坚纫,刀剑不伤劲矢难透,状如龟甲,大可容人,又极为轻巧,这是防御性的,可以避免突然为敌所伤。   演技是在大校场公开举行的,智伯还公开地允许百姓们四周观看,他说得好,百姓们这些年来吃苦负重,必须要他们知道钱是怎么花掉的,更想他们看看我河东子弟是何等的英勇不凡,演出是出乎意外的成功,智伯在将台上看得几乎呆了。这些技能并不出众,若是由一两个人演来丝毫也不显得出奇,一般的剑客们,都可以达到这个标准。   但是在预让令旗的指挥下,千百人俱能如此,动作整齐划一,就壮观了。   尤其是登城之搏,预让筑了五丈来高的竹城,征调了五百名精兵密守城头,他则遣出了二百名突击的战士夺寨,一声令下,二百人臂负藤牌,手执长索,鱼涌而至。   城上的人先以矢石为拒,但是都打在藤牌上挡住了,一个都伤不了。   来到城下,他们晃动绳索,抛起了铁索,但不是为了抓墙,而是抓人。两处一高一低,相距四五丈,城上的人仍是抵不住城下的遥攻,有的被抓伤了身体颜面,也有被活活抓下城来的。   等到守城者心存恐惧,不敢再接近边缘,以防被爪所伤,他们才抓住城梁,迅速猱身而上。   上面的人自然又得用兵刃来攻击,但是没有用,这些战士个个都是以一当百,手中的藤牌使用又是轻巧方便,挡住了攻击,不影响他们的猱升。因为他们用单手与双足配合着动作,照样升得极快。   一直到达城头,他们才猛地一蹬城墙,使身体左右作大幅度的摆动,如是三四个来回,上面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已能籍回荡之力,抛起比城墙还高了,一松手就巧妙地飞跃上城头。   接下来就是贴身的肉搏了。他们的藤牌不但可以封住对方的兵器,可以作攻用,根本无须搏击,用力往前挤进,就把对方推得连连退后或是跌倒,后面的徒手兵勇也跟着狂升上来。   他们也带了绳索,是用来捆人的了。不过才一盅茶的工夫,这两百人已经攻占了五百人坚守的城楼,俘掳了四百九十五人,伤五人,而他们自己一个都没受伤。   这虽是演习,然而受拘束的只是攻方,守方是没有拘束,可以放手杀伐抵抗的,这在事先就明白宣布,但是他们连一个都杀不了。   这种成果是空前的,虽然不是实地攻击,但是连不知兵的百姓们都可以看得出,在实地攻击时,反而会容易些,因为他们不必受拘束,可以杀死敌人了。   他们像是目睹一场奇迹的发生,虽在跟前,仍然难以相信,直等全都操演完毕,智伯激动起立,竟对预让跪了下来!他这一跪,所有的百姓,以及在场中的兵勇们也都跪了下来,黑压压一大片,跪在地上,寂静无声,那情景太感人了!   预让倒是吃了一惊,开始有点犹豫。不知怎么才好,然后才忙上前,与智伯对跪道:   “伯公,你这是干什么?太折煞预让了!”   智伯眼中噙着泪,硬咽几不成声:“河东父老,从没有见过他们的子弟有如此杰出的成就,这难道还不该感激先生吗,请先生受我们一拜!”   他拜了下去,百姓们也跟着拜下去,齐声道:“谢谢预先生!”   预让只能架住了智伯,不让他叩拜,无法拦住那些百姓,只好受礼了。   兵已练得熟练了,士气饱满,民心鼓舞,智伯眼见时机成熟,可以一战了,遂即与谋士们展开了计议,商讨要如何发兵了。   这些会议,预让都没有参加,智伯在开始时,还坚邀过几次,但预让一概拒绝了,他自谦说不是谋士,不善谋略,而作战之大计,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见他坚持不与,智伯就不再勉强他了,但是每次的结果,他总是跟王飞虎一起来见预让夫妇,提出报告。   这一天,王飞虎没有来,是智伯一个人兴冲冲跑了来。等不及坐下就兴奋地道:“预先生今天可有一个绝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二位。”   预让也笑问道:“什么好消息,莫非谋赵之策,已经有了个定局?”   智伯笑道:“是的,以前我几次提出个办法,总是被先生推翻了。”   预让道:“我不是要推翻那些计划,实在是那些计划不足以恃,征战不比儿戏,更不能靠运气,实在是我们的兵员太少,跟赵侯相较,几乎是以四抵一。”   “这我知道,我也想到兵员太少,几乎等于是在作孤注一掷,太过于危险了,所以我都没作为定局,一定要来请教先生,但是今天,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兵员可以多于襄子的兵了。”   “哦!莫非是得到邻国的帮助,答应借兵给伯公了?”   智伯倒是一怔道:“先生怎么会知道的?”   “当然耳!伯公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来扩充兵员了,河东再无可召之人了,而我们跟赵侯相较,仍然是他的四分之一,相差这么多,突然要增加,想得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向邻国借兵了。”   “先生思虑周详。一言而中的!”   “是韩候还是魏侯呢?”   “何以见得一定是他们呢?”   “他们两家与赵地接邻,同由晋分出来的,也同样的有谋赵之心,所以,只有他们肯发兵攻赵的。”   “先生高明,先生不妨再判断一下,是那一家呢?”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魏韩两家的兵力,跟赵侯差不多,或许还少一点,他们不可尽倾全力来帮助伯公伐赵的,而伯公说在人数上已超过了赵侯,那必然是两家同时提出兵员来了。”   智伯目呈敬佩之色道:“先生真神人也,韩魏的使臣是秘密前来,商讨只有两三个人在场,此刻尚在宾舍,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而先生能未卜先知。”   “他们怎么会想到借兵给伯公的?”预让问道。   “自然是为了我们已有一战之力。上次校阅时,看了先生练兵的成果后,他们太佩服了,所以才自动地登门要求跟我合作,出兵伐赵。”   “他们是自动前来的。”   “是的,韩侯虽然庸弱,却有个王叔为相,那可是个精明有为的人,而魏侯也是个不安份的人,他们最耽心的就是襄子的壮大,因此能有一个打击襄子的机会,他们绝不肯放弃的。”   “伯公,他们只为了这么点好处就派兵为助吗?他们没有再向伯公提其他的要求了吗?”   “没有了。他们只是希望我能掌握赵国的天下后,跟他们交好,互相团结一致来对付外患,齐鲁虽已老大,但燕国近在邻境,秦则接壤晋界,这两个国家的君主都是好战的,如此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   预让陷入了沉思,文姜在旁道:“这用不着多考虑,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下,他们发兵多少。”   “每家发兵三万,跟我配合,从三方面同时发动,使襄子穷于应付,则不难一举而歼之。”   文姜笑道:“三家分晋后,以赵势最盛,他们两家感到威胁是真的,发兵联合取赵,也是真的,分兵三路也是上乘,只是赵候目前有士卒六万,分兵三处,每处有两万,他们以三万之众压境,自然是占尽优势,但是伯公只得一万五千人,仍是面对两万的多数呀。”   智伯道:“这………我想我们的士气高昂,训练精良,而且全心以赴,襄子则三面受敌,人心必乱,所以我们人数虽是差一点,不会怕他们。”   预让道:“我可以担保,我们的健儿以一当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所以,伯公也等于是三万之众了。”   智伯道:“是是!是的!韩魏两家的使者,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们各发兵三万,也是为了跟我平衡实力。”   文姜笑道:“伯公的计算是不错,只是伯公把某些条件计算漏了。赵侯虽处于劣势,却不是无抗拒之力。征战之后,负者固难免全军覆没,但胜者的损失也不会太小,伯公可曾想过没有?”   “想过了,我想损失总在三停与一车之间,但若能使襄子复灭,取得赵国之后,我很快就可以补充的。”   文姜道:“就以三停计算好了,伯公在胜利后,只得一万之众了,以此一万之众,能控制赵国吗?”   “那没问题。”智伯道:“我也是赵国的人,老百姓不会反对我的。”   文姜道:“就算赵国不反对吧,韩魏二国呢?他们算只剩一万人好了,加上他们本国的军旅,也各有四万人,伯公以此一万之众,去抗拒他们的四万大军吗?”   智伯呆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问题。   文姜又道:“韩魏与襄子并没有深仇大恨,他们的伐赵之举,必有所谋,伯公想想,他们如有并吞赵国的机会,肯放弃吗?”   “这个我想不会。自从三家分晋之后,一直就是在明争暗斗,每一家都在设法把其余两家并吞过去,再度造成三晋一统的局面。目前只是因为三家保持了差不多的均势,才能平安无事。如果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考虑把别家吃掉。”   “是了!”文姜道:“伯公试想,若是并赵得手之后,他们又对伯公用兵,伯公是否能抵挡得住呢?”   智伯立即道:“给我三五年时间,再度练兵精熟,他们不来进攻,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但目前却没有抵抗他们的能力,他们也不可能给我一个喘气的机会。预先生,幸得贤伉俪明察,若是听那些人的我可被他们坑住了,这般家伙真混帐,居然力促我答应下来,别失良机呢!”   文姜笑笑道:“如果他们是由韩魏二国派来作细作的,他们并不混帐,因为他们已经说动了伯公。”   “这个,”智伯道:“他们不至于吧!我对他们礼敬有加,他们好意思吃里爬外吗?”   文姜道:“伯公,利害关系太明了,我跟外子这两个大外行都能看出来,那些谋士先生们岂会想不到,他们也不是吃里爬外,是伯公自己把里外弄错了。”   智伯长叹一声道:“夫人说得好,那些人根本就是那两家派过来的,目的在利用我去内攻赵侯而已。明天我就把他们逐出去。”   “伯公千万不可如此。”文姜道:“伯公好客之名来之不易,因此而破了实为不智。”   “可是他们在此愚弄我,太可恶了。”   文姜笑道:“没有关系,知道了他们的目的,我们可以善加利用,对伯公还是有好处的。”   “这要如何利用他们呢?”   “伯公若是信得过我们,就交给愚夫妇来处理如何?”   智伯大笑道:“能由贤伉俪来处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把帅印符节都交给二位,任由二位处理就是。”   “好!伯公继续去跟他们商讨合作事宜,不动声色,余下的事,我们自会料理。”   智伯对预让夫妇的信任是十分令人感动的。立刻把一切印信符节都交了过来。他自己则从文姜的指点,继续跟那些谋士们同韩魏两家的密使磋商合作的事宜。   等一切谈出个结果,两家的使臣欣然返国时,智伯的谋士们居然有一部分请求同行,名义上,他们是要代表智伯去作进一步的细节磋商,实际上他们的内心已昭然若揭明摆着要去述职请功,同时也把智伯的底细机密带去,以备在事后制住智伯。   大队才走出智伯的国境,就被一队赵军擒住了,解送到晋都。赵襄子十分震怒,韩魏两国存心不善,把两国的密使鞭笞数十,逐回本国,同时还附了两封措辞极不客气的信函;要韩侯和魏侯少动歪脑筋,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形,他将采取报复的手段。   智伯的门客则被囚禁起来,作为他们蛊惑人主的惩诫,最后是智伯求情把他们领了出来,已不能再在智伯处存身。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事机不密,为襄子侦知,因而使合作之议胎死腹中,但实际上都是文姜密遣王飞虎到襄子那儿去告密,提示了一切的证据。   事情无可抵赖,韩魏两国只得向赵襄子道歉了事,并具结不再侵犯的保证。   王飞虎也是以智伯的代表身份前往晋城的,他才是智伯真正的代表,代表智伯表达了对襄子的忠诚。   这使得襄子尽去对智伯的猜忌之心,而且还默许智伯扩充兵力,并吞邻近的一些小国,包括范邑在内。   智伯的理由是韩魏二国谋赵事泄,襄子对智伯未加惩诫,过后他们一定会想到是智伯泄密的,伐赵之举因襄子有备而告止息,但他们若是对智伯发动攻击,智伯实难抵御,务请襄子拨大军助防,而且智伯与韩魏较接近,一旦有警,求援已是不及,故而恳请襄子移军长川驻守。   赵襄子在道义上是无法拒绝的,智伯是他的臣属,而且拒绝了韩魏联盟之议,泄密通知,使襄子得以平安,若是智伯答应了联盟之说,分兵三路攻赵。晋城必将不保,智伯如此忠心拥戴,他岂能之不理?   可是他的兵力实在不能分散,除了韩魏之外,他还有燕楚齐等假国公食,虎视耽耽,分散了兵力,他就不足以自保。韩魏不是小国,派少了没有用,派多了,他自己的防务空虚了。   因此他只有请智伯自行设法扩充军佣,智伯的忠议已经在这一次事情中得到了证实,说明智伯的强大,他也可以有个强有力的帮手,北御韩魏,对他不无裨助。   基于这些因素,他自动地要求智伯加强武力。   这正是智伯真正所要求的,他听了预让夫妇的分析之后,知道兵力太少,不足以成大业,即使有人合作,也必须具备充足的本钱,才不致被盟友所乘。   增多兵力,他的钱不足,还可以讲,人员不足,势必要征召壮丁,而这种举动,最易引起赵国的猜忌。   文姜的策划成功了,襄子主动地提出要求,他在自然的条件下达到了建军的目的。   利用范邑的财富与人力,智伯把兵力增到了九万,差不多已经是襄子的五分之三了,而且这些兵壮是文姜平时就命王飞虎着手募集,再由预让加以训练的,战技已十分纯熟,由他们作基础,再叫他们训练新兵,十分得力。   范中行氏的江山终于溃亡了,预让与文姜对他多少有点歉意,而智伯更漂亮,准许范中行带走三分之一的财富,到别国去安居,采地爵位虽然没有了,但他的晚年生活仍然可以过得很舒服。   这件事使预让与文姜更为感激。他们也知道智伯是多么的需要钱,而范中行氏带走的财富,对智伯又是多么的迫切与有用,但是为了他们夫妇一点私情的内咎,智伯竟然慷慨地放弃了。   预让知道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智伯的恩情了,他只有出卖自己,把后半辈子完全地卖给智伯。   文姜也是一样,智伯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当作最亲密的朋友,最可靠的智囊,言听计从,不但不打一点折扣,甚至于连原因都不问。   文姜提出一个办法,智伯就照着下令实行,这份信任使得文姜不但献出了自己全部的智慧,也贡献出了她的一生,她把爱情给了预让,把生命给了智伯。士为知己者死,预让夫妇可以为智伯死一千次、一万次。   智伯的库藏日渐盛,其源已足,应该是行动的时候了,可是在这段日子里,赵襄子本人也在极力的充实自己,他毕竟是赵国的君侯,一切的条件都比智伯好。   他的兵力,仍是雄于智伯。而且他也在防备智伯了。他毕竟也是个有为的君主,慢慢地看出了智伯的野心。   这两个人若是合起来,不但可以稳吃掉韩魏两国,天下的霸业也可预期,若是他们肯暂时捐弃心中的芥蒂,历史将会是另一种记载了,只可惜他们都是不甘屈居人下,所以他们以彼此作为争夺的第一对象。   文姜再度出功,密访韩魏二侯,游说他们重新联手合作以取赵。   她的女性魅力以及她滔滔不绝的辩才,再加以她超人的智慧,这个工作顺利地完成了。   韩魏二侯答应了联手取赵,而且把条件订得很低,因为这时的襄子太强了,强得随时可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同时他们更害怕智伯与襄子合作,可以毫不费力地除掉他们。要求生存,他们须造成赵地两大势力的摩擦与冲突,使他们互相伤害,以削弱他们的实力。   战争终于爆发了,智伯是最先发动攻击的,韩魏二侯如约遣军远征,三处力量合起来,比第一强者的赵襄子力量大多了,尤其是预让所练的兵,能征善战骁勇无匹,使得襄子的大军节节失利败退,十几万的大军,杀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了五六万人,坚守晋城。   智伯一路杀过去,十分的顺利,但是在晋城却遭到顽抗,襄子在都城中贮够了粮食、弓箭。此地原是晋文公的都城,城池坚固,城壕宽阔又值秋雨连绵,护城河连通了黄河的水,十分浩瀚汹涌。   尽管智伯的大军以秋风扫落叶的姿态,短短的一个月中横扫了襄子的七十多所城池,但是襄子坚守晋城,却没办法攻得进去。加上预让本人都无法攻上城,因为襄子把自已的侍卫都派出协助守城了,他们都是颇具造诣的剑客,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预让三次企图抢城,结果仍然被赶了下来。   拖下去对智伯是很不利的,因为他把所有的壮勇都移作军士了,虽然留下了老弱妇女们去从事耕作,而他们也十分卖力,毕竟是大大地影响收成,何况韩魏二国的军事给养,也要他供应。   他原计划准备攻下晋城后就可以一统赵国,那时就没有新粮之虞了,现在晋城攻不下,他也拖不下去了。   每天,他都要到预让的帐篷中跟他们夫妇两个人商量一下次日的进攻计划。   这一天,智伯又准时前来,面有忧色。   文姜道:“伯公可是为了久攻晋城不下而发愁吗?别担心,妾身计算过了襄子在城中的存粮只再维持一月,我们只要困住他一个月,他就只有投降了。”   智伯苦笑一下道:“夫人,晋城中还有一个月的存粮,我们却连十天都耗不过去了。”   “啊!伯公,会有这么严重吗?伯公不是准备了半载给养吗?现在作何打算呢?”   智伯道:“我原来的存粮是很丰足的,可是又要负担韩魏两处的军需,消耗大了两倍。”   文姜道:“伯公,这怎么可以分给他们呢?粮秣是军旅的命脉,他们是约定合作的,破了赵晋,他们也有应得的好处,怎么要伯公供应所需呢?”   智伯道:“他们说这次是为了协助我伐赵,远军深入,粮秣运输不便,要我就近供应。   我照以前势如破竹的速度看来,倒是供养得起,谁知道久攻晋城不下,费时日久,因而才发生了困难。”   “这话怎么能信?三军运行,绝不会不备粮草的,我怕他们是别有所图,伯公不可不防。”   智伯道:“这点我已经想到了,倒是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的,我们的军卒骁勇善战,一路征伐过来,损失极少,他们也看得很清楚,就是合他们两家之力,也不是我们的敌手,因此我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不然!伯公,粮草就是个大问题,疲饿之军,再勇也不耐久战的,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吃定我们了。”   智伯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只要攻下了晋城就不虞无粒了,赵襄子在晋城囤粮极丰,再者,领有晋城之后,我已拥有了大半个赵国,可以向日野征收,因此,我们要想个办法,尽快地攻下晋城来。”   预让叹道:“这些日子,我也为了攻城所苦,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   智伯也知道预让夫妇一直是在尽心尽力从事攻伐,仓猝之间,的确是想不到办法出来的,只有一叹道:“实在没办法,只好退兵了,韩魏两家的主帅,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说是若不继续供应粮秣,他们就要撤军了,他们一退,我们一家的力量不足以围城,也只有退走了。”   预让道:“岂有此理!好容易才把襄子围进了晋城,他们一抽手,襄子立刻就可以突围,岂不前功尽弃?”   智伯苦笑了一声:“这是没办法的事,没有粮草,他们也是撑不下去了,现在正值秋天,苦雨潦集,河水暴涨,水流湍急,他们本国的粮秣被阻于黄河对岸,运送不来,这也是事实,怪不得他们的。”   文姜神色忽地一振道:“有了!晋城就在黄河之畔,有些地方,河床比城墙还高。”   “是的!那里的堤防筑得很坚固,日夜都有人看守着,只要河堤一决,晋城立成泽国。”   文姜道:“我们就决堤,引河水灌入晋城……”   预让道:“那不行,此事有伤天和,再把城池淹没了,里面的人都淹死了,占领一座空城有什么用!”   智伯也道:“先生说得是,这事做不得,我要的是晋城的粮草,水一冲,粮草全完了,于我全无好处,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绝不能做……”   文姜一笑道:“你们别紧张,我只是虚张声势一下,决开一个小口子,使城襄紧张一下,城中的人看见堤防决口,必将大乱,人心动摇,冲出来逃命,襄子就守不住了,我们在进城之后,立即补好缺口……”   预让道:“黄河的水势是控制不了的,到时候再去补缺口,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文姜道:“只要准备充分还可以控制的,这件事交给我,我亲自带人去决堤,亲自监督施工,你们负责攻城好了,破城之后,举烽火为号。我就着手堵缺堵水。”   智伯想了一下道:“有预夫人亲自出马,我想是没有问题的,预先生,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姑且一试吧,因为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   预让最后只有勉同意了,他知道智伯这次已是孤注一掷,不能失败了,他作了多年的准备,屯聚粮草,全境的百姓节衣宿食,河东支持智伯对襄子用兵,若是无功而退,即使人员没有多少损失,实力不减,生计日拙,也无力再振作举发一战了。   这是一个极端秘密而又要争取时效的计划,文姜带了五百人,持了工具,到了河堤处开始决堤,她很小心,选了一处容易挖制的地方,击开了一个洞,那儿是石堤,水流出时,不易把堤防冲坍,也不易将缺口扯大,一面又准备了大量的木板、沙包、支柱等,随时准备堵缺。   预让与智伯亲率所部,移师高处准备攻城。石堤是很难击开的,文姜带着人足足工作了大半天,总算击开了半丈宽的一个大洞。   奔腾的水势有如急箭,一直涌向了晋城。   智伯与顶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看见了一股洪流汹涌卷至,立刻齐声呐喊:“大水来了,堤破了、快逃命,洪水来了……”   晋城的人已经屡经水患,谈虎色变,看见水流涌至,军心立乱,守城的士卒们也顾不得去抗拒敌人,丢下了兵器,纷纷逃命去了。   城中的老百姓也都慌了,冲开了城门,扶老拐幼逃向了城外高的地方,赵襄子见大势无法控制,只行率部突围逃了出去。   智伯终于占领了晋城。   水深三尺时,文姜见到烽火而控制了水势。   这是一场全凭智慧得来的胜利,遗憾的是没有能擒住襄子,而且他走时,还带了几万人从容撤退的。   所以战争还没有结束。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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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襄子是从魏军包围的方向突围的,魏军没有阻拦他,因为襄子的军容没有溃散,仍然具有很强的战力,如果力阻的话,很可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他们不肯做这种傻事。   韩军就在邻近,见魏军不动,他们自然也不肯拼命。所以智伯虽胜了,不是全面和绝对的。   他自然很生气,召见两国的将帅,严厉斥问,怪他们不尽力。放走了襄子,留下后患。   韩魏两国的主帅自然不服气,他们辩说智伯行动时不知会他们一声,使他们有所准备,而且,攻下晋城是利于智伯的,他们全无好处,自然犯不着拼命。   智伯更为生气了,大骂他们背信而无知。事前已经谈好了条件,晋城虽归智伯,但是赵地所有相邻两国的属地是属于他们的。   是属于襄子所领之地,襄子逃走了,那些双方的主权义易,约定所应两国的土地,需要他们自行去设法,智伯不再帮忙了。   这当然是很赖皮的说法,但是智伯有他的理由。他指出韩魏两国,这次虽然发兵合作攻打襄子,却别具用心,他们从未跟襄子正面接触冲突,每处都是智伯攻下一地,他们才跟来虚张声势一番,智伯没有得到他们一点帮助,却要供应他们大批的军需。   智伯更坦率地指出,两国别具异心,按兵不战,保存实力,坐视河东与赵军相持,等待两方元气大伤之际,他们好在中间渔人得利。   两国的主帅在率军出发时,的确是受到国君如此指示的,国与国之间交往,本来就是以利害为重,没有什么道义可讲,智伯未尝不清楚,可是两国按兵不动,放走了赵襄子,才使它忍无可忍,当面叫了开来。   那场面自然很难堪,一言不合,双方拂袖而退。   文姜对盛怒的智伯道:“伯公今天不该对他们把脸抓破的。两国的重兵都在赵境,伯公虽然已经占有晋城,尚未能真正的控制,襄子的势力未除,伯公岂非要三面临敌?”   智伯叹道:“预夫人,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如此,不能再敷衍他们下去了。我已经检点了一下晋城的仓库,发现其中存粮并不多,支持不了多久,若是再要供应他们,几天就光了,所以我必须赶他们回去。”   “伯公不是说襄子粮食很足吗?”   “他是有不少,可是由于两国未作拦截,襄子得以从容载走了不少,剩下一些是未及捞载的,自然有限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还能支持得下去吗?”   智伯道:“短时间是没有问题的,幸好秋收已临,民间的禾麦已可收成,我可以向民间征收去。为了节省开支,我们不能再有额外的负担。而这种的情形还不能给人知道,故而我只有向他们翻脸发作,叫他们滚蛋了。”   文姜道:“只怕他们未必肯乖乖的走路。”   “这个我也考虑到了,只有先稳下来,等把粮草充实了之后,他们再赖不走,我就用武力逐他们走路了。这次胜利,幸仗夫人的妙计以及预先生精良的训练,要是靠他们,那就完蛋了。”   文姜和预让无言而叹,他们总算也知道谋国之艰了。事实不能看表面的,若非得智伯器重,参与一切的机密,他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会为智伯的胜利而欢呼的。   智伯的士兵们是不知道内情的艰辛,他们都被胜利鼓舞着,兴高采烈的庆祝着,攻占了晋城,虽然走脱了襄子,他们并不担心。晋城是襄子的根据地,失去了根本,襄子已不足为取了。   他们没有考虑到襄子仍然拥有着数万军队,襄子也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他发誓要回来的。   智伯在晋城的发展并不理想,虽然得到了一小部份的藏柢,暂时可以解决军需的困难,但是无法续追襄子,一鼓作气,彻底的消灭他。   韩魏两国的军队集结在晋城附近,迟迟不肯退去,他们所持的理由是未获既得之利,必需留下继续截堵赵襄子,且他们也的确是在部署行动,向襄子退走的方向派出了大批的斥侯,刺探军情。   有他们隔离了赵襄子,智伯可以喘一口气,从事充实军需的工作而暂时不反扑,所以智伯也就没有积极地催促他们离开。   但是集粮的工作遭遇到了困难,原也是那一次决堤,虽然把赵襄子逼得狼狈而遁,但积水三尺,多少也造成了一些损失,尤其是近郊乡下的一些农田,成熟的田禾,未及收割就被洪水淹没了。   智伯为了收扰民心,还拨出了自己的军队去救济受灾的民众,不足的粮食只有遣军远出去抢收,那些地方的统辖谁属未明,不会主动来缴交,所以必需要使用一点压力,才能征到所需的粮食。   就是这要命的军需问题深深地困扰了智伯,使他的士卒们疲于奔命,所幸韩魏两国的军队渐渐地离远了,他不必把大部份的士卒集中在晋城作防范,而且晋城的百姓们对智伯也感恩戴德十分拥护,使他多少有了收获。   占领晋城一个月,征粮的军卒回来了一半,征收的成绩不错,已数月之需,另一半在外的军车们也有兵书呈回,说他们征粮的成绩很理想,智伯很开心。当夜在城中设宴庆功,也下令犒赏士卒,酬谢他们的辛劳。   智伯当席宣读了一连串的军报,说再过半个月,等各处的部队集中,由河东调来增援的新军也可以到了,会合之后,追击赵襄子的残余,一统赵国,指日可待,再挟胜利的余威,进军中原,将不难成为天下的霸主。   这些话,在从前听来,不过是个梦想,现在逐步地成为事实了,这是一个使人兴奋的事实。   智伯按功论赏,预让夫妇当居第一,这也是不争事实,所以预让夫妇立刻就成了大家敬酒的对象。   智伯及伯夫人亲自敬了一杯酒,接着是他的僚属、门客,每个人都上来表示敬意。   预让也实在高兴,他以一个流浪江湖的剑客,一变而为号令三军的将帅,这际遇太不凡了,虽这是他凭本事挣来的,但若无智伯的赏识与推重,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文姜也是一样,她在范邑的地位不低,但只是一个庸俗的贵妇而已。跟了预让,只不过是找到了中意的男人,可是智伯给了她一个不朽的机会,参与了英雄事业的开创。   夫妇两人都受了智伯的祝贺与感激,也没法子推辞别人的敬意,他们虽然是好酒量,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的敬酒,终于双双醉倒了。   不但是他们俩夫妇醉了,智伯夫妇以及与席的人都醉得差不多了,甚至于营中的军卒们,也都醉了。   在沉醉中,预让被人推醒,朦胧中只听得一片嘈杂声,剑手的警觉性使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连忙跳起来握住了身边的长剑,一看,推他的是王飞虎,忙问道:“贤弟………你也催粮回来了?”   王飞虎神色仓惶地道:“大哥,不好了,赵襄子去而复返,而且又联同了韩赵两国的军队反扑,杀进了晋城!”   预让道:“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赵国无信义,韩魏之所以与伯公联合以谋襄子,是因为襄子的力量太大,足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后来见到伯公所率部众的勇猛以及用兵的神奇,使他们深怀凛惧,认为伯公若有赵国,对他们更有威胁,他们立刻又转向了襄子,回头来打伯公了。”   “襄子会跟他们合作吗?那条件一定很苛刻的。”   “在以前,襄子是绝不会同意,可是现在情势不同,襄子的天下已经不保,任何苛刻的条件也会接受的。”   预让想了一下:“他们已经攻进城了?”   王飞虎道:“韩魏两国的军队,在外面堵住了我们支援的大军,把征来的粮食都抢去了,正慢慢移师晋城,襄子则带了几百名精锐,潜入晋城围住了皇宫。”   “襄子只有几百人,怎么能破城而人呢?我们有一两万人守城的。”   “昨晚狂饮,两万人醉倒了九成。只有千把人在把守晋城,襄子在城中还留下了一些人,乔装平民潜伏城中,趁机会内应外合,破城直入。”   “糟了!糟透了,昨夜不该狂饮的!”   “大哥,身在乱境,怎可放松警觉呢?兄弟外出未归,否则一定会留下一半人不参加庆功的。小弟的部众在外受阻,原是回来告警求援的,那知道晋城更糟。”   预让大急道:“伯公呢?皇宫那有没有危险?”   “不知道,兄弟来时,他们正在围攻皇宫,小弟立刻跑到宾馆来通知大哥的。”   预让看看犹在沉睡中的文姜,急忙道:“我到皇宫去看看,兄弟,大嫂交给你了!”   说完他急急地走了,一迳来到皇宫,一路上但见人慌马乱,乱的都是晋城的百姓,遍地躺的都是河东子弟的尸体,一个个都是衣甲不整,他们是在沉醉中闻警,迷迷糊糊地出来,迷迷糊糊的被杀,有的人赤手空拳,兵器都没拿。预让又是心痛又是急。   赶到皇宫了,他一看心就凉了,宫中灯火雪亮,照耀如同白昼,尽是赵军,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河东子弟了。   宫门口高挑着一根长竹竿,挂着两具没头的尸体,一男一女,看服饰,正是智伯夫妇。   预让知道自己来迟了一步,但还存万一侥幸之心,他脱下了戎装,收起了长剑,在脸上抹了一些泥,装出一片狼狈之相,挨头挨脑地走到宫门口,一个赵军已厉声喝道:“站住!   你是什么人?”   预让作了一拱,笑道:“我是晋城的百姓,看各位的服色,好像是君侯回来了?”   那士兵大笑道:“不错,我们君侯又回来了,不但杀尽了河东兵马,连智伯夫妇也被砍掉了脑袋,你看,那两具尸体就是荀瑶和他的老婆!”   证实了智伯的死讯,预让心中一痛,几乎要昏倒下来。   但预让是个颇有修为的武士,他已能做到哀乐不形之于色了,所以他只淡然地问道:   “他们的首级呢?为什么不取出挂上示众,也好让大家替君侯高兴一下呢?”   “呵!”那个士兵说道:“你怎么如此痛恨他们呢?听说他们在晋城很得人心,不久之前,还有几个百姓装束的本城父老,在尸体前哭着跪拜呢!”   “那……一定是河东人,我们真正的晋城百姓,都是忠于君候的,尤其是他引水灌城,使我们的庄稼全淹没了,差点没害我们惨死,我真恨不得朝他们夫扫脸上吐两口唾沫。对了,他们的头呢?”   那兵士笑了道:“君侯持了他们夫妇俩的首级,赶出城去招降河东人马了。智伯有一半的人马,派出去征粮未回,被韩魏的联军所阻,正在作战呢,君侯不愿意多伤无辜,故而拿了他们的首级为凭,前去招降了。”   预让哼声道:“韩魏两国的人都不是东西,他们不是帮河东来打我们的吗?怎么又会帮着君侯攻打河东呢?”   兵士道:“他们看到河东的军队那么利害,心中很害怕,唯恐智伯将来会把他们也吃掉,所以自动地派人跟君侯联击,反敌为友,合攻河东了。”   “这两个反复无常的东西,最为可恶了,君侯千万不可轻信他们,上他们的当。”   那兵士大笑道:“老哥,你放心好了,咱们君候是多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上他们的当呢?对他们的用心更是十分明白,故而一开始就跟他们约定,不准他们的兵马走近晋城五十里,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阻挡河东残军。”   “可是君侯现在孤军深入,不怕危险吗?”   这一问却引起那兵士哈哈大笑,道:“老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君侯不会怕他们翻脸暗算的。君侯本身的剑技极精,勇敌万夫,而且跟他一起去的几十个人,都是一流的剑客,谁敢对君候有异心,那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预让心中又是一凉,他本来想赶了去,杀了襄子为智伯夫妇报仇的,大局已无望,但是他至少可以为知己尽这一点心。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也行不通了。因此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那兵士却会错了意,连忙道:“老哥,你也别泄气,君侯回宫时,一定会把人头带回来,你就有机会在他们的脸上吐口水出气了!”   “那时宫禁森严,我还能进得来吗?”   “没问题,君侯对智伯恨之入骨,尤其是见到晋城的百姓对智伯夫妇的遗体下跪,更是生气。但又不忍心杀死自己的百姓,只好把他们赶开算了,若是知道你老哥如此的忠心,一定会让你如愿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于老七,”预让道:“是在城外种庄稼的,智伯决堤引水灌城,首先遭殃的就是我,收成被淹屋子也被冲倒了,我的老娘被压在水中淹死了,我老婆跟孩子虽然逃了出来,却也因此生了病,不知是否好得了呢?”   兵士十分同情地道:“没问题,一定会好的,现在君侯回来,你又可以重建家园了,我会把你的名字报上君侯,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预让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别的我也不作期望了,只希望能在智伯的头上撒泡尿,也灌他一灌。”   “这个心愿一定会如你的心意的。君侯一回来你就来,说不定君候还会对你另有嘉奖呢。他对于自己的百姓居然去叩拜敌人,很不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子民,他一定高兴极了。”   预让一看又有人来了,连忙告辞。那是两个在宫中服侍的人,智伯占领了赵供的宫室时,这些人仍被留用,为时虽暂,但预让经常入觐智伯,恐怕会被认了出来。   推开了宫门,预让顿有一种茫然之感,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   智伯死了,他雄霸天下的雄心壮志也烟消云散,连早日的河东之地,也将为襄子所并吞。   预让对这一点倒还不太介意,他只是客居河东,既不是河东人,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   但河东故日的领主智伯对他的情太深了,使他无法就此抽身退开,无论如何,他要为智伯做点什么。   但是做些什么呢?怎么做呢?   预让在路上走,想着,仍然不得解答。   他觉得要跟文姜商量一下,以她的智慧,必然能有个解答的。从他到达宫门之前,他已经把文姜整个地忘了,他把文姜托给了王飞虎之后,就似乎忘掉这个人了。   那时,他是抱定必死之心无暇他顾,也相信王飞虎会好好地替他照料文姜的。   预让当时匆匆地离开,不等王飞虎把文姜叫醒,并不是真为了紧急,不管事机多么急迫,那片刻的时间总是能抽出来的,他是为了怕跟文姜告别。   当然,文姜是个奇女子,不会像一般的女子那样,阻止他为智伯身殉以报,而且还会极力地帮助他,成全他,使他那一死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而后她会追他于地下,这是他们夫妇早就说好了的。   但预让希望文姜能活下去,所以他一个人悄悄地,急促地走了。   现在他想到了文姜,没有去找她的意思,他知文姜一定还留在晋城的某个地方,那是细心的文姜早就找妥的一所隐密的空屋,离开闹市不远,又不跟别人接邻。   虽然他们的战事节节胜利,但文姜仍然作了万全的准备,她带他去看这地方时,曾经很认真地告诉他:“夫君!我知道你神勇无匹。但我们这一次仍然是以寡敌众的战争,韩魏反复无常,不可信赖,以伯公河东之众,比襄子仍是差了一半,因此,我们随时都可能遭逢到失败,那时我希望你不必作无谓的拼命,留下有用之身,可以做更多的事……万一我不幸而言中,你一定要突围出来,在此地等着跟我会合,我也是一样,只要我们无法顺利地见面时,千万记住,一定要到此地来碰头,然后两个人商量着再该做些什么。”   现在,这不幸果然被言中了,预让知道文姜一定到那儿去了,但是他不去会合。他要单独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不把文姜也拖在一起。   文姜所开的空屋在城北的郊外,预让却步向了城南,他要做的事是刺杀襄子,现在襄子不在,他要把自己先藏起来,这倒并不困难。   战争,必然会有破坏,也必会造成一些人的家园被毁,在晋城中有着不少流浪的灾民,智伯占领晋城后,对这些人很照顾,因为他们的不幸等于是他直接造成的,他心中充满了歉疚,只有尽力加以补报。   这些人就被安置在城南的几所大庄院中。那些庄院是襄子家臣所有,屋主人跟着襄子一起逃走,屋子空了出来,智伯就用来安插那些难民。   预让想,要藏身,那是最好的地方。   要把一个人藏起来,最好的地方就是藏在一堆人中间。但是预让这个愿望并未能实现,他才找了一间空屋子,随便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时就被人推醒了。“起来,来!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就随便躺下了!”   预让睁开了眼睛,却见是一个公人打扮的男子,手中执了一把大竹扫帚,像是要打扫的样子。   预让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装出一脸呆相道:“老哥,你要扫地,那可不敢当,回头我自己来扫好了!”   那个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冷笑道:“自己来扫?敢情你还以为这是你的地方?”   预让陪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但智伯分配我们暂住在这儿,我自然应该把地方打扫清洁的。”   “智伯?那老小子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他回河东去了?仗打完了?”   “不错,是打完了,是咱们君侯打了回来,砍下了那老小子的脑袋,把他的鬼魂送回河东的老家去了!”   预让显得很平淡地道:“哦,原来是君侯回来了,那么这屋子的主人也跟着回来了!”   “不错,”那个人道:“这是侍卫将军卜大明的家宅,卜将军追随君侯出生入死,建了大功,智伯的脑袋就是他砍下来的,他已升为君候的虎卫大将军,随侍左右,住进宫里去了,这所屋子他已用不着,准备拨给他手下的弟兄们住,所以要让我先来打扫一下。”   预让道:“那我住那儿去呢?”   “你自然也回你的家去,君侯凯旋回宫,大家又可以过从前的日子,怎么你还不打算回去?”   预让苦着脸道:“我是打算回去,可是我的庄稼被水淹坏了,屋子也被水冲倒了,现在回去,没有吃的,住宿露天,怎么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你问我我去问谁,庄稼坏了可再种,屋子坍了再盖,田地可是冲不走的,瞧你年轻力壮的,总不成要我来养你?”   公门中人,嘴皮子总是有点刻薄的,预让装出一副乡下人的样子,这就更增加他调侃的乐趣了。   预让也是有计划的,继续地装下去。   因此他高兴地道:“你老哥肯暂时养我一阵就太好了,我也不白吃你的,等我田里明年的收成齐了,我加倍还给你,而且我还有个老婆,眼前走散了,过些日子,一定会回来的,她能替你浆洗缝补,也会织帛替你缝制新衣服。”   那公人差点没被气得吐血,冷笑道:“可想得真好,我不但要养你,还得替你养老姿,我成了你的儿子!”   “这又不是白吃你的,我明年就可以还给你。”   “别搅和了,你请回吧,我可没那份闲钱来养你,公门一份钱粮,我还得养个女人呢!”   “只不过一年,明年我就有收成了。”   “我养不起,老哥,你另外想办法吧!”   “我上那儿去想办法?水虽然退了,但是我种的庄稼全完了,连房子都坍了,再起屋子至少要半年,重新种下庄稼,收成也在明年。”   公人冷笑道:“老兄,你的问题还大着呢,盖屋子要砖瓦木料,种庄稼要农具种子,你一样也没着落。”   “说得是啊,那一场大水,把什么都冲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还忘了那些,幸亏你老兄提出来了。”   “我只是提醒你。”那公人道:“就算养你一年,明年你还是还不了,除非我借钱给你盖房子,买农具、买种子,还得帮着你把屋子盖起来,这么一算,你十年都没法子还清……”   预让道:“要是年成好,倒不要那么久,三五年就行了!”   “五年啊!三五天我都供养不起,你也别做梦了,正经点,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预让要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道:“是的,这个主意不错,你看看什么地方有活儿,帮帮忙,给我找一个。”   “我给你找活儿?我不给你一顿拳脚就是客气了。你趁早给我滚远点,别耽误我的公务。”   预让嘟着嘴道:“你不肯帮忙就罢了,这么凶干嘛?我到宫里找君侯去,叫他给我想办法。”   “君侯给你想办法?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这是他应该做的,我一个好好的人家,让打仗给毁了,他就得给我设法恢复,至少也得给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连智伯都对我们尽心照顾着,他总不能连智伯都不如。”   那公人瞪着眼道:“好家伙,居然拿君侯跟智伯相比,还对君侯出言不敬……”   预让也大声道:“我也没有对君侯不敬,我说的是道理,我的家毁了,智伯来了,我能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君侯回来了,我就得挨饿,住在露天,那还不如不要回来呢!”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跟我上衙门去,一个字都别漏,见了官你照样说一遍。”   说完上前抓人,预让挣扎着叫道:“你别拖拖拉拉的,上那儿去我都不怕,见了君侯,我也是这番话……”   挣挣扭扭地出来,预让并没现出功夫,他是希望把事情闹大,能吵到襄子的面前,就有机会出手了。   所以一面挣,一面大声叫吼,让每个人都能听见,也借此引出地位较高的人,使事件扩大。   他在叫嚷中自然语侵襄子,说君侯未尽责任保护百姓,使百姓的家园被毁,倒是敌人还能照到灾民,君侯回来了,反倒要抓他去坐牢。   这话极具煽动性,然而多少也有点道理。此刻四周聚集了不少被驱出的农民,被预让的话引起了共鸣,围起来鼓噪着,几乎就要冲突开了。   忽然几个穿公服的汉子排众而入,领头的居然是个女子。沉声道:“小崔,是怎么回事,叫你来打扫宅子。你怎么跟人闹起来了。”   这个叫小崔的公役已经吓白了脸,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被拉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大喜,如同救星天降,连忙道:“桃姑娘,你来得正好,事情是这样子的……”把原委说了一遍。   那女子听完了才道:“人家说的也是道理,自己不懂却随便抓人,还不把人家放开好好地向人家赔罪!”   小崔一听怔了。自己为了维护君侯的尊严,居然落了不是!正想辩两句,那女子又道:   “小崔!叫你赔罪听见没有。君侯已经有了指示,对受灾的民众感到十分抱歉,要我妥为安顿,你居然作威作福,胡乱加罪于人,若不是我来了,闹到宫中去,君侯不砍你的头才怪!”   小崔这下子不敢倔了,委屈地向预让赔了不是。   那女子又向四周道:“各位乡亲,君候对于各位的家园被毁十分愧疚,他为民之牧,自然要尽到照顾的责任,帮助各位重建家园。这些屋子原有屋主,不能让各位居住,但君侯已经另觅地方安顿各位了,我这就送各位前去。”   经她这么一说,四周的人也不再鼓噪了。预让心中一沉,他已经认出这女子正是朱羽家中见过的小桃。   后来预让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的父亲是晋城的捕头,因官饷被劫而获罪下狱,她跟姊姊大桃继续乔装追查盗踪而入朱羽家中为婢。   朱羽被杀,他暗中为劫盗的秘密也揭开了,想不到小桃仍在晋城担任公职。   彼此是熟人,预让改了装束,相信对方还没认出来,但是预让却不想跟她多说话,怕一个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小桃带着一批灾民走的时侯,预让找个空,偷偷地溜进了一条巷子,转了几个弯,他才出来。不想一女子笑哈哈地等在巷口。   “预大侠,别来无恙!”那又是小桃。   预让大感窘迫道:“你……找谁?俺可不认识你。”   小桃失笑道:“预大侠,何必呢?彼此俱为故人,就算你改了形貌,而你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预让知道赖不掉了,目中已现杀机。他不能让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活着。   小桃已知道了他的心事,笑道:“预大侠,妾身对你绝无恶意,先前妾身已经认出了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看见预大侠离开也没有声张,特地单身在此等候,大侠千万别对我存有敌意。”   预让只有叹了口气道:“小桃姑娘,你既然找到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准备怎么样?”   小桃淡然道:“请大侠到下处去小坐片刻。”预让道:“我这算是被捕了?”   小桃笑道:“大侠言重了,妾身只是心慕大侠,请到下处去小坐而已,怎能说是被捕呢?”   预让道:“那也只是说得好点而已,实际上是一样的,小桃姑娘,假如我抗拒不去呢?”   小桃笑道:“大侠!我对你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回来专候大驾了。此刻晋城兵荒马乱,认识侠驾的人不少,像小妹这样尊敬侠驾的人却不多,念在故谊,大侠也不当拒人于千里之外。”   预让只有一叹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究竟还是故人,也罢!与其成就别人,倒不如把这一功送给你了,走吧!”   “多谢大侠,小妹敬为前导。”   她转身在前面引路,预让跟在后面,两人默默地走着。   来到一座平房前面,预让感觉很奇怪,这儿并不像是官衙,但小桃却推开了门肃容道:   “大侠请进!”   预让踏进了门,在他的意料中,里面一定埋伏了刀斧手,准备要擒下他的,但进门之后,屋中竟悄无一人,陈设虽简单,却很整洁。   他除去了靴子,从容地跨上了木榻就坐。小桃到后面去,端了一个盘子,盘中是一瓦壶的酒,一方熟肉,以及两个酒碗。她把酒肉放好,斟满了两个碗,自端了一碗笑道:“因为不知侠驾将莅,未及准备,粗肴淡酒,委屈大侠了。”   预让倒是有点莫名其妙,举碗道:“姑娘!预某说过跟你来了,便不会再作抗拒,你要是怕预某不肯就范,想用酒把预某灌醉了再下手,那倒是不必了。”说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酒。   小桃含笑再为他斟上,再度举碗劝客。   预让也不多说,举碗又尽。小桃再斟,他再喝,一壶尽了,小桃又去灌满一壶。   赵国的酒以烈著称,预让也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多少,终那是他存心求醉,见到了智伯夫妇的尸体后,已经没有主意,心中只感到无限的抱歉。   智伯受到突袭,虽是出乎意外,预让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他归咎于自己的防范不周,更归咎于自己的警觉性不够。晋城原是襄子的地方,虽为智伯所占,但襄子未灭,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他们身在敌阵之中,怎么可以庆功而狂欢饮至醉呢?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失,也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失。   虽然,狂欢庆功的命令是智伯下的,而预让只是客卿的身份,并不是领军的主帅,但那些庆功的,他却是受祝贺的主宾,对这场失败,他自觉该负完全的责任。   智伯夫妇已死,河东儿郎也大部分被杀,失败的命运也注定是无可挽回了。预让万念俱灰,本来他只想出其不意地刺杀襄子以报智伯的。   但是,他的身份已被发现,这个机会也没有了,他唯有一死以报知己了。   小桃是晋城的捕快世家,现在,她也仍然在担任这个职务,既然被她发现了,自己是无法再隐身了。   当然,预让要想逃走还是有能力的,但是,逃出去又干嘛呢?一个剑手的生命与荣誉都失去了,仅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活着,他倒是生不如死了。   他曾经轰轰烈烈的生过——以一个江湖游侠的身份,被公侯奉为上宾,委以重任,赋以重兵,率领数万之众,败了一个大国之君——这些事迹足以为傲了。   他不能像一头丧家之犬一样地逃亡求生,更不能默默无闻的死,所以他情甘被捕,被解到赵襄子的面前,他也将慷慨地陈词,表示他不屈的尊严,然后在众目注视下,赴法场,引刀一快。   预让已经为自己的将来作了决定,所以小桃给他斟酒时,他毫不犹豫,他是在甘心求醉。   醉了,好给小桃方便,把他绑了送到襄子那儿去。虽然他已表明了不作抵抗,但他知道小桃是很难相信的,正如小桃仅为倾慕而邀他一叙,同样的难以令他置信。   预让终于醒了,小桃家藏的汾酒真烈,预让从未醉得这么厉害过,因为他在酒醉中完全失去了知觉,是一个剑手从不应有的现象。   现在,他虽已醒,但是头还很痛,身体还很软,使不出气力来。他默默地运了一下气。   使残存的酒意慢慢地逼出体外,达到完全清醒的状态。   然后,他动一下手脚。很奇怪,居然没有桎梏镣铐,甚至于没有捆绑,他竟是完全自由的。   预让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惊异,他知道自己在赵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自然也有不同的待遇。   坐起身子,他看看四周,却也不像是在狱中,没有粗大的栅栏,没有巨厚的石块,甚至于,他也不见睡在乱草上,布的被褥,虽不华丽,但很干净舒适。   而且,也没有人看守他,从窗子里望出去,一片蔚蓝的天空,有白云飘浮,他可以隐约地听到远处的叫唤声,婴儿啼哭声,以及各种属于人的声音。   他确定了一件事——他没有在牢房中。   监狱中是没有这些声音的。小桃并没有将他送进宫中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赤着足,下了床榻,撩开门帘,外面是一间客堂,也是他酒醉的地方,他一直没离开这屋子。   这使他更为不解了。大声叫道:“小桃姑娘!小桃姑娘!你在那里?”   “来了,来了!你可醒了?”   一个女郎从另一道门里过来了,手端了一口碗,碗中是一碗热腾腾的汤。   不过,这女郎却不是小桃。她比小桃高一点,比小桃丰满一点,样子却是很像小桃。   预让也认得她,她是小桃的姊姊大桃。姊妹二人都曾潜身在朱羽家中为婢。   预让怔了一怔:“大桃姑娘,你也在这儿?”   大桃笑笑道:“是的,预大侠,我是被妹妹叫回来侍候你的,她去钓鱼去了。”   “啊,钓鱼!钓鱼干吗?”   “做汤给你喝!你喝醉了,醉得很厉害,要用鲜鱼汤来醒酒,可是这几天晋城还很乱,没人卖鱼,她只有每天自己出去钓鱼,出去时,就由我来照顾你。”   “每天都去?莫非已有几天了?”   “是啊,已经三天了。”大桃说:“这三天来,你一直沉醉不醒,可把人急坏了,又不能去找大夫来瞧。只有每天喂你鲜鱼汤,幸好你今天醒了!”她把手中的汤送过来道:“快喝了吧,这是昨天的,当然不够新鲜,但一直用炭火温着,也没变味。”   预让倒不客气,接过来几口喝了下去。他感到又渴又饿,这碗鱼汤使他十分舒服。   放下碗,预让才问道:“这是你们姊妹的家?”   “以前是的,半年前我嫁人了,只有妹妹一个人住着。”   “令兄呢?朱羽就诛,他的冤屈得申……”   大桃道:“也只还他个死后清白,就在我们还家前五天,他因病而死于狱中。”   “呵!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干了这一行呢?重金一再被劫,捕盗不力,他该受惩的。”   “小桃姑娘好像还在担任那份工作?”   “是的。”大桃道:“案子查探清楚了,先父理应复职,可是他已身故,职务只好由我们姊妹来担任,因为这是世传的。”   “家有男子才是子袭父职。”   “我家没有男子,”大桃道:“我们姊妹只好挑起这份担子了,一直等我们嫁人为止。   其实本来也没有这么严格规定的,我们破了朱羽的盗案回来,君侯宫中的总管看中了我们姊妹,要我们下嫁,我们不答应,他就用这个方法来羁住我们,不让我们脱身。”   预让道:“这太岂有此理了!你们可以不理的。”   “我们在他的管辖下,不理不行。”   “那就弃家出走好了。”   “我们有过这个打算,可是先父手下的弟兄们都有家小在此,我们若是逃走,总管会令他们追拿,岂不是连累了他们?没奈何只有撑下去。”   “那你们就嫁人好了。”   “我早已订字于人,可是总管把那个男的找去,一面贿以重金,一面施以威胁,逼令他退了婚。其他人家也不敢再娶我们,我气不过,嫁了宫中的一个侍卫,总管没办法,只有死了心。但妹妹坚持不嫁,硬是对撑下去。”   “赵襄子听她说颇有贤声,怎么会容许臣属如此跋扈的?”   “君侯忙于军务,有了空就去演击剑之术,根本不理这种事情。我嫁了君侯的侍卫,原想托他向君侯陈情,但那个混帐东西不知受了人家什么好处,竟然也一直拖拖延延,始终没有消息。”   预让轻叹一声:“像你们姊妹这样一代英雄,居然也会受到别人的欺凌,这倒是使人难以相信的事!”   大桃居然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想欺凌我们姊妹的人,本身所付的代价也相当大的。”   “你们施以反击了?”   大桃道:“是的。平时他的势力太大,我们奈何不了他,但是智伯大军攻来时,引水决堤,君侯仓皇撤退,那个总管可神气不起来了,是受命守住宫室的……”   “这对他太为难了,怎么守得住呢?”   “不是他抵抗,而是要他负责看守及管理,智伯来了,一定会住进宫室,想必也还用得到他。他的职责是保持宫室的完整,以待君侯归来。”   “这倒是,据我所知,智伯住进了宫室,一切都保持了原状,宫中旧日的执事人员,也都留在原职,对了,率先领人进宫的是我,可没见到那位总管呵!”   “他不敢出来见智伯,而且他当了多年的总管,落下了不少的金银财富,唯恐在乱中被人所抢,把那些值钱东西包成了几包,放在马车上,乔装易容想逃亡出去。”   预让笑道:“他不跑倒没事,智伯的军纪极佳,进城时一再告诫,不得扰民,妄取民间一草一木者,杀无赦,所以智伯进城后,百姓没一点干扰。”   大桃也点点头道:“是的,晋城的老百姓都很感激智伯的仁德,智伯也是赵国的人,对他入主赵国,百姓们并不反对。”   “哦?那么百姓对襄子呢?”   “也没什么不好的批评。这些年来,战祸连结,攻来攻去,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三家分晋后,百姓们只希望能再有一个雄伟有力的,如晋文公那样的雄主,重掌天下的霸权,大家就可以不受侵扰了。”   “那有什么好处呢?身为霸主的人极少安份的,不受侵扰,却要去侵犯别人,战事仍将不免。”   “那总比受人的侵略好一点。”   “对百姓而言,该没什么好坏的分别,战事发生,丁夫被征入军中,赋税加重,仍是要百姓负担的。”   “但至少可以安定的过日子,家中有男丁被征召,就可以免苛捐,出去打仗的人,多少还可以发点小财回来,最苦的是被侵略的国家,人员一样要被征召,田地庄稼要被毁坏,更要负担两方的军需粮秣,城堡坍坏,要出动额外的民夫去修筑。”   这倒是预让所没想到的,也就明白了智伯何以会受到百姓们如此热烈的拥护了。领主好战,百姓们的鼓励才是最有力的支持。   百姓们也不是好战,他们只是在无可奈何中作了较优的选择,不去打别人,就会被人攻打,与其等别人来进攻,倒不如采取先机,把战场移到别人的土地上去。   百姓们难道错了吗?   预让长长地叹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他不准备在这上面去多花精神,所以他拾回话题道:“那个总管一跑又如何呢?”   大桃笑道:“正如大侠所说,他不跑倒没事,这一跑是自投死路。他被智伯的巡逻军所执,当时就被杀了。”   “不可能,智伯入城后,就一再地宣谕所属,不扰民、不得任意伤人,更不可能会杀人了。”   大桃微笑道:“但是对襄子总管就不同了。”   “也没什么两样,而且不可能杀死他,因为要问他襄子的下落去向呢。”   大桃道:“反正就是死了,除了智伯的兵,别人不敢杀他的。”   预让想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是你们杀的!”   大桃道:“可没有我,我守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是妹妹下的手,妹妹在城外捉住了他,给了他一刀。”   预让道:“他擅离职守,杀之亦不为过,但又何必要栽在智伯的头上呢?”   “尽管他擅离职守该死,但是我们没有杀他的权利,他是襄子的家臣,是个官,刑不上大夫,礼不下百姓,周公制定礼仪时,就作了这个规定。”   预让道:“诸侯逐鹿,帝权形同虚设,这些公侯都不讲礼了,凭什么叫我们百姓遵守?”   “预大侠,这种话不必问我,也不必对我说,我既不是公侯,也不知如何回答你。”   预让苦笑了一声道:“恐怕举天之下,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不是我们百姓们所能解决的问题。”   大桃笑道:“可是智伯杀了那个总管,没人会追究,我妹妹若是杀了他,就不免有罪了,何不替我们担待一下呢?”   预让道:“担就担吧,反正智伯夫妇都已经死了,何况智伯为人,极具侠心,他虽贵为伯爵,却极为谨行守仪,若是他知道此人如此挟势欺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大桃道:“是的,我们也知道,要不是智伯前来,我们仍将受那个小人的欺凌,我妹子也不敢杀死他了,因此,我们姐妹对智伯是十分感激的。”   预让知道她们对智伯是谈不上感激的,大桃之所以如此说,只是表示她们的心意,不会出卖他而已。   两人陷入了沉默,却听见外面的门响,大桃探头一看,说道:“妹妹回来了,我要回去了,免得我那汉子回家,看不到我,找到这儿来就糟了!”   她转身出去,恰好小桃进来,看见预让已醒,十分高兴地道:“预大哥,你可醒了。”   她忽地改口叫他预大哥,竟是十分自然,预让倒是为之愕然,一时不知怎么答复。   大桃笑道:“醒了半天了,你们谈谈吧,我回去了。”说着走了出去。   小桃提着手中的竹篓道:“今天运气不错,钓到了好几条大鱼呢,大哥,要怎么吃法?”   预让道:“谢谢姑娘,不用麻烦了,我要走了。”   “走!预大哥,你要上那儿去?”   预让长叹一声道:“我能上那儿去,智伯夫妇已死,他们尸体还暴露城上,我总得去收殓一下。”   小桃道:“好叫大哥放心,智伯夫妇的遗体已经有人收殓,带回河东去安葬了。”   预让大感意外地道:“啊!是谁?”   小桃道:“是尊夫人文姜夫人。”   “是她?她怎么出来的?我们约好在一个地方会面的。”   小桃看了他一眼:“河东的勇士实在是令人敬佩的,君侯带了智伯首级前往招降,谁知反而激起了他们的仇恨之心,个个拼死力抗,誓不屈服,结果他们自己死伤累累,但是也把君侯及韩魏两国的军队杀了不少。”   预让忍不住道:“好!好男儿,有志气!”   小桃道:“但这只是暴虎冯河,徒逞匹夫之勇而已。他们聚集残余,不足千人,死守在一个小山头上,在好几万大军的围困下,迟早必死无疑!”   预让的眼睛红了道:“但叫死得其所,虽死何憾!”   “但是这并不是死得其所,他们只是徒然的牺牲,于事无补,而且他们轻言求死,留下了河东的老弱幼寡无人保护,任人欺凌蹂躏,岂不更为罪孽深重?”   预让唯有仰天长叹,目中强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一个英雄真正到了末路之时。   小桃道:“这时文姜夫人在王飞虎的陪同下挺身而出,首先劝阻了八百余名河东子弟的拼命,然后去见君侯,要求率同他们归返故里,而且要求把智伯夫妇的遗体归还。”   “襄子肯答应吗?”   “君侯先前并不肯答应,可是文姜夫人提出了警告,说他们八百人虽是败兵残卒,却人人有一颗必死之心,若是拼命再战,人人都有以一抵十之能,他们若是专对赵国的士卒进扑,至少可以拼掉五六千人。”   预让道:“不错,那些人都是经过我精心训练的,存心拼命的话,我相信万把人才能跟他们同归于尽。”   小桃道:“文姜夫人是作最少的估计,就这样也把君侯给吓住了。这一战大家都伤亡惨重,君侯的人只剩一万两千多,韩魏二国,也差不多各剩下万人,谁也经不起一次牺牲了,尤其是君侯,假如再去掉一半的实力,纵使能杀光残敌也无力再抵制韩国的军队了!”   预让道:“他们也绝不会放弃这个分食赵国机会,这一来襄子是非答应不可了!”   小桃道:‘堤的,君侯很不服气,可是在文姜夫人的精辟分析之下,他实在不敢冒险,河东战士的厉害,大家是目及身受的,若不是利用这次庆功酒醉之际进行突击,智伯是不会失败的,到最后,君侯只有答应了。”   预让道:“他们已经回去了。”   “是的,今天早上拔营动身的?晋城的百姓对他们并不怀恨。很多人家还设了筵,路祭智伯的灵枢。”   预让红着眼道:“我应该追上去,跟他们一起走!”   小桃道:“大哥,我已经去见过文姜夫人,告诉她你在我的地方。”   预让十分紧张地道:“她怎么说,一定骂我没出息。”   小桃摇摇头:“没有。她说智伯之失不能怪你?因为你是个剑客,不解行军戒备,那是将帅之疏忽,而你后来的一场大醉,也是剑客很正常的表现。她不怪你。且说此去河东,只是帮助河东的百姓重建家园,王飞虎是个干才,已足胜任,用不到你了。”   “那她要我干什么呢?”   小桃欲言又止,预让道:“你说好了。”   小桃道:“夫人说君侯曾经问起你,夫人回答君侯说你已在乱军中被杀死了。”   “那怎么可能!我预让岂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小桃道:“河东的勇士都是在酣醉中不及抵抗,就被杀死的。虽勇何为?夫人说,河东认为你已死了,赵国也认为你死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干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照说夫人不是这么绝情的人,而且她又频频问你的身体状况,十分关切,可是最后却吩咐我那两句话,我实在不懂。”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我懂了,我也知道她要我做什么了。小桃,现在只有你们姐妹两个人知道我尚在人世。”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们姐妹绝不会说出去的,我们近来的遭遇,你知不知道?”   “知道。令姐对我说过了。”   小桃道:“我本来还不想杀死总管的,可是我从车子里居然发现了几方玉壁,是从前的失物,原来总管跟朱羽是串通了的,他提供消息,朱羽带人下手。”   “这家伙果真是该死了!”   “所以我忍不住宰了他,因为我想到我父亲死于拒盗,兄长病死狱中,都太冤枉了,赵国对于我家,无恩可言。”   预让道:“这只是一个人混帐,与赵国无关。”   小桃道:“我也知道这与君侯无关,但是他信任小人,使我家蒙冤不白,智伯使我的冤屈得以申报,虽然智伯与君候都不知道内情,但是在我来说,是蒙了智伯之恩而受了君侯之害,因此,你为智伯做什么,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   预让沉思片刻才道:“小桃,你要考虑清楚……”   小桃道:“不考虑了,预大哥,我说句不知羞耻的话,在朱羽家中见到你之后,我就心慕英飒,暗自立誓,以身相许,不再接受第二个男人了?”   预让大感意外道:“小桃姑娘,这太不可能了,预让只是一个亡命天涯的剑客而已……”   小桃道:“预大哥,你不必自谦,你的一切我很清楚,只是私心相淑,并不打算让你知道,所以后来我也没来找你,可是现在我们有机会又见面了,而且能够有机会为你做些什么,你总不忍相拒吧。”   预让沉吟不语。小桃又道:“夫人还托我一件事,你即使不接受我,也该帮助我完成这件事。”   “文姜托了你什么事?”   “君侯在归还智伯遗体时,只有智伯夫人的首级,智伯的首级却说是遗失了,所以智伯目前是以一颗木刻的首级暂作归殓的,夫人相信智伯的首级仍在赵宫,要我找一找。”   预让忙道:“这是我的事,该我来办。”   “夫人也托了我,我也答应了,所以这也是我的责任,再说,这件事我办起来比你方便,你不能出入赵室宫寝中去找寻,也不便去找啊,我却可以的。”   预让道:“文姜不是托你,是借你的口告诉我,要我去尽心而已。”   “预大哥!这话太牵强了,夫人跟你是夫妇,要你去做事情,何必还要借我之口……”   “那是她……”   小桃抢着道:“那是她知道你有更重大、更危险的事情要做,而且做了那件事情后,生还的可能性很小,无法再去寻觅智伯的首级了,所以才托了我。”   预让无可奈何地道:“就算是吧,所以我才要快快地离开你,因为我要做的事会牵连到你的。”   小桃笑道:“我已经是个杀人的凶犯,还怕牵连吗。”   “话不是那么说的。”   “那还要怎么说?当我挥刀杀死总管的时候开始,我已存了一死之心,我家中只剩我一个人,我的感情也早已托付给一个不可得的人,此生本无遗憾眷恋,天幸让我见到了你,我觉得上天对我已太厚……”   预让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小桃!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小桃一笑道:“文姜夫人跟您都没有明说,但是我猜到了,你要刺杀君侯以报智伯。”   预让心中一阵大震,这是她心中的一个秘密决定,既未泄之于口,也没有形之于色,小桃又如何得知呢?   小桃却盯着他问道:“预大哥,我有没有说错?”   预让故作轻松的道:“平民杀公侯,律当族灭,你知道我有这打算,干嘛还要跟我在一起呢?”   小桃道:“为我只是一个人了,无族可灭,没有什么人会受我的牵累。”   “你自己会受连累的!”   小桃道:“我自己也想杀他。”   预让道:“别胡说了,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我父亲因公殉职,我哥哥因公受伤,只落得病死狱中,我们姐妹辱志屈身,在朱羽家中为婢,好容易打听得案情大白,却未得一字之褒奖,是牧民者失其聪,女流弱息,受酷吏迫害,是牧者失其政……”   “这些可不是他的错,至少不值得你去杀他。”   “当然,这只是说他对我已无恩德。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为了你,你要杀他,我就帮助你这次壮举。”   预让道:“我是为了智伯知己之德,而且我不是晋城的人,你却是赵侯的百姓。”   小桃道:“我是女人,忠不及妇人,但从一而终是妇人之守诚,我既已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你了,自然是一切唯你是重,唯你是从。”   预让刚要开口,小桃又道:“预大哥,你别说你已有妻子的话来推辞,我见过文姜夫人,取得过她的同意……”   “啊!文姜同意你什么?”   “同意由我代她来照料你,同时也请我帮助你。”   “帮助我?她要你如何帮助我?”   “她没说,我也没问,我们之间,心中都有个默契,大家都能明白的,那是不论你做什么,我都尽力帮助你。我是一个孤身未嫁的女孩子,若非她同意接纳我,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再说,你要做什么,她总该明白的,她要我帮助你,自然也想到了我可能受到的连累,她连谢字都不说一个。自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预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小桃太干脆,已经没有他反对的余地,而且他也不知道她跟文姜是怎么说的,不过他相信文姜是会接纳小桃的。   那是一个伟大而坚毅的女性,不会为这种事嫉妒的。她与预让的爱情深而且坚,已经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超越了世俗,因此,他们之间可以有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但不管有多少个介入,却不能分占掉他们的一份感情。   文姜知道预让的确需要帮助,小桃也的确能给他很大的帮助,只此一端,文姜就不会反对她了。   重整河东,有王飞虎就够了,文姜本不必去的,或许,原来她也没上河东的意思,但她居然走了,不问而知,她是把预让暂交给了小桃。   一个女孩子只有在爱情的鼓舞下,才会抛弃身家、性命以及所有的一切,但这种爱情的力量,不能光靠私心的倾慕与单恋,一切还要有更多的获得才能促使她慷慨的付出。   预让想到这儿,不禁苦笑一声道:“小桃,我相信你已经把一切后果都想过了,所以我也不再说什么了。你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又有一身本事却找上我这么一个不幸的人,我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   “笨!”大桃去而复转,接道:“不过这世上聪明的人已太多,找到一两个笨人就难能可贵了,我妹子笨,预大侠又何尝不笨!智伯兵败被杀并不冤枉,他是死于自己的野心,如果他安居河东,谁也不会去侵犯他。他死于君侯之手,也是自取的,因为是他要来并吞晋城,君候只是自卫而已。预大侠,你是个游侠,应该讲理,我的道理对不对?”   小桃神色一变连忙道:“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根本没有走,只是出去把门关上,然后到厨房弄点吃的,我来一天了,粒米没有下肚。”   “那……我们的谈话,姐姐都听见了?”小桃的神色展动,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机。   大桃如同未觉,笑吟吟的道:“预大侠,我在等你的答案。”   预让顿了一顿才道:“诸侯逐鹿中原,强者先鞭,攻来攻去,这已经没有是非可言了。   稍有为的人,不甘拘于一隅,老成固守者,也未必能求保江山。襄子这些年来也吞并了不少小国,假以时日,安如他不会对河东发动攻击,这个道理没什么抬杠的。”   大桃道:“对,他们贵族攻来攻去,没有是非,反正是强者生存弱者灭亡,都与我们百姓无关。智伯已亡,预大侠的责任已了,你却还要作孤军之斗,为的是什么?”   “为报知己。”预让道:“智伯知我、敬我,待我以国土,我也发誓以死相报。”   “那你可以身殉!”   “是的!我与拙荆原都打算如此的,所以我们不敢有孩子,就是怕遗下后累而影响死志。可是智伯死后暴尸城楼,未能安葬,预某不敢死。”   “现在智伯夫妇已经归葬了。”   “但尸骨不全,预某责任未已,而且故主心愿未了。”   大桃一笑:“智伯生前最大的志愿是兼并赵国,你要了结他的心愿是不可能的。中原虽无主,健者纷纷逐鹿。那可是贵族们的事,平民是没有希望的。”   “预某也没这个雄心,谋国虽然无望,但是,智伯第二心愿是杀死襄子,这个预某倒还可以一拼。”   大桃点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为酬知己,不辞一死以竟遗志,这才是烈士之所为,也值得我们姐妹用性命来巴结你了,如果你只是为智伯报仇,那实在太牵强,相信你自己也明白,这实在不能算是仇的。”   小桃道:“你也要参加?”   “是的。我也要参加,而且有我参加,你们也会更方便些。我的丈夫在宫中当侍卫,对于君侯的行动,打听起来比较方便,更可以掩护你们入宫。”   预让道:“大桃,你不必的,因为你……”   “我有丈夫是吗?妹妹知我们夫妇之间,根本无情义可言,我嫁给他。只是避免嫁给陈甫那个家伙。原来我还指望他能为我们在君侯面前进言,后来我看他跟陈甫是串通一气的,我自己也想宰了他呢!”   小桃道:“姐姐,我知道你跟姐夫没有感情,可是……”   大桃道:“你别再劝我,我知道,你是说你心许预大侠,甘愿为他效死,而我没有这个必要,是不是?”   “是的,姐姐,你的确无此必要,这件事非同小可,不管事成与否,都是要死的。”   大桃正容道:“我晓得,但是我活着又干什么呢?而且我的遭遇你是清楚的,我的心早已死了,我活着本来是为了照顾你,若是你也死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乐趣呢?”   小桃的眼睛一红,哽咽的道:“姐姐……”   大桃一笑道:“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了,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你们倒好,找了个轰轰烈烈的死法,想把我撇开,那可办不到!干什么都得带我一份。”   预让略作思索,才一拱手:“大桃,我知道令姐妹都不是寻常女子,因此,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有一句话:‘预让很高兴能结识你们。’”   大桃笑笑道:“这才像句大侠说的话!预让,今天我这个做姐姐的作主,把我妹妹嫁给你,兵乱初定,也不必举行什么仪式了,今天你们就涓吉成礼……”   预让一怔道:“这……”   “你犹豫什么?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日子?你总不能让我妹妹守着一个空名相随于泉下吧?”   预让道:“这当然是万万不敢的,预让身在难中,得有玉人为侣,那是天大的幸福。”   小桃忽然道:“预让大哥,你我都不是俗人,也不必讲些俗套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真愿意要我。”   预让道:“我当然愿意,但是我以为不必拘于形式,我与文姜成婚的时候,是在一个树林里。”   小桃道:“我知道,你们指天为凭,拈土为香,没有一个贺客,然而你们彼此却信守不渝,我跟姐姐在远处看着你们交拜的,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预让道:“你知道就最好,我是个不喜欢拘泥于形式的人,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能互相敬爱,信守不渝,也就够了。”   大桃道:“预让!你跟文姜可以说是够了,但是对小桃而言却不够,因为你还要住在这里等候机会。那说不上这是多少天,让人看到平白多了个男人出来……”   小桃忽然道:“姐姐,我想不必了,有人问起来,我会告诉他们说是我的汉子。”   “你是个姑娘家,那来的汉子?”   “我出外的时候就嫁了人,现在汉子找来了。”   大桃叹道:“妹妹,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将来要做的工作很重大,必须不引人起疑,而照你的说法,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议论!”   预让道:“我可以深居简出,不迈大门一步,这样就不会有人议论了。”   “那不是三天两天,也许要好几个月呢?”   预让道:“再久一点我也呆得住的,由于近日里我忙着教人击剑争斗,自己的剑术反而生疏了,我本来也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研练一下。”   大桃还要开口,小桃已推着她道:“姐姐,你如要参加我们,就在打听消息上多费点心,别的都不要管了。”她一直把大桃推到门口。   大桃道:“我真不明白,你们是什么意思,我的确是为大家好。”   小桃道:“我知道,可是姐姐,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有了文姜,他连一丝的感情都吝于付出?”   “他倒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愿接受我,根本就不会住在我这里了。他不会做那种口是心非的事。”   “那么他为什么一个普通的仪式都不肯举行呢?”   “我知道,他是不肯连累我们。”   “什么?他既然要我们参与工作,那有不受连累的?”   “我们所谓的参与,只是帮他打听一下消息以及平日掩护他的身分而已,真到要动手时,你我是打不上手的,我们那点本事该有自知之明。”   “就算是如此,也免不了要受连累。”   “是的。所以我们必须先作好心理的准备,作万一的打算,只不过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未必会想到我们。”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我已抱必死之心,难道他还不相信?”   “他相不相信都无关紧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原不必要人相信的,他已经承认了他的企图与行动目的,就是已经信任我们了,他为我们打算,希望我们能不受连累,这也是他的一番好意,我们又何必拒绝呢?”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妹妹,你到底比我了解他!”   小桃道:“这是当然,你视他为一个热血可敬的朋友,我把他当作终身的依归,我一定要更深入的了解他。”   大桃轻轻一叹:“妹妹,看来我在此地实在是多余的了,我这就回家去了,一有消息,我就来通知你们。”   小桃点点头,眼看着大桃转身落寞的走了,她才关上门,回到屋里,但见预让用菜刀在削一根木棍,要削成一支剑的样子。忙问道:“大哥,你要削一支木剑?”   “是的。我要把剑技重温一下。”   “那也不必用木剑呀?家中有几支剑呢?”   “我知道,那些剑不够锐利,不如用我自己的那支。”   “总比木剑好得多了。”   “不见得,如果我用木剑,我会小心记住,不用它跟对方的兵刃接触,专找对方的空隙出手。”   “那样子机会不多,而且危险太大。”   “是的,但必须如此,我才能速战速决,不跟对方缠斗,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用普通的长剑也一样可使用那些精招的。”   “不错,但是我本身也有危险时,我就会撤招自救了,那是很自然的反应。我用木剑,可以坚定我的决心,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自己的剑呢?”   “在!我藏起来了,暂时不想用它。”   “为什么?那是一柄宝剑,可斩金断铁……”   “是的。那是智伯花了两万金价,特聘一位名匠为我铸成的,剑名燕支,锋利无匹。”   “为什么不用那支剑呢?那也可以帮助你成功呀!”   “我把剑藏在宫中的一个地方。那时襄子不在宫中,警卫松弛,我可以进去,现在可没这么方便了。”   “我可以设法为你取出来。”   “不必了。我藏剑的地方在深宫内寝,进去势必要惊动人,要是因此而打草惊蛇,反而得不偿失了,剑在那儿很安全,非到必要的时候,我不想去动它。”   小桃不说话了,半晌后才问道:“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在吃食上一向很马虎。”   “要不要酒?”   “小酌无妨,可别再像那天一样,把我给灌醉了,我要一直保持着清醒。”   “大哥。我可没灌你,是你自己要醉的。”   “我这人就是对酒不知节制,一喝就不知道停,一醉就不容易醒。”   “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制止你呢!那天,到了后来,拦都拦不住,自己把罐子抢来猛灌的。”   “我知道。”预让道:“我并不是完人,而是一个流浪江湖的剑客,有些时候,我是很野蛮不讲理的。”   小桃道:“要那样才好。人若是十全十美,处处都能做到克己复礼,反而变得虚伪了。”   “要不叫我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少准备一点,我的量不大,每饮可尽一壶,到时候没有了,我也没办法。”   小桃点点头,含笑到厨房去了。她把菜肴烹好,端出来放在堂屋里,才去请预让,只见他已经削好了剑,握在手中,凝视着墙上,良久,才徐徐刺出一剑。   剑是对准一根嵌在壁中的木柱上刺去的,柱上原有一个虫蛀的小孔,只不过一粒米那样大,预让连刺了三剑,每一剑都恰好把剑尖刺进小孔中。   这虽是很简单的一招,但是小桃却明白,若非有数十年的造诣浸淫,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的脸上流露出惊异之色,也有着更多的倾折,忍不住轻轻的喊了一声好!   预让看了她一眼,笑道:“不算好,我先前已经刺空了好几次,现在才算是练准了,可见剑技是荒疏不得的。从今天起我每天都要练两个时辰。”   “随你高兴,你练上一整天都行,不过现在可得去吃饭了。”   预让含笑跟着她出去,果然看见桌上放了一把酒壶,高约三尺,约可容酒一斤,微笑道:“这么大的酒壶。”   “这是我家中的祭器,只有在祭奠祖先时才用的,壶中的酒在祭完时轮流传递,每人都要一爵。”   “你家里有多少人?”   “我家本是大族,我父担任族长,全族总有一百多人,后来因为发生瘟疫,死得只剩我们一支了。”   “这酒中就有一百多盅了?”   “是的。注满了有两百盅呢!我的手劲不足,只能注到一半,一百盅总是有的”   “我怎么喝得下那么多呢?我说的一壶,差不多只有三四盅。”   “酒在壶中,你可以不喝。”   “我就是无法自制,所以才要你帮忙的。”   “预大哥。”’小桃道:“这种事没人能帮助你,你必须练习自制,假如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你也不必去想你的工作了。”   预让道:“为什么?这是两回事。”   “以前是的,现在却不同了,以前你心中没有杀机。所以能与人和平相处,现在你心中充满了杀机,以至于杀气四溢,到你的身边,就能感觉到……”   “这是我一向就有的。”   “不然。我守候在你身边有三天,体会得比较深切。你只在心中想到要杀人时,才有杀气溢出,在平时,你和常人一样,如果你无法克制住这阵杀气,没有走近敌人,已经给了对方警告,就不会成功了。”   “可是这与喝酒无关。”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但你可以从这儿开始,这也是一种内心的欲望,你能用意志去克制它,慢慢的,你也能去克服其他的欲望了,最后终将能克制杀人的欲望。”   “杀人也是一种欲望吗?”   “欲望就是内心急切想做的事。”   预让仔细玩味她的话,倒是颇有见地,于是笑着拱手道:“小桃!难得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我就从酒上开始。”走到榻前坐下。   小桃双手去举壶欲斟,预让却一手接过笑道:“我自己来好了,不敢劳驾。”   他轻盈地举壶,在面前的那尊铜爵中浅浅的斟了一爵,毫无吃力之状。   小桃吃惊道:“大哥,这本身已重十钧,再加上半壶酒,重量也差不多,你一手提起来,好像丝毫不吃力。”   预让道:“是的,一个剑手最重要的就是练腕劲。要能举百钧如草芥,才配资格用剑,所以一剑在手,能出入于千军万马之中。”   “一个剑手一定要有这么大的腕劲吗?”   预让道:“当然不是一定需要,剑的份量并不重,一个普通人也能舞动的,但是有了那么大的腕力,才能使剑执在手中轻若无物,有许多精妙的剑式才能得心应手。能舞几手剑的人都被称为剑手,但要成为一个剑士,却必须还要具备更多的条件。”   “那些条件呢?”   “所谓剑士,是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于剑道,精研剑艺,重视剑格,历行规诫,尊敬剑誉……”   “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的规格,我以为能舞剑的人,都是剑士了。”   预让一叹道:“剑道之所以日衰,就是因为剑手与剑士不分。学剑的人日众,而敬剑者日稀,以至于杀手、打手,也成为剑士了。”   他话中有着很多的感慨,但是他的酒却很能自制,喝到第四爵时,居然自动停止了。   小桃笑问道:“不喝了?”   “不喝了,我真正的量只有三爵,过此即有酒意,今天我故意多饮一爵,使自己有了酒意,而后再控制自己。”   “是不是很困难呢?”   “是的,很困难。我心里很想倒第五爵,那是一种很难抵制的冲动,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一直在避开酒而不去看它?”   小桃没有注意,因为预让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使她感到很不安,但是她心中也在窃窃的暗喜。   为了下厨方便,她把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了两截手臂,而且因为烧火时很热,她把衣襟也拉松了,露出了半边的胸脯。   她并不是故意如此的,所以并没有自觉,也没有故意去掩饰,殊不知这种自然的风韵,在另一人眼中,是最具魅力的诱感。   预让看她的眼神,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以前在别的男人那儿,她也接触过这类似眼光,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去躲避,也没有厌恶的感觉而已。   空气一时变得很沉寂,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双方都已明白对方的心意,也都没有拒绝的意思,但是谁也不便开口争取先手主动。   过了很久,终于还是小桃鼓起勇气道:“爷的酒既然够了,就请回房休息吧!”她把称呼改为爷来作为暗示。预让点点头道:“好,我几天没洗澡了!”   “爷就稍候,奴家这就烧热汤去。”   “浴后连替换的衣裤都没有。”   “没关系,我爹跟我兄长的衣服还在,有些是新缝的,没来得及穿,他们的身材跟爷差不多。”   “小桃,还有一点文姜可能没告诉过你,我虽是活了这么大,自己不会沐浴,都是文姜替我洗的。”   小桃忍不住道:“在未与文姜夫人结婚前,爷难道都不沐浴的?”   “那怎么会呢?不过那不能称为沐浴,提桶水,从头上淋下来,就是沐浴了。”   小桃道:“我们也都是这么沐浴的。”   预让叹道:“可是我到了范城后,才知道以往的那种淋浴,只能算是沐身。而所谓沐浴,较之舒服千百倍。自此之后,我已不习惯那种冷水浇头的沐身了。”   “那究竟是怎么一种沐浴法?爷可以告诉我,奴家虽然不会,但可以学着做的。”   于是预让拉她,到了浴室中,告诉了她,他跟文姜是如何共浴的。   小桃红着脸听着,也红着脸学会了。   --------------------------------------   天马 扫描,无名氏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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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桃终于懂得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死心塌地的去爱一个男人了。   预让本是小桃所倾心的人,可是现在,她更爱他了。   在爱中,日子是很容易过的,足足有四五天他们没有出门一步,没有分离过片刻。   预让每天都有两个时辰练剑,小桃都陪着他,有时还充任他切磋的对手。   预让用那枝木剑,小桃用真剑来进攻。她攻得很认真,剑式也很凶辣,她家几代都在公门中执役,虽然是女儿身,武技并不逊于男子,甚至于比一般江湖上的剑手还要高明得多。   但她在攻击预让时,丝毫都不松懈,真杀真砍,毫无顾忌。因为她深信预让剑技,绝不会受伤的,反之,假如她能伤得了预让,那么预让也不必到赵宫去了。宫中的武士,每一个人都有她的身手,而且襄子本人技击之精,还比她高出很多。   预让的剑技当然高出她很多,可是常被她刺成轻伤,那是因为预让现在所练的剑法是一种杀人的剑式,他出剑时,目的在取对方的性命,对本身不作防御,不作躲闪,完全是以速度来搏命。   他本身的气功练得很好,肌肤已有抗刃之能,挨上一剑不在乎,最多只划破一点表皮而已。   他的木剑,不知点中了小桃的要害多少次,那是他及时止手,否则小桃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这一天,大桃来了,进门吓了一跳。因为她看见预让一脸的伤痕,使得那张英俊的脸整个的变了形。   “预大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怎么了?我不觉得有什么改变呀!”   “还说没有呢,要不是我早知道你在这儿,乍然见面,绝对想不到会是你。”   “那是我脸上受了些剑伤的缘故。”   说着找到一面铜镜,移到亮光处一照,他不禁深深地吃惊了,不光是那些剑痕,皮肤的颜色都变了。他久经风霜,把肌肤晒成了古铜色,光亮有泽,使他看起来增加了不少的威严,也增添了无限的男性魅力。   可是现在,他是变黑了,这黑是从肌肤中透出来的,再加上那些细小的剑痕,使他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   预让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他怔了一怔后才叫道:“小桃,你是怎么弄的?”   小桃从后面出来,手上棒了一个乳钵,钵中调着一些黑色的油浆,笑着道:“没有呀!”   “我的脸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小桃道:“那是萝汁的关系。”   大桃抢过她手中的药罐闻了一下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治创药,但是颜色不对,那应该是一种浅红色。”   小桃道:“我加了一种黑色的浆果在里面,这种浆果有加速治疗创口,迅速愈合的功效。”   大桃道:“该死!你一定是用了那种淄果,那虽然也能治伤,可是颜色入肤之后,很难褪掉,我们只是用来染布,很少用来合药的。”   小桃道:“我加进去是为了增加药效,倒没想到其他。”   “你真糊涂,这种颜色好几年都褪不掉呢。”   小桃道:“有什么关系呢?最多只使人黑一点,也不会难看到那里去。”   “胡说?一个美男子,叫你弄成丑八怪了。”   小桃道:“男人不是以色貌来取胜于人的。我知道爷早先是个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但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他的剑术,而不是他的英俊,只要他那剑技仍在,他依然还是预让,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大桃道:“小桃!我知道你是有心如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总有个理由吧。”   小桃道:“有理由的,因为爷太有名了,而我们要做的工作是不能太有名的。”   大桃道:“预让名扬天下,但认识他的人不多。”   “不错!但是一个英俊魁梧的男人很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一个人认出了他是预让,我们的工作就不好进行了。”   预让道:“对!小桃,你说得对,我并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求能达成我的心愿,所以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只有感激,绝不会怪你的。”   “你怪我也没关系,只要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我就会毫不考虑的去做。”   大桃叹了口气道:“妹妹!你还是那种老脾气,独断独行,完全不问问别人的意见。”   “不必问,这对他的工作有利,那就行了。”   “可是以后呢?以后很难回复到从前的样子了!”   预让道:“那倒没有关系,我相信办完了这件事情后,不管成与不成,生还的机会很少,没有以后了。”   “这倒不见得。”大桃道:“如果你行刺不成,活着的机会是不多,假如一击得手,宫中必将大乱,倒是有很大的逃生机会。”   小桃道:“不错!我想到这一点了,刺杀公侯,罪当灭族,那时天下虽大,却没有一个地方能收留你了,所以更要先改变一下容貌,使得没人能认出他,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匿居几年,就又可以重出人世了。”   大桃终于笑了道:“倒是颇有道理,难为你想得周到,只是预大哥再次出来,就要回到河东去跟文姜团聚了。”   “那是当然的。”小桃道:“他们是夫妇,应该在一起的,我心里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自己呢?难道你没有想到自己将来又何去何从?”   “我没有想,也不必想。”   这两句话不算回答问话,可是预让却知道她这两句话背后,蕴藏的是何等高贵而深厚的感情。他以这份形貌去到宫中,刺杀了襄子,固然不会使人想到预让,过个几年,他又恢复了预让的身份,可以到河东去与文姜厮守了。   但是晋城的人,却会知道刺杀君侯的凶手,是她的汉子干的,因为前一天有两公人到家里来过,她就这样介绍“于大”跟他们相见了。   出脱预让的代价,却是把她自己赔进去。   预让心中充满了感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他原本就是个拙于言词的人,所以他只伸手出来,握住了小桃的手——这一握足胜千言万语了。   大桃看看他们,神情显得有点异样,羡慕中带安慰。她高兴看到妹妹的终身与感情终于有了寄托,但也有点辛酸,因为她想到了自己。   默然片刻后,大桃才道:“我今天是来送消息的,你们要找的智伯的头颅,已有了下落。”   “啊!在哪里?”预让放开了小桃的手,却握住了大桃的。这个消息对他言,是太重要了,因此他的手也握得很重。   大桃淡皱眉头,预让的手指像是五枚钢条,使她十分痛楚,但痛楚中已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   预让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放开了手,没有道歉,他的眼睛紧盯着大桃,迫切的等待结果。   大桃吁了口气:“在晋宫中,君侯在顶上弄了个洞,倒空了脑浆,把皮肉都刮掉了,又命一个巧匠用黏土跟彩漆塑成了智伯的形状,做成了一口酒杯。”   预让震悚了,这种报复的手段太狠毒了,死后侵及遗体已经过份,何况是用敌人骷髅来制成酒器。   “我誓杀襄子,活时不成,死后作厉鬼也不放过他。”   咚的一声,他的拳头捶在一根石柱上,是一根栓马的柱子,粗逾人臂,深深插进地下。   这一拳,把石柱齐腰捶断,足见他这一拳用力之猛,可是他的手背也破了,鲜血淋漓。   他心中的愤慨无法发泄,所以一点都不知道痛,手又朝第二根柱子击去,仿佛那就是可恶的赵襄子。   大桃不知要如何去阻止他,吓白了脸。   小桃却道:“你若是打伤了这只手,就得用牙齿去咬死襄子了。”   这句话很有效,预让用的是右手,这只手很有力,可以一击断石,但是若握着剑,更可以杀人,杀死很多的人。   血肉之躯,打石头是会受伤的。预让虚空一击,抽回了拳头。   小桃接过他的手去,轻轻地按摩着道:“还好,骨头没有碎。爷!你的武功好,但不必如此表示的。”   预让长叹一声道:“小桃,谢谢你提醒了我,但是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气愤了。大桃,消息确实吗?”   “这是我的男人说的,应该错不了!”   “一个匹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恨!他太恨智伯了。上次,智伯把韩魏的密使绑送了来,拒绝了他们的联盟之议,襄子很安心,引智伯为心腹股肱,不但默许他扩地增兵,而且还把一些富庶的地区放弃了让给智伯。他准备跟智伯合作,雄霸天下,没想到智伯会率先反叛他。”   预让道:“智伯不是屈居于人下的人。”   “这个问题我们不谈,我只是在陈述他怀恨智伯的原因。原本他在诸候中,实力已是最强的了,智伯这一战,使他的元气大伤,而且还要受韩魏二处的勒索,他要求二国帮助,回军反扑,许下了很优厚的条件。韩魏原本是看他的脸色的,现在倒过来他们反而神气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预让默然了,他自己也是一个高傲的人,对于襄子的处境与心情,多少是可以了解的。   默然片刻后,他才道:“人死不记怨。无论如何,他这样对待预伯是不对的。”   “他说了,他要以此为警惕,警惕以往所犯的错误,就是永远不要相信有野心的人。现在他对自己境内的附庸、对自己手下的将领、家臣都十分注意,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壮大起来,免得威胁到他的安全。”   预让冷笑一声,却没有开口。这些事情已不是他关心的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意念——   “不能让伯公的遗骸受此凌辱,我要把那具头骨取到手,送去河东归葬。”   大桃道:“预大哥,那恐怕不容易,襄子把那具头骨随时都带在身边。”   “那只是酒器,难道他整天都饮酒的吗?”   “那自然不是,只不过君候有个贴身的小厮,名叫兴儿,他就背着一个小木箱,箱中放着那具头骨,整天跟在襄子身边……”   “他临朝的时侯呢?”预让问道。   大桃道:“君侯临朝的时候,小厮也追随着侍立于帘后,君侯归寝,他就睡于寝室的外侧,而那口箱子,就放在寝室的桌上。如此这具头骨,可以说是跟君侯寝食与共了。”   预让深吐了一口长气。   小桃为了减轻一点空气中的压力,笑笑说:“这不是对待仇人,倒像在侍奉祖宗了!”   的确,每天每餐都沃以美酒,出行时要找个人提着,对待祖宗,也不会有如此的殷勤。   只是襄子是以仇恨的心情而为之的,那就会令活的人感到不安了。   尤其是预让,他身受智伯的重恩,智伯的遣骸受着如此的作贱,真比一条鞭子抽在他的身上还要难过。   “我一定要进宫去,把智伯的头骨取出来!”预让痛苦的说着。   大桃叹了口气:“没有法。宫中禁卫森严,你根本就进不去!”   小桃眼珠一转道:“姐姐,借着姐夫的关系,也许可以把他介绍进宫里去做工,这不就有机会了吗?”   大桃苦笑道:“这还是行不通的。”   预让也道:“不能这么做,那样会连累到介绍的人。”   大桃道:“预大哥,你倒不必考虑到这一点。我跟我那汉子根本就没有情义可言,他跟陈总管串通一气的,故意坑害我父亲,来打我们姐妹的主意。陈甫迫害我们,他假装好人,说好听的话,使我不察,上了他的当。说起来他还是我家的仇人呢!能叫他受点罪,也算是报复行为。”   预让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毕竟已成了夫妇。”   大桃道:“预大哥,如果我真是那样打算,早就把你密告出去了。我这个人对感情不像妹妹那样执着,可是我也没那么好欺负。对我的汉子,我迟早都会报复的,因此我倒不是怕连累他,而是那样行不通了。”   小桃道:“为什么呢?他在宫中的地位颇为重要,介绍一个人进去做工是轻而易举的。”   “是不难。”大桃道:“只是襄子自从兵乱之后,元气大伤,财力支绌,他也要学智伯那样的节约用度,所以把宫中操作引役的人工都打发了出去。”   “那宫中的事情由谁来做呢?”   “琐碎的事情由各人自己动手,粗重的工作则由狱中的囚犯去做。每天早上,由典吏把囚犯押到宫门口,再由侍从人员带进去,分配到各处去做工,下午再押出来。”   预让道:“这倒好,可以省下一大笔工资。”   “是啊!而且那些囚犯关在狱中无所事事,也是人力的浪费,这样正好是一举两得。”   小桃叹道:“这么说来,进宫的机会就没有了?”   “目前是没有了,慢慢等机会吧!”   等待的心情是苦闷的,而且烦躁,尤其是知道了智伯的遗骸在受着折磨,预让连安静练剑的心情都没有。他整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是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原是一个落拓不羁的人。   小桃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他,晚上,他们两个人也曾经到宫墙去刺探一下动静。   守卫太严,灯光照到每一个角落,每个地方都有人巡守,想偷偷的溜去是不可能的。   而且因为宫中遣出了大批的杂役工人,只留下了一些专有所司之人,大家互相认识,一个陌生面孔,立刻就会引起注意和盘查。   预让只好回去,再等时机。他认为只要有耐性,总会有一个机会,但这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   家里实在坐不住时,只有出去,到酒楼上去买醉消愁。他常常醉倒,唯有在醉中才忘怀自己。   好在他的形貌已变,已经没人认得他了,人家只知道他叫于大,是小桃的男人。   小桃怎么嫁给他的没人知道,但大家都为小桃不值,那么一个好姑娘,怎会嫁给这么一头醉猫。   预让醉了酒品很坏,常跟人家打架。他的力气大,武功根底也扎实,别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经常打伤人,幸而小桃是世代在公门中执役的,那些公差都是旧日的手下,看在小桃份上,没把他抓起来。   小桃对预让是异常的温顺。有时他在外面闹事,别人通知小桃,她赶去解劝,预让连她也打,她也是默默的承受着。   有时公人们实在看不顺眼,气呼呼的道:“小桃姑娘,你也有一身本事,为什么要受他的欺负?”   小桃立刻斥责道:“别胡说!他是我的丈夫,这怎么叫欺负呢?我是有一点武功,但不是用来打丈夫的。”   她把预让扶到家里,叹了口气道:“预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故意喝酒闹事,想要人把你关起来,然后借机会进宫去下手。”   预让的酒意全消了,他根本就没醉,那些醉态都是装出来的。   小桃道:“你也故意当众打我,想我跟你闹翻了,然后你出了事就不会连累到我。”   预让叹息一声:“一切都瞒不过你。别人犯了点小罪就被捉进宫里去,我连闹了几次事,却都被送了回来。我真不知是为此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小桃道:“大哥,你别这么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配不上你的。对你的壮举,我十分支持,假如这个法子能行,我早就设法了。”   “为什么不行呢?”预让道:“这是唯一进宫的方法呀!”   小桃道:“因为入宫操作是在白天,还要带上脚镣,行动不便,时时有人看着,再说,这只是到外宫,襄子住在内宫,你根本就到不了!”   预让道:“总要去看过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你认为到不了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到得了。”   这话倒也是,预让的武功比她高出很多,不能以常情来忖度,丈五高墙,对一般人而言是阻碍,预让一纵身就过去了。两名守卫执戈看守的廊道,寻常人固难通过,但预让不以为意。他可以在他们不注意间一掠而过,也可以卒然发难,在眨眼间斩下他们的首级而不惊动别人。   小桃想想道:“好!大哥要来看看倒是不难。对了,这两天特别忙,因为君侯即将过生日,今年准备大事庆祝一下,宫中正在布置,张灯结彩,需要的狱工也多,那些捕役们无以支应,只有加紧的抓,平素犯点小过,最多申斥了事,现在也要抓去关上几天,实际是做几天工。”   “这是个机会,我该先去了解一下状况,然后在庆祝的那一天,趁着忙乱行动。”   “大哥,你的行动是刺杀君侯,还是盗取人头?”   “襄子既然和那具骷髅杯寸步不离,两件事就可以合并进行,若能有机会盗骨,顺手也可取他的首级了。”   小桃道:“那就要仔细的计划一下,我去找姐姐,请她把那天的庆祝情形打听清楚……”   预让道:“还有,你最好设法在前一天,让我犯点小错,被抓进去做工,然后我就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小桃想了一下道:“来去的人数都要清点的,缺一名不能交差,不过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   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神情很兴奋的道:“大哥,机会来了。大后天就是君侯的诞辰,那天各地的府庸小邦,邻国,以及大小官员都要来祝贺,宫中执事人员不敷分配,需用的工人也多,姐姐那天也要进宫去帮忙,我去的时候,她的汉子也在,当时也请我去监督狱工……”   “怎么会找到你的呢?”   “我们姐妹都当过捕快头儿,这种事找到我们也很平常,所以那天我们可以掩护你行动了。”   预让道:“可也得先把我送进狱才行。”   小桃道:“假如是我们姐妹押送监督,你又何必要故意犯罪呢?到时候你弄副脚镣戴上,听我招呼跳进宫墙来,我在里面接应,就可以把你当作犯人带进去了。然后你就躲起来,这样收工时也不会发现缺人。那天晚上一定有不少人酒醉,警备较疏,你就可以摸进去行动了。得手之后,快点脱身后到后花园,我备好两匹快马给你逃亡。”   预让道:“逃走?逃到那里去呢?”   小桃道:“大哥可以上河东去,听说王飞虎在那儿暂摄领主的职务,在名义上,他们仍是尊敬智伯,有位夫人在领导河东的百姓开辟荒地,兴治水利,农忙之暇,还一面读书,一面练武,干得十分有声有色!”   虽然不必说出那位夫人是谁,但是预让知道为文姜无疑,不禁长叹一声道:“她在那儿鼓舞人心、教化百姓,干得有声有色,我呢?”   “大哥怎么又丧气了呢?我们不是已经准备行动了吗?”   “但是却不见得一定能成功!”   “大哥!你不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了,你只是改了形貌,内里还是预让。若是你像现在这样子,就不必进宫从事什么行动了。你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们姐妹两人,拼着性命来支持你就太不值得了。”   小桃对他一直是十分柔顺的,从来也没讲过一句重话,今天却一改常态,着实地数落了他一顿。   预让神色一震,猛然抬头,目中又出现了那种沉暗已久的逼人异光,紧盯着小桃。   小桃心中暗喜,她知道这汉子的斗志已经被她重新振作起来,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已经有几天不动剑了,虽然造诣深,不会因此而忘记,但是总不免生疏,大哥为何不利用这几天的功夫练剑呢?”   预让笑道:“剑不必练了,这些日子并没有闲着,就是在睡梦中,我也在温习着那杀人的招式。”   “睡中也能练剑吗?”   “怎么不能?我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涌起那一招招的剑式,在跟着一个假想的人作着永无止息的搏战。我每次发出—着杀手,对方居然都能躲,于是我就记下了他躲过的身法,并且改正我的招式。”   “你的剑艺就是如此而精湛的吗?”   “是的,那些身法有些很可笑,只有在梦中的人才能施展,有些还真有些道理,于是我进而修正我的剑式,使它们日趋完善。”   “难怪你的剑一出手,都是些神来之笔,也难怪你的对手败在你的剑下,都心悦诚服,自承不如,原来你的剑式都是得自天成……”   “没有的事,虽然我的不少招式都是在梦中得之,但是那梦中的对手实际就是我自己,他所用的各种招式身法都是我所能的,或是我用的,只是在平时,我从没有跟自己决斗过,所以只有在梦中尽量发挥了!”   小笑道:“那么你还是做几天梦吧,看看自己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招式。”   “那倒不必了。”预让道:“这次我是做刺客,务求一击得手,真等到与人交手,已经太晚了。杀人的剑法都是很简单的,对准要害,一剑刺去即可,用不到再加练习,这几天倒是该跟你多聚聚,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大哥!”小桃道:“怎么又没信心了?”   “你放心,现在我已经回复正常,我说的正经话。”   小桃心中一阵恻然。她何尝不清楚,这一次的行动,得手成功的机会固然渺茫,而生还的可能几乎是没有了。但是她为了鼓舞预让的斗志,故意做了种种的安排。   预让笑笑又道:“那一阵子我纵情于酒,是有点消沉,但不是消失了斗志,而是不耐漫长无期的等待,现在既然已经决定了日子,我自会振作的。倒是,我实在感到很抱歉,我从没有给你一天好日子过。”   “大哥!别说了,这本是我自愿的,我已经是十分的满足了,上天可怜我一片痴情,毕竟把你给送来了,跟你在一起同度一天,我已感此生无虚,何我们已经过了几个月呢?我不期望有好日子,那不是我的日子,该是属于你跟文姜大姐的。”   预让笑了一笑道:“小桃,三天后的行动时,我们若能顺利的共同脱身当然最好,万一不行,你得答应我,设法取得智伯的头骨先走。”   小桃一怔道:“我取了智伯的头骨先走?办得到吗?”   预让道:“我相信可以的。我如失手,倒不容易被人立刻制住,那时我会拼命地突围,把人都吸引到我身边来,你就有很好的机会了。”   小桃想想道:“大哥!我不会有机会的,因为我在宫中也是个陌生人,倒是姐姐可以,她丈夫在宫中任侍卫,大家都认得她,这个工作由她做方便得多。   “她肯吗?”   “我相信她肯的,因为她早已对此地的一切生厌了,她准备在那一天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这是为什么呢?她不必如此的。”   “大哥,你又来了。虽说已没有人知道你是预让,但有不少人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在宫中闹了事,成与不成且不论,我们姐妹脱得了关系吗?除非我们逃得了,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预让轻叹无语。   小桃又道:“大哥,你别过意过去,我们早就选好了这条路。姐姐跟我商量时原已决定,如能得手,我跟你一起逃亡,她则为我们断后,阻止追兵。”   “开玩笑,她一个人阻得了吗?”   “阻不了多久,但可以阻止一下子。她在我们走后,立即把后门关上,用钉子把门栓钉死。”   “那有什么用呢?”预让道:“宫中门户不止一处。”   小桃道:“但是靠西面的只有一扇门,门外只有一条路,可以直达河边,那儿有两条渡船,两边各泊一条。我们渡河后,把两条船都留在对岸,就能阻追兵了。所以姐姐把门钉死后,一时不易打开,等他们慢慢地撬出钉子,开门追过来,我们已经渡河到了对岸了。”   “那把她一个人留下怎么办呢?”   “她是自愿的。她的心早已死了,活着只为了要照顾我,申雪父兄的冤屈,现在这些事多半已经了愿,她所以要留下来,就是为了要报复她的丈夫,因为他也是陷害我们的仇人之一。”   “你以前说过,但只是猜测之词。”   “不!已经确定了,是她丈夫在最近酒醉之后亲口承认的。总管陈甫跟朱羽早就有来往了,但只一些生意来往,而她的丈夫程通则是朱羽推荐而来,再由陈甫引进宫中担任侍卫,他们本是一丘之貉。”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   “所以姐姐才恨他们。程通在娶姐姐时,说过要在君侯面前为我父亲申雪,压住陈甫不准再利用职权迫害我,谁知都是骗人的。姐姐得知受骗的内情后,就发誓要报复他们了。”   “但是留下她为我断后总是不好。”   “你能得手,留下她来报复程通,这是她的心愿,我们倒不必勉强她。你如失败了,把归送骸骨的事托付给她,也可以借此使程通遭殃。至于我,生死由命,我是陪定了,不必再说了。”   预让只有紧紧地拥住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襄子过生日的那一天很热闹,他原不想大事庆祝的,可是各国都派了使臣来向他祝寿。而赵国自智伯败后,也达到了真正的统一,国势渐渐转强,更因为他厉精图治,开始重视百姓的疾苦,使他得到了举国上下一致的拥护。连河东地方,由于他宽大为怀,将智伯夫妇的遗体送还,也允许那些战败的残军遣回,减免赋税,以便重整家园,河东父老虽然还很怀念智伯,却已不再恨他了。   在各方面盛情难却之下,襄子终于顺应民情,过了一个很隆重的寿诞。   那一天庆典很热闹,宾客很多,宫中需要的人手也多,需要从外面借调了。   大桃小桃姐妹一大早就进宫去了,预让躲在宫外一个僻静的地方,等了很久,好容易看见小桃的头在墙上伸了出来,向他招了招手。   预让很快地跳进了围墙。   小桃看他脚上还戴着了镣链,笑笑道:“可以把这玩意儿除掉了。”   预让道:“怎么,可以不戴了?”   小桃道:“君侯为了今天有很多外宾前来,恐怕看了不雅,吩咐来操作的人犯可以不必戴刑具,同时为了庆祝他的生辰而与众同乐,他也赦免了这些人的罪,操作完毕后,就释放回家,不必再回狱了。”   “他倒很会施恩的。”   “凭心而论,君侯自从战后,改变了很多,所作所为,也的确是当世豪杰。”   预让平静地道:“我是为了智伯而弑他。”   小桃连忙道:“我只是表示现在对他的看法,并没有改变我的决心。因为智伯之入晋城,我才有机会手刃恶僚,出了我一口怨气,因此智伯也算是间接有恩于我,我跟姐姐也是因此而帮助你的。”   预让吁了口气。“你姐姐呢,都说好了?”   “说好了,她在后宫,缺一个操作的人,她来通知的,要我来带你去。”   预让心中一阵兴奋道:“我可以到后宫去了?”   “是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天假其便,也许是上天要你成功,我们快去吧。”   她带着预让,一直来到后宫,一个挂剑的侍卫拦住了他,正待开口查询,大桃已经过来了道:“这是我妹子,我已经告诉过她,要她带一个牢靠的人来,相信她没问题的,别问了,里面急着要人去干活。”   那侍卫笑道:“既然是嫂夫人的妹带进来的人,哪还有问题。大嫂,你这妹子可真漂亮。”   大桃笑道:“是吗?早些日子,你来求亲还有点希望,现在可晚了,两个月前她才嫁人。”   一面说着一面带着他们进去。   后宫倒是很静。大桃四顾无人才低声道:“预大哥,你的剑藏在哪里?”   “就在后宫荷花池旁的假山石缝里。”   “那可巧了,你要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以不着痕迹地去取了剑来准备行事。”   “我要做些什么工作?”   “除粪,这是件很肮脏的工作。”   预让也愕然了,急声道:“什么?要我去除粪?”   这件工作不但肮脏,而且卑下,是那些贱民的工作,预让虽然不是贵族,但他是一位高傲的剑客,要他去做这份工作,似乎太屈辱了。   大桃叹了口气:“后宫是禁地,囚工是绝对不准前来的,我费了很大的心血,昨夜偷偷地把原先工作的老郭绊了一交,跌断了腿才能把你弄进来。”   小桃也埋怨道:“姐姐,你怎么给他找了这份工作呢?预大哥怎么干得了?”   大桃叹道:“你们听我说,这份工作虽贱,却最适合下手。君侯有洁癖,每次入厕一定要坑内干干净净不得有遗粪,所以他的厕房是专用的,用过一次后要立刻清除。那个老郭被我整得断了腿,别人又不肯去替代他,才要叫人从外面叫一个进来。”   预让道:“只要能便于下手,除粪也没什么。”   小桃道:“现在你不干也没法了,人已经进来了,总不能又出去。要知道的你身份是囚工,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   小桃道:“你先前不说明是什么工作,大概是怕预大哥拒绝吧?”   “不!我知道预大哥听了我的说明后,一定会答应的,我是怕你会拒绝,根本不告诉他。”   “我会拒绝?”   “是的,预让在你的心目中是一尊神,你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屈辱的。”   小桃低下了头。   预让道:“大桃,你要说明什么?”   “君侯如厕时,不会有太多人侍候,那时的防御最薄弱,你就有下手的机会。”   “那时我也能在一边吗?”   “这当然不能,不过要立刻清除坑中的粪便,可以停身在后面的附近,一击出手不难如愿。”   预让沉思片刻才道:“好!带我过去吧!”   大桃道:“你必须要立刻开始工作,因为今天有宴会,饮宴频频。君侯平常都是每日如厕一次,但吃了东西,就会多一两次,不久前他已来过一次,吩咐要急速清除,很可能他等一下就要再来。”   说着已经走到了荷池旁边,指着那屋子道:“那就是厕房,旁边另有一所屋子,放着除粪的工具,你去拿了赶快工作吧!有人过来了,我可不能多跟你说话了。”   果然有一名侍卫过来,却迎着大桃道:“大嫂,除粪的工人来了吧?”   大桃用手—指:“人在那儿,你难道没看见?”   侍卫道:“我那边被屋子挡住了,看不真切。喂!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预让低下头道:“小人叫于大。”   “犯了什么罪?”   大桃不耐烦的道:“他喝醉酒闹事打架,被郡守判坐监三月,才坐了两天,运气好碰上了君侯大寿特赦,今天干完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有什么好问的?”   那侍卫笑道:“大嫂,我只是想问问,假如他的罪重,不妨多罚他几天。老郭的腿一两天内好不了,君侯今天为了高兴,把犯人都放了,明天怎么办?”   大桃冷笑道:“没人干活儿就该你们来做。”   “大嫂别开玩笑了,我们是侍卫,怎么操此贱业呢?”   “你们怕脏怕臭不肯干,就要多留别人两天来干?”   那侍卫陪笑道:“大嫂,兄弟只是这么想,还没有真的打算如此做。”   “你这种想法就不该。你们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尤其是你们当侍卫的,享受着比别人高几倍的待遇,什么事都不做。”   “我们怎么不做事,我们保卫国君的安全。”   大桃冷笑道:“那么你们就该把国君身边的琐碎事,都分担着去做,尤其是像除粪这类工作,假如这除粪者是个刺客,乘着国君入厕时行刺,又怎么办?”   预让听了心中一跳,以为大桃要揭穿他的行藏了。   那侍卫哈哈大笑道:“大嫂别开玩笑了,一个刺客不会去做这种工作的。”   “何以见得呢?他们要行刺国君,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侍卫道:“君候本人的击剑技术极精,寻常的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而且君侯身边时刻不离的那个小鬼也是剑技高手。除非是极为高明的剑客,或许还能给君侯一点威胁,但是高明的剑客绝不会操除粪的贱役。”   大桃笑道:“难怪你们放心得很,把带人的工作交给我来做了。”   那侍卫道:“实在对不起,大嫂,今天来的客人太多,我们的人手分配不开,整个后宫只有兄弟一个人在照顾着,其余的人都到前面去了。”   大桃道:“好了,工人带来了,我们总不要去看着他干活儿吧?”   “这怎么敢当呢?请上兄弟的屋子里坐着去!”   “贾恩,你倒是抖起来了,在宫里也有屋子了?”   “唉!大嫂!你这不是骂人吗?我哪儿有这个命呢?只是君侯拨了间屋子,给大家轮值的空档上歇歇腿而已,还有就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不必日晒雨淋。屋子在前面的假山肚子里,那儿既隐蔽,又能看得见四处……”   “假山肚子里?那是什么屋子?”   “是石屋,用假山石堆起来的,原来是给宫中的人躲迷藏玩儿的,可是有位妃子因为犯了错,在那儿上吊自杀了,以后就没人敢去玩儿了……”   “妃子还会畏罪自弑?君侯是那么严厉的人吗?”   侍卫道:“君侯待人倒是很宽厚,可是那妃子犯的错是不可原谅的,何况君侯还没罚她,是她自己畏罪自弑的。”   大桃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大嫂,这是宫中的秘密,本来是不说的,你是自己人,告诉你也没关系,她是跟花园里的小厮偷偷幽会,被君侯撞上了!君侯倒是不愿张扬,只在远处把那个小厮叫了去,训斥了几句,赶出宫去,可是那位妃子想不开,自己上吊死了。”   “喔?君侯只是把那小厮赶了出去?”   “是的。没有再为难他,那小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君侯给了他一笔钱,他置了田地又娶了亲,倒是因祸得福了,只可怜了那位妃子。”   “这样说来,君侯对他也是太大方了。”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才十岁,平素十分老实,而且他家里几代都在宫中做花匠,他父母是在种花时,恰逢雷雨,被雷殛死了,就剩这一个孩子,君侯不忍心叫他家绝了后。何况,这也怪不了他,是那位妃子故意诱惑他的,君侯虽重礼仪,却也很明事理。”   “那位妃子也是的,怎么如此失德,自甘下流呢?”   侍卫笑道:“说的是,可是也难怪,宫中有六位妃子,只有君侯一个男人。就算照着轮,也得好久才轮到一天侍驾,可是君侯近年来醉心击剑搏战之技,早晚都在潜心练习,对女色上就疏远了,她耐不住寂寞,才做出那种事来。”   大桃也笑道:“这倒是难怪了。不过她太笨,怎么找个小孩子呢?像你们这些大男人多得很。”   那侍卫忙道:“大嫂!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入宫轮值的人可规矩得很。”   “算了,连我家老程算上,没一个是正经的!”   “大嫂,那是在外面,我们在宫里可规矩得很。君侯对我们太好了,几乎视我们如同手足兄弟,我们怎么也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真要有那种不自爱的,别说等君侯来驱逐他了,我们自己就会乱刀分他的尸。”   “有没有过呢?”   “这个……人嘛!总有良莠不齐的,前年我们有个弟兄,还不是跟妃子有染,只是跟一个宫女生了感情,宫中的侍女照规定在十四岁进宫,二十岁就遣出嫁人,以免耽误了终身。   那个宫女已经十九岁了,还有一年他们就等不及了,结果有了身孕,君侯倒是很宽厚,准许她提前出宫,让他们成婚,结果是我们弟兄伙看不过,在城外把他们劈了,沉尸河中喂了鱼。”   “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纪律,不容任何一个人破坏的。”   大桃问道:“君侯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持卫道:“有时还问起他们,我们只有回奏说他们在家乡日子过得很好。”   “君侯对人倒是很宽厚的。”   “是的,君侯是一代人杰,对谁都很宽厚,只是有时不免会误信非人。就拿河东智伯来说,君侯以前对他十分信任,倚为心腹,准备一旦大业有成,要跟他共分天下。哪知道智伯竟会背叛他,所以他恨透了智伯……”   他们在这儿谈着,预让在不远处工作,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对于赵襄子也多了一份了解。   无可否认,赵襄子是一代人杰,他的作为,确有王者的风范,是一可敬的人士。   但是到了后来,话题再到了智伯身上,又使预让心中绞痛了。因为智伯对预让夫妇的倚重与信任,已经不是兄弟的亲密,而是万分的恭敬了。   预让无法在人间找出一种类似的关系来。从表面上看他们是客卿,是宾主的关系,实际上双方也还是谨守着这种界限,没有使感情超越过去。   只是智伯对他们夫妇的态度太令人感动了,不仅是礼貌无缺以及美食鲜衣的生活供应,最难得的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尊敬。有一次,预让正在午睡,智伯适有要事来访,他来的时侯,刚好侍候的小僮也在打瞌睡,没有发现智伯来到。智伯在门口看了一看,悄悄地走了,一声都没响。   他若是为了要示好预让,一定会轻轻地叫醒小僮,叫他不必声张,不得惊吵预让,然后再离去。   这样,预让一定会知道他来过,也会很感激他的礼遇与关怀,也会立刻就赶去道歉及表示谢意。   可是智伯做法更为令人感动,他完全是在内心深处表示他的关怀与敬意,根本不在乎对方知不知。   预让是个高明的剑客,耳目聪敏逾越常人,午睡只是闭目养神而已,智伯来到。他早已知道了,正因为智伯放轻了脚步,使他很好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他继续闭目装睡,直到智伯又悄悄地离去。   那天晚上智伯再度来访,才说出那件商量的事,但已经略迟一步。预让怪他为什么不早说,智伯却辩说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始终没提午后来过的事。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见出智伯待他的真感情,也从那时起,预让决定要把他的一生都献给智伯,毫无条件,毫无保留。   赵襄子看来是个可敬的人,但预让决心要刺杀他。   为了智伯而刺杀他。攻破晋城后,襄子已遁,智伯很遗憾,预让要弥补智伯的缺憾。   再者,为了襄子此刻对智伯所做的一切,预让也必须刺杀襄子,否则就无法使智伯身上的骸骨归葬。故主已死,现在杀死襄子,智伯的失败已无可挽回了,但是故主死而未能全葬,这是生者之罪孽。   这是襄子一个人专用的坑厕,由于即时消除,倒是不太脏,只不过这是一件肮脏的工作。   预让毫无屈辱之感,尽心尽力的工作,既细心,又卖力。他把坑底的遗粪用勺子舀了出来,然后又铺上了细沙,使那所厕房没有一点气味。   然后他又把小解的陶缸由地下拔起,端到荷花池去洗干净了,搬回来后。再把一旁准备净手的铜皿拿出来,用砂子把里里外外擦得雪亮。   那名侍卫不时转过来看他一下,显然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因此也没有过来噜嗦他。   没有多久,忽然小桃过来了道:“襄子来了!”   预让很冷静地道:“很好,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如何下手也都构思成熟,你来做什么?”   “我是过来通知你,叫你迥避在小屋内,不要出去,等君侯用过了厕所,要立作清除。”   预让笑了一笑道:“假如我要出去,不会有人看见吧?”   “是的!君侯在如厕时,最讨厌有人惊扰,侍卫们都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贴身小厮侍奉着,这边有房屋挡着,别处根本看不见,所以要我过来,除了通知你迥避,也是监视你不得随意行动。”   “幸亏是你来,我可以少杀一个人,因为我的计划就是在他们进厕时,潜到后屋,襄子蹲在坑上时,我暴起破壁刺人,必可万无一失。”   “那墙很厚,你能刺得穿吗?”   “我试过了,这只是一面木条涂泥的板墙,厚约半尺,我绝对能一贯而透,就是一面石墙,我用足劲力刺过去,也能刺通。”   “预大哥,剑刃透墙是不够的,墙离坑还有两三尺的空间,你必须要破墙而入,才能得手,而旦只有一击的机会。你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我相信不会,但是也很难说,因为我只是剑客,不是刺客,我杀过的人虽多,但都是在正面的交手中为之,从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杀过人。”   小桃叹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只不过事在必行,惟有尽力而为了。那个小鬼也来了,智伯头骨所塑的骷髅杯就由他捧着,所以我们不必去找了。”   “那就更好了。”   “姐姐在后角门处准备我们突围,我来帮助你取杯,所以回头你只要管杀人就行了。”   “谢谢你,小桃,不管我是否能得手,而你却一定要成功,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会掩护你突围的。”   “角门外有两匹快马,你如能顺利而出,就是我们两个人走,否则就是姐姐一个人走,我是守定了,所以心里一定要有个底子,别把我一个人丢开。”   预让只有长叹无语。他实在不想小桃跟着自己的,但他知道这个时侯已经来不及说什么了,由屋子的窗缝中隐隐已经看到两个人影进了厕所。   预让伸手抱过小桃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亲,然后放开了她,像—溜烟似的飘了出去。   他已经把地形都看好了,何处落脚早经测定,因此一直在掩蔽中,小桃在迷茫中只看见预让黑色的背影几闪,已经到了厕墙的后面潜伏好了。   她咬咬牙,唇间还留着预让刚才一吻的余温,那一吻居然使她的心中起了一阵荡漾。   连她自己也奇怪,此时此地,怎么会有那种感觉的?生死关头,永诀在即,而且他们要做的又是一桩轰轰烈烈,充满了血腥的行动,她应该是热血沸腾才对,怎么会在心湖间掀起绮情的?   她摇摇头,看看预让已经从草中抽出了长剑,原来他把剑早已放在适当的位置了。预让的身子做好了一个姿态,剑尖对着墙上一个圆点,那也是预让测好了方位画上去的,就差那雷霆万均的一刺了。   小桃依然在想预让的吻,何以有着如许的吸引力。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最后的三天,他们几乎是寸步不离,整天成夜地腻在一起。   他们曾经从茫茫的黑夜里,一口气吻到凌晨的首声鸡啼,却也没有方才那一吻更具激荡的力量。   小桃终于想出了答案了,这一吻中有了爱情。   不错,以前她跟预让相处,她奉献的是尊敬、倾慕,虽然为预让,她可以毫无条件的牺牲一切,但这种感情是近乎宗教性的虔诚而已,却不是爱情,她并不爱预让。   同样的,预让也不爱她,只是感于她的盛情而不忍心拒绝,更因为需要她的帮助而不能离开她,基于这种原因才跟她相处在一起。   拥抱、接吻、爱抚,以及那些男人女人所做的事都做过了,但那只是本能的需要,也不是爱情。   只有刚才那一刹那间,他们突然感觉到了彼此的相爱,爱情终于发生了,是由于几天来毫无隔阂的相处,使他们在无形之中,结合为一个整体。   小桃身不由主地跪了下来,仰头向天,目中充满了泪水,心中充满了感激与甜蜜。   她感激上苍的仁慈,使她终于得到了这个男人,不仅是形式上的,也是意识里的。   这个发现对小桃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她本已决心一死,现在她要活下去。   心中有爱的人就有了希望,她认为活下去能做的事,远比陪着预让一起死有意义多了。   首先,她要看看,预让是否在她身体内留下了什么,如果上苍见怜,使她怀了孕,那是预让生命的延续。   其次,她要活着把预让的故事告诉别的人,并预让的生命得以不朽。   这一切都太重要了。   她应该在这时候,也悄悄地出去接应预让的,可是她没有动,因为她的主意已经改变了,她要活着。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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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预让却没有因为小桃未曾过来而感到沮丧,他甚至于希望小桃不要过来,因为他现在要做的事,没有人帮得上忙,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是赵襄子,他若肯把自己的头割下来,预让自然就省了很多的麻烦。但赵襄子却半点意思都没有,他活的有意思得很,也小心得很,唯恐有人来行刺,即使是如厕,他的腰间也佩剑。   窗间有一道细缝,可以由外面看进去,预让就在这条细缝中监视着襄子。   那是一个很威武的人,方形的脸很坚毅,步履沉稳,他走过自小石块铺成的碎径,没有一点踉跄。预让看见他踏上了一块较大的圆石,高起在路面上,约有鸭蛋大小,一个普通人,必然会歪一下身子,或是有楞脚底的感觉,但是赵襄子却什么都没有。靴在石子上轻地一点,飘飘然地走了过来。   这证明他的剑术已经到绝佳的境界,身体四肢已经与大地万物溶成了一片。   预让心中一沉,这样的一个剑手是绝对无法偷袭得手的,因为任何兵器,递到他身前尺许处时,他就能感应到了,而且在眨眼之间,就能作应变的措施。   他们之间,即使空无一物,预让也没有把握一击得手,何况还隔着一座墙呢?   赵襄子走到厕坑前,伸头看了一下,似乎很满意,可是他正要除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动作。   侍候他的僮儿臧兴忙问道:“大王!怎么了?”   襄子打了个冷噤,摇摇头道:“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好像忽然冷了起来。”   “那或许是酒饮多了。”   “不可能!我现在饮酒已很有节制,荀瑶就是酒醉误事,才被我们偷袭得手的,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大王过虑了,现下顽敌俱除,全国归心,国势日盛,还有谁敢来冒犯大王?”   襄子庄容道:“不能因为想不出谁是敌人就松懈下来,以为无须防备了。有许多敌人是突然之间暴露面目的,正如上一次的智伯,他以前表现的忠贞,使我把他当作最忠心的臣属,最可信的朋友,听信他在河东强大,甚至帮助他扩充军备,想不到他突然就叛变了。”   “是的,大王,这个狗头实在太可恶了!”   襄子叹了一口气,忽又庄容道:“兴儿,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可以称我为大王,我只是侯爵……”   “那有什么关系。秦齐燕鲁只是公爵,他们的国君都自称为王了,他们的臣子在早朝时也公然地称大王的。”   “你是小孩子,不懂得的,公侯称大王,是要担任过诸侯盟主的,齐桓、晋文、秦穆,燕昭,都曾大会诸侯而被推为盟主,他们是有资格的。我还不行,韩赵魏都是三晋家臣,分晋而立,与他们毕竟差一截。”   臧兴道:“这都是叫东那个匹夫给害的。否则您此刻也可以大会诸侯,称霸天下,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大王了吗?这匹夫实在是死有余辜!”   襄子被他这么一说,又勾起了对智伯的愤恨,忍不住大声道:“酒来!我要饮一杯解恨。”   臧兴道:“大王,这儿是厕所,小的未曾携得酒来。”   襄子道:“那就到前面取酒去,孤要在此地饮。”   臧兴笑道:“大王,小的觉得您对那匹夫不是太客气了?每天用美酒去供奉他,这哪像是在泄愤呢?又哪里能算是惩罚呢?”   “喔?照你说来,该如何才算是惩罚呢?”   臧兴道:“以小的意见,你不如把它用作尿器,每天对着它便溺,叫他终日尝臭,才是他应得之惩。”   襄子大笑道:“好!好!你这小鬼倒是很会想主意的,就照你说的试试看。”   臧兴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了,倒是十分起劲,连忙把那具头骨折裂的骷髅杯放在襄子的脚下。   襄子看了一下又道:“里面还有酒滴,酒为禾中之神,是天地司命之浆,不可冒渎,把它冲干净了。”   “是,小的这就冲。”   他又捧起来,倒去杯中的残酒,而后用水冲洗了几遍,再放在地上道:“大王,请便了!”   预让在外面看了,全身几乎要爆炸。   “这个罪该万死的匹夫,居然对智伯如此的侮慢!这个罪该碎尸万段的奴才,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回头我不将你们斩成肉泥,誓不为人。”他的心中充满了怒火,还强自按捺着,他要等襄子撩起衣服后,开始射尿时再出手,那是一个人防备最疏的时候,一击必可得手。   可是襄子撩起衣服后,又退了下来,空气中一股无形的压力,使他的内心起了一阵莫名的震栗。   “大王,您又是怎么了?”   襄子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我有点心怯。”   “大王,这有什么可怕的?”   “我听人家说过,死人的头颅,若得活人的尿液浇淋,感受到阳气,会复活的,会追着撒尿的人咬。”   “大王,这根本是无稽之谈,那是人们因为顽童在野地里拾到死人的暴骸,加以侮弄,才创出此说,意在吓阻孩童胡闹而已。小的未进宫侍奉大王前,跟一些同伴在野地玩时,特别不信邪,试过了几次,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何况大王神威显赫,鬼神辟易,纵有鬼魂之说,也不敢对大王无礼的。”   襄子想了一想,仍是摇头道:“不行!荀瑶生前敢反叛我,死后也未必怕我,孤家今天一直感到心神不宁,想来就是受到他的侵扰。你看,他的眼睛还张着,瞪着我在看,好像很不甘心。”   臧兴笑了起来道:“大王,他的面目是用粘土塑成的,眼睛是用叶核嵌成的,自然是难看。若是大王怕他的阴魂纠缠,更应该用尿去浇它,巫师说,人尿能驱鬼。”   襄子道:“孤乃一国之君,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臧兴道:“大王要肯将它赐给小人,小人倒是不怕,也许小的用尿淋过之后,大王就不会感受到他的威胁了。”   襄子的心始终有种压迫的感觉,压得很不舒服,他急于要从这种压迫中挣扎出来。虽然,他不相信这种方法真能有效,但是也觉得不妨一试。   “好,那就给你试试看!”   “可是如此一来,大王就不能用它饮酒了。”   “浪帐东西!孤家若是再用,岂不要喝你的尿了?其实孤家每天用它喝酒,也是很没意思,常日带着它,老是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孤家正想摆脱它呢!”   “那小人就淋它一泡臭尿。然后把它丢进大粪坑里,让它永沦臭狱,不得超生!”   他兴冲冲的走上去,撩起衣服。预让实在无法忍受了,尤其是那骷髅正好面对着他,面貌如生,冲洗过的水珠犹挂在脸颊上,仿佛是流下的泪水。   一种悲愤的,屈辱的眼泪,在向着故人诉说着他的无可奈何。   于是,一声暴吼,一道寒芒,挟着一条人影,破壁而入,把臧兴从顶至尾,劈为两片!   预让终于出手了,这雷霆一击是他聚势已久的突发,就像是霹雳乍降,河堤猛决,当者披靡,无人能敌!   这一击也是预让十成劲力的蕴积,来对付一个小厮,是太浪费了。   但预让却不这样想。他这一剑是为了对付襄子的,但是毫无犹豫的移在臧兴身上,杀死了一个既无准备,也不知道的少年,预让也没有一点愧疚之意。   因为,这小畜生的行为该杀!   智伯是预让心中的神,是他此生中奉献的对象,地位何等的崇高!若是这伧夫的尿真淋浇到智伯的头上,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所以预让在千钧一发之时,作了最重的选择,放过了襄子而取臧兴。   劈成两片后,他仍未止手,长剑一阵挥舞,把已成两片的残尸斩成粉碎。   预让乍入时,襄子吃了一惊,但他也是修为有素的剑客,立刻就镇定下来,抽出了长剑,刺向预让。   但预让却如同未觉,他仍然在碎尸。襄子这一剑本可杀死预让的,至此怔住了。   这就是一个剑手的守则——不杀一个不抵抗的对手。   因此,他收回了剑,急步的出了厕所。   预让破壁时的暴吼与声音,早就惊动了那些侍卫了。大家急忙拥了过来,首先他们看到了襄子无恙,先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们又冲向厕所,刚好预让也提剑冲了出来,双方在门口碰上了,双方连口都没有开,搭上手就展开了混战,一刹时但见剑影飞舞,寒光与血光连闪。   但伤亡的都是赵宫的侍卫,预让为了行刺,跟小桃在一起时,练的都是搏命的招式,一剑发出,取的都是对方要害,而且敞开门户,似乎存心与敌偕亡。   但他并不是盲目的拼命,每一招一式都经过细心的研究,虽然把空门置于不顾,却并不会致命,那是由于速度与劲力造成的。每次他以无比的劲势刺出一剑,速度已较别人快出几倍,他的剑到达对方身上时,别人剑还差个两三寸。是以他虽不设防,也没有危险。   他满脸的剑痕就是在这情形下所留,现在他已经搏杀了几人,自己身上却只有几处轻微的皮肉之伤。   但赵宫中的侍卫也不是庸手,而且为数极众,他杀伤了七八个,围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镶子也跟出来了,这位君王的胆识器度倒也颇令人激赏。他不但没有躲开,反而极有兴趣的在一边提剑观看着,而且十分激赏的样子。   预让的目的是刺杀襄子,眼看目的就在一边,却为面前这一帮人阻拦着,心中十分着急。   他也明白,自己虽然不在乎这些人,但毕竟只有一个人,长时拼斗下去,总有累倒的时候,他必须要速战速决,拼将全力稳作一击。   因此他猛吸一口气,发出了像霹雳似的一声怒吼,剑光一圈,向四周猛扫出去。   这一扫是他十成劲力所发,声势惊人,但并不足以击退那些围战的高手。他们能供职于宫中,受着优厚的供养,其技业自然有过人之处。   厉害的是那一声大吼,充满了激愤,也充满了威杀之意,使人不自而然的为之所慑,也就是那一疏神之际,预让的长剑挥开,但闻一阵铿锵之声,两个人的兵器被击飞脱手,包围的网破了个缺口。   预让冲了出来,挥剑直扑襄子,当胸一剑猛刺过去。   襄子本人善技击,而且还与名家切磋,他的技业已经不逊于当世任何一位名家高手了。   他在一边看了半天,对预让的出手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也一直在戒备着,所以预让这一剑也在意料之中。   虽然如此,但他也未能避开这一刺,只是闪开了正面而已,剑尖仍然刺中在右胁,将他的身形刺得连退两步,没有受伤,因为他贴身还穿着了可御坚兵的软甲。   正因他受剑的部位能避锋刃,所以他才能作适度的反击,长剑本来是直劈而下的,身形偏过时,击中在预让的手臂上,只听得咔的一声,预让向前冲跌下去。   襄子用的是战阵冲锋的大剑,长有四尺多,重量超出平常剑的一倍。他这一剑也不想杀死预让,平着拍下来的,原意是想把预让击昏过去。剑势偏过,敲在手臂上,力量大得惊人,预让臂骨立断,刺痛澈心,手中的长剑也坠落地上。   一名侍卫追上来,扬剑急砍。   预让手中无剑,自知必死,他也不想躲闪,闭目受死。   忽然呛啷一声,居然有人替他挡开了一剑。   那是小桃,她手中捧着智伯的头颅,另只手执着一柄短刀,预让一见大急道:“你为什么不快走?”   小桃道:“除非我们一起突围,否则我走不脱了,这园里四周都已在甲兵弓箭手的包围中。”   被小桃击退的那个侍卫又冲过来,认清了小桃后,不禁一怔道:“妹子,怎么是你?”   小桃笑笑道:“姐夫,我给你引见一下,这是我丈夫,也是你的妹夫。”   原来那人是大桃的丈夫程通。   襄子道:“程通,这刺客是你的亲戚?”   程通大急道:“君侯,这女子是卑职的妻妹,她是本城的捕役领班,今天是带了狱犯进宫操司苦役的,至于她的丈夫,卑职不认识。”   “你们是连襟,怎么会不认识?”   “君侯,卑职的确不知,她是不久前才嫁人的,卑职整日追随君侯,无暇得见。”   襄子点点头,然后问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卑职听家里说,姨妹嫁了姓于的人,别无所知。”   襄子道:“那些你都可以不知道,可是这汉子进入内宫,你不能不知道,因为内宫的禁卫是你全权负责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程通满脸流下急汗,震栗无语。   有一名侍卫道:“这汉子是进宫来做苦役的囚工,是程头领的浑家带进来为君侯除粪,小人想都是自己人,应无问题,才予以放行。”   程通忙跪下道:“君侯,因为宫中原有的人员都被遣出去了,卑职的浑家进宫来暂司任事,原是想自己人较为可靠,不想会有这种事,卑职实在该死……”   襄子的脸色一寒道:“你的确该死,但不是因为你的职务疏忽,你的设计已经很周到了,出了事是谁也想不到的,孤不为这个而降罪于你……”   “多谢君侯。”   “慢着!且别高兴。那疏忽之罪过去了,另外有一件事你要交代明白,这刺客是你的连襟,同谋者是你的姨妹,而且你的妻子可能也有份……”   有名侍卫道:“君侯,这晏小桃带人进来时,小人正待加以盘问,程大嫂就过来承揽过去了,因此小人想她们两姐妹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程通,你听见了没有?行刺君侯,罪当灭族,而你的妻子居然不怕将你牵连进去,参与共谋,这就颇堪玩味了,孤家对这件事要深究下去……”   程通连连叩头,“君侯恕罪,卑职妻子做了些什么,卑职绝不知情,卑职对君侯忠心耿……”   “这点孤可以相信。你如果参与共谋,自己就有很好的机会,不必另遣刺客了,可是你的妻子要谋刺孤家,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明白。来人!把程通押下去,再找他的妻子,孤要亲自讯问。”   有人上来把程通押走了,预让已经用左手拾起了落地的长剑,继续准备战斗。   襄子道:“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预让道:“于大。”   襄子一笑道:“于大?这个名字太俗了,看来不像是个剑客的名字。”   “我不是剑客,只是一名刺客,姓名越通俗越好。”   “哦,你是刺客,你是经人收买了来行刺的?”   “是的。不过我不会说出是谁雇我的。”   襄子笑道:“刺客与剑客之间的差别,乃在出手的器度。虽然你出手凶狠,却气势磅礴,俨然名家气度,是一般刺客所无法具有的。以孤家看,你不但是个剑客,而且是极有名望的剑客。”   预让不作声。   襄子又道:“你的法剑十分凝炼,那是身经百战,跟很多高手搏斗后才练出来的,你还能活着不被人杀死,就证明你必然不是没没无闻的人。”   他不愧知剑,说出来的话,令人无法抵赖。预让只有以沉默作为答复。   襄子又是一笑道:“你虽然不开口,孤家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是燕国剑土预让。”一句话说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因为预认是名闻天下的剑客。   一名侍卫道:“君侯,小人见过预让,威武俊朗,不会是这个样子。”   襄子笑道:“面貌可以改变,但剑法与气度无法掩藏,孤家识人不会错的!”   四周默然。他们也都是名闻一时的剑中高手,因为襄子本人是大行家,能为他重金致聘的必非庸手。   这剑客连伤数人,若非预让,谁又有这等技艺?   襄子道:“预让,你承认了吧!除了你,别人也不会冒险来行刺孤家,只有你,因为受了荀瑶的器重,想要刺杀孤家来为荀瑶报仇。”   预让终于发出一声长笑道:“君侯好眼力,既然认出我来了,我就不必再否认了。”   襄子笑笑道:“孤家重返晋城后,就一直在等你前来,孤家宫中如此戒备森严,也是为了你。”   “君侯知道我来行刺?”   “是的。河东兵败后,你一直没现身,你不是那种畏死逃避的人,孤家信你必是隐身在附近,意图行刺,所以孤家才把宫中的闲杂人手遣出,暗中加重戒备,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你,但是仍然被你摸了进来,孤家不得不佩服你。预让,你为了行刺,不惜自毁面目,甚至于屈身为囚,连除粪便的贱役都肯做,可见立意之坚,但是孤家不明白,你的第一击,何以不对着孤家?”   预让长叹不语。襄子道:“你那一剑势可裂石,若是对着孤家而发,孤家必无幸理,你何以放过了孤家,去对着一个小孩子呢?”   预让顿了一顿才道:“因为他对智伯太不敬了。”   襄子看看小桃手中的头骨道:“就为了这个原故?”   “是的,就为了这原故。智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容人对他的遗骸如此侮辱。”   襄子默然片刻才道:“不错,智伯虽是我敌人,毕竟还是一代人杰,我虽然恨他,心中未尝不佩服他,因此面对他的遗骨,我还是做不出太过份的举动。兴儿那孩子太过于促狭了,死得也不算冤枉。”   预让道:“君侯,在厕中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怀恨智伯,那是应该的,可是人死不记怨,你不该对智伯的遗骨如此。”   襄子笑笑道:“这种事无所谓该不该,我跟他是敌人,而且怨深仇高,别说我只留下他的遗骨,即使我把他暴尸市上,每天打上几百鞭子,也没有人能说我不该。你也明白,他对我的伤害有多深,我为那次胜利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大。”   预让不禁默然。无论如何,襄子是被动的应战,首先发动战祸的是智伯。襄子在三晋中,本来国势最强,若是没有智伯这一乱,天下霸业可期,现在却要献地纳帛,受制于韩魏,襄子恨智伯,在情理上是无可厚非的。   他沉思片刻才道:“君候若是一个鄙薄的肉食之夫,预让就不说这话了,因为君侯自许为当代人杰,所行也能出类拔萃,预让才多说一句。志在天下的人,不会将一些私怨长记心中。辱及枯骨,只是小人的行迳,而且,尊敬一个死去的敌人,总比报复敌人的尸体更能得人心。”   襄子静静的听着,等预让说完了话,方才一拱手道:“高论!高论!预让,你若是直接来见孤家,就凭你这一番话,孤家也会立刻从命,将智伯的头骨送到河东,何必又要你如此受辱,冒死一行呢?”   “君侯!预让来此行刺,并不是仅为取得智伯遗骸。”   “什么?你不是专为取骨而来?那么是刻意行刺了?”   “是的,预让志在行刺,取回骸骨只是附带的工作。”   襄子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大声问道:“为什么呢?河东已经衰微,荀瑶也没有后人,你也没有受过别人的聘请,杀了孤家,对你毫无好处。”   预让冷静的道:“不为什么人的好处,只是我答应过智伯,他在入城时以未能捕杀君侯为憾,预让曾当众答应他取君侯的首级以献!”   “哈哈!现在时境俱迁,情况已经不同了。那时杀了我,智伯可以取代我而有赵国,现在就是智伯尚生,他也不会要杀我了。”   预让道:“君侯的话或许不错,可是智伯己死,再也无法对我撤消这个要求了,因此,我也必须贯彻所诺。”   襄子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一个剑士的信守是最重要的。如果轻易毁诺,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剑土了。”   预让道:“君侯能够体谅这件事,预让十分感激。”   “我也是学剑的人,对剑士的品格理应重视。预让,你已经尽全力尝试过了,也知道杀死我不太容易。”   预让叹道:“是的,君侯本人的技击已臻化境,预让已经失去一个最佳的机会。”   “不错,你只有在第一剑时有九成的机会杀死孤家,以后的锐气已尽,所以孤家存心让你刺一剑。”   预让道:“我不知君侯身披软甲,否则就在别的地方下手了。”   “哈哈!”襄子道:“那怎么可能呢?别的地方孤家岂会叫你刺中?你是个很高明的剑手,也知道孤家的造诣深浅,这句话不是孤家自负吧?”   预让无法不承认:“君侯之技高于预让。”   襄子微微一笑道:“这倒不敢说,孤家有机会向许多名家剑师求教益,也有许多方法以助剑技的成长。但是孤家却没有你那些杀搏的经验,认真对搏,还不知道鹿死谁手。不过那是从前,今后你是绝不如孤家了。”   预让看看自己的右臂,襄子用的劲力很巧,只砸断了一根小臂骨,而手臂却是有两根直骨支撑的,所以在外面看不出什么,而且骨络如果能善加调护,也会接起来而重新愈合,不致成为残废。但无论如何,总不能像以前那样的运用自如,那样用力,那样的发挥作用了。   因此,他的剑技也必将大不如前,即使能勉强维持从前的水准,也绝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预让落寞的一叹道:“预让冒犯君侯,还谈什么以后?”   襄子笑道:“怎么会没有以后?你年纪还不大,至少有几十年好活呢!你剑技虽然比不上孤家了,但是孤家不会跟你在剑法上争胜的,剑士的圈子内,你仍然是天下第一的无敌剑客。”   预让大感意外的道:“君侯不杀预让了。”   “孤家如存杀你之心,那一剑就不会平着拍下来了。”   预让沉思片刻后才道:“君侯如果不以冒犯之罪见加,预让十分感激。”   襄子点点头道:“嗯!你要如何表示你的感激呢。”   预让道:“那是预让的事,没必要现在就说!”   襄子笑道:“那当然。孤家知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一定不会忘恩负义的。”   预让凝重地道:“君侯能谅解就好。受恩有轻重先后,图报也有缓急前后,预让受智伯大恩在先,且恩重如山,未曾报答前,此身非吾所有,故不敢作任何允诺。”   “好!好汉子!恩怨分明,守信重诺,这才是标准的侠客豪杰,那孤家就等你为智伯尽心后,再来为孤家效力好了。你放心,智伯如何待你,孤家也会同样待你的。”   预让一怔道:“君候要预让投降?”   襄子笑道:“你在河东只是客卿而已,又不是隶居河东了,怎么能说是投降呢?”   预让道:“君侯见谅。预让虽非河东家臣,但已心许智伯,此身永为其用了。”   “哪有这种许法的。天子之臣,也不能说永保始终,更何况宾主之间。”   “这是预让私心之间对自己的规约。”   襄子一愕道:“智伯已死,河东亦亡,你对谁效忠?”   预让道:“我只对自己约束,不计其他!”   “智伯不是你第一个主人吧?在他之前,你曾经在范中行幕下任事过。”   “是的,预让在范邑居留过一年。”   “他对你如何呢?”   “还好,不过预让替他做的事也不少。”   “可是你拐走了他的老婆。”   “这件事预让不承认,只能说预让的妻子曾经是范邑的城主夫人而已。”   襄子笑道:“那位文姜夫人不仅是当代绝色,也是一位杰出的才女,范中行一介庸夫,自然是无法跟你竞争的。孤家也不是指责你有什么不对,只是举此为例,来说明你以前也曾换过主人而已。”   预让道:“那不同。范中行以常人待预让,预让也报之以常情,智伯以国士待预让,预让亦当以国士报之。”   襄子道:“孤家说过了,孤家可以像智伯一样的待你。”   预让朗声道:“国士无双,无双国士!”   襄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预让,孤家很遗憾未能在智伯之前结识你,看来你是不会被第二个人所用了。”   预让低头道:“是的,君侯!”   襄子道:“孤家实在是爱惜你的才情,尤其是你为河东训练的兵土,个个骁勇善战,堪称燕敌之劲旅。”   预让道:“智伯有此劲旅,却只落个尸骨未全,预让此刻倒是十份后悔为他练军了。”   襄子大笑道:“那不是你的错。你练的兵是不错,所幸智伯已死,你不会再替别人练兵了,因此对孤家也不再有什么威胁,否则孤家真是不能放心让你走。”   四周不由一怔,一名侍卫道:“君侯!您要放他走了?”   襄子点头道:“是的。预让不仅是有名的剑客,更是无双的义士,孤家十分欣赏他。只遗憾他心已有所属,不能为孤家所用,留既留他不住,只有让他走了。”他向预让挥挥手。   预让一躬身,低头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指着小桃道:“君侯,这个女子……”   襄子道:“你不是晋城的人,她却是孤家的子民,你是为智伯而行刺,她却是帮助外仇而杀君,孤家不能宽恕她。”   预让道:“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文姜。”   预让道:“她也是我的妻子。”   襄子道:“你要替她求情?”   预让道:“这倒不敢,只是君侯有度量释放预让,又何必对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呢?”   “她犯的是弑君之罪。”   预让道:“真要说起来,晋公才是三晋之君,晋公之死,也没有人去追究弑君之罪,君侯何必责及妇人?”   襄子不禁有点脸红,他与韩魏二侯,都是晋室家臣,现在分晋而自立,在春秋大义上,已失人臣之分,因此对小桃去追究弑君之罪,实在有点牵强。   想了一下,他解嘲的哈哈大笑:“你说得对,孤家对你这个刺客都不追究了,还去跟一个女流计较什么?妇人,放下你手中的东西吧!”   小桃还有点犹豫。   预让道:“小桃,放下来跟我走吧!君侯能赦免你的罪过,已经很不容易了。”   襄子笑道:“而且孤家要智伯的头骨,只是想亲自送回去安葬而已。孤家虽然恨智伯,但是他能用到预让这样的义士,孤家不能不佩服他。”   预让讶然道:“你真的要亲自送回去?”   襄子道:“是的,河东民情义烈,他们一定还在怀念智伯,如果知道我留下了智伯人头,一定还会仇恨我的。我可不想有那么多人恨我,不如将他送回去,博一份好感。”   预让跪下一拜道:“预让为河东的儿郎一拜君侯。”   襄子道:“预让,孤家赦你不死,你只弯弯腰而已,孤家答应送还人头,却能赚你一拜?”   预让淡然笑道:“预让仅一介武夫而已,命贱不值得重谢,君侯泽及智伯枯骨,使河东子弟父老得以安渡此生,预让乃是为河东而拜。”   “孤家归还骸骨与河东父老何关?”   “诚如君侯所说,智伯一日不全葬,河东父老一日不安,若是得知为君侯所留,十之八九会裹粮前来求取。”   “河东还有再战之力吗?”   “他们不是来求战,更不会成军而来。他们只是一个个的来,或则明取,或则暗取。”   襄子笑道:“他们会做这种傻事吗?”   “君侯应该知道,他们中没有畏死之徒。智伯遇难后,余众若非拙荆与王飞虎出来召劝还乡,他们是不会退走的,君侯虽然战胜,但也知道,他们中没有投降之人。”   襄子神色一变道:“是的,他们都是宁死不降的勇士,孤家欣赏他们的忠勇,所以才毫不留难,悉数准许他们回去。孤家真希望知道他们何以能致此?”   预让平静的道:“欲得其民者,先得其心,欲得其心者,先致其敬。”   襄子居然一拱手道:“孤家受教,义土请放心好了,孤家一定择日到河东致祭,归还骸骨。”   小桃放下了手中的头骨,向赵襄子也拜了一拜,跟着预让一起走了。   那些侍卫还是感到不平,其中有道:“君侯!他们冒犯侯驾,罪当致死,君侯释放预让,还可以说是感于其义,但是连晏小桃也放了,却太不公平了!”   襄子淡淡的道:“预让要杀我,是为其主,晏小桃要杀我是为其夫,谋忠不及妇人,她应该顺从她的丈夫,这没有什么不对。”   “那么君侯也可以赦免程通的罪过了!”   襄子道:“不!程通当诛,不可赦!”   “为什么?君侯对自己人太苛刻了!”   襄子道:“程通的妻子晏大桃掩护刺客入宫使孤家深自感愧。对这姐妹的事,孤家有所耳闻,她们都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女子,居然能置君父与丈夫之生死不顾而去帮助外人,必然是孤家有失德对不起她们的地方,这原因你们知道吗?”   那些侍卫们都为之一怔,没有一个人开口。   襄子又道:“我相信你们都清楚的,连孤家都知道了,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名侍卫鼓起勇气道:“微臣等不知道,请君侯明示,微臣仅知程通对君侯忠心耿耿……”   襄子脸色一沉道:“林忠,你还敢在孤家面前狡辩,当真以为孤家那么容易蒙蔽吗?孤家对你们不薄,你们作威作福,仗势欺凌百性,使孤家失德于民,智伯水浸晋城,淹了不少民屋民田,但老百姓不恨他,智伯死后,晋城百姓竟有设奠致祭,孤家自信爱护百姓不逊智伯,何以百姓却没有像河东之民对待智伯那样?你们说!”   没人敢开口。   襄子道:“你们不敢说了,孤家代你们说出来吧,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人!”   那侍卫忙道:“君侯,微臣等对君侯忠心不二。”   襄子道:“你们无二心,孤家知道,可是你们有些人的行为,却是在为孤家制造民怨,使民心日失。当然不仅是你们,还有很多的人也是如此。牧民之吏残民以逞,领军之将骄奢悍扈,举国如此,国将焉治?”   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襄子目射精光,道:“孤家以前醉心剑术,不大理琐政细事,乃致莫知民隐。这次预让行刺的事件,使孤家觉醒了。剑术是没有用的,孤家不论剑术多精,终有疏忽之时,若是内政不修,连身边的人都可以暗算我的!”   “君侯身披软甲,剑技通神,谁也伤不了君侯。”   襄子摇头道:“不然,预让今天的第一剑,若非臧兴当了替死鬼,孤家早已伏尸地上了。任何甲胄,都防止不了一个死士,唯有以仁义作盾,才能无敌于天下。你们都听好,过去的我不再追究了,以后若是谁再有倚仗势力,欺凌百姓的行为,孤家查出了立斩无赦。”   四周一齐肃然。襄子看了看才又叹道:“预让的剑法虽高,未必强过你们多少,他今天能所向披靡,冲过你们的重重围阻,不是他的技艺,而是他的勇气。”   又有人不服气:“君侯,微臣等已尽了全力。”   “我知道,你们没有退缩,但是你们也没有存决死之心。看他出手拼命,你们就犹豫了,结果反为所乘。若是有人也存拼命之心,即使技艺略逊,一个人也能跟他拼个同归于尽。”   没人开口。   襄子一叹道:“这当然不怪你们。第一,是你们没有拼命的理由,第二,是孤家还不值得你们誓死以报。智伯以国士待预让,孤家待你们不到这个程度,所以孤家不能对你们苛求。”   他落寞地弯腰拾起了智伯的头骨捧在手中,用衣袖去擦拭上面的泥沙,喃喃地道:“国士无双,无双国士。唉!荀瑶,得士如预让,孤家自承不如你,但孤家只是运气不如而已,论眼光、论人,孤家相信都不比你差,只可惜国士无双,举世难得第二个预让了。”   智伯的脸依旧如昔,但是在襄子的眼中,那脸上似乎已有了感情,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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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预让与小桃默默地走到后门口,大桃正在殷切地等待,看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道:   “马匹在门外,船只也准备了,你们快上马渡河,我来封门阻挡追兵。”   小桃轻轻地摇头:“姐姐,我们并没得手,而且不必逃,是君侯放我们走的。”。   “啊!你们失手被捉住了?”   预让也摇摇头道:“一切都不是你所想像。走吧,大桃,程通已经被扣押起来,你没有留此的必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桃问。   “一言难尽,回家去再说!”   “回家?回哪个家?你们若是失手露了行藏,大家都认得你们,家里可藏不住。”   “不需要躲藏,赵襄子已经知道我是预让了。他既然放我走了,就不会再派人抓我。”   大桃莫名其妙,但是被他们拖着走了。   回到家里,预让才说明经过。因为在首先出手的那段经过,连小桃都不知道。   一直等他说完了,大桃才道:“预让,如果你能够再耐心等一下,等君侯如厕时候,一击当可得手。”   “是的,他虽然已有预感,但是绝没有想到会有人守在附近要谋刺他,攻其不备,定可得手。”   “你为什么不忍一下呢?”   “我忍不下去,眼看着智伯的遗骸将受那仆子之辱,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我就可以,我要做一件事情时,不会受任何的影响。”   预让轻叹道:“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   大桃也一叹道:“你是剑客,你重视荣誉,不能受辱,我是饱经忧辱,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与做法自然不一样。君侯也因为你是个磊落的剑客,才没有杀你,若是换了我,怕早被他劈成两片了。”   预让苦笑道:“若是换了你,他早已被你砍成两段了。”   “我不敢这样想。隔着墙,破壁一击杀人,我没这么大的本事。要是让他有了准备,我绝对不是对手。我成不了剑手,就是因为我的心胸不开朗,永远无法在剑术上有大成。”   预让无语。他也明白襄子所以放过他,有一半是因为襄子本人也是个极高明的剑手,对于一个跟自己剑术相当的人,有一份相惜之情。   一个真正的剑手,除非万不得已,很少去杀死对手。切磋的目的,只是求胜求进,绝不想消灭对方。   襄子出手不过才三两招,那已经够了,一个真正的剑手只要手中握剑,就足以表现他的气势与造谐,并不需要真正的出手。   默然良久,小桃道:“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预让道:“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只有跟着你了。我知道你虽有文姜,却也承认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是跟你们。”   预让摇头道:“我们,你要跟着我们?”   大桃道:“她当然要跟你们了,别忘了她也是你的妻子,即使在名份上她不能算是正室,你也不能扔下她。”   预让道:“我不想扔下她,也不会这么做,但她不能跟我们在一起。她可以去找文姜,也可以另外再嫁人,当然也能再来帮我的忙……”   小桃笑道:“什么?你不回到文姜姐那儿去?”   预让道:“我去干嘛?分手时我就说过了,不提着襄子的头,我绝不再见她。”   “你还要去行刺君侯?”   “是的。我既然立下了誓,一息尚存,决不中止!”   “那怎么成呢?襄子对你饶恕过一次。”   “那只是报答我第一剑没杀他。我放过他一次,他也放过我一次。”   大桃忍不住道:“预大哥,这么说就叫人不佩服了。大丈夫当光明磊落,你可以再去谋刺他,但不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你放过他是逼不得已,他却是真正地饶恕了你。”   预让道:“我知道,但我一定要这么想。在我再次动手,才不会因内心有所亏欠而犹豫,放过另—次机会。”   “这样想就会使内心无亏欠了吗?”   预让道:“我每天这样子对自己说,久而久之,或许可以使我在心里生了根,才有对他再次出手的勇气。”   大桃冷笑道:“你非要再继续下去不可?”   “是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智伯。”   “为智伯?现在你无论为他做什么,都对他没有用处了。以前你要刺杀襄子,还可以说是免得智伯的遗骸受辱,现在君候已经答应将头骨送回河东安葬,对一个仇敌如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是的,我知道。襄子不愧为人杰,气度胸怀非常人所能及。”   “他跟智伯之间只是为了争权势而战,而且首先发动的还是智伯,君侯只是维护既有之国土,他杀了智伯,不能算是仇恨。”   预让只能点点头。   大桃又道:“你也没有理由去为智伯报仇雪恨。”   预让道:“是的,我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在报仇雪恨。”   “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不敢说,但我尽量地做到这一点。”   “君侯今天宽恕你行刺伤人之罪,饶你一命,这能算是恩惠吗?”   “对我而言,算是大恩了。”   “他也答应将智伯头骨归葬,而且还亲临致祭,这能算是恩惠吗?”   预让想想道:“这倒不能算是,因为他是故意示恩,以平复河东对他的仇意,他那样做只是为了自己。”   “好!就算是如此好了,君侯对你有恩,总算不错的。”   “我没有否认。”   “但你仍然要恩将仇报去刺杀他?”   她的诘问一步紧是一步,起初预让还有点难以招架,回答时略有踌躇,但到了后来,他反而回答得流利了。   尤其是最后最主要的一个问题,他斩金截铁地回答道:“是的!我仍然要刺杀他。”   “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既已身许智伯,此身亦非我所有,施于我身上的恩惠,我会记在心中,但是不会影响我的决心。”   “我实在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预让道:“其实很简单,我欠智伯的太多,多得无法偿还了,这是智伯生前要求我的事,我也答应了,因此我必须完成。”   大桃道:“智伯活着,才需要杀死君侯,智伯既死,这个举动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预让叹道:“大桃,这些话不用你说,我已经考虑过千百遍了,最后我的决定仍是如此。智伯跟襄子之间,固然是霸业之争,但我对智伯,不是为功利计的,我若能助他成功,必然会功成身退,他失败了,我也不会半途而废,这一点你明白吗?”   大桃想了一下,才郑重地点头道:“明白了,你是个剑士,所以以剑土的方法来报智伯。”   “就是这个意思。既诺必践,生死以赴,是做一剑士最基本的条件。”   “好!总算你的道理说服了我,我继续帮你下去。”   预让一怔道:“你还要帮我?”   大桃道:“是的。你要我帮助吗?”   预让道:“经过今天这一战之后,宫中警戒必严,要想混进宫中是不可能的了,再次行事,只有在外面等机会,我想用不到你帮助了。”   大桃道:“不,你更需要我。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需要我为你掩护,为你打听君侯的行踪。”   预让道:“程通已然伏罪,宫中侍卫也都知道你们姊妹帮助行刺的事,还会把消息告诉你吗?”   大桃笑道:“不必要他们告诉,我自然会知。君侯若有远行,必然会先遣一批人先行,部署警戒事宜。为了掩人耳目起见,这些人都乔装而着民服,在市间巡逡,看见了他们,就可以知道君侯将至,别人极少能认出这批人,但我却每个人都认得。”   预让道:“你实在不能再挤进这件事来了。”   “但我已经介入,也只有干到底,而且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事好做了。你也明白,第一次参与,我已存必死之心,事情发展到如此,并没有改变什么!”   预让不禁无语。   小桃说道:“大哥!你任何行动都没办法把我们姊妹撇开了。第一次行动,已经把我们三个人连在一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你要远走高飞,我们跟你,你要继续行动,我们帮着你,这有什么好辩的?”   预让叹了一口气:“大桃,你既然决心要继续参与,刚才又为什么多方盘诘,一定要我说出理由呢?”   “还是那句老话,我做事一定要问明白,是不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这样才可以下定决心。”   “那只是我的理由,你不必非做不可。”   大桃道:“是的,这件事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一件很大的事。我活着已经感到很没意思了,就必须找一个轰动天下的死法。”   预让道:“大桃,听你的说话,似乎是在从事一项游戏。”   “对我而言,确是如此。很早以前,我已把自己的生命付诸于游戏。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做任何事都很认真,即使是从事游戏,我也会一丝不苟地去做。”   预让长叹无语。他早已从小桃的口中,对大桃有了相当的了解,知她是个很执拗的人,因此,他也不再去尝试劝阻或拒绝了。   假如他坚持不让她参与,那必然会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她不顾一切,单独一个人去抢先谋刺,那成功的机会自然极其渺茫,而且会预让的工作更难进行:第二是她会去告密,彻底破坏阻挠预让的让划。   这两者都是预让所不愿发生的,因此,除了让她参与之外,可以说没有第二个法子了。   何况,大桃的参与还具有很大的帮助,她的人头熟,消息灵通,计划完善,头脑冷静。   第一次安排的谋杀行动,几乎是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之所以未能成功,完全是预让本身的原因,将最具威力的第一击移开了目标。   再找那样的机会自然更困难了,但预让相信大桃会找到这样一个机会。   大桃放弃了自己的家住到预让这边来,其实原本就是她的娘家,只不过她们姊妹都是很懂事的女人,她们尊敬预让,把他当作了一家之主,绝不使预让在心里有一丝不愉快或牵强的感觉。   宫中的那一次行刺被襄子压了下去,大家都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一次谋刺君侯的行动,自然也没有人认出预让来。   只有程通一个人处死了,是被秘密处决的。但襄子并不糊涂,他对宫内的人,主要是这些侍卫,仍然说明了理由,以及程通的致死之由。   他对经过的情形,完全了解,说程通先前为得到大桃,与总管陈甫利用职权陷害捕役以求达到目的,而且大桃早已许字他人,程通又利用势力,逼令对方退婚,凡此种种,却为致死之由。   但他既娶大桃后,居然自己的妻子言行思想都不了解,大桃对于他及当政者已是充满了仇恨之心,他居然还将大桃引进宫中来任事,因而才使防备有了疏漏,使刺客有可乘之机,一个身负警戒重任的人,犯了这种疏忽的过失,尤不可恕。   这些事情未经揭发前,那些侍卫都很清楚的,现在经襄子当众宣布,也没有一个人表示不公。他们只是奇怪襄子何以也会如此清楚。   连预让也感到不解问道:“襄子怎么会知道内情呢?而且那天他立刻将程通收押起来,可见他是早就得知了。”   “不错,关于程通欺压我家的种种,君侯早已得知了,杀死的那个小鬼臧兴,小名叫做林儿,是君侯的耳报,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知道,然后密奏君侯,所以对臧兴之死,君侯倒是很难过的。”   预让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也颇为后悔杀死那孩子,他其实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为了讨好襄子,才想出那些主意,但是在当时,我实在忍不住。”   大桃一笑道:“这个你倒是不必怀疚,君侯对臧兴之死只是难过而已,也认为他该死。”   “哦!襄子也认为他该死了?”   “是的!他提议以尿来淋浇智伯的遗骸,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襄子怀恨智伯还有个道理,他知没有怀恨的理由,仅为了取悦主上,做出那种激怒鬼神的行为,也十足是个小人,长大后必为佞臣,小人与佞臣在人主之侧而得宠,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   “这个……襄子就不该了,他自己有主见,就不该信小人与佞臣的。”   大桃道:“君侯对此也有个解释。他说君侯虽居高位,不是万能的,也不可能事事前知。他不知道身边的人哪些是君子,哪些是小人,端视各人表现。臧兴死后,君侯仔细地思索他的行为,才发现这种行为演变到后来的可怕,小人多佞,最易致君主于不义。你杀了臧兴,对赵国而言,他是深为感激的。”   “这也是襄子当众宣布的?”   “是的。他说经此一变后,他自己也要好好检讨一下,一国之君,竟会让自己的百姓帮助外来的刺客行刺,这是他深深引以为戒的憾事,也是他的失德之明徵,他以后一定要在抚民、牧民上多下工夫。”   小桃钦敬地道:“他能作如此想,倒是好国君。”大桃点点头。   预让明白了她们的意思,立刻道:“你们应该退出刺杀他的行动。”   大桃道:“你一个人是否还继续呢?”   预让道:“我跟你们不同,我不是赵国人。”   大桃道:“这不是理由。你是燕人,可是你没为燕尽一份力量,你做的事也与燕国无关。”   “我已身许智伯,而且答应过智伯了。”   大桃道:“我们也身许于你,而且也答应过你了,你自己不改变,我们自然也不会改变了。”   “但是你们对襄子的印象已经改变了。”   “你呢?难道没有改变吗?”   预让无以为答。   大桃道:“你要杀君侯,并不因为他该死,只是为了践诺,我们帮助你的原因也是一样,不会为了发现君侯的不该死而中止。”   预让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们已不知谈了多少,实在没有必要再谈了,我们该谈的是如何行动。”   “等待。”大桃道:“十日之内,我们不可能有任何行动。”   “为什么呢?”   “君侯宣布了要斋戒十日,闭门思过,这十天之内,他单独地幽居静院,不见任何人,不作任何事!”   “那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吗?”   大桃苦笑道:“连宫中的侍卫们也都分批的休假了,每天只有两个人守值在院门口装装样子。”   “这不是更利于我们下手行动吗?”   大桃道:“君侯若是真的在院中守戒静思,那些侍卫们怎么会有空休假呢?一定要加倍地警戒才是。”   “他不在那所静院中?”   “那只是一个借口。宫中的人都知道,君侯不会在里面的,他早己秘密的离开了。”   “上哪儿去了呢?”   “这是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大家的揣测是他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练剑去了,因为每次君侯斋戒后,剑技必然又精深一层。”   预让点点头道:“这倒是可能的,你不妨想一想,在百里附近有什么隐名的高人剑士没有?”   大桃想想道:“晋城邻近百里之内,名山深谷很多,哪一处有隐名高士,却没人知道,因为隐名的高人,必是不为人知,而君侯所去的地方,更是无人得知。十年来,宫中的侍卫们也试图找到他的下落,却无人成功过,所以我们也不必去费这个力气。”   预让一叹道:“除了等候,别无事事?”   “那也不尽然。君侯是以斋戒为名而去练剑的,他要练剑的原因,必然是见你决斗时所用的剑法很犀利,因而去构思破解的方法。”   预让笑笑道:“那可不值得去构思。他的剑技比我高,一剑就击败了我。”   大桃道:“预大哥!假如你真是连他的一剑都接不下,就不必再作行刺的打算了。君侯说你的剑术与他在伯仲间,那天他能胜你,第一是他在一处已经看你决斗了好几个人,略知虚实,第二是他身披软甲,放开空门,而受你一刺,才可以攻你一剑,这种机会不是常有的,所以他要去演一下剑术,你也同样的有些需要。”   预让沉思了一下道:“好!我的确需要演练一下!”   “我们帮助你,我跟小桃的剑术虽不高明,但是比一般的庸手强得多,我们两个人合起来陪你对练,一定能给你不少的帮助。”   预让摇头道:“你们帮不了我的,现在我所练的剑法谁也帮不了我的忙,不过你们可以在其他方面帮助我。”   小桃现在已经变得温驯柔顺,很少说话,这时她才开口道:“大哥!你要我们做什么?”   “帮我做草人。各式各样的姿势,但必须与真人差不多大小、高矮。”   大桃道:“你是要用草人来练剑,那何如真人呢?草人是不会动的……”   预让道:“草人没有生命,可以死很多次,真人只能死一次。”   “真人会躲,会抵挡招架,草人却不会。你用草人做目标,能管用吗?”   预让苦笑道:“应该有用的,因为我现在所练的也只有出手一击,一击不中,就再也没有机会。襄子本人精擅技击不说,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给我再度出手的机会了。”   “这倒是。可是草人是放在那儿不动的,而你刺杀的对象是活动。”   “这个我有办法,到时候你看好了。”   姊妹两人由柴房抱出了竹杆与干草,扎了十几具草人,或坐或站或骑,各种姿势都有。   然后她们把每一具草人的腰系上一根绳子,预让抱剑端坐,眼上还蒙了一块布。   那些草人围成一个圆圈,排在他四周两丈的范围内。再由大桃小桃姊妹两人轮番拉动绳子,绳动则草人跟着动,只发出微微的声息,预让即时发剑进击,必须一剑断首,因为襄子内披避刃软甲,除了咽喉处的要害,别处是杀不死他。   发剑慢一点,草人被掷远了,够不上部位,发剑偏一点,不中咽喉,也等于是虚发。   所以这是一种很困难的剑法,预让虽有那么好的基础,也不能每发皆中,尤其是目不能视,全凭听力,更难以取准。   前三天,他发剑十次,只能中一两剑,大部份都是刺错了部位,但都能刺中在草人身上,这份造诣也相当惊人了。但预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他的毅力也是惊人的,一开始了就不停止,一次复一次,不停地练下去。   而且每一剑他都集中全力以发,所以每一剑之后,他都要经过调息,运气凝神聚劲,使自己处于极佳的状态时再进行下一剑。   三天中,他不眠不休,不断地进行下去,慢慢地,已经能减少错误的次数,十剑中已有五、六剑中的了。   大桃与小桃姊妹俩也够瞧的,她们也陪着不眠不休,好在是两个人,可以轮流地活动,一个人在拉绳子时,另外一个人就在一边闭闭眼。   到了第四天,预让拉下了眼布道:“好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了。”   大桃呼了口气道:“我的天,你现在才想到休息,我还以为你是铁人,永远不知道累呢?”   预让看了一下院中的草道:“有这么多?我好像记得只发了百来剑似的。”   大桃道:“你是怎么计的?从开始到现在,你一共发了一千零九十四剑,有些草被斩断了不能再用,我们只有到街上去买,前后已经买了四十担干草了,别人还以为我们要盖屋顶呢?”   预让笑道:“我全神贯注,把什么都忘了,一定把你们累着了吧?我们吃午饭吧!”   小桃笑道:“大哥,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吃午饭?”   预让抬头看看天色,彩霞满天,正是黄昏,才歉然地道:“我不知道会耽误么么久,练了整整一天。”   大桃忍不住道:“预兄,你是真迷糊还是在装蒜?你从大前天早上开始,足足练了三天两夜,还说是一天。”   预让啊一声才道:“会有这么久?难怪我的肚子饿得厉害。小桃,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小桃道:“这三天我们姊妹俩陪着你练剑,也没吃东西,笼里还有大前天蒸的馒头,恐怕已经硬了。”   “硬了也没关系,拿一个我果果腹。我要再练下去。”   大桃叫:“什么?你还要再练?”   “是的,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正是重要关头。我正抓住了一点窍门,不能停止的,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你不在乎,我们可吃不消,这三天粒米未进,只喝了几口水,你坐着不动,我们要来回的跑。”   预让笑道:“我虽然动得比你们少,但所耗的气力绝不少于你们,而且还多出十几倍去。不过也难怪你们,因为你们不习惯。”   “你以前练剑也是这样的?”   “是的。有时为一式剑法,连续不断地练下去足足有六天之久呢!有次我为了一式“横扫千军”,跑到深山去以树为目标,一剑横扫,斩断一株树,然后又找到树,就这么下去,足足入山十几里,也不知道斩断了多少树。那山上的樵夫乐坏了,陆续担了半年,才把我砍倒的树全部运下山。”   “你难道不感到累吗?”大桃问道。   预让道:“有一点,只不过睡了一觉就恢复了。”   “那一觉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多一点。”   “什么?只睡三个时辰就够了。”   “睡眠本为休息,恢复体力,其实有两个时辰已经足够了,再多睡下去,反倒是损耗精力。”   “我可没你这么大的本事。现在让我躺下去,最少也要一天一夜才醒得过来。”   “你可以放心地睡,我以后的练剑,只是一个人练剑,不要人帮忙了。”   说着他自己到了厨下,取了两个冷馒头,就井水草草地下了肚,又开始练剑了。   这次他不要人帮助了,他把十几个草人都摆好后,自己蒙上了眼,然后纵起发剑,刺倒一个后,跳回原地,静坐片刻,又向第二个草人攻击。   一直等他把所有的草人都刺倒,他才拉下了眼布去检视那些草人,看它们中剑的部位,再静思片刻,又把草人排好,进行第二遍的击刺。   又不知进行了多久,他才停止下来,却发现小桃倚在一捆干草上睡着了。   大桃早就去睡了,这个小女人却不肯一个人去休息,还在这儿陪他,预让倒是一阵歉咎,放下剑,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小桃大概太累了,居然竟无知觉。预让轻叹了口气,将她抱到楼间,放在床上。   又有成群的蚊子不断地去侵扰她,小桃全无知觉,任蚊子在她的脸上身上吮吸。   预让倒觉得不忍,搬一张凳,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坐在上面,闭上了双目,然后开始凝神专注,一只蚊虫飞来,他就伸出两枚手指,临空一捏,把蚊虫捏死了。   开始时,倒还有一两只逃走的,到了后来,凡是飞近他双手可及的范围,他总是能准确地捏中。   这样又不知过了多久,小桃翻了个身,睁目醒来,看见预让坐在她面前,正开口说话。   忽然预又伸手向空中一捏,然后放在面前的地上。又是一只蚊子捏死了。地下二大堆,差不多有百多只死蚊子,然而每一只的尸体是完整的,只有先前的几只,身子被捏扁了,可见预让到了后来,所用的劲道已能控制,到恰好处了。   小桃伸伸个懒腰笑道:“大哥!谢谢你!”   预让道:“你醒了?这一觉真好睡。”   “可不是吗?”小桃道:“我本来是想侍候你练剑的,先前跟姐姐两个人,互相忙着,倒还不觉得。姐姐去休息了,剩下我一个人,也撑不住了,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大哥,是你把我抱进来的?”   预让道:“是的。你靠在草堆上睡着了,我要是不抱你进来,恐怕给蚂蚁抬走了你都不知道。”   小桃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真差劲,实在不够资格做一个剑客的妻子,连这点苦都挨不了。”   “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挨得了。妹妹,这家伙简直不是人,说来你也许不信,他有整整的七天没有睡觉。”说话的是大桃。   预让道:“你也醒了?”   大桃走了进来道:“我不是也醒了,是又醒了。你抱着小桃进房,我一觉初醒,那是你开始练剑的第五天,然后我就看你坐在这儿不住地抓蚊子,又是一天一夜,连头带尾,足足是七天了,你就没休息过。”   小桃连忙道:“什么?大哥,害你替我捉了一天一夜的蚊子,那实在是太不敢当了,我实在是该死……”   大桃道:“妹妹,别过意不去了,你看他精神奕奕,比我们俩有劲儿多了,我想就是再有七天,他也没关系。”   预让道:“假如是坐在这儿捉蚊子,我的确可以支持个十天半个月的,因为就是在这休息。”   大桃道:“休息?我才不相信呢!我特别试过,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特地用口袋到空屋里去找了十几只蚊子来,那些蚊子才接近你,你就伸手捏了下来……”   预让道:“原来后来那些蚊子是你捉了来的!我正在奇怪,室内门窗未启,窗子也没开,纵有几头蚊子,也该捉绝了,何以竟绵绵不断……”   “我是要看看你能撑多久。每隔一段时间,就从门缝中放几只蚊子进来。预让,我真服了你了,是不是每一位剑手都你这份耐性的?”   预让道:“稍稍登堂入室的剑客,应该都具有我这样的修为。   剑术是不会一蹴而就的,造诣必须循序而进。”   “你能一面捉蚊子一面养神?”   “是的,而且那也是一种修为的方法。”   大桃叹道:“我大概一辈子也到不了这境界。我的耐性不够,我缺少这份天赋。”   预让道:“耐性是慢慢养成的,与天赋无关。”   小桃问道:“大哥,你要不要睡一下?”   “不要。闭目,心灵归于空灵的状态,那就是在休息了。有蚊子来了,我的感应立刻转移到它身上,虽然它细若毫芥,可是在我心眼的注视之下,它比一头鸡还要大,因此,我一伸手就能捏住它。”   “不会因此而伤神吗?”小桃又问。   预让道:“初练时很累,半天就能叫人心力交瘁,可是渐入佳境后,就不会累了。体在动时心休息,心在动时体休息,如是循环,心与体俱能作息有时,历久而不竭!”   小桃道:“即使你不累,也为此耽误了你练剑的时间,实在太可惜了!”   “不可惜。这一天一夜间,我剑技又进了一层,现在已能剑在意先了。我想襄子出去练剑,也不会比我这片刻的收获多。”   大桃道:“这么说那些蚊子倒是帮了你的大忙了?”   “可以这么说。先前我以草人为目标,因为它太大了,总是难以瞄准,后来我以蚊为目标,以指代剑,专攻一点,才使我克服了那一道难关,步入了新境。”   大桃道:“现在你有把握能一击中的了?”   预让笑道:“这个我到不敢说,但至少我是比初练时进步的多。”   大桃想了一下,才接道:“预大哥,你一直练得很起劲,但我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没有说出来。”   “什么?你说好了!”   “如果自认为是一个剑手,不管你把剑术练得多精,都无法杀得了君侯?”   “为什么?”   “因为君侯不可能跟你此剑,更不会让你在战斗中杀死他。你只有把自己当作一名刺客,才有得手的可能。”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是的!”   “刺客多半不需要很高的剑技,因为他们杀人在于周密的策划,选择最好的时机,而后冷静地出手一击。”   预让动容道:“不错!就像你上次的安排一样,那种机会几乎是万无一失的,所以未能成功,就因为我是剑客,设若我是个刺客,绝不会因外在的因素而改变预定计划,但是我已经定了型,再也无法从一个剑客变为刺客了。”   大桃笑笑道:“没有人要你去改变,我只是说你此刻所能,作一名刺客已足足有余,不必再费神去练剑了。”   “那我该做什么呢?”   “你该练习生活,过普通人的日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你该学会隐臧自己,使得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你是从前的预让了,然后才能去找机会,像那些其他的刺客一般。他们都是些默默无闻的人,在他们出手之前,没人知道他们的企图,没有人知道他们会杀人。”   “哦?”预让注意在听。   大桃继续道:“据我所知,有两个最成功的刺客,他们的要价很高,从未失败。他们在狙杀人时,丝毫不   动声色,即使是被杀对象在挨了致命的一刺后,仍然不信是他们行的凶。”   预让感光趣地道:“哦!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的,我举一个例子。河西大豪费采你该听说过吧?他是比你早一辈的剑客。”   “听过,我在少年时遇见他,蒙他指点过剑法。”   “费采的剑技无匹,仇家遍及天下,皆想尽办法要对付他。但是都没有成功,最后竟被人杀死在门口。”   “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费采的家人追索了几年,最后也不了了之,只有我最清楚,他是死在一个卖瓜的妇人之手。那妇人在他家门口卖瓜,足足有两个月之久,费采几乎天天都跟她见面,向她买瓜,因为她的瓜不但甜,而且价钱很公道,因为足足有两个月之久,费采对她早巳没有了戒心。结果在一个清晨,费采练完剑,听见她在后院墙外卖瓜,开门向她买了一只西瓜,当时剖了,引瓜就食之际,颈下挨了一刃,就是那柄剖瓜的刀。”   预让道:“事后没有人知道是她吗?”   “没有,她平时是在大门口外设摊,那天她杀人之后,收拾了一下,仍旧到原位去摆摊子,还继续卖了有半个月,直到西瓜下了市,才不再前往。”   “也没有一人看见她下手?”   大桃笑道:“没有。她守伺了两个多月,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机会。有几次,她虽然有更好的机会,都放弃了,一直等到万无一失时才下手。”   “为什么呢?既有更好的机会,又为什么要放弃呢?”   “有一次,费采赴友人之宴归来,酒醉踉跄,倒在她的瓜担旁边,那是不是更好的机会呢?”   “不是,费采是个很谨慎的人,也知自己结仇很多,绝不会饮至烂醉,更不会倒在自己的家门口,多半是他对这个卖瓜的妇人已有所疑,故意去试探她的。”   大桃笑道:“你倒想得很多。不过她不下手,乃是因为当时还有费采的儿子在旁,虽然他只有十二岁,可是她却不愿冒险,职业刺客是不能让人看到形迹的。”   预让道:“大桃,那个女刺客既是如此小心,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大桃叹了口气道:“是她儿子告诉我的。这个女刺客活了很久,居然能活到老死,就是因为她不出名。”   小桃忍不住道:“姐姐,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件事呢?”   “没什么好说的,因为那个女刺客就是程通的母亲。”   两个人都为之一怔。   大桃道:“她也是到临死前才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她的儿子,那是因为程通要入宫为侍卫。这个女杀手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儿子,是要他注意防范那些最不起眼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程通是向我炫耀时才说出这个秘密……”   小桃问道:“他炫耀什么?”   大桃道:“因为我讨厌他,常想法子避开他,有时他回家来住宿,我赶他回宫去守卫,他才吹嘘说宫中的防务十分紧密,因为他的家学渊源,受过最权威的指点,因而道出了他母亲的秘密。”   小桃叹道:“君侯处死他的罪名是他有亏职守,疏忽了他的妻子,因而放进了刺客,这对他倒是一个大讽刺。”   大桃好像不愿多谈起有关她丈夫的事情,转向预让道:“预大哥!我之所以要说出这件事,是提供你一个事实,你要想刺杀君侯,应该在掩蔽行迹上去做功夫。”   预让想了一下道:“对!大桃,多谢你的提示,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想我是应该从这面去下手。”   大桃道:“那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离开晋城。在这里,我们都已经受注意了。”   预让道:“有人在注意我们吗?”   大桃道:“那是一定的。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些人在注意我们,但是那些侍卫们的行事手法我却清楚,他们一定会注意我们的行迹。”   预让道:“那倒是必须要换个地方了。”   小桃道:“但是搬到那里去呢?离开了晋城,我们又将如何着手计划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住在这儿,行动受人注意,自然行刺不易,但若离开晋城,则远离了襄子,岂非更难得手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我们可以离开一段时间,再悄悄地回来。”   大桃笑道:“没有用的,你再回来,若是让人认出你是预让,一定会再注意你,若是认不出来,你就是个陌生人,也同样地受注意。你要知道,这是都城首邑!”   “难道每一个迁来的陌生人都要受到盘查吗?”   “当然了。我家是世代任捕役的,这是地方有司的日常工柞,对每一个迁来的人,都须加以了解。除非是他处有了天灾人祸,大批的灾民拥到,才无法一一盘诘,你要不受注意,就得等那样一个机会。”   “不行!我不能等。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还有就是回来后,老老实实地呆着,安份守己地过上一年半载,别人认为你没问题,也会放松注意。”   “所谓安份守已是指何而言?”   “那是不仅要像个普通人一般的生活,而且还得在百工手艺中择一行,借以营生糊口,不滋事,不跟人争斗,不显露出你会武功。”。   预证又想了一下道:“恐怕也不行,我没有任何技能,而且也很难老老实实地生活。因为我知道自己,若是遇见不平的事,或者有人欺负到我头上,我绝难忍受。若我以一个外乡人来到此地,受欺负是难免的。”   大桃笑道:“是的!我没有提出来你已经想到了,可见以前也常遇到这种事。”   预让叹道:“大桃,你指出了我很多的困难,都是不易解决的,是否想叫我打消那个念头?”   “你是那种因难而畏缩的人吗?”   预让没有回答这问题,他也不必回答,相信她们姐妹都很了解他是怎么一个人了。   大桃也没有等他的答复,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假如我要你打消这个念头,你会接受吗?”   “我不会,这是我活着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用说那句话的。”   “可是你指出那么多的不可能。”   “事必谋定而后动。你已失败了一次,这次如果不成功,你没有机会再从事第三次了。”   “是的,我明白。”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可见这五个字他心中所形成的沉重。   大桃道:“我提出那么多的不可能,目的就是要找出一种可能来。预大哥,要知道,我比你还急。”   “你比我还急?急什么?”   “急着做一件事,急着为自己一辈子留下些什么。预大哥,说句老实话,如果你要打退堂鼓,我绝不答应,我会逼着你去干。”   预让望着跟前的女郎,见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的色彩,不禁暗暗地叹息。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心理状态,却对它不陌生。   在以往,有不少剑手找他决斗时,脸上就是这种神情,那些人都是找他决死战的,他们为了成名,拼了命去找一些成名的剑手决斗。   战前,他们似已预知不免,仍无视于死亡。   说得透彻一点,他们是在求死,他们一生中都是在求刺激,想追求一次轰动的死亡。   他们活着已饱受各种的压力,已把死亡视作解脱了。   预让不知以前的人是受着什么压迫,但是,他了解大桃,她活着已没有任何的乐趣了。   默然片刻后,预让才道:“大桃,我相信你已经想出了一条可行路。你说出来吧!”   大桃微微一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不假思索,很快就推翻了我的每一个构想,而且都有一番很正确的理由,可见你早巳把这些构想都思考过了,而且作了一个最好的选择了。”   大桃笑了一笑道:“预大哥,你也是个很会用脑子的人,并不是一个光会使剑的勇夫。”   预让道:“说你的计划吧,我们不讲废话。”   于是大桃提出了她的计划。   那并不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但至少是一个可行的讨划,最重要的是这计划可以很快的实行,不要等得太久,而预让跟她都是不耐久等的。   小桃是没有意见的。她近来已经变了,变得十分温顺,柔媚,变成一个十足的女人了。   她只知道,她爱上了一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一切。但她更明白:这个男人并不属于她,如果她想自私地多拥有一点,就会连已有的这些都失去了。   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个极不平凡的男人。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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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河东,那原是智伯荀瑶的领地,但此刻知是属于赵襄子所有了。这是一场赌博,身家性命作孤注一掷的豪赌。   智伯是输家,也自然输掉了一切。   但赵襄子也没有赢到什么。河东经一次大战后,壮丁死亡太多,剩下的一小部份回来后,重整家园很辛苦,因为他们要养活很多孤儿寡妇。   襄子为了收买人心,特地下诏免除河东十年的赋征,他也慷慨地下诏:准许修建智伯的墓园,且决定在墓园完成之日,亲临致祭,还要带来一样珍贵的礼物——智伯的人头,一只被他用来泄忿的骷髅杯,使智伯得以全骸归葬。   这对已死的智伯而言,并没有多少的意义了,但对河东的父老,却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智伯仍然是他们心目中爱戴的领袖。死后骸骨不全,也是河东百姓的恨事。   现在,这桩大憾事总算能解决了,他们对襄子的宽大,也是十分感激。   智伯原来葬在一个荒郊,现在在一块指定的地方,兴建起庄严肃穆的墓园,大家都很尽心。   人工、民夫都是自愿前来的,他们都毫无怨言地工作着,建墓要用石头,那要从山上挖下石块,再以车马运来,襄子特地送了军马,来协助成事。   这些军卒们白天工作辛苦了,晚间总要轻松一下,那家小酒铺就成了唯一的去处。   小酒铺也是应时而开设的。智伯的墓园早先是一片荒地,连鬼都没一个,自然也没人来开设店铺了,现在有了那些军爷,以及那些民夫们,有了生意,就有人来赚残了。   小酒铺的生意好得出奇,终日不断有顾客上门,入夜时虽点了几盏油灯,照得半明半暗的,但是仍然有一大批的酒鬼挤在这儿。   酒铺的生意虽好,但卖的东西简单,除了酒之外,下酒菜只有盐水煮豆和酱狗肉。   一来是人们闲得没处去,二来是这家酒铺卖的酒很地道,最主要的是当炉的两个娘儿们都是花不溜丢的。   她们是姊妹俩,美得如同两枝花,姐姐爱穿红,妹妹喜绿,红绿交映,笑语交映,那还有不叫人着迷的吗?   不过这姐妹俩最多也只是对主顾们挺和气而已,倒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家,她们一脸带笑,殷勤地招呼客人,如此而已。   哪个要是藉着喝多了酒,想跟她们胡调,她们的汉子就出来了。   这汉子一脸的疮疤,相貌狰狞,却又是哈腰驼背,站起来比人矮了一个头去,可是力气是大得很。   他对付那些人方法很简单,夹领一把,抓住了衣服,把人举了起来,往外一丢了事。   不管对方是多高大的汉子,到了驼子手里,就像个稻草人似的,毫无挣扎余地。   当然,也不是说这个驼子当真就没人能对付了,可是人家站在理上,谁叫那些人去调戏他的浑家的?   赵襄子遣军来助修墓是为拉拢河东人心,自然特别注重军纪,调戏妇女尤为禁例,挨了揍只好自认倒霉,吵起来不但没便宜占,说不定还会掉脑袋。再者,河东地方民风纯朴,但很骠悍,他们吃了败仗,可没有认输,更没有把赵的军爷们看成胜利者,欺负他们的女人可不行!   就因为这原故,驼子揍了好几个人,不但没事儿,反倒使别的人也乖乖的了。   虽然有些小伙子看了两个花娘们儿心里不免有些痒痒的,但是想到驼子那张可怕的脸,也就死了心。   也有人在心里不服气的,看那驼子一副猥琐的样子,深深地为两个女的伸屈。   这个丑驼子居然有两个老婆,他们怎么能平下这口气呢?因为有人问过两姐妹,她们都说是驼子的女人。   墓园快完工了,这天,从赵国又调来了一批新的军旅,他们可不是来做工的,而是赵侯的先驱卫队。   赵襄子决定在墓园完工迁葬之日,携带智伯的头骨前来致祭合葬,这一批军队是担任卫队工作的。   他们倒不敢太跋扈,也不敢太张扬,来到之前,先向河东将军王飞虎逐了照会,再一同前来,由王飞虎指定了他们驻扎的地方。   大营扎定后,除了巡逻的营卒外,其余的人都禁止出营,唯恐他们会与民众们起冲突。   因为河东的百姓们也来了不少,他们有旧日征赵的少壮,也有亲人死于战争的孤儿寡妇。   大家情绪都很激动,最易闹事,因此双方都压制一点的好。   恰好有一小队的巡卒来到小酒铺中,那个领队的十夫长是个颇为英俊的小伙子。虽然同僚们已经告诉过他这小酒铺情形,但是他却不服气,尤其是喝了几盅酒后,跟那个穿绿的小娘子又说了几句话,以为人家对他青眼独加,益发赖着不肯起来了。   渐渐的,他的话更多了,而且口齿也轻薄了起来。   驼子沉着脸出来了,走到他的座位前,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十夫长被这一喝,看见了驼子目中的精光逼人,倒是有点怯意,可是当着十来名部下,不禁又感到脸上无光,连忙一挺腰道:“军爷是来喝酒,又不是不给钱,你凭什么叫我滚?”   驼子冷冷地道:“不凭什么,但凭这铺子是我开的,我不做你的生意,就可以叫你滚!”   “笑话!天下哪有你这种做卖买的?只要你开门,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门。”他掏了一把铜钱,往桌上一拍道:“再打两角酒来,老子喝到天黑都不走,看你能怎么样?”   驼子没有跟他多言,只走一步道:“滚!”   那小子见到来势太凶,色厉内荏地道:“老子不滚,要是敢撒野,老子就砍了你!”   呛的一声,他已经拔出了刀。   绿衣娘子见事情闹得大了,忙上来解劝,拦住驼子道:“大哥,算了吧,没几天君侯就来了,忍一忍吧!”   赵襄子来过后,此地又将归于冷寂,不会再有这么多人了,自然也没有生意做了。   这是一般人的想法,但是听在驼子耳中,又别有一种意思,他已经准备罢手了。   绿衣娘子又朝那十夫长道:“军爷,我家汉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您多包涵,今天您的酒也够了,明天请再来吧!”   小子这下子占足了面子,就此下台也就罢了,偏偏他不识相,伸手抓住了绿衣娘子的手笑道:“我还早得很呢。来!再陪我喝两盅。”   绿衣娘子目视驼子,满是哀求之色。   小子更得意了,大笑道:“别怕你的汉子,小娘子,你是天仙般的人,嫁给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坐下来,他要是敢噜嗦,老子就一刀劈了他,你就可以另嫁了。”   驼子怒极上前。绿衣娘子急忙抱住他,那小子却以为这是机会,因为绿衣娘子在起身前,曾经低声道:“军爷,你快走吧,他凶得很,你会吃亏,在这儿,闹起来也是没理。”   那小子却是色迷心窍,以为绿衣娘子特别关照他,哈哈大笑道:“什么?君侯虽然严禁军队闹事,但我不同,我们是专司巡查捉拿奸人暴徒的,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就能抓他起来,若敢反抗拒捕,有权格杀勿论。”说着举着刀冲上来,厉声叫道:“唉,你这驼鬼,看这副长相,非好人,看刀!”   驼子的恶名他已久闻,而且刚才接触到驼子的眼光,他忍不住有震栗之感,这时见到驼子被抱住了,心想这是机会,一刀砍了下去,只要砍倒了他,营中很多人都能作证,说驼子是个凶恶之徒。   所以这一刀他倒是毫不容情,认真砍下去的。   驼子双手一振,抛开了绿衣娘子,然后一伸手,不知怎的,刀已到了驼子手中,跟着寒光一掠,他的鼻子已经粘在刀上了,是什么样功夫?   不仅他吓呆了,那些军卒们也吓呆了,驼子把刀往地上一丢,怒声道:“滚!”   那小子鼻子被划掉都不知道痛,回头就跑。那些手下也纷纷抢着跟他跑了。   但是这批人并没有跑太远,忽而纷纷倒地,而且还有几个人过来,举刀乱砍,把那些军卒都砍倒了。   驼子大奇。那群人到了店里,首先乱踢乱打,把桌椅砍翻了,而且有一个人持刀过来,砍在驼子的身上。驼子正待反抗,看清那个人时,不动了,而且乖乖地挨了一刀,这一刀并不重,伤的部位也不重要,但是血流得不少。   跟着有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就是那个穿红的娘子由后面转了出来,她看了一下道:   “王将军,那家伙的鼻子是我咬掉的,他酒醉调戏我,被我咬掉鼻子,然后他砍了我一刀,以后的事就由你去说了。来吧!”   这个姓王的将军果然一刀砍在她的胸膛上,这是真砍。   红衣娘子马上倒地。   驼子大惊,上前抱住她,厉声叫道:“王飞虎,你疯了,你怎么?”   红衣娘子道:“大哥!别怪王将军,是我请求他如此的。如果不如此,事情盖不下来,你行刺的计划势必要泡汤了。小桃,你过来。”   绿衣娘子畏缩地过来。   大桃叹了口气道:“妹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身孕,你想闹点事,使预让的行刺计划告吹而保全他。可是你错了,预让若是不能完成这件事,他活着也等于是死了一般,你整个地毁了他。”   小桃像是一下子崩溃了,跪了下来道:“我不管!我不要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不要失去了他。”   大桃叹了口气,道:“也许你并没有错,但是你应该明白,预让并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你该明白,你不能太自私。”   她只能说到这儿,因为文姜已经伴着一位赵国的将军以及十几名亲兵急急地闯了进来。   那位将军看了满地的死尸,皱着眉头问:“这些人是谁杀死的?”   王飞虎道:“是末将。”   文姜皱了眉头道:“飞虎,你也是的,怎么杀了这么多的人,你看该怎么办?”   王飞虎道:“末将必须杀死他们,否则激起众怒,恐怕事情还要难以收抬。”   那位将军皱眉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飞虎道:“那女子还没断气,还来得及告诉将军。”   大桃挣扎着道:“是那位军爷喝多了酒,抱着奴家要强行亲热,奴家在挣扎中,不慎咬下了他的鼻子,他就拔刀要杀奴家,奴家的汉子过来救助,也被砍伤了,那些军爷们纷纷上前要杀人,幸朽王将军来到……”   王飞虎道:“方将军,河东百姓对君侯的印象才转好一点,若是容此事宣扬出去,立即将会激起民变,所以末将只好杀了他们,以息众怒。”   文姜沉下了脸道:“方将军,河东虽已战败,但河东百姓,却不是任人欺负的,贵军到达前,我已经再三关照过,结果还是发生了这种事,你可要负全责。”   那姓方的将军道:“夫人,事情若是真如所言,自是错在敝方,可是王将军把人都杀光了,不留一个活口,全凭一面之词……”   王飞虎道:“方将军莫非认为我在说谎?”   方将军道:“我可以相信王将军的话,但是,敝方却不留一个活口,我对敝国的人又将如何交待呢?”   文姜道:“他们私出营区就已犯了死罪。”   “他们可不是出营区,他们是出来巡逻的。”   文姜道:“巡逻是为公务,如同临阵,他们却擅入民家饮酒,这就更不可恕了。”   方将军道:“他们都饮了酒吗?”   他是问小桃,小桃但哭不言。   文姜道:“有没有饮酒很容易知道,一个个检查一下就知道了,免得你又是一面之词。”   方将军挥挥手,他的部属忙分开一一检查,文姜也叫自己的手下随同去检查了一遍,赵军没有来回报,倒是一名河东的青年过来道:“夫人,他们饮酒,而且还饮得很多,个个酒气冲天。”   文姜冷笑道:“方将军,这可不是在他们死后再灌下去的,死人的肚子里灌不下酒的。”   方将军看看自己的部属,见他们没有反对,知道这项事实已无法推诿,无可奈何地道:   “这是他们该死,来人哪,把尸体带回去!”   这时大桃已断了气。文姜道:“方将军,慢来,你把尸体留下,我们等君侯来看了再说。”   方将军陪笑道:“夫人,末将已自承不是了。”   “那就行了吗?这儿还有一个死的,一个伤的。”   “我们死了十来人,难道还抵不过?”   “怎么能抵呢?你的人是该死,可是这酒店夫妇死伤得太冤枉了。”   方将军只有道:“死者已矣,除非夫人还要把我也杀了偿命,此外别无他策,至于伤者,只有赔钱治伤!”   文姜道:“赔?把那十名死者的三年钱粮赔给这店主,作为伤死抚生之费。”   方将军只有道:“末将遵办,少时即将银钱送来。”   “还有,在君侯未来之前,贵军一律不得出营。”   “这怎么行?我们是来担任警戒的。”   “可是你的军纪太差,反而会出事。”   方将军沉吟片刻才道:“这件事实在难以遵命!”   文姜沉下了脸:“方将军,我这是为你好。这儿是河东地界,你们的军卒在此,极易引起反感,一点小的冲突,立可酿成巨波。像这店里的惨剧,酒醉闹事,对一个漂亮的女人调笑几句,本是很寻常的事,只是发生在你们身上就不同了,顷刻之间,就是十几条人命,若不是我赶来,他们可能会杀上大营去的。”   “夫人,最好别发生这种事,否则就会很遗憾了。”   文姜却不在乎他的威胁,冷笑一声道:“方将军,河东只是战败了,不是征服,我们还有上万的丁壮,有几万个妇女老兵,这些人都能一战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只要一声令下,可以在一个时辰内,杀得你们片甲不留,你不妨先回去准备。”   方将军见她生气了,连忙道:“夫人,这是何苦呢?末将是受命前来担任警戒的……”   “根本是多余,凭你那一两千人,干什么都不行。我只要派出两百名甲士,足可踏平你的大营!告诉你一句话,我们之所以罢手息战,是为了心感赵侯的仁厚,若是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耀武扬威,我们可不吃这一套。”   方将军只有连声陪不是。   文姜又道:“我的条件不打折扣,接不接受在你,我给你一个时辰,把你们在营外的人全撤回去,否则的话,你就准备着收尸吧。”   方将军还要说话,文姜道:“一个时辰是很快的,到了时限,我在营外看见一个赵国的人就杀一个。”   方将军总算领教到这位夫人的厉害了,他自然知道河东战士的骁勇,文姜的那些话倒不是虚伪的。更苦的是在出发之前,襄子对他一再嘱咐,要他注意军纪,万万不可跟民间起冲突。   不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由于己方的人都死光了,已无从了解,但是那个十夫长满口满身酒气,而且杀死了一个女的,这是事实,说来总是理亏。事情闹开来,君侯一定会降罪自己,那时脑袋就保不住了。   君侯痛恨智伯,把他的头颅制成酒杯,现在却要归还,可见君侯极力在拉拢河东的人心,这时候是绝不能开罪河东百姓的,因此他一拱手道:“夫人,末将即刻就送钱粮过来。”   文姜道:“我在这儿等着,你最好快点,否则百性们看到了死者,恐怕又会起闹,我还要镇压一下。”   方将军诺诺告退。   方将军走后王飞虎道:“夫人真是了不起,败军之将,居然还能令对方屈而受命,不敢违抗,也只有夫人才能具有此等魄力!”   文姜笑道:“那没什么,也要有形势在后面作支持。形势比人强,不怕他不低头。飞虎,事情发展是如何的?怎么把人都杀了呢?”   王飞虎道:“事情是出自那个女的要求,她说形迹已经败露,必须要将来人全部杀死,否则前功尽弃。”他低声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文姜听了后点头道:“这位小娘子倒是很难得。小桃姑娘你过来。”   小桃过来跪下要叩头,文姜把她扶住了道:“谢谢你替我照顾他那么久。”   小桃忙道:“贱妾应该感谢夫人的成全。”   “那倒不必客气,这段时间内,我要照应河东的百姓,帮不了他的忙,还是你们方便些。怎么?在晋城一直没机会吗?”   “不,有机会的。我们行动过一次,没有得手。”   “哦?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失败的呢?”   “夫人,您还是问爷吧。”   “他在哪儿?”   小桃怔住了。她相信文姜一定早已认出预让了,而文姜居然会问出这句话。她看着预让。   预让笑道:“小桃,文姜夫人的丈夫是预让,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文姜也道:“我丈夫去做一件大事了,这件事没完成,他不会跟我见面的,所以刚才经过的情形,还是你来说吧!”   小桃只有把上次谋刺的经过说了一遍。   文姜点着头,听完了才道:“那倒是难怪,预让是剑客,他看看智伯的遗骸受到了小人的凌辱,当然会受不了的。这也是他们热血男儿才有的行为,假如他能对那种事无动于衷,纵然行刺成功,也不可贵了。”   预让微微一震,脸上带着微笑。   小桃不解地道:“为什么?夫人,这不是爷此生唯一的奋斗目标吗?”   “是的,他是一个游侠,一个剑客,游侠剑客所标榜的是一诺千金,他要刺杀襄子,不是为了私怨,不是为了国恨,只是因为他受智伯知遇太深,无以为报,而这是他在智伯生前答应过还没有做到的事,所以他要完成它。”   “那又为什么完成了并不可贵呢?”   “因为在那种情形下,还有比践诺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使智伯的遗骸不受辱。他不能在生前保护智伯,已经是万分内疚了,如果还能眼见智伯受辱而无动于衷,那就不像个人了。”   小桃点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还是您了解爷。”   文姜苦笑一声道:“我宁愿不了解他。如果我不了解他,我就会像一般的女人一样,想法子去阻止他,平平凡凡地活下半辈子,因为刺杀襄子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襄子归还遗骸,亲自致祭,善视河东百姓,这些多少也是因为他而有的改变,他就是不行刺,别人也都能谅解了,他已为智伯赢得了尊敬。”   小桃目泛异光道:“夫人,是真的吗?”   “是的。但是很遗憾,我太了解我的丈夫,他如不完成这件事,他的人活着也等于是死了,而他去完成件事后,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可是这一次更为困难了。”   “是的,不管是否得手,他都是死定了,行刺诸侯当灭族,他虽不死,王法也会弑死他,但那时死的只是一个刺客而不是预让,剑客预让从此就永恒不死了。”   “夫人作何选择呢?”   文姜的回答颇堪玩味,她幽幽一叹道:“我是预让的妻子,我会希望丈夫死吗?我要他活千年百年。”   小桃顿了一顿才道:“我希望孩子生下来有父亲。”   文姜道:“小桃,你在做人母之前,应该先学会为人妻。假如你连丈夫都侍奉不好,又如何能教好你的孩子呢?今天幸好是你姐姐发现情形不对,立刻去向王飞虎求告,总算摆平了这件事,以后可不能傻了。”   小桃低下了头。   文姜又道:“你们是做生意的,该守本份,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动辄找人打架,就不像是做生意了。喂!店主,你说是不是?”   预让道:“是,多谢夫人,以后我会注意。”   “尤其你这个老婆欠庄重,该多管管。”   “是的,夫人。假如她再那样胡闹,我会管教她的,如果她太不守妇道,我就休了她。”   “别胡闹,她已经有了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   小桃脸色一变。   预让已经沉下脸来道:“小桃,如果你那样疯疯癫癫,生下孩子来也不会好,我倒不如在他没有出世前宰了他。”   小桃掩面痛哭失声。   文姜也叹了口气道:“你们慢慢地吵吧!我要走了,还有很多事情呢。”   小桃忙止住了哭泣道:“夫人不多留一下吗?”   “不了,襄子在后天会来到,我得准备一下,因为我跟我丈夫约好了在那天见面的。”   预让道:“夫人知道他那天准来吗?”   文姜笑道:“我对自己的丈夫有信心,不过他真要是有事耽误了,我也能谅解的。汉子,你也好好地招呼你的浑家,有身孕的人情感较为脆弱,好好地劝劝她。”   预让只是笑笑。文姜走到了门口,预让也送到门口。   文姜忽然道:“汉子,你说话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但他比你可高多了,若不是看到你本人,光听你声音,我真还以为是他呢。”   预让道:“那我倒要注意,别让人当成是他。”   “你最好想想办法。要不然襄子一来,可就苦了。我那故人在赵国闹了很多事得罪了许多人,若是有人听见你说话,很可能会把你当成了他。”   预让笑道:“那不至于,我只是个卖酒的驼子。”   “但是这儿已经闹过事了,这儿是行列仪仗必经之地,恐怕会有人来问问的。”   预让道:“是,我会特别留意的。”   文姜又道:“我听人说,吞生炭可以使人声音变哑,你倒是可以试试看。”   预让道:“多谢夫人,一会儿我就预备去。”   文姜叹了口气道:“这两天我没空出来了,以后我们再见吧,这两天你们别再闹事了。”   “不会了,我要办丧事,家有丧事,不做生意了。”   文姜道:“那也好,少了许多麻烦。这个死的听说也是你的婆娘?”   预让苦笑道:“那只是说说,我一个生意人,那里养得起这么多女人,但是她死在我这儿,我倒是不能不认了,因此我打算把她算是我家里的人,到时还请夫人帮忙。”   文姜笑道:“我会安排的,王飞虎是个很义气的朋友,他会把一切做得很好,我自己恐怕抽不出空来,因为后天我要跟我丈夫一起走了。”   预让默然片刻才道:“好吧!我就先把这个婆娘打发了,王将军,你能帮个忙吗?”   文姜已经调头走了,王飞虎仍然留下来,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听见了预让的招呼,连忙恭身立正道:“大哥请吩咐,兄弟无不从命。”   预让道:“飞虎兄,别这样,你现在已是主领河东的将军,虽然未经天子授爵,可是诸侯之间,都把你称为一个领主了,连赵襄子对你都要客气三分,而我只是一个布衣百姓,你不必对我如此客气的。”   王飞虎却恭敬地道:“大哥这么说,兄弟就太不敢当了,兄弟虽是碌碌之辈,也不是尘俗富贵所能绑得了的,兄弟之所以在河东,一则是报故主之情,二则是文姜大嫂之命,要我留下来帮她一点忙。”   预让叹道:“你们都比我做得多,做得好。”   王飞虎道:“犬哥!兄弟以为我们目前所从事的一切,不是以成就多寡来讨功的,只要我们尽心尽力地做了,那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成功与否,已没有关系,无论事成不成,都改变不了什么。”   预让不由得苦笑道:“是的,我也不明白何以会成这种尴尬的局势。我们似乎不为什么,也不为了什么人,更没有人在背后推挤着我们,但是却非做不可。”   王飞虎道:“是的,大哥,兄弟也有这个感觉。我们就像是扑向火炬的飞蛾那样,虽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却会以无比勇气与毅力以赴,停都停不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河东对襄子之来作何反应?”   王飞虎道:“他们不会反对、仇视他,但也不会去拥戴他,在河东,智伯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这就好,我是怕大家还记住仇恨,有所蠢动,会造成很糟的结果。”   “这个大哥放心,大嫂一直在向他们多方解说,绝不会让他们做出贻祸乡里的事来。”   预让道:“她也没有另作部署吧?”   “没有。她说过,这是大哥一个人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上忙,也不让任何人插手。”   “那我就是这个问题了。”他的手指向了小桃,沉声道:“她已经有了身孕,我本来也在遗憾着,怕愧对泉下的祖先,现在这个问题倒是解决了。”   王飞虎喜道:“恭喜大哥后继有人。”   预让道:“我想请你把她送到我家乡去。”   小桃立刻道:“不,我不去。”   预让道:“你在这儿,会碍我的事。”   “我不会了。我从现在起,不说一句话。”   预让摇头道:“你刚才就害死了大桃,所以你一定要离开。你在这儿,我放不开手去行事。”   “大哥!我求求你,别把我送走!”   王飞虎道:“嫂子倒是必须要走,否则事后谁都无法保护你了,行刺君侯乃灭族之罪。”   “我知道,上一次不是也没事吗?”   “那是大哥没有得手,襄子又不加追究。这次大哥一定不会失手了,即使不能成功,也不会有上次的情形了。大嫂既已有了身孕,还是要早点离开……”   小桃倔强地道:“不,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预让怒道:“小桃,你要死也得把孩子生下来再死。”   “大哥,你若是坚持要我走开,我就先毁了孩子。”   预让看看她道:“你打算这么做?”   小桃道:“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做给你看,你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胆子的。”   预让顿了一顿才道:“小桃,我现在倒不想要你走了,因为我也不想要那个孩子,在你这种狠毒的母亲身上生下的孩子,必将是个恶毒的人,所以我要先毁了他。”   小桃怔住了。   预让道:“你放心吧,才两个月左右,婴儿尚未成形,不会很痛的。”说着他的手指戳向她的腹部。   王飞虎忙将小桃推开,急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小桃已经昏倒了。   预让道:“我要她走!”   “那也不必如此。”   预让道:“小桃知道我对她腹中的孩子很重视,才会以此来要胁我,这是很愚蠢的事。   我就让她明白,我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么珍视这个孩子。”   王飞虎叹了口气,叫从人扶起了昏绝的小桃,并且很快地将她送走。   他很想跟预让多谈谈,但是没多久,方将军那儿着人送钱来了,由王飞虎代为收下。   来人走了后,王飞虎道:“大哥,这钱要加何处理?”   “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是用不着了。”   王飞虎想了一下道:“那就交给小桃吧,虽然,以后我们会照顾她的生活,但是这笔钱应该是她的。”   从人回来复命,小桃经过文姜夫人劝说了她几句,总算乖乖的上路了。   预让笑道:“是的,我这一生中乏善可陈,但是却娶了个好老婆,交了这样的好朋友,再有就是遇上了智伯那样的好东主,这一生实在已经满足的了。”   王飞虎觉得不便再说什么,而预让也不想问什么,这使王飞虎很纳闷,他原以为预让会问一下文姜在什么地方或是别后的情形,但预让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曾在文姜那儿略作试探,文姜居然也没有见面小聚的意思,但他深知这夫妇两人感情之深,是无以言喻的。   文姜在河东时,每天都在静处对天祈祷,为预让祝福,可是现在预让来到了此地,文姜反而没有一见之意。   这夫妇两人都是不平凡的怪人,所以他们的思想行为,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这是王飞虎在心中暗自所作的结论,但他自言自语时,是充满了尊敬。   预让弄了几块生炭吞了下去,干而粗厉的炭很难下咽,有时要用手指的力量硬往喉咙塞下去。   粗糙的炭划破他的喉咙,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声音变得低哑深沉,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嘹亮震人了,再加上他故意以叠骨法做的驼背,使他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一点旧日的形貌。   襄子的侯驾终于来到,他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轻纵简骑而来,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过于草率,所以在他行祭时,仪仗军列排在两旁,亲人等被隔得远远的,不得接近。   连王飞虎和文姜她们也都被隔开,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酒店中的驼子,因为他死也不肯离开他的店。因为在他的店里闹过事,而且还杀了他的一个女人,方将军多少有点歉意,没有办法去赶他。   赵襄子骑着马,后面跟一对步行的侍从,其中一人捧着—个金盒,盒中放着智伯的骸骨。   墓园已经做好,只等这一盒子放进去,就算是完骨全安葬了。   河东的父老百姓们都含着泪,捧着香,虽然被隔在两边,仍然是十分哀切。   襄子的马经过时,他们不见行动,但是等装有智伯骸骨的金盒经过时,每人都擎香跪了下来,低声祝祷。   襄子的骑乘跟后面的智伯骨骸柜距不逾两三丈,因此这种情形,他看得很清楚。   他的风度是很好的,一般的情形,这种清况,都会悖然而震怒,但襄子没有,他只有感慨地想着:荀瑶的确是个人杰,我能胜过他是运气。他攻进晋城,我的百姓对他歌颂仁德,我以征服者的身份来到此地,仍不如他受到尊敬,看来河东的百倒真够倔强的,他们不容易归心于一个人,但如把心交给了谁,就很难再转移。   有两名侍卫看到了这种情形,走近襄子低声道:“君侯,这些百姓们太无礼了,也太顽强了。”   襄子连忙道:“别胡说,这才是真正的义民,他们不忘故主,正是忠义的表现。”   “可是他们对君侯太不敬了。”   “他们对我并没有恭敬的理由,我杀了他们所敬爱的领主,伤了他们的子弟,他们是应该恨我才对。”   “君侯,是他们先启战端来攻打我们……”   “唉!王琮,你不懂,有些事情是不能以道理去评估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是非就不存在了。我还活着,他们却死了,这才是事实,他们心里不舒坦是必然的。你退下去,态度放恭敬些,不要引起他们的反感。”   襄子斥退了这名王琮的侍卫,自己也下马来步行了,反而叫那名捧着金盒的侍臣骑在马上,他自己在马前牵镫而行,态度愈见庄重。   赵国的大夫子盾过来了。他是天子所委,作为诸侯的礼仪以及事物顾问,上前道:“君侯,这不可。依礼仪所定尊卑之分,君侯不可如此。”   襄子却一笑道:“智伯所授的爵秩尊于我,他是河东伯,我只是子爵而已,何况先者为大,我对他尊敬亦未逾越,我觉得应该对他恭敬一点。”   “可是君侯现已承继公侯的身份,为一国之君了,名份之所关,不能错的。”   襄子微笑道:“大夫,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若受死法所拘,那太愚蠢了。若说要遵守成规,我们韩赵魏三姓,都是晋公的众臣,三家分晋,已失人臣之分,朝廷该对我们大申挞伐才对,可是天子却派了大夫前来,承认了我们的地位,这不也是反了礼法尊卑正名之义了吗?大夫食禄于赵已有数年,怎么未有见及此呢?”   这番话说得太直率了,使得子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诸侯割地自雄,君权早巳衰微。五霸时代,霸主还喊出了尊王攘夷的口号,对那个没多大实权的天子还保持礼貌上的尊敬,但到了三家分晋后,七雄分据,攻战时起,天子根本就管不了,朝廷也就形同虚设。   大夫子盾是太子派来的,襄子继位时,年纪尚轻,对他倒是颇为客气,他就倚老卖老起来,渐渐的言词上对襄子颇为干涉,使得襄子很讨厌他。   今天正好是个机会,着着实实地抢白了他一顿。当然,这种话也只有襄子才够资格讲,出于别人之口,就是大不敬罪了。而且襄子并不讳自己先人分晋之事,使得这位礼法权威的大夫汗流浃背,却又哑口无言。   襄子微微一笑道:“天气太热,大夫上了岁数,不宜多作步行,请上马去吧!我年纪轻,走两步没关系的。”   “不,不!君侯都在走路,老臣怎敢僭越?”   “那就慢慢的走吧!王琮,扶住大夫,若是大夫走不动了,就歇一下。今天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前来致祭,不行国礼,大夫到不到都没有关系。”   他穿了私服,这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反感,若是他大排仪仗,堂堂皇皇地前来,就不会草率了,而河东百姓对他的态度尚未十分转变,不是自讨没趣就是一场大冲突,那就失去他拉拢人心的本意了。   襄子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种笨事的,因此,他的行事也可以有适度的自由去表现他的谦逊。   而这一着还真用对了,他再向前行时,前面的河东父老不待他走近,即已跪了下来,口中呼着:“多谢君侯!”   这是百姓们表示谢意,也可以解释为他们感谢他对智伯的礼遇与恭敬,再者,也可以说他们是为智伯而跪拜,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了。   而且,百姓们称他君侯,这已经是承认他了。国无二君,百姓们口中的君侯,没有第二个的,他们口中称他为君侯,即已自承他的子民了。   襄子心中非常得意,他终于成功地获取到河东的拥戴,这是很足珍贵的,他几乎想笑出声来。但此时此地,是不容轻慢的,他只能努力地把笑容浅浅地刻在脸上,和气地不住点头道:“不敢当,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   这种谦和使他更为取得好感了,河东人是不易流露感情的,他们虽然还没什么进一步的表现,但是一个个热泪盈眶。襄子知道他已真正地征服了这个地方。   但是在稍前的地方,却有一个人为这种现象感到十分的焦灼不安,那是预让。   他身在左边的桥下,过了桥就是墓园的入口,桥的两端站了不少的人,河东的重要人物如王飞虎、文姜等都在桥的那一端。   照一般的情形,襄子马到此处,必然略为加速过桥,以接受河东首要的迎接。到了这儿,他的注意力将会为对岸的人所吸引,防范较疏,也是最易下手之际。   预让一大早就蜷伏此地,躲在桥洞中,准备等襄子过来,暴起出击。   但是现在襄子下马步行,这使他搏击较为不利,因为马上行动不便,得手的可能较大。   现在,不但襄子的行动较为利便,而且又走在马的右边,预让从左面出来,有马身相间,直接攻到襄子的机会就更为减少了。   本来,预让若全力一击,剑气所及,足可将马腹裂穿而不减威势,但是智伯的骨骸在马上,那是不能冒渎的。   时机稍纵即逝,如果等襄子走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回程时,襄子必然是在扈从车骑的簇拥下行进,更没有办法得手了。   因此,当襄子走近桥头的时侯,预让还是作了个最危险的选择,他冲出了桥洞,弓着的身子忽地弹得笔直,像飞鸟般的弹起两丈多高,越过马身,剑光下扫,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击。   这是他在万般无奈下定的步骤,也是唯一可行之途,除了从上面越过外,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因为襄子本人的技击极精,而且随行的护卫俱非庸手,只有突然的一击才有得手可能,若是先给他们发觉,就全无机会了。   从桥下出来,已经被人发觉,然而可以利用人们在惊愕时所生的片刻迟疑,迅速地行动,在对方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得手,所以,一出来就要立刻进攻,如果他绕过马身去找襄子,那就来不及了。这不仅是找到他的问题,还要发动攻击,也不是随便的出手,而是全部劲力凝聚的一击。   预让在很早以前就剑气蓄势,使自己像一柄拉满了弦的弓,然后再使自己再像控在弦上的那枝箭,急射而出。   箭不能拐弯,但是由高而下时,有一个弧度。   预让也是一样,他身与剑合一,越过马身,笔直地向着襄子刺去。这雷霆万钧的一剑,应该毫无疑问的能得手,而襄子在极度的惊骇中,也不知道闪避或拔剑抵抗了。   然而,预让那一击落了空,剑尖以两寸的偏差,刺在襄子的颈旁滑过。倒是他的冲势,把襄子撞倒了。   以预让那样的剑手,作全力的一击时,居然会刺弯偏过,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预让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只感觉到在将要得手时,有样东西在他脚上轻轻地一碰,只是些微的,然而使他的剑势偏了半尺。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半空中的一触是何由而来,只有委之天意,大概是上天不让襄子死在他的剑下。   天意如此,何能违天而行?因此跟襄子一起倒地的预让,已经放弃了努力,不想再尝试了。   其实所谓天意,却只是一只马蹄而已。   马匹被掠过的人影所惊,忽地前蹄扬起挥了一下,这是马的习性,襄子乘坐的这匹马是久经训练的战驹,它发觉掠过的黑影不过是一个人,立刻又安静下来。   这些动作都极快,但是它惊立而起扬蹄时,马蹄在预让的靴底上轻轻地擦了一下。   若是有半分的间隙,双方都不会接触了,就是这轻轻一触,使得预让功败垂成,也挽救了襄子一命。   襄子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沙场老手,突然的惊诧过后,立刻恢复了神智,发觉这个突出的人将要不利于自己,立即握住了对方握剑的手,不让他再有攻击的机会,另一只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腰,使他无法动弹。   他还没有看清预让的脸,他的头由对方的肋下穿过,紧贴着对方,使自己的喉头,眼睛等容易受伤的部位都在无法攻击的地方,这是一个老经验的斗士常采取的方法,在贴身的肉搏中,避开要害受伤是第一要务。   而且他知道不必支持太久,他侍卫们就会来解围的。可是在他的感受中,这个刺客似乎是个很平凡的人,身上连一丝劲力都没有,也没有一点挣扎的意图。   不必等侍卫们过来,他自己就能打了。于是他手一用劲,把对方远远地抛了开去,更巧妙地,在对方身躯离去时,自己一个鲤跃翻起,呛然长剑出鞘,直刺出去。   抛人、出剑、挺身、发招,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他不但表现了优越的战技,也借机会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武功。   他知道此时有很多河东的人在看着,而河东的百姓尚武、崇拜英雄,这一手必可得到赞赏。   果然,很多人都为他漂亮的身法与手法响起了欢呼,大家虽然为突然出现的事件而震住了,但因为大家对襄子已经没有了敌意,因此,对这个行刺的人也没有特别的支持,当然他们也没有对刺客怀有仇意。   他们的立场是超然的,无所偏袒的,襄子表现了一招漂亮的脱身与反击,赢得了欢呼,他们也希望这个刺客能够露几手漂亮的攻击。   照他由桥下出来所作的出手一击,他无疑是个技击高手,这一战将是很精采的。   可是大家很失望,连襄子亦然,因为那个刺客虽然擎剑而立,却没有作战的意思。   但是他的剑并不是垂下或是无力战斗的样子。   他所采取的姿势仍是充满了战斗性的,只不过他听任襄子的剑长驱直入而没有抵挡而已。   这实在太怪了,也太出人意外了,襄子是个很谨慎的剑手,反而不敢深入了,剑尖已经刺中对方的胸膛,入肉分许,忽然急速拔剑退后。   刺客却一动都没有动,依然那样站着,被刺中的部位已经流出鲜血,但是他像一尊翁仲般的站着。   襄子怔住了。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何在,这时大批的侍卫都拥了过来。   有两个执剑上前道:“喂,汉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行刺君侯,还不快快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刺客只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剑客的剑永不离手的,你们可以把我杀了,却不能叫我弃剑。”   声音虽很沙哑,而语气却很傲,那些侍卫正准备上前,襄子却喝止他们道:“退下来,由我来斗斗他。”   那刚上任的侍卫领班王琮道:“君侯,这应该是卑职们的责任,君候何必冒险呢?”   襄子冷笑道:“你的责任是保护我,可是在危险中,仍然是靠我自己解脱。”   王琮低下了头道:“是!是!请恕卑职们失职疏忽,但卑职们没想到他会由桥下出来,卑职等以前已经检查过那个地方,那里是绝无可能藏人的。”   “喔?绝无可能?那他是如何藏身的呢?”   “这个卑职实在难以想像,那桥头根本没有立足之处,桥下的水深逾丈,连站有水中都不可能,而桥腹处的桥洞只有径尺大小。”   “那已经够把一个人缩在里面了。寻常只要能把头钻过去的孔,身子也能跟着过去,”   “可是那桥孔却不通的,只得三尺来深,最多只能藏进半个人,有一半要在外面。”   襄子冷笑道:“武功练得好的人,能把身上的骨节松散,身躯四肢屈折合成最小的体积,有三尺多深,一尺为径的地方,足够藏身了,”   王琮讶然道:“卑职听人说过,但不信有人能练到这种境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襄子冷笑道:“王琮,你自己不行,却不能把别人也看成如此。别的不说,要讲藏身于那个桥洞中,在跟前就有两个人能办得到。”   王琮道:“是,是,君侯。属下孤陋寡闻,这汉子由桥下出来,藏身桥洞中殆无疑问,属下一时未注意及此,请君侯原谅,属下愿领失职之罪。”   襄子叹道:“罢了,你已经很尽心了,像那种情形,是特殊的例子,能达到那种标准的,举世也没几个人,你想不到也不足为怪。”   “多谢君侯不罪。君侯,这刺客既有那等手段,必然不是庸手,君侯更不可冒险轻斗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襄子沉声道:“你们应付得了吗?”   王琮顿了一顿,才道:“属下等当尽全力扑杀这个刺客。一人不行,就用十个人,属下等愿效死命。”   襄子笑道:“人家能运气叠骨,你连这种功夫都不知道,两下相去甚远,上去一定是送死。虽然你们仗着人多,可以用轮战制服对方,但是太不公平了。”   王琮忙道:“君候,属下等乃为护人而尽职守,不是武人争强斗胜,不讲什么公平的。”   “不行!我是学剑的人,我讲究的就是公平,在我跟前,不准有倚多为胜的事,你要是行,就一对一上前对战,不行就让给别人来。”   王琮道:“属下自承不行,但不知道还有谁行。对了,君侯说眼前就有两人擅长缩体之功,一个是这刺客,还有—个是谁呢?”   襄子脱去了身上的外衣,整理了一下劲装道:“我!”   “啊!是君侯?”   “是的。练剑到了某一个阶段,讲究身与剑合,那就必须要使肢体柔软任意屈伸,然后才能发挥某些招式的精辟之处,使对方无法想像的情况下突出奇招。我已经突破那个阶段,所以我才知道有那种可能。”   “属下愚昧,不知君侯高明若此。”   襄子微微一笑道:“我的责任在施政牧民,本不应该把精力放在击剑上的,可是我由剑道中悟出许多道理,在理政治国用兵交战时都能适用,而且还别具徵效。”   “剑道即仁道!”木立的刺客忽然开口了。声音还是沙哑的,然而语气中有着无比的庄严,使得襄子悚然动容,移目看去,预让的脸又经过了一番改变,连声音也变了,但是他的那种内在的剑客的风标却是无法改变的,尤其是那种面对着死亡而毫无畏惧的态度,使得襄子十分熟悉。   他顿了一顿之后才道:“预让,怎么又是你?”   这句话问出后,四下都为之震动,尤其是河东的父老们,因为预让跟他们的关系太密切了,难道这个形貌丑陋的汉子会是预让吗?很多人不相信,他们都见过预让,预让是个美男子,英俊魁伟,剑技超凡,所向无敌,视如天神。这个汉子怎么会是预让呢?   但有些地方却又使他们无法不信。第一是这汉子的身形很像,第二是他那一剑在手,睥睨天下的气概。这个汉子虽然一击未中,但他抱剑在手,毫无恐惧,只是他也没有了杀机,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原野上虽然拥集了近万人,但是没有一丝声息,人人都屏息伫望着。还有不少人看着文姜,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答案,但他们也失望了。文姜站得也如同一尊石像,没一点表情,似乎那个人并不是她的丈夫,也似乎预让这两个字与她毫无关系。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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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预让站在那儿,双目凝视着上方,似乎想从碧云中得到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君侯怎知是预让?”   襄子笑道:“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认出了你!”   “预让形貌声音俱已非昔,河东的故老都认不出预让了,君侯何以能一眼认出我呢?”   襄子想想道:“因为你手中执着剑。”   这个答案很少有人懂,但是预让却能充分地明白。   一个高明的剑手执剑时,本身必然具有一种独特的气势与表徵,虽然不一定能以言语表喻,但是另一个剑手看见了,立刻就能知道是谁。   正如人们去形容一个熟人,若是光凭言语,除非那人有着特别异常的特徵,否则往往会发现,至少有上百个完全不像的人可以符合叙述。   但是,若将那人放于百个外形轮廓相似的人中间,却一眼可以找出要找的熟人。   由此可见,人的外表,并不是识别的重要因素,而剑客与剑客之间,又有着他们独特的特徵,双方只要交一次手,就能牢记不忘,也许在路上对面相逢,他们不会认识,但只要一拔剑,那怕已过了数十年,双方的外形都改变了,他们仍能相互认出来。   默然片刻后,襄子道:“你这次又失败了。”   预让没开口。   襄子再道:“这次你的剑比上次见面时凝稳多了,尤其是能将杀气完全收敛,一直到快要刺中我时,我都未能察觉,可知你的剑艺进境太多了。”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我的剑是有了些进展,但是并没有君侯所估计的那么高。”   襄子道:“不然。以前,我以为身与剑合已是天下无敌的境界,可是经过上次一度遭逢之后,我发觉你的剑技比我高上一个境界,所以再度去深造了一段时间,结果到了心与剑合,意与剑合的境界。”   预让道:“我可以体会到。刚才君侯所发一剑,在刺中我之后,居然能撤收回去,收发由心,人世间应是无敌了。”   “但是我不如你,你已经到了剑在物外的境界,把人与剑分开了。”   预让笑道:“尘世之人,很难到那个境界的。”   “哦!为什么呢?”   预让想一想道:“因为我们都太重视剑,时刻都要抓在手中,人与剑分不开又怎能剑在物外?”   “不错,可见你出手之初,无形无踪,我反击你时,锋刃及体,你都能孰若无睹,分明已到了那种境界。”   预让道:“没有,我还没有到,这一辈子都无望可及了。因为我放不下剑。”   襄子道:“那你怎能发剑于无徵?”   “那是因为我胸中本无杀机。”   “本无杀机,是说你不想杀死我?”   “是的,你我既无宿怨,也没有仇恨,更没有利害,没有任何力量促使我非杀不可。”   襄子道:“是啊!预让,我实在不明白,你现在刺杀我,实在没有道理,智伯已故,争端已经不存在了,他又没有嗣子,而我与智伯之间,也只是权位之争,别无宿怨,一死百了,你为什么要刺杀我呢?”   预让道:“只因为我答应过智伯。”   “那也是从前的事,此一时,彼一时,智伯泉下若能语,他必然不会再要求你如此做的。”   “我知道,君侯对河东父老及智伯夫妇已仁至义尽,换了个人,不会有此等胸襟。”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呢?”   预让想了一下又重复那句话:“我答应过智伯。”   同样的答案,意义不一样了。第一次是他解释动机,第二次,却是表示他的决心。   襄子也明白了,长叹一声道:“预让,今天若是我走在右边时,必难逃过那一剑。”   预让道:“是的。我发现胸中杀机时,出手凌厉,确已能至无坚不摧的境界。”   襄子脸色凝重地道:“今天我能逃过这一剑却完全是运气。”   预让苦笑道:“只有这么说了。”   “你不会更改你的心意了?”   “我若活着,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襄子道:“而我不能一直靠运气。”   预让点点头道:“是的,世事或有巧合,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同一情形。”   “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则我只有杀了你。”   “看来是必须如此。”   “我尊敬你是个烈士,不让你死在那些侍卫们的剑下。”   预让道:“君侯准备要我怎么死?”   “我要亲自杀死你。”   “多谢君侯。预让敬候剑下成全。”   襄子道:“当然你也可以反击,可以抵抗,可以闪躲逃避,我也要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剑手相搏,应该是公平的,我的人决不会上前帮忙。”   预让笑道:“在我说来,倒是一样的。我若刻意求死,谁杀我都行,我若存心拼命一搏,除了君侯那支剑,别人要杀死我还不容易。”   王琮在旁听了多少有些刺耳,厉声道:“预让,你虽是闻名天下的剑客,但是我们的人多。”   预让道:“王琮,这不是在晋城,你别仗着人多,此地我的人更多。”   “我知道你在河东传授了不少的弟子。”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只是跟我学过技击之术而已。”   王琮道:“他们敢上前帮你的忙吗?”   预让道:“如果需要,我一声召唤,他们会立刻拔剑相向。”   “假如他们那么做,结果就很悲惨了。”   预让厉声道:“王琮,你别以威胁的口气在此地说话,河东的子弟是不会向威胁低头的。我之所以不要人帮助,并不是怕你们人多势众,而是因为无此必要。”   王琮还要开口,襄子已经斥止道:“王琮,退下去,不准再开口!”   王琮似乎不服气。   襄子道:“你如果真要出头,就单独出去向预让挑战。”   王琮道:“君侯!属下的剑技不如预让,单独挑战,必死无疑,但是属下不必如此的。”   襄子叹道:“王琮,你倒像是富贵人,根本不该做剑客的,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王琮道:“卑职虽然学剑,但不是为做一名剑客。卑职家中人口众多,食指浩繁,卑职本就是为了利禄而来从事的,卑职重视生命,也是重视职守,卑职的职分是保护君侯,所以卑职不敢逞强冒险,炫能好斗。”   他的话说得很老实,襄子倒是无以为斥了,只得向预让道:“预让,我心敬你是个剑客,故而以剑客的身份来向你挑战,这对你够优待了吧?”   他为了要在河东百姓面前表现他的仁慈慷慨与英雄气概,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条件。他知道这是最容易取得好感的,因为河东民风尚武骠悍,最重英雄。   这果然为他赢来了很多的尊敬。   预让一言不发,微微将剑抬起,作了个备战的姿势。虽是随随便便的一站,却已有万夫莫敌之威。   襄子十分高兴,一个剑道的高手最怕的是寂寞,能有一个技艺相当的对手来一战,这是最够刺激的事。   襄子抛去了剑鞘,把身上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开了,然后才道:“我自从学剑以来,始终没有真正地测试过自己的能力,今天该是个机会了。”   这是一个剑手共同的愿望,他们一直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艺到了什么程度,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总有一较高低的冲动。赵襄子以诸侯之尊,单身与一个平民决斗,也是基于这种冲动。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对峙着绕了两圈,那是为了观察,看看对方是否在哪一处有空隙。   双方了解到对手的造诣已是无瑕可蹈,无懈可击,他们就不再浪费精神等待了,他们知道要击败对方,只有自己制造机会了,因此,他们又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招式。   双剑以极快的速度一擦而过,没有交触,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已能充分地化解自己的攻招,不必徒劳无功了。   两个人不断地移动着,交错进行着换招。   但是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的兵刃也没有接触过。每个人都是招式用足后,发出的招式很稳,立刻就收剑撤招。两人都是同时发招的,但是一剑出手,发现对方都已能测知招式,加以防备了。   上乘的剑手,斗的是技,不以力胜,五十招后,双方的态度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恭敬。   因为,他们都为对方的剑艺吸引住了。而四周围观的人都比他们还紧张,这是一场罕见的高手对剑,每个人都知道好,但是说不出好在那里。   又是五十招过去,双方都有点疲倦,也见了汗,但决斗仍是没有结果,这两人的剑技路子完全不同,但他们的造诣极深,殊途同归,所以很难分胜负了。   忽而,预让大喝一声,奋力横出一剑,贴住了襄子的长剑,把他震退了几步,然后身形上跃,剑光直扫而下,这与他先前跃过马匹突击的招式完全一样。   襄子却不像预让那样狼狈了,他长剑在手,已经有了准备,只手握住剑柄,斜指向天,准备接下他这天惊地撼的一击。   他知道这是预让全力的一击,躲、避、退,都不能脱出剑气的范围,只有拼命一博了。   但是预让却没有直落下来,在空中,他的身形巧妙的一翻,居然转了一个方向,落向一边去,跟着剑光翻舞,耀眼生辉,那是剑气发挥到极致的缘故。   襄子不知道预让在玩什么把戏,他已经把全力倾注剑上,等待预让一拼的,预让变了方向,但是他凝聚的剑势却到了非发不可的程度,再也无法控制了。   固然,他可以使剑招立发,不过那太危险了,劲力用尽,新力未生,是防备最弱之际,也就是所说的空门。   预让在空中转换方向,大概就是诱发他劲力空发而乘其虚,这份心思实在巧妙。   但襄子不是轻易上当的人,他的劲力虽然控制不了,但绝不会空发,他双腿一点,身随剑势,攻向了预让的背后。招式并不巧妙,巧妙的也是心思,攻敌之必救,这样一来,预让有再好的精招也必须停止下来,解救背后的危机了。这是襄子临时的变招,也亏得他多年的造诣,才能在匆促间争回先手。   剑尖直刺向前,预让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一任对方的剑刺过来。   襄子莫名其所以,因为预让的长剑举起下落又不似毫无知觉,只是预让剑落前方,襄子却在他的背后,这个人究竟在搞什么玩意儿呢?   剑尖刺进预让的背后,又从前胸穿出,预让以乎毫无感觉,仿佛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襄子骇然地拔出了剑,而预让也转过了身子,他胸前被剑刺穿的地方开始大量的冒血,预让的身子也发出了轻微的颤抖,证明他受伤很重。   可是,他刚才明明已经取得了先手,襄子只是无可奈何下力求扳平而已,那一剑轻易可以招架住的。   预让不招架,听任剑刃刺中。   他是不知道吗?不可能。以预让的造诣,剑气到他身前半丈处,必有知觉,来得及回身格开的。难道是预让存心求死,故让襄子刺上一剑吗?那也不可能,因为预识到现在仍是全身杀气,而且一个剑手在决斗时,绝不会束手待毙的。   那预让到底是为了什么?   襄子终于找到了答案了。在预让的脚下横着一件割碎的锦袍,那是襄子的。本是穿在他的身上,为了要斗剑,他脱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此刻已预让斩成了几片。   襄子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是在斩我的袍子?”   预让没有回答。   襄子道:“这件袍子虽然与我的衣同为黄色,但是我当着你的面脱下来放在地上的,难道你看花了眼,错当是我了?”   黄乃帝王之色,本来只有天子才能衣黄,但由于君权日衰,诸侯们也越礼穿着了。   不过在广场上的人中,也只有襄子一个人御黄袍,一时不察倒也可能的。   预让淡淡地道:“我若是连衣服与人都无法辨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   这也是。他是剑客,也是游侠,终日在搏斗中,敏锐的观察,正确的判断,都是必备的条件。   如若预让会犯这个错误,错把一件衣服当成人,他决不会享誉至今,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客了。   剑客是不能犯错的,一点小小的错误判断,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襄子想想道:“那么你是有心去斩我的衣袍的?”   “是的,碎袍代首,以酬故主。”   “什么?你把衣袍当作是我?”   “在此地只有君侯一人衣黄,那件黄袍也是君侯身上脱下来的,我想多少也可以向故主作个交代了。”   襄子怔了半天才道:“我就在你对面,你杀了我岂不是更好?”   预让苦笑道:“我杀不了君侯。”   襄子道:“那倒不尽然,我们的剑艺相当,但是我发觉你的剑式比我凶猛,那是你博击的经验比我多,再继续下去,落败的必然是我。”   预让又摇头道:“今天不可能,我的耐战力不够。”   “那怎么会呢?你一直都在湖海中磨练,我却日居深宫,为政事而忙碌,你的耐战力,绝对优于我。”   “我说的是今天,我从昨夜起运气缩骨,蜷在桥洞中,那是很耗力的,且我又先受了伤,流了不少的血,体力大受影响。”   襄子想了一下道:“不过我也相当的累,你看我出的汗不比你少,再拖下去,我可能比你先倒下来。”   预让道:“我自己知道,平常,我可以力战千招而不见汗,今天才战了百招,就已经汗流浃背,因此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可以等以后再来找我决战。你不必躲着行刺,可以公然地来找我。”   预让苦笑道:“你会再接受我的挑战吗?”   “会的,我一定会的,预让你知道我绝对会接受的。今天这一战,是我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但也是我最高兴的一次。因此,我决不会拒绝你再次来挑战。”   “我相信,君侯是一位剑士,会有这份器度,但君侯身边的人呢?他们不会让我来的。”   襄子道:“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人都不准伤害你,只要你是来找我比剑,绝没有人拦阻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公开地来,预先订好日期,我也能作个准备。”   “不必想到以后了,今天我就过不了。”   “今天你虽然受了伤,但并不重,胸前一剑对穿,我出手时很有分寸,并没有伤及心肝,不会送命的。”   预让怔住了道:“听君侯的意思,似乎仍然不想杀死我,准备放我一次活命?”   赵襄子笑道:“是的。孤王有此信心,你终有一天会为我所用,成为我的座上客!”   预让斩金截铁地道:“君侯,预让告诉过你,现在不妨再重复一次,这绝无可能!”   襄子惆怅地道:“为什么?还是那个理由?”   “是的。预让仅得一命,已经许给智伯了,再无余力可报君侯,只能心感君侯的感情。”   襄子道:“你两次谋刺我未果,等于是你已经死了两次了,也可以说是加倍地报答过智伯了,现在你的这条命是我的,为我效力是应该的!预让,你说对吗?”   预让不说话。   襄子又道:“当着河东的父老,你不妨问问他们,看谁能够责怨你。”   预让却飞快地道:“不必问人家,预让的所作所为,只是为尽自己的心,不是做给人看的,因此我的一切也不必求诸他人的谅解。”   “那更妙,预让,你是个讲理的人,总不能否认你已经欠我两次命了?”   预让摇头道:“不!只有一次,就是在晋城的那一次,而且我所欠的,也只是君侯不杀之情,可不是命,预让只有一条命,已经交给智伯了。”   “那条命早已不存在了。”   “君侯!预让的看法却不是这样的,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没死就是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是预让,凡是预让该做的事,仍然要做下去。”   襄子正要开口驳斥他的话,预让又开口道:“一个剑士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他对剑道尊严的遵守。剑士把心交给一个人时,就是一个永恒的许诺,一息尚存,永世勿谖。假如我苟延残喘再事君侯,就失去—个剑士的资格。君侯会要这样一个人?”   赵襄子毫不考虑地道:“要!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认为你仍然是一个伟大的剑土。”   预让叹了口气,“很抱歉,君侯,预让却不会改变自己去做那样的人。”   “预让。大丈夫当恩怨分明,我两次不杀你,这份情又将如何报答呢?”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欠债也有先后轻重,在我酬报完智伯之后,若有余力,也定然有以还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报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杀我了?”   “是的,这是智伯活着对我所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许,他如活着,会改变这个要求,但是他没有机会再作改变,我也只好贯彻始终了。”   “如果你杀了我,又如何能报答我呢?”   预让笑道:“那时我若有命在,君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我必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剑客,那些事也只限于剑客能做的范围之内。”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长叹了一声道:“预让,你一直在激使着我此刻杀了你。”   “预让并无此意,只是告诉君侯,我的决心而已。”   襄子举起了剑。他对说服预让投降已经放弃,他知道这个汉子是永远无法为己所用了。   预让也执剑而立,作决斗的姿势,可是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杀机,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预让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击过去,他不会认真反击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后死在自己的剑下。   一个剑手是不该死于床榻,最理想的归宿,就是手中执剑,死于决斗之中,敌手的剑下。   预让正在追求他的归宿,这一刹那间,襄子真有着成全他的愿望,可是走到预让面前时,襄子又放下了剑。   他无法对预让出剑,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剑士,一个剑士不会杀死一个毫无斗志的对手。   因此,他沉思片刻,收剑回身道:“预让,此时此刻不宜决斗,你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什么事情?”   “把智伯的头骨归葬。你最够资格做这件事。老实说,我今天之所以把智伯的头骨归还,主要还是为了你。”   预让道:“谢谢君侯!”   襄子把自己的长剑交给了捧着内贮智伯骨头盒子的那名内侍,把那口金盒接了过来,交给预让道:“我本想亲手把它放到智伯的墓穴中去的,但我想智伯一定更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   预让接了过来,再度称谢道:“归还智伯骸骨,是我的妻子文姜的嘱咐,也是她自许要完成的责任,请君侯允准把这份工作让给她来做。”   襄子忙道:“当然可以,尊夫人在哪里?”   “在对岸伫候。”   “请过来,请过来,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巾帼女杰。”   文姜一身缟素,从桥上施施然地过来了。虽是脂粉不施,但是天生那股动人情致,依然使人为之目眩。   不过,她眩目之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那种睥睨当世,目空一切的神态与气概。   她虽然曾是范邑城主的夫人,但此刻只是一个平民的妻子,她身着布衣,却具有王侯般高贵的气质。桥上站立执戈守卫的军士,文姜经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期然地肃立致礼。   连襄子也亲至桥头,拱手相迎。   文姜倒是很知礼数,连忙裣衽屈膝致礼道:“民妇文姜参见君侯!”   “不敢当,不敢当,敝人见礼。”   文姜一笑道:“君侯,这不敢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文姜一个布衣民女,当不起的。”   襄子诚恳地道:“夫人谦虚了,三晋之地,谁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谁敢把夫人当作一个民女看待,谁见了你,不是尊称一声夫人了。”   文姜笑笑道:“那只是河东父老们过份的抬爱,实际上,贱妾的确是一名布衣妇人而已!”   赵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会在乎这些庸俗富贵的,正如尊夫一样,我用尽了方法,在人间富贵上,我已开出了最高的条件,仍然未能使他改变心意。”   文姜道:“拙夫只是一名剑客而已,但君侯击剑之技并不逊于拙夫,君侯并不需要他这个人。”   “我不是为他剑术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义无双,仰慕他的义烈,夫人能为我劝劝他吗?”   文姜轻叹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条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说得不错。唉!国士无双,预让若能易志,就不是预让了。”   他颓然地回身,在前面走着。王琮立刻带了两名侍卫过来,贴在他的背后。襄子回头道:“你们下去,这会儿不需要你们。”   王琮道:“君侯,那预让的剑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剑士,剑是他的生命,必须时时在手。剑士之剑,虽死不离。”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剑却不在身边了。”   “我不是剑土,没有带剑的必要。”   “可是预让是刺客,曾经两次谋刺君侯。”   “我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企图,还会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险了?”   “原来你们担心的是这个,预让两次行刺,你们也没有挡住他,他既要动手,你们挡在中间又有什么用?”   王琮惭愧地道:“卑职等剑技虽逊,却有为君侯效死之心,拼却此命,也可以挡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们若想谋刺我,岂不更方便了,本来我只是背对一支剑,现在要背对三支剑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职等一直对你忠心耿耿,怎会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们不会,但我知道预让更不会在我的背后下手。他如若能做出这种事,就不会拒绝我的邀请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会假意地答应我,在我的身边,他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下手机会。”   王琮还要开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说过了,这里用不到你们。”   襄子平时对下属们发号施令,都是重复再次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说,应声退了下去。   襄子继续向前走着,他的神态十分庄严,但不是戒备,因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为死者的敬意而端肃。   预让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确是个大好的机会,每个人都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东的父老们,内心更是充满了矛盾,他们尊敬预让,视之若神明。   对预让为报故主而一再行刺,他们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们怕预让会动手。那倒不是他们已将忠心易到襄子身上,虽然他们已消除了对襄子的仇恨,但他们心目中依然是拥护智伯的。只是,他们也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见预让成功,但不是此时,不是此地。   预让是他们的神,神不会做卑鄙的事。预让也没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来到墓前,赞礼生一一唱礼、上香、献牢、斟酒,行礼完毕。预让的剑一直抱在手中,剑尖垂地,却没有一点行动。   大家都吁了一口气,既觉得安慰,也有点惆怅。   轮到预让夫妇与河东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谦逊地退在一边观礼。   文姜打开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头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脸貌仍长栩栩如生,而且因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气蕴积,竟凝在眼珠上,仿佛是两滴眼泪。   这两滴水珠带给预让的震动,是无以比拟的,他忍不住捧起了头骨,跪在墓前,痛呼一声:“伯公……”   这一声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凄中带着激忿,绝望中带着无可奈何。   顿时,引起了一片哭声,河东的父老子弟们也忍不住他们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姜十分冷静地接过了预让手中的头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静地道:“伯公,你的百姓并没有背弃你,预让与我也没有负你的托付,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你们夫妇也可以安息了。”   把头骨放进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盖封上了,一锹锹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妇永远与尘世隔绝了。   文姜这才朝饮声暗泣的预让道:“夫君,把眼泪擦干,抬起头来,男儿有泪不轻洒,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预让震了一震,抬头擦干了眼泪道:“是的,娘子。”   文姜点了一下头道:“这才像个样子,现在我们来说两句体己话。”   大家都怔住了,此时此地,众目睽暌,她居然要跟预让说体己话,预让也为之愕然。   文姜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些的,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时间了。”   预让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姜,我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能说一句话:我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个美丽的妻子。”   文姜也笑道:“我也一样,我嫁了一个很值得骄傲的丈夫。”   “不!文姜,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也没有什么可使你骄傲的。浪迹终生,一事无成,甚至于最后也没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姜道:“别这么说,你已尽了力,我们受伯公知遇虽隆,但是我们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为报,在这世界上,我们对得起每一个人了。本来我还有一点遗憾,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对你家的祖先……”   “那倒没什么,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经选择了剑客这一行业,剑客本来就不应有后的,因为剑客结仇怨太多,留给后人的只有仇恨与不幸,倒不如无后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为人妇,我却不能忽视了我的责任,幸好我为你找了个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经着人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   预让拱了拱手:“谢谢你,文姜,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多亏你记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举上,不会留心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姜,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没有再为自己操过半点心,因此,我要再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夫君。你使我这一生十分丰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还伴着范中行那个伧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姜,你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会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会另创一番局面,现在的一切并不怎样,我只感到十分惭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还客气些什么?我已十分满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个无敌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离开你了。”   预让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姜嫣然一笑道:“夫君,若还有下辈子,我仍愿意嫁给你,你是个好丈夫!”   预让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辈子我能变得好一点,使我能配得上你,这一生,我总觉得你太委屈。”   文姜笑了一笑,然后她美丽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预让站在对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没有伸手去扶。   当他们夫妇在娓娓相谈的时候,四周寂然无声,虽然他们所说的都是一些儿女之私。但听在别人耳中,竟然是无比的庄严,谁都不敢出一口气,唯恐打扰了他们。   直等文姜倒地时,大家才震动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觉不妥,忙对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预夫人扶起来,看看她怎么了?”   预让淡淡地道:“没有怎么,她只是去了。”   “什么,她去了?这怎么可能呢?不久之前,她还好好的在说话,怎么一下子就去得这么快?”   “她服下了剧毒。”   “什么时候服的?”   “她吩咐为伯公封墓的时候,我看见她含下了一颗药丸,那必然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鹤顶红。”   襄子大为震惊地道:“你看见她服毒也不阻止她?”   “鹤顶红入口穿肠,我发现时她已放进了口中,阻止已来不及了。她已存了必死之心,阻止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用?只要你立刻发觉,我自有灵药,能使她把毒药吐出来,凝住毒性,保住性命的。公侯之家,为了防备别人下毒,身边随时都带有解毒灵药。”   望着即将咽气,已失知觉的文姜,预让的嘴角竟然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君侯,还是救不活她的。在没有吞服那些毒药之前,她已经死了。”   襄子不禁一怔,惑然地问道:“预让,这是怎么说?”   “这就是说她的心早已死了。”   “为什么呢?我实在不了解你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求死呢?你们都还年轻,还有着很长的岁月。”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乐趣,没有了活下去的目的,活得像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义呢?”   “世上有很多人,活得都不快乐,生活比你们困苦十倍,他们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但他们活得很有劲,拼了老命,努力地活下去。”   预让抬起了头,骄傲地道:“是的,大多数的人都是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我们夫妇却不是那样的人。”   襄子终于懂了,这夫妇俩不是平凡的人,他们有着超人的思想,也有超人的行径。   叹了口气,襄子感慨地道:“成为一个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却是真正的活过,有些人很老还没有死,却也不能说是活着。”   襄子默然片刻后,才对文姜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后又向前走着。   他不再说什么,而且也没有话说了,在预让夫妇面前,他忽然发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间富贵,在这儿变得很庸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他才走出几步,预让忽然又拔出了剑,使得每个人很紧张,以为预让又将出手了。   王琮等侍卫们立刻又围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从容,连头都没回,斥责道:“退下,没有规矩,预夫人的遗体在此,你们怎可无礼!”   王琮道:“君侯,预让的剑已出鞘。”   “又如何?难道他会在我的背后下手吗?”   “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这个意思。”   “胡说!他要是这样的人,寡人早已死了。预让若是会在背后行刺、世上也不会有预让了。”   这话很玄,很少有人听得懂。   但预让是完全明白的,预让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杀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过预让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会容忍他活着一再冒犯了。   只有两个互相尊敬的敌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这些地方所表现的气魄以及对预让的信任,的确是令人心折的。   预让的眼眶润湿了,文姜在他的眼前服药自尽,目睹着爱妻死去,他还能笑出来,此刻他却有着想流泪的冲动,但是那眼泪却没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高声叫道:“君侯,预让要出手了!”   预让讶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杀我了!”   “是的,我说过,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会不停地去尝试。”   襄子道:“今天你已试过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这件事都不会终止。”   “这个我知道,我也答应过你了,你随时都可以公开地找我挑战、决斗,我绝不拒绝,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随时都可以,为何今天不行呢?”   “因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况下一较剑技的高低,今天的情况对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几天,体力不足,刚才又受了伤,流过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适又去世,甫遭丧痛,一切都大受影响……”   预让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来行刺,不是以剑客的身份来挑战,今天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必须在今天来做。”   襄子道:“我答应过,你随时都可以来的,为什么你不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来一战呢?”   预让道:“君侯,我说过了,我是刺客,不是剑客。”   “改天不行吗?今天你的条件太不利了。”   预让不再多作解释,只是道:“君侯,我过来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满了那股杀气,因为他这一次是公开叫阵而后才行动的,丝毫不掩饰他的杀机,因此,他慢慢走近时,那股敏锐的杀气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见状忙又上来,执剑拦住喝道:“预让,你太不知进退了,君侯宽厚,一而再地饶你不死,你竟缠上了,三次饶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这还配称为一个剑客吗?”   预让静地道:“刚才预某已然说过,我是刺客,不是剑客。预某若是自认为剑客,此刻纵不拔剑自刎,也断然不至于立刻又向君侯拔剑,但刺客无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么,今天都该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视我等如无物,实在太欺侮人,你以为我们无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赵襄子看看预让满脸的杀机,不禁有点愕然,他不知道预让何以会突然变得如此狰狞的。   看看卧地的文姜,他忽地明白了。   预让的杀机是因为文姜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预让虽以刺杀襄子为此生唯一未竟之举,但是却提不起杀机,所以剑势不够凌厉。   否则在先前桥头,预让不必腾越马身发剑了,像第一次在晋城的宫中,预让一剑破壁而入,将兴儿横摔,剑势何等凌厉!刚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势,则一剑洞穿马腹,仍然能将襄子砍杀斩首的。   因为他的杀机不浓,才会贻误先机,功败垂成,自己反而受了伤,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剑术。   现在,可能是因为文姜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长了他的剑底之威。   这股威势在他尚未出手之际,已经予人一种胁迫之感。   因此,预让尚未靠近,襄子却已连退了几步,急声呼道:“剑来!剑来!”   他的剑已交给从人,而且就在他的旁边,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双手献剑,他手握剑柄,呛然一声,长剑出鞘。王琮等人见他已执剑在手,知道他的脾气,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时不知怎的,忽有一种恐惧之感,下意识地又退了两步,大声道:“预让,你若是以剑士的身份向我挑战,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剑士之礼,若你自居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当刺客了。”   预让沉声道:“君侯,预让早已失去剑士的资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连忙道:“王琮,这是你们的责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两名侍卫迎上来,拦住预让,预让大喝一声:“走开!逆我者亡!”   声若霹雳,威势无匹,王琮等三名剑手竟为他这—喝丧魄,剑器都握不紧了,铿锵声中,三枝长剑被他击得脱手飞出,人也震得向后跌开了去。   预让凛若天神,仗剑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脚下,若要杀死他们,只有举手之劳,但预让似乎没有看见他们,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两名侍卫挺身相阻,他们仍然被预让一剑格得人仰器飞,那一枝剑在预让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飚,飞沙走石,当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后退,预让不住地逼进,那些侍卫们也不住地分批插进来拦截,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但他们都没有能挡住预出手一剑之威。   追随襄子前来的侍卫剑客将近二十名左右,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剑道高手,可是他们二三联手,都只能在预让剑下作一招之敌。   一击之下,莫不剑折人颓,这种威势不但使剑客们丧胆,也使襄子失色。过去与预让对手,他都占了上风,使他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以为已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预让大发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预让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差距。   因为预让此刻所表现的不仅是技,还包括了天赋的神勇以及运剑的熟练,每一次有人相阻时,他推出一剑,直逼中宫,使对手必须横剑自救,即使预让的剑势并没有对准人,对手饱受威胁之余,不自而然地横剑自保,而剑器相触之际,预让的剑也一定敲在对方剑上最弱之处。   剑握在手,劲力从手掌传到剑上,使器与人结为一体,是以两者之间,必须有一个相连的关节,那也是劲力最弱之处,高明的剑手,已经将这一个关连的部位,缩减到几乎没有,因此才能达到身与剑合的境界。   若能再进一步,达到意与剑合,心到剑至,那就是全无间隙了,但是这种境界很高,极少有人能达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约莫已到第二层身与剑合的境界,他看预让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了解到,预让的剑技实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几次交手,自己只是幸运而已。   第一次在宫中是倒霉的兴儿首触其锋,而自己是趁他杀气已泄,杀机未聚的当儿出手,才侥幸制止了预让。至于不久之前,预让藏身桥下,突起发难,一来是马匹阻路,挡住了预让的威势,最重要的则是预让心中全无杀机,使他提不起劲来攻击。   现在,襄子才知道一个人在拼死时的勇气有多可怕,更知道一个高明的江湖剑客的剑法,也不是他这种出身于贵族宫廷之中的剑法所能比拟的。   预让此刻所表现的,完全是一种完美的杀人的技巧,他的出手十分美妙,看来惊险万分。   他从不保护自己,他的招式中完全是攻击性的,而且他的动作百分之九十是属于被动。   攻击应该是掌握百分之百的主动才对,预让的剑招既是以攻击为主,何以又大部份为被动呢?   这话听来很矛盾,只有目击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玄奇之处。预让的出手之所以看来被动,是由于他很少先去攻击人,都是由对方发出了攻势后,他再施以反击。这是非防御性的反击,因为他的反击太快,对方根本无法撤回剑招自保。大家只有硬干了。   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两败俱伤,与敌偕亡的打法,但实际却又不然,到了最后关头,预让的剑招比对方快上一刹那,伤了对方而使得对方的杀手自动地化解了。   襄子的侍卫们一个个地拥上来,又一个个地倒下去,或退下去,而预让自己却屹立而无损。   那些对手们的技艺虽有高低,但是在预让面前没有什么两样,每个人都是一经接触就负伤败退了。   预让采用的是最经济、省力有效的战法,没有虚耗他的体力,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对方。   二十几名侍卫已先后败退或倒下,只剩王琮及一名剑士,作第四度的冲刺。   他们跟预让是第四度交接,以前三次,第一次预让震脱他们手中的长剑,他们拾起了兵刃再来,在预让手中二度交接时,受了点轻伤,第三度时受伤较重,不足以致命,所以他们鼓足勇气,又作第四度的冲刺。   其实他们心中明白,这一次也纯属多余,他们的技艺与预让相去太远,上去也是必败无疑,只是职责所在,不能不如此。   虽然他们受伤不重,但是受伤的部位全是致命的要害,他们之所以不死,完全是预让剑下留情所致。   预让若是存心要他们死,他们早就身首异处了。   预让不仅是对他们两个人如此,对别人也是一样,地上躺了一大堆人,没有一个死亡。   那些人都是因为受伤而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都不会马上死,若是经过适当的调理,还都可以活命。   当然,那些人可以勉强起来再作一战的,但是没有一个人起得来了。   他们也和王琮差不多,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受伤倒地了,他们自然也明白预让剑下留情,面对着这样一个对手,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再爬起来,只是多受一次更重的伤而已,打是绝对打不过的,又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再说,他们毕竟也是薄有名气的武师,羞恶之心,比一般人强烈,预让等于已经三番两次饶恕他们的性命,说什么也不好意思上去拼命了。   何况,他们只是受了襄子的重金相聘去护卫,对预让本人并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舍命相拼。   预让长剑一翻,又巧妙地击在王琮与一名侍卫的脸颊上,把两人都打得飞跌出去,由于用的是剑身,每人脸颊上都添了一条两指多宽的血痕,而打击的力量使他们震昏过去,所以没有再爬起来。   他们合刺出的剑势却因为身形方向的改变而告无功,本来他们是刺向预让两边的胸膛,此刻却从他的两臂外缘擦过去,只不过割破了一点衣服。   差不多全是如此,预让只以一点无关紧要的轻伤或是些微之差避过了对方的险着,再给予对方一些较重的伤害,这绝不是侥幸,而是一种极其准确的判断。   王琮他们受的伤也不重,不是幸运,像刚才那一剑,预让若是以剑刃削过,每个人的脑袋都要飞掉一半,绝无活命的可能。   那名侍卫是真的被震昏,但王琮在倒地时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他不想再爬起来,装着昏了过去。   预让把最后两名卫士击倒后,不看他们—眼,执剑向襄子走去。   襄子微呈怯意,又退了几步。他身边还有—些执戈的兵土们要上前来围杀预让,在这同时,王飞虎手下那些河东的勇士们也向前逼近,毫无疑问,他们是来帮助预让的。   “住手!都退下去!”   这是预让叫出来的。   河东的勇士们闻声止步,但赵国的兵士们却只顿了一顿,他们不是预让的下属。为了保护他们的君侯,自然不会听预让的了。   预让朝襄子执剑为礼道:“君侯!不要让他们上来送死,君侯也明白,他们挡不住我的。”   襄子的确明白,这些军士们是无法与一名剑客相抗,尤其预让是公认为天下第一的剑士。   当然,罄自己所有的千名健卒,前仆后继,一波波地拥上来,还是可以阻止预让的,但到那时,河东的勇士们也不会坐视,一定会拥上来,他们虽不到千人,却是经过预让精心教导的,个个能以一当十,自己这千名健卒将片甲无回,自己恐怕仍将为预让所杀,而后,晋城无主,赵国必将落入韩魏等强邻之手。   襄子挺了挺胸,勇敢地站了出来道:“你们都退下。”   一国之君,毕竟有他的威严,他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违背,那些兵士们退了下去。   襄子又看看满地横七竖八倒卧的士卒,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预让,好剑法,这些人虽然不如你,但也都是一时之选,我想他们联手起来,应该可以挡住你的,却想不到这么快就把他们都击倒了。”   预让道:“侥幸而已,我抱必死之心,敢于送险一拼而已,若非时机异于寻常,我也不敢如此冒险,要对付他们就没有如此轻松了。”   “不然,我看胜得很轻松,每次都快一步。”   预让笑道:“但是这种战斗却不足为法,每一次我都在行险,若有一分的差错,我就要倒下去了,而且不会像他们如此简单,我若倒下,就起不来了。”   襄子道:“我看得出,你对他们剑下留情,他们没这么客气,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我说不足为法,若非不得已,我决不会采用这种战法,那实在太冒险了,若有一次失算,我就要伏尸当场了。”   “你为什么要行险呢?”   “因为我知道君侯是一位极高明的对手,而我的目标又是放在君侯身上,必须保留大部份的体力来与君侯一搏,不能损耗在他们身上,因此只好以最快的方法解决他们。”   “只是这个原因?”   “是的!只是这个原因。”   “假如只是这个原因,就太没道理了,如果一有失手,岂不是跟我交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的。但我必须如此。因为我唯有采取这个方法,才能以相当的精力与君侯一搏。如果我以力战的方法把他们慢慢地击退,现在早已精疲力竭,连君侯一剑都接不住,更别说刺君侯了。”   “现在你认为有足够的把握杀死我了?”   “我没这么想,刺杀君侯是我答应智伯的,我当尽我之力去做,成败可以不计,重要的是,我是否尽心。我有十分之力,只用了九分,是我的不忠,但我若有十分的把握,也尽了十分的力量,却因为其他的原故失败了,我毫不惭愧。”   襄子摇摇头叹道:“我实在不明白你。”   预让道:“我并不要别人明白,只要墓中的智伯明白我的心意就够了。”   襄子想想又道:“预让,你既是为了要省力速战,才采取以险取胜的方法,又何必要手下留情,饶恕他们的性命呢?他们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被你击倒,你若是在第一次就杀了他们,岂不省事得多了么?”   预让笑了。道:“任何人都会以为我是剑下留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故意示惠,是不得不耳。我若是想杀死他们,自己也早已身死多时了。”   “你不是剑下留情?”   “绝对不是。我所以不杀他们,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我取的都是要害,落剑极轻,一沾即收,若再慢一瞬,我自己就无法逃过他们的杀手了。”   襄子是个嗜剑若命的人,听预让说出的这番道理又是前所未闻,不禁兴趣大增,竟忘记两人立将进行生死的搏战,抱剑问道:“预让,你能说详细一点吗?”   预让微微点点头道:“他们攻出的都是杀手,几乎也是极难化解的险招,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挡得住。若是一对一,我自然可以从容应付,不必逞险。但是我要面对二十几个人,而且都是此中好手,若是一一应付,我最多只能胜过三五人,即将筋疲力尽了。时机迫促,不容我久战,唯有用险一途,因此我的招式都是在对方将招式用足,无法改换的时机才发出,而且要在他最弱的空门中递进去,才能有效而不致徒耗体力。”   襄子点头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点出手,对方知道了危险而撤回兵器自救,就会拉长战斗时间了,只是,—定能找到对方的弱点吗?”   “这……很难说,要以客人的修为而定。那些空隙有时只是眨眼间显现,能否在这刹那间发招,在于各人的修为,所以这并不是对方的缺点,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攻击这些空门的。”   “是的,我懂了,剑术到了某一个境界,已经不受剑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种剑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绽百出,信手一挥,都能克敌致胜了。”   “是的,君侯对剑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种体会。”   赵襄子摇摇头沮丧地道:“我还没有这种体会。我的剑技还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挥出均为妙着,浑朴自然,还要差上一截。”   预让道:“君侯能说出浑朴自然这句话,离此境已经不远了,所谓返朴归真,就是这个意思。”   赵襄子想后摇头道:“很难,我也许永远都到不了这个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务,四处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剑客们,一一去拜访比斗。”   剑技之精在于勤,那只要苦练不懈即可,而剑技之成在于广,那必须与各种名家高手接触,在体验中累积而来。这种交手决斗,自然要付出极大代价,必须每次都获胜,一次失败,经则残肢伤体,重则丧生,所以一个剑客的成长,不仅过程十分艰苦,而且充满了血腥。   像预让此刻所说的体会,不知是多少血肉艰险之所累积,别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说不出来,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轻易告诉人,因为这是剑技的一种突破。   但预让却侃侃而谈,毫无保留,使得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如痴如迷,连那些在预让剑下受伤的人都是一样。他们以自己的体受,来了解预让的理论,感受特别深刻,这在他们以后的剑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赵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为剑中之神,短短数语,道尽剑技中的妙机,襄子受益良多。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有。我说的这个方法,虽能制敌于机先,但也是置本身于悬崖之边。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缰止步的时机。”   “这时机将如何取决?”   “这必须由自己的经验与判断来决定。发招太早,则攻敌无功,发招太迟了,则无以自保,仅能达到与敌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时机是在把握那一刹那,创敌而全身而退。因为我是后发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动之势也掌握在我,但进退之机,则操之于势。”   高手对决,所争的也是那一刹那的先机,道理很简单,但运用极难,襄子是立刻就懂了,点点头道:“换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敌轻创,都是时机所限,只能达到那个程度,稍迟一步,对本身就有危险了。”   “对我是如此,那是由于我对时机把握还不准确,或是发剑的速度不够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敌,我出手慢了一点,才仅能成轻伤口,若我的剑再深进一点,虽然能致对方于死地,但剑刃将为对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为对方迟凝。那些吸引也许很小,阻碍的时间也短得不易觉察,但往往却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这些轻伤,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谢先生赐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这些告诉了我,对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杀我,势必增加更多的困难。”   预让的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视君侯,就不必保留什么了,这是我练剑多年的一点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这世上,使我这一生有点价值。”   “先生好豁达的心胸。”襄子的语气十分恭敬,从他向预让求教问剑之后,他已改口称先生而执弟子之礼。   预让茫然轻叹:“知己、爱侣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尘,一无所成,也一无所有,我又何必吝于一点点的心得呢?”   这是一种哲人的感慨,也是预让心中的感受,别人既无法体会,也无从了解,但襄子从预让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无奈以及他的思索。   预让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一死本非必然,而预让也做得很勉强,先前那股凛然的杀气,此刻已然无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虚。   襄子本来是怀着很大的恐惧的。   他知道预让刺杀自己的决心尚未中止,必须再一次实行,虽然,他不想跟预让纠缠下去,但并不畏惧。   他对自己的剑技十分自信,预让只是他一个心折的对手,他相信自己仍能应付。   他答应前来致祭,亲自送返智伯的骨头,一则是为安抚河东的人心,再则也是讨好预让,取悦预让,赢得预让的感激,最后能为自己所用。   若得预让来归,利益太大了。   他在战阵上所向无敌。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当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来归。   来到河东,襄子预期会见到预让的,心中早有了准备,所以预让由桥下出来,他并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时他信心十足。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预让,而且又做了一连串大力慷慨的行动。   他想预让迟早会受感动的,而他的存在,并不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过后,文姜服药,使得预让突然地振作了起来,也发挥了他精湛无匹的剑技,使襄子明白自己与预让的技艺,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预让是个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侠义豪杰。他若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时襄子才有了恐惧,才不敢应战,而叫王琮他们去对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预让的心许,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预让剑下纷纷披靡,不但没挡住预让,甚至于连损耗他体力目的也没有达到,预让解决他们太轻松了。   襄子却知道躲不过了,这是在河东,自己并没有占人数上的优势,只有拼力一战了。   但襄子意外地发现,预让的杀气与斗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颓丧了。   刚从预让处学来的一番剑术心得,襄子跃跃欲试,很想把那些理论求证一番。   用从预让那儿学来的剑技去对付预让,而且两人又是在作生死之决斗,这不是跟自己生命过不去吗?   任何人都难免会这样想,唯独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从预让那儿,才可以得到最确切的指点。   预让不是一个卑鄙的人,既然说出了他的心得,就不会吝于指点,万一自己有错误的地方,他会指出改进的。   预让也是一个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宽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会设法报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时有疏失,预让不会用这个机会来杀死自己。   这是对人性了解的打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却敢赌。事实上也不容他推拒,因为预让毫无改变心意的意思,执剑站在对面。   “预先生,我们必须一战吗?”襄子心中已经失去了比斗的兴趣,那是预让的颓废引起的,一个没有斗志的对手,也是最乏味的对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杀死对方,却无法从交手中得到什么了,而他不想杀死预让。   预让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坚定:“是的,君侯。预让斗胆冒犯请求一死,而且此战预让志在刺杀君侯,故而也请君侯别再犹豫。我剑招一发,即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着地道:“预先生,我知道你要杀我之心是不会改变了,但是我想提一个请求。”   预让倒是很客气:“君侯言重了,请君侯谕示。”   襄子道:“将这一战延后一两日,使我能将身后之事略作安排,庶几能以平和之心情,与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这是个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赵襄子乃一国之君,他身后之事千头万绪,若不预作安排,势必要呈乱状。   襄子的年岁尚壮,正是奋发有为之际,所以未立遗嘱,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后事预作安排,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后的话中,是要求得—个公平的机会以求—搏而已,这使得预让犹豫了。   他不想答应,但也不知如何拒绝,因为他忽然了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后一战,仅是为了预让自己。   他从昨夜开始就蜷缩在桥洞中,几乎一夜未能休息,体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饮鸩自杀,尸体还在一边,这时侯他的心情的确紊乱,这些都是影响斗志的。襄子要给他一个从容准备休息的机会。   襄子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属所驻的军营中,两天之后的凌晨日出之际,我在这儿等你,就是我一个人,不带任何的同伴,能信得过我吗?”   预让没有回答,他的思绪极乱,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请河东的父老为我担保。”   这是更大胆的一个请求了。   河东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请仇家来替他作保证。不是太荒诞无稽吗?   一个人要求取信于人时,提出另一个人作为担保,那个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极受尊敬,可以信赖的人,如此,担保才有力量,而担保人也必高于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请河东的父老为之担保,可见他对河东父老的尊敬了。   因此,在旁围观的河东父老们一个个都感动万分,商量一阵后,推出了一个代表,出来向预让一揖道:“预先生,小老儿等愿为赵侯作保。”   预让只有苦笑了。   那老人又道:“赵侯如若移师而返,我们是无力阻止他的,但我们相信他不是这种人,所以敢为他作担保。他若失信走了,我们十五个老头子就集体自裁。”   预让苦笑一声道:“老丈不必如此,各位都如此信任他,我还有什么不能的?”   那个老人长叹了一声道:“预先生,我们并非忘了智伯恩德,在我们的心目中,智伯永远是我们河东的领主,因此,你要刺杀赵侯以报智伯,我们是绝对赞同的,只不过赵侯这次是来向智伯致祭的,我们不能对一个致唁的远客失礼,至少不能在典礼上动手。智伯生前是个英雄,我们相信他也会同意延期的。”   这些老人们都对预让有绝对的信心,他们认为动手之下,死的必定是襄子,所以他们像是在为襄子请命,请求预让宽限一下时间,让襄子去交代一下后事。   预让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能告诉这些老人,说他已经在襄子手下,两次被饶恕了性命。   襄子放过了他两次,因此,他对襄子实在提不起杀机,而一个剑士在决斗提不起杀机与斗志,他就是在送死,尤其是面对另一个高明的剑手,可以说绝无悻理。   预让就是存心在求死,他只是不想自杀而企求能死在决斗之际,剑锋之下。   襄子要求延期,是为了他,好让他能在充分的休息后,培养好决斗的情绪,再作一战。   他实没想到,这是延长了预让的痛苦。   当预让与王琮等人决斗时,襄子曾经为预让犀利的剑法而感到一阵懔惧。   但襄子经过一阵观察研究后,对预让的剑路多少已有了个了解,尤其他本身也是个极其高明的剑手,由了解而进到渴求一试的欲望消除了他的恐惧。   就在他战志激提,准备一试之际,他却看到了预让的倦怠与失望之神色,也看出了预让斗志的消沉。   他感到很失望,其实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这是除掉预让最好的机会。   谁都以为预让的存生是他的威胁,唯独他自己很清楚,预让实在不想杀死自己,正如自己不想杀死预让一样。   他请求延期,是为了预让好。现在预让是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压力强迫着来行刺,他希望能多一点时间,让这种压力减轻,或许会改变预让的心意。   这么做自然也要冒相当大的险,预让此刻正是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时,所以生趣全无,经过两天的休息后,或许他又斗志充沛了呢?   但襄子不但愿意冒这个险,而且还表示希望能在那种情况下轰轰烈烈的一战。   这是一个剑士的胸襟,也是一种剑士间的了解,襄子虽然没说出来,他相信预让必能了解。   预让看着襄子,目中泛起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长久后他才收剑一拱手道:“君侯,后天的凌晨?”   “是的。后天凌晨,我在这里等候,这两天我就住在大营之中,你知道我不会逃走的。”   预让点了头:“我还是住在那间酒店中。”   “好!我们住得很近就更好了,我若有什么动静,你立刻就会知道。”   预让道:“我住在酒店中,因为我一直都住在那儿,那是我在此地的家,并没有其他的作用。”   襄子笑了一笑道:“我这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这里有很多你的朋友故旧,他们不像你这么信任我。”   预让道:“此地虽为河东,但是要对君侯不利的只有我一个人。”   襄子道:“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做客的,我会谨守客人的本分,而且我也会约束我的属下,不去打扰你。”   两个人都很客气,完全看不出有一点要拼命的意思。   预让又是一揖道:“君侯请上马先行吧!”   襄子道:“不,还是先生带了尊夫人先请吧。先者为大,对尊夫人,我不想说一句哀唁的话,只有万分敬意。”   “谢谢君侯,既是如此,预让就告罪了。”   他弯腰抱起文姜的遗体。这个美丽又可敬女人,虽然生命已经离开了躯壳,但她仍然是那么美丽、庄严,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她在尘世间享受过尊荣富贵,也得到了爱情,她活得有声有色,死时壮烈凄艳,似乎她所追求的都已经得到,因此她没有半点遗憾而去。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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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经过两边伫立的行列,赵国的军士们执戈致敬,河东的父老子弟们也再度跪下,虔诚的致上他们的哀敬之意。   预让进了酒店,襄子仍然是步行由门口经过,走出很远才上马,河东的父老们也远远的绕开了。   只有王飞虎一个人悄悄的走过来。他看见预让把文姜放在炕上,然后站在一边发呆。   虽然他尽量放轻脚步,但预让仍是听见了,没有回头,但声音相当平静:“飞虎,很多事都要麻烦你了。”   王飞虎忙道:“大哥,这是小弟应该尽力的。”   “襄子回营去了?”   “是的。他把军卒也集中到大营中去了,一个都不放出来,而且直到后天凌晨决斗时,也不让他们出来。他会当着部下的将领们,颁给我一方军令,要我负责这两天的逻守任务,只要现在有赵国的军卒出营,可以立予格杀。”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是不愿意引起冲突或误会,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部属们对他如此纵容大哥十分不满,也许会借机会前来骚扰生事,不利于大哥。”   预让轻径一叹:“这个人的魄力实在很够。”   “是的,大哥。小弟说句放肆的话,他的一切,实在比智伯强。”   预让想了一下道:“差不多,只是他的运气好一点,成了胜利者而已,成功的人,总是容易表现大方的。”   王飞虎点点头,欲言又止,预让笑笑道:“飞虎,有话尽管说出来,在我这儿,什么好拘束的。”   “有件事要大哥替小弟作主。”   “什么事?是不是襄子封你什么官职?”   王飞虎微微一震:“大哥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现在河东已经是他领地了,而智伯无后,他必须要找个人来管辖这片土地,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更适合的人了。”   王飞虎道:“他要委小弟为河东守,领河东地,岁食千钟。他说这是他所能给予最高的食禄了,万钟以上的禄采是爵禄,要由天子来颁赐的,他答应我干几年后,由他呈请镐都天子,再进升加我的爵位。”   “这是好事。兄弟,由剑士而晋封爵位的,你是第一人,也为我们江湖游侠们争点光。”   “大哥,小弟志不在此,这也完全是大哥大嫂的提拔,否则小弟一介武夫——”   “不。兄弟,你的才具很适合这份工作,干游侠倒是埋没你了。再说,这也是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我们并没有帮助你什么。”   “小弟本来不想干的。”王飞虎道:“但是赵侯取出了一封简缄,说是出于大嫂的请求。”   “啊?”预让道:“文姜还会干这种事?”   “简缄上的确是大嫂的亲笔,而且也有大嫂的钤记,她是为了河东的未来计,才向赵侯提出这个要求。”   预让笑笑道:“文姜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的,不,也只有让你来管理河东,才能平安无事,若是赵侯另外派人来,不会像你这么体恤老百姓的,而百姓们也不会服从他,那样,天下又将多事了。”   “大哥不反对小弟接长此职?”   “当然。我怎么会反对呢?你能有正当的出身,我只有高兴,而且为河东的父老计,我也替他们高兴。”   王飞虎迟疑良久,才委婉的道:“大哥!既然您不反对小弟接长此职,那小弟就要斗胆提一个请求。”   “是有关后天决斗的事?”   “是的,大哥。我不是请你取消决斗,只是请求在剑下饶赵侯一死。因为现在杀了他,实非河东之福。这不是小弟为恋栈富贵才作此请,河东的父老们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只是很难为此进言而已。”   预让笑笑道:“何以见得一定是我杀死他呢?他的剑技很精,我已有两次失败的前例了。”   “那只是意外使然,若是你们面对面决斗,大哥绝对有把握能杀死他的。”   预让苦笑道:“你对我倒是颇有信心的。”   “是的!大哥,小弟也是学剑的,对剑术的优势很清楚,宫廷中贵族的剑法重在修身养志,绝对无法与江湖上的剑客相较。他们的剑华而不实,气势有余,辛厉不足,重守而不重攻,自保尚可,攻击则逊色多了!”   预让道:“兄弟。你若是以这种看法去评测赵侯的剑法可就错得厉害了。他绝不是你想像中那种浮夸的剑手,气势磅礴,变化精微,劲强势锐,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位高手,我或许能刺杀他,但绝无可能胜过他!”   王飞虎不禁默然,片刻后才道:“大哥决心要杀他?”   预让想了一下道:“这很难回答。我私人没有半点要杀他的理由,只是答应了智伯,必须要完成这件工作!”   王飞虎想了一下才道:“大哥,智伯与赵侯并无私仇。以前是为了要并吞赵国的权势而杀他,现在那个原因已经不存在了,但为了河东,却不能要他死。”   “是的,我明白。只是,我欠了智伯的情,却没有欠河东的情,所以我只能报智伯而不必报河东。”   王飞虎又想了片刻才道:“大哥!如果你—定要杀赵侯,兄弟就另作打算了。”   预让道:“哦?还能另作什么打算?”   “我帮助大哥来完成这件事。”   “为什么呢?你并没有欠智伯的。”   “怎么不欠呢?智伯也是兄弟的故主,我也一样该为智伯尽心。”   “兄弟,你错了。我们虽然都受过智伯的恩惠,但是所受的待遇不同,他把河东的子弟交给你,好好的率领他们,教导他们,保护他们,这才是你的责任,其他的事你都不必管了。”   “可是大哥……”   “行刺的事我一肩承担,不必你插手。受命任河东守,是你自己的能力与条件均够,倒不必太感激赵侯,因为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能胜任此职,所以你大可放心,即使后天凌晨我杀赵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大哥,你这么说就太令小弟伤心了。小弟绝不是为了贪图富贵才担任此职的。”   “这个我知道。但既然有这个机会,能正正当当的发挥所长,谋求前程,也不该放弃。”   王飞虎苦笑道:“大哥,兄弟不知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兄弟的心意。”   预让笑道:“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告诉你,我的决心不会更改,也不要你的帮助,你管你自己的事,后天决斗我成功的机会极少,因为我说过了,出其不意一击而溅血五步,我杀赵侯的机会很大,如果两个人面对面,规规矩矩的决斗,我胜不了他。”   “不,大哥的剑技优于他。”   “我难道还不比你清楚吗?”   王飞虎无言以对。   预让又是一声长叹,道:“你不会明白的,剑势在于气势,气势成于决心,猝然一击,我的决心在,故而成功的希望尚大,面对面的决斗时,我全无斗志。”   “那怎么会呢?今天在墓前,大哥一剑无敌。”   “我胜过那些侍卫很轻松,是因为他们想杀我,为了不被杀,我只有起而应战。可是,面对赵侯时,他毫无杀我之意,我的杀手都施展不出了。”   “大哥一定要被动时才有斗志?”   预让默然片刻后才道:“是的。这是我剑法中一个最大的缺点,也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只要对方不存杀我之心,一个普通的剑手也能击败我。”   王飞虎道:“可是大哥以前对战时,有不少名家都败在大哥剑下。”   “是的。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不仅在败我,还想杀死我,才引起我的反击。其实,不仅是我,所有学剑有成的剑手,都有这个缺点,只是大家不自觉而已,所以才有人说剑道即仁道,就是这个道理。”   王飞虎摇头苦笑道:“兄弟倒是从所未闻。”   预让笑道:“那是你把剑视作杀人之器,执剑在手,心存杀机,所以每战皆凶。若是你每次都是心存仁念,不怀杀机,就会成为天下无敌的剑手,所谓仁者无敌,也是由剑道引申出来的。”   “要除去心中的杀机很难吧?”   “是的,很不容易。只是赵侯对我偏偏用上了。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但他已立于不败之境了。”   “那大哥后天又何必去接受决斗之约呢?”   “有些事是明知毫无意义,又非做不可,有些事是心里不想做,却是推不掉的。”   这是很含混的一个答案,王飞虎难以理解。他看不出预让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但是他知道这次是白来了,可以说是毫无结果。   他也了解不必再说下去了,那也不会有结果的。顿了一顿,他才道:“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我自己没什么了,你大嫂的后事要你费心。”   “这是兄弟应当尽力的,而且河东的父老子弟为感念大嫂的恩泽,自动的为她打造一副石椁,而且准备在智伯的墓园之侧,另辟一所墓园。”   预让想了一下道:“我们是平民,于礼不可如此。这是贵族的葬仪,但文姜是个爱排场的人,这也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我不能太辜负人家的好意,只是记着:千万不可将我与之合葬。”   “大哥!您……”   “后天一战,我不一定会死,但也要作万一的打算。假如我被杀了,不必费事,随便刨个坑埋了,不要建坟,不必立碑。”   “怎么可以呢?”   “我是个江湖的游侠,路死沟埋,这是一般游侠的必然结局,我们是没有根,没有归宿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却描绘出游侠的悲哀。   王飞虎感到一阵鼻酸,虽然他不像预让那样的深刻体验那种悲哀的境界,但是他能意识到预让的绝望。他也知道,尘世间即将失去这位盖世的名侠了。   他静静的退出了酒店,远处有不少人清香俎豆,遥遥的祭拜着。这些都是预让旧日施教过的青年以及一些感怀文姜恩德的河东父老。   他们受了王飞虎的劝阻,没有冒昧前来,只好在远处一表心意。王飞虎看了心中又是一阵暗叹,屋中还有一活人预让,但是大家的举措,已是死亡的先兆。   有人走上来迎着问道:“预先生情形如何了?”   “很好,很安定,在准备作后日凌晨的一战。”   “文姜夫人之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吧?”   王飞虎想了很久才道:“看不出来,他们早已彼此互相活在对方的心里,因此,尘世的聚散已经不会影响到他们情绪的悲乐了。”   “是的,预先生与文姜夫人都不是常人,不能以常情度之,老汉就想不出夫人今天必须仰药自尽的原因。”   王飞虎道:“她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又见到预先生再度行刺失手,知道不会有第三次了,所以先走一步,在泉下去等预先生。”   那老者想了一下才道:“以老汉的愚见,她会不会是以一死来激起预先生第三度的雄心呢?”   王飞虎笑道:“我敢担保不是的。以预先生的为人,他要做的事,不会受任何人的影响,而且文姜夫人也不会愚到想以这种方法去影响他。”   “可是夫人以为不会有第三次行刺,预先生有了。”   王飞虎轻叹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对预先生的了解,谁也不会比预夫人更深,她不会做没意义的事的。”   大家—阵默然,片刻后一个青年道:“我们可以进去叩诣一下预先生吗?”   “当然可以。但最好不必了,他们夫妇长年分散,前几天就是见了面也没有聚头。现在好容易有点时间,让他们好好的聚一下吧!”   “可是文姜夫人已经仙去了,幽明路隔……”   “唉!真俗!生离死别,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在他们那种超人的心中,生死聚散是另一种境界的。”   这种解释太玄,玄得连说出口的王飞虎也不知如何作进—步的解释,但似乎每个人都懂了。因此没有一个人再要求去打扰预让。   但是预让并没有得到宁静。   夜初间,凉意沁人,预让还是以原先的姿势跪坐在炕前,凝视着文姜。   他没有点燃烛火,但是文姜的肌肤毫发仍是历历可见。服鹤顶红自杀的人有一个特异的现象,它只是夺去了人的知觉行动,没有夺去人的生命,因此文姜的肢体仍柔软如昔,她的嘴唇依然红润,她的身子仍有微温。   预让对着她,在心中交流着千言万语。   寂静的大地,只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马嘶冲破了寂寥,那是军营中战马不甘寂寞的嘶鸣。   但是预让却轻轻的抓起了身旁的剑,伸手摸了一下文姜的脸颊,还吻了一下她冰冷但仍柔润的嘴唇。   然后,他轻捷的走到门口,突然的打开了房门,两条黑影像猫儿似的惊跳开去。   预让淡淡的道:“不管你们是谁,都给我滚出去,别来烦我!”   两条人影都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姿势,准备预让冲出去,那知预让只在屋里说话,他们微微一怔,随即有点愤怒而被歧视的低叫道:“预让,你好大的架子!”   预让冷冷的道:“我只说这一次,滚出去!”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道:“预让,也不问问我们是谁?来意为何?”   “你们是谁都没有关系,我更不想知道你的来意,只知此刻我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黑影中的一个道:“我们不是来打交道的,我们是来杀人的。”   “滚!我现在不杀人。”   “哈……预让,你的耳朵有问题是不是?我们是来杀人,不是来看杀人的。”   “哦!此地没有别的人,二位是来杀我的了?”   “你总算还不太笨,到底明白了。”   “我不明白的是二位何以要拣这个时侯来,我已退出江湖多年,而且再也不会到江湖上去闯荡争雄,二位若是为了想成名而来找我,大可不必了。”   “我们才不会为了一点虚名而找人拼命呢!预让,别以为你是天下第一的大剑客,就自觉神气了,我们要是有意在江湖上争雄,就轮不到你排第一了。”   “那很好,我投身江湖廿多年,现在才觉得那是最无聊一件事,虚名误人,盛名更误人。”   “预让,这倒也不见得,若不是拥有天下第一剑客的盛名,恐怕也活不到此刻了,君侯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胡闹。”   “哦,原来二位是赵侯门下的武士!”   “我们可没那么没出息。”   “那么二位又是何方神圣呢?”   “我们是晋阳宫中的剑术教师,君侯的剑术就是跟我们学的。”   “失敬!失敬!”预让道:“原来二位是君侯的老师,那可真了不起,我曾经跟君侯对手几次,都是预让落败,有弟子如此,二位想必更高明了。”   “这个倒不敢说。”一人说道:“想必你也明白,剑术高低因人而异,看各人的禀赋智慧而定,我们只是教授他击剑之术,不一定能强过他,但总不会差太多就是。”   “即使如此,二位也比预让强了。”   “那当然,所以我们才会受命来杀你,若是我们也像王琮等那些饭桶,怎么杀得了你?”   “啊!二位是受了赵襄子之命来杀我的?”   “不错。别人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差得动我们。”   “君侯不是已经约好了后天早上与我一决的吗?”   “预让,你太天真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侯是何等高贵的身分,岂会与你这种江湖亡命之徒决斗。”   “决斗之说,乃出于君侯之口,预让并未请求。”   “那个时候,在河东百姓的围观之下,他为了要拉拢河东人心,不得不表现一点风度。”   “其实大可不必,预某已落在他手中,闭目待死,他大可一剑杀了我的。”   “预让,那时杀了你,可能会激起民心反感。他这次到河东来,主要就是为了拉拢河东的人心,自然不能做刺激河东人心的傻事。”   “这叫我实在不懂,此刻二位杀了我,难道河东的百姓就会拥护他了吗?”   “我们杀了你,会把你的尸体悄悄埋掉,后天早上,君侯照样等侯决斗,你却迟迟不往,大家会以为你畏死逃走,这一来,会对君侯更加敬重了。”   预让笑道:“君侯倒真的是好心计。”   “这不是废话吗?他身为一国之君,思考眼光总是要比别人高上一等的。”   “其实君侯凭他自己的技巧,也可以杀死我的。”   “不错,但那总是冒险,你是亡命之徒,他却不是,他犯不着跟你动手拼命。”   预让想了一下才笑道:“我大致上算是明白了,只有一点疑问,就是二位前来,万一被人发现了……”   “哈……我们既然资格做宫廷剑术教师,自然得有两下子,王飞虎限令百丈之内,不得有人前来,因此,我们来时,没惊动一个人,即使被人发现,我们也可以不承认自己身分,因为我们并没有在晋阳宫廷中待过,没有人能认出我们。”   预让道:“二位没有到过宫廷,又如何教君侯的剑法呢?”   “我们一直在山中隐居,君侯都是移樽就教,这次我们也是奉命在暗中保护君侯,没有人认得我们。”   “预某却得认你们了。”   “认得没有用,因为你已经无法去告诉别人了。”   “预某若是被二位杀死,自然是无法告诉别人,可是万一预某由二位剑下逃生呢?”   “那也没什么,反正君侯不会承认,也没有人认得我们,最重要的是,君侯白天有杀你的机会,他放弃了,绝不会人相信我们是被派来杀你的。”   预让笑道:“君侯既能把一切都安排好,预某今天大概是死定了。二位请出手吧!”   “你出来,我们到宽敞一点的地方动手。”   预让道:“我不想出去,拙荆的遗体在屋中,我怕你们会去惊扰她。”   “预让,我们只要你的命,跟她没有关系。”   “我不出去,我要守着她。”   那两名剑客似乎没料到预让不肯出来,其中一人道:“预让,你是有名的剑客,不是贪生怕死的儒夫吧?”   预让淡淡的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新丧爱侣的伤心丈夫,我只想在这永别之前,多陪她片刻,你们一定容不得我,不妨进来杀我,否则就滚出去。”   预让又把门关上,根本不理他们。   那两名剑客在外面等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慢慢掩近,却得不到一丝声息。其中一个壮着胆,抬脚砰的一声,把门踢开。但他只感到腿上寒风一拂,然后身子一歪,骤失重心地往一边倒去。他的同伴忙扶住他道:“小心点……”   “我……我的腿断了……”   他的同伴还不相信,借黯淡的微光一看,地上有条血淋淋的断腿。   就在那眨眼的光景,屋中的预让已经一剑斩断了那条踢门的腿,这是什么剑法?   幸朽还是用腿踢门,假如是他们冲进去呢?   这家伙简直不敢想了,连忙挟着同伴往外窜去,那条断了腿的剑客却是连哼都不敢哼。   冲到门口的广场上,被一条人影挡住。   两个人大吃一惊,拔剑欲刺。   那人冷冷的道:“蠢才!是我。”   两人听出了声音,连忙收回剑。   那人问道:“如何了?”   “回禀统领,预让不肯出来。”   “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了,他不出来,你们该进去。”   “属下等试了几次,他终不肯受激出来。”   “那就进去逼他出来。”   “禀统领,属下是这么做了,钱通一脚踢开了门,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他一剑斩断了腿。”   暗中的人影这才发现他的两个部属只有三条腿了,倒是微微一怔,想了一下道:“他的剑艺有如此深了?”   “禀统领,他施展的已经超越了剑法,钱通断腿时,属下就在旁边,别说不见人影,连剑光都没看见,那已经是神术了。”   “胡说!是你自己的功夫太差,滚过一边去!”   这两个人不敢再说,乖乖的退到一边后才开始为伤者裹创伤。   那位统领等了一下才向屋中道:“预让,躲在里面没有用的,放英雄一点,出来领死吧!”   屋中依旧没有回音,这个人似乎有点生气了,厉声道:“预让,久闻你英雄了得,神剑无敌,老夫才特来斗斗,想不到你竟是个龟缩不出的懦夫,太叫人失望了。预让,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屋了!”   预让依然不出声。   那人怀疑的道:“钱通,你们果真看见预让在里面吗?”   断了腿的钱通忍住痛道:“绝不会错,统领还听见我们跟他谈话的,再说,属下的一条腿就是他砍的。”   那个被称为统领的人又思索片刻哈哈笑道:“预让,你有种,就一直待在那里面,火来!”   暗中又闪出一人,用火石又拉了火,点燃了一支火炬交给了他。   火光照出这是一个白发的老者,隼目鹰鼻,脸色红润,毫无老态。   他穿了一身黑色劲装,给人一种看来就是武功高手的感觉。   拿着火把,迳自去点向屋角的草垛。   忽然寒光一闪,那枝火把的火苗被斩断了,飘落在地。   老者的身手很矫捷,立即锵然拔剑,横身挡住了门口叫道:“预让出来了,别叫他跑了!”   四下都有人探身而起,都穿黑色劲装,—手执剑,另外一只手上扬着一枝短棒,晃了几晃后,居然爆出一朵朵的水花,照得四下通明。   原来那是一种特制的火把,头上有艾绒,点上了火,用罩子套着,只维持一星火苗,要使用时,拔去罩子,迎风一晃,立刻就有火花燃起,烧着了油脂,成为一支火炬,这是在战阵上夜战用的。   十几支火把,把酒店前面的雪地照得通亮,却看不见人影,一个个都惊问道:“人呢?”   老者也微现惊色道:“我看见他出来的,怎么一晃就不见了?准是溜了,这没种的家伙!”他向四下看了一下。   一个人道:“别是又溜回去了。”   “放屁!他出来之后,老夫立刻封住了门口,他若是溜了回去,老夫岂有不知道的?”   顿了一顿后才冷笑道:“预让,老夫不怕你的,你再不现身,老夫继续烧你的屋子,烧你老婆的尸体。”   他又等了一下,还是没动静,怨声道:“再来一支火把,这次老夫看他如何来阻止?”   他身边的一名汉子上前将火把交给他,老人道:“你去点火,老夫要等着拦截那个懦夫。”   那汉子顿了一顿才道:“统领,预让虽然是懦夫,但是我们明火执杖,登门杀人,还要放火烧死人,成了暴徒了,这儿是河东的面上,恐怕不大好。”   老者大怒道:“混帐!你居然敢批评老夫了!”   忽然他觉得不对劲,忙又喝道:“咦!你是谁?”   他这才发现此人虽然穿了黑衣,却不是自己的部下,这一惊非同小可。等他看清楚了对方后,更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因为那人赫然正是预让。   脚下一连退了几步,抖着了门槛,差点跌了下去,连忙伸手扶住了门框。   预让冷笑道:“你放心好了,预某不会做偷偷摸摸不要脸的事,否则刚才靠近你时,拦腰一剑……”   老者慢慢稳定下来,觉得在自己手下面前,刚才那一阵失态太失面子,恼羞成怒,厉声道:“预让,老夫是公开登门叫阵的,而且还先派两个部下向你打过招呼,怎么算是偷偷摸摸?”   预让冷笑道:“他们悄悄进门,直逼内室,不带一点声音,若非预某发现了他们,恐怕他们铲下预某的首级也都不会出声,这叫打招呼吗?”   老者颇觉难堪,但仍强辩道:“那是两段朽木,你若是被那两个饭桶暗算得手,死得也不冤枉,因为你是有名的剑客,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   预让冷冷的道:“预某不敢当,也从来未自认为是天下第一剑客,倒是两位贵属下,吹得可真神气……”   老者更觉脸上无光,厉声喝阻道:“预让,少讲废话,老夫奉谕来收你性命的。”   预让笑道:“两位贵属下早巳说过了,预其也听得很明白,用不着你再提一次,只是预某很怀疑你们的身分,你们当真是赵侯的侍卫吗?”   “那还假得了?”   “预某在晋城也住了一阵子,对宫中的侍卫都照过面,怎么没看过各位呢?”   老者微笑道:“君侯的侍卫太多了,哪能都被你见到?尤其是老夫所领的这一队,从不在宫中出现,都是在外面担任特别任务,更见不到了。”   “赵侯会有什么特别任务要剑客去办的?”   老者道:“这个用不着向你报告。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的,就是像你这种剑客,君侯杀了你怕引起河东的仇意,纵容你却太危险,于是就轮到我们来下手了。”   预让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各位担任的就是这种特别任务,那倒是要有两下子的。难怪你们比我日间遭遇的那些侍卫们强一点。”   “岂只是强上一点,根本是强得太多,那些饭桶是君候用来掩人耳目的。”   “这倒是要请教一下,所谓掩人耳目是怎么说法了?”   “那不简单?比如说,君侯对什么人不满意,却又不公然去对付他,就下道口谕给我们。过不了多久,那个家伙被刺客狙击死于庭前,自然会有人怀疑君侯,可是君侯门中的武士们个个都武技平平,没一个有此本领的,不是最好的一个掩没明证吗?”   预让笑笑道:“那么明天我陈尸此地,赵侯自然也可以推个干净了?”   “不错,你很聪明,理想的是安排失踪,让人以为你胆怯畏死逃走了。其次是安排你殉妻自杀,那得放把火,把你们两人烧在一起。”   预让笑了一下道:“好,很好的计划。我还有最后的一个问题,阁下的尊姓大名,你又是什么统领?”   “老夫姚开山,是黑衣卫统领,直接受命于君侯。”   “这么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也不见得在一人之下。君侯从老夫习剑,他一直以老师称老夫,执礼极恭,统领一词,只是便于下属们称呼而已,也算不得官职。”   “失敬,失敬!预某何幸,居然一夜之问,得蒙三位国师前来赐顾。”   “什么?除老夫之外,居然还有人来了?谁?”   预让冷冷的道:“两位贵属下,他们在不久之前,也是自称为赵候的剑术老师。”   姚开山大笑道:“那是他们往自己脸上贴金,君侯的剑技比他们高明多了,不过他们说的也不算虚夸,君侯刚开始练剑时,的确是他们教的,只不过现在只有老夫一人还能为君侯尊之为师了。”   预让笑笑道:“好了,请教完了。想不到台端有这么显赫又崇高的身分,在下有幸能在阁下剑下授首,实在非常荣幸,那就让姚老统领出剑取首吧。”   “你还不自己送上来,难道还要老夫自己动手?”   这原是一句卖狂的话,但是却使预让听出了对方的色厉内荏,究竟预让是个闻名天下的名剑客,姚开山前来杀他,也必定要有几下子,但不管他比预让高出多少,绝不该狂成这个样子。   一个剑中高手,在遇见相当的对手之时,只会流出相当程度的尊敬,像姚开山的表现,徒然显露其幼稚与胆怯而已。因此,预让只冷笑一声问道:“姚老儿,你可以把要如何对付我的埋伏端出来了。”   姚开山一震道:“你说什么?”   “我相信你是来杀我的,但是不相信你凭着这几个人就敢来找我的晦气。”   “预让,你太狂了,撇开老夫不说,就凭老夫手下这十几名剑手合组的流星剑阵,也足以困死天下所有的高手,老夫何须另作准备。”   预让鄙夷的看了一眼:“土鸡瓦狗。”   这是真正的轻视,跟姚开山的壮胆而卖狂截然不同,受者也立刻可以尖锐的体会出来。   泥偶尚具土性,何况这些人都还是身手颇为不弱的剑手,他们虽慑于预让的盛名,但也无法容忍预让的轻视。   十几人差不多齐声发出了怒吼,然后摇剑攻了上来,而另一手的火炬也在不住的晃着。   预让对他们的流星剑阵很感兴趣。他故意以蔑视的态度激发其怒气,目的也在领略一下所谓流星剑阵。   现在目的果然达到了。预让有点后悔,因为自己太轻率了,也太低估了对方。这十几名汉子给人的第一个感觉并不特出,他们就像那些默默无闻的二三流武师,充不了大用,给人呼来喝去的充充场面,打打群架,跑跑腿。   但是一经接触,他才发现十几个人都是可跻身高手之列,虽然不资格称为绝顶高手,可是比起襄子身边的那些侍卫强得太多。   不仅如此,他们的整体作战,训练尤精,配合谨严,出手凌厉。姚开山说这剑阵足可困死任何好手,倒不是虚夸之言,预让就被困在里面了。   这流星剑阵是在夜间实施的,主要是利用他们手中的火炬挥动,产生出无数银蛇般的光柱,漫空飞舞,像是秋夜天际曳过长空的流星。   流星一曳即逝,而这些光芒却是连绵不断的,在眼前乱窜,使人目为之眩。   然后他们的剑就在对方的注意力不及之处悄悄地使出来,无声无息,使人防不胜防。   预让若非经验老到,身上已不知被刺上多少个窟洞了。往往就在预让全力去注意火炬时,剑锋悄悄走进,而且一来就是三四支,分由几个不同的方位刺来。   这些招式都是设计好的,恰好把退路完全封死,无论朝哪一个方向闪躲,都有一支剑在等着。   预让只有仗着他丰富的经验,快速的手法,避重取轻,用手中的剑拨开对方的攻击。   这样才狼狈不堪地勉强化解了对方的攻击,身上却已经受了几处轻伤。   姚开山这才得意地笑道:“预让,老夫这个剑阵如何?不过你到底还算不错,居然能支持十几个回合。在此以前,阵中无三合之生人。”   这就是说,三合之内,一定能刺死入阵的人了。片刻之前,预让不会相信这回事。他认为剑艺靠阵法来发挥是旁门左道,不足以成大器的。   他也曾武断的说:天下只有不败的剑客,没有攻不破的剑阵。   现在,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这个信念,但也承认了这个流星剑阵的威力,很少有人能在中间支持过三合,因为它几乎将敌人置于无法防御的情况下受猛烈暗制。   但是,他的信念没有改变——天下无攻不破的剑阵,这个流星剑阵虽然厉害,而仍然是可以破解的。只不过,要如何的破解呢?预让相信他若是在一边观察过一阵子,必然能找到它的缺点,只可惜他此刻身在阵中,没有冷静观察了解的闲瑕与机会。   预让又支持了一下,慢慢地终于悟出了虚实,这个流星剑阵其实也很平常,只是利用火花造成的,然后再掩饰他们的剑及光影,而杀手就从光影之后进攻。那时,对方的注意力在追视光影,对接着而来的攻击往往难以应付。这的确是一种很精妙的设计。   预让是剑中高手,目力、听力,都下过多年的功夫,所以能看出一点究竟,也凭着感应的本能,在锋刃临体之前作了适当的防御,危险虽不免,毕竟是支持过去了。   当他找出了对方的虚实,预让立刻作了适当的处置,他闭上了眼睛,完全凭听觉来判断敌情而作反击。如果他睁着眼,就无法不受光影的干扰,所以他摈弃视觉。   这也多亏他前一阵子在晋城谋刺襄子时所作的练习。为了求速求狠,他常常闭着眼睛练习搏击,放松防御,听任对方进攻,然后在对力锋刃未及之前反击。   这是以速度取胜,得力于一个“快”字,着重在一个“准”字,不仅要刺得准,一招而毙敌,更要拿捏时间准,不快不慢,恰到好处。快了,对方有了警觉,临时撤招自保,无法达到速决的目的,慢了,自身亦将不保。   为了拿捏这个时间,他的身上密布剑痕,脸也变了形状,所得的代价就是这一点心得。   那就是用听力去测定出手时间,恰到好处。   当人发现一头奔牛对着自己冲来时,不假思索,一定是闪躲,而且在距离十多丈时,就有了动作,而奔牛冲势的方向,仍然能够冲到人。但如若人直立不动,到牛奔近丈许处再突然闪开,牛必然一冲而过,毫无危险了。   这道理很简单,但那些以斗牛为职业的斗牛士,却必须以几年的时间苦练,经过无数次被撞的经验,才能把握住闪身的一瞬,有时仍不免出错。   所以,视力虽是人判断情况而作反应的主要依据,却是最不可靠的一种。   流星剑阵就是利用人视觉上的误失。   预让很快的就发现了这个关键所在,也立刻作了适当的反应。他闭上了眼睛后,凭着听觉与感觉反击,立刻收到了效果,嘶嘶的剑风不住的惊空作响,没有金铁交触的叮当,他的剑不会虚耗劲力碰对方的刀剑。   也没有惨叫痛呼声,预让极少伤人,他只杀人。   一个受伤的对手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他们往往会杀红了眼,不顾一切的拼命。   所以预让在决心杀人的时候,绝不用第二招,他的剑所取的方位大部份是咽喉,剑过人倒,无声无息。   像是秋风吹过秋云的原野,那些枯草都纷纷倒下,没有多久,那些流星杀手已倒了一大半。   姚开山正得意地看着预让陷入了剑阵,似乎不要多久,就可以把这个天下第一剑手杀死了。   但就在眨眼间,情况变了。他惊惶地喊道:“停!停!快退下去!”   这些命令是对他的部属发的,预让虽然不是他的部属,却先停止了行动。他并不喜欢杀人。   流星杀手只剩下三四个了,他们手中还执着火炬和长剑,却有着惶然不知所措之感。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同伴,火把在一边,有些还在燃烧,有些熄了,冒出一股刺鼻的浓烟。   片刻前活生生的人,现在已不能动了,这种变化是令人无法立即接受的。   姚开山怨声道:“叫你们退下去,难道没听见?”   那些人不是聋子,自然都听见了,他们也不是不想退下,而是不敢。   预让的剑虽停止了动作,杀气仍然湃溢剑端,而那些人因为距离太近,仍然在杀气的威胁下。他们唯恐一动就会挨上一剑。   双方凝立片刻,预让将剑尖垂下,放松了身子,冷漠地道:“滚吧,预某不杀你们!”   这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保证,那些剑手们吸了口气,连忙退了下去,而且丢开了手上的火把,隐入黑暗中不见,只剩下了姚开山,他的声音中带着擅抖:“预让,你好狠,一挥手间就杀死了近十个人!”   预让冷冷地道:“他们要杀死我,我还不想死。”   剑刀对搏,互拼生死,不杀人就会被人杀,这时候不讲客气,预让的话不算回答,因为姚开山的话也不是问题,但双方又似乎在一问一答间,解释了一切。   姚开山吸了一口气:“预让,老夫不得不对你说一声佩服。老夫这流星剑阵自从练成以来,所向无敌,多少高手都在其中倒了下去,却被你轻易地破了。”   预让轻叹了一声:“不算轻易,我破得很辛苦。”   想起练剑时身受的种种,预让身不由主地抖了一下,那种滋味不是人所能接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如果现在再让他过一天那种日子,他宁可自己拿剑割下脑袋来算了。   一道道的伤痕,虽不会致命,还是会痛的,痕未愈,又划上了新的,尤其是到了晚上,躺在石坑上,每一条伤痕都在痛,澈心透腑。   那时,是一个决心在支持他,现在这决心没有那么激烈了。   襄子没死,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他仍然要继续下去。但是他对襄子的仇意越来越淡了。   是时间的关系吗?不,他的决心是不受时间影响的。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预让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只有一个感觉,感觉到整个事情很可笑,很愚蠢而无理,但又非做不可。   没有人在强迫他、鞭策他,但是却也无法改变他,不仅预让本身有这样的感觉,其他的人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认为预让已无杀死襄子的必要,也不希望他成功,但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这件事,或是说预让的不对,大家只有听其自然发展下去。   只有文姜是聪明的,她懒得活着去伤这个脑筋,所以她死了,而且选了个最适当,最引人注目的时机。   预让感到很无聊,襄子派人来杀他,他并没有认为不对,因为襄子没有跟他决斗的必要。   预让所以要反抗,只是他不愿意在这种方式下受死,襄子不该派人来暗算他。   如果襄子派个不会武功的人来对他说:“预让,已经两次行刺失败,君侯也两次不死,你既然不肯改变心意,归顺君侯,君侯却不能一直受你的威胁,所以派我来要你的命,那原是你欠君侯的。”   如果有人来这样说了,预让会毫不考虑地交出自己的首级。但襄子派出了大批的杀手,使他无法忍受了。   杀手是要杀他的,不管他接不接受要求,都要带着他的首级去复命,预让可以屈于理,但不会屈于威胁。   姚开山站在场中,没有说话,预让也不想说话,他知道事情没有完,因此,他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流星剑阵无功,对方应该仓惶而遁的,但姚开山留着不走,显而易见,他们还有第二步行动或别的主意。   等了一阵之后,姚开山才道:“预让,你的剑技高明,但刚才那个流星剑阵,并没有那么容易破的。”   “是的,预某破得并不轻松。”   “不!不!你破得很轻松,老夫说的不容易,是指开始时,如果他们一开就全力进攻,施展杀手,你绝对挡不住,也不可能给你找出破阵的缺隙。”   这倒也是。预让在开始时应付得很紧,他没有被杀,却也受了伤,而且他感觉到对方的攻势没有用足,最多只到八分。设若他们全力进攻,此刻生死谁属,还很难说。   姚开山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道:“预让,不管你是否承认。但你心中明白,我们是对你手下留了分寸。”   “承情?承情。只是豫让不太明白为何。”   “那当然是君侯的指示。”   “君侯不是要你们来杀我的吗?”   “不错,但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君候最大的希望,还是你能为他效力。”   预让不禁笑了:“这个问题重提太无味了,预某早就表示过,这是不可能的。”   姚开山叹了口气道:“君侯也知可能性不大,但总要试一下,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   “我却是个固执的人。”   姚开山道:“君侯行事很仔细,他不愿意留下后患,你如不能改变心意,他只有杀了你。”   “他早该这么做了。”   “不过现在做却更为稳妥。预让,除了文姜夫人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女人。”   “这跟我们此刻的事无关!”   “不,有关系。那个女人是赵国的人,好像也会武功,曾经参与谋刺君侯的行动。”   “她是为了帮助我,赵侯答应过不追究了的。”   “君侯是答应过,但希望她能感恩图报,不要再萌谋刺之心,现在看来她并没有觉悟。”   “不!她已经没有这个意思,所以她离开了。”   姚开山笑道:“你们做事隐秘,但我们也不笨,她是因为有了身孕,由王飞虎派人送她躲起来了的。”   预让道:“她是个女子,是绝对无害的。”   姚开山道:“我们可不这么想。女人的心事很难捉摸,尤其是她怀了孕,日后生下孩子,记起了你身死之仇,那是很可怕的。”   “没有的事,我早已告诉过她,我杀君侯不为私仇,我若被杀,也不是私仇。”   “女人可没这么讲理,她们固执起来,谁都阻止不了,而你的那个小桃的女子,又是个很偏激的人。”   “怎么?你们难道不想放过她?”   “我们没这个意思,但是怕她不放过我们。因此,最好是你不死而归君侯,这样她也可以过好日子。”   预让道:“不必说下去了,你们找到她了?”   姚开山冷笑了一声,拍了两下手,黑暗中出来了一个人,一手提灯,一手端着个木盘,盘中是一件女子的衣服,一支玉簪,东西并不很值钱,但却是小桃的。   衣服是小桃离去时所着,玉簪是她随身所用的,预让不必细辨就认得出来,这是他买了送给小桃的,玉簪上还刻了几个字。   预让微微一震道:“你们把她如何了?”   “没怎么样,只是送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而且很客气地招待她,至于今后如何,要看阁下自己了,我们必须要杀了你,自然也不能放过她,我们若杀了你时,她也不会太痛快!”   预让目射怒光道:“你们这么做太卑鄙了。”   “很抱歉,这是上命差遣。”   “赵侯以为这样做就能使我屈服了吗?”   “君侯也没把握,他只是试试看,反正掌握住她,多一个影响你的人总是好的。”   预让思索片刻才道:“我已经知道了,请你告诉赵侯,就说我很感谢他替我照料家人。”   “别客气,这是应该的,君侯是个很慷慨的人,对部属的家人一向照顾得很好。”   “我不是他的部属,今后也不可能是。”   “那也会用另一种方式去照顾他。”   预让冷冷地道:“随便你们用什么方式都行,我只希望你们能了解一件事,我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而且我虽谋刺君侯,一直守着剑客的规矩,现在他既然用出了手段,可也怨不得我了,从现在起叫他多加小心!”   说完他的身形一掠,冲向了黑暗之中。   一直等预让的身形完全消失不见了,姚开山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名剑手则谄媚地道:“统领,您真是好算计,预先安排了这一着,否则今夜这一关还真不好过呢。没想到预让的造诣会如此之高,连我们的流星剑阵都奈何不了他!”   姚开山叹道:“流星剑阵的缺点,我早就知道,记不记得我们曾经折败在盲剑客许显的手下?流星眩光,对目不能视的对手就没有了作用。只是我没想到预让在这么快的情况下就能找出剑阵的破绽,而且他听风辨影的造诣也精深如此……”   剑手犹有余悸道:“那还不算什么,那不过只能使他自保不受伤而已,最可怕的是他的反击,一出手就使人无以闪避,他出手在后,剑却比我们快一步,以这须臾之差,使我们无自保之力,予取予求。”   姚开山轻吸了一声道:“无怪也有人称他是天下第一号煞星。有些人的剑术造诣并不逊于他,却不敢与他对阵,就是因为他的人与他的剑,都含有一种浓烈的肃杀之气,未战已寒人之胆夺人之魄,老夫先前不相信,可是刚才领受到了。”   那剑手迟疑片刻才道:“统领,照您的说法,似乎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强于预让了?”   “或许有这个人,但是老夫却未知闻。据目前所知,应是如此了。”   “统领自己也不如他?”   姚开山苦笑道:“在今天之前,老夫是绝不承认这句话的,但是现在,老夫自承不如他。他的剑法太凶太险,一出手就是与敌偕亡,奋不顾身的战法,除非有与之拼死的决心,否则谁都无法挡得住他。”   那剑手又问道:“统领,既是如此,何以他一连两次行刺,都失败了呢?”   姚开山叹道:“这只是天意。第一次是他放过了最准的时机,首先攻击了内侍臧兴,杀气已泄,使得襄子得以从容对抗,制住了预让,但襄子不但不杀预让,而且还放了他,使得预让在第二次行刺时心中存了犹豫之感,自然难以得手了。”   “这一次他受激而去,大概就不会再心存犹豫了。”   “应该是如此的,因为他心中对襄子所存的好感,完全被破坏了,这将使他在面对襄子时的杀机变盛。”   “统领,襄子是您弟子吗?”   “这倒一点都不假。他最初启蒙扎基的剑法,就是老夫传授的。初时不过平平,可是到了后来,他突飞猛进,颇出老夫意外。”   “襄子对你如何?”   “十分恭敬,待遇也十分的优厚,礼貌从无疏忽之处。”   那位剑手默然片刻才道:“统领,这个属下就不太明白了,襄子既是如此对您,连咱们国君也比不上的,为什么您反而肯担任这次工作呢?”   姚开山笑笑道:“问得好。每个人曾经问过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在问,我在赵国所享待遇、身份、地位,一切都比在韩高,为什么我要投韩而倒赵呢?不仅别人难以理解,有时连我自己想想都不明白。我只能这么说,那是一种不甘寂寞。”   “不甘寂寞?这又是怎么说呢?”   “在赵国,我已经无法再教给襄子什么了,后来的几次切磋,都是他胜了我,虽然他对我的恭敬不改,但是心里的滋味却不好受;再者,在赵国,我的地位清高,却无实权,不像我在韩地,独当一面,这么说你明白吗?”   “明白了。没有一个学剑的人是甘于寂寞的。”   姚开山叹了一口气。   那剑手忽又道:“预让会不会发现我们真正的身份,看穿我们不是襄子派去的?”   “不会。”姚开山道:“没有人知道我们来到此地。我之所以要用你们来出任狙杀,主要就是没有人识得你们。何况襄子跟他见面之后,提到了我,襄子不会否认是我的弟子,如此一来,预让自然不会怀疑你们不是他的人了。”   “预让是不是现在就去杀他呢?”   “这倒很难说,照我想是不会的,因为他是个剑手,不会盲目地鲁莽从事。襄子约好了他后天决斗,总不会先溜的,预让大可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天,养足精神,然后再去找襄子赴约。”   “那我们得快点离开,免得被人发现,拆穿了身份就糟了。”   姚开山道:“是的,活人撤走容易,死人就麻烦了。要从这儿搬走十来具尸体,很难不被人发现,尤其王飞虎,是个很精明的人,叫他知道就麻烦大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   “十来具尸体要挖多大的坑?时间上来不及。我们把人搬进店里,点上一把火,烧它个干净。”   “这虽不错,但火势一起,外面的人就过来了,那时尸体还没有烧完,他们一定会去救火的。”   姚开山笑笑道:“我有办法。照我的意思做好了。放火时要多人一起动手,四面八方同时起火,外人想进去也没法子了。”   他们又从林中叫了几个人出来,那是一批身背强弓的箭手,埋伏林中,准备施暗袭的。   姚开山这次行动,准备原是十分充分,计划也很周详,他是衔了韩侯的命令前来作一石二鸟之计的。   韩侯对襄子一直都怀有戒心,对河东这儿的地与人也很感兴趣。他派遣姚开山带一队剑客前来,主要是想不利于襄子,且兼并河东之地。   但姚开山知道襄子的身手绝佳,不敢轻动,刚好发现预让也在这里,就设法激动预让去找襄子拼命了。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的牺牲也相当大,精心训练的一批剑手伤亡大半。   但这个老人的心肠相当硬,他招呼手下把尸体抬进了店房,堆置在厨房中,然后把菜油都淋在上面,最后找了五六个人,同时在屋子四面,一起点上了火,火势霎时就熊熊燃烧起来。   火蔓延得很快,迅速地波及四壁,吐出了红红的火舌,但王飞虎的人也来得很快,眨眼间已来到了广场上,正要冲前进入店中,却被姚开山拦住了道:“王将军,你要进去干嘛?””   “当然是救人,我预大哥在里面。”   “预大侠不在里,这火是他自己放的。”   “什么?是他自己放的?为什么?”   “为了使预夫人的遗体能火化得很干净,也为了便于携带,他一会儿就要来带走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懂。”   “我的话很容易明白。预大侠在极短的时间内要离开,他希望能带着预夫人的遗体一起走,唯一的办法只有付之一炬,捡拾骨灰携带最方便!”   “他……本人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到赵营找敝君侯决斗去了。”   “决斗不是决定在后天清晨吗?还有一天多呢!”   “预大侠决定提前了,不希望这一战在众人目睹之下公开举行,因为他的目的乃是行刺而非较技。”   王飞虎怔了一怔后才问道:“这!……赵侯同意吗?”   “不知道。我们奉预大侠之命守候火场,不让人前来扰及预夫人安静升天,没有跟去看。不过这件事取决之权,仍在预大侠,君侯不同意也没有用。如果预大侠以剑相逼,他除非是束手就刃,否则只有起而迎战。”   王飞虎困惑地道:“奇怪了,这不像是预大哥的为人了。他一向都是坚守信约而不移的,怎么会突然改变呢?”   姚开山道:“或许是预大侠不耐久候。这段时间对他说来是很痛苦难挨的,能早点作一结束,也是解脱。”   这番话倒是入情入理,王飞虎不再怀疑了,可是他略作思索后忽又问道:“阁下是谁?   为什么会在此地?”   姚开山笑道:“老朽乃晋城剑士姚开山,也是赵国的宫廷剑术指导教师,君侯的剑技就是老朽启蒙的。”   王飞虎沉声道:“你到这儿来干嘛?”   “姚某乃奉君侯之命,为预大侠送酒食来的,同时来向预夫人致吊唁。君侯对预夫人之死十分遗憾。本想亲自前来致意,但又怕引起误会,遣别人前来,则又不恭敬,老朽是他的老师,也是一名剑士,代表他前来是最适合的了。”   王飞虎冷笑道:“不适合。王某对你的话一句也不相信,赵侯与敝人相约好了,他的人决不会出赵宫一步!”   “那是指他的部属。姚某的这些弟子不受拘束,因为姚某并未在宫中任职,是布衣百姓。”   “阁下既是布衣百姓,就该受另一项约束,此地乃河东,本由王某管辖,王某曾经命人在此巡守,五十丈之内,绝对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扰。”   姚开山道:“啊!有这个规定吗?姚某却不知道。”   王飞虎道:“你进来之前,难道没有人阻止你吗?”   “没有,因为君侯要老朽行动隐秘一点,不要跟河东人引起误会,所以老朽力求不惊动人。”   “你是说你们这几个人都是悄悄地进来的?”   姚开山笑笑道:“老朽知此举不太恭敬,可是为了避免纠纷,也只得失礼了,将军能谅解的。”   王飞虎冷笑道:“我相信你是偷偷溜进来的,但是不相信这些人都能瞒过那些逻卒的耳目而进入。”   “老朽这些弟子身手都非常人,他们都练了好几年武功了,而且颇有成就。”   王飞虎道:“阁下在晋城很有名气,我相信贵子弟也不会差到那里去,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他们能越过外面防线而潜入进来。”   姚开山笑笑道:“事实上我们已经进来了,而且也瞒过了守卒耳目,将军却全无知晓。”   王飞虎道:“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们不是由赵营出来的,那个方向,我的戒备特别严谨,而且我自己就在那边坐镇,却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将军说对了。我们不是由北面来的,而是由西面入切的,所以较为容易。”   “你们从赵营出来,该由北边才对。”   “但是北边的守卫太严,灯火通明,所以我们才特意绕到西面进来。”   “阁下是替预大哥送酒食来的?”   “是的。君侯对预先生十分器重,茶饭不忘,他在用膳时庖人进了一味鹿脯,是刚猎得的幼鹿,十分鲜美,君侯就命我们送了一份前来。”   “预大哥接受了没有?”   姚开山道:“预先生虽然接受了,却没有食用。他说心情不佳,没有味口,只是放在一边。”   “他就去找君侯决斗了?”   “当然不是,和我也谈了几句。他忽而烦躁起来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就告诉我们说他要找君侯提前决斗。”   “他就放火烧屋子了?”   “是的。他还要我们帮忙一起点火,等火烧得差不多了,他才离开的。”   “你们没跟他一起去?”   “他跟君侯之间的事,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君侯交代得很清楚,所以我们也不必跟去了。”   王飞虎道:“预大哥也是的,他要带走文姜夫人的遗体,不必要火焚,我们会替他送去的。”   姚开山道:“他说他此去不再跟人相见了,而且此地收殓也不方便,他不想麻烦各位,还是火焚了方便。”   王飞虎冷笑道:“姚开山,你终于露出马脚来了。预大哥早就知道河东父老已经全力赶工为文姜夫人雕刻石廓,他也交代说:文姜夫人一向喜欢大场面热闹,他自己无力营葬,把殁殓的事交给我们了,怎么会变卦的呢?”   姚开山微微有点发慌,说道:“这个老朽不知道,预大侠是如此交代了的。”   “不错,我是如此交代的,现在你可以滚了。”   说话的正是预让,他从屋后出来,手中居然抱着文姜。   预让的神情很冷漠,而姚开山脸色大变,结巴的道:“预大侠,你怎么回来了?”   预让冷冷的道:“我到赵营去见到赵侯了。”   姚开山更为紧张的道:“你们没有决斗?”   预让道:“没有。还没有到时候,那是后天早上的事。他是看见这儿失火,出来探看究竟,我们在路上见了面,谈了几句话。”   姚开山不安的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不多。我只问了他两句话:第一,我问他认不认识你?他很坦然承认你是他的剑术老师。”   姚开山呼了口气:“这可以证明老朽没有说假话。”   “我问了他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他带来的?”   “这个……”姚开山忙道:“我想他不会承认的,因为老朽跟他约定好的,我这些弟子帮他做事只是在暗中进行,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与他无关。”   预让笑了一笑道:“他没有否认,只说你不但是他的老师,也是赵国的人,你做了什么事,他都该负责。”   姚开山意外的道:“他是这么说的?”   预让道:“不错,他是这么说的。然后他问我你做了些什么事?”   “这还不是变相的否认吗?他怎么会不知道老夫做了些什么事呢?”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因为他用不着对我使什么手段,更不必偷偷摸摸派你来暗算我,即使他真派了你前来,在望见这边起火时,应该避嫌躲在军营里,用不着冒险一人出来探看究竟。”   “他想必是来看看老朽得手没有。”   预让道:“假如是这样的话,他至少应该带着剑,或是穿上软甲再出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赤手空拳,身着便装,不带一个从人。”   姚开山道:“那是他自信艺高胆大,除了你预大侠外,别的人很难伤得了他的。”   “如果他做了那种亏心事,就该避着我一点,但是他主动的先跟我打招呼,而且显得很高兴,他是怕我被烧死在火埸中。”   “这……完全是做作!”   “他用不着做作,我们会面时没有第二个人在旁,他做作给谁看呢?”   “当然是给你看呀。”   预让冷笑道:“姚开山,你实在该惭愧,襄子在说起你的时候,仍然十分恭敬,他说你是赵地有名的剑客,剑技精湛,胸怀脱俗,生性恬淡,不屑于俗世富贵,所以他纵有仰慕之心,不敢冒犯你到宫中去任事。”   姚开山道:“胡说八道,他从来也没有问过我。”   “那是因为他不敢开口。你一直在人前人后表示自己清高淡泊,他怎么敢侮辱你呢?”   姚开山还要说什么,没有说出话来,因为他发现预让的确厉害,旁敲侧击,已经把自己的话头口风都套去了,刚才最后那一阵争辩,很明显的已经说明了自己不是襄子所遣。   他显得很畏怯,不安的摸腰间的剑柄,眼睛溜向四周,在作应变的准备。   他考虑着是要出手攻击,还是逃走。   出手攻击,此刻倒是好机会,预让手中抱着文姜,空不出手来拔剑抵挡,只不还有个王飞虎在旁边,此人当然比预让差,姚开山相信自己也必可胜他,如果一剑杀了预让,再收拾他,应该绝无问题。   只怕在攻击预让的候,他出头挡一下,等预让把手中的文姜放下,那就糟了。   考虑了一下后,姚开山是决定走路。他手中握剑,身形在慢慢的后退。   他的几个手下更为紧张了,争着往林子里去。   预让沉声喝道:“站住!姚开山,你别紧张,我不会杀你,只要你回答一句话。”   姚开山色厉内荏:“笑话,预让,别以为剑术了得,唬不了老夫,老夫成名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剑人不以年齿为尊。”预让的口气十分冷淡,然后又鄙夷道:“我们不必在口舌上辩高低,现在我问你一件事。”   姚开山连忙道:“预大侠,你若是要问我那个女子的下落,我可是很抱歉,因为我不知道。”   预让冷笑道:“整个事情是你策划的,你会不知道?”   “预大侠,老朽不过是奉命行事,怎会是策划的人呢?劫持那个女子不是老朽经手的,老朽自然不会知道了。”   “你手中有着她的玉钗。”   “那是别人交给我的。我的任务只是劝大侠远走高飞。你若答应了,自会有人将她的下落相告,现在看样子预大侠无意离开,别人自然也不会将她的下落泄给老朽知道,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老朽无能为力。”说完他转身欲行。   预让道:“等一下,你话还没说完。”   姚开山道:“预大侠,老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朽的确不知下落,你再问也没有用,有现成知道的人,你该去问他的。”   预让道:“你认为我该去问赵侯?”   姚开山狡猾的道:“老朽可没有这么说,这是大侠自己的想像而已。老朽只能回答不知道。”   预让道:“你不必故作暗示明推,我要问你不是这件事。预某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也不会笨得在你身上找答案;而且,我根本也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哦?大侠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是的,你们以为挟制了她就可以威胁我,那实在大错特错。那女子虽然跟过我一阵,但并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文姜,现在正在我的怀里。”   姚开山道:“那女子已有身孕,她怀的可是大侠的骨肉。”   “我知道!但是那也不会令我改变什么,预让已置死生于度外,连妻子都不保,哪还能管那么多?”   “你们挟制了那个女子是没有用的,放了她我不会感激,杀了她我也不会难过。现在我只想问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放火烧店?”   王飞虎道:“他说是大哥叫他放的火。”   预让道:“你会相信吗?”   “小弟当然不信。小弟知道大哥对大嫂情深,已经要小弟妥为安殓大嫂遗体了,断然不会轻加毁坏。”   “这就是了。我就是被这场火引回来的。我不能让文姜受到一点损伤。我回来的时候,有两个家伙在后面要阻我,被我一剑挥成两截,抢进去,只差一点就要烧到炕上了。姚开山,你为什么要放火?”   “这没什么别的目的,只不过大侠杀了我的几名弟子,我既无法把他们的尸体带走,也不想留下来,所以只有放火烧了。要放火,自然是就地取材。”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是怕被人识破他们的身分吗?”   “不……不……他们没什么特殊的身分。”   预让冷笑道:“我相信一定是为了这个原故,只是我对了解他们的身分毫无兴趣。现在你可以滚了,滚得远远的,千万别打什么鬼主意,我是懒得跟你们这些阴谋无耻之徒计较,但也不想让你们像苍蝇似的盯着我,下次我再见你们,我就不客气了,滚!”   姚开山的脸色很难看。他也是知名的剑客,被人如此呼来喝去,自然很不是味道,但是他却默然的走了。   那是因为他在预让面前,不敢倔强。他知道预让对他已十分鄙薄,随时可能挥剑杀了他。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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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王飞虎还想去追。预让道:“让他走吧!”   王飞虎道:“大哥,这家伙言词闪烁,他虽然是赵侯的剑术老师,但他绝不会是赵侯派来的。”   预让道:“我知道。襄子不会做这种卑鄙事的。”   “那就应该问问他的身分。”   “有什么好问的呢?他不是韩侯的细作,就是魏侯的间谍,派来兴风作浪的。”   “可是他这样子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他是刺激我一下,要我去刺杀襄子。”   “大哥不是已经跟赵侯相约一战了吗?他为何等不及呢?不加挑拔,这一战也是无可避免。”   “不行。若是正式决斗,我不见得能胜过襄子,但我若暗中行刺,杀死襄子的可能性较大。”   “这更没道理了。赵侯现在在大营中,许多军队护卫着,大哥若是此刻去行刺,被杀的可能才大。”   “那更好,我若是在决斗之前死于赵营。河东对襄子定会感到十分的忿恨。暴乱立生,这正是他们希望的事。”   “小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目前我们虽然占了人数的优势,但是赵侯若有意外,赵国大军立至,河东地区将死无孑遗了。”   “就算不起暴乱,河东对襄子的印象也会十分恶劣,他们再稍加游说,很可能把河东拉到他们一边去了。”   王飞虎肃然动容,脸上浮起一片庄敬之色,他对预让一直是非常尊敬,不过只是为了另外一些原因。   像预让的精湛剑技,侠烈豪情,以及守义不易的精神等等,还有就是预让对他的提拔。   因为预让离开范邑,投向河东时,他是追随着预让一起来的。   因为预让的缘故,王飞虎同样受到了智伯的礼遇,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以为王飞虎的谋略是优于预让的,只不过彼时智伯帐下的谋士太多,故而不太现出王飞虎的能力,只能担任预让的副手而已。   文姜在战败后整顿河东的残局,王飞虎才有了一抒所长的机会。他头脑冷静,见事透澈,几次谈话后,使襄子也十分激赏,面许他以将军职领河东的。   可是他听了预让的分析后,才了解到为什么智伯与襄子何以会如此器重预让了。论胸中丘壑,预让也远在王飞虎之上。   神勇无匹,谋略过人,武技精湛,学识渊博,这是上上之选的将才,最难得的是忠义无双,没有野心,无论哪一个君主,都舍不得放过这样一个人才。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是每一个君主共同的感慨,将才不是难得,而是将悍则骄,功高震主,兵权大了之后,君王就难以驾驭了。   预让之为世所重,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人。   又顿了一顿后,王飞虎才道:“大哥,听们的谈话似乎涉及到一个女人,怀了身孕?”   预让道:“不错,他说的是小桃。”   “小桃,怎么会扯到小桃身上去了呢?”   “他说小桃已经落入他的手中作为人质。”   “那怎么可能?小桃是由小弟秘密着人送走,躲到一极为隐秘的地方。”   “这倒非常可能的。他们既是存心要算计我,自然会注意我身边的一切事故和人的,你送走小桃的行动虽然秘密,瞒不过有心的人。”   “小桃是昨天晚上送走的,那时大哥尚未出手行刺,连河东地的人都不如道大哥的真实身份,他们由何得知呢?这一定是他唬人的。”   预让道:“他们是有心人,可能早就在注意我了。我相信小桃已陷入他们的手中,因为有两点有力的证据:第一是他拿了小桃头上的发钗,那是我送小桃的,她整天都带的,东西在姚开山手上,证明人也在他手中了。其实是小桃已有身孕的事,这是昨天闹事后才听她自己说的,外表上看不出一点徵象,但姚开山已经知道了。”   王飞虎沮丧的道:“这该是不会错了。而且我派去招呼小桃的两名弟兄也一定遭了毒手了,否则他们一定会赶回来通报求救了。唉!大哥,你明明已经知道小桃落入他们手中,为什么还要放他走呢?”   预让苦笑道:“不放他走又能如何呢?小桃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不会知道的。”   “但那个姚开山多少能提供一点线索。”   预让道:“我听人叫他统领,可知他必是主其事的头领之一,应该是能知道不少的事。”   “对呀!把他生擒下来也作为人质,到时候跟他们谈条件,交换人质,他们也会答应的。”   预让笑道:“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姚开山本人的剑技相当高明。”   “他能强得过大哥吗?”   预让道:“这很难说,他训练的一批流星剑手就差点要了我的命,如果力拼的话,我不一定能胜过他,何况他还不是一个人,他在林中还埋伏了一批弓弩手以为接应。”   王飞虎道:“那怕什么!小弟只要施放一个信号,立刻就有大批的人马涌进来。”   “我知道要把他们全部截下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们总不免会有损失,这却是我不愿意的,哪怕是一条人命的损失,都会使我良心增加极大的负担。对于河东的父老,我已经是万分愧咎了,绝不能要他们再为我受到更多的折损。”   王飞虎叹道:“但是已经有两条性命损失了。”   “那是已经形成的事实,无以补救,但总不能再有增加了,何况那两个人还不一定会损失,说不定只是被俘而已,还有机会放回来,若是我们杀死了姚开山,对方可能因报复而杀死他们。”   王飞虎沮丧的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是的,算了。小桃一定要如何,那是她的命,反正我是不会再为她操心了。”   王飞虎想了一下道:“不行,大哥,小桃是大嫂交代下来,要兄弟妥为照料的,她出了事,小弟无以对大嫂,我一定要救她回来,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预让神色一厉道:“不许!这是我的决定,任何人都不准再管这件事了。刚才我对姚开山说得很明白,我的妻子是文姜,此外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关心。姚开山做错了一件事,他不该来挟制小桃的,若是控制文姜在手,我倒是只有低头了。”   王飞虎忍不住道:“大哥,小桃已有了身孕,那是你的骨肉。”   “我知道。但这孩子不是我预期要生的,文姜本来早就可以为我生个孩子的,但是为了怕使我有所牵累,她服用了药物而使自己不孕,想到她为我所作的牺牲,我也不该跟别的女人有孩子。”   “大哥,话不是这么说。大嫂后来始终以未能善尽所责,替你生育一儿半女为憾,知道小桃有孕后,她高兴极了,再三嘱咐我妥为照料,所以我一定要找他回来。大哥,这件事你可以不管,因为大嫂知道你不可能管,根本就没打算要你管,但小弟却责无旁贷。”   预让叹道:“飞虎,他们挟制小桃的目的只是为了来要挟我,如果我表示得根本不在乎,他们还会继续挟制她吗?过几天自然会放掉她的,你又何必去费心呢?”   这倒是很有道理,如果预让对小桃莫不关心,对方自然不会再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了。   顿了一顿后,王飞虎才又问道:“大哥,如此说来,你对小桃的安危,还是关心的了?”   预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那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永远不知如何去表达她的感情。唉!在世上找一个像文姜这样的女人太难了。”   拿小桃来跟文姜比,那自然差多了,但是小桃毕竟是预让的女人,而且还怀着他的孩子。   王飞虎问起预让的关心,得到这么一句话,实在令他感到纳闷。   假如是别人,王飞虎不会感到奇怪,任何人受到这种刺激后都可能有点失常而语无伦次的。   但预让不会,他的神经比钢铁还坚强,世上已没有一件事能扰动他的心灵了。   而且他更不是一个爱说废话的人,他一向就沉静少言,言必有物,有时过于简捷,要人经过猜测后才能明白,他的谈吐中充满了智慧。   那么,这番话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絮谈了,一定是有所指,但又指的是什么呢?王飞虎不知道,也不敢问,对小桃与预让的生活情形,他知道得不多。   预让沉默了片刻道:“飞虎,把文姜的墓地辟在智伯的附近,后人在祭扫智伯夫妇时,也可以顺便祭祀她一下,她是当得起的。”   王飞虎道:“是的,河东百姓对大嫂十分尊敬,这一点绝无疑问。他们所营的茔地是在智伯墓东边,占地颇广,内开双穴,那另一个是为……”他顿住不说。   预让却笑道:“是为我准备的?”   王飞虎干笑了一声道:“大哥,这只是河东百姓们的敬意,他们只是预备着而已,并没有咒大哥速死之意。”   预让笑道:“你别辩解了,这并没有什么,从我仗剑行侠江湖之日开始,就早已把生死看得很开,所以我知道这一次决战之后,也必死无疑。”   王飞虎道:“不,大家都相信大哥必可获胜。”   预让笑道:“我必败被杀,那自不在话下,我即使得胜杀死了赵侯,我也想死。”   “那怎么会呢?”   “杀死诸侯,罪当灭族,这是律法规定。我是平民,就必须要受律法拘束,只有死了,才可以免了许多牵扯,我若活着,麻烦可大了。”   “河东百姓都愿以生命来支持大哥。”   “胡闹,律法颁自天子朝廷,河东百姓岂能与天子作对!再说,赵国的百姓们也会忿然不平的,只有我一死才能少了许多麻烦。”   王飞虎道:“这是赵侯自己允许的决斗,大哥不致获罪的。”   预让道:“赵侯允许我决斗,只是给我一个公平杀死他的机会,无权赦免我的罪,这个你们都明白,你们替我计划好了预备墓穴,也是知道我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不!不,他们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夫妇同穴,他们才多造了—个……”   预让笑笑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也不会用到那个墓穴,因此,你替我谢谢他们的好意。”   王飞虎怔住了道:“大哥,您不用?”   “是的,我自知必死,但是却不能葬在那里。”   “为什么?难道您不愿跟大嫂同穴?”   “这怎么会呢?纵使是一对怨偶,一死亦当恨消,何况我与文姜十分恩爱,死能同穴,是我最大愿望,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不配。”   “大哥怎么这么说呢?”   “我的确不配。我感到对河东父老亏欠太多,无颜接受他们的祭扫,他们今日的困苦,多半是我引起的。”   “这更怪不到大哥了。”   “乍看起来是怪不到我,战争是智伯发动的,若不是我阻拦,他恐怕早就发动了。他如早发动,结果也将失败,但不会败得这么惨,这么澈底,最多是折损几个人而已,不会使河东地方元气大伤。看到那些老弱妇孺,我的心中充满了歉意。”   王飞虎不作声了,他心中同样的也有歉意,因为他也帮着练兵的,为了充实战力,扩充兵员,几乎动用了河东的每个壮丁,以致于今天的河东,只剩下有限的几个男丁。   预让叹了口气:“我知道没人怪我,但是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若是将我葬在那儿,我会死不瞑目的。”   “大哥这么说,小弟自会将大哥的意思转告,叫他们把另一座空穴取消,只是大嫂在泉下就要寂寞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她倒不会寂寞,前天死的那个大桃可陪她共葬,那也是非常可敬的女子,而且她也可以算是为了智伯而死,够资格享受河东的香火。”   王飞虎倒是不懂了,道:“大哥要把她与大嫂葬在一起?”   “是的!她从晋城随我来此,就是为了助我刺杀赵侯,为了掩护我的身分。她竟以身殉,算来是我负欠她太多,我只有将她厚葬了。”   对大桃以身殉的事,王飞虎倒是很清楚的,他顿了一顿才道:“大哥,大桃是位义烈的侠女,河东会对她十分礼敬的,但是跟大嫂葬在一起不太适合,尤其是墓碑上要落大哥的姓氏。”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就落我的姓氏了。大桃之所以愿意随我来此,多半是为了我这个人,在她生前,我不便答应她什么,死后唯有这样报答她一下了。”   预让既如此交代了,王飞虎也不能违抗,只有恭谨的答应,然后又道:“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预让苦笑道:“只有最后一桩了,就是文姜,本来我还想多陪陪她,哪知上苍竟连这最后的片刻也不让我多聚,我就提前交给你了。”他把文姜经轻的放在地上。   王飞虎忙道:“大哥,此地虽毁,但小弟那儿的营房还很清静,大哥可以带了大嫂去静守一天的。”   “不必了,还有一天,我要把剑法再温一下,把剑也磨一下,好接受后天的战斗。”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而又转身道:“兄弟,对你派去送小桃的两个人,我非常抱歉,希望他们还活着。若是他们有了什么不幸,对他们的家属,就必有以报。至于小桃,我实在没法子说什么,她只是个女人。”   王飞虎忠道:“大哥,你别这么说,兄弟对未能尽到保护之责,已感万分不安,小弟一定要找到她的。”   预让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必派人找了,我会利用这一天时间找找看,找不到,日后总希望你能看在我的份上,多原谅她一点。唉!可怜的女人。”   说完他终于走了,王飞虎着实纳闷了一阵,他实在不明白预让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桃是在自己的保护下被人掳劫去的,应该是自己愧对预让才是,为什么他反过来向自己道歉?   这是为了什么呢?   王飞虎苦苦的敲着脑袋,最后他无可奈何的朝着地上的文姜一拱手道:“大嫂,兄弟实在太笨,想不出这件事的究竟,你能给我一点指示吗?”   文姜已经死了,当然不可能给他指示,他只是养成了请示的习惯而已。自然文姜嫁到范邑,王飞虎是范中行的总管,就一直接受指示,而后文姜改嫁了预让,投向河东,王飞虎跟过来,关系虽已改变了,但王飞虎仍然是事事请示,因为文姜绝世才慧,每次给他的指示,都是最正确而简捷的。   有文姜在,他就不必去伤脑筋。   这次文姜是无法给他口头上的回答了,但是在冥冥中,那位才女的英魂似乎并没有离去,一阵轻风拂过,吹起了文姜的衣袖,露出了雪白的手腕。   手腕压着的地方,有一块黑黑的痕迹,那是血迹,鲜血干后的痕迹。   这是大桃的血迹,文姜曾经指着这块血迹而指责小桃,斥责她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把预让的秘密泄漏了,引来赵营侍卫以及兵士询问,逼得大桃以身相殉才能掩饰那件事……   看到了血迹,王飞虎突然想起了文姜的话,心头灵光一闪,莫非这一次小桃被抓,又是她自己泄的密?否则这是在河东的地面上,他派遣的又是两名河东的勇土,藏身的地方在他们自己的村庄,消息严加封锁,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但小桃如若自己泄密,则又另作别论了。   小桃是不肯离开的,文姜晓以大义,最后拿出大妇的身分来,命她离去,她才无奈上道,派两个人保护她,一半也是监视她的意思。   因此,小桃为了脱身,勾结别人也是很可能的。她若是遇上了姚开山那批人,则更为得计了。   因为,她的被掳是假的,根本是她自愿的。那枝金簪很平常,市面上可以买得到,用的女子也很多,并不足代表什么。只有小桃才会知道它的另一种价值,拔给姚开山作为信物,证实自己被俘。再者,就是小桃有身孕,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姚开山也无由得知,除非小桃自己说出。   一念通、百念通,预让的话也就容易明白了。   他要大家原谅她的自私与无知,所以才说她是个可怜女人。   她不惜一切,一再的破坏预让的计划,只是想保有自己的男人的性命,这也无可厚非,更不能以大义相责,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个明大义的女子。   在晋城,她帮助预让行刺自己的国君,只因为她爱预让。后来她在酒店中故意卖弄风情,引诱赵营的士兵去调戏她,激发预让闹事杀人,也为了她怕失去预让。   但是她不知道这么做会更失去预让了。尤其是这一次,预让行刺失败,襄子却答应一次公开的决斗,预让可以从容的携剑赴会,在毫无阻拦下去杀死襄子,没有人能阻拦得了。   小桃她又要做些什么呢?   王飞虎实在不明白,他感到很沮丧,凡是跟预让有关的人和事,他都无法明白。   预让本人不必说了,文姜、大桃、小桃甚至于连赵侯襄子在内,做的事都让人猜不着摸不透。   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又令人肃然起敬,连小桃的背叛都不例外。   因为她至少是勇敢的,为争取自己的幸福,她敢做敢当,不像其他一般的女人那样,既不会思想又没有勇气,除了倚靠男人外,只有逆来顺受,接受命运的安排。而小桃,她敢反抗命运,创造命运。   只不过,她用错了手段,不,她只是爱错了男人,她爱的对象若不是预让,她会很幸福的。   王飞虎想到这儿,更钦佩预让起来,预让几乎一开始就知道小桃的劫掳是假的。正如文姜在冥冥中能给他暗示一样,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神。   王飞虎虔敬的弯下腰,双手托起了文姜的遗体,他是用小臂架着文姜,双手平伸,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那是一种很   费力的姿态,才走出十几步,他的手臂已经疼痛了,但是他咬牙忍着。   他既不敢把文姜放下来休息一下,也不敢把文姜举得靠自己的身体近一点以减轻重量,就这么一步步挨着走去。   预让向前走着,没一定的目的,但又不是毫无目标,因为他走得很认真,很仔细,很谨慎,似乎在找寻什么。忽然,他有所发现了,蓦然欺身抢近一株大树,腾身上拔,躲入树叶的深处。   然后,他从树叶中急穿出来,像一枝箭般的射向了第一株大树背后,剑刃挟逼人的寒光!   两声叮当,两声惊呼,预让执剑挺立,他面前的脚下,坐着两个黑衣的汉子,手执半截长剑,狼狈不堪。   他们的头上本来有黑布扎住了头发的,可是此刻秃着顶,包头的黑布连同浓密的头发都被削得飞向一边。   预让一剑之威煞是惊人,不但削断了他们手中的长剑,也削掉了他们顶上的头发。   其中一个汉子道:“预大侠,我们是赵侯属下的侍卫。”   “我知道,要不是我及时认出了你,这一剑就不会削发以代了。你们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在这里?”   那汉子道:“我们是奉了君侯之命,在此等候大侠,那知差点挨了大侠一剑。”   “在此地等我?那你们看见了我,为什么要躲?”   “预大侠,你看出了我们,我们可没有看出是你呀?老远上见黑忽忽的一条人影,我们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才躲了起来。”   预让冷笑道:“那你们总该看到我上树了吧?那时你们也该认出是我了,为什么不出声打招呼,而且还手执兵刃,做出要攻击的样子。”   “预大侠,我们虽然认出你了,可是你突然窜身上树,我们以为你另有发现,正准备帮你拦截住对方……”   预让冷笑道:“我上树就是为了要攻你们。”   “什么?我们可没有在那棵树上。”   “不错,但你们见我上了那棵树,心里松懈下去,还以为我没发现你们。而后我突然出击。”   两个汉子都不自然的抖了一抖,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是多么的惊险。   若不是预让及时的认出了他们,这时必已人头落地了,而且他们是在全力戒备的情形下出手的,却被预让一剑削断了兵刃。   不但如此,预让剑上的强劲还把他们震得跌坐在地,这证明他们与预让的技艺相差太多了。原本他们为了自己的同伴们在预让手下受挫,死伤颇众,感到很不服气,更为了赵侯襄子对预让的礼遇而嫉妒。他们故意藏身树后,是想突出伏击,杀死预让的,此刻只剩了相觑无语发呆的份了。   预让早巳明白他们的心意,轻轻一叹道:“二位!预某给你们提出一个保证:我决不会投到赵侯门下来影响你们的地位,你们也不必视预某为敌人。”   两人更惭愧了。其中一人道:“预大侠,我们也知道你是一代人杰,不会对这份嗟来之食有兴趣的。”   “那倒不然,预某也是智伯的门客,与二位一样。”   “差太多了。智伯对大侠之恭敬,绝非一般门客的待遇。你就是到了赵侯这儿,也一定比我们受重视得多。我们先前是有点不服气,可是刚才领教了大侠的剑技之后,才知道大侠是当得起这份尊敬的。”   预让只有付之一声苦笑道:“二位在赵侯那儿得意吗?”   “赵侯对待剑客还算不错。但是他本身的剑技超凡,比我们哪一个都强,根本用不着我们去保护他,所以也不会太重视我们,只是能够赡养妻子家小温饱而已。”   预让道:“二位也许不相信,我非常羡慕你们。”   “什么?你会羡慕我们?”   “是的,你们可以安安稳稳的生活,妻儿衣食无缺,日子过得虽平凡,很快乐,但是我呢?我的妻子在今日仰药自尽,刚才差一点连遗体都被人火焚,我享有盛名,却不足以保妻子,这都是受虚名之累。”   一人道:“预大侠,你是自己太固执,若是你肯接受君侯的聘请,富贵立至!”   预让摇摇头道:“不行的,赵侯之所以器重我,正因为我是一名剑士,保有了剑格。如果我变节又事赵侯,则剑格荡然无存,只是一名刺客杀手而已,他也不会再对我客气了。赵侯自己技击无敌,他看中我的不是剑技。”   这两名剑客相顾茫然,莫知所以,他们听不懂预让的话,因为他们并不是以剑格的表现而受知用。   预让也懒得再说下去了,改换话题道:“赵侯先前说过要遣几位姚开山的门下前来,二位想必就是了。”   二人同时点头,然后一人说道:“是的,我们都跟他学过剑,不能算是他的弟子。这老儿太势利,我们是用钱向他买技艺的,他授徒以三个月为一季,入门先缴足一季的贽敬,他才开始教授,以后也是按季计算,哪一季不缴,他就不再教我们了。”   预让笑道:“他也要养家吃饭过日子的。”   “可是他太势利了,我们只学了两年,到了第九季上恰好因为蝗灾,田中禾麦欠收,我们向他恳求,请他暂缓一下,等季末新麦收成了再补交贽敬,他硬是不答应,把我们赶了出来。他的剑法要分十年才能学得小成,我们只学了两年,仅得一点皮毛而已,所以也不算他的门下。”   “刚才他是否已经过去了?”   “是的,我们已有同伴跟下去了,他带了八九个人,由东方匆匆过去。”   “那八九个人是否都是二位同门?”   “不是。我们已经不算是他的门下了。不过那些人我们都不认识,后来几年,他极少在晋城,所以近年来跟着他的人,都没有赵国的子弟了。”   “好吧!我想麻烦二位指点一下他的去向。”   “他是往东边去的,不过我们指点也没有用,他若是在前面一换方向,就找不到了。君侯命令我们在此等候,带领大侠去追踪的,前程有我们的同伴跟着,但只有我们才能连续询问。”   预让淡淡地道:“有劳了。”   两个人在前引路,他们的长剑已断,只有拿半截剑,一直向前行去。走的是一条小径,蜿蜒曲折,而且逐渐通向山中。预让心中略动,那批人早已藏身山中,难怪突如其来,事前毫无迹象了。   走了一阵后,又到了一处岔路口,那两人仔细地找了一下,才找到留在路旁的记号,折向西行,如是再三曲折而行,忽而折向大路,然后又拐入小径,可见姚开山这一批人颇有心计,他们所行的路程迂迥,不易为人跟踪,而襄子派遣出去追踪的人也是高手,居然能一直追踪到这么远而不被发觉。   天色渐曙,眼看着远处一片浓林,有三条岔路,记号没有了,地上有几滴鲜血,以及一片凌乱打斗的痕迹。   预让略一判断说:“这儿在不久之前,刚经一阵杀伐,八成是跟踪者被人发现而被杀了。”   一名剑士道:“不可能呀!那两人的剑技尚佳,行动敏捷,小心谨慎,于理不可能被人发现。”   预让微微一笑,折入一边的草丛中,拖出了一具尸体道:“这人是你们的伙伴吗?”   那人仔细地看了一下:“不是。”   “哦?不是的?那是他们把对方的人杀死了,假如是如此的话,他们该留下标志才对。”   “这倒也是,他们怎么会不留记号呢?”   预让想了一下道:“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对方发现掳劫而去,这个则是被他们在打斗中杀死的人。”   “一定是这样。不过这样一来,追踪就断了线了。”   预让又把尸体仔细地看了一下才道:“断不了。据我的想法,对方的巢穴就在附近,多半是在前面的林子里。”   那剑手诚恳地道:“预大侠,我们相信你的判断绝不会错,只是请教一下,你所以如此判断的根据好吗?”   “姚开山所带的人都穿着黑色劲装,而此人是穿寻常衣着,可知不是由姚开山带着,而是在此留守的,可知他们的巢穴必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所以才有逻守之举。”   他们对预让的尊敬又增加了一分,并且开始了解到一个成名的剑客,不仅是要剑技高人一等,还需要其他的条件配合,这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现在变成预让在前领路了,利用长草掩护,匍匐向前推进。行出约有三十多丈,接近密林边缘,预让在草丛中居然又找到了一具尸体,也是新死不久,尸体尚未僵硬,喉间的创口仍在冒着血水。   那两名剑土看了一下道:“这个也不是我们的同伴。”   预让道:“我看也不大像。这人也是派在外面守卫的,被人突然杀死,下手的人剑法极快,一剑穿喉,死者连呼救都没有。”   “这一定是我们的同伴下的手。”一人兴奋地道。   但预让摇摇头:“我没见过贵同伴,但可以肯定不是他们。下手的人是个绝顶高手!”   “我们那两个同伴剑法都很精熟!”   “相信他们再高也不会比二位高出很多,但是这个下手的人剑技沉稳凝辣,高出二位一大截。”   “顶大侠,你怎么知道杀人者武艺的高低呢?”   “由死者的伤口判断,正面突然发剑,一剑穿喉,而被杀死的也是高手,这必须要绝顶高手才能做到。”   那剑手又虚心地讨教:“死者武功深浅又何由得知?”   “看手掌。他的掌心及指节都有老茧,那是长时间握剑的关系,另外,从他的肌肉、骨节上也可以了解。那就只能体会,不易言喻了。”   那剑手已经感到获益匪浅,因此献殷勤地道:“预大侠,我们的同伴的确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是若被杀,显然是有人下手,莫非是你的朋友?”   预让落寞地摇摇头:“不可能,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预大侠,别开玩笑了。你是天下闻名公誉为第一的名剑客,相识满天下。”   “相认满天下却未必是朋友,一个剑手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尤其是不可能有另一剑手朋友。”   在剑手的圈子其实是非常寂寞的,两个剑手之间,只有高下之分,而没有感情。他们也许会互相尊敬,互相推崇,但是不免一战,所以不可能结成朋友。   三个人都默然了。   预让沉思了片刻又道:“照此人的造诣看,只有一人有可。”   “那一个?预大侠,你认为是那一个?”   “贵上,赵侯襄子。”   “什么?会是我们的君侯?这不太可能吧?他是一国之君,千金之体,怎么会来冒险呢?”   预让叹了口气,他心中已认定是襄子了,但是这两个剑士不会相信的,他们显然地对襄子不了解。   襄子虽实为国君,也是一个剑士。一个侠者,天性之中,就禀赋着一种侠客的气质,他会以千金之体来冒这种危险,追求这种刺激。   而且,襄子也向他保证过,掳劫小桃为人质绝不是他的手下所为,但姚开山曾是他的老师,姚开山的行为他难辞其责,何况姚开山又假借襄子的名义,他更应该负责到底,救回人质。从现在起,就以救人为第一要务,决斗的事,不妨暂缓一下。   预让则表示,小桃失踪没有什么影响。   襄子说对他有影响。他若败了倒也罢了,如若得胜,一定会有人以为他是主谋,用这件事来打击预让的斗志。他对这一项决斗非常重视,不论胜负,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平的进行,因此,不能有一点影响双方的原因存在。   这是一个剑手对剑道的尊敬,要求一次完美无缺的的、公平的比斗,预让是个重剑道尊严的人,所以他无法拒绝襄子的要求,同时也与襄子约定好,由预让回来放走姚开山,由襄子派人潜行跟踪,通知预让。   当时并没有说要襄子参加。在一般人的想法,他是一国之君,也不会参与这种事的。这应该是他门下侍卫们的事。   现在看起来,他也偷偷地抢前一步跟到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单独前来。   为了自己的事,襄子竟是如此热心,这使预让很感劫。但也只是感动而已,预让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继续向前潜行过去,进入了密林,有一条羊肠小径,那是樵子们提柴走出来的路,路不太明显,可见这条路很少有人行走。河东地广人稀,野草芦苇漫野遍地,居民们以此为炊,已经足敷使用了,很少有人入山樵柴,因此,这一片林木才会如此之密。   又潜进了里许,终于可以看见有几间木屋,散落在林间,这倒是个极端隐密的地方。   预让在接近屋子的地方,看到了第三具尸体。这仍然是个穿着寻常衣服的汉子,也是一剑穿喉,死得很快,只不过这汉子死了没多久,尸体是温的。   这说明了下手的人刚过去不久,但是预让一声长叹道:“赵侯究竟经验太欠缺,入了对方的陷阱。”   “预大侠,你确定是君侯吗?”   “我现在可以确定了。若是其他江湖上的高手,早就可以看出这是个陷阱,不会深入了。”   “这怎么会是个陷阱呢?”   “姚开山带了大批的人回来,还有几个受伤的,这会儿也是刚回来不久,—定是乱哄哄的,怎么会如此安静呢?这分明是他们有所待,埋伏在附近了。”   “那怎么办呢?”一名剑士焦急地问道。   “没关系,”预让道:“等一下,先瞧瞧好了。屋子里很静,证明侵入者虽已入陷阱,但是埋伏的人也还没行动。”   “那我们正好趁机前去支援,万一是君侯……”   “不能莽撞。赵侯如果只有一人,孤军深入,对方一定不会太重视,会设法加以生擒,如果我们冲了过去,对方一看事急,不顾一切,就会以伤人为主了。”   他压住了两名剑手,静静地埋伏在数丈外等待君侯。   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人执着剑,拉小桃由门里悄悄地出来,不是襄子又是谁来?   一名剑士兴奋地道:“果然是君侯,他没有中埋伏。”   预让轻叹:“别急,这就来了。屋子里地方小,人多不见得有用,一剑在手,可御万敌,他们在等他出来。”。   果然,襄子拉着小桃才走了五六步,旁边的树上一阵哈哈大笑,姚开山率着十几个黑衣武士从枝叶间跳了下来,原来他们是隐身到树上去了。   襄子倒是很镇定,长剑横胸,保护着自己与身后的小桃,沉着地道:“姚先生,寡人对你一向很尊敬,想不到你对寡人如此。”   姚开山笑道:“你对老夫只是客气,却不够优遇,老夫要的不是恭敬,而是实权。”   襄子叹道:“姚先生,你是替韩侯效力的吧?”   “韩侯是个没用的活宝,大权俱操以五叔韩傀之手,老夫现为韩相门客。”   襄子道:“也不过仅是客卿而已。”   “客卿也分很多等级,老夫这个客卿以权限而言,比公卿还要大呢。率领卿甲武士,掌全国生杀之权。”   “韩相傀太跋扈了,迟早必将罹祸,这且不去说了,先生在那儿的工作虽然有权,只是一时而已。韩傀什么时候解除先生的职务,先生还不两手空空?”   “老夫又岂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这些金甲武士俱是老夫弟子亲信,与老夫同进退!”   襄子叹了口气道:“姚先生,你的剑技虽尚有可观,但是其他方面的才具却实在不足以借重,否则孤家早就前来敦请出山,何致于要为韩相所用?”   “住口!君侯,你不重视老夫,韩相却能见信,今天老夫就叫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手段!”   赵襄子表现出了王者的尊严,虽是身入重围,面对顽敌,但依旧十分从容地道:“姚先生,你已经抓去了我的两名部属,他们一路上都留下了记号,我派人去通知预让,等他来到,你就很不妙了。因此,我劝你在没铸成大错之前快些住手,我相信可以劝说他不追究你的行为。”   姚开山哈哈大笑道:“君侯,你知道老夫这次率众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赵襄子道:“韩傀奸诈贪鄙,不讲信义,他派遣你们前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一定是在打河东的主意。”   姚开山道:“这次君侯可猜错了。老夫此次来的目的,不在河东,而在君侯。”   “哦?在我的身上?”   “是的,相爷的指示是生擒最好,死者亦佳,而在河东行事,较为方便。河东百姓对君侯心中仍存恨意,一定会乐意见到我们成事的。”   赵襄子道:“这次我只带了一千人马前来,即便我死了,赵国也根本不受影响。”   “这个韩相知道,但他认为赵国没有了君侯,就不会有多大的作为了,慢慢蚕食鲸吞,迟早必在掌握之中。”   襄子微笑道:“他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我虽死了,武有悍将,文有谋臣,世子虽然年幼,但有良甫为佐,他们会继续把赵国治理得很好,我在出来之前,即已考虑到此行可能会有危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姚开山笑道:“那些事与老夫无关,老夫的任务只是把你不论死活,带到韩国去。”   “那你为什么不见行动,反而找上了预让呢?”   姚开山笑道:“老夫来到之后,知道预让也要对你下手,乐得由他来替老夫出力了。”   “既是如此,你更该悄悄地在一边等着,看我们决斗,干嘛要插上一手呢?”   姚开山道:“老夫看得很明白。预让虽有行刺之心,却不够坚决。可能是你放过他一次,他在下手时,心中总是有点犹豫,往往会放过最好的时机。”   襄子点头道:“你看得倒很仔细,预让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他即使要杀死我,也必定会在光天化日下进行,不会使弄阴谋鬼计的。”   姚开山忍不住道:“这家伙太固执,他的剑术虽佳,但是毕竟只得一个人,以一人一剑之力,杀死你已是不易,更何况他的杀机不浓,决心不定,成功机会更少,老夫只好在一旁为他加把力,他只要能坚决意志,待机一击,必有得手之望。”   襄子道:“是的,预让在胸中充满杀机时,天下无人能阻挡他,昨天我手下十几个侍卫,都在他神剑一发之下,或死或伤,当者立踣。”   姚开山道:“可是他在面对君侯时完全施展不出那股凌厉的气势。这倒不是他不尽心,而是他胸中杀机不盛,此人为剑中之天才,他的成就也是得之天赋,所以老夫只要激起他胸中的杀机……”   赵襄子一叹道:“姚先生,你既然对预让的观察加此透澈,怎么会做这种傻事?你把预让的妻子掳来就能使他俯首听命吗?”   姚开山道:“这一点老夫自承察事未明,不过现在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君侯居然会孤身深入,实在是老夫的运气太好了。”   赵襄子道:“姚先生,我向你学剑是早些年的事,这几年来,我在剑术上又加以钻研,已非前时可语!”   姚开山高兴地笑道:“老夫很清楚,老夫从韩相府中率来一批战士,原也是准备冲入大营狙杀君侯的,他们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现在君侯孤身入围,还能走得了吗?君侯也不想,老夫若非要引你入陷阱,又岂会那么容易让你摸了进来?”   “你并没有放我进来,我杀了两名逻者才得潜入!”   “君侯,要是预让潜进来还差不多,你根本就没一点江湖经验,怎么能瞒得过我们呢?   那两个人是故意让你杀死的。”   “胡说!他们都是很有根底的武士,而且人没有心甘情愿被杀的。”   “君侯,你是摸到附近才暴起出剑的,他们也都是站着不动受剑的,你的剑术再高,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杀死两名高手吧!老夫早已制住了他们的穴道……”   “没有的事,他们都还能行动。”   “当然要能行动,否则就不像了,老夫只是制住了他们大肩的经脉,使他们在拔剑时略一迟顿而已。老夫对君侯的技艺颇为清楚,只要有此一顿,君侯已可杀死他们而有余了,这样才能造成君侯长驱直入……”   赵襄子叹道:“姚先生,你的心计不能谓之不工,设想也不为不周,孤家十分佩服。”   “现在佩服已经迟了。最令老夫不服气的,就是你对预让的礼遇,听说你曾答应他,只要他肯归顺,任何条件都在所不惜。”   “不错,预让不愧为国士,剑技、义烈、豪情侠气,天下无人能及,只可惜的是国士无双,孤家虽许以如此优遇的条件,还是不能打动他。”   姚开山道:“他只是一名杀手而已,老夫这样的人才,君侯居然坐视埋没,所以老夫要君侯后悔一下。”   襄子叹息道:“姚先生,孤家门下像你这样的人才太多了,随便都能抓出一大把来,所缺者唯预让那样的国士。唉!国士无双,无双国士。”   他连连地叹息,使得姚开山怒不可抑,厉声道:“围上去,擒下这匹夫!”   两名黑衣武士挺剑向前。   襄子挥剑迎敌,五六个照面后,已经刺倒一人,击退一人,不由得笑道:“姚先生,你率来的这些死士也不过如此。”   姚开山冷笑道:“你才碰上两个最差劲的,厉害的在后面呢,再上去两个!”   这两名剑手高得多了,襄子全力迎战,五十多回合后,才勉强伤得一人,立刻又补上了一个。   姚开山得意地大笑道:“君侯,你认命吧!老夫一共带了八名死士,那是专为对付你的,现在只用了一半,还有一半在等着你呢,您还是束手就擒吧!”   赵襄子朗声道:“笑话,孤家宁死也不会成为俘虏。”   他的怒气一发,剑技也凌厉起来,刷刷声中,居然将两名死士都腰斩断首。   姚开山道:“一起上,别再顾虑生擒了,死的也行,今天不能放过他!”   三名没动手的剑士都拔剑上前搏战。他们似乎比先前几个都高,而且因为不必生擒,手下可以不留分寸,出手也凌厉多了。   襄子顿时陷入了危境。   他只能专心地求自保,再也无力展开反击了,他急急地回头向小桃道:“预娘子,我挡住他们,你正好趁这个机会离去,通知我的部属来帮助我。”   小桃道:“这儿离大营还很远,怕来不及。”   “他们已经出来了,正循着记号追踪下来,预先生恐怕也快找来了,你若是见到他,也请他速来援手。”   小桃果然答应着向前奔去,姚开山忽现身前拦住道:“老夫眼看着即将得手,可不能功败垂成。小娘子,你别跑,乖乖的给我留下,老夫不会伤害你,等老夫杀了赵侯之后,一定放你安然离去。”   小桃拾起一支剑朝前刺去。   姚开山挥剑格开,而且还把她震倒在地,怒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夫说好的,你不理,可怪不得老夫了。”   举剑朝她的心口刺下。   襄子见状大惊,忙格开了三名剑士,赶上一剑格开叫道:“姚开山,你怎么对女子下手?”   姚开山冷笑道:“只要对老夫有利,老夫对任何人都能下手。快点,别等到预让真的来了。”   后面那句话是对那三名剑手说的,他们又一哄而上,拉开方位,再度展开攻击,而姚开山的剑则专攻坐在地上的小桃,小桃只有就地滚开。   襄子很苦,他面对三名高手已经十分吃力,可是他还要不时分心去为小桃解围,他身上已受了几剑,尚幸身披软甲,没有受伤,可是局势已经很危险了。   小桃一路滚过来,忽然伸手抱住了襄子的一条腿,使他无法行动,三名剑士以及姚开山的一支剑都刺向了他的咽喉。   襄子自分必死,闭目受剑,忽而斜空中一道寒光掠到,叮当数声,首先将四支剑弹开,跟着一剑下劈,小桃痛叫一声,一手齐腕而断。   来人是预让。他仗剑鼓目怒立,有如天神。   姚开山等人骇然退后两步。襄子还不知道预让斩断了小桃的手,欣然地道:“预先生,幸好你及时来到,我幸不辱命,将尊眷抢救了出来。”   预让脸无表情地道:“多谢君侯,不过太不值得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啊!预娘子,你怎么了,姚开山,你简直该死,怎么能伤了预娘子?”   “这可是预大侠自己下的手,与老夫无关。”   听说是预让自己下的手,赵襄子倒是怔住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危急中为预让所救,而后又看见了小桃断手,总以为是姚开山或是他手下所为,是以才说了那句话,否则他就不开口了。   匆促中他记得小桃抱住了他的腿,使他的行动艰难,那不足为奇,一个女人在危急时,这是必然的反应,但没有想到预让竟因此砍她的手了。   襄子感到很困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预让自己冷漠地道:“人已找到了,有劳君侯亲出救护,预让至感不安,尊从已来迎驾,请君侯快点回去吧,免得大营中的人又不放心。”   “没关系,我出来的时候,营中并不知道,他们都以为我还在休息,不敢来打扰我的。”   “君侯也应该早点回驾,此地穷山僻野,不可久留!”   襄子傲然道:“我不怕,手中有剑,我什么也不怕,再说我还有两名属下被困他们手中,我要救回来。”   预让道:“只要他们还活着,预某负责救出他们。”   襄子道:“不必!我自己在此,自然由我来救。姚开山,那两个人呢?”   姚开山道:“在后面绑着。”   预让道:“去把人放了,然后带着手下的这批人滚,即刻离开河东!”   姚开山颇出意外地:“大侠肯放我们离开?”   预让淡淡地道:“是的。我想你已受了教训,我不需要再对你施什么惩罚了。”   姚开山看看周围,这时襄子的两名侍卫也仗剑赶到,保护在襄子左右。   襄子道:“不必管我,去到后面找人去,我们有两个人在那儿。”   两名侍卫应着往后行去,姚开山叹了一声道:“我叫他们送出来吧,你们自己去未必救得了。”高声向后招呼道:“把人质押出来!”   有两名汉子推着两个剑士在树中走出来,都是双臂反缚,汉子手中执着短刃,想是看守人质的。   姚开山道:“解开束缚,放他们离开。”   两名汉子用短刀割断了皮索,松开了俘虏。两名剑士愕然地走过来,见了襄子,既感动又惭愧,双双过来见礼。一人说道:“君侯,小人等太惭愧了,无能被掳,反而要君侯前来营救。”   襄子笑笑道:“别太自责了,你们能一路留下记号,跟到地头才被发现,已经很不错了,对方人数比你们多出几倍,打不过自然不能怪你们。”   剑士再度行礼:“多谢君侯不罪,更多谢君侯搭救。”   襄子道:“你们已经尽了力,何罪之有?至于营救你们,则要谢谢预先生,若非他及时施援,连我也没命了,姚开山带来的这批人还真不错。”   二人立刻向预让叩谢。   预让倒是很不好意思,连忙道:“不敢当,该是预某向各位道谢才对,因为各位是为了预某的事才涉险的。”   襄子忙道:“预先生,这不是你的事,姚开山诡称是我的僚属前来冒犯……”   预让道:“我并没有相信。”   “先生纵然不相信,也未能完全无疑,因为姚开山是晋城人士,而且教过我的剑术,我为求清白,也应该向先生作个交代的,尤其是他们掳劫了尊夫人……”   预让轻叹道:“君侯,预让郑重声明一声:小桃不是预让的妻子,预让的妻子就是服毒而死的文姜……”   小桃断腕之后,一直呆坐在地上,这时跳了起来道:“预让你怎么可以不认我?”   预让淡淡地道:“我没有不认你,却无法认你是我的妻子,你在跟我的时候,已经知道我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妻子了,我对你说得明明自白,从没有骗过你,是你自己愿意跟着我的。”   小桃咬着牙道:“那我算是什么呢?”   “我的女人,我的家眷,怎么说都可以。”   “哼!既然你承认我是你的家眷,那就好说了。我问你,姚开山来通知你,说我已落入他们的手中,你居然表现得毫不在乎,有没有这回事?”   “有的。我的确说过,我不会答应他的任何威胁做任何的事。”   “你也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   “是的!刚才我当着你的面也公开地声明了。你只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你对我的被俘毫不关心。”   “我当然关心的。假如你是真的被俘了,我自然不计一切的来救你。”   小桃脸色一变道:“什么?我难道不是真被俘了?”   预让叹道:“小桃。别狡辩了,你已明白,就像刚才,你拖了君侯的脚,使他不能行动以便让别人杀死他,你这样做惭不惭愧?你知道他以千金之体,甘冒危险,是来救你的,而你居然恩将仇报!”   小桃的脸色一阵激变道:“所以你才要砍我的手?”   预让道:“我砍你的手不是为了惩戒你,而是为了使君侯脱开束缚,便于行动,当然也是为防止你乘机行刺,你在袖中藏刃的把戏我很清楚。”   襄子也呆住了,他没想到小桃居然也会行刺他。小桃凄苦地道:“预让,我这是在帮助你,你自己不是也   要刺杀赵侯的吗?”   “不错,那是我对智伯的承诺,所以我一定要贯澈,但你却没有这个必要。”   “怎么没有?你是我的丈夫,一个女人为了保全他的丈夫而努力,难道不应该吗?”   预让叹了口气:“小桃!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使你明白。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怎么会变蠢了呢?”   “我一点都不蠢。我知道,若是让你跟赵侯决斗,无论胜负,你都不会再活下去了。你成功了是死,失败了也是死,只有让赵侯死在别人手中,你才能活下去。”   襄子愕然道:“预先生,若是我在决斗时死于你的手中,你怎么也要死呢?”   预让没有回答。还是小桃代他答道:“他欠你的情无以为报,只有一死以谢。”   襄子摇摇头,无话可说。   预让也叹了口气,转脸朝姚开山道:“你可以走了。”   姚开山仍在迟疑。   预让道:“难道你还不死心?你该明白,此刻你已全无机会了。”   姚开山叹道:“老朽知道,可是老朽从韩相府中带了那么多的人出来,只剩下这几个人,一事无成回去,如何能向韩相交代呢?”   预让笑道:“这是阁下自己的事情了。若是你不死心,尽可再作尝试。但你若要刺杀赵侯,最好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   姚开山问道:“为什么?”   “因为赵侯明日与我有约。”   “你约你的,与老夫何干?”   “本来是不相干的,但是你侵入了我的地方,放火烧去了我的草堂,而且又冒犯了我,所以我就要管了。”   姚开山道:“预让,你究竟算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若你想到赵国去谋求富贵,你这样巴结赵侯还有话说,但你却只要杀死赵侯,为何不让我们也插一手呢?”   预让道:“姚开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这能使你明白了吗?”   姚开山道:“老夫仍然不明白。”   襄子道:“姚先生,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因为你只懂得剑,却不是一名剑士,你没有剑士那种淡泊的操守,磊落的胸怀,以及守义不阿的精神。我可以大略的告诉你,预先生的所行所为,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姚开山道:“什么叫真正的男子汉呢?”   襄子了一下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艰危不能易,贫贱不能移,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   姚开山显然还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想多问,而且看看预让坚决的态度,似乎没有回头的可能。今天要想刺杀襄子是没有机会了,因此他招来了几个下属道:“我们走吧!”   预让道:“姚开山,你给我听好,自即刻起,你赶快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河东,否则你会后悔的。”   姚开山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想想后又启步而行。   预让道:“别不相信,回头我通知王飞虎,特别注意你的行踪,你如敢再留在河东,势必将寸步难行了。”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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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待姚开山急步走远了,预让才朝襄子道:“君侯,现在可以回驾了。”   襄子道:“预先生呢?难道不回去吗?”   预让道:“不了。我留在这儿。防止姚开山他们再回来,此地仅有一条通路,他们若是想回来,我会知道的。”   “让他来好了,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预让道:“我是怕他明日在决斗时又要动什么手脚。他如果藏身在人群中,或是躲在一个隐蔽的所在,趁我们决斗正酣之际,施发弓矢,或是在我们双方都斗得筋疲力竭之际,暴然切入施袭,那都是很讨厌的事。”   襄子笑道:“那最多也只得伤害我们中的一个人,另外一人必然不会饶恕他的。”   预让道:“如果伤及预让,则一湖海武士而已,如果伤及君侯,则赵国失一贤君,蒙害多矣!”   襄子摇头道:“预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贵族,也没有把你视作平民,我认为我们地位是平等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跟你决斗了,若论危险,他的威胁不会小于先生吧?”   预让倒是没话说了,只得道:“君侯,他不会再来刺杀我的,因为他无此必要,此来的目的即在君侯。”   “那更不敢麻烦先生了。要留下人来防范,也应该留下我的属下侍卫才对。”   预让看了一下他身边的四个人,欲言又止。   襄子知道他的意思,笑问道:“先生是怕他们阻挡不了姚开山?”   预让只有老实地道:“预某确有此顾虑。姚开山身边还有四五个人,身手都不弱……”   襄子道:“我知道,我并不要求他们能挡住姚开山,只要监视住他们的行动即可,这一点我手下则是能做得很好,他们平时即负责追踪监视之职,擅长潜形匿迹,只要他们自己不现身,别人是很难找到他们的。”   预让听他充满了信心,倒是不便反驳,还是其中一名侍卫不好意思地道:“君侯,我们都未能瞒住预大侠,老远就被他发现了。”   赵襄子毫无讪然的感觉,笑笑道:“当然了,预先生一代神人,又岂是凡夫俗子可与比拟,逃不过预先生的耳目是理所当然,但是你们若说连姚开山等人也看不住,那就太不尽职了。”   几名侍卫都不敢作声。顿了一顿后,还是先前那人道:“君侯,小人等尽力而为,设若姚开山等人去而复回,小人等虽挡不住,但可以抽出一个人来回报君侯。”   襄子道:“这就够了。预先生,你现在可以放心离开了,此地有我这些手下看守着,想必是没有问题。”   预让摇头:“君侯,预让所以不想离开,是为了茅居已毁,无处栖身,暂时找个地方安身而已。”   襄子道:“那也不必在此呀,这儿随时要担心姚开山的人去而复返,先生就无法安心静息,明晨决斗时,先生的精神不足,将会影响到剑技的发挥。”   “君侯,明晨预让是与君侯对手。”   “我知道。但是我希望能作公平的一决,我不愿意占你任何便宜。”   预让心中十分感动,但他不想领这份情,略一思索道:“君侯,小桃走的时候很匆忙,没来得及跟我告别,现在她回来了,我们难得有此一日的聚首,我们想安安静静的度过,尚祈君侯成全。”   襄子听他如此说了,倒是不能再坚持,只有将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妨碍先生了,走吧!”   他招呼了属下的卫士,在离去前由身畔取出一个小巧的玉雕瓶子道:“预先生,这是我国内太医所精制的止血生肌散,治疗外伤颇具神效,我想你是需要的。”   预让也不客气,拱手说了一声谢,接药瓶来。赵襄子才带着无奈与怅惘走了。   等他们走得没有影子,预让才对小桃道:“到屋子里去,我替你把手包扎一下。”   小桃赌气地道:“不用了,我的死活反正与你无关。”   “不,小桃,你错了,我是关心你的,否则我就不会来救你了。”   “你是来救我还是救赵襄子的?”   “原来是要救你的,可是我来到此地后,看见你将要做出错事,不得已才砍掉你的手。”   “什么?你是不得已而砍我的手?”   “是的,小桃,若你在别的时候要刺杀他,我绝不插手,但你是利用他救你的时候暗中下手,我就不能坐视了。我一生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绝不能做出这种恩将仇报、不仁不义的事。”   “是我下的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预氏一家都不能有不义之行,你是我的老婆,更不可以做这种事。”   小桃一怔:“你又承认我是你的老婆了?”   “我从来也没有否认过。”   “可是你对姚开山说……”   “只对他说谎不必拿你来威胁改变我,没有否认你是我的老婆。”   “对我的生死都不在乎?”   “是的,我说过,因为我必须这么说才能使你安全,虽然我知道你是故意落在他手中的。”   小桃“啊”了一声。   预让道:“小桃,你真傻,你以为这样可以保全我,那实在大错了,我下定了决心,就绝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不能跟文姜学学呢?”   小桃低头垂泪道:“我不能。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没有她那样的超脱。我要一个活生生的丈夫,而不要一个死的英雄。我要平平凡凡的生活,而不要活在光荣的回忆里。”   预让叹道:“你要的也没错,只可惜你选错了男人。我既没有光荣的回忆给你,也不能给你平实的生活。”   “不,你能的,只要你放弃明天的决斗。”   “明天的决斗只是无可奈何的行动,我也不想参与,决斗是襄子提出的,我无法拒绝。”   “你可以拒绝的,赵侯也不跟你决斗。”   “是的!这一斗很勉强,我们双方都不情愿,但又势不可免,因此明天的决斗必然很乏味。”   “你们双方都没兴趣,为什么还要斗呢?”   “我说过了,势不可免。襄子不愿意跟我斗,但是又怕我再去行刺,他更不愿死在我手上,所以只好向我邀斗。”   小桃明白了,道:“他是想在决斗中败了你,就能令你打消行刺之意了。”   “是的,他是有这个想法。”   “他能击败你吗?”   “能够的,若是以剑法来互相切磋,他比我强,因为他学了许多名家的剑法,触类旁通,胜我良多,只不过论拼命,他恐怕就不如我了,我练的是杀人的剑法。”   小桃笑了道:“明日之斗,你必败,他必死。”   预让想想道:“如以剑技而言,这是必然的结果,可是决斗时是很难说的。”   “怎么会呢?你能预见结果,应该不会有差错。”   预让道:“临时会发生什么事是难以预料的,我曾经目击一场剑斗,两个人造诣相去总有两成,因此胜负显而易见,可是斗至紧要关头,那个强者的裤腰带突然断了,中衣落了下来,手中一疏,被对方一剑刺中而送了性命。”   小桃道:“那只是千中见一的巧合,不足为法。”   “我只是举例说明决斗时往往有意外出现,并不是说一定是哪一桩,任何一点细小的事故都会改变一切。”   “明天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呢?”   “不知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无法预防的。”   小桃又想了一下道:“预让,你非刺杀襄子不可吗?”   “是的。”预让道:“所以文姜才先我而死,因为她明白,这是不可改变的事,而且她没想到襄子会邀我公开决斗,如果可以不死,她又何苦求死呢?”   小桃为之一震,她从来没往这上面去想。   文姜是位绝色美人,在河东建下极好的声望,而且她与预让情深似海,说什么也没有轻生的理由。   然而,她竟然仰药自戕,先一步死了。   她为什么轻生求死呢,绝不是为了借以加深预让杀死襄子的决心。那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了。   更不是为了刺激预让,预让是个剑客。一个剑客,应该在平静的心情下才能进入最佳决斗态状,这种打击,只有影响到预让出手。   文姜是最了解预让的人。   如若预让可以不死,她决不会先死的。   若非有文姜的允许,预让不会接纳小桃。因此,小桃气馁了,也绝望了。   她怎么能够跟文姜去争预让呢?连文姜都无法改变的事,她又怎能去影响呢?   小桃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愚蠢。那些幼稚的行为不能得到预让,反而把已经得到的也失去了。   默然良久,小桃才道:“夫君,我错了。”   预让轻轻抚着她的手背道:“也不算错,因为你是个女人,你的那些行为还是可以原谅的。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跟姚开山连络上的?”   “他是晋城有名的剑师,我爹的弟兄们有不少跟他学剑法,我们原先就认识的。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互相寒喧了几句,他知道我的一切,说出了他此来的目的。”   预让道:“他居然会直接告诉你他的目的?”   “是的,他直承供职于韩国相府,此来目的是在赵侯,与我们同一目标,要求我合作。”   “我们的目的决不相同。”   “他很了解。他说襄子若是由他生擒到韩国去,就不必去刺杀他了。”   “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明白生擒的可能不大。若是他把襄子杀死了,就可以向智伯交代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他先去找我呢?”   “我假装被掳,而且赖在赵侯身上,你一定会去找赵侯理论,而赵侯必加否认,冲突必起,姚开山带了人前去帮忙,得手可能大为增加。”   预让道:“我不会那么容易受愚,襄子也不会是那样。”   小桃叹了口气:“是的!我后来也知道这个方法不对劲了,但是已无法改变。我还没有想到第一个来救我的竟会是襄子,而且还是单身冒险而来。”   “他那个人原是性情中人,侠义胸怀。”   小桃道:“不!夫君,他或许是性情中人,但绝不会有侠义心胸,他只是在向你示意,希望你能把智伯的忠心改向着他,贵族中不会有侠客的!他们只懂用权术!”   “小桃!你对人性的了解还不够。”   “夫君,我承认,我或许对你们这些湖海游侠的心胸不够了解,但是对那些贵族们,绝不会看错的。”   预让轻轻一叹道:“好!就算他是为了要向我示意吧,他至少已经对我有过恩惠。”   小桃道:“他对你宽大已经收到了酬报,河东百姓对他的观念改变,由仇视他而转为支持他,这个酬报已远胜过一切了。夫君,这些主政的贵族们无论做一件什么事,都有他们的目的,最终的目的决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预让默然不语。   小桃又道:“目前这个襄子是如此,已故的智伯又何尝不如此?他们对你器重,是因为他们用得着你这个人,因此,你大可不必感激他们。”   预让苦笑道:“小桃,你把人性看得太丑恶,也把世界看得太可怕了!”   “世事本就如此,我早就看穿了。世上只有一种人可敬,就是像你这样的剑客,奉献自己去维护正义和道统。为了替一个被你杀死的剑客还债,竟屈身到范中行那样的伧夫手下做门客,这种行为才是真正的可敬。因为你的牺牲不限对象,可以为任何一个人而施,但是智伯襄子,他们的所为却因人而发的!”   预让听后居然笑了道:“小桃,你想得很多,很深入,也很正确。”   小桃道:“夫君,你承认我的想法正确就行了,这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襄子冒险来救我,只是为了要你感激,我却不必感激他,我若不是你的妻子,他也必然不会来救我。”   预让无法否认,这是无以否认的事实。   小桃道:“因此我即使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算计他也不为过吧?”   预让终于点点头道:“不为过。但是你要明白,他既是为我而冒险,我就不能坐视他陷入危险,他若是为你而受了伤害,我就欠他太多,永远也无法补偿了。所以我必须阻止你。   我砍掉你一只手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我不想欠他太多。因此,是我欠你一只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拿了自己的剑说道:“小桃,你若是还念我们的感情,就宽限一天,等我过了明天的决斗再还债。如你坚持,我现在还给你也可以。”   小桃愕然道:“夫君,你这是干什么?”   预让道:“还你的债。我承认你的解释有理,欠了你一只手,就只有给你一双手。只是我少了一只手,对于明晨的决斗很不方便,所以我要求你暂缓一天。”   小桃道:“我们是夫妇,我只是在你跟讲道理。”   “是的,我知道,道理上是我欠缺。”   “不,是我不对。我是你的妻子,就应该听从你的话远走高飞,但是我违反了,所以我该受到惩罚。”   预让无言地收回长剑,凝视了她很久才道:“小桃,你自己愿意用断手作为惩罚了?”   “是的,我愿意,你不必还我的手了。”   预让叹道:“小桃,你是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老是有一个问题想不透呢?我明天的决斗是无可避免,即使断了一只手也要去赴约的。”   小桃低头垂泪不语。   预让又笑了道:“不过我实在佩服你的辩才,你居然能找出理由来折服我,使我承认了砍断你的手是我的错失。”   小桃道:“如你承认了我的理由,那的确是你的错。”   “而我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只有把自己的手也断下一只来赔偿你。但那样一来,我就无法参加明天的决斗了,这是你的本意是不是?”   小桃顿了一顿,才勇敢地抬头道:“是的,这的确是我的本意。可是现在我已经死了心,我知道无论什么事也无法改变你赴约的决心,所以我也不作无谓的努力了。”   预让道:“是啊,我们相厮守的时间不多了,何必还要去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呢?   我们愉快地聚聚不好吗?”   小桃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道:“是的,愉快的聚聚。假如你明天只是去决斗,我绝不操心,但是明天却是去赴死,我怎愉快得起来?”   预让长声一叹:“小桃,你要钻牛角尖我也没办法。”   小桃道:“我现在也没有闲散的心情与时间,这里一片凌乱,我要立即整理一下,遍地的死尸,要拖远去埋葬,我总不能住在死人的头上。”   “什么?你打算要住在这里?”   “不是我打算住在这里,是文姜大姐给我安排的地方。”   “这儿不是姚开山的地方?”   “见他的鬼!这儿是河东,怎么会有他的产业呢,这是文姜大姐私下经营的地方,她是准备在此隐居的。”   预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桃道:“因为屋中早已放着很多东西,有些是智伯送给你跟她的,可知这所屋子原本是她打算跟你共同隐居的。”   预让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文姜是提过这话。那是智伯未死前,正要发兵去攻赵,文姜说:“但愿此去能一战成功,我们酬了伯公的恩惠后,能功成身退。我已经看好了—个地方,可以结庐而居,远避人间。”   当时他没有在意,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文姜居然当回事在做了。   预让想想又问道:“姚开山他们想到利用此地?”   “他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最后则是商量好了,借我这个地方暂时栖身。”   “王飞虎还派了两个人来保护你的?”   “是的。那两个人还是文姜大姐指定的,不但要保护我,更要照顾我、招呼我,帮助我把此地整理开发出来,这儿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在着手……”   “那他们两个人呢?”   “睡着了。在西南角上的小屋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多丈,那是他们的住所。”   “睡了,他们怎么睡得着?”   “是我在他们的饮酒中放了一丸沉睡的药,要三天后才醒得过来呢。这是我们公役世家独有的秘方,若是捉到了大批的盗贼或是十分强悍的剧盗,要解送时怕有疏失,就喂上一颗,用大车装着,安安稳稳地上路。”   预让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真担心姚开山合谋了他们,王飞虎就难以交代了。”   小桃道:“夫君,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不知深浅的女人么?我是公役世家的女儿,知道杀人是犯法的。我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就不能在这儿犯法。”   预让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来这儿是我们自己的屋子,幸亏我先前没放火,否则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为什么要放火?”   “礼尚往来,姚开山放火烧了我的店房,我也烧掉他的屋子,不过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烧出来。”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盖好了才能去做别的事。你是男子汉,安顿家小是你的责任,这可不能请别人代劳的。”   预让道:“不错,我应该为你及未来的孩子尽点力,设置一个安适的家,好在还有一天的时间,我还可以多少做点事,这儿有锄头吧?”   “有,在那间小屋子里,什么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办法,可以把那两个人弄醒来帮忙。”   预让找到了那间小屋,也找到了两个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们确实还活着,心中很感安慰。   他没有弄醒这两人,却拿了粗索出来,带了斧头,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后把那些尸体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处。   他已观察过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视过那些地方,对地形了解很清楚,知道不远之处就有一片激流冲出的深谷戚岩,荒僻无人,正是处理尸体的最佳去处。   假如这个地方将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将在此地成长,他不希望有一点血的痕迹遗留下来。   把尸体丢下了藤岩,眼看着被激流吞没,预让不禁有着颇深的感慨。   几条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间了。这道激流直通黄河,尸体到了黄河后,一定会为那些大鱼吞食,连骨头都不剩了。   这些人的武功都不错,想来他们生前一定下过苦功锻炼。他们也都年轻,没一个超过三十五岁。   可是现在他们名字都不知道,默默无闻的生,又这么默默无闻的死,狼狈而去的姚开山已经远弃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来替他们收尸了。   他们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儿子女,有些则是白发高堂尚在,正在期盼着他们衣锦荣归,却不知这希望已经永远地幻灭了。   这就是一个武士的悲哀。若他们不学武,不投身豪门去为武士,老老实实的在家里操作务农,生活也许苦一点,绝不会这样悲惨。   由这些人,预让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较幸运的,仗着一口剑,创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为止,天下第一剑客的名衔,还没被人夺去。   他曾受到当道者极高的崇敬,也娶到一个举世无匹的妻子,更参与了河东智伯的伐赵之役,成为一个天下闻名的轰动人物,直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   以个人的名声而言,他已达到了顶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内心的驱策,自动舍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没有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没有杀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变初衷,但临时阴差阳错,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对刺杀襄子这件事已经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兴趣,尤其是接连几次受惠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度对襄子拔剑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一个成了名的剑客游侠。   剑客是一诺千金,至死无悔的。   剑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报的。   剑客是贯澈始终,永不反悔的。   为了他是一个剑客,为了他以往所负的虚名,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以前的一切都将毁灭,他将成为一个人所不齿的人。   预让并不爱慕虚名,也从没有以盛名为喜,但是他却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们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他受不了人们的鄙薄,受不了人们在提起他的名字时,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情。   如果他就此罢手,鄙薄必将随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诽谤将至死不绝。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须做那种神明才能做的事。剑客、侠士、烈士,这些名称剥夺了他做一个凡人的权力,使他觉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冲走的无名幽灵们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们全部所有,却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   预让却已经得到一切了,凡是一个剑客所能拥有的尊荣,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别人幸运多少呢?   预让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彻底的毁灭。   对生,他已全无依恋,然而他却不能死,明天他还有一场决斗,他没有轻生的自由,没有死的权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与滑稽。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才懒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饭在等他。   小桃的确是坚强的女人,刚断了一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但她没有躺下,仍然做了那么多的事。   饭是麦拉蒸的很香,菜肴却很简单,几盘野菜,一片干肉脯,用一个瓦罐盛,放在一口竹篮中,还有一瓶水,就是一般农场为她们在田间的丈夫送来的午板一样。   预让在林边的石块上把饭吃了,然后道:“这地方可以平出来种几畦菜,自己吃不了还可以担到市场去卖。”   小桃点点头道:“是的,而且这里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来喂猪,你有空最好能砍几棵树,盖一所猪圈,那两个工人力气没你大,做得没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动手。”   “夫君,对不起!本来我该帮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据年纪大的人说,不宜太过劳动,怕动了胎气。”   “不错,你别忙了,我一个人来就好。”   预让吃完,小桃收了饭具回去了,临走叮咛预让道:“早点回来,别等天黑,也别太辛苦了,累坏身子。”   那也是一般农妇们叮咛汉子的话,她说得很自然,听在预让耳中却是无限的温暖。   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愿了。   那些话也是他一直想听见的,今天也听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说,但她说得那么随便自然,就像是已经说了千百遍,而且还可能说千百遍似的。   预让举起了斧头,但又丢开了,拔出了剑,他记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要他练剑。   第一次行刺时,小桃是陪着他的,用一根柴丢过来,供他挥剑去砍削,就样,才成了他剑过断魂的锐厉招式。今天小桃无法帮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练习的。   凝神聚气,他把剑刺向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先是平着齐根部位刺入,随刺随拔,再沿着上一剑的剑痕边缘刺去,使剑痕扩大一倍,如是七八剑后,那棵树已经整个为剑刃所透,轻轻地向一侧倒去。   预让跳起身子,发出一口剑气罩向树梢,但见枝叶飞舞,等到那棵树倒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主干了。   预让检视了一下断树,但见根上的刺断处还有些不平,差别虽小,但仍有凹凸起伏,这说明他在刺出时,剑刃的位置仍有一点上下偏差。   于是他又换了一棵树,再度凝神运气,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剑上,再度刺出,收回再刺。   第二棵树也倒了下来,这次好一点,仅有一剑略高。他又换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棵树时,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劲道与部位,使树身断处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剑造成的了。   他又练习了两棵树,都能做到丝毫无差,预让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诀窍。   意在剑先,剑之所在,意之所为,这是徒手运剑最高的境界,预让已经达到了。   他也体会到一件事,就是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要心神空灵,不着一念。   他觉得应该感谢小桃,要不是他适时地布置了这一个情境,他是无法领略的。心无杂思,不着一念,说来容易,但是要真正地达到,却是十分困难的。   那必须要在心境十分平静下才能体验,以他此刻的心情,是万难得到平静的,但小桃居然设法使他达到了。   看来小桃对他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故而在生死决斗的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个情境,让他的剑术又进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劈树、择地、立桩、架栏,用树皮和藤子搓成绳索,最后用较细的树枝编成了顶盖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一大一小两所猪圈,总计大小可饲十来头猪。   日影偏西的时候,小桃又来看他,眼中发出了异采,兴奋地道:“夫君,你一个下午居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预让微笑道:“在不知不觉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否则还可以多做点。”   小桃微笑道:“没有关系,明天再做好了。”   预让啊了一声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当然是要你做,难道你还想偷懒不成?明天的事情多着呢,我还想盖一所牛栏,两头牛,还有,前面不远处有一口小池塘,再挖深一点,我们可以养点鱼……”她举起一只手,指着各处,发表看她的开垦计划。   预让静静听着,他知道这些计划或许有实践之日,但绝不可能由他来完成了,因为他没有明日。   说啊说的,小桃的声音渐渐地哽咽,努力装出来的平静再也撑不下去了,两滴泪水终于挤出了眼眶流了出来,悲叫了一声“夫君!”投身在预让怀中。   预让把她抱了起来,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小桃!这样才对,这样才像个女人。”   “啊!夫君,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像个女人?”   “是的,你今天下午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女人,而像个怪物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小桃怔住了,也停止了哭泣道:“夫君,我又错了,以前你一直在向往着朴实无华的耕织生活,不知不觉间常流露出对田园的怀恋。”   预让道:“是吗?我对你说过吗?”   “说得不多,但是你表现得很多,在以前那段等待的日子,后来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但只有到了乡下,才会安静下来,有时整整一个下午,你都在看那些农夫们在田里耕作!”   “那也许是我在想心事,并不见得是喜欢种田呀。”   “不!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你虽是在一边看着,你的眼睛却不呆滞凝视一处,而是随着他们的身子移动。”   “这是一个剑手的本能,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件移动的东西,不管我是在做什么,身外四周的动静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的眼睛。”   小桃笑道:“你为什么要狡辩呢?喜欢田园生活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又为什么要否认呢?”   “我没有否认。我的确喜欢这种生活,可以浑然忘机,但我只是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人吐露过,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呢?”   “我看出来就是了,一定要说得很明白吗?”   “是的,这很重要。一个剑手应该是喜怒哀乐不形之于色的,若是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思想,就会显露我的弱点,予人以可乘之机,那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在决斗的时候,心事的透露往往就是致死的弱点,所以我要知道。”   小桃道:“你在神往之际,不但眼睛跟那些农人转动,连手也不知不觉的跟着他们在动作,所以我才知道你不是在想心事,而是全神贯注在那上面。”   预让长了吐一口气道:“那还好,我只有这些毛病,大概还不致于影响我的剑技。”   “这些是毛病吗?”   “是的。全神贯注时,心神不旁属而做出一些所谓的举动,那是很危险的事,幸而我还会动,若见我全神贯注时只会发呆,那就太危险了。”   “夫君!我不懂你的意思。在决斗时,总不会分心旁务去想到种田吧?”   “当然不会,可是若有一个相当对手,我可能会全神贯注剑中,若是我太出神而端立不动,那岂非立而待毙?对方轻而易举就杀死了我。幸而我在出神时还会动,这就没关系了。”   小桃问道:“那些举动都不是有意识的?”   预让道:“不。无意间每有神来之笔,许多精招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创出来的。再说只要我维持着在动,对方就不敢经易地进攻,我已立于不败之境。”   小桃神色一扬道:“这就是说举世之间,再也没有人能高过你了?”   预让想了一下道:“这个我倒不敢说。艺无止境,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天下无敌,只是以一般的看法而言,人的体能修为,不容易达到高出我的境界了。”   小桃道:“不错,你原本已为世人目为天下第—高手,再加上这一番的练历精进,尘世间应无敌手了。”   预让轻叹了一声:“不过话很难说,剑技的深浅,半得人为,半由天赋,若是有一个资质绝佳的人,再经名家陶冶传授,自己又肯努力虔修,力求更上一步,必然也会超出我去。”   他自己是一代名家,说出来的体验自是高人一等,那是谁也无法驳倒的。   小桃笑笑道:“不过这种情形却很难出现。一个人的资质优于你已是十分不易,还要有机会被人发现不致埋没,更要有好几位高人名家不惜倾囊相授,再要他自己肯用功,要这些条件凑在一起太难了。”   “也不难,一个剑道高手如果在剑道上有所心得,他最急切希望的就是把这点心得流传下去。如果遇见一个根骨器宇极佳的后辈少年时,他会视同珍宝,千方百计也把自己所得传授给他。人才是不会埋没的。”   小桃一怔道:“夫君,世上真有这么多豁达的高人吗?据我所知,越是成名的高手,越是秘技自珍,唯恐被人偷了他的技艺去,轻易不肯炫露,哪里肯教人呢?”   预让笑道:“你听说的只是成名的剑手而已,不足以被称为高人。真正的高人不一定有名,却一定是胸怀坦荡无私。若一名剑手不能养成这种无私的胸怀,他的技艺亦必自囿在一个小圈子里,不值一观了。”   “你见过那些真正的高人吗?”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见过几位。从我十七岁仗剑行侠江湖以来,一共遇见过三个人,他们没有留下姓名,只把他们的技艺精华,丝毫无隐地传授给我。”   “哦!难怪会得到天下无敌的盛名,原来是得高人的传授。”   预让道:“我成功当然并不是全靠他们的传授,我自己的家传的剑技已经相当有根底了,只是他们的精招能弥补我剑法中的不足之处,使我更为精湛。尤其是最后的一位,他是找我比剑的,伤在我的剑下,他顾不得为自己保命疗伤,急着把他的心得告拆我,终至流血过多,不治身死,这种胸襟,令我终身难忘……”   小桃听得很出神地道:“这个人既然伤在你的剑下,可见他的技艺尚不如你,那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   “有的,太多了。他是没有见过我的剑法,才不慎伤于我剑下,若是他有第二次机会,一定能击败我了,因为他已找出了我剑法中的缺点空门。若是他在受伤后立刻运气止血自疗,应该还有救的。等上三五个月,伤好之后再来找我,受伤的应该是我了。但这位前辈心胸十分坦荡,忍痛跟我探索剑法的优劣,口说不尽之处,还用剑来比划,以至力竭血尽而死……”   小桃沉思有顷道:“这种人倒不是心胸过人,而是恋剑成痴了,他把一生都放在学剑练剑上,重剑尤甚于他的生命,他的行为倒是并不奇特。”   预让道:“他把自己的心得去告诉他的敌手,这就是一种过人的心胸。”   小桃笑道:“夫君,我不是要跟你抬扛,他伤于你剑下后才找出你剑中的破绽的,对不对?”   没等预让回答,她又抢着道:“他之所以受伤,就是为了想深入了解你的剑招变化。”   预让道:“是的。根据他事后对我剑招的评述,他应该是不难避过的,他就是为了要澈底深入了解,才不惜以身试剑,这种求取知识的精神是令人佩服的。”   小桃道:“还有,他之以把他的心得告诉你,因为这些心得对他并没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呢?我就是根据他的指正,才使我在以后的十年中未遇敌手,否则,我早巳不在人世了。”   小桃笑道:“他能告诉你如何改正觖点,但他自己无法运用。正如你不久前所说,剑术之成,一半在天赋。他能在一战之后,立知虚实,可知他后天的努力了,所以不如你的就是天赋,因受天赋所限,他只能想到而无法做到。你可以感谢他,不必认为亏欠他什么。”   预让神色一动道:“小桃,你的剑技只是中上而已,可是你对剑理的了解,到了上上之境。”   小桃叹道:“你知道我在朱羽家里呆过一段时间,他那人也是嗜剑成癖,家中经常供养着不少剑客,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其中也有几位是动口从不动手的……”   “世上也有只动口的剑客吗?”   “有。富贵豪门中的门客颇不乏此类。他们的目光准,看法有独特之处,有关剑技的理论也十分精辟,只是手下稀松平常,专出难题给别人做。”   预让笑道:“剑技若非身及,是很难深入体会的。我不信这种人有什么杰作的表现。”   小桃庄重的道:“夫君,你错了,这种人自己虽然不行,但他们的意见非常有见地。朱羽的剑技在三四年中突飞猛进,据说就是得到他们的指点,所以朱羽对那几位先生十分尊敬礼遇……”   “我不知道剑道中还有这一批朋友。”   “他们大多半寄身于公侯豪富之家,这里面可不能滥竽充数,一定要有真本事,才能受到重视。夫君,我忽然想起了赵侯的剑技,多半也是得自此辈之助。”   预让想道:“不错,可能很有关系。我跟赵襄子也交过两次手。初时他的手法平平,越战越见高明,想必是他的剑式得自口授,没有机会深研熟练,要等手舞开了,剑法也施展开了,才能一点一滴地施用出来。”   “是的,所以他才要约你斗,正是想把他那些凭着想出来的剑招融会贯通,磨练他的剑法。明天你跟他交手时,不能跟他一招一式地交换,必须要速战速决。”   预让笑道:“知道了,如何动手可不用你教了。”   小桃满足地倚在他的胸前,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有十足的信心去应付明天的一战了。   其实她也明白,以剑技而言,预让是足可胜过赵襄子的,问题只在他的信心与决心而已。   预让要刺襄子是为了报答智伯,但只有第一次是励志力行。为了掩饰行藏,不惜毁容易形,吞炭易声,更不惜屈身辱志,伪装囚犯入宫除粪,以求近身一刺。   但也就是那一次,一击未能得手,襄子大度地赦免他一死,以后,他就生活在矛盾中了。   为了坚守他的原则与信诺,他没有改变初衷,但屡受襄子的恩惠,使他变得很矛盾。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对一个几度示以厚惠的人拔剑,是件很痛苦的事。有一段时间,预让最想杀死的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小桃曾经尽了一切的力量想要保全这个男人。她知道,只要能激起预让的愤怒与斗志,他一定可以刺杀襄子而安然生还,但是这个努力没有成功。   她想借重外力来刺杀襄子,可惜的是也没有成功。   小桃庆幸自己终于找对了方法,她已鼓动起预让求生的欲望,找到了使预让活下去的依恋。   只要预让肯活下去,他就不会死。   由行刺改为决斗,这种可就更大了。现在小桃是真正的放心了,她知道预让在明天的决斗中也许不会有结果,但已能稳立于不败之地,只要不失败,她就不会失去自己的丈夫了。   她娇媚地搂着预让的脖子,开始叙述着以后生活的计划,哪里种粟、哪里种菜,屋子前后可以植桑,窗前开一个小小花圃,种几株菊花……”   预让含笑地听着,快到家门口时才道:“小桃,你别忘了,我们只得两个人,而你是要开辟一个几十个人的大农圃,我们来得及工作吗?”   “别人来不及,我们却没有问题,我们的一只手,抵得上人家的几十只手呢!武功也有好处,那使我们的力气大,动作快。”   “哦,练剑数十年,可不是为了种田而下功夫的。”   “夫君!难道你不能放下剑吗?”   “我想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只要手中握上了剑,就永远也放不下来了,这一点你该跟我一样的清楚。”   小桃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清楚,不过,我们先计划好了也没关系,慢慢再来做好了,总有一天,我相信农事会使你忘记了剑。”   “我能忘了剑,别人却忘不了,有不计其数的剑客会找上门来要求切磋,或是杀了我以求成名。”   “是的,不过他们已经很难击败你了,要达到你的造诣是很难的一件事。”   “但是他们会来骚扰我的生活,占去我工作的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去工作,你可以专心练剑好了。有空的时候就帮帮我,我一个人也应付得了的。”   “那你不是太辛苦了吗?”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守着你,辛苦也有了代价。再者,我想这里多少可以避一些无端困扰,王飞虎可以给我们挡掉一些人的。他做了河东特军后,这点力总是应该尽的,文姜大姐把居处选在此地准备跟你偕老,多少也是为了这层方便。”   说完了她有点后悔,因为她怕撩起了预让的心事,又触动他对文姜的思念。   但预让却很平静,丝毫没有为这句话引起任何不安,笑笑道:“是,文姜是个很会安排的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看来我们是得好好计划一下以后的日子。”   进了门,一阵饭菜的香气直透鼻际,桌上放了一只鸡,一尾鱼以及几味菜。   预让目中发出了光采道:“真好,今天居然有这么丰盛的菜肴了。”   小桃道:“这是姚开山他们带来的,以后就没有了,除非等我们慢慢地豢养起来。这儿离市集很远,想买也买不到。明天,可得要吃素了。”   预让道:“那可不行。从小我就是无肉不饱,不过也没关系,这林子里有的是飞鸟走兽野味,只要有一副弓箭,肉食是不会缺少的。”   小桃道:“那你可得自己去猎了,我只有一只手了,可没办法拉弓。”   预让怜惜地抚着她的臂膀道:“你的手还痛吗?”   “有一点,赵襄子留下的药倒是珍品,已经不流血了。”   预让问得很平静,她回答得也很平静,好像这已经是很久的事,那只手不像是今天上午才被砍下来的,而且是预让自己砍下来的。   从屋里提了一罐酒来,暮色渐深,小桃点上了油灯,两个人对坐着开始晚餐。   平分着喝了一罐酒,酒很烈,两人都有点酒意,预让抱起小桃往屋里去:“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起早。”   小桃微微挣扎道:“不行!夫君,我得把碗收了。”   “明天再收好了,日子长着呢。”他把小桃放到坑上,迫不及待地解去她的衣服。小桃也没有太坚持挣拒,虽然她听人说过,已经怀了孕的身子应该谢绝燕好的,但她无法拒绝预让的爱抚。   毕竟,这是难得相聚的一夕了,也就是最后的一天,两个人从一阵激动中平静下来的时候,小桃已经十分的疲倦了,因为预让一直在热情地需求着,似乎要把这一辈子的欢乐在这一刻完全地享尽。   小桃虽然感到有点异常,但是预让的健壮使她有晕眩感觉,而且那一种无以言喻的欢愉也使她融化了,她只想沉浸在那种疯狂似的感受中,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一直到她被一阵轻微的响声惊醒后,才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天际已有鱼肚似的微白。   身边的预让已不在了。小桃连忙坐起来,被一只粗壮的手按住:“你多睡一下,我走了。”   “我……起来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小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得很呢。”   “天色都已大亮了,怎么还称早呢?夫君,我要陪你去,虽然我不能帮忙,但我要看着你。”   “小桃,这儿只有一匹马留下,我已经起晚了一点,必须要赶一程,所以不能带你慢慢的走了。再说,我也不希望你在身边看我跟人决斗,我会分心的。”   小桃放弃了努力,她知道预让说不行的时侯,就是不行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既出的言语过。当他以剑客的身份开始游侠江湖时,即已如此,十年来都没更易,绝不可能期盼他此刻改了。   小桃只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要求他。“预让,我不去了,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回到这儿来。”   预让怔了一怔,笑道:“当然了,这儿是我的家,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当然要回来的。”   小桃神色庄然:“夫君,你听清楚了,刚才我叫你名字预让,是要你以预让的身分回答我的。”   预让又是一呆。他是有点别扭的感觉,却说不出在哪儿,现在才明白,那是称呼上的不同。   小桃称呼过他预大侠、预先生、爷、大哥、夫君……那是因关系的发展而异的,从没有称呼过他的名字。   这次不但直呼其名,而且语气也不同了,所以听来会那么的不舒服与陌生。   小桃仍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预让不安地作了一番思索道:“小桃,这又有什么差别呢?难道预让就不是我了吗?”   “对我说来,预让和你的确是两个分开的人,而且截然不同。前者是天下闻名,冷静而正直的剑客,后者是我殷勤而体贴、能干多劳的丈夫。我知道我丈夫是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才问预让。”   预让仍是在沉思中,最后终于道:“我会回来的,即使我死了,我也会回来的。这儿是我的家,我的根,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在此地真正地工作。”   小桃放心了,她知道这是可靠答复,一个丈夫或许会骗他妻小,但是剑客预让绝不会骗一个女子的。   预让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也抚了一下她光滑而袒露的肚子。落手很轻,就像是父亲在抚着孩子的头顶,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充满了慈祥。   预让的脸上很难有表情,而且从来也没有显露过慈和的表情,这是一种亲情,是父母对子女所专有的神情。预让没有孩子,他何来此等神情呢?   难道他是在向那尚未成形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吗?   小桃一直想不透他这个举动与这个神情的意义,他为什么要抚摸一下她的肚子呢?   是表示情爱的抚摸吗?不可能,因为她此刻还是裸露的,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腰,甚至她的臀,都比肚子上更能表达情意,小桃是背向预让,伸手来抚摸肚子是很难的一个动作。   当她真正地想透预让的心意的时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预让是在诀别,向他向未出世的孩子诀别,意味着他将见不到这孩子的出世了。   预让急急披上衣服,冲出了门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赶出,蹄声已远,朦胧的朝雾中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没有追上去,因为预让说过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里看看,她意外地发现已经被整理过了。昨夜,吃过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着的,都已收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一边的竹筐中,而且还洗过了。   连地上的残屑也都扫过,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定是预让做的。   难道他昨夜一夜没睡,又起来做了这些家务吗?   在决斗的片刻,他居然还有闲情来帮忙做家务,难道他对那场决斗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而不在乎吗?   小桃实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预让的内心中绝不会那样轻松,他所表现的一切从容太反常了,也许他是籍此来掩饰或排除内心中极端的紧张。   他果真是如此紧张吗?   这个答案恐怕谁也说不出来,连骑在马上的预让也同样的无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马上,心里却汹涌着千百头思绪,无法整理出一条来。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满心的烦躁,却没有一点原因,他心里很焦急,但没有催马急赶,由着它高兴,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里慢跑着。   他似乎要去赶做一件事情,但却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点做完了而已。   预让知道这不是好的现象,也不是应有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无聊过。   在生死决斗前的片刻,会有无聊的感觉,这是件可笑而难以令人相信的事,但这是真实的感觉。   无聊,无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个待决的死囚在绑赴刑场前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样?他想应该是差不多的。   ------------------------------------   天马 扫描,玄鹤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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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来到了约定决斗的地方,他又是一震。他发现这儿早已聚满了人,密密重重地围成了一个圈子。   本来还是在嗡嗡地低语,当他的影子突然出现时,一下子,静了下来,几千个人,突地变得鸦雀无声。   那是一种令人很难过的气氛。预让看看那些人,一半是身着甲衣的赵国士卒,另一半是河东的百姓,甲胄鲜明的战士们空着双手,但布衣的百姓们反而执着刀戈,这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飞虎恭谨的走过来,施了一礼,亲手接过他的马匹说道:“大哥,您来了,昨夜安好?”   “很好。饱睡了一夜,小桃还没起来呢。”   “小桃?”王飞虎现出了疑惑之色。   预让道:“是啊!我已经找到了小桃。难道你还不知道?”   “小弟不知道。她还好吧?”   “好得很,她就在那栋农舍里,你知道那地方吗?”   王飞虎的答复是令预让颇为吃惊,他居然不知道那所农舍的事。不过他又继续解释道:   “这都是文姜夫人安排的?她安排的事,小弟从不过问。”   “那所屋子经营已很久了,看情形她是准备辟来跟我一起隐居的,你怎会不知道?”   王飞虎道:“那小弟就不会知道了。文姜夫人说过,她自己看好了一个地方,待大哥由赵国回来后,可以共偕隐居,远避尘世。她不让小弟知道那地方,就是怕小弟日后会去打扰。她说住那儿后,至少要隔离尘世十来年!”   预让笑道:“那个地方虽然僻静,也不能说是隔避人世,何况人也不能隔绝人世而生活。”   “夫人对那些都有安排,有一些真心崇拜追随她的人会去帮她的,这次送小桃,她就挑了那几个人,小弟心想,可能就是那个地方了。那儿很好吗?”   预让笑道:“好极了,林木森森,土地肥沃,原野广阔,水源充足,林中有鸟兽,河中有鱼虾,是居家耕作最好的地方,只是人烟太稀,而且来往不便,骑马还要走上半天呢!”   “这都不成问题,只要把日常生计的必需之物多带一点去就行了。那儿没遭到破坏吧?”   “没有。”预让道:“而且姚开山也被我驱走了,送小桃去的三个人都还好好的。以后小桃若是有什么所需,她会出去找你,希望你能照顾她一下。”   “兄长,”王飞虎道:“这个毋劳吩咐,这是小弟应尽的责任。”   “我说的照顾不是物质所需。那儿不缺生计,而且贮备极丰,我说是别让人去打扰她……”   “那更没问题。四周边境都是智伯的私邑地,小弟在河东,对那些土地有绝对的主权,没人会去干扰。”   “你在河东是没问题,万一要离开河东,你必须把你那儿作个完善的处置。”   “大哥放心好了,智伯生前,已经署券划界,把一块土地赠给了大哥,大概就是那一片地区,那已是您的产业,没有人再能夺走了。”   “什么?那是我土地,我怎么不知道?”   “是文姜夫人经手的,她或许是想给大哥一个惊喜。”   “这……无功不受禄,我未立寸功,何颜受赏?”   “兄长,这就是你太矫情了,文姜夫人却不这么想。她说你们夫妇为智伯也好,为河东也好,所作的牺牲都大,要求寸土为后人立足栖身之处,可受之而无愧。”   预让终于长叹了一声:“飞虎,文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于连死后的一切,包括子孙再年生计,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夫人是当世无二的奇女子,但凡听过她名字的人,无不景仰称赞。”   预让又是一叹道:“我却不知道娶了这样的一个妻子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王飞虎愕然道:“大哥怎么这样想呢?得妇如此,举世所羡,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没有不满足的地方,她全安排得好好的。她的安排,既不容人推拒,也不让人选择……”   王飞虎终于有点懂了:“大哥可是认为她太专擅了?”   预让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感觉。她的每一件安排都是合情合理,没有能比她所想的更周到了,所以我才说她不让人拒绝……”   “但她对大哥却是绝对尊重,一切都是以大哥的意念为主,从不曾对大哥的决定有所执拗。”   预让苦笑道:“是的,她的确是这样的。她没有违拗过我的意思,因为那本是她自己意思,她只是巧妙地运用情势,使我顺着她的意愿,演变为我的意愿而已。”   王飞虎愕然道:“兄弟实在不明白兄长的话。”   预让一声长叹道:“别说你难以明白,我也是今天清晨要出发前才想通了这个问题。今天清晨在林中,鸟语、花香,芳草茂盛,狐兔徜徉,一片平和的气象,而我无法停下来欣赏,因为我要来决斗。那时,我就忍不住想,我这一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飞虎道:“是啊!小弟也曾想劝阻大哥的,可是大哥说为了一个剑士的信守和承诺,小弟就无以为言了。”   预让道:“我过了一天的农夫生活,觉得很平静,也很快乐。若是以前,我可以放下了剑,放弃了剑客这个身份,忘掉了剑士的荣誉和信条,平平实实的做一个农夫。”   “现在也可以,没有人逼着大哥。”   “不行,文姜逼着我。她唯恐我会改变,抢先一步仰药以殉,逼着我非贯澈到底不可。   假如我在这时侯撒手,我将成为天下人不齿的对象,普天之下无我立足之地。”   王飞虎怔住了。站在预让的地位上看,的确是如此的。当然,他若不在乎别人的笑骂,也可以那样做,但预让却不可能那样子活着。   一个成了名的剑手,必须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没没以终,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绝不可能屈辱地活下去,他们已受惯了人们的尊敬。   预让又是一叹道:“文姜跟赵侯没有私仇,她跟智伯之间,也没有我这样过命的交情。   她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热切,是要我以一个剑客的身份,刺杀一个大国的诸侯,在史册上留下千秋万世不朽的一页,如是而已。”   王飞虎顿了顿才道:“生前彪炳的霸业身后不朽的盛名,这不是一个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预让道:“这是一些人的目标,他们当然是一些很特出的人,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故而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思想。”   “但大哥有了这个机会。”   预让苦笑道:“我的机会是人为的,是刻意造成的,我并没有这种雄心,已欲罢不能,因为我有了一个好老婆。兄弟,我在这世界上走一趟,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你想成名,就去娶一个文姜那样的老婆,她会像一条鞭子,不管你是一匹多劣的马,她也会鞭得你拼命奔驰,跟那些骏马并驾齐躯。”   王飞虎不禁默然。本来他没有那种思想的,现在经预让提出后,在他的心中,居然也引起了共鸣,因为他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在文姜的控制与安排中。除了追随预让夫妇来到河东是出之于他的自愿外,此后的一切,也差不多是文姜为他安排的。智伯战败被杀,文姜安排他率领残众退回河东,保持了尚堪自卫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才勉强保持了河东的自主,没有被诸侯并吞。更因为如此,才使赵侯襄子重视王飞虎的地位。   这个女人实在很了不起,她造就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与刺客;一个是由平民游侠而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   尽管心中如此想,王飞虎对文姜仍是十分尊敬,因此他以肃然的口吻道:“大哥。兄弟以为您跟文姜夫人伉俪情深,以共生死……”   预让笑道:“是啊!我并没有说不爱她呀,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绝世,天下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可相与匹比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王飞虎道:“可是大哥似乎并不以此为幸福……”   预让苦笑一声道:“这话也没错,娶了这样一个老婆,个人是谈不上幸福了,但不幸并不表示我不爱她。尽管她给我所作的安排已不由我选择,但她仍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而且,她使我成功了。”   王飞虎不知如何接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很卑微,不够资格说任何话。   预让笑着继续道:“夏桀因妹喜而亡天下,商纣因妲己而不保杜稷,这两个女人的本事不能说不大,但是文姜若早生几百年,活在那个时代,她一定比她们更为轰动。”   王飞虎只能恭敬地道:“是的,大哥。妹喜、妲己仅只是祸国,而夫人却是成就男人,这两者是不能比的,何况那二人以帝后之尊才为世所传,而夫人却以布衣平民而名动天下,品格上比她们高出不知多少了。”   预让哈哈大笑道:“那都是一样的,反正做她们的丈夫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了,废话不说了,我要去参加决斗了,赵侯已经出来等候了。”   赵襄子果然已经在对面等着了。他的精神焕发,身披轻装,手中执着一支长剑,光芒辉射,一望而知是宝剑。他的脸上也充满自信,毫无紧张之状。   这正是一个高明的剑手在决斗前最佳的态度,从容、沉着,斗志高昂,使精神处于最佳的状态。   相形之下,预让倒是显得有点委靡了。他的衣着破旧,乱虬绕颊,精神也不太振作。但那不过是刹那间的样子。当两人相距三丈站立对峙时,预让神态已经变为庄严了,一支平凡的剑握在手中,也有了生命。他站立的姿势很自然,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他虽是一个平民,但是在剑道的王国中,他是王,至高无上的君王。   但是他的气势也没有把襄子压下去,好像这两人都是无敌的王。   凝视片刻,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对敌手的尊敬与激赏,更有着一种难抑的兴奋。   双方都没有敌意,但也都没有退缩之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原因,就为了互相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也觉得必须一战。   片刻后,预让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一点。”   赵襄子笑了一下道:“不晚,就是先生来早了,我也要在这个时候才能准备好。”   决斗有什么好准备的呢?束整衣冠?磨利兵刃?这些在昨夜就已准备妥善了。剑手只要充分的休息,养足体力就是了。但是预让却不这样想,他明白襄子的话,知道所谓的准备是一种心理的控制,情绪的培养。   那关系也许很少,但是在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这些微的影响往往就是胜负生死之机。   襄子又问道:“预先生昨夜睡得还好?”   “很好,姚开山他们没有再来骚扰。”   “尊夫人的伤势呢?不碍事吧。”   “多谢君侯关怀,君侯赐下的药极为灵验,不仅不再流血,也没听她叫过一声疼。”   “对尊夫人断腕的事,我十分不安。”   “没什么,这是她自取的。我之所以伤她,不是为了君侯,而是为了她的行为该受惩罚。”   襄子很上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再继续下去了。他说:“先生是否也准备好了?”   预让道:“早就好了。我是一名江湖剑客,跟君侯在宫廷中所学的剑术略有不同,就是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受战斗,不需要特别的预备了。”   赵襄子道:“平时我也不要的,但今日一战不同,我希望尽己所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来向先生请教,因此我也要求公平。先生的气色似乎并不太佳!”   “不,我很好。这半年来,我一直是这个样子,与气色的好坏无关。”   “先生是否已能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剑中了呢?”   预让笑道:“君侯,若是全神贯注剑中,就不能说是摒除一切杂念,剑也是一种意念。”   “是的,先生高明,我受教了。看来先生的悟境比我深,我到底还是差了一筹。”   “君侯太客气了,我只是领略到一点空灵的诀窍而已,还没有达到心中无剑的境界,倒不如君侯在一个境界中登峰造极。”   心中无剑,是剑术中形而上的境界,若能深入,自然可以独步尘世。但如果初入门径,一切都在摸索的阶段,反倒不如低一层的顶尖来得精湛了。   赵襄子肃然道:“以造诣而言,先生已经高出我一层,本来是不必再比了,而我心中也实在不想跟先生决斗的,可是刚才与先生持剑而立,我心中竟起了一种无法抑止的冲动,好像不请教一下,心神就无法安定。”   预让听罢,笑笑道:“君侯言重了,其实在预让心中,何尝不是对此战抱有热切之期望。”   “哦,先生也热切期盼此战?”   “是的。预让虽然在君侯剑下二度受杀,但那时都为了一些外在的原因所影响,未能领略君侯之所长,也未能尽我之所能,心中不无憾焉。”   襄子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也是同样的有此感觉,所以孤家才不远千里,远赴河东。先生想必也明白,若非为了能重晤先生,孤是不会出来的。”   这段话令预让十分感动,因为襄子说出这番话来,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段话是当着不少河东父老讲的,那几乎将他远来河东,亲为智伯合骨安葬的恩德一笔抹杀了。尤其是在他已将取得河东父老的好感,赢得他们的感激与拥戴时,他居然说出了这番话。   预让知道襄子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讨好自己,因为自己与河东百姓是结为一体的。在河东百姓心目中,自己仍是有若像神明一般的崇高地位,襄子若是为了讨好预让而得罪了河东的百姓,预让是不会领情的。   这一点大家都很很楚,聪明的襄子,绝不会做这种笨事,襄子这段话,只是为说出他内心的真正感受而已。   一个剑手的一生中,永远都在追求的,不是名位,不是尊荣、富贵,而是一个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仅是剑手如此,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技艺都如此。   任何一种技艺若是能作比较,则一定有高下胜负之分。相差悬殊,上下分明,这种比较,败者固然很没意思,胜者也没有胜利的乐趣。   双方实力较为接近的,在经过一场公平的较量之后,败者不但是心悦诚服,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而得胜的一方则有胜来不易,弥足珍贵之感。   这虽是一场十分刺激的比赛,但也只是满足一下与赛者心中那种内发的冲动而已,尚不足以叫他们刻骨铭心,生死以赴,永矢不忘。   真正令他们心折的,只有一个剑手,当然,这也必须要他们本身的技艺已臻极境,在尘世间很难觅得相当的对手,才会有这种冲动。   高处不胜寒,越高的地方越冷静、寂寞。   这种寂寞的心只有身临高处的人才能体会。   天下无匹固然是人人渴求的境界,但那种落寞的心情却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他们终生所追求的,便是可堪一战的一个对手,能真正测定自己的一次战斗。   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万里之遥,也会赶了去达成这一战。   即使是一个十分卑鄙的人,在面临这一战时,也会求取公平,像朱羽以前对预让的挑战,就是如此。   襄子此刻对预让,更是如此。   预让默默地面对着襄子,他觉得也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他一向拙于言辞,所以他只将自己的千言万语,并在一句中表达了:“请君侯赐教了。”   双手抱剑,微一恭身,态度十分庄重。他以严肃的态度请战,以表示对此战的重视,这就是最好的说话了。   襄子也是十分感动。他虽贵为一国之君,但是在剑道的范围里,他只能算是一个新手。   预让名满天下,不知者无几,预让能如此隆重的接受他的挑战,也是一种难得的殊荣了。   能赢得一个绝顶的剑手在决斗时尊敬,是十分困难的事,那不是尊贵的身分与显赫的地位而能得到,更不能是千斛明珠,万镒黄金能够买到。要得到这种尊敬,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本身在剑技上是非常造诣。   襄子也还了一礼,双手捧剑道:“先生,我们这就开始了,先生还有什么要指示的?”   预让摇了摇头。   襄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又接口道:“先生,我要声明一句,我手中所持的剑是一支宝剑,剑名苍冥,乃名匠欧治子所铸,肉试能断牛马,金试则裂铁石,先生要十分小心。”   预让微微一怔后才道:“不妨事,我的剑虽非名器,但尚称坚利,大概还能挡得几下。”   “那就好,我是怕先生不明就里,在剑器上吃了亏,我使用此剑并非为求以器利而占先胜,而是因为孤练剑时,用惯了此剑。若是对别的人,孤还可以换支剑将就一下,面对先生,孤就不敢如此托大了。”   预让道:“那是自然。用惯了一枝剑就不能轻易更换了,重量长短宽窄的不同,都足以影响到剑招的运行,一个好的剑手,终生只用一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襄子道:“先生能谅解到这一点就好了,孤家也是因为知道剑器的重要,所以一开始就选了柄好剑。”   这就是贵族剑手比别人占便宜的地方。他们有能力一开始就用最好的,尤其是此等丈剑名刃,更为稀罕。预让知道自己的剑器比不上,但是只要知道对力用的是宝剑,至少可以用技术去匡补不足。   只要避免与锋刃硬碰,就不会被对方斩兵器,所以这件事并没有给预让成多大的困扰。   双方摆好了姿势,决战即将开始。襄子知道预让是绝不会先出手的,所以也不作客套。   出手已作了攻击的准备,但是一旁的太傅轻咳了一声。   襄子听见了,又垂下了剑道:“预先生,再等一下,我忘了宣布一件事了,这是敝国太傅伊琦。太傅,那就请你先读一遍后,再交给王将军好了。”   伊太傅转身道:“老臣遵命。”   他打开了袖中的一个羊皮卷,上面用珠砂写着密密的字。他眯起眼睛,尽量放大了声量念道:孤赵侯襄子。今与剑士预让相约作生死之搏,纯为本人之自愿,纵有死伤,概不得追究刑责。凡我国之臣属军民人等,更不得借故生事设词,若有故违者,即以抗命逆上之罪,应予格杀,并责令河东将军王飞虎立予执行。”   伊太傅读完了,在合起羊皮卷前,特地还指一指上面那个鲜红而明晰的玺印,以证明这卷羊皮的权威及有效,然后再双手递给了王飞虎。   顶让微愕道:“君侯,这是为了什么呢?”   襄子笑道:“为了此一战的绝对公平。在决斗中途,很可能有我赵国的臣属冲进来阻挠进行,在他们说来,是忠心为主,不能算错,我也不忍心判他们的罪,所以才授权给王将军,若有违者,立杀无赦,相信他一定能澈底力行这个使命。”   襄子真正的意思,却是为了预让在事后能免于获罪,即使这是一场公开的决斗,但一方是平民,—方是诸侯,而律法规定,平民杀死贵族者族灭。   这种立法当然是不公平的,可是当势的是诸侯,定法者也是诸侯,自然要维护诸侯的权益了。   诸侯之间互相纷逐争斗,本来是该由天子来干涉判定曲直的,但天子已失威,王权式微,无力干涉了,只好由得他们打来打去,形成此诸国纷乱之局,但平民与贵族之间的分野还是很分明的。   平民若侵犯了诸侯,律法仍然是严厉执行,那些统治者对保护自己的律条绝对是忠实执行。   有了这份声明,预让在杀死襄子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不在乎赵国的人来追究了。   预让的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声音有点颤动道:“君侯对我太优厚了。”   襄子笑道:“先生无须客气,这是你该得到的。举世之间,能使我拔剑与斗的剑师并不多,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专为先生开的例子,在赵国,孤对那些受邀进宫来切磋的剑师们,也都有类似的声明。”   预让知道有类似的声明,但绝没有这一次隆重而公开的宣读,而襄子也没有这一次所冒的危险大。剑师们受邀入宫切磋剑技,双方只是炫其所能而已,纵有血光之危也只是皮肉之伤,技艺浅的,襄子不屑于领教,技艺高的,出手必有分寸,即有疏失,相差不会太远,而今天是生死之搏。   决斗与切磋是不同的。切磋时只点到为止,一方略略受点轻伤或输了招式,即会停斗,决斗,只要一方仍挥剑,战斗就不会中止。   王飞虎接了羊皮卷,再度看了一遍后,才肃然道:“君侯既然有令,末将就遵谕执行了。”   襄子笑笑道:“孤也知道这是多余的一举,决斗在河东举行,且在将军的主持下,谁也不敢再来向将军理论。”   “不然。末将这个将军是君候封的,也只有君侯一人认可。要是君侯有了意外,谁也不承认这个将军了,有了君侯的手谕,末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据理而争。”   “孤的手谕只能证明决斗系出于孤家自愿,此外并没有太多约束的力量。王将军,你必须要牢记一件事,手上的实力方才是最佳的保证。你在河东掌握有实力,谁也不敢否认你的地位,否则孤即使下了十道手谕也没有用。孤家能给你的支持,只有带来的这三千人,他们都是孤最忠的部属,对于孤家的话,遵行彻底,绝不会违抗。”   这倒也是实情。目前,在名义上,河东已是襄子亲领的属地,他当然有权在这儿任命文武官吏。   但是这种任命却是随着任命人的实力消长而存灭的。正如王飞虎此刻是河东将军,但只是襄子一人的任命而已。   襄子活着而且仍然握权,这任命当然有效,襄子死了或是失了势,代之而起的也可以推翻旧有的任命而另委人选。诸侯纷逐互相并吞,把战利掠得的土地作为对部属将领的奖赏以激发其斗志,提高士气。   这才是战国的祸乱之由,所以一年之间,领主数易是常见不鲜的事。   襄子的话是十分诚恳的,他告诉王飞虎的是如何确保在河东的地位。   这些王飞虎长十分清楚的,但襄子的话还有一个暗示,就是他在默许王飞虎可以扩张实力,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更是特别有力量。襄子带来这几千人,可以凭那卷手谕而调度,都等于是把这几千人交给他了。   当然,那要襄子死后,这个承诺才有效,但这已经可以见到襄子的诚意和盛情了。   王飞虎只能感动地道:“多谢君侯支持!请铁翼尉领队乐将军出列来!”   一名戎装将军出来恭身道:“末将乐清听候吩咐。”   这是王飞虎执行权责的第一关,他必须当着襄子的面执行第一命令,才证实他的受支持到什么程度。   因比,王飞虎还是试探着道:“君侯的示谕你听见了?”   乐清道:“听见了,君侯昨天已作谕示,他若是有了不测,要我们都听王将军的指挥。”   这是个绝对明确的保证,王飞虎点点头道:“好!现在请你带领属下两百人,分为四队,布在四周三十丈处,箭上弓弦,若有人接近到二十丈范围内,立予格杀。”   乐清答应了一声,行礼退下。他的行动很快,没多久已完成了部署,把决斗的场地围成了五十丈见方的一个大空场,三十丈处,则是那列持箭的甲兵,面向外,背对着斗场。   这个部署是对襄子绝对不利的,因为把他的军队跟他完全隔开了,别的人都被围在五十丈外,而这批弓箭手则又看不见决斗的状况。假如襄子遇到危险,谁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所谓危险,也只有来自预让而已,别的人已被隔离在外,威胁不到他。   王飞虎这样做,只是了解一下赵侯对决斗的态度,他是否真心地求公平一战。证实了这一点。襄子其他的一切也都可信而不须怀疑了。   襄子很镇静的站着,而且还笑道:“王将军不愧为一等将才,轻易的一个口令,就把事情办妥。现在孤和预先生可以安心的一战,不虞有人来打扰了。”   王飞虎道:“多谢君侯谬奖。”   这次的道谢已经有了感情,因为他已证实了襄子的诚意,也证实了襄子确实把军队交给他了。   襄子笑笑道:“王将军,我对你是十分信任的,我若有不测,小儿年事尚轻,恐怕难以使赵国上下一致诚服,还要仗着你的大力扶持。”他说得轻松,却已有托孤之意。   王飞虎忙道:“君侯,赵国有的是贤能之士,飞虎何敢当此重任。”   “王将军,赵国是有人,但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所以孤家才信任你。”   王飞虎还算是他的敌人,襄子居然把辅孤的大任托付给一个敌人,这份魄力的确是难得。   王飞虎只是恭敬地道:“飞虎唯尽全力以不负所托。”   他也退了下去,同时把伊太傅也拉开了,决斗场上,已不再有他们的事了。   预让在旁一直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些戏剧性的情节一一地发展,内心却深受震动。   他知道襄子一切都有点做作,因为襄子实在是不必如此做的。贵为一国之君,用不着冒生命之险而从事这次决斗,那无非是讨好自己,但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所以预让轻叹一声道:“君侯,您何苦如此?”   “无他,但求公平一搏而已。现在的条件大概已经差不多了,先生还有什么指教的吗?”   “没有了,只有一点不解,君侯已是一国之君,您的职责当在抚国安民,即使有雄心,也将是拓疆强邦,犯不上在击剑小技上表现。”   “这是孤家的兴趣。”   “君侯对击剑有兴趣并不是坏事,只是为此而轻生冒险与一个江湖亡命之徒决斗,实非智举。”   “预先生太谦虚了。你不是亡命之徒,你是名震天下,公认为第一的剑客,你也是智伯尊为师保,奉为上宾的当代人杰,能与先生一战,是我的荣幸。”   “君侯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有的,赵国虽非小邦,但也不是最强的一国,孤也不是一个最特出的诸侯,韩魏略而不谈,齐楚燕秦,那一个都比孤家的声望高,但孤却未甘屈居人下。限于种种条件,孤想在国事上政治上超越他们很不容易,只有找一件他们不能的事,证明孤比他们强。”   预让叹了口气,知道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襄子绝不会说,自己也不必点穿了,再度举剑恭身道:“君侯,预让要出剑了。”   襄子也十分凝重地道:“请,孤家侯教。”   预让发出了第一剑。他并没有轻视对方,凝足了劲,然后身随剑进,以雷霆之势冲出。   在远处观战的人,但见一道塞光,匹练似的卷出,根本无法分出哪是人,哪是剑。   匹练把襄子卷了进去,接着就是一阵叮叮的响声,然后又分开成为两个人。   预让依然气定神闲,襄子有点狼狈。但是他却没有受伤,只是衣服被割破了几处。   看的人吁了口气,能挡过预让这一击很不容易。   襄子的脸上发出了兴奋与惊奇的光芒,对预让的剑技流露出由衷的钦佩,恭身一礼道:   “先生之技,令孤家叹为观止,若非亲试,孤断然不信,尘间之技,能臻此境界。”   预让淡然道:“君侯过奖了,预让技已尽此,知未能对君侯造成任何威胁。”   他倒是不自谦,发剑时,他确已尽了全力,但他的剑招未能攻破襄子严密的防守,每一招变化都被襄子封住,他的剑气只能割破襄子的一点衣裳,那也不是他剑下留情,而是他剑上的威力仅能及此而已。   预让发觉了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他的剑技是进步了,以前一剑最多只有三五个变化,此刻却能完成九个变化。   但是变化多,剑势的威力却分散了。在以前,他这一手攻击,纵然不能杀死对方,至少也要造成流血受伤,现布只能割破衣襟而已。   襄子的剑技的确足以傲人,他居然封住了预让九个变化。虽然没有还手机会,全处于被动状态,毕竟封住了预让的攻势。以剑技而言,他是比预让略逊。   若在以前,襄子足有空暇来作回击,那就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预让发现第一次败在襄子剑下并不冤枉,那时襄子的造诣是比他强,襄子贷他一命不杀,的确是要有相当魄力的。但只有一件事情没变,预让要杀死襄子,那只有集中劲力发于一剑。   但是预让更明白,这个可能性已不多了,他放过了第一剑,用于杀死了臧兴后,已经放弃最大的机会了。   因为那一剑必须要在浓重的杀机下才能施为,现在,他已无法对襄子提起杀机。   预让在心中喊着:“伯公,请您原谅我,我已尽了力,世事的变化是无以预料的,文姜曾以她的死来激励我,可是没有用,我无法再对襄子萌生杀机,我答应您的事,恐怕只有成为永远的缺憾了,但是一件事不会变,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会永远去贯澈执行对您的诺言,若是无法成功,我也会以待罪之身,在泉下来向您领责……”   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呐喊着,表面上,他冷静得像一尊石像,擎剑在手,傲视苍冥。   襄子在等候预让第二轮的攻击,但预让久久没有动手之意,片刻后,襄子忍不住问道:   “先生何以不继续赐教?”   预让道:“现在该轮到君侯出剑了。”   襄子道:“不!预先生,适才一剑之下,孤家已有自知之明,孤家仅堪自保而已,无余力再作攻击。”   预让道:“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襄子道:“这是先生的看法,孤家却不以为然。先生志在杀孤,故而出手未作自卫,孤无意杀死先生,出剑必弱,攻人不足,却分散了自保之力,使自保也不足了,所以孤还是采取守势的好。”   预让笑道:“正因为君侯一味采取守势,故而无暇可蹈,无隙可乘,我突不破君侯守势,也不想作徒劳之攻击,只有等下去了。”   “等下去?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君侯守备稍懈,露出空隙的时候,也等待一个攻击的机会。”   “那可能会很久。”   “是的,在一场生死之搏的战斗中,大家比的就是耐性,而我的耐性一向是很好的。”   “孤的耐性也不错,这倒可以跟先生一较。”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在这种场合下,话多是不智的,那会使注意力分散,使斗志松懈而导致处于劣势。可是再等下去,对预让有一点不利的地方,就是那要命的日光,预让站的地位不错,是背向着太阳,可是襄子的剑身磨得雪亮,剑柄上镶着珠玉石以及金装饰,都闪着耀目的光芒,这原是一柄贵族的剑。   贵族的佩剑多半是华而不实,好看,未必趁手,但襄子这一柄不然。它不但鲜丽夺目,更是名匠精铸,在阳光下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把亮光反射出去,炫耀对方眼睛,这是—种特别的设计。   预让的眼睛被那种刺目的光所炫,有时不得不闭上一下,这使他姿势也有了变动。每一次移动,对襄子都是一种诱惑,移动之时,也是一个人的注意力分散之际。尤其是预让现在的移动,完全是因为视觉的缘故,那段时间,他的戒备—定是最松懈的时侯。   襄子的确是不想杀死预让,他对预让的尊敬与宽容都已超过常情,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来。详细分析,襄子所要的已不是这个人,而是整个事件的胜利,他把这件事当作了对自己的挑战。若能使预让来归,在实质上并没有太多的作用,智伯得预让倾力之助,仍不免于失败。但是能使一名战士如预让者来归,对自己的声望都是极大的收获,尤其是这种虚心下士礼遇人才的作风传出后,会吸引更多的人才归向过来。   这是战国时代,国运的盛衰,端视国君的为人与表现如何而定,一个重视人才、发现人才、懂得运用人才的国君,必能振衰起蔽而成天下的霸业。   如齐公子小白,能重用管仲,因而成齐桓之霸。秦以边陲贫瘠之地,因能重用商鞅等诸法家,重法国新,乃成霸业。襄子是个有野心的人,不甘雌伏,他也看准了国强之道,重在辅佐,而真正有才华的人,一定是既不甘受制于庸碌之辈,也不肯就食于懦弱之徒,更不会在刚愎自用的人主下受颐指气使。   要使人才来归,国君必须要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敬人之怀以及用人的魄力,这都是很抽象,很难向人表示出来。而预让的事件,却是一个表现自己最好的机会。   可惜的是预让很顽固,很难转变。他是一个坚守原则的人。   不过襄子也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再说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已经成为轰动震惊天下的大事,由于韩相隗已经派了姚开山前来拣便宜,使得襄子在心中十分高兴。以是而推之,这儿必然已经充斥着各国间谍细作,此地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很快的传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去。   若是能击败天下第一剑客预让,这将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那不仅证明自己的剑技无双,也可以向人证明白已是一个无敌的国君,很可能会造成霸业中的霸业。   所以襄子才大力的邀约预让作这场公开的决斗,即使冒了性命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预让没有想得这么多。他是个单纯的人,纵是他已无杀意,完全是为了要贯澈承诺而战,但他毕竟是一个有经验的剑手,而且更是一个忠于原则的剑土,不管这件事多么勉强,既是不容更变,就一定要全心全力的做,而且只要执剑在手,就必须肃穆正心,全力以赴。   他当然知道那眩目的强光对自己不利,而且知道这移动会造成自己防守上的弱点。   一个高明的剑手首要就是养性养气的工夫,所谓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不当动的时候,哪管是刹刃穿肤也不会功一下,这点光就能影响他吗?   襄子若是多一些战斗的经验,就知道这种现象不可能发生在预让身上。为了行刺的方便,他曾割面毁容,吞炭易声,又怎会为了眼睛的不舒服而暴露缺点呢?他分明是在布下一个陷阱。   但襄子却忍不住了,他也想过那或许是一个故意露出的破绽,但是他对自己的剑技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自己必然可以击中那个缺口而应付任何可能的反击。   因此,当预让再一次因炫光而移动,襄子的剑势已发了出去,而且更带起了一团耀目的丽辉。远处的人只看见一个光球滚了过去,分不清楚何者是人,何者是剑。   预让就在面前,但他也看不见。在那种缭乱的反光下,任何人都无法看得清楚东西。   但是预让对每一个细微的剑势变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最微妙的第六感觉去体察。   那是耳目舌鼻体之外的第六种感觉,不具形态,无微不悉。   所以,襄子幻起的那些光影,并没有困扰到预让,他的眼睛虽然睁着,却没有去看襄子的剑。   对那些虚招,也没有理会,直等襄子看清了一个空门,把剑递进去,预让的剑也动了。   只轻轻的一拨,就把襄子的剑势点歪,而预让的剑动都没有动,剑尖距襄子咽喉半尺,一滑而过。   远处的人只看见预让及时拨开了襄子的进攻,发出了一阵欢呼,为双方精湛的剑技而喝采。   这一着,攻守双方都很了不起,攻得漂亮,守得严密,只有襄子知道,自己刚才已是死里逃生,不,该说是预让剑下超生,那时预让曲肱挺刃,剑势根本未发。   那时,预让只要把手臂伸出一点,剑尖就可以剖过襄子的咽喉,虽然他在身上要害之处都已穿上了软甲,衬上了护手的铜片,但咽喉处是没有保护的。   预让为什么不杀他呢?是受了强光的炫目而没有看见吗?那是不可能的。襄子在实攻之前,曾经发出了十来式虚招,预让没有受愚,直等攻式落实,才准确的推出解手,这证明他看得非常清楚。   又默默的对峙着。襄子没有那么平静了,额际开始流下了汗,那显示他心中的不宁。   预让却平静得如同一尊永无变化的石像,轻轻的道:“君侯,预某有一点忠告,是剑道上的,你是否愿意一听?”   襄子由衷的道:“若蒙教诲,襄子当奉为圭臬,永铭不忘。”   他很兴奋,因为从这样的一个高手口中说出来的剑法心得,将是千金难求的宝贵经验。   预让道:“剑道之上乘者,为以技制人而非以取巧。你的剑路宽大博宏,已经是上上之学了,故而万不可存取巧之心。剑上之炫光只能困惑一般庸才,以真实的本事,君侯也胜之有余,若是用来对付一个高手,是完全没有用的,反而会把你自己导入了绝境,像刚才一样。”   襄子惭愧的低下了头,汗流得更多,低声道:“是的,敬谢教诲。剑上的强光是原就有的,我当初用这柄剑时,并不是为了它的强光,而是为了它的坚利,我也一直没把这种光作为凭依。”   “这个预某相信,君侯若是过份的依赖这种异征,就不会在剑技上下苦功,更不会有今日之进境了。”   “我平时根本没想到要利用那种异征来克敌,今天因为先生这样的对手太卓越了,我才想侥幸取巧。”   “剑道是无巧可取的,若存此心,就是个无可补救的大缺点。刚才我若手臂一吐,君侯怕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决斗是一件很神圣,很庄严的事,不可有玩忽之心。”   “是!多谢先生铭言赐诲,我会永远记住的。”   预让道:“还有,剑法到了某一个阶段后,已没有诱敌之招,每一剑都必须十分实在,否则便是自取灭亡。高手对决,所差只是瞬间的先机,一式虚招,就是敞开空门,任由对方攻虚。”   襄子笑着点点头。   预让道:“这不能怪君侯,因为君侯以前所遇高手,都只是切磋的性质,对方没有杀你之意,就不会想到利用这缺点,今日是生死之搏,我可以有十来次的机会取中君侯,使君侯没有回手的余地。”   襄子这次更是惶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顿了半天才道:“先生何以放过了那些机会呢?”   “因为这是决斗,我虽有杀君夫之心,却必须要公平,利用对手不知道的缺点而取胜,是一件卑劣的事。”   襄子目露敬色,他没有道谢,因为这是一个高尚剑士的品格表现,不是对他示意。想了一下后,襄子问道:“预先生我想请问一件事,剑上的炫光对你竟无影响吗?”   “有的,它的确使我目不能视。”   “可是先生判断之准确,尤甚目击,丝毫无爽。”   “不错,由于目不能视,我只好摒弃视觉,完全用心中的感觉来应变,故能无微而不察。”   “这种感觉能胜于目视吗?”   “是的。目视有时会造成错觉,导致错误的反应,而心中之感觉却不会出错。”   “要练成这种能力很不容易吧?”   “是的,这要视各人的禀赋资质而定,有的人永远也无法达到这个境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入斯境。”   “那先生之技已登峰造极,可无敌于天下了?”   预让摇头,轻声一叹道:“不可能的,无敌于天下,谈何容易。心灵的感觉只能体察外来的攻击,却无能抵御外来的攻击。若是一剑攻来,势力极快,我虽然感受到来势,手却无法配合,这一剑就逃不过。再者,对方若是劲力奇大,我虽然运剑去招架,抵挡不住,仍是要丧生剑下。这种能力是保护自己的,不是攻击克敌的。”   “要想在速度及剑势上胜过先生的人,大概没有了。”   “不,有的。君侯在这方面就不逊于我。”   襄子愕然道:“我?先生太过奖了,我差得太远。”   “不是的。君侯的禀赋实优于我很多,只是未曾加以发挥而已,也没有抓住诀窍。”   襄子目中闪出了光来道:“先生能否教我?”   预让想了一下道:“君侯顾忌太多,心神未能专一,对得失、生死之心还看得太重,不能放手一搏。”   襄子沉思片刻,叹道:“我知道,我身上穿了软甲护片之类东西,有时会妨碍剑招的发挥,有时会影响到剑法的完整,如若对方的剑是指向有掩蔽的部位,我就不加理会,养成习惯后,就只重攻而不重守了。”   预让道:“君侯果然不凡,立知症结之所在。”   襄子道:“有一两位剑道老师曾经告诉我过,说我若不去掉这些护身之具,剑技绝难有大成。”   预让道:“能有这种体验的人,剑技必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但不知这几位前辈高人是谁?”   襄子道:“预先生莫非想去找他们较量一番?”   预让道:“不,以前我或许会有此心意,现下我已尽去名心,也无争意,只想找一二先进高明,恳求教益。”   襄子轻叹道:“我倒不是不肯说,实在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号,他们都是不屑于扬名的高人隐士,云踪无定,偶而有幸相遇,指点了我几天剑法,然后又翩然而去,我也一直在找他们,终没有找到。”   预让叹道:“真正的高人多半是不愿在尘世留名的,由此君侯也当知预某始终不敢当天下第一之称,因为我知道湖海之间,比我高的人还很多。”   襄子道:“预先生的高雅胸怀并不逊于那几位,而且以剑技而言,绝对也优于他们。我曾经向他们请教过当世剑客以谁为最,他们都一致推崇预先生。”   预让微微一怔道:“他们也推举我?这怎么可能呢?预某并没有接晤过似此前辈高人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他们确曾推许先生为尘世间无双之高手,运剑之精,无人能匹。”   预让想想才道:“若是他们许我为尘世高手,倒还可以相信的,因为他们都在尘世以外,不与世俗争胜了。”   襄子道:“但他们所说的理论,我却一直想不透。我身着护甲,减少了许多的守势,把精神集中在攻击上,增加了不少的威力。兵家有云,攻击乃最佳之防御,主功之势,操之在我,何以又说我难登大成之境呢?”   预让笑道:“几个月前,君候若以此相询,预某是无法回答的,现在却勉强可以说个道理出来。剑之极境不是伤人而是以王道感人服人,故而剑技之搏,乃在守而不在攻,因而有剑道即仁道,剑心所在,天心所在等语。”   襄子道:“仁者无敌,也是这个意思了?”   “是的,剑中没有无敌的高手,只有仁者无敌。”   “我还是不懂,剑为凶杀之器,何由而施仁呢?若是一味坚守,又怎么能克敌致胜呢?”   预让想想道:“君侯到过沧海之涯没有?”   “没有。赵晋之地,离海边还远得很,但是对海边的情形,我倒是听人说过,不太陌生。”   预让道:“海涛终年不断拍击堤岸,有时挟以狂风暴雨,声势汹涌,无以能匹。”   “不错,天地造化之威,非人力所能抗拒。”   预让笑道:“可是那海边的岩石,一任巨浪冲击,始终没有什么变化,风浪虽恶,却并未能奈岩石何。”   襄子道:“这与剑又有什么关连呢?”   “善攻者即使剑挟狂风怒浪之威,却动摇不了坚挺的磐石,风平浪止后,巨石屹立依然,只因它采的是守势。”   襄子道:“我懂了,攻击者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更强的对手而倒下去,而守御者却能永立于不败之境。”   预让道:“是的,剑技到了至上境界,就可以不受任何的攻击,一如海中之石。”   “但是石头也不能消灭巨浪呢?”   “能的,石头挡住了浪花,使之自然而消失,风雨总有停歇之时,血肉之躯,也必然有疲累之时的,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那时胜负自分。”   襄子想了一下道:“要达到这个境界很难。”   “是的。很不容易,只要心中无法除去杀机,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程度。主攻之剑,永难大成。”   襄子道:“我明白了,我大概是永远也无法达到这个境界了,因为我不能冒险,除掉剑之外,我还很多其他的责任,我的剑技不能够充分自保,唯有靠那些护甲了。”   预让点头道:“是的,君侯本非剑中人,有如此之剑已经足够,今后当将精力多用于国事,造福生民。”   襄子道:“多承教诲,那么今日之斗可以罢手了。”   预让痛苦地道:“不能!因为预让不肯罢手。”   襄子道:“我们斗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先生之造诣已臻无敌之境,我胜不了先生,但先生之技大成于守,也胜不了我。”   预让道:“预某不是要胜君侯,而是要刺杀君侯。”   “但无敌之剑是不能杀人的。”   “杀人不必剑技,一个完全没用过剑法的人,拿了剑也能杀死人的。”   “但是要杀我却很不容易,几乎绝无可能。”   预让想了一下道:“有许多事是不由自己的,有些事虽是明知其不可能,却是非做不可。”   襄子长叹一声道:“不可能改变了吗?”   “君侯知道那是不会改变的。”   襄子无可奈何地道:“预先生,我实在不想杀死你,但我更不想被你杀死,更不想长日在你的威胁下过日子,逼不得已,只有得罪了。”   预让道:“没什么,君侯,我们两人中,必须倒下一个人,才能把事情了结。”   襄子再度举起了剑,这次他不玩什么花巧,老老实实的运剑进迫,剑势十分凌厉。但是要想击败预让是十分困难的,他的一支剑几乎已经成了有生命有知觉之物,更不像是握在人的手中。   襄子用尽一切的攻势都没有用,剑将及体时,预让轻轻地一挡就化解开了。   相反的,襄子因为连续进招,已经很累了,他的手开始慢了下来,攻击也不若先前有力。   他已经露出了不少的破绽,预让若是乘隙攻击,必可刺中襄子,但预让并没有利用那些弱点。   因为那些地方虽是要害,却在护甲的掩蔽之下。轻率出剑,杀不了襄子,他若乘机回击倒是伤得了预让。   这当然不是很公平的,因为预让能攻的部位太少了,只有咽喉、双目,以及有限的几处护甲不及之处,而预让的全身都在襄子的攻击之下。   但细细想起来,仍是预让占便宜,因为预让的目的在杀死襄子,而襄子无意伤及预让。   以剑技而言,预让是高于襄子,但襄子的器利,有护甲身,因此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不过两人都是绝佳的高手,这一战也是精采绝伦的,双方攻守已近千招,费时已逾两个时辰,战况仍然呈着难解难分的局面。   若是为切磋剑技,襄子早就该落败了,然而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不到一方倒地是无法结束的。   若是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战斗也早该结束了,襄子纵有甲胄护体也难以抵挡预让石破天惊、雷霆万钧的一击。   只可惜预让鼓不起杀机,无法施出全力的一击,所以这一战又呈现了一种奇妙的矛盾。   无数围观的群众没有一点声音,屏息以待,等着看出一个结果来。他们的眼睛已经酸了,脖子也僵直了,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松懈,睁大了眼,不舍得放过任何一节细小的变化。   他们的心情尤其矛盾,没有一个人愿意看见一方倒下,却又希望着战斗能尽快结束。   预让的攻势慢了下来,他的剑势中也开始有了破绽。他似乎是有意露出这些破绽来,因为他希望能挨一剑,重重一创,以使身上能受到较为严重的伤害,然后在极端的痛楚下,激发体内的怒火,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下发出那至威至刚的一击。   襄子的心思也很周密,他对预让的心意完全了解,所以他毫不为所动,放弃了那些机会。   他不想杀死顶让,又何必去伤害预让呢?更何况,他实在没把握能接下那一击。   这样的战斗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包括决斗的双方在内,都是一样的焦急,却也同样地无法作出答案。   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了,襄子在拨开刺目一剑,手慢了下来,虽然将预让的剑拨开了,却也留下了咽喉处的一个空隙,预让看剑身刺过去,他相信可以结束战斗了。襄子虽然还来得及横剑来招架,但是顶让对襄子的劲力已作了很精确的估计,他用了十分的劲道,相信襄子无法拨开这一剑,因此刺出了一剑后,他已在心中呼喊道:“君侯!对不起,非是预让忘恩负义,实在是我已答应了智伯在先,无法更改了。隆情盛意,我只有永负于心,候来世再作报效了。那会很快的,因为预某也不会活下去,立将追随君侯于地下。”   襄子立刻挥剑上来拨架,用的力气也很大,两剑交触,发出了很清越的声音。   但是预让仍然很有把握,因为他手上的感觉知道,他的剑势没有偏,仍然是很直的刺了出去。   当他开始奋劲发剑时,他已抬眼向着天空,对着那刺目的红日,他没有去看襄子。一则是心中愧疚,他不敢看襄子咽喉中剑倒下的情状,再则他也是有绝对的把握,这一剑出去,对方是绝无可能闪避躲开的。   他也听见了周围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是决斗开始后两个多时辰内的第一声惊呼,那更确定了战斗的结束。   预让心中很空虚,很茫然,对智伯的承诺总算交了差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生存下去的必要了。   漠然地收回了剑,他的头虽然已恢复了平视,但是依然看不见什么,他的眼睛已经被眩目的日光照得失去了作用,那很可能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也许永远都恢复不了了。在张目对着近午的烈日凝视那么久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恢复正常的视力。   但是那对预让又有什么影响呢,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不见天日,水远在黑暗中的冷寂世界,用不到眼睛的。   他朝智伯墓园的方向跪了下来,冷静了片刻后,才喃喃地道:“伯公,预让来了,立刻就来见您了!”   然后,他听见一个微带愕然的声音道:“先生,这是何苦呢?您只是利器不如,你的剑技仍是优于我的。”   那是襄子的声音。   预让不禁一震。这怎么可能呢?自己那一剑毫无偏倚地刺了出去,剑尖对准了襄子的咽喉,而且那时襄子正在作前仰的姿势,绝不可能避开的。击剑二十多年,生平经历无数次战斗,会晤的都是技击中的高手,他对自己的技艺如何,已有了澈底的了解。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以什么方式出剑而能有如何的结果,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了。正如在一道奇亮的闪电之后,必然会有震耳的霹雳,那已经是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实了。怎么自己那一刺会失手呢?还是襄子在中剑后垂死前的说话?想想更不可能。一剑是刺向咽喉的,任何人在那儿挨上一剑后,都不能再活着开口说话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预让开始后悔放弃视力太早了,他不该张目去对烈日,那时侯,他以为已经走完了世上的路,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才张目抬头向天,事实上他已经把视力的作用整个地与他的身体隔绝了。否则在那种强烈的刺激下,他的本能也会作许多保护视力的动作。   剑术把他的意志训练得像钢铁一般的坚强,使他能自由地控制了一些本能的影响。例如,别人一剑刺向目部,那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目的只是在引发他本能的反应,闭目,偏头闪避,或是用手去遮挡等动作,这些动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控制的,因此也成了他在防御上的空门。当意志无法控制行动时,身体就成了对方予取予求的攻击目标了。   一个剑手必须经过苦练,把意志能够控制这些本能的动作,那就是所谓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这才是静态的极致,技艺的化境。   预让已能达到这种境界了,他把本能动作硬是用意志去切断了与心灵的连系,但是也同时切断了五官的保护作用,所以他虽无动于衷地张目对日,但只是受到那种刺激对本能的影响而已,眩光对眼睛的影响仍是存在的,他极力想恢复视力,但跟前仍是红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   因比,他只好开口动问了:“君侯是如何避过那一剑?听君侯的声音,似乎没有受伤呀!”   襄子微怔道:“先生难道没看清楚?”   “没有,我根本没有看。在一刺出手后,我就抬头向天,不过,我知道那一剑不会落空的。”   “先生为什么不看呢?”   “有些事情是必然的,用不着看也知道其结果。”   襄子顿了片刻才明白,预让之所以不看,大概是不忍心见到自己倒地流血之惨状,因此微微一笑道:“先生这一次可是失策了。我的剑技虽不若先生,但毕竟也能支持千招之外,我的耐力或不如先生,但在我尚能挥剑时,也不会犯那种错误,置己身于万劫不复之境。”   “啊!君侯是故意造成那个破绽?”   “是的。我知道自己无法再支持多久了,再有片刻,我将要力竭而倒,真的失去战斗之力了,所以我必须要尽快地结束战斗,摆出那个空门。”   “君侯,那虽是你故意造成,但却是个真正的破绽,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   襄子的语气中有着一丝惭愧,但也有着更多的钦佩,他说:“是的,当先生出剑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先生那一剑所取的方位与时间,都是置我于必死之境,不能躲、不能退,而且是我把自己咽喉往剑尖上凑去。”   预让露出了一丝微笑道:“高手之搏,有时取的就是刹那之机。搏战千招都不算,分胜负的就是那转眼之间的片刻,君侯,决斗之时,决不可玩心机。”   “是,对先生技艺之精湛,我是千服万服了,那一剑无以退避,只有用剑拨架一途,这原也是我的用意。”   预让道:“预某若是看准了出手,那是拔不开的。”   “先前我绝不会相信,现在我是深信不疑了。只不过在我的预想中,也不是打算拨架以解危。”   预让问道:“那君侯是作什么打算呢?”   襄子道:“仗着利器之利,斩断先生之剑。”   预让的身子微微一震。他总算明白了襄子何以还活着的缘故了,原来他的剑被斩断了。   他自己的那柄精铜长剑虽非出于名匠之手,但是也相当结实,而且已经碰过很多次了,都没有受损,他才放心地施为,而且根本没往那上面去想,没想到居然被襄子斩断。顿了一顿后,他才道:“君侯太冒险了。”   “单以断剑一举而言,我倒不是冒险,我有相当的把握,必可斩断先生的长剑。”   “我们已经碰过不少次了,我的剑并未逊色多少。”   “是的,但先生没注意,我们碰的是阴面。”   预让为之一怔,愕然再问了一句:“阴面?”   “是的,我这支剑是特地铸造的,外表上看来虽无差别,但实际上所用的质料还是大有区别。在一边的锋刃上所用的乃金铁之精,功可斩金截铁,另一边虽也是精钢,但已差多了,因为金之精,谓之金母,十分名贵,一般是用来铸刃锋,而我的这柄剑乃战阵之用,尺寸特长,所备之钢母,仅堪单刃之用,因而剑才分阴阳二面。”   预让轻叹一声,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襄子又道:“我本来不以器利占先,所以一直用阴面为主,但先生的攻势太凶狠,万不得已之下,只好用阳面以求自保了。”   他说得很诚恳,预让没话可说。襄子并非蓄意欺骗,一开始就告诉预让说这是一柄宝剑。   只因为一连多次的碰击,剑器都无恙,预让才松懈了戒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变化。   但也不能怪襄子藏奸,因为襄子是为求自保才使用了利刃,削了他的剑后,就没有再进招。再说,襄子就是杀了他,也不算过份,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任何手段都不加限制的。   默然片刻后,预让一拱道:“预某剑器已毁,再战无力,君侯可以出剑杀我预某了。”   襄子道:“不!我说过我并不想杀死先生。何况我只是仗器之利才占上风,以剑技而言,我是输家。”   预让轻叹道:“君侯,预让的目的不是争胜负,我答应智伯的是刺杀君侯。”   “你已经证明过你尽了力,也差不多快成功了,剑器之不如,非战之罪,谁也不会怪你了。”   预让苦笑道:“君侯,智伯去世经年,事过境迁,现在更没有人来要求预让必须践约了,但预某仍坚持不变,原因无他,尽己而已。”   襄子道:“先生还是不肯放弃?”   “是的!若是我的话可以轻易的改变,预让只是一匹夫耳,不值得君侯如此看重了。”   襄子无奈地长叹,凝视良久后才道:“预先生,我也不再要求你能归到我这儿来,但只请你以后不再杀我行吗?”   预让摇摇头:“不行!预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须为所许过的诺言而全力从事。”   襄子又想了一下道:“先生的剑器已毁,站在一个剑士的立场而言,一生中只有一柄剑,你就不能再用剑了。”   预让想了很久才道:“是的,剑士预让的生命到此刻已经终结,预某今后绝不会再用剑与人争斗了,不过刺客预让还活着,那永远不会改变。”   “先生若不用剑又将何以取我之命呢?”   “可用的东西很多,刀矛斧钺,弓箭弩矢,手脚齿牙,甚至这血肉之躯,都可致人于死命。”   “先生,你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吗?”   预让凄凉地一笑道:“君侯,非关仇恨,预让只有蒙受君侯一再的活命之恩,只是我刺杀君侯,也不是为了仇恨,所以谈不上那些。”   襄子痛苦地道:“预先生,我不能一直躲着你,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也不能老是生活在威胁之中,我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一个平民来冒犯我的尊严。预先生,你是在逼我杀你。”   预让同样地也显得很艰苦道:“君侯,预让这条命,已非我之所有,所以很多事,也不能由我自主。”   襄子终于举起了剑,预让坦然而立,他因为已失去了视觉,所以眼睛睁得很大,看不见什么。   他的目中只有一片茫然,这份对生命的淡漠使襄子的剑又顿住了,因为杀死这样的一个人太没有意义了,不过他还是挥出了一剑,用的是无坚不摧的阳刃。   剑光过处,预让头上的头发飞起落下,断发纷纷飘坠下地,没断的头发披散了下来。   预让连动都没动,好像一切生命的现象都已从他的躯壳中逸出,但是等襄子收剑回鞘,转身欲行时,他忽又开口了问道:“君侯何以又不杀预某了?”   襄子回头淡淡地道:“我已经杀死预让了。”   “预某还活着。”   “三天前在智伯墓前,我曾经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你连剁了好几剑,使你好对智伯有个交代,你还记得吗?”   “记得!以衣代人,三击征衣,庶几使预某能聊以有报智伯于地下,预某很感激君侯的成全。那时预某自分必死,才有此请。”   襄子道:“很好,你很重视这种形式,所以我今天削发代首,表示我已杀死了预让,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牵结也都完结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预让痛苦地:“君侯。事情没改变什么,我活着仍将继续行刺的工作。”   襄子笑笑道:“我倒不信。预让,我不信你会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背过身子去,从一数到十,你脚下有断剑,拾起来杀死我乃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你如不杀我,以后可没理由再杀我了。”   预让大叫道:“不!预某绝不在背后杀人!”   襄子道:“不在人背后下手,那是剑士的行径,剑士预让已死,活着的只是刺客预让,刺客杀人是不拘手段的,这是你自己的话。”   —说完他果真背过身去,背着双手,伸长了脖子,大声道:“我现在开始数了,“一、二、三……”   预让弯腰在地上摸到了半截的剑。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但襄子的声音就在前面,很容易找到目标。   他只要用断剑在颈子上一挥而过,问题就解决了。   跨前五步,举手之劳,这是多省力的事呢?   可是这五步对预让而言,是比一生所走过的路还要遥远,究竟他要作何选择呢?   襄子的声音很响亮,而且已经数到九了,后面的预让还是没有动,这使襄子很高兴。   他使出这一招很冒险,但是也很厉害,他拿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跟预让的执着对搏一下。   若是胜了,他自信可以赢得预让来归,只要预让能摆脱心中的约束,放弃刺杀的意图,就没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聘请了。   若是败了,他将付出自己的生命,预让若是决定出手,必将是全力的一击,当世无人能当此一击,这一击的代价实在太大,但襄子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深信自己不会输,但他的心仍是跳得很厉害,因为他输不起。   但不管如何,这已经无法罢手,襄子把收服预让这件事当作对自己的挑战了。   背后响起了一声惊呼声,襄子心直往下沉。   预让一定有行动了,否则不会引起人们的惊觉,但是他知道不能回头,一回头,什么都完了。   襄子只有屏住呼吸,默默运气,同时尽量运用剑手所特有的第六感,在测定预让的攻击目标后,避开致命的部位,他知道这时侯拔剑已经太迟了。   可是,预期中的攻击并没有来到,背后的惊呼声已经直染成一片嘈杂,同时也有人奔向决斗的场所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发生了什么?   襄子终于忍不住回头了,而且还扭转身子向回走去。他知道预让不可能再作攻击了。   他已赢了这一注,只是他也没有得到预让。   预让跪了下来,面向着智伯的墓园,那柄断剑已插入他的腹中,他的手还握在剑把上,静静地,毫无痛楚的向横里拉过去,血水如涌,连同肠腑一起挤了出来。   襄子再也没想到预让会自戕?   自杀对一名剑士而言,是一种很屈辱的死法,剑士们应该站着奋战而死,却没有想到高傲的预让竟选了这么样的一条路。   襄子走回去的时侯,王飞虎也赶到了。   预让仍没有倒下,他居然还能把流出的肚肠抓起,用剑切断了一大截,然后再把剩余的塞回腹中去,淡然地道:“现在就是有灵丹也无法挽回我的生命了。奇怪,世人都想尽方法去逃避死亡,而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现在我好轻松,好快乐。唉!我该选择这条路的!”   他的脸上居然浮起笑容,那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王飞虎忍不住跪了下来,哽咽地叫道:“大哥?”   襄子也凄然地道:“预先生!你何苦如此呢?”   预让笑了一笑道:“君侯!多谢你一再关爱的盛情,遗憾的是,预让只有一条命,无以回报君侯了……”   “我……之望先生者并非如此,先生若以为襄子不堪受教,也不必如此呀!”   襄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预让笑道:“君侯,事情必须要有个结束,否则君侯难以安心,预让也很痛苦,我非报智伯不力,实在是力不能逮,我已尽了全力了,这一点君侯可以为我证明。”   襄子的视觉也模糊了,他不知该如何说,预让是有能力杀死自己的,但一连几次的失手,是天意或机遇而成,天意若此,夫复何言!   热泪终于奋眶而出,襄子情不自禁地屈下了一条腿,预让忙道:“君侯,礼不下人,预让当不起!”   襄子道:“去他的什么礼不礼了!天下纷乱若此,在镐京的天子只会在一边看热闹,诸侯之间,谁也没把这个天子看在眼中了。大家都是各行其法,各施其礼,谁能管得了我?而且我这一礼施得可质志神明而无愧怍。这是我规定的,今后凡是忠臣烈士义行如先生者,生当受公卿之奉,死可受国君之礼。”说着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他这儿一跪,所有围过来的人也都跪下了,没有人司礼赞呼,但所有人的心中似乎有一种紧相连通的默契,所以他们的行动是一致的,十分整齐的三度叩首后,预让已寂然不动了。   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一个人有所行动,大家就这么痴痴的跪着,连预让也是一样,面向智伯的基园,身子依然挺直,神情漠然,如同一尊石像。   良久之后,襄子才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哽咽地道:“王将军,预先生的身后,有什么遗嘱吗?”   “没有。他求仁得仁,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还有遗孤,今后的生活有问题吗?”   “没问题,文姜夫人早就在河东觅得一块山林,开辟耕作,原是准备他们功成身退之后隐居的,现在是小桃住在那儿,足可衣食无缺。”   “她一个人,又怀着身孕,能耕作吗?”   “有飞虎在,也有河东的百姓在,都会照料她的。”   “那孤家想为预先生伉俪营墓安葬。”   “这一点也不用君侯操心了,河东百姓对文姜夫人感恩极深,已经在着手为她营造墓园了。”   “只是为她一人,难道他们夫妇不是葬在一起?”   “河东父老的意思,原是经营双穴,为他们夫妇并葬的,可是预大哥生前预留指示,他不喜热闹,希望能葬在那片山林中,以遂他隐农之愿,看来只有分开了。好在两地相去不远,晨昏相望,并不寂寞。”   “同在一起,却要分做两处归葬,这又是干嘛呢!”   “他们夫妇都不是平常的人,因而也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看他们,这样各遂所愿,预大哥认为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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