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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染的消息 第二章 燕市狂歌 第三章 风雨会京华 第四章 哑女 第五章 麻烦动了头 第六章 铁琴居士 第七章 无心夫妇 第八章 吻和被吻的感觉 第九章 一块玄铁 第十章 杨雪 第十一章 带伞的和尚 第十二章 天下第一小贩 第十三章 这年头的生意 第十四章 何去何从 第十五章 燥动的夜 第十六章 回马枪 第十七章 浪子生涯 第十八章 生意人 第十九章 四姐儿 第二十章 疑惑 第二十一章 蛇蝎美人 第二十二章 世家的荣誉 第二十三章 忍无可忍 第二十四章 喋血枫香驿 第二十五章 战赤壁 第二十六章 杀人的理由 第二十七章 侠名 第二十八章 故人 第二十九章 笼鸟 第三十章 垂老心情 第三十一章 杀人夜 第三十二章 狗咬狗 第三十三章 大冲突 第三十四章 绝处逢生 第三十五章 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三十六章 大错 第三十七章 荣归故里 第三十八章 镜子和儿子 第三十九章 名匠的下场 第四十章 名家的规矩 第四十一章 春天的雨 第四十二章 宏愿 第四十三章 困守孤岛 第四十四章 脱困 第四十五章 新桃换旧符 第四十六章 神剑出炉
第一章 血染的消息
惊呼、利箭、呵斥和各种大大小小的数百件暗器,也没能阻住一匹马。
一匹血一般红、光一般亮的骏马。
这匹马离大门还有五六里时,门楼上的哨丁就已发现,离吊桥二十文处时,哨丁们已开始大声呵斥,并立即吹响了警哨。
他们已看出这匹马并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马背上的骑者仍躬身伏在鞍上,看来是想不经通报就冲过吊桥、冲进大门。
警哨吹响时,五十名弓箭手已将搭在拉满了的弦上的五十支利箭射了出去,射向那匹马和那名骑者。
这匹马还在很远的时候,他们就已做好阻击的准备了。
警哨刚吹响,原本闲懒地坐大门内城墙角阴凉处喝酒聊天的二十四名暗器好手和十二名投枪手都飞快地跳起身,冲向大门。
铁剑堡大门,不论白天黑夜,都一直敞开着。铁剑堡的吊桥,也从未拎起来过。
铁剑堡是武林重地之一。无论是谁,都可以进铁剑堡,而且绝对会受到殷勤的款待。就算你是个为人不齿的的采花大盗、无路可逃的朝廷重犯,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收拾你、告发你。惟一的要求是你必须来得光明、去得也光明。
就算是昔年武林中最狂妄的山东大响马“至尊大响马”马神龙,要进铁剑堡,也必须规规矩矩地离吊桥二十丈就下马,然后通名报姓。
这是铁剑堡的规矩。
规矩既已定下来,就是要让人遵守的。你要想不守铁剑堡的规矩,也可以,那么你就最好别想进铁剑堡,否则你就是真的在找死。
铁剑堡立堡百五十年,敢违反这一规矩的人也不能算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这些人中,没有几个人能闯得进铁剑堡的大门。
从离吊桥二十丈开始直到大门,也不过三十一二丈的距离。对一个武林高手来说,这距离也不能算太长。
但你若要冲过这三十一二丈,就必须面对至少两百支利箭、四十八杆投枪和数不清的暗器。
每名箭手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至少射出四支箭。每名投枪手可以在眨眼间将左右双手的两杆枪投向来人的身体。至于暗器,那就没法数了。
这还是情况不太紧急的情况下攻击的力量。如果这些弓箭手都换上连珠导,射向来人的利箭绝对不下千支。
可今天,六月十七午时三刻时分的这匹马和马上的骑者,居然就冒着箭雨枪林和如蝗的暗器,闯进了铁剑堡的大门。
和他同时闯进来的,还有他的一句话,一句他从离吊桥二十丈就开始喊的话。
一句已嘶哑如鬼哭的话——
“老子是韦怒!”
韦怒?!
铁剑堡的大管家、“和风细雨”韦怒?!
那个爱骑自马爱穿白衫的白面书生韦怒?!
发暗器的人突然停手,投标枪的人也都相顾愕然,已完成任务、刚在门楼上转过身准备查看冲进门的“来敌”
是否已成刺猬的弓箭手们更是惊呆了。
这个人会是大管家韦怒?!
——开什么玩笑!
有一部分人这么想。
他们认为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韦怒。
韦怒向来都是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衫。这个人却穿着一身发黑的怪衣裳,又脏又破。
韦怒虽名“怒”,却是个顶和气的人,从来不说粗话。
他既被人称为“和风细雨”,则其性情之温良可想而知。
可这个人居然一开口就是“老子”。
韦怒面色白净,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这个人却留着一部又脏又乱的大胡子。
韦怒三个月前出堡的时候,骑的是他最喜爱的、堡主送他的一匹雪白的大宛宝马。可这匹马却浑身血红发亮。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韦大管家?!
——坏了!
也有许多人在心里叫苦。
心里叫苦的人,都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匹马并不是天生的红马,马身上的红色是血珠一般的汗水染成的。
这种马的另一个名字就叫“汗血”。
只可借你不信也罢、叫苦也罢,都已无法改变眼前发生的事实——
马已沉重地摔倒在地,马背上的骑者也已滚落到三丈开外,就像一个滚动着的大刺猬。
无论他是不是大管家韦怒,也都已经快死了。
或许已经死了。
众人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刺猬”却忽然腾身站了起来,嘶吼道:
“去叫……堡主,快——”
然后他就再次倒了下去。
*** *** ***
他实在跑不动了。
他的胸口憋得像是压上了块千斤巨石;他的心跳得像是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的双腿已失去了知觉,似乎已不是他的。
他的腿还在跑,跑得还和从前一样飞快,可他知道,再跑三里地,他就会气血逆冲而亡。
他的咽喉里发出种血腥的气味,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拼命在往外涌。他只有咬紧牙关,将它咽回去。
他已看不太清前面的路,前面的一切都是虚浮的,摇摇晃晃。汗水浸湿了头发,浸湿了衣裳,也刺得他双眼疼痛。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他还是必须跑下去,就这么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跑下去。
他宁愿跑死,也不愿被身后那两个人追上。
他是个老江湖了,他知道自己若落在那两个人手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与其被他们折磨成白痴或人豸,他还不如跑死。
跑死虽然也是死,但那是种壮烈的死,是自己要死,无论如何总比被人杀死,被羞辱而死强。
他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浪子”慕容飘。他的轻功一向为江湖朋友们推许,他当然不能被别人生擒。
所幸的是,他还能隐约听得出,身后那两个人呼吸已紊乱、脚步已不稳,他听得出他们也不行了。
他们自卯时起一直在追赶他,已经追了快八个时辰了,他们也已快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能拖死他们,他慕容飘就算死得不冤。
武林中能累死“和合双煞”的,除了他慕容飘还会有谁呢?
谁不知道“和合双煞”本是横行中原的强盗兄弟?谁不知道“和合双煞”武功超卓、凶残暴虐?谁不知道这对兄弟最后投靠了朝廷,成了西厂的得力干将?
就算他慕容飘今晚暴尸鲁南深山,日后江湖上朋友们说起他的故事来,也会双挑大指,说“慕容飘那才叫好汉,一个人拖死了两个穷凶极恶的西厂杀手。英雄啊,那才叫英雄!”
慕容飘将死得其所。
就在这时,慕容飘听见身后“噗”地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然后身后就不再有脚步响,甚至不再有动静了。
他们死了!
他终于把他们累死了!
慕容飘强抑着心中极度的兴奋,也强抑着自己那种要马上停下来松口气的强烈感受。他还是在跑,仍然跑得飞快。
他知道,假如他立即停下来,体内沸腾的气血将会爆裂,假如他马上张开口喘息,同样会咳血倒地、气绝身亡。
他渐渐放慢了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才停了下来。
他还是喷出了几口血。
但他知道,这几口血喷出后,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他找到一块巨大平坦的山石,缓缓跌坐下来,运功打坐,将走岔的真气重引人奇经八脉,最后纳入气海。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朝阳已在东天,那么灿烂,那么明亮;山峦静静地蜿蜒着,那么温柔,那么可爱;沾着露气的树木草叶那么清新,和婉清脆的鸟啼那么亲切……
慕容飘平生第一次,觉得乾坤如此清朗,人生如此可爱。
他抹去在不知不觉间流出的泪水,走下山石,走到叮咚作响的山泉边,撩起冰凉的泉水,洗尽脸上的泪水和污血。
他站起身,走向北方。
他要去京城,他要返回京城去。
他就是因被“和合双煞”从京城一路赶杀,才逃到鲁南这片不知名的山谷里的。现在他还是要返回京城去。
那里有他要找的东西。
只要他找到了那件东西,他就可以重返回他的家门。
他已经被逐两年了。
这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重归家门的办法。
现在“办法”终于来了。
“办法”就在京城,就在皇宫大内,他必须返回去,找到这个“办法”。
就算是死,他也不在乎。
*** *** ***
程威的眼珠子都红了。
眼睁睁地看着跟随他多年的好兄弟一个一个倒在血泊里,他能不愤怒吗?
他的这片基业、这家威震关外的“威风镖局”竟然在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被人踏平,他能不愤怒吗?
可他不敢动,连一根手抬头也不敢动。
他那结发的老妻、妙龄的闺女还在敌人手里,他不敢动。
他那惟一的儿子、九岁的儿子,被敌人的一柄剑逼住了咽喉,他更不敢动。
敌人只有一个。
一个蒙着脸的黑衣大汉。
程威怎么也不能相信,仅仅这么一个敌人,就挑了他的镖局,杀了他出生入死的两位结义兄弟、四名镖头和二十四名趟子手。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黑衣大汉看着程威,用很温和的声音说道:“程师傅,实在抱歉得很。我原本没准备杀这么多人,也根本没想挟持你的家人。”
程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极度的愤怒、极度的震惊和极度的恐惧,使他大脑中一片空白。
黑衣大汉轻轻叹了口气,收剑回鞘,将那已吓呆的九岁男孩扶到同样已吓呆的程妻身旁,这才转过身对程威道:
“程师傅,其实我一开头说得非常清楚,我只想问几个小问题,仅此而已。造成现在这种局面,我们双方或许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程威还是说不出话来。
黑衣大汉重重一叹,道:“程师傅不愿跟我说话,我知道是因为我对不起程师傅。但这几个问题,我却一定要问,而且一定要得到程师傅最正确的答案。”
程威开始动了——他的眼珠子已开始慢慢转动,舌头也伸了出来,舔着焦干的嘴唇:
“什……什么……什么问题?”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似乎嗓子被大口的浓痰堵住了。
黑衣大汉盯着他,沉声道:“半个月前,你保了趟暗镖?”
程威从嗓子眼里硬挤出了一个字:“是。”
黑衣大汉道:“谁托的保?”
程威迟疑了。
走江湖的人,吃各行各门的饭。吃什么饭,就得守什么规矩,这是江湖中人起码的做人准则。
所以江湖上每天才会有那么多人宁愿杀死自己、宁愿被杀。
黑夜大汉道:“你以为你还是‘威风瞟局’的总缥头?
难道你还有脸面、有胆量再吃这碗饭?”
程威一眼扫过庭中的尸体和哆嗦不已的妻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好像突然问清醒了。
黑衣大叹道:“其实刚才这个问题我不必问你。因为我已经找过通古斯的那位老人,而且就在前天夜里,我在松山已屠尽了祖延寿满门。”
程威又打了个寒噤。
找威风镖局保那趟暗镖的,就是松山卫的一位都司祖延寿。而祖延寿也的确偷偷告诉过程威,要他保的暗镖是从一位通古斯老人那里“弄”来的。
既然人家连当官的都敢杀,他程威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程威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大声道:
“你既已问过了祖延寿,还来问我做什么?”
黑衣大汉用带着种嘉许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柔声道:“祖延寿只告诉我,是托你保的暗嫖,当然他也说了,东西是要送进大内的。本来我也不准备来麻烦你的。
不过转而一想,威风镖局实力也不是很强,这趟镖未必能保到地头,或许半道被人劫去了也未可知。于是我就来了,想打听一下情况。”
程威冷笑道:“要是我不告诉你呢?”
黑衣大汉笑道:“也好办。我杀了你的独子,剥光你老婆闺女的衣裳,吊在大街上让大家参观。”
程威笑得更冷:“要是我说了呢?”
黑衣大汉不笑了,沉声道:“我给你留个全尸,绝不为难你的家人。”
程威一字一字地道:“此话当真?”
黑衣大汉也一字一字地道:“若违此言,天打雷劈,刀斧加身。”
程威瞪着黑衣大汉,半晌才暮地大笑起来:“好!痛快!”
黑衣大汉道:“我本来就是个痛快人。”
程威止住笑,闭上眼睛,看也不看自己的亲人,沉声道:
“一路平安,直达京城。”
黑衣大汉道:“进京之后又如何?”
程威道:“送交九门提督。”
黑衣大汉沉默,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件什么宝物?”
程威道:“不知道。”
黑衣大汉不再出声。
程威闭目待死。
过了许久,黑衣大汉还是没有动静。
程威睁开眼睛,黑衣大汉已不知去向。
六月十八的月亮,明媚动人。夜空那么明净,那么爽朗,檐下挂的那串铜铃在微风的夏夜中唱着清婉的歌。
程威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 *** ***
“消息传出去了吗?”
“传出去了。”
“派谁去的?”
“快马梁一鞭。”
“什么时候走的?”
“丑时未。”
“嗯。”
云房里,一个面色青灰、神情阴冷的老道姑微微点了点头,看也没看站在门口那个年轻人,冷冷道:“办得不错。”
那年轻人不卑不亢地道:“属下为洞主效力,自然不敢偷懒。”
老道姑的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声音更冷了:“我们都是在为洞主做事。”
那年轻人懒洋洋地道:“当然。副洞主鞠躬尽瘁,赤胆忠心,洞主有时候提起副洞主来,也是十分敬畏的。”
老道姑的手难以察觉地轻轻颤了一下:“洞主天恩,属下粉身难报。关护卫,你可以走了。”
那位年轻人拱拱手,微笑道:“属下告退。不过…·”
老道姑道:“说下去。”
那年轻人道:“快马梁一鞭虽已上路,但消息送到洞主手里,至少也要半月时间。如果路上再有什么耽搁的话,等洞主赶到,只怕已在三十天后,那就大势已去了。”
老道站道:“哦?”
那年轻人道:“眼下江湖上知道这消息的,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至少就属下所知,蓬莱铁剑堡的大管家韦怒和浪子慕容飘已逃出东厂和锦衣卫的魔爪。”
老道姑道:“那又怎样?”
那年轻人道:“慕容飘虽不足为患,但他身后毕竟有七大世家之一的慕容世家。铁剑堡立派百五十年,现在的堡主韦沧海老谋深算,堡中高手如云。一旦他们抢先下手,副洞主如之奈何?”
老道姑淡淡一笑,道:“关护卫所虑极是。只是东。
西两厂,也是高手如云,锦衣卫中,也算藏龙卧虎,更何况皇宫大内戒备森严。尚有五城兵马及御林军为屏障,尚有无坚不摧的神机营。铁剑堡根本动不了大内,也没那个胆量。休说慕容飘已被逐出家门,就算武林七大世家共谋举事,也无异蚍蜉撼树。”
那年轻人冷笑道:“副洞主这话,属下听不懂。难道说,东西已进了大内,就不可能再弄来么?难道说,洞主不该参与此事?”
老道姑淡淡道:“七大世家和铁剑堡又怎么能和洞主相提并论?洞主天纵英才,胸罗万有,自有百万雄兵。洞主想要什么,还会有得不到的?”
那年轻人涨红了脸:“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他的确够狂妄的,身为一名小小的护卫,竟敢和副洞主顶撞,而且言辞颇为不逊,若非有恃无恐,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道姑却没生气,反而笑了,而且努力笑得很和蔼:
“关护卫,我们应该等洞主来筹划大事。我们的智慧,不及洞主的万分之一。我们不能自作主张。”
那年轻人怒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洞主至快也要三十天后才能赶到,那时候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老道姑微笑道:“关护卫,我记得你昨天放了两只鸽子。”
那年轻人僵住。
老道姑淡然道:“信鸽当然比马跑得快。所以我看洞主不见日就能驾临,毕竟,洞主最近一直在江南。”
那年轻人还是僵在那里说不出话。
老道姑蔼然道:“不过,关护卫的建议也有一定的道理,我们还是应该先去京城打探消息,为洞主打前站。关护卫你说是不是?”
那年轻人咬牙道:“是。”
老道姑微微打了个哈欠,掩口道:“也不急在一时,明天早上再走不迟。关护卫,麻烦你去通知一无心夫妇和天风道友,准备准备。”
那年轻人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老道姑又叫住他,微笑道:“出观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听到观门“砰”地一声大响时,老道姑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想跟老娘斗!操你妈的臭面首,……”
第二章 燕市狂歌
从来就没有人规定过什么样的人不会有人爱,不会去爱人。
情是无所不容的。
比如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乞丐,他会不会也有一段哀艳凄婉的过去呢?他会不会也可能在将来惹上一点桃花韵事、甚至会找到甜美幸福的归宿呢?
这化子衣衫槛缕,肮脏不堪,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洗过脸洗过澡似的。
他虽然是在走动着,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具活僵尸。他的神情很茫然,一如人们常说的——跟掉了魂似的。
他的头发又脏又乱,他的胡子拉拉碴碴足有半尺长,可他并不是老人,甚至连三十岁或许都不到。
从他衣服破洞中露出的肌肉看,他还很年轻。那肌肉很结实,很健康,在阳光下泛着黝黑柔滑的光泽。
他左手拎着只长长的大布袋,洗得倒还算于净。他右手里握着根竹竿,也就是叫化子必备的打狗棍。
世上的叫化子成千上万。同样都是化子,化子和化子却还有不同。比方说,有在帮的,有不在帮的;有抱团儿的,也有不抱团儿的。
谁都知道天底下有一个“丐帮”,管理着天下的乞丐,但并非所有的乞丐都非得入丐帮不可。当然了,在帮的有人撑腰,气粗些,胆子也野些,不在帮的相对来说,就要多受点气。
丐帮也有管不到的地方。那么,这地方的乞丐要想活得好些,就得抱团儿,共推出个“团头老大”。不愿入伙的,底气总是不大足的。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乞丐,就不是丐帮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在帮的标志:腰带上既没有打结,身上也没有背几条口袋。他好像也没入什么小团伙,原因很简单,他没底气。
仅从要饭的方式来说,就可以将天下的化子分成几个类型。比方说,有威逼强迫型的,有可怜哀求型的,有自残肢体型的,也有撤泼耍刁型的,遇上大户,还可能使出集体静坐、围困、堵截等等手段。
我们看见的这个化子,却是属于文静腼腆型的。
他从不开口乞讨,只是敲开别人家的后门,将布袋里的一只破碗取出来,伸过去。要是主人家好心,倒了碗饭送去或送给他一个馒头窝头什么的,他便低下头,低声道一句“谢谢”,若碰上赶他走开的主人家,他也不恼,说一声“对不起”,又慢慢走向另一户人家。
这个化子,的确可算是乞丐中的雅士。
慕容飘走过巷口时,和这化子打了个照面。
慕容飘当时没有怎么在意,天下的化子多得很,他怎么注意得过来。
慕容飘走过了十几步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才那个化子,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见过呢?
慕容飘猛一转身,发现那化子正从一家主妇手里接过一个馒头。
慕容飘不禁有点好笑,笑自己太多疑了。自混进京城之后,这几天他总疑神疑鬼的,生怕被人认出来。
慕容飘又转过身走自己的路了。可走了半条街,看见一对卖唱的祖孙走进一家酒楼时,慕容飘又迟疑了。
他觉得他真的在哪里见过那化子。
他干脆也进那家酒楼,找个位于坐下来,要了点酒菜。他要好好想一想,他是在哪里见过那化子的,那化子究竟是谁。
卖唱的祖孙已开始做生意了。瞎眼的爷爷胡琴拉得真是不错,花枝般年轻,却又小鸟般的可怜的小孙女儿唱得也真好听。
慕容飘盯着小孙女儿的嘴,苦苦思索着。
那化子和“卖唱”有什么联系吗?要不怎么他慕容飘一看见卖唱的祖孙就想起那化子呢?
慕容飘不认为自己这是吃饱没事干,闲操心,他要做的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能不多看看多想想。他可不想再出一回纰漏,不想放过任何有可能破坏他大事的人。
他一定要想出那化子是谁。
燕京市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用“红尘十丈”来形容,绝不过分。
突然,一阵高亢的歌声响了起来,还伴着沉厚的“笃笃”击节声: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留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逐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人唱的,竟是左大冲的《咏史八首》之三,诗中的气魄被他浑厚的嗓音发挥得淋漓尽致。
市人有的止步愕然,有的面带不屑,有的人皱眉说烦死人,有的人点头微笑意似推许,也有的人似乎被触动情怀而揪然长叹。
高兴的只有顽童和混混儿们。
有热闹着的时候,他们怎么会不高兴呢?
他们都朝歌声响起的方向拥去。他们要去看热闹。
歌声却走了过来。
一个粗布白袍、气宇轩昂的虬髯大汉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亮开嗓子高唱。
谁见了他不可一世的风采,也都会在心里赞他一句“好汉”。可现在许多人心里却是在叹息:
“这人看起来蛮像条好汉的,怎么疯疯癫癫的?”
想想也是,若非有毛病,谁会在大白天,在闹市上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呢?
紧跟在这大汉身后的,是个屠夫模样的莽汉,阔口大腮,满脸横肉,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这莽汉敞着衣裳,坦露出肥胖的肚皮。
虽然这莽汉一双环眼中精光四边,虎虎生威,和虬髯大汉比起来,还是显得有点失色。
这莽汉左手托着截竹片,右手执着根铁著,击节和歌,使那大汉的歌声增色不少。
知古的人都知道,这莽汉是在击“筑”——一种十分古老的乐器。
唱的是古歌,奏的是古乐,已足令人惊讶,而唱歌击筑的竟又是这么样的两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虬髯大汉正在唱一首李太白的《古风》中的“秦王扫六合”,刚刚唱完第二句“虎视何雄哉”,忽然有一个低沉含混的声音响了起来:
“错了!”
虬髯大汉一惊,停了下来,莽汉也停下著不击。他们环视四周,想找说话的人。
四周人倒是不少,可都是挤挤挨挨看热闹起哄玩的混混儿和顽童,没有一个打眼的人物。
那声音又响起来:“荆轲高歌燕市,旁若无人。你们还没到‘旁若无人”的境界,可叹,可叹!”
虬髯大汉和莽汉面面相觑,不仅震惊,而且惶恐。
虹髯大汉悚然垂首道:“阁下教训得极是,关某佩服。”
莽汉叹了口气,道:“好高明的‘腹语术’!人说燕京市上,藏龙卧虎,老巴今天算是服气了。”
那个声音说道:“你倒真识货!只不过荆轲高歌之时,击筑的是高渐离,而非专诸。”
莽汉一怔,旋即大喜:“多谢!”
专诸也是个屠夫,而且是青史留名的屠夫。后世任何一屠夫,若能被人比作“专诸”,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你想这莽汉怎么不高兴?
只可惜他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只有团团一揖,以示答谢。
虬髯大汉朗声道:“阁下若有兴,何不也来高歌一曲?”
莽汉也大笑:“对呀,对呀!阁下,你要是不愿唱歌,击筑也行啊!”
一个肮脏不堪的化子站在人群外面一处巷口边,笑道:“只可惜,高渐离也不是化子。”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他。
有人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文静腼腆的化子,乞丐中的雅士。
虬髯大汉和莽汉分开众人,抢了过去。虬髯大汉抱拳道:
“阁下世之高人,今日肯一现侠踪,实在是给足了我兄弟二人面子。在下姓关,关啸,仰天长啸之‘啸’。”
莽汉一揖到地,直起身,咧开大嘴笑道:“嘿嘿,在下姓巴,巴东三,也就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的前三个字。以前人家都叫人‘贼屠’,今天被您阁下一言点醒,决定改叫‘小专诸’。嘿嘿。”
化子还了一礼微笑道:“在下虽不敢当‘高人’之称,倒的确是姓高,高欢。”
慕容飘还是没有想起来那位化子是谁,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他。
慕容飘听见了歌声,从远处飘来的男人的歌声。
歌声虽远,却很清晰,扰乱了卖唱的小姑娘那凄婉柔弱的歌声。
慕容飘坐不住了。
依旧是那虬髯大汉关啸在高歌,击筑相和的也还是以前的“贼屠”巴东三,化子高欢只是拖着打狗根跟在他们后面。
观众越聚越多。谁不想看个新鲜呢?
关啸一曲终了。高欢忽然也放声唱了起来:
荆何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盼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他唱的也是左大冲的咏史诗。他的声音回响在空中,使十丈红尘平添了许多飞动的、苍凉悲壮的神韵。
一种英雄的神韵。
慕容飘几乎在刹那间,想起了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那唱歌的化子了。
他也已知道了化子是谁。
慕容飘的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腔子。
不仅因为震惊,还因为激动和狂喜。
这收获实在大意外了。
难道真的是老天开眼,使他慕容飘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回家门吗?
“老天有眼啊!”
慕容飘恨不能立即跑下去,给老天磕足八个响头。
临街的一家小客栈的二楼,几个房间的窗户都是开着的。从这里恰巧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大群人围着的三个“‘疯子”。
老道姑的眉头皱得很紧。
那晚在云房里和她顶嘴的年轻人“关护卫”离开窗口,冷笑道:“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荆轲重生?专诸再世?
高渐离当面?——呸!”
老道姑冷冷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个相貌清奇的老道人皱眉道:“这两块料怎么也来了?”
关护卫冷笑道:“怎么,你天风道人还怕关啸和巴东三不成?”
老道人居然没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叹道:“怕倒不是怕,是嫌,嫌麻烦。”
“麻烦?”关护卫笑得更冷,“两条小泥鳅,能掀起什么大浪?”
无风道人叹道:“关护卫,你跟随洞主,多年来一直在西北一带活动,对中原武林的情况,不大了解。”
关护卫剑眉一挑,就要发作,天风道人忙道:“别别别,关护卫别生气,贫道一向不会说话,得罪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关护卫发作不得,只好哼了一声了事。
无风道人道:“关啸和巴东三这两个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中原道上最难缠的一对。他们若也是为那宗宝物来的,麻烦就大了。”
关护卫嗤道:“他们的目的若和咱们相同,只怕不敢这么招摇吧?”
天风道人苦笑道;“偏偏这两个王人蛋就是这个调调。
他们总认为自己光明磊落,也有不少人认为他们真的光明磊落。”
关护卫道:“实际上呢?”
天风道人喃喃道:“实际上这两个家伙鬼精鬼精的,很少有人抓住他们的把柄。而且他们的武功确实不错。”
老道姑冷冷道:“就算他们也为奇宝而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们以为暗中来的高手现在还少吗?”
无风道人忙道:“是。副洞主的话极是。”
老道姑道:“没必要担心关啸和巴东三,会有其他人收拾他们的。……我倒有点提心那个化子。”
关护卫又开始冷笑道:‘峨?”
老道站没理他,径对天风道人道:“有烦道兄出马,查一查那个化子。要是来路不正,杀了了事。”
天风道人领命而去。
关护卫悻悻地跺了一下脚,走向还站在窗前的一对中年男女,搭讪道;“老闻,还在看什么呢?”
没人理他。
良久,那对中年男女才慢慢离开窗口。他们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
老道妨看着他们,目光很温和,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尊敬,或许在那尊敬背后,还有恐惧。
她恐惧,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是毫无心肝的人。
他们可以很平静地去做连凶残暴虐的人也不忍去做的事。他们甚至可以很平静地杀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们是一对夫妇,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一对夫妇。
他们是一对没有心肝的夫妇。他们在江湖上的“万儿”,就是“无心夫妇。”
他是无心汉子,她是无心妇人。
无心汉子说话了,他的声音也很平静:“我看见了慕容飘。”
老道姑不动声色,显然她刚才也看见了。
关护卫却惊叫起来:“慕容飘?他还活着?你看错了吧?”
无心汉子很平静地看了关护卫一眼。
关护卫忽然住了口,乖乖退到墙角去了
他总算还不算糊涂。如果他胆敢再和无心汉子叫板,就极可能被无心夫妇生生撕成两半。就算他关山是洞主最宠爱的护卫之一,也不敢和无心夫妇作对。
无心汉子没再理关山,对老道姑道:“我看得出慕容飘似乎很吃惊、很兴奋。”
老道姑耸然动容:“哦?”
无心汉子道:“他认识那位唱歌的乞丐。”
老道姑喜上眉梢道:“你看得出?”
无心汉子道:“我看得出。”
老道姑道:“那就太好了。依贤伉俪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先问问慕容飘有关那个乞丐的事?”
无心汉子道:“我看见慕容飘的时候,他也看见我了。”
慕容飘既然号称“飞天派子”,一发现有人监视自己,还不早就躲远远的了?
老道姑轻轻叹口气:“这慕容飘居然能从‘和合双煞’手下生还,实在令人吃惊。武林世家的传人,毕竟不同啊!”
无心汉子道:“他既然被慕容世家逐出家门,想必功夫极佳。”
兴风作浪的人虽未必有大本事,但所谓的“乱臣贼子”,大多却是才智过人的,比如曹操、比如王莽、比如秦桧。
无心妇人忽然道:“我也发现一个人。”
老道姑道:“谁?”
无心妇人道:“山东铁剑堡堡主韦沧海。”
老道姑垂下眼睑,苦笑道:“他当然会来。我早就料到他会来的。”
无心汉子道:“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老道姑问道:“谁?”
无心汉子缓缓道:“柳晖。”
老道姑一时没反应过来:“柳晖?”
无心汉子道:“浪迹江南的‘铁琴居土’柳晖。”
老道姑倏地站了起来,失声道:“他也来了?”
无心夫妇都不再出声了。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
老道姑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坐了下来,喃喃道:
“来吧,……该来的都来吧……”
第三章 风雨会京华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蓝天无垠,阳光灿烂,烤得人透不过气来,转眼间就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顷刻之间,大雨滂沱。
路上的行人就像是被狂风吹到天边去了,街上的繁华似乎也被暴雨冲走了,路旁的人家、店铺都在忙着关紧门窗,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剩下三个人。
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
他们还在唱歌,还在击筑,还在大笑,就好像他们不是走在大风中、走在雨中。
就算风灌得他们唱跑了调,就算雨打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也没有停下来。他们还是那么慢悠悠地走着,没半点要找个地方避雨的意思。
他们的确旁若无人,好像也“傍若无天地”。
路边一家酒楼上的门窗户居然在这时候打开了,一个乱蓬蓬的花白脑袋伸了出来,大声道:“喂,喂!你们别嚎了行不行?难听死了!”
楼下街道上的三个人都仰起头看他。
巴东三忽然大笑起来:“嗨!这不是高阳酒徒吗?”
关啸也笑道:“老酒鬼,你也在这里?”
那人缩回头,“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声音却仍响得震耳:
“老子在这里怎么了?准规定老子不能在这里喝酒?”
关啸笑道:“老酒鬼,请我们一顿怎么样?”
那人大声道:“要喝酒就滚上来!——等等,那个化子是谁?”
巴东三道:“一个朋友,刚认识的。”
那人忽然又打开窗户,伸出脑袋看了看,道:“也请他上来。”
窗户又关上了,那人大声道:“伙计,快去拿酒!快点!”
高欢迟疑了一下,道:“二位,我就不去了。”
关啸和巴东三都是一怔:“什么?”
高欢道:“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那人“砰”地一声推开窗户,伸头大喝道:“你敢走!”
巴东三忙道:“他不走。”又朝高欢笑道:“你别见外,真别见外。‘高阳酒徒’黑明黑大侠的酒,不喝白不喝。”
关啸也笑道:“高兄弟,一块上去吧!咱们来他个煮酒论英雄。”
高欢面有难色:“只是……”
黑明大怒道:“你瞧不起我是怎么的?”
对于酒徒来说,你若不愿跟他喝酒,简直比骂他亲爹还令他愤怒。而这位黑明黑大侠显然就是个真正的酒徒。
古时候也有个外号叫“高阳酒徒”的,就是郦食其,这位郦食其跳油锅前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喝酒。
看来黑明这位当代“高阳酒徒”比古时候那位也差不了多少。
高欢的声音也一下拔高了:“我不喝酒!我一滴酒也不喝!”
黑明一愣神间,高欢已转身疾奔,冲进了茫茫的烟雨之中。
关啸和巴东三相顾愕然。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高欢居然突然逃走。
黑明又关上了窗户,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们还不上来,杵在那里做什么?生根?开花?结果?”
高欢跑了一程,拐进一条小巷,跳墙进了一家“废园”,躲进了屋里。
说是“废园”,其实也并非真正的废园。只不过这园子的主人去了江南,而且许多年没有回来了。这老宅除了一个看家的老家人和两条猛犬之外,就没大件的活物了。
这老家人很寂寞,两条狗也很寂寞,所以当两年前高欢有一天因避雨进园时,他很高兴地替高欢做了顿好饭,殷勤地邀请高欢常去坐坐。那两条狗和高欢也很亲热。
并非所有的狗都是势利的。
打那以后,高欢就和这老家人成了“知交”。隔个十天半月的,总会去叨扰一顿。
高欢翻进园的时候,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慕容飘隐身巷口拐角处,待高欢身形消失,就立即缀了过去。
他一直远远跟着高欢。
也有人远远盯着他,只不过他不知道而且。
慕容飘并不想和高欢照面。他一直跟踪高欢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弄明白高欢住在哪里。
所以当他听见汪汪的犬吠声和高欢抚慰狗时说的话后,他就没敢贸然跳墙进去。
他不想惊动高欢。
他认为高欢一定是“住”在这废园中。他认识的以前的高欢绝对不会真的做乞丐,他认为高欢这身乞丐打扮是装的,高欢在京城出现一定也是有目的的。
而且,高欢的目的极可能和他慕容飘的相同。
慕容飘决定自己拿到那宗宝物后,再来找高欢。
现在就和他见面,不仅无益,也许还会碍他的大事。
慕容飘悄悄走进了小巷。
他记住了这胡同的名字,也记住了这个废园。
雨已渐渐小了,风还是很狂。
慕容飘又拐过一条胡同口时,迎面忽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咦”了一声,很惊讶似的道:“这不是慕容公子吗?”
慕容飘现在一身市井小贩的打扮,可迎面那人居然还是认出了他。
慕容飘很镇定地道:“你认错人了。”
他不认识那人。他想那人若非官家的捕快,就一定是想找他麻烦的江湖好汉。
慕容飘知道自己很难蒙混过去。
他已起杀机。
风正狂,雨未歇,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慕容飘准备以最迅捷的手法杀掉对面那人,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尸体。
那人却似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慕容飘的意图,反而走了过来大笑道:“慕容公子,您不认识我啦?”
慕容飘双手抱拳,口中道:“阁下是?”
那人拱手道:“兄弟就是——”
一语末了,慕容飘已双拳顺势往前一送,趁那人愕然格挡之际,已扣住那人腕脉,在那人未及出声惊呼前,已飞快地戳中那人死穴。
就算有人在旁愉窥,也很难察觉慕容飘动了什么手脚。他的手法不仅干脆迅捷,而且“亲热。”
他伸手托住那人后腰,笑道:“哟,原来是王兄啊!
走走走,找个地方聊聊。”
然后他就和那人“搂肩搭背”,十分“亲热”地走进了胡同。
他找到了一个处理那人尸体的地方——一个小院。
一个现在已没有活人的小院。
他敲开这户人家的院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开门的人,然后扔下他扶着的尸体,冲进厢房、正房里,飞快地杀尽了这家里的另外两个人。
几乎只用了眨眼的工夫,他就杀了三个人。
慕容世家的公子,毕竟身手不凡。
慕容飘掩好院门,将倒在门口的两具尸体拖进厢房,又将正房里的那具尸体也拖了过来,制造了一个“互殴致死”的现场。
这种手法他已用过多次了,得心应手,连想都不用想。
至于他该不该为处理一具尸体而杀死三个无辜百姓这种问题,他两年前就不想了。
谁挡了他慕容飘的道,就得去死。为了保护他自己,他随时都有可能杀死任何人。
慕容飘忙完了这一切,吁了口气,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他的手刚抹上脸,就放不下来了。
他睁大了眼睛,瞪着身边那个拿住他“肩井”的人。
那个人正在微笑,笑得很诚恳:“慕容公子,咱们谈谈?”
慕容飘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点中了那人死穴呀?!
那人松开手,微笑道:“慕容公子不必吃惊。在下学过一点点移穴功夫,谈不上精通,皮毛而已。”
慕容飘简直气晕了,可他偏偏就是晕不过去,他偏偏头脑清醒得要命。
想不到他慕容飘精明一世,竟会在此时此刻这种紧要关头翻了船!
这岂非也是天意?
那人退后几步,看着地上那三具尸体,叹了口气,喃喃道:“慕容公子真是不愧是世家出身,做事做人都和我们这些江湖老粗不同。”
慕容飘瞪着他,嘶声道:“你是谁?”
那人微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不过是个极小极不起眼的小人物,就算报出个名来,你慕容公子也不会知道真假。”
慕容飘眼珠子都红了,若非他穴道被制,他早就冲上前去了。
可惜他已是条翻了的船。
已经翻了的船,又何必在乎是翻在大江大海里,还是翻在阴沟里呢?
慕容飘心里已渐渐平静下来了。
现在的关键是逃命。
他必须想办法逃脱对面那人的控制。
可他表现得更愤怒更疯狂,好像他真的已气疯了: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那人又后返几步,坐在椅子上,悠然道:“我是谁并不重要,这我已经说过了。我今儿找你,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打听个人。”
慕容飘道:“谁?”
那人淡淡一笑:“高欢。”
慕容飘瞠目结舌。
那人道:“你别告诉我说你不认识他。他和关啸和巴东三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你的神情很奇怪。”
慕容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冷笑道:“我的神情当然很奇怪。”
那人道:“哦?”
慕容飘道:“你当然也知道我混在京城里为了什么,我想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对吧?”
那人颔首:“不错。”
慕容飘道:“那么你看见忽然多了几个强劲的对手时,你会不会吃惊?”
那人道:“关啸和巴东三对你慕容公子来说,算不上什么劲敌。你绝对不是因为看见他们才吃惊的,否则你不去跟踪他们,反来跟踪高欢做什么?”
慕容飘冷冷道:“我不过是想看看高欢还有没有同伙而已。”
那人道:“这么说,你还是认识高欢?”
慕容飘大声道:“不!”
那人笑得更诚恳了:“何必呢,慕容公子非得我这个江湖老粗拿出点‘粗活’来你才肯说?”
慕容飘嗔目怒吼道:“我不知道!”
酒楼上,黑明和关啸、巴东三的酒喝得正热闹。
外面雨还在下,酒客们也就都不肯走,所以这酒楼生意现在倒挺红火。
黑明好像已很有几分醉意了,说话已有点大舌头,耳朵好像也背了许多,人也糊涂了:
“你们刚才说那个小化子叫什么来着?”
巴东三道:“高欢。”
黑明打了个酒嗝:“呃……高欢?嗯……倒和我老人家有……有缘”
能把高阳酒徒灌醉,在江湖上来说绝对是很了不起的事。眼瞅着这位号称“喝遍天下无敌”的老人就要不行了,你说巴东三和关啸能不加紧多灌他几碗么?
关啸连忙又举起酒碗道:“为有缘干杯!”
巴东三等黑明喝了,才问道:“老酒鬼,高欢跟你有什么缘啊?”
黑明瞪眼吹着胡子,道:“同……同……同宗,还……
还不有……有缘?”
巴东三立即道:“对,为同宗干杯!”
然后关啸说话:“你姓黑,他姓高,你们怎么会是同宗?”
黑明涎着脸道:“小关,你糊涂了,你喝……喝多了!
我是高阳酒徒,他是高……欢,都是高家人嘛!”
巴东三鼓掌道:“来,为同是高家人干杯!”
这两个人拼命找理由灌黑明。两个大汉拼一个老人,本来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但黑明那醉态可掬的样子实在很有趣,关啸和巴东三劝酒的方法也实在很巧妙,人们都想看着结果到底是谁先喝趴下。
其中有两位酒客对他们尤其感兴趣。掌柜的和伙计们对这两位酒客服伺得也极周到殷勤。
这两位酒客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人。
掌柜的认得这两位锦衣卫的“爷们”。
酒楼上在劝酒,这里却是在劝降。
慕容飘浑身抽搐着,险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两眼已翻白,嘴里也直冒白沫。
那人伸指在他胸口又戳了一下,慕容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抽搐渐渐消失,扭曲的脸也渐渐复原,眼珠子又回到眼眶里来了。
那人苦着脸叹道:“何苦呢?你这是何苦呢?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成什么模样儿了?我真是不忍心。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你再逼我我要失控的。”
看他神情听他口气,不知底细的人也许还会以为是慕容飘在欺负他呢!
慕容飘喘气渐定,他的脸白如墙灰,他嘴中吐出的白沫也变成了粉红的血沫。
他的牙已咬碎了几颗。
那人喃喃道:“求求你莫再踉我兜圈子了好不好?你跟我说了,我马上放你走路。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我也可以直接去和高欢套近乎嘛!你说对不对?”
慕容飘嘴唇动了动。
一颗血糊糊的断牙从他口中飞出来,打在自己身上。
慕容飘闪电般跃起,风一般飘走了——
“你、休、想!”
黄昏的时候,雨停了,风也住了。
高阳酒徒黑明笑眯眯地走出了酒楼,脚步稳健,行走如飞。
酒楼上的关啸和巴东三却已出溜到桌子下面,呼呼大睡。
两个正当年的壮汉和一个老人拼酒,居然还被这老头灌成烂泥,若非亲见,这说出来有谁肯信?
两位锦衣卫的“爷们”跟踪的自然是黑明。至于关、巴二位,自有其他的“爷们”照应,误不了事。
锦衣卫的“爷们”,从来不误事。
第四章 哑女
高阳酒徒走出酒楼的时候,高欢也已走进了他的“家”
那是西土城外的一处窝棚,就搭在一片树林里。
棚顶上正飘着淡淡的炊烟。
烟虽淡,却让归来的人感到由衷的喜悦,感到闲适的疲倦。
一条雪白的狗撒着欢向高欢扑了过来,绕着他跑了几圈,衔着他裤角拖他走。
“小白,别闹!”
高欢笑骂着,可那条叫“小白”的狗不听他的,闹得更欢实了。
“贞贞,还不快让小白别闹!”
一个满脸烟灰的女孩从窝棚里钻了出来,飞快地扑上来,紧紧搂着高欢的脖子,吊在他身上,伊伊呀呀地笑着。
她是个哑巴。
她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
少女的十五岁,本该是千娇百媚,花团锦簇的。她们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她们是刚刚开始绽放的绝美的花儿。
可她呢?
她生活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家”里,她的衣衫到处打着补丁,她居然还是个哑巴。
谁说苍天有眼?
可她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女,她很满意她的“家”,她也很满意她的“亲人”。
她笑得很灿烂,一如西天绚丽的晚霞。
她吊在他身上,扭动着,笑着,甚至还凑过去亲他。
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高欢拍拍她屁股,笑骂道:“小白越不听话了,你也一样!”
她笑得更灿烂,扭得更急,缠得更紧。小白耸着脑袋,嫉妒得“汪汪”直叫。
高欢瞪道:“还不快下去?这么大丫头了,也不知道臊!
贞贞的脸红了。
就连那许多黑黑的烟灰,也没有掩去她脸上的红晕。
贞贞鼓着嘴,瞪着眼,恶狠狠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晤”了一声,又笑了,用额头在他下巴上狠狠撞了一下,一松手,跳下地来,牵着他的手往窝棚里走,一只手不停地比画着,打着手势。
高欢差不多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告诉”他,今天的雨下得真大,风刮得真急,要不是她赶很快,棚顶那几片毡子就被风卷跑了。
她“说”窝棚里进了许多水,不过她都已戽出去了,被子也没有湿,顶没有怎么漏雨。
她“说”林子里雨后冒出来许许多多蘑菇,她摘了一衣兜,今天晚上做蘑菇汤吃,又“说”柴禾湿了,难烧得很,所以她脸上才有许多烟灰……
她的“话”真多。
可高欢喜欢“听”,百“听”不厌。
她突然又皱起了眉,打着手势告诉他,说她下午有好长一段时间心里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会她心跳得很急,她担心他做出了什么事,她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她牵着他的手,让他摸摸她心口,看她心跳是不是很急。
他的手摸上去之后,她的心跳想不急都不可能了。
他就像摸着烧红的铁块似的缩回了手,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的睑在发烧。她看见他的脸也红了。
这场大雨将他的头发胡须和面庞洗得干干净净的,晕红清清楚楚写在他脸上。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脑袋,钻进了窝棚。她忍不住悄悄抬手摸了摸他的手刚刚触过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烫得厉害极了。
她咬着唇,想笑,又似乎想哭。
高欢似乎直到刚才才发现,贞贞已经不再是个小黄毛丫头了。
这发现让他不知所措。
在他的心中,贞贞一直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孩,就和他第一次看见贞贞一样。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
高欢乞讨到了京城,在这片树林里搭了这个窝棚。
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高欢在外乞讨时,发现几个恶少正唆使两条猛犬,追咬一个披头撒发的小丐女。
高欢飞起两脚,将那两条猛犬踢飞了起来,砸倒了那几个恶少,带着小丐女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那个小丐女,就是贞贞。
从那天起,高欢就成了贞贞的大哥,贞贞就成了高欢心爱的小妹。他坚决不让她再出去乞讨,他要养活他的小妹。
从那天起,高欢就成了贞贞的全部世界。
高欢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事,甚至还找了条狗来陪她。现在那条狗已长大了,浑身雪白,就是“小白”。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抱着小白等他,和小白“说话”。
她是为他活的,她知道。
她命中注定是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坚信。
吃过了饭,贞贞点亮了油灯,也点燃了几盘熏蚊虫的苦艾。
现在窝棚里明亮多了,很像是个“家”了。
贞贞收拾好碗筷,抹干净那张已脱了漆的惟—一张小炕桌,打开惟—一只小铁箱子,取出一迭纸、一支笔、一方砚和一块墨。
她盘腿坐在桌边,朝坐在她对面的高欢微笑,笑得甜甜的。
高欢也微笑:“今天该开始学杜工部的诗了吧?”
贞贞点头,开始磨墨。
高欢正襟危坐,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似的开始介绍杜甫的生平事迹,介绍杜甫在诗上的成就,介绍杜诗的特点。
高欢不过是个乞丐,他怎么会懂诗文乐理?他怎么会“腹语术”?
贞贞不过是个可怜的丐女,她要学诗词做什么?
天晓得。
贞贞磨好墨,高欢提笔用柳体抄了一首杜甫的《望岳》,细细给贞贞讲解起来。
他讲得很精辟,很有见地。她听得很认真,不住点头。
她的大眼睛里闪着聪颖的光彩。
然后高欢将笔递给她,贞贞也用柳体将这首诗默写了一遍。
她的记性相当不错。她的字也很秀颀挺拔。
高欢忍不住道;“贞贞,你要是男子,用不了十年寒窗,就可以一举成名。”
贞贞瞟着他,笑得很甜。她提笔在纸上写几个字,推到他面前:
“名师出高徒。”
笔谈是哑巴的一种交流方式。高欢教贞贞念书识字,已经一年半了,贞贞的进步是惊人的。
高欢故意冷笑道:“我也许可以算得是个名师,你好意思自称是高徒?不知道臊!”
贞贞抿嘴儿笑,写道:“自吹自擂。”
高欢佯怒,举手要打,贞贞连忙躲开,滚进了他怀里。
她喜欢偎在他怀里时的感觉,又舒服、又温暖、又亲切、又安全。
她的后背热烘烘的,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好厉害。
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心颤抖得让她头晕。
这时候她听见他微微发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他的胡须抚着她脖子,好痒好痒。
“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她懒洋洋地转过身,抱着他的腰,将脸儿埋进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完全融会贯通了吗?”
她又点了点。
“内功呢?第三关过了吗?”
她摇头。
高欢有点奇怪了;“怎么回事?怎么连第三关都没过?
这段时间你练了没有?”
贞贞轻轻吁了口气,离开他的怀抱,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重又偎紧了他。
她写的是“静不下心来”五个字。
高欢生气了:“静不下心来?这是什么理由?你怎么——”
他忽然住了口。
他知道她为什么静不下心来了。
她偎得那么紧,她的身于那么热,她的呼吸那么急促,他怎么能猜不到呢?
高欢的心抽紧了。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他从未将贞贞看作一个女孩,一个可以去爱的女孩子。他一直把贞贞看成他的徒弟、他的妹妹、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
这怎么可能呢?
高欢半晌才重重呼出一大口气,微笑道:“你一定要静下心来冲破第三关。这一关最难过,但只要过去了,日后的进境就快了。”
贞贞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她听出了他的声音的冷淡。
她慢慢离开他,走回原来的地方坐下。她的脸色很白。
她垂着眼睑,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好像已忍不住快要哭了。
可当她抬起眼睛时,高欢看见她在微笑,虽然她的眼中还闪着薄薄的泪光,虽然她笑得相当勉强,可她的确是在微笑。
带着淡淡的、没有点透的辛酸和无奈的微笑。
高欢有点不知所措。
贞贞几乎是在转眼之间,由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贞静娴雅的女孩。这变化大得令他吃惊。
她的贞静娴雅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硬作出来的“贞静娴雅”,而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会具备的那种禀性、那种气质。
她原本不过是个可怜的丐女,她原先根本连什么叫做“气质”都还不懂。可现在她已经显示出了她的“底蕴”。
这是他的功劳吗?
高欢不敢掠美。他觉得这是苍天的功劳,这种神灵的造化,和他没关系。
高欢坐正了。
不仅身子坐正了,心也坐正了。
四年多的苦修,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修个“心正”
吗?
从现在起,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刚长大的女孩子。
他将保持一种温和、尊敬的态度,淡淡如水,远远如云。
他绝对不愿再犯一次错误。
他清清喉咙,缓缓道:“为了尽快打通第三关,本门历代高僧曾为后进们寻找过许多方法。当然,这些方法并不是传说中的寻仙丹、觅神草一类的无稽之谈,而且切实可行的实实在在的方法。就和打坐、调气、站桩一样实在。比如说,由外返内就是一种,这种方法对打通第三关后的进境也很有好处,而且也利于实战。”
他站了起来,沉声道:“虽然内功是武学的基础,外功是内功的发挥和运用,但并非不能由外功培养内功。仅以力气而言,人的力气有两种,一种是本力,是先天的力气,另一种是后无锻炼的……”
小白突然狂叫起来。
贞贞一惊而起,高欢也打住话头,沉声喝道:“谁在外面?”
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喂,这是谁的狗?谁放狗咬我老人家?”
小白的吠声突然中止。
高欢冲出。
第五章 麻烦动了头
天很黑。树林中就更黑。
高欢冲出窝棚,就嗅到林中潮湿的草木腐土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是谁的血?
莫非小白已遭不测?
高欢冲出树林,就看见林外站着个人。
手里提着剑的人。
高欢突然停住。
他已经看清了那个人是谁。他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在夜里尤其好。
那个是麻冠道人,岁数约模五十出头,很瘦。道人的眼中,神光很足。
道人手中提的那柄剑,变曲如蛇形,想来也不是凡品。
剑上无血。
血在地上。
小白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那么欢实可爱的小白,竟已被这麻冠道人用剑杀死了。
贞贞呀呀惊呼着冲出树林,悲嘶着想冲上去。高欢一把扯住她,点了她穴道。
麻冠道人叹口气道:“真是对不起,你该管好你的狗。”
高欢冷冷道:“是你杀的?”
麻冠道人道:“不错。”
高欢道:“用你手中的蛇形剑所杀的?”
麻冠道人叹道:“如此宝剑,用来屠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高欢道:“可你的确是用这柄剑杀了它。”
麻冠道人道:“它咬我。”
高欢冷笑道:“它只是条狗,你本可以赶开它。”
麻冠道人道:“我没这习惯。”
高欢淡淡一笑,忽然抱拳恭声道:“在下高欢,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麻冠道人似乎没料到高欢会对他如此执礼,怔了一怔,打了个稽首:“贫道天风”“
高欢再抱拳:“道长府上是——?”
麻冠道人又怔了怔,道:“贫道早忘记了尘俗之事。”
高欢客客气气地道:“道长还恕在下放肆。在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麻冠道人已有点受不了他的这种“客气”了:“有什么话就问吧!”
高欢缓缓道:“敢问道长,适才斩杀此犬的剑法是向哪位名师学的?”
麻冠道人就算脸皮再厚,也被这句话扎疼了。他的眼中神光暴涨,高欢都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住口!”
高欢森然道:“道长,请回答在下刚才问的话!”
麻冠道人咆哮起来:“我是他妈的狗屁‘道长’!我叫‘天风’,我不叫‘道长’!你他妈的别再损我了!”
有时候“恭敬”比傲慢无礼更能激怒敌人。这位杀狗的天风道人已实在忍不住了。
高欢沉声道:“你也知道我在损你?”
天风道人怒道。“不就杀了你条破狗吗?你还能把老子吃了不成?”
高欢冷笑道:“用你这种人沤的粪都肥不了田,谁肯那么下践吃你?”
天风道人大喝一声,提剑猛劈向高欢。
“杀——!”
他终于被高欢彻底激怒了。
本来杀条狗是件很平常的事。天风道人以前就杀过不少的狗,而且也都是用这把剑杀的。
他并没有觉得用剑杀狗有什么不要的地方。可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高欢几句话一说,他就发现像自己这种成名剑客居然会用宝剑杀狗,居然会做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实实在在是在“恼羞”而“成怒”的。
慕容飘知道,自己的麻烦也动了头。
而“麻烦”这种东西,不能动头,一动了头,就挡不住它了。
慕容飘心烦意乱。
坐在他腿上的女人更让他讨厌。可他现在还不能推开她,他还用得着她,还用得着她的这个地方。
就因为她是“私娼”,他才可以藏在她这里养伤,躲避那个恶魔的追踪。
慕容飘一想他下午遇到的那个人,就会不寒而栗。
那人简直就是恶魔。
他的断牙还在痛,他的半边脸都肿了,火烧火燎的。
他全身的经脉骨骼也都疼痛难耐。
可这个女人还要硬从他身上再挤出点什么来,以满足她不知满足的淫欲。
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杀这个女人了,但想想又罢手。他下午已杀了三个无拳无勇的居民,惹了一大堆麻烦了,他不想再惹出一堆。
男人耐性越好,受的气也就越多。这女人已荡得不成样子,居然骑到他的脸上来了。
血涌上了头,慕容飘已准备不顾一切了手杀她了。
这回他还是没有杀她。
不是他不想杀她,而是他动不了,他的穴道已被人封住了四十处。
他听见几个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然后那女入的大腿移开,慕容飘呼口浊气,看清了进来的几个人。
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恶魔。
慕容飘气晕了过去。
天风道人在江湖上的确不能算是无名之辈,就算在天下武林中,他也是个很有名气的剑客。
这种名气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是天风道人自己挣来的。天风道人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困为他出身于崆峒剑派,而崆峒剑派又属武林七大剑派之一。
天风道人因为身出名门,所以出名也早。二十岁的时候,就已和其他八位师兄并称“崆峒九雄。”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崆峒九雄”已只放四人,无风道人名声又长了一截。到他四十岁时,崆峒一脉耆宿俱逝,“九雄”也已只剩下现任崆峒掌门天纶道人和天风道人了。
天风道人于是反出了崆峒。
他一直在争掌门之位,既然已告失败,他只好“流亡”。
江湖好汉、武林英雄们平常谈心,必然会涉及到武林大势,也就必谈及到七大剑派,既谈及七大剑派,也必提到崆峒。
作为崆峒剑派的第二号人物,天风道人当然是武林名流。
据说天风道人争权失败,并不是因为武功剑法不如天纶道人。实际上天风的剑法远比天纶神妙。
只可惜,争权夺势的时候,更重要的是心机智谋和培养亲信。天纶道人在这方面远较天风道人做得好,天风的失败只能说是意料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面对崆峒剑派的第一把好手,高欢有把握取胜吗?
天风冲出,剑发。
剑气纵横。
剑气纯正而且凌厉、老辣。
只有将名门大派的剑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才会有如此浑厚正大的剑气。
夜空中顿时响起了爆豆般急促紧迫的噼啪声,那是充沛的内力在剑刃上迅速凝聚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天风道人已动了真怒。天风道人已经用了全力,天风道人已使出了崆峒剑派中最凌厉的剑招——
御气飞剑!
高欢是死?是活?
御气飞剑剑招一出,剑尖将有剑芒吞吐不定,远可及丈外,当者立毙。
剑芒已吐出。
青莹莹的剑芒在夜色中乍起即灭。
高欢已不在林外。
他刚才立身之处背后的那片树林,却起了一阵哗哗的暴响,断技、落叶纷纷落下。
好霸道的剑芒。
天风道人驻足再看,原先僵立一旁的贞贞也不见踪影。树林也恢复了寂静。
天风道人不仅吃惊,而且已生俱意。
以前他的剑芒也不是没有碰上过敌手,也不是没有被人击败过,可刚才高欢鬼输般的闪避功夫却的确是他生平仅见。
要知道高欢不仅是自己逃脱了,而且顺手带走了无法动弹的贞贞。
无风道人一步一步往后退。
“逢林莫入”本就是一句古训,像天风道人这种身经百战的前辈名剑客自然深明其理。
这片树林本就是高欢最熟悉的地方,焉知里面没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就算没有一点机关,天风道人也不会贸然入林,天晓得高欢会藏在哪棵树后面抽冷子来一下狠的?
天风道人只有退,他准备后退二十丈后再发足转身疾奔。就算没完成任务,回去之后也不过是一顿责罚,那总比送命强。
大风道人全身戒备,双目死死盯着树林,每后退一步,似乎都费尽他的力气。
“这小子究竟是谁?”
他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
后退到十九丈时,大风道人的神经肌肉都已经松弛下来了。危险已经远离他而去,他应该可以松口气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背后有异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向自己后脑飞来,带着鸣鸣的低鸣。
树林还是静悄悄的,面前没什么异常情况。
难道高欢竟已绕到他背后去了?
天风道人猛一低头,一个鹞子大翻身,身子向左侧旋开。
一道盘旋的黑影“嗡嗡”响着从他头顶上闪过。
天风道人还没有认出那是什么,就觉得右腕脉一麻,两个腿弯处也被重重击了一下。
天风道人跪倒在地。
他以前也被人打败过,甚至被迫弃剑,但他手中的剑从未被人夺走过,他也从未跪倒过。
天风道人这回算是栽到家了。
慕容飘这回也算栽到家了。
他知道,这回他已经一点逃脱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已看出来除了那个“恶魔”外,屋里还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中,除了刚才骑到他脸上那个淫荡的“私娼”
外,其余三个人都不是易于相与之辈。
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阴沉木衲、两眼望天的老者,一个是青衣白裤的老僧,另一个则是黑衣黑帽的“员外”。
他们虽都没有佩带兵刃,但老僧腋下却挟着把雨伞,“员外”手中拄着藜杖。
另一个看样子是个惯跑江湖的小贩,年纪不大,一脸精明,肩上还背着个布褡裢。
看见这么三个人,慕容飘就算再蠢,也知道那“恶魔”是什么人了。
能收罗“伞僧”、“藜杖员外”、“天下第一小贩”这三个奇人的,除了蓬莱铁剑堡堡主韦沧海,还能有谁?
这位“伞僧”,据说出身西域少林分支,是少林叛僧火工头陀的第十一代传人。三十年前进入中原,即闹得武林鸡飞狗跳、江湖沸沸扬扬。他当时并不带伞,也不叫“伞僧”。
后来他遇到了铁剑堡当时堡主韦无剑,不知因何甘愿入堡充职护卫。有人说是因为他败在了韦无剑“心剑”之下,也有人说他贪恋铁剑堡中珍藏的历代神兵,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除了韦无剑和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至于他后来怎么会变成了”伞僧”,传说就更多,也更离奇了。有人说他带这把伞是为了在下雨时替堡主遮雨的,也有人说这把伞中实际上藏了十二柄神兵利刃,以防不时之需。
这位“藜杖员外”据说姓阮,年轻时是个自名“白眼看人、青钱换酒”的狂生,喜欢在杖头挑一注青钱以充每日酒资,也算是追慕先贤的意思吧。后来虽说进了铁剑堡,不愁无酒了,他的黎杖还是没舍得扔掉,只是杖头青钱已荡然无存了。
这位“黎杖员外”据说精擅奇门遁甲,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帐下有这种能人异士,相信任何主人家都会产生一种“胸中自有十万甲兵”的感觉。
还有那个小贩,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这位号称“天下第一小贩”的人听说姓刘,以前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混过,他贩的东西都是“肉”。
从人身体上切下来的肉。
只要你给足他要的钱,他就能把你要的你的仇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卖给你。包括脑袋和人心。
听说他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杀死了,没料到他竟投靠了铁剑堡,而且现在公开露面了。
慕容飘落到这些人手里,还有什么活路。
既然命中注定是个死,慕容飘反倒放得开了,居然朝那“恶魔”眨眨眼睛,微笑道:“可是铁剑堡韦堡主吗?”
那“恶魔”点了点头,淡淡道:“我原就说过,慕容公子不会不认识我的。”
慕容飘道:“惭愧。我倒是先认出几位贵属下,才敢推断阁下身份的。”
韦沧海道:“哦!这么说,就不用我介绍了。”
慕容飘道:“那倒未必。至少,这位假扮私娼的巾帼奇女子,韦堡主就得给在下引见引见。”
那女人早已穿戴整齐,模样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可侵犯的“贞妇”。
韦沧海道:“难道你刚才没问过她?”
慕容飘苦笑道:“我问过。她说她叫‘水儿’,这名字当然是假的。”
韦沧海眨眨眼,笑道:“你若这么想,那就错了。我们都叫她‘水儿’,刚才你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慕容飘叹了口气,喃喃道:“她的‘水儿’是比别人多些。”
韦沧海笑道:“你看,我们之间彼此都已认识了,谈起话来也该比白天更真诚点才是。”
慕容飘沉默。
韦沧海苦口婆心地劝道:“慕容公子,我们只不过问你几个问题而已。作为交换,我们也可替你做一件事。”
慕容飘还是沉默。
韦沧海仍然很耐心:“据我所知,慕容公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重归慕容世家。只要慕容公于肯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帮你达成心愿。”’
慕容飘终于开口了:“你们难备怎么帮我?”
韦沧海道:“我可以找几个人,为你承担所有罪名。
你被逐出家门的起因是那件奸杀案,我们可让事主和证人全都会翻供,全力为你辩污,我们还可以将近来江湖上一些行依仗义的事说成最你做的。这样,你不仅可以重归慕容世家,而且可以恢复你作为长子所该拥有的一切利益权势。慕容公子意下如何?”
慕容飘沉吟良久,毅然道:“好!”
韦沧海鼓掌笑道:“这才是俊杰所为!大师,清为慕容公子解开穴道。”
伞憎右手五指虚弹,刹那间将募容穴道尽数解开。
慕容飘翻身坐起,慢慢穿好衣裳,这才朝伞增拱手道:“大师好神通。”
伞增还礼:“慕容公子客气。”
慕容飘又对韦沧海深深一揖:“韦堡主若能助在下重归家门,不啻在下的重生父母。在下此生,愿奉韦堡主号令。”
天风道人不仅剑丢了、人也跪下了,脸上还挨了十几个耳光。
耳光是贞贞打的,打得很重。
她是为小白打的。
小白是高欢送给她的。高欢不在的时候,小白就是高欢的化身,得到贞贞的无尽的抚爱。
可这该死的天风道人竟然杀了小白,贞贞能不愤怒吗?
但这种愤怒还是被痛苦和悲伤替代了。就算她打死了天风,又能怎么样?她的小白终究还是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
贞贞抚着小白的尸身,泪下如雨。
高欢盘腿坐在天风道人对面,冷冷道:“依道长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断不至于来找一条狗的麻烦吧?”
天风道人吐出了一大口血沫,气冲冲地道:“我跟你说过了。我是路过,这条狗冲我过来咬我,我只好杀它。
像我这种有身份的人,若被条狗咬伤了,岂非更丢人?”
高欢静静听完,慢慢道:“道长,我的这条狗在夜间一向是呆在窝棚边的。若非道长想人树林,它决不会咬你。”
天风道人语塞。
高欢又道:“无论如何,这条狗也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天风道人怒道:“你还想怎么样?老子已挨了一顿打,莫不成你还要老子抵命?”
高欢淡淡一笑,道:“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天风道人如此珍贵的命,居然要抵给一条狗,你想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污辱?
天风道人已气昏了头:“他妈的!高欢,我警告你:
识相的,赶紧放老子走人!否则的话,你也活不成。”
高欢微笑道:“是吗?我看道人也不像是练过移穴换位的人,我现在就要杀了你,神不知鬼不觉。我这里也一向很僻静,少有人来。要是我再肯费心挖个好一点的深坑把你理下去,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找到你的尸体。”
天风道人冷笑起来:“三更我若不回城复命,我们的人就会赶来要你们的狗命。”
高欢耸然动容:“这么说,道人并非偶然路过,而是奉命前来?”
天风道人傲然道:“不错。”
高欢的确觉得很吃惊:“我听说道人是武林七大剑派之一的崆峒剑派的第一高手?”
大风道人涨红了老脸——他现在已被一个叫化子制得服服帖帖,还好意思称什么“崆峒剑派的第一高手”?
可他又的的确确是崆峒剑派的第一高手。
高欢道:“世上能使道人听命的人,应该说没有几个吧?道人要回城向谁复命?”
天风道人又羞又怒:“不知道!”
高欢点点头,道:“我想也是。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贞贞,去树林挖个坑,要挖得深一点,找狗屎最多的地方挖。”
天风道人咆哮起来:“高欢,你不要自寻死路!”
高欢点点头微笑道:“这么说,道长还是有话没来得及告诉我?”
天风又不说话了。
高欢淡淡道:“道长,我这个人耐性一向不太好,你要是还有话说,那就尽快。一旦被埋进狗屎堆里,你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天风道人咬咬牙,怒道:“我是紫阳洞的人,是紫阳洞副洞主命我来杀你的。”
紫阳洞?
高欢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更不知道紫阳洞副洞主是什么人。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问清楚。
“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总该有点理由吧?”
天风道人道:“关啸和巴东三是我们紫阳洞的仇人。
你既然和他们搅在一起,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理由的确已很充分。
大部分江湖人的爱憎是十分强烈的,朋友的朋友就一定也是朋友,仇人的朋友就一定也是仇人。
高欢道:“看来你是好东西。”
他忽然从地上抓起把烂泥,塞进了天风道人嘴里。
“我知道你是好东西,所以我还要再送点好东西给你。”
他一脚踢开了天风道人的穴道,喝道:“去告诉你们洞的副洞主,我必报复!”
天风道人却没有马上逃开,他在呕吐,吐得很厉害。
高欢冷笑道:“怎么,你还不走?”
天风道人嘶声道:“剑……”
他还想要还他的剑。
高欢运剑如风,几剑剃光了天风道人的头发,割裂了他道抱,剃掉了他的眉毛胡子。
天风道人骇极僵立,连动都不敢动。
高欢运力一掷,蛇形剑已没人了地面,只留下剑柄。
“你要是还有脸佩这柄剑,只管来取。”
第六章 铁琴居士
这个地方已不能再住下去了。
高欢相信天风道人说的话。紫阳洞一定会再派高手前来报复,那样的话就免不了会有一场血腥的厮杀。
他讨厌血腥。
而且,他必须保护好贞贞。贞贞的武功还只是二流的,自卫还不行。
既然已决定“迁居”,搬到哪里去好呢?
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废园。那里不仅僻静、空房多,而且老家人对他也一向很好。
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一想法。
天风道人既然能一直找到这里,想必从城里开始就一直在跟踪他。一旦他搬走了,紫阳洞人一定会去那废园找他。
那就只有走,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谋生。
高欢挖了一个坑,将小白埋葬了。他还在小白坟上立了块“石碑”——一块青石削成的碑。
天风道人的剑,倒的确是件利器,削铁如泥虽不敢说,削块石板还是很省力的。
碑上的字是高欢用双手“写”上去的——
“义大小白之墓。高欢、贞贞哀立。”
在碑的背面,高欢又“写”了这么一行:
“敢毁此坟此碑,必遭天谴。”
天风道人那柄蛇形宝剑,被高欢掰成了五截,供在小白坟头上。
贞贞伤心欲绝,不肯离开坟堆,还是高欢半扶半抱连劝带哄才将她抱开了,抱回窝棚。
他发现她在轻微地抽搐,她的浑身火一般烫,她的脸儿也涨得通红。
她病了,而且病得还相当不轻。
她也病得很不是时候。
高欢打开那只惟一的箱子,从里面摸出个油纸包,打开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嘴里。
贞贞知道,那是种很贵重的丸药,高欢自己生病的时候都舍不得吃。
她见过他生病时的样子。每次他赶她离开半天、不准她进来的时候,就说明他病了。
他生病的时候,浑身忽红忽青,时而闷热得透不过气,时而又冷得如卧寒冰。她问过他那是什么病,他曾回答了是他少年时练功一度走火留下的病根。
她记得他的病犯过七次,只有一次他实在抗不过去了,才叫她取这种丸喂他。
这是他的救命“金丹”,她怎么肯吃?
可她不吃也不行,高欢手一掐她双颊,丸药就滑进了她肚里。
她只有用眼泪来表达她心情。
高欢柔情道:“贞贞,乖乖睡一觉,就会没事了。乖一点啊?”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昏睡穴,贞贞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高欢飞快收拾了一下窝棚里有用的东西,卷进铺盖卷里,将铺盖卷捆好,背在背上,然后俯身抱起沉睡的贞贞,大步走出了窝棚,走出了树林。
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
就是在这个窝棚里生活的三年,使他明白了人生的许多道理。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留恋过去。
再美好的过去,也只是过去。
再痛苦的将来,也是将来。而将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天明的时候,他到了昌平州。
城门还没有开,他也没打算进城去找住处。近年来由于蒙古马队经常在边关一带活动,这里的居民已有不少迁走了,要在城外找间无主的房子,实在容易得很。
他在最偏僻的地方找到了这么样的一间破房子。
这间房子看来已经许多年没有住人了,四面野草足有半人高,树也长得很茁壮很茂密。
要说隐居,这地方的确不错,而且旁边就有条河。
最近的一户人家离这里也有三里远,他用不着害怕地保里正来啰唣。
高欢推开已朽的门板,将贞贞放在铺盖卷上靠着,然后开始清扫蒙了半寸灰的土炕,再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将贞贞放在炕上,自己又开始忙着清理屋子,找了对破木桶去河里挑水。
他的手脚倒是真麻利,到中午的时候,这间破房子已蛮像样子了。
他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又跳进河里捉了几尾鱼,从厨房里七找八找找出点粗盐、生芽的姜,以及主人家没带走的各种调料,将自己随身带的一口锅支在灶上生火做饭。
煎鱼做好之后,他才拍醒了贞贞。
贞贞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也很管用,她的病已经好了。
她不知道这是哪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还在为她可怜的小白伤心。
刻骨铭心的痛楚是需要时间来治愈的。
高欢用温柔、平静、充满乐观情绪的声音问她解释他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
他告诉她这里很安全,紫阳洞的人绝对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他还告诉她,勿为小白的墓担心。走江湖的人哪怕再邪恶,也是要面子的,紫阳洞的人不敢把小白墓怎么样。
贞贞还是哭了。
她留恋那片树林,她眷恋那个窝棚,她是在那里认识高欢的,她是在那里找到她的亲人的,也是在那里学会写字的,她是在那里学会武功的。
她舍不得那片窝棚。那里有她最温馨的记忆。
她吃不下鱼。
她扑进他的怀里,仰起小脸,泪水流了满面,流到下颚,流到脖子上。
她已洗净了脸上的泥污尘土。那是张雪白的少女的脸儿。
雪白,而且清纯。
高欢痛惜地拂开她被泪水打湿的额发,柔声道:“贞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这里已是我们的新家,我们要把它布置好,比窝棚还要好。我们在这里,同样也会过得很快乐的。”
贞贞痴痴地凝视着他,泪水还在不断线地流。她似乎已将昨夜感受到的冷淡忘记了。她的目光显得那么痴迷,那么深情,她红润的柔唇也在轻轻颤抖。
高欢的心又猛一下抽紧了。
他怎么能接受她的这份痴情?他怎么敢接受?
他之所以自认为明白了人绝不可以留恋过去这一道理,岂非就因为他不能忘记过去?
他之所以反复告诫自己要面对将来,岂非就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将来?
他忽然之间就被往事击垮了。
他轻轻推开了贞贞,轻轻道:“屋后就有一条河,你去那里呆一会儿。”
他没有勇气再看贞贞。他需要静静地一个人呆着,反复鼓励自己战胜往事的纠缠,战胜恐惧感。
若不能战胜心魔,他就会垮掉,或者变成疯子,或者变成恶魔。
贞贞知道,他的病又快要犯了。
她绝不离开他。绝不。
她绝不出去,她要留在这里照顾他,就像她生病时他照顾她一样。
她抱得紧紧的,紧紧贴着他。她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包括她的身体,她的生命。
高欢狂怒地推开她,怒吼道;“滚出去!”
她不出去。
她知道他支持不住了,他很快就要倒下了。
果然,高欢倒下了。直挺挺地仰天摔倒,倒进了贞贞的臂湾里。
他四肢都在抽搐,牙关咬得紧紧的,嘴角也已溢出了白沫。
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
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挺过去,一定要挺过去。
这是他四年前在雪山上得的病。那时他的心神俱废,冻伤了七经八脉。
他一定要挺过去,他不能输给“过去”。
贞贞显很异常地冷静。他浑身开始发热的时候,她就找到了那种药丸,撬开他的牙关,用他对付她的法子喂他吃药。
他浑身发冷的时候,她就抱紧地,用她的身体给他取暖。
他终于挺过去了。
他终于可以坐起来的对候,已是黄昏。
他坐起来的时候,贞贞已累坏了。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那几条煎鱼虽已冰凉,贞贞却吃得淬津有味。
高欢转头,悄悄拭去溢出的泪水。
他发誓今生一定要让贞贞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让她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至于他自己,他只想流浪天涯,继续他的苦行。
他要使她不必再为能吃上条鱼而欣慰,使她不必再为被人欺辱伤心。
他有这个能力。
贞贞吃完两条鱼,忽然抱着肚子,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
她实在太累太饿了,又吃多了生冷的东西,胃痛几乎是必然的。
可看她那样痛得实在太出格,连高欢也有些慌了。
他扶着她躺回炕上,掐她足三里和虎口,为她止痛,可效果似乎并不大。
贞贞打着手势告诉他,说她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让他也躺一会儿,养养神。
他已的确很疲备,于是他就躺了下来,躺在她身边。
贞贞长长吁了口气,偎过来,钻进他怀里,她的肚子好像也不太疼了。
实际上她肚子是不是真的痛,高欢也表示怀疑。
他没有点破这一点。
他不习惯昨晚和贞贞之间产生的陌生感。他宁愿贞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希望她只把他当作一个大哥哥来爱。
他宁愿有一个妹妹,也不愿有一个女人。
高欢想错了。
他本以为搬到这里来已很平安,但还是有人找上门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悦耳优美的琴声,随即有人朗声笑道:
“高先生,昨日在下偶经燕市,亲聆先生慷慨高歌,大起知音之感。高先生若有意,不妨再引吭一歌,在下以琴相和如何?”
贞贞已经好了,可还是装成没有好的样子,因为那样高欢会让她在怀里躺着。
高欢轻声道:“贞贞,又有麻烦来了,你一个人先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去打发他。”
贞贞连忙跳下地,面上一红,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她也要一起去打外面来的“坏人”。
高欢摇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人的琴声很厉害。
你待到琴声响起来的时候,塞住耳朵,立刻打坐,否则你会支持不住。”
外面那人又弹了一下:“高先生,莫非瞧不起在下琴技么?”
高欢也不去理他,又低声吩咐了贞贞几句,大踏步走了出去。
门外不远处的乱石堆上,端坐着一位青衫儒士,丰神俊爽,长髯轻拂,面前横着一张铁琴,黑沉沉的。
儒士微笑道:“在下柳晖,字回日,别号‘铁琴居上’。”
。“在下高欢,无字无号。柳先生此来为何?莫不是为天风找场子么?”高欢直通通地发问,脸板得像青石。
儒士怔了一下:“什么天风?崆峒剑派天风老道那牛鼻子么?他算什么东西!”
武林中敢如此小视天风手中宝剑的人可不多。这个儒士看来的确非比寻常。
“那么,柳先生是紫阳洞主的人了?”高欢可不愿意轻易上当。有些当,上一次就可能送命:“柳先生能找到这里来,实在是煞费苦心啊!”
柳晖冷冷道:“紫阳洞主是谁?柳某一生落魄江湖,形单影只,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奴才。”
“这么说,在下是看错人了!然则柳先生此来,难道不是为取高某项上人头吗?”
柳晖愕然道:“项上人头?”
高欢道:“难道不是吗?”
柳晖不悦地道:“我不是武二郎,我没有收集敌人头盖骨的嗜好。我要你项上人头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无冤无仇。”
高欢神色缓和了许多:“但愿如此。”
柳晖马上接口笑道:“事实如此。”
高欢不为所动,淡淡道:“然则柳先生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呢?”
柳晖微笑道:“或许只是一种心灵的感召吧!我的心告诉我高先生在这里,于是我就来了。”
高欢道:“柳先生很相信神灵!”
柳晖轻拂琴弦,悠然道:“当然。我在很小的时候,老人就告诫我说头顶三尺有神灵?”
高欢道:“柳先生去过那片树林,去过那个窝棚?”
柳晖淡然一笑:“当然去过。”
“那么,柳先生发现了什么?”
柳晖恰然道:“我看见林中有不少火把,有许多人围在一座土坟前,为毁不毁那座坟而争执不休。”
“结果呢?”
柳晖叹道:“结果是要面子的人说服了不要面子的人。
我隐约记得,坚持毁坟砸碑的是个头上连一根毛也没有的怪人。”’
那当然就是天风道人。
“后来呢?”
“后来他们只好走了。他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他们顾不上捉你。”
高欢轻轻吁了口气。
柳晖凝视他半晌,忽然道:“我看得出你是个身世相当奇特的人。现在北京城里想打听你身世的人已不在少数,据说其中就有山东铁剑堡的堡主韦沧海,也许还有黑明。”
高欢冷笑道:“我不认识他们。我的身世也并不奇特。”
他盯着柳晖,冷冷道:“你也不是来和歌的,你的目的也许就和紫阳洞的人一样不可告人。你鬼鬼祟祟跟踪到这里,事实上没安什么好心。”
柳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拾铁琴:“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大俗人。我真是走了眼了。”
他说走就走,似乎受了极大的污辱,似乎简直忍受不了高欢的“俗气。”
高欢冷冷道;“高欢是化子,化子当然是俗人。柳先生走好,不送。”
柳晖倏地转身,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一下高欢,忽然笑了:“看不出,你还有点骨气。”
高欢也笑了:“穷人么,再没有骨气,那岂不太惨了?”
柳晖施施然往回走:“看来我没找错人。高先生,在下此来,实无恶意,真的只是想和你和上一曲。”
高欢叹道:“柳先生,实不相瞒,我家里有个病人,受不了琴声歌声的激荡,所以……”
“什么病?”柳晖来情绪了,“柳某颇精通歧黄之术,或可医治。”
敢于自承精通医术的人,普天之下找不出几个来,而柳晖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不柳先生挂心,高欢也会几手草头方。眼下病人正在休息,将养几日,就会好的。”
高欢可不愿柳晖走进屋去。他并不了解这个人,也不想了解。
柳晖叹口气,负起铁琴道:“看来这几日你是脱不开身了……我先走了,待你闲暇之时,心情好转,再来和歌吧!”
“不送!”
柳晖却没走:“天风是不是真的和你们交过手?病人是不是被天风打伤的?那个紫阳洞主是怎么一回事?”
高欢歉然摇摇头:“这件事与柳先生无关,先生何苦问这些。”
柳晖点点头:“柳某不过随便问问,你不愿回答就算了。”
几个起落,已然不见柳晖的身影。
高欢征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群山。
远山一片金黄,那是落日的余晖。
高欢叹了口气,候他一转身,一个蒙面汉子正冷冷地盯着他。
第七章 无心夫妇
高欢竟然不清楚这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是怎么站到他背后的。
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人是紫阳洞的人。
他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这人是尾随着“铁琴居士”柳晖来的。
至于柳晖是不是这人的同伙,他还不敢肯定。
他的第三个念头就是:这人不是一个人来的,紫阳洞若要派人来为天风道人所受的折辱复仇,来的就不会少,而且一定都是高手。
也许是高手中的高手。
如果来的高手不止一个,那么其余的高手现在哪里?
是已经进屋制了贞贞?还是散布在四下把住了路口?
高欢心里透了一股森森的寒意。
这立在苍茫的暮色中的中年汉子,竟似是一尊杀神,浑身都透出种凛冽的杀机。
中年汉子用一种古板的声音道:“高欢?”
“不错。你是什么人?”高欢一面说话,一面暗暗错步,准备跃回房去,因为贞贞还在里面。
“你就不用费心了。你的小姘头已经有人在照顾着。”
中年汉子面色木然,根本就没有表情可言。
贞贞的哑叫声只响了一下,就没有了。
高欢大吼一声,扑向门口,脚尖顺势挑起的一块拳大的石块直砸向中年汉子。
一箭双雕。
中年汉子在高欢腾身的同时,也闪身欺近,但石块来势之猛显然大出他意料之外。
一道优美的弧线飘起。中年汉子几乎根本就没有停顿一下,贴着飞石平平地飘过,扑向高欢。这种身法就是当世任何武林高手见了,也不得不佩服。谁会想到这么一个木木纳纳的怪人,竟有如此超妙的身手呢?
高欢怔住了,不是因为中年汉子神奇的身法,而是因为一个中年女人刚刚将一柄长剑架在了贞贞的脖子上。
她就在门外,表情木然地望着高欢。
贞贞眼中惊恐希冀的神色,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不能不心疼。
中年汉子见高欢停住了,也倏地定住了身形,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动过一般。
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都是一动不动。
如暮色中的四尊石像。
“你们要干什么?请你们先放开她,一切找我好了!”
高欢放弃了拼斗的打算,他不想拿贞贞的性命开玩笑。如果他放手全力一搏,面前这两个人也许会死在他手下,但贞贞一定先死了。
贞贞的性命,在高欢心目中可比这两个中年男女重要多了。
“高欢,你折辱了本洞天风道长,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你最好还是放弃动手念头,或许洞主还会饶过你。”中年女人的口齿虽然伶俐多了,但语气还是同样古板,仿佛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两位前辈抬抬手,放了这个姑娘吧。只要你们不找她的麻烦,怎样对我都行啊!”
高欢已经是近乎哀求了。
贞贞的眼中泪水盈盈。
就她所知,高欢从未如此求过别人。
她这时才知道高欢竟将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贞贞只觉得自己此刻即便死了,也是值得的。
两个中年人似乎怔了一下。像高欢这种人,他们从来没见过。
虽然他们见识过无数高手,却从来没有一个像高欢肯为了一个女孩子不惜低声下气。
他们只要抓住了贞贞,让高欢干什么大约都是可以的。他们知道这一点,高欢一开口哀求他们就知道了。
“高欢,要放了这个丫头不难。你得先跪下,磕三个头,叫我三声爷爷,叫她三声奶奶吧。”中年男人木然道,“声音要大,我们耳朵不好。”
贞贞震惊了,却苦于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劝阻高欢。
世上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做这样卑贱的事情。对于江湖人物、对于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更是如此。
要他们跪地磕头,还不如杀了他们。
江湖豪杰向来是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可丢。
然而高欢跪了下去。
贞贞闭上了眼睛。
“爷爷,爷爷,爷爷!”高欢对着中年汉子恭恭敬敬叫了三声,声音很响亮。
中年汉子的心连着轻轻颤抖了三下,似乎经不起这三声呼唤,似乎被钢针扎了三下。
高欢又对着中年妇女叫了三声“奶奶”,中年妇女的心也奇怪地抖了三下。
按理说,武林中没有任何一种蚀音魔功能令他们如此恐惧,然而一个被侮辱的男人的“爷爷奶奶”的叫声却让他们感到了震动,这岂非咄咄怪事?
他们也曾见过不少人跪地求饶,欣赏过他们的对手在临死前的各种表现:有的倔强,有的沉默,有的怒骂,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哀声求告,有的谄媚,有的冷笑,等等,不一而足。
但他们都在细细地玩味过那些人的表现之后,送他们上了西天。
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高欢得死,一定得死,比以前所有被他们杀死的更应该死。
因为他们惊怖地发现,高欢是恭恭敬敬地磕的头,他眼中的神色说明他是诚恳的,谦逊的。
他没有一丝谄媚,没有一丝不屑,没有一丝愤怒,没有一丝屈辱,连一点泪光都没有。
他们曾经因为总是木然地去杀人去生活,因而赢得了“无心夫妇”的名头。但现在,他们才发现,高欢比他们更木然,更“无心”。
他们知道,若是这回放过了高欢,他一定会报复的,而且报复之惨烈,也必定是骇人听闻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
是永远凝固下去,还是惊天动地的爆发?
“我已经照你们说的做了,请你们放了她吧!”高欢仍然跪着,低着头,“她还只是个孩子。”
无心汉子的心又抖了一下。
他知道这青年人能赤手击败天风道人,武功一定极出色,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若然有,他们是绝对不会不立即出手。
无心汉子木然道:“好说。你先自点了膻中穴。”
高欢讶然道:“难道你们现在还会怕我么?”
这句话问得不是时候,因为那正刺中了他们的痛处。
无心妇人冷冷道:“少说废话!”
高欢看了看贞贞。贞贞焦急万分地对他大使眼色,那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谁也不会去自点膻中穴,因为那是死穴,点中之后,若不能及时解救,一定会死去的。
高欢舔舔嘴唇:“我若点了,你们真就放了她?”
贞贞快急疯了,心如刀绞一般痛。
“你只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可没说放不放人!”无心汉子又抖了一下,声音中夹进了几丝焦躁。
高欢咬咬牙,右手骈指一戳,正中自己的膻中穴。高欢浑身一震,僵住了,直挺挺地倒下去,如一块倒下的石碑。
高欢的右手仍然是骈指时的姿式。没有半分作伪,高欢的确是自点了穴道。
贞贞脑中一声大响,仿佛有一根弦断了似的。她昏过去了。
无心妇人一收剑,轻轻一推,贞贞的身体飞到了高欢身边。
看着这两个昏迷不醒的少年,无心夫妇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紧紧缠着他们的心。
太阳已经收尽了余光,新月儿在淡蓝的黄昏天幕上,显得雍容华贵。无心夫妇的面上仍然没有表情。
“当家的……”无心妇人打破了沉静,首先开口了。
“什么?”无心汉子也感到没有话可说。
“怎么办?”
无心汉子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纵横江湖十数年,他夫妇二人从来就不会遇到“怎么办”的问题。
“杀。”
无心妇人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动手罢!”
大名远扬的“无心妇人”竟然自己不忍心动手了,这岂非又是咄咄怪事?
无心汉子竟也叹了口气:“好吧!一来副洞主严令,不得不执行;二来,这小子实在很特别。”
他们首次在同一时刻想起了“报应”这两个字。但旋即,这两个字便从他们心中消失了。
他们都不愿自己多想这两个字。
无心汉子缓缓走到两人身边,定睛看着贞贞痛苦的面容和高欢漠然安详的脸庞。
“无心妇人”杀人,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二人从来没有碰到过今天这种情况:他们绑架了高欢的“小姘妇”,于是高欢就自杀以求救得贞贞的性命。
“无心夫妇”从来没感到过自己的双手是卑鄙的,今天却隐隐感到了。
无心汉子闭上了眼睛,力运双臂,狠狠击了下去。
“无心夫妇”杀人,向来是睁着眼睛的,因为他们喜欢看对手在挣扎中死去。他们从来用不着闭眼。
“无心夫妇”杀人,向来是轻描淡写的。似乎只是挥手之间的事,从来不会“狠狠”地去击打对手。
可是,他们的一切戒律今天似乎都改变了,就因为高欢是个特别古怪的人吗?
可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无心汉子的目的,却一点儿也没变。
那就是:杀死对手。
这一目的,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过去没有改变,现在也不准备改变,如果他还有将来的话,他将来也不会改变。
他们是“无心”之人,他们不想再变回“有心”的人,他们的心,早在许多年前他们杀死亲生儿子时,就已不存在了。
他们已习惯了“无心”,他们宁愿“无心”。
就因为“无心”,他们这许多年来才从未感到有什么痛苦、有什么欢乐、有什么烦恼。
他们所有的,只是宁静。
无心汉子的手击中了高欢的心口。他知道他击中了。
那感觉竟是如此真实。
他认为,高欢已死定。
无心妇人在她丈夫的手击下时,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
她听到一声闷响,便重又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她的眼睛睁得滚圆滚圆,似乎见了鬼一般,那眼珠子似乎都掉下来。
因为倒下去的那个,竟然是自己的丈夫。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从来没见过他被击倒在地。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了,身形一晃,电一般射了过去。
她要尽快杀死高欢,尽快救出她的丈夫。
她倏地停住了。
因为躺在地上的高欢忽然间伸出一只手,正搭在她丈夫的“百会穴”上。
那只手掌上一定是蕴满了内力的,只消轻轻一送,她丈夫就会全身经脉立断。
即使她能伤了高欢,她也不能出手,因为那样的话,她自己就失去了丈夫。
她的心一下空了。
空荡荡的如断线的风筝。
高欢坐了起来。微笑道:“你们想必就是盛传江湖的‘无心夫妇’?”
无心妇人茫然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欢的那只手。
“如果我说要你干任何事,只要你干了,我就不杀你丈夫,你干不干?”高欢笑得更开心了。
报应来了,真快!
刚才还是他们任意侮辱高欢,现在正好倒了个个儿。
无心妇人抖动了一下。她知道,高欢的报复一定是极为惨烈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高欢倒很耐心,“是不是我没说清楚?”
“你……要我……干……干什么?”无心妇人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
她的手在抬剑。她想自杀。
“你不许自刎!因为你自杀的话,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丈夫的。”高欢的眼光十分犀利。
她连自杀都不行,看来只有活受罪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答不答应?只要你答应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就放了你丈夫!”高欢悠然自得,“你放宽心,我倒是说话算话的。”
“我……我答应你!”她精神已经崩溃了。
高欢让她做任何事,她都会做的。
高欢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吟半晌,浩叹一声道:
“好,我放了你丈夫。”
无心妇人茫然点点头。她不明白高欢在说什么,她受的刺激太大了。
高欢沉声道:“因为我发现,你们并不是真正的“无心”,至少你们在杀我和贞贞之前还叹了口气,而且你为你丈夫甘愿做任何事,所以我放了你丈夫。……你们是一对好夫妇。……咳!……”他松开手,拍开了中年汉子被封的穴道。
无心汉子跃了起来,喷出一口鲜血,神情古怪之极地望了望高欢。
高欢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当家的,你……”无心妇人似乎只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了,一闪身奔了过来,扶住了他。
无心汉子凝视着自己的妻子。
他的目光出奇地温柔。
她也似乎被他温柔的目光融化了。
他们不再说话,甚至也不朝高欢多看一眼,转身缓缓走向东方。
高欢望着他们在幕色中渐渐消失失的背影,心中也一片茫然。
他还没有完全弄明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走了他们,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真正动机。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可既然是已经做过的事,就已成为过去,成为典故,成为历史。
历史值得研究,典故值得运用,过去只值得遗忘。
他还是坚信他已悟出的道理——对已经做过的事,不必后悔,也不必庆幸,更不必沉缅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重要的是现在,现在你该怎么做,你该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将来。
……
高欢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沉思了许久、许久。
第八章 吻和被吻的感觉
贞贞醒来了。
她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而不是在窝棚里。贞贞有点恍惚。
炕头点着盏油灯,如豆的灯焰飘摇不定,如贞贞现在的心情。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一个人躺在这里?
高欢呢?他怎么不在她身边?
贞贞惊讶了很短暂的时间,就突然醒悟过来了。
高欢怎么样了?!
她还记得她晕倒前发生的事——高欢面对强敌,自点了死穴。
难道——?
贞贞剧烈地哆嗦起来,她嘶哑地惨叫了一声,跳下炕来。
她要去找高欢。
如果他死了,她就陪他死,陪他下黄泉。
她刚冲出一步,高欢已从门外冲了进来:“怎么了贞贞?”
贞贞僵住。
老天爷爷保佑,他还活着!
她被这巨大的喜悦惊呆了。她怕自己是在梦中,于是她咬了一下舌尖,生痛生痛。
贞贞又嘶叫了一声,疯狂地扑了上去。
灯灭。
她抱紧他,抱得死死的,抱得他喘不过气来,抱得他骨头断裂般疼痛。她的手指甲都扎进了他的背脊。
她在痛哭,却已连一点声音都哭不出来了。她哭得如此痛惜真情,以致浑身颤抖,如狂风中的叶儿,如暴雨中的鲜花。
她不能说话。她推一可以表达她强裂感情的方法就是用她的身体,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告诉他她的感受。
她已处于一种半癫狂的状态。
高欢也忍不住流泪了,他也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劝慰她的话。
从死亡边缘刚刚走回来的人,无论处于怎样一种感情状态,无论用怎样的方式来发泄这种感情,都是无可非议的。
如果你觉得他们乖张狂诞、不可思议,那只是因为你还从未经历过死神的考验。
他们都太激动太兴奋了。因为他们还活着。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抱得双方都透不过气来。
这时候发生任何事,都有情可原。
贞贞耸身缠住了高欢,她的双腿紧紧缠着他腰间,夹得紧紧的,她的一只手搂紧他的脖颈,一只手抓他的头发,将她的脸儿不顾一切贴了上去。
她的柔唇和着泪水,和着嘶哑的喘息,雨点般落在他额上脸颊上和唇上。
她用她的身体使劲在他身上摩擦,她似乎是要拆散他全身骨架,她好像是要吃了他。
高欢僵住。
他由极度的兴奋和狂热一下陷入了极度的迷惘。
但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
贞贞的吻已不再是一个娇媚的小妹妹送给大哥哥的吻,那种吻是娇柔的、温馨的,却不带丝毫的神秘的冲动。
至于贞贞的亲吻中所包含的情感,没有人能完全说明白。
高欢不能,贞贞自己也不能。
那亲吻中有崇拜、有极度的感思、有狂热的奉献、也有青春的骚动。
甚至还有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对生命的恐惧。
他已明白,贞贞爱他,爱得发狂。
至于这狂野的痴爱究竟起于何时,他不知道。
是因为这两天来所受到的刺激猛然间激发的呢,还是她在那片树林中的窝棚里独自呆着时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呢?
可他又怎么能接受呢?,
他怎么敢接受呢?
一幕幕的往事飞一般从他眼前闪过,那么清晰,清渐得令他憎恨。
就算再苦练四十年,他也绝对忘不了过去啊!
高欢忍不住悲鸣。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简直就要炸开了,他想放声长啸,想放声大哭,想放声狂笑。
苦苦修行四年,将自己折磨了四年不是没有一点成效,他还是他,他不是“高欢”!
贞贞突然也僵住了。
她停住了她疯狂的热吻,她停止了她疯狂的扭动和摩擦。
她也屏住了呼吸。
天啊!她在心里惊呼。
她都做了些什么呀?!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明明知道他并不爱她,他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小妹妹,而不是一个长大的女人。
从昨晚她就感到了他的冷淡和他看着她时眼中闪现的那种陌生的神情。
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她自己知道,她几月前就知道了。
贞贞不知道现在该怎么样才好。她真的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刚才的举止那么没有廉耻,那么疯那么傻,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会怎么看她呢?
他当然会认为她是个不要脸的臭女人,而且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哑女人。
贞贞猛一下松开手,松开腿。
她好想逃开,立即逃走,她想去死,永远不让他再看见自己。
就在她挣开的那一刹那,高欢才真正醒悟了。
他来不及去想他究竟领悟了什么,他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他真醒悟了。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令他喜悦,简直使他忍不住要和她共享。
他绝对不能、也不能让她挣开。
他伸出他强健的双手,将她抱了回来。
贞贞已近似疯狂,她忍受不了那种强烈的羞耻感,忍受不住自己对自己的鄙视。
她在拼命挣扎,又踢又咬,又捶又打,又推又掐。
如果现在有灯光,你可以看清她的脸,可你永远也形容不出她脸上的神情。
高欢双手一紧,贞贞的手就到他的背后去了,只能空中乱抓,可她的两只脚还是在踢他。
渐渐地,贞贞的脚就不踢了,她的手也无力垂落下来。
她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他的胸膛、坚实温厚的胸膛,热乎乎地紧贴在她胸脯上。
那是他的心跳、跳得那么厉害,那么响,那么快。
那是他的双手环在她腰上,那么紧迫,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贞贞觉得好奇怪,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感觉这些呢?
就算感觉到了,以前为什么不像现在这么强烈呢?
她以前一直就是躺在他怀里睡觉的。那时她只是觉得只有睡在他怀里,她才安全,才睡得香甜。
几个月前,天癸初临,她还是躺在他的怀里睡觉的,那时她只是感觉稍微的羞意和甜蜜的骚动,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神秘感和一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今天是怎么了?
贞贞虽还在挣扎,但动作已经极缓慢极缠绵,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的脸一定已经红了,她知道,因为她觉得脸上发烫,火一般热。
如果现在有灯,你就会发现,她眼中已不再有深沉的自卑、恐惧和羞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迷茫,一种渴求。
她的嘴儿也半张开了。
如果有一天贞贞看见另外一个有像她自己现在同样神情的女孩,说不定贞贞会暗暗笑她傻乎乎的。
她现在的表情,就是一种傻乎乎的表情。
突然,贞贞颤悸了。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热乎乎,麻酥酥的。
然后、他火热的唇压在她唇上。
轻轻一触。
贞贞像是被电击中一般抽搐起来。
吻和被吻的感觉,绝对不一样,也永远不会一样。
只有吻时又被回吻,幸福才会真正降临。
正如爱和被爱一样。
爱人是一种痛苦,不爱人而被人爱也是一种痛苦。
只有彼此相爱,才是真正甜蜜的。
爱是一种寻找,一种痛苦的寻找。
在你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的真爱之前,你得到的只能是痛苦。就算有人再三告诉你说这种痛苦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你也不要去相信。
肉体上的快乐,如果没有和精神上的快乐相融合,就绝对不能算是真正的快乐。
但是,你不能因为害怕痛苦,而不再去寻找快乐。
贞贞晕了过去。
贞贞很快又醒来了。
她发现她还是躺在炕上,炕头上还是点着那盏灯。
但她已不再恍惚、不再恐惧。
因为他就坐在炕沿上,就坐在她的身边,就那么微笑着看着她。
贞贞好羞啊!
她羞得不敢看他。她紧紧闭上眼睛,面朝炕里,她的身子蟋曲着,像缩成一团的刺猬。
高欢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抚着。她把他的手扯过去,贴在她滚烫的脸上。
她吻他的手心,物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亲吻着。她的舌头缠绵渐柔,她的嘴儿潮湿温暖。
高欢的心中,也充满了绵绵的柔情。
至于这种柔情之中,究竟是怜悯还是爱恋占主流,他已不再去想了。
他已决定接受她的爱,她已决定全心全意给他以最诚挚的情爱。
他就是他。不管他是“高欢”,还是以前的那个人,他都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虽然已不可能重写过去,却一定可以创造未来。
贞贞在轻轻拽着他的手,那么羞怯,那么深情。
他轻轻将她扯起来,抱着她轻轻颤抖的身子,放到他腿上。她是那么轻.那么软,又那么沉,那么结实。
她没有哭,她仰起了粉红的小脸,睁着迷惘的小鹿般的眼睛,痴痴迷迷地凝视着他。
她在等待他的爱抚,他的热吻。
慢慢低下头,慢慢将自己的唇压在她柔润的红唇上,缓缓亲吻着她。
他吻得缠绵、深长、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回吻他,可他已实在没力气了。一阵阵的热浪流遍她全身,她的双腿已开始轻轻颤抖。
她想透气,她想站起来,她想并拢双腿,她好羞,她怕他发现。
她往起站,她抱着他的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唇已犁一般吻过她的下额,她喉咙,她的脖颈,她的锁骨。
她已崩溃了,没有防线了。
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是根本不想要这道防线的。
对于他,她是不设防线的。
她渴望着他占领她全部的身心,占领她身体的每一寸地方。
高欢的唇滑到了贞贞的肩窝。
她松松的衣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扯开了,对他坦露如雪的酥胸。
高欢的唇吻上她胸脯时,停住了,高欢的欲潮被阻住了。
贞贞毕竟还小啊!
他的唇刚刚离开一点,贞贞就察觉了,她把他抑得更紧。
她不让他离开。
她的十指伸进他的头发里,紧紧抓住他头发。她扭动着贴紧地,让他发现她,让他探索她。
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全给他。
她用她身体的语言,对他倾诉她的深情。
他的防线最终也崩溃了。
她终于证实了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她是他的女人。
那种鲜血和烈火、甜美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证实。
贞贞似乎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高欢拥着她汗湿的娇躯,痛惜地抚慰着她。
他的右肩上火烧火燎地痛,那是她咬的,咬得好厉害。
她的手指也将他抓得血淋淋的。
贞贞似乎很为此歉疚,她还想好好再给他一次,这次她决不再咬他抓他。
可她实在太累了,两天来长时间极度亢奋已使她筋疲力尽。
在高欢温柔的爱抚下,贞贞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就算是在沉睡,她仍然不忘往他怀里钻,非得和他贴得紧紧的,她才露出安详宁静的神情。
真难以想象,如果贞贞没有了高欢会怎样。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这是世间至理。
而贞贞和高欢之间的爱情,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种疯狂的、不计后果的行为。那么,这种行为会有怎的结局呢?
他想过吗?
第九章 一块玄铁
这一夜的前半夜,慕容飘过得很不如意。
那个穿上衣裳就是神女,脱了衣裳就是荡妇的“水儿”今夜还是陪在他身边,而且曲意奉承,翻出许多花样,可慕容飘就是不开心。
而且他感到屈辱。
就连两年前被逐出家门后的第一个晚上,他也没有今天这样觉得屈辱。
那天晚上,他由人人尊敬巴结的慕容世家的大公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而昨晚上,他却由浪子变成了奴才。
铁剑堡的奴才。
才做了一天的奴才,慕容飘就已忍受不下去了。
虽说韦沧海对他一直很客气,伞僧、首杖员外和天下第一小贩都待他很和气,水儿更是时时陪着他,他也还是觉得屈辱。
他本是武林七大世家之一的慕容世家的大公子啊!
就算他再没出息,去做强盗、做小偷、做苦力、做采花贼,也比做奴才强啊!
可是慕容飘很清楚,他必须忍耐,无论如何必须忍耐。
他既已不得已做奴才,就不能在反出铁剑堡之前被韦沧海看出他的杀机。他并没有指望由铁剑堡出面安排他重归家门,他之所以答应这一点,只不过是为了保命。
如果他一点条件都不谈就归铁剑堡。韦沧海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并没有放弃他最初的打算,他虽已将高欢的身世都告诉了韦沧海,但并不意味着他已准备放弃争夺那块玄铁的计划。
他并没有放弃用玄铁铸一柄绝代神兵的目标。
他还有机会。
他知道近日京城已汇集了无数武林高手,他们的目的都是为那块玄铁。铁剑堡只是其中的一家,而且好像也不是实力最强的一家。
一旦查出了玄铁藏放的确切地点,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屠杀,参加这场屠杀的,将不仅仅是江湖豪杰、武林高手,更多的、更可怕的力量也许来自官家。
一块玄铁对皇家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太珍贵的东西。但玄铁既已入了皇家,谁要敢抢就是大逆不道。
这场屠杀的最终结果很难预料,但幕容飘可以断定的是,血战开始后,场面一定很大很乱。
只要一乱,慕容飘的机会就来了。
慕容飘想通了这一点,心情就变好多了。心情一好,身体似乎也随之“好”了起来。
水儿肥白的屁股也变得不那么令他讨厌了。
他捉住她的两条腿,将她掼在床上。他狞笑着望着她兴奋时嗷嗷叫的样子,心里在发着狠。
这后半夜他要好好折磨她,看她明天还有没有精力监视他。
韦沧海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刚刚“归顺”的慕容飘身上。
虽说慕容飘无论武功、机智都不算差,但韦沧海还没将他放在眼里。
一条小泥鳅,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他昨天之所以那么样“全心全意”对慕容飘,只不过是为了从慕容飘口中问出高欢的身世。
现在,慕容飘已经招供了,韦沧海就只为一件事操心了。
那就是找到玄铁,抢到玄铁。
高欢的重要性,并不比玄铁低。但韦沧海并不担心高欢会被别人抢走,他已经派伞僧去“保护”高欢了。
有伞僧出马,可说万无一失。
可是玄铁这件事很让韦沧海头疼。一直到现在,他带来的十几位堡中精英还没打探出玄铁的下落。
他们每天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他紧张、头痛、烦恼、扫兴。他们禀报说某某大派的高手也来了、某某神秘帮会的人在四处活动、官家的高手盯得很紧,等等、等等。
每当这种时候,韦沧海就会深深怀念他那死去的得力助手、铁剑堡的大管家韦怒。
要是韦怒在的话,这么多烦心事就用不着他这个堡主操心了。韦怒总能将所有的人和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交代过的事情,哪怕再艰难,韦怒也能做好。
他交代韦怒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寻找那块玄铁的下落。
韦怒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只不过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这代价实在太大了。如果他早知道韦怒会因此而死,他绝对不会妄动玄铁的主意。
只可惜,人不可能先知先觉。就连他身边那位号称能呼风唤雨、请神送鬼的黎杖员外,也没真算准过几回命。
紫阳洞的这几位,今夜的心情有好有坏。
心情最复杂的,当数天风道人。
他老人家一颗脑袋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看起来活像个起了褶子的大土豆,怎么看怎么滑稽。
这当然令天风道人无地自容。
更糟的是,他昨晚回来的时候,浑身赤裸裸的,脸上还徐满烂泥,让他在“同僚”们面前丢了大股。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的剑。他的剑被高欢夺去了,掰成一截截的祭狗用。
昨晚三更天,紫阳洞全体杀到那片树林中,却没有找到高欢,天风道人自然无法出这口恶气。
更可气的是,所有的人都反对他毁坟碎碑以泄愤。
天风道人今天一整天躲在屋里没敢出来见人。可当他晚上听说无心夫妇也铩羽而归后,他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
无心夫妇在洞中的地位比他高,在武林中名头比他响,武功也的确比他强。他们夫妇联手,尚且不敌高欢,那么他天风道人孤剑落败,就显得不丢脸了。
当然了,只要有机会,他一定再去那片树林,将狗坟创掉,将石碑砸碎,将断剑扔掉,再将那该死的窝棚烧毁。
心情很好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山关护卫。
关山对天风道人的落败并不太吃惊。而且他也一向瞧不起拍马屁有术的天风道人。
关山高兴的是无心夫妇的失手。
这对夫妇在洞中一向以冷漠、傲慢、无情无义著称,连洞主、副洞主都对他们礼敬有加。
他们一向对关山不假辞色。关山跟他们搭讪时,他们基本上连理都不理。
他们竟被一个年轻小叫化子击败了,关山能不高兴吗?
没有心情的人,只可能是无心夫妇。
他们熄了灯,坐在床上,默默凝视着对方。
他们就这么一直对坐凝视到天亮,连动都不动一下。
他们要想什么呢?
他们是“无心”夫妇,没有心的人,能“想”什么呢?
至于副洞主的心情究竟如何,外人就更不可得知了。
铁琴居士柳晖一向是在江南游荡的,他这回既然来到京城,自然也是奔着玄铁来的。
只不过柳晖并不像其他江湖豪杰、武林俊彦们那样终日打探玄铁的下落。他还有闲情赶到昌平州去恳请高欢和歌,就是明证。
他好像在京城也认识不少人,其中有许多官府中的人。这些人和他好像也亲热得很,一看见他大老远就下马下轿打招呼,极力邀请他去作客。
这些人他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恐怕也没有外人知道了。
柳晖今夜就在锦衣卫都指挥府上作客。这位都指挥使姓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之一,虽不及东厂西厂的几位主儿受皇帝宠信,但也算是能令文武百官刮目相看的“大人物”。
张都指挥使今晚兴致很高,请了不少锦衣卫中的兄弟陪酒助兴,甚至还将自已的七房姬妾都叫了出来,让她们随柳晖琴韵歌舞,以佐酒兴。
大家都是武人,三句话不离本行。锦衣卫的高手大多出自名门,酒一入肚,就开始大侃自己门派的丰功伟绩,当然也少不了多加几条他们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他们都对柳晖特别尊敬。他们都催着柳晖讲一讲他在江南闯荡时的所见所闻,柳晖说的每件事他们都尽量听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就好像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柳晖是干什么来的。
话题终于转到了玄铁上。
张都指挥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墩,愤然道:“这些江湖逆贼,真是罪大恶极!”
柳晖怡然道:“这也难怪。习武的人,谁不想找件神兵利器?玄铁对于武林中人来说,那是掉了脑袋也想要的宝贝啊!”
张都指挥使叹道:“为了这块玄铁,松山卫的一名都司……好像姓祖,叫什么来着?”
他的一名“兄弟”马上答道:“祖延寿。”
张都指挥使拍桌道:“对,祖延寿!……就为了这块玄铁,祖延寿被人屠尽满门。你说这叫什么话?都司虽说不大,好歹也足个朝廷命官,说杀就杀了,真是反了天了!”
柳晖微笑道:“江湖上朋友,过的本就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擅杀朝廷命它虽犯了王法。但在江湖上,王法实在没有什么约束力,韩非子说过;‘儒以文乱治,而侠以武犯禁。’以武犯禁是江湖生涯的本质啊!”
张都指挥使笑道:“柳先生这么说,下官自然不敢…… 不敢说什么。换了是另外一个人,下官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柳晖何许人也,竟可令张都指挥使自称“下官”?
柳晖淡淡一笑,道:“在下也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张兄千万别到陛下那里去告御状,否则的话,柳某人就吃罪不起了。”
张都指挥使司连忙赔笑道:“柳先生,您别见怪。下官是个粗人。若有言语冒犯的地方,还请恕罪。”
其余几位兄弟也都来打圆场,七位姬妾也有五位拥到柳晖身边,娇声媚语,挤挤挨挨。
张都指挥使笑道:“皇上不止一回询问过柳先生的情况。去年诏见兀良哈将军的时候,还叹着气说,当年远征蒙古时,多亏柳先生护驾呢!”
柳晖起立,向北遥拜:“草民感念圣上思德。”
他这么一拜,其余的人也一样都只好随着一起向北磕头。
乱哄哄了一阵子,他们重新坐了下来。张都指挥使吩咐添酒换菜,场面重又活跃起来。
但话题转来转去,还是转到玄铁上去了。
张都指挥使叹道:“就连拾到玄铁的那位通古斯老参客据说也已遭害,这下手的人也实在……嗨!”
柳晖也叹了口气。
张都指挥便又道:“而且,前天关外有信来,说是保送玄铁进贡皇上的关外威风缥局一夜之间,被人夷为平地,程威都疯了。”
柳晖愕然:“真有此事?”
张都指挥使叹道:“辽东道上传来的公文,还能有假?”
柳晖皱紧了眉头,沉吟道:“会是谁做的呢?……不像,都不像是。”
张都指挥使苦笑道:“下官说句老实话,是谁做的,我们锦衣卫管不了,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现在已求京师平安无事,就谢天谢地了。”
柳晖淡淡道:“玄铁只要还在京师,这整个顺天府就休想平安无事。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这几天城里客栈中,挤满了各地的好汉。”
张都指挥使重重叹道:“他们真要想闹事。我也就没办法了。除了刀枪见分晓,无路可走。”
他忽又展眉笑道:“幸好玄铁不在我们锦衣卫。要守内库,东厂、西厂就要偏劳了。哈哈,哈哈……”
天津三卫至杨村的大道上,一队人马在飞驰。
足足有三十余骑快马的队伍,行动起来很有威势的。
这么样一支队伍出现在天津三卫附近,也足以惊动当地守军。
但守军并没有阻拦他们,沿途关卡也都一律放行,连问都不多问一句。
原因也很简单,在这支队伍前面十余里外,有五骑骏马也在飞奔。
这五骑骏马上的骑者,都是女人。她们每过一处卡,都会抛下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顺带留下几句话。
有一千两纹银,谁的嘴堵不住?
这些骑马的人看样子都是去京城的,而且一定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他们都佩戴着武器,看起来像是群走州过府、打家劫舍的强盗.
他们去京城,莫非也是为了玄铁?
第十章 杨雪
天亮了。
天一亮巴东三就醒。他就这毛病,从来就没有睡懒觉的福气。
巴东三早晨起床后,脾气一向很大。他将客栈里的伙计骂得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请这位一定要住“东边第三间屋”的客官老爷洗脸、漱口、吃早点。
京城人的最大毛病就是脾气大,瞧不起外地人,而且嘴皮子特别碎,特别能侃。他们一聊起来,总是云山雾沼的,天上晓得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就好像他们是当朝国公国舅似的,实际上他们屁吗也不知道,屁吗也不是。
要治他们也容易。像巴东三这种“外地人”,就是京城人的克星。
巴东三骂骂咧咧喝了三碗豆腐脑,吃了九个煎饼,骂骂例咧地出门而去。
直等到走得没有了影儿,掌柜的和伙计们才敢开始骂他,而且骂得非常难听。
他们正骂得解气、骂得痛快,巴东三突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结果会是怎样的,你不用猎也知道。
这就是巴东三行事的风格。
巴东三惩治完了那些胆敢骂他的“兔思子”,心情舒畅多了。
所以他在街上迎面看见一位美丽的红衣女郎时,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女郎不仅美丽,而且看样子也很泼辣。
所以巴东王就凑了过去,涎着脸道:“美人儿,一个人逛街,不怕被人拐走了吗?”
红衣女郎斜睨着他,冷笑道:“就凭你老兄这副长相,想当人贩子大概还不够格。”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高阳酒徒黑明已经开始喝“早酒”。
眼睛一睁就喝酒,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也不想改,他宁愿带着习惯进棺材。
高阳酒徒刚喝了三盅洒,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连忙伸出头去。
他一向是个有热闹非看不可的主儿,更何况现在这热闹就发生在身边呢?
楼下大街上围了不少人。场中有两个人正在吵架,一男一女。男的赫然正是巴东三,女的则是个红衣姑娘,约摸二十来岁,容貌甚美,但显得很有些凶狠。
巴东三跳起来骂道:“臭丫头,你敢找我小专诸巴东三的麻烦,是不是活够了?”
看来高欢不久前给他的外号,他已经自己用上了,大约是怕其他江湖上朋友不知道,每次自报姓名时,都要说出来。只是他倒还颇有自知之明,在“专诸”之前只敢加了个“小”字。
他一落下来,肥肥的肚子便抖几下,也真奇怪他怎么能跳那么高。
红衣姑娘冷冷道:“巴东三,你少往自己那张屁股脸上贴金纸。什么‘小专诸’‘大专诸’的,你配么?要依姑奶奶看,你还是叫你的‘贼屠巴东三’吧!那么贴切!”
看来这红衣姑娘对巴东三知道得还挺清楚。
高阳酒徒来兴趣了。
巴东三一怔,也忘了发火了,旋即满意地笑起来:
“哈哈,看来我巴东三的名气越来越大了,竟连你都知道了。”
“姑奶奶只知道‘贼屠’巴东三,可从没听说过甚么‘小专诸’。”红衣姑娘专往痛处戳。
“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是有极大极深的道理的,可惜巴东三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男人和女人打架,打赢了别人谁也不会说你厉害,要输了那可就惨噗!
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吵架,那么铁定是他输。
巴东三怒道;“老子改字号了。”
“恭喜,恭喜。巴屠子,干吗不发个江湖帖子?”红衣姑娘调侃地撇撇嘴道:“那多风光啊?!”
巴东三气得一跺脚,大肚子颤了好几下:“这是朋友们送的,又不是我要自封的。你知道个屁!”
红衣姑娘也不和他生气,还是冷言冷语的:‘“哦——
你那个朋友是难呀?只怕也和你是一样的货色吧!你送他一个‘赛荆轲’。‘压渐离’什么的,他也回送你一个。你巴东三凭什么自称‘专诸’?没的侮辱了古人的名声,让人家死了上千年了还不得安生!”
巴东三“嗷”地蹦了起来:“那人我原来根本不认识?”
很明显,巴东三已经气馁了。
高阳酒徒实在看不过了.直着嗓子叫了起来:“姑娘,你就别再挪榆人家巴东三了,人家好歹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哩!
‘小专诸’这个外号呢,倒确然是个道上朋友送的。那人武功奇高,好像不在老夫之下哩!”
红衣姑娘抬起头,不屑地笑了笑:“不在你之下,武功就是奇高了?你也太爱吹牛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回连高阳酒徒也火了:“我说姑娘,你是吃错了药还是怎的?我老人家不过是想圆个场,又没得罪你,你怎么连老子也骂上去了!东三,跟这种臭娘们有什么好吵的?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上来喝酒,别理她。”
红衣姑娘冷笑道;“巴东三,你想上去喝酒吗?那好,就看你能不能走得了。”
巴东三气道:“老子要走不了,脑袋输给……”
酒徒急了:“喂,输给我好了!我不会真要的,你要真输给她了,可不就没命了?”
巴东三气急败坏:“老子要是连她都胜不了,还活着干什么?找块豆腐一头碰死算了。”
话音刚落,巴东山的身子已经跃起了丈余,径直向高阳酒徒现身的窗口飞了过去。
众人都吓了一跳。
没有人真见过飞来飞去的功夫,这回他们见到了,而且是个大胖子在飞。
红衣姑娘一闪身,也扑了上去,但已经晚了半刻,眼看巴东三便要进窗户了。
红衣姑娘轻叱一声,右手扔了一扬。
巴东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子一闪,又高了半丈,头下脚上地向窗口钻去。
眼看巴东三身子大半已经进了窗户,马上就要胜了。
高阳酒徒刚叫出一声“好”,巴东三却又惊呼一声,身子飞快地退了出去。
巴东三只觉得脚脖子上被人系了点什么东西,根本没法挣脱,想骂了一句“他妈的”,便已经被惯在了地上,好在他功夫了得,轻轻一滑,已将撞击力消去,刚顺势跃起,足踝上又是一紧,仰天翻倒。
高阳酒徒讶然望望他脚上,却没有发现任何绳索一类的东西。
巴东山也惊呆了。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捉弄得这么下不来台。
对方只是个姑娘,身边又有这许多人在笑话他。你叫他那张脸往哪儿放?
高阳酒徒手一搭窗根,轻飘飘地落到巴东三身边:
“姑娘,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代东三认输了。”
这简直更是火上浇油。
巴东三嗷地一声叫道:“我没有输,是她使诡计!”
红衣姑娘不屑地道:“咱们只说你进不进得窗户,可没说有什么武器不能用的。巴东三,你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么?”
巴东三张口结舌,蔫了。
关啸的歌声响了起来,歌词却是这么几句:“屠夫巴东三,可笑不自量,自名为专诸,败于大姑娘。关啸来救驾,只怕也够呛。还是认个输,万事好商量。”
红衣姑娘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显得十分得意。想想也是,关啸和巴东三二人都是名震江湖、不可一世的高手,高阳酒徒更是前辈异人,却都让自己给收拾得服帖了,她能不得意么?
当然她也知道,若然真打起来,她可不一定能胜过巴东三。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她胜了。
关啸笑嘻嘻地分开人群,走到红衣姑娘面前,深深一揖:“杨姑娘你好。在下关啸,久仰杨姑娘‘冰蚕索’的威名,不过在下一时忘了告诫东三兄弟,以致冒犯了芳驾,实在开罪不小。姑娘放他一马,日后关某和东三兄弟甘作姑娘马前卒,定然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巴东三的脸一下由红彤变得灰绿,高阳酒徒也怔住了。
他们都没料到那姑娘竟然是近年来横行西域、大漠,侠名极盛的巾帼奇侠“冰蚕索”杨雪。
杨雪的武功家数极其诡异,尤其那条由天山冰蚕丝编成的冰蚕索,更是令无数高手胆寒,伤在她手下的成名人物实在是太多了。
巴东三没有丢掉性命,可算十分幸运。
红衣姑娘也很吃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关啸竟然能认出自己来。
“你认识本姑娘就好!看在你和黑老头求情的分上,本姑娘今儿就不再追究了。巴东三,是你冒犯我再先,我如此罚你,你服不服气?”
“服了服了,杨姑奶奶,巴东三彻底服了。”巴东三好汉不吃眼前亏,“冰蚕索”还在他腿上呢!
杨雪抖抖右手,巴东三腿上一松,跳了起来,抢过去就是一个肥喏:“多谢多谢!”
杨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高阳酒徒连忙道;“杨姑娘若不嫌我们三人粗鄙,何不上楼饮几盅?算东三给您赔礼。”
巴东三点头哈腰,连声道:“不错、不错。应该的,应该的。”
关啸凑近杨雪,压低声音笑道:“以杨姑娘的威望,没事不会逛京城玩吧?”
杨雪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怎么?这京城是你们的地盘,我不能来?”
巴东三连连点头:“能来,能来!”
杨雪一扬脸儿,傲然道:“天下还没有我杨雪不能去的地方!”
巴东三马上附和:“当然、当然!老关他是粗人,说话不知道拐弯,杨姑娘您可千万别跟他生气。不说别的,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呀?”
这回连杨雪也忍不住笑了:“嗯,听你这几句话,倒还挺‘细生’的。”
巴东三闹了个大红脸:“不敢,不敢。”
关啸道:“我的意思是说,杨姑娘这回来京城,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找几个跑腿的,尽管找我们几个好了。!’杨雪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微微一笑:“我先谢谢了。”
黑明延手道:“杨姑娘,请,请进。”
三个大男人,欢天喜地地将一个妙龄女郎请上了楼。
按说江湖上极少有什么人能让这三个大男人如此恭敬的。他们这么做,不仅令人皱眉,而且令人生疑。
话又说回来,男人嘛,不都“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杨雪虽说并非国色天香,毕竟也还是长得很不错的,又正如花似玉的年纪。这三个大男人围着她打转,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紫阳洞的人就住在对面客栈里,刚才的事他们看得很清楚。
他们自然也要议论几句。
无心夫妇一向是“惜言”的人,副洞主自重身份,轻易也不议论别人。肯议论别人的人,就只有关护卫和天风道人了。
关护卫啐了一口道:“他妈的!这三个王八蛋没安好心!”
天风道人光头穿着身道袍,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听关山说这种话,马上就刺了一句:“怎么着?小关,吃醋了?”
天风道人自前夜遭受奇耻大辱之后,自己忽然地有一种洒脱的感觉,一改往日谄媚的习性,说话总是带着刺。
比方说,他以前绝对不敢称关山为“小关”,也不敢和关山叫板,但他现在就敢。
这也许是所谓的“破罐破摔”吧!
反正现在对天风道人来说,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值得他去注意了。这种“游戏风尘”的自我感觉使他觉得自己活得蛮自在的。
关山怎么肯受这种人的气?他立刻就发作了:“我吃醋?这种骚娘们,除了你们这些出家人拿着当宝贝,谁稀罕呢?”
天风道人马上转过头来朝副洞主笑道:“你听听,小关是怎么说我们的。”
老道姑的脸已铁青,声音也冷森森的:“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有闲情说这些!”
关山已有些后悔失言,打住了话头。不管怎么说,他也只是个护卫,和副洞主较劲是比较吃亏的。
天风道人却笑道:“傅珍,这么说就太出格了吧?”
老道姑俗名“傅珍”,知道的人并不多。天风道人现在直呼其俗名,实在可以说是无礼到了极点,也“洒脱”
到了极点。
老道姑愤怒得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天风道人怡然道:“杨雪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她这回既然那么卖力从天山道上赶来京城,谁敢说不是为了夺玄铁?如果她真和黑明他们三个联手,谁敢说不是一支劲军?小关你说是不是?”
关山不理他。
天风道人拍拍关山肩头,笑嘻嘻地道:“我看得出,你真想操那个骚娘们……”
关山忍无可忍,转头怒喝道:“放肆!”
天风道人也冲他大吼道:“你他妈的也敢跟老子大呼小叫的!你算什么?你不过是靠舔洞主屁股爬上来的。老子是靠力战拼上来的!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老子是本洞的内堂主,老子管你,天经地义!”
关山已准奋拔刀。
无心夫妇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老道姑只得亲自出马。她的身法鬼魁般地迅捷诡异。
眨眼间,关山和天风道人都被她重重扇了一个耳光,而且都被她点了穴道。
老道姑收手,森然道:“等洞主来了,我一定据实禀报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就等着受洞规处置吧!”
杨雪的脸已泛起了鲜艳的晕红。她的酒量实在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才五六杯酒就让她星眸迷离,前仰后合了。
不过她的神智似乎还挺清醒,说话口齿也还相当清楚:
“巴东三,你这‘小专诸’的绰号,倒挺美的哪!比你原先的万儿强多了。”
巴东三嘿嘿笑道:”那是承蒙朋友们抬爱,嘿嘿,抬爱。”
杨雪道:“送你这新万儿的朋友是谁呀?你给他什么好处了,他这么抬举你?”
巴东三叫起了撞天屈:“活天冤枉!我老巴再不济,也不会拿钱买‘万儿’吧?说真的,那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认得。他是个叫化子,当然也可能不是个叫化子,只是假扮的。杨姑娘你也清楚,这些日子京城里武林道上朋友多,人也杂得很,嘿嘿…·”
关啸道:“那化子姓高,自称‘高欢’,年纪好像也就二十多。”
“高欢?”
杨雪喃喃道:“怎么没听说过呀?是不是中原道上后起的新秀啊?”
关啸摇头:“那倒不是。不过他要真想出名,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巴东三拍案叫道:“我跟你讲啊,这高欢还真的有两把刷子。别的不提,我也不清楚,可他那手‘腹语术’玩得可真够地道的,敢说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能玩成那样!”
杨雪突然跳了起来,带得桌椅乱摇、杯倾盏碎:“腹语术?!”
杨雪的反应如此强烈,她脸上的震惊和恨意是如此明显,实在出乎三个大男人的意料。
半晌,杨雪才慢慢坐回椅中,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他的相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关啸看着巴东三,巴东三看着黑明,黑明又去看关啸。
他们都说“不知道”。
杨雪森然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巴东三苦着脸道:“刚开始的时候,他一身叫化子打扮,蓬头垢脸的,胡子足有半尺长,我们也难看清楚他本来的相貌。后来下了一场雨,他脸上倒是冲干净了,头发又塔下来遮住了脸。这也不能怪我们是不是?”
杨雪居然点了点头,认可了巴东三的解释。
关啸忽然道:“不过他个子倒是不高,大概是六尺差一点的样子。”
巴东王鼓掌道:“对了!他的嗓子真叫棒,歌唱得棒极了。”
杨雪眼中闪过一丝极冷的寒光:“而且他最爱唱古诗,对不对?”
巴东三道:“不错。”
杨雪缓缓道:“他一定唱了左太冲的那首‘荆轲饮燕市’,对不对?”
巴东三他们都愕然不知所对。这太绝了,她竞猜得这么准,就好像她当时也在场似的。
杨雪站起身,低沉地道:“他现在在哪里?”
关啸摇头,巴东三也摇头。
黑明慢吞吞地道:“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但我听说这几天有几个人找过他,也不知找到没有。我听说是找到了。”
“是谁在找他?”
黑明道:“崆峒剑派的天风道人、江南的铁琴居士、无心夫妇。”
他摸摸耳朵,苦笑道:“我听说他们都吃了败仗,而且败得相当惨。”
第十一章 带伞的和尚
大风道人被整得灰头土脸,无心夫妇也铩羽而归,紫阳洞的人还会再来吗?
答案绝对是肯定的。
高欢和贞贞已经搬了一次“家”了,他们还必须再搬一次吗?
答案同样也是肯定的。
贞贞似乎连想都懒得去想这种扫兴的事,她只想着一心一意去爱高欢,给他快乐,给他幸福。
天已近午了,他们还没有起来。这地方实在太僻静了,没有邻居会来打扰他们。而紫阳洞的人就算会来,也没这么快。
或许紫阳洞的人认为他们早已搬“家”了呢?那样他们岂非可以高枕无忧?
就算紫阳洞的人还是一门心思往里杀,一时之间,只怕也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吧?
江湖人重的是面子,爱的是名声,讲究的是光明磊落。背后做点坏事是有的,但表面上却一定要做得好看。
天风道人和无心夫妇既已是败军之将,那么下回领军的人物就不会是他们。就算他们要报复,也没这么快。失败带来的心灵上的阴影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的,武功越高、名气越大的人就越会是这样。
可无心夫妇联手对敌,在江湖上可说罕逢敌手。连他们都已败给高欢,紫阳洞主除了亲自出马,已别无他法。
一洞之主若要亲自出马去应付一个原先名不见经传的小叫化子,事先一定要经过慎重的考虑,仔细的权衡。如果洞主胜了,固然无话可说,可要是输了呢?
就算紫阳洞的人不讲道义、一拥而上,将高欢乱剑砍死,洞主的位子也就不大坐得稳了,紫阳洞的名声也就保不住了。
就算紫阳洞是个神秘组织,不在乎名声,这件事也传不到江湖上去,紫阳洞的人也不至于在三两天内就行动。
高欢就是这么琢磨的。
但他也已开始琢磨该搬到哪里去了。
按理说,过昌平州再往北,就已是居庸关,居庸关外边情况比较杂,什么地方的人都有,躲起来也容易些。
但如果紫阳洞的人也这么想呢?
那么,向南走?
……
贞贞娇小的身子蜷伏在他的怀里,慵懒地蠕动着,她的小手,她的柔辱,都在爱抚着他。
她在两年多的寂寞中疯长起来的情爱,是无论怎么比拟都不过分的。
现在高欢使她心中那股在黑暗中生长的热情迸裂开了,化成了满天绚丽的霞光。她眼中的天地,已经一片辉煌。
她已经不再羞怯,不再躲闪。她自由自在地在他面前展现她的胴体,她无拘无束地表达着她对他的爱情。
她甚至想化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和他合成一体,那样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和他们分开了。
是他使她从极度的自卑和屈辱中升开到了自豪和幸福的天地。所以她宁愿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无条件地奉献给他。
她也得到了他给她的快乐。极度的快乐,无法言喻的快乐。
她惊奇于这种快乐,她惊奇于他给她带来快乐的强健的胴体,她也惊奇于她自己对他强健胴体的反应。
她要反复去探索、去寻找给他带来极度快乐的神秘的源泉,她惊奇于这种快乐,她也渴求这种快乐。
高欢抚着她柔滑的背,柔声道:“贞贞,咱们又要搬家了。”
她仰起桃花般的小脸,痴痴迷迷地望着他。
她没听清他说什么,她的心已全被对他那种新奇的快乐的渴求占满了。
高欢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没说什么!”
他不想这么快就让她面对无穷尽的苦难。就让她尽情享受她的欢乐吧!
如果连如此短暂的几天都要剥夺,对她来说岂非太残酷了?
他温柔地拥着她娇小、柔软、光滑的胴体,从内心深处感激她给他带来的欢乐。
他所有的苦修都被她带给他的欢乐冲散了。他原以为全是洪水猛兽的女人中,竟也有贞贞这样能带给他欢乐的啊!
是她医治好了他心灵上的创伤,另一个女人带给他的创伤。
他原以为自己是一堆冷冰冰的灰烬,是她告诉他,他仍然是一堆熊熊的火。
烈火。
既然是烈火,那就烧吧!
要烧就烧它个天崩地裂,要烧就烧它个痛快疯狂。
伞僧老老实实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等高欢出来。
他昨天晚上就到了。他昨天晚上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到现在也还没挪动过。
无论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怎么骂他,他都明白自己是怎么样的人。
他是个有德之僧。
传说中的他凭借西域少林神功横行江湖,杀人无算,民愤极大。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传说中的他卖身投靠铁剑堡,做了韦家的奴才,奴颜婢膝。可实际上也并非如此。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
乌云可以遮住蓝天,可蓝天并没有消失。
蓝天还在。
就在乌云后面。
蓝天也勿须多言。
伞僧挟着伞,静静地坐在河边,望着河水。
河水不深,水流声也不响。
伞僧不去听那间破屋子里发出的声音,就算他听见,也都随河水流走了。
他是个有德之僧。有许多事情他不该去想,他就不去想;有许多东西他不该去看,他就不看;有许多声音他不该去听,他就不听;有许多事情不该去做,他就不做。
他可以等。
他的心是平静的,一颗真正平静的心所具有的忍耐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他并非不知道屋里人正在做什么。
涨满,然后失落,再涨满……
就像是生生不息的潮涨潮落,就像是燕巢中年年岁岁的归去来。
泅入,然后凫出,再泅入…·
一如反复厮杀的长枪大戟,一如深潭里不知疲倦的闾巷童孩。
这些对于他来说,就和那条潺潺的小河,和那些起伏的群山、和他正坐着的石块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是在这里修行而已。
贞贞的脸儿已又变得蜡一般黄,她的眼睛也闭得紧紧的。
她的耳里就像灌满了风一样,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什么也听不见。她的一颗心好像也飞起来了,飞在空中,飘忽不定。
她觉得大地在迸裂,她正往永不可知的黑暗中陷落,落得飞快……。
她醒过来,她很惊奇,也很欣喜。
她竟还能醒转回来!
经历那种感觉之后,她还活着,这岂非妙不可言?
她的四肢虽然还是疲软得难以举起,可丹田里却有一股浑厚煦和的热火在漫延。
她猜得到他一定为她渡过气了。
她软软瘫在他宽厚的怀里,轻轻地用脸儿磨蹭着他的胡须。
她希望天天如此惊喜,永远如此妙不可言。
伞僧已经有些饿。
他没有带干粮,这地方也没处可化缘。他从昨晚到现在一滴水都没进嘴。若非是他,谁肯忍下去。
可伞僧就忍得下去。
而且他知道用不着再忍多久了。屋里那一对少年体力再好,现在肚子也一定很饿了,更何况他们做的又是世上最耗体力的事情。
他的推测没有错。
他看见高欢出来了。
高欢准备出门找吃的。他们的体力的确都消耗很大,他们的确也都饿坏了。
贞贞一定要和他一起去。
他们手牵着手,饥饿、疲惫而又快乐地走出门,就看见了远远坐着伞僧。
伞僧坐在那里,光头和河水一样在正午的太阳下泛着光。
高欢站住。
贞贞明显地感觉到他抽搐了一下。他一定感觉到那个和尚是种威胁了,贞贞这么想。
于是贞贞就尽量瞪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和尚。
高欢轻轻道:“你就站在这里莫动,等我回来。”
贞贞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可不愿再像昨天黄昏那样受制于人。她怕高欢又为了她伤害自己。
高欢也不愿意。
他牵着贞贞的手,慢慢走出门,走向伞僧。
他的目光鹰隼般锐利,一直紧紧盯着伞僧的眼睛。
伞僧挟着伞慢慢站了起来。
十丈,五丈,三丈。
高欢和贞贞停在离伞僧三丈远的地方。
伞僧忽然又慢慢地坐了下来,而高欢居然也就随伞僧坐在河滩上。如对坐谈禅的出世之人。
贞贞也只好坐下来。她明白高欢为什么坐在地上。她只有用目光对伞僧表达她的憎恶和仇恨。
天很蓝。太阳很毒。
他们静静对坐相望,不知道过了多久,伞增才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你。”
高欢微微一笑:“一别数年,想不到大师还记得我。”
闹了半天他们居然是老相识。贞贞吃惊地看看高欢,又看着伞僧,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老相识了,见了面那么坐着干什么?
伞僧微叹道:“前日燕市之上,我已猜测是你,昨日听幕容飘一说,我倒有点糊涂了,怀凝自己猜错了。”
高欢微觉愕然:“慕容飘?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飘?”
伞僧道:“不错。”
“他也在京城?”
“不错。”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他是对韦沧海说的。他对韦沧海说出了你的身世。”
高欢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呢?”
伞僧道:“然后我就到了,来请你去铁剑堡作客。”
高欢冷冷道:“作客?”
伞僧道:“作客。”
高欢道:“我不想去别人家里作客。”
伞僧轻轻一叹,垂目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答应。”
高欢伸手压住想往起跳的贞贞肩头,淡淡道:“大师是什么时候来的?”
伞僧道:“昨夜戌时初就到了。”
“大师是循着无心夫妇来的?”
“是”
“大师一直就坐在这里?”
“不错。
“大师一定有充裕的时间看这里的山。”
“我一直在看。”
“大师能说自己没有动过吗?”
“不能。”
“那么大师看见山动过吗?”
“没有。”
高欢缓缓道:“大师不能不动,日夜不能不交替,山影也在不住变换,然而山却没有动过。大师就算坐到百年之后,山也不会动的。”
伞僧沉默,忽然展颜道:“山虽不曾动,人却可以动。
记得大食有位先哲说过一句话:‘山不来我面前,我就走到山面前去’。”
贞贞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她看得出,他们都不轻松。
伞僧道:“你看见这河水了吗?”
高欢道:“看见了。”
伞僧道:“我们都看见了。虽说河水日夜奔流不息,我们很快就看不见我刚刚才看见的河水了,但那河水还在,就算已汇进了大海,也还在。”
高欢慢慢牵着贞贞站起来。
伞僧也站起来:“三年前我们有缘相会,缘在。”
高欢悠然一笑:“缘的确还在。”
伞僧脸上终于现出了欣慰之色:“阿弥陀佛!你总算答应了。”
高欢摇头:“缘虽还在,缘已非前缘。正如这河水,前天一场暴雨,它曾浑浊不堪,可在那之前,它曾是清纯的。大师能说浊水与清水非一条河里的水吗?”
伞僧脸上的笑意僵住。
高欢松开贞贞的手,沉声道:“三年前一战,胜负未分,大师今日必可一了心愿。”
伞僧慢慢抽出了挟在腋下的那把伞。
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油纸伞,平民百姓用的蓝色的油纸伞。
高欢却深知这把伞的厉害。三年前的一个秋夜,他曾和伞僧交过手。
那是一次很奇怪的遭遇战。在获鹿镇外露宿的高欢,和星夜赶路的伞僧碰上了。那段时间,真定府一带有名采花贼闹得很厉害。高欢疑心伞僧,伞僧也疑心高欢。
结果自然是打架。
他们谁也没能占到上风,又彼此都不肯罢手,直打到天亮,他们才想起通名报姓。
他们一笑而散。
那一天他们可以“一笑而散”,今天却已绝不可能。
伞僧右手慢吞吞地从伞中抽出了一柄剑,一柄名剑。
高欢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唐时冶剑大师张鸦九平生冶炼的十三柄神剑中的第七柄。
它的名字叫“落日”。
“落日”是柄蕴满杀气的剑。
“落日”出鞘的时候,敌人的生命就会像落日一样消失了。落日就算再辉煌,也很快就要被西山吞没了。
“好剑!”
高欢忍不住轻轻赞了一句。
伞僧淡淡道:“当然是好剑。”
高欢微笑道:“我记得那晚交手时,大师用的是另一把名剑。”
伞僧淡淡道:“我也记得。你知道我这把伞的来历吗?”
高欢道:“不知道。”
伞僧道:“这把伞不过是把普通的伞,它是我许多年前从一个穷伞匠那里借来的。”
高欢道:“哦?”
伞僧道:“那天的雨下得真大。我找到一家伞铺避雨,想买一把伞。那是家很穷的伞铺,但主人却执意不肯收我的伞钱。我收下了这把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
高欢还是道:“哦?”
伞僧道:“铁剑堡有很多名剑,而做堡主的一向很看重自己的性命,我作为堡主的‘客卿’,特许佩剑以防不测。”
高欢不作声。
伞僧道:“我这把伞里,一共藏了八柄稀世神剑,每一柄都和‘落日’一样由名家铸造,每一柄都是江湖朋友们梦寐以求的。”
高欢还是不作声。
伞僧缓缓将“落日”插回伞中,双手捧着伞伸了过来。
高欢道:“大师这是做什么?”
伞僧沉声道:“如果施主愿意作客铁剑堡,贫僧愿将此伞献于施主。”
高欢愕然。
八柄神剑,哪一柄不是价值连城?寻常人想求其一已是绝无可能,一下得到八柄,还不乐疯了?
伞僧竟如此轻易地将八柄神剑送到高欢面前,目的却不过是希望高欢能去铁剑堡作一回客,天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换了任何人,只怕都会一口答应。不肯答应的除非是白痴和疯子。
可高欢拒绝了,一口回绝,干干净净。
“我、不、去!”
他宁愿别人视他为白痴、疯子,也不愿去铁剑堡作客。
如果他去了,他就会变成现在的“伞僧”。那些剑也绝对不会真属于他的——若连他的人都已属于铁剑堡,他的剑当然不能例外。
更何况,去铁剑堡作“客”,会作一辈子“客”呢!
他当然不去。
伞僧就那么僵硬地伸手捧着伞,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也没有以武力硬“请”。
他走的时候,当然还是挟着那把伞。
在走之前,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比我强。”
第十二章 天下第一小贩
做奴才的人,是不会被主人供起来的。
主人之所以要豢养奴才,就是要他们替主人做事的。
慕容飘也出来“做事”了。
像他这种刚刚被招罗的奴才,本来是需要经过一段时间考验才会被委以重任的,否则的话,奴才一旦有反心,坏了大事,岂非是主人瞎了眼自找苦吃?
但现在情况不同。韦沧海觉得京城太大,需要特殊照顾的地方和人太多,自己带来的亲信不够用。
所以慕容飘就被派出来了。而且这回慕容飘是一个人出来的,没有人跟着他。至于是不是有人在暗中监视,慕容飘就懒得去管了。
主人怀疑奴才的忠诚,本就是大经地义的事。为天经地义的事劳神费力瞎担心,不仅是不智,而且很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慕容飘走在大街上,很自如,很洒脱。他已恢复了他公子哥儿的打扮和气派。
他已不怕被认出来,他已是“铁剑堡的人”,官家要找他的麻烦,他可以将麻烦转推给韦沧海。
京城本就是冠盖云集的地方,慕容飘的确不算很显眼。他一路碰到过好几个公门中的人,谁也没有认出他来。
韦沧海派他的任务是盯柳晖,看他去过什么地方,听他跟人家说什么。
像柳晖这种跟官家颇有渊源的人不盯盯谁?
他跟柳晖走了快四个时辰了,回头已偏西了,他还没机会靠近柳晖。
柳晖身边,总好像有不少人跟着,慕容飘大略数了数,算上自己,大概有二十多人。
看来聪明如韦沧海人的,武林中还是有不少的。
慕容飘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这二十多个“同类”身上去了。看他们不仅比盯柳晖有趣,而且用处好像也不少。
至少,慕容飘就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他发现这些人中,有五六个好像是公门中的。这就说明官家表面上对柳晖很热情,其实也在提防着他。
慕容飘还发现天风道人的师兄天纶道人在一条胡同里对一个跟踪柳晖的年轻人打招呼。当然了,天纶道人的动作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慕容飘也看见了华山、峨嵋剑派的徒子徒孙,看见了山东响马,看见了关东“胡子”,看见了一些下五门的人物。
这里实在是热闹得很。
最使他吃惊的是,他那天在酒楼上看见的那对卖唱的祖孙,居然也在盯柳晖的稍。只不过他们的方法很巧妙,他们只是远远跟着,跟在慕容飘这批人的后面。
慕容飘对这对祖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连猜都猜不到。
于是他决定去碰碰着,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至于盯柳晖这件事,根本误不了,有那么多人“替”他盯着,柳晖还能跑上天去?
高欢知道,必须立即“搬家”了。
刚开始是紫阳洞的人找麻烦,现在铁剑堡的人也来了。照这样下去的话,以后想找他的人就更多了。
慕容飘既然已将他的身世透漏给铁剑堡,相信过不多久,中原武林中知道他身世的人会多得数不胜数。到那个时候,他真有可能无处藏身了。
该死的慕容飘!
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他鬼使神差的要和关啸、巴东三搅在一起,慕容飘绝对不可能认出他来。
他说不清他当时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他已在寂寞中停留太久了,他开始不耐烦了,他想“一鸣惊人”了。
也许是那天的歌声和筑声,又使他回想起往事,他“见猎心喜”了。
也许是,……
“唉!”
高欢赶开了那许多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的“也许”。
天下没有治后悔的药。与其为过去的事后悔,还不如把握住现在。
贞贞焦急地摇着他的手,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这么苦恼,为什么要叹气。
高欢牵起她的小手,柔声道:“我们又得搬一回家了。”
贞贞并没有显得很吃惊。但他看得出来,她眷恋这个地方。
也许是因为是在这里将她少女纯洁的身子奉献给他的吧!高欢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拥住她娇弱的身体,用最浑厚温和的声音道:“我们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家,比这里安静,比这里美丽,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们,我们会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不再忍饥挨饿,不再担惊受怕,不再,……”
贞贞仰起脸儿,目光里满是对他的信任。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她对他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保证。
贞贞跳起脚尖,轻轻吻了他一下,笑了,笑得灿烂如阳光,如鲜花。
高欢就在这时候,心脏奇异地抽搐了一下,头皮也有点发紧。
他抬起头,就看见从伞增刚刚消失不久的方向,走来了一群人。
一群做小生意的人。
他们有的挑着货郎担子,有的挑着空菜筐,有的背着褡裢,还有人赶着条小毛驴。
看样子他们刚从昌平州城里做完今天的生意回来,他们是路过这里回家的。
他们的人数是十一个。他们都年富力强,岁数最大的,也不过四十。
但这骗不过高欢。
如果说是去城里做生意的,早上他们并没有路过这里。
如果说他们是做生意的,那他们的生意一定没人敢做——他们都很剽悍、很严肃、一着就知道是身怀绝技的林高手。
高欢背上已有点发凉。
这回的麻烦比前几次可就要大多了。别的不说,单从人数和气势上讲,对方已占了绝对的优势。
更糟糕的是,高欢已饿了几顿了,而且体力消耗的很历害。
而对方的体力看起来非常好,他们都是一副吃得饱、睡得足的样子。
而且他还必须顾忌到对方伤害贞贞。
无论怎么看,这一仗高欢好像都已经输定了。
高欢还弄不清楚对方是来自紫阳洞还是来自铁剑堡。
但他已弄清楚了他们的“头领”是谁。
走在第三位的、肩上背着布褡裢的中年小贩神态最有煞气,面上表情也最为丰富。
很显然,他就是“头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句话高欢很小的时候就懂了。他十三岁时就曾孤身一人在野地里被一群狼围住过,若非他找出了狼王并杀死了它,他很可能早就死了。
现在,他已发现了“狼王”。
慕容飘放慢步子,等着那对祖孙走过来。他想直接和他们套近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倒并非做什么坏事,他只是想搞点恶作剧来开开心。
他感觉到他们已走近了,便想转过身面对他们。
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脖子有点僵,腰也不灵活了。
他直挺挺地栽在了大街上。
他还能看,也还能听。他看见了两双脚和一根竹竿,他听见许多人在往这边跑。
他看见的一双大脚和那根竹竿显然是瞎限爷爷的,那双穿着双绣花鞋的小脚当然就是小孙女儿的。
他听见瞎爷爷在走过他头顶时颤巍巍地道:“鸟儿啊,什么声音响啊?”
他又听了小孙女儿娇弱的、带着凄婉韵味的声音:“爷爷,有个叔叔抽羊角风了。好可怜哦!”
瞎眼爷爷叹着气,带着痰音道:“我们又救不了他,我们还是走吧!……唉!谁来可怜可怜我们呢?”
慕容飘气疯了。
可他就是再生气又能怎么样?他被人家暗算了,让他出这么大的丑,可这又能怪谁呢?
谁叫他想作弄别人呢?
想杀人的人往往先被人杀死,想羞辱别人的人往往反被别人羞辱,这道理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说自己明白的大多是装明白。
既种此因,必得此果。这就是所谓的天道报应,只不过有近有早而已。
像慕容飘现在这个样就是遭了“眼前报”。
十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忽然散开,朝高欢和贞贞慢慢围了过来,看样子是想先围住他们,再硬做“强盗生意”。
贞贞紧张得要命。她虽然也从高欢那里学过武功,而且学得还不错,可她从来没用过,她设和别人打过架。
没打过架的人,碰到非打架不可的时候,往往紧张得手抖膝软,牙齿打颤。这倒不是不想打架、不敢打架,只是紧张而已。
贞贞现在膝盖就有点发软。她的体力本就消耗得过多,她的肚子也饿极了,再加上紧张,她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
高欢忽然将她打横一抱,转身发足飞奔,冲出还没形成的包围圈。
那群“生意人”都怔了一怔,然后都开始笑。
他们已见过伞僧。他们已从伞僧那里得知,高欢现在体力虚弱,若要群殴,正是时机。
他们并不知道伞僧和高欢交手的情况,他们是今天凌晨才得到堡主命令来接应伞僧的。他们从伞僧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们都猜测伞僧设占什么便宜,否则他绝不会退走。
伞僧虽然“无功而返”,他们却不同,他们一定可以做成这笔“生意”,将高欢请回铁剑堡去。
他们都这么想的。
现在,情况证明,他们这么想很有道理。
高欢正处在体力不济的当口,若要硬拼他们当然也获胜,但免不了会有伤亡——堡主严令,他们要活捉高欢,要捉一个完整的高欢,少胳膊少腿都不行。甚至连一点伤都不能有。
这任务本来是难度很大的,但高欢这一跑,反倒变容易了。
用不了多久,高欢就会跑不动了,那时候,他们再捉活的,岂非连点皮都不会碰破?
小贩模样的中年人,正是韦沧海最倚重的“大将”,号称“天下第一小贩”的刘范刘买卖儿。
知道他叫“刘买卖儿”的人,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来。铁剑堡的人,大都仅晓得他姓刘,都叫他“刘爷”,堡主和几个威望高些的人叫他“刘先生”或者“小刘”。
“买卖儿”是他的乳名,在他出生的那地方的人们,把孩子们的玩具一类的东西称作“买卖儿”,也就是北方人口中的“玩意儿”。
长大以后,他自觉这乳名有损自尊,就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他在不同的时期,用过许多不同的名字。他进堡时用的名字是“刘范”。
“刘范”也可以写作“留饭“、“刘贩”,他也的确是最会留客的人,也是最会做生意的人。
你想高欢怎么会跑得了?
刘范大手一挥,示意众卫立紧紧跟上高欢,但不要追得太近。
困兽反噬,向来是猪人最应该防范的一种事。若既若离,也向来是高明的生意人常用的手段。
他不急。
高欢冲得飞快。
他本来是想用“拖刀计”的。他本以为那个中年小贩会立即紧逼过来,那样的话,他就会在适当的时机以更快的速度往回冲,擒下中年小贩。
只要擒下中年小贩,这群人也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了。
可他根本没料到,对手竟非常狡猾,根本就不上他的当。
他们只是跟在他身后二十余丈的地方,不愿再靠近点。他们是想让他自己把自已累垮。
他再跑下去,和自点穴道有什么两样?
幸好,这里离昌平城门不远。如果他能坚持跑进城,要找个藏身的地方就容易多了。
可他支持得住吗?
他的胃正开始隐隐绞痛,他的头已开始发胀,眼睛已开始发花。
他的双腿软绵绵的。
原来那么轻轻的贞贞,现在却重若千钧。
贞贞想跳下来自己跑,可她不敢挣扎。她怕她一挣扎,敌人就会赶上来。
高欢脸上的冷汗滴下来,落到她脸上、身上,又热又咸。
她知道他已经不行了。
刘范忽然察觉高欢是在往大路上跑,在往城门方向跑。
城楼已在望,虽说还有三五里地,可要就让高欢按现在这个速度下去,一会儿也就到了。
一旦让高欢进了城,那可就难找了。
刘范低叱了一声;“快!”
十一条大汉都突然加速,眼见与高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二十丈……十五丈……十丈……五丈,……
刘范冲在最后面。
他并不急于抢头功。他宁愿将这头功让给其他人。他的功劳已足够多了,何不让这些年轻人也有个提升的机会呢?
他更清楚立即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高欢一定会突然反冲,格杀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
他可不愿在那种情况下和高欢交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时,一向是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如果是他冲在最前面,他一定不会死,但也一定会受重伤,高欢也会伤得很重。那样的话,他不仅没有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自己也丢了半条命,何苦呢?
更何况,他听说高欢这小子几天来连着挫败不少顶尖高手,和高欢这种有实力没有名气的人交手,是出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不做蠢事,三十岁后就从不做。
离城门已越来越近了,刘范都已能看清城门口往来的行人的表情了。
有不少人正往这边看。连城楼上不多的几个懒洋洋的兵勇也被惊动了。
再跑三十余丈,高欢就能冲进城。而高欢现在已在刹那间加快了速度,将离他最近的追兵抛下了十来丈。
能进城先进城,进城后再说其他。
刘范一声呼啸,左足尖一点,身子已凌空飞起,如鹰隼般超过了前面的五个人,左足尖再一点地,又超过了五个人。
他已冲在最前面。他离高欢已不足十丈。
偏偏这个时候,高欢已游鱼船挤进城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
刘范落下地,僵住。
他万万没有料到,已是强弩之末的高欢,竟能在刹那间疾驰如利箭。
高欢已入城。
“生意”难道就这么砸了不成?
绝不!
刘范要做的“生意”,一定要成功,否则他怎么配被称作“天下第一小贩”?
转眼之间,刘范已想好了对策。
他用最简洁和语言吩咐刚冲过来的十个护卫火速分守四门,一旦发现高欢,即刻紧追不会。
他自己已趁人群混乱之际,混入了城,门楼上的兵勇已经骂骂咧咧冲下来准备拿人。
刘范没让他们拿住,他早就溜得没影儿了。
第十三章 这年头的生意
这年头的生意,已越来越难做了。
刘范就已深深感到这一点。像他这种天下独一无二的“生意人”,这回的“生意”竟都做砸了。
他已找遍了他认为高欢有可能藏身的地方,也没找到高欢,他问过守在四门外的护卫,他们也说没看见高欢。
统共就这么大一个昌平州城,高欢还能藏到哪里去?
上天?入地?
找到三更无的时候,刘范知道自己是很难找到高欢了。可是他还得继续找下去。
“这年头的人心啦,是越来越坏了。这年头的生意呀,更是没法做喽!”
卖唱瞎爷爷唠唠叨叨进了客房,关上房门,就不唠叨了。
他也不瞎了。
他的眼睛居然还很明亮,还很年轻。他那龙钟的老态也消失了。
“小孙女儿”也不像个小孙女儿的样子了,她朝他笑,笑得很媚,很骚。
她将身上的衣裳一古脑儿全脱下来,肆无忌惮地赤裸着身子,躺到他的床上。扯掉缠得很紧的胸圈子后,她的胸脯居然弹得老高。
她已是个很成熟很风骚的女人,她居然能装出那种卖唱女的单薄可怜的样子,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爷爷”皱着眉头,严厉地扫了她一眼,用很低的声音冷冷道:“穿好衣服,回你自己床上去。”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喘息着瞟着他,她伸出舌头慢慢舔着红红的唇,看样子她已渴得有点受不了。
他走到床边,冷冷盯着她,森然道:“这里不是妓院,你也不是妓女。我找你来是合伙做生意,不是买你的肉。”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喘息得令人销魂了。
他似乎也被勾起了那种欲望。于是她低低媚笑着,伸出放在下面的那只手给他。
然后她就觉得自己的手像被投进了熔炉里,她想抽回来,想尖叫,却已无可能。他已经封了她的穴道,连哑穴也封住了。
他盯着她扭曲的脸,悄悄道:“我警告你,不要惹我生气,不要坏我的大事。否则的话,你身上的骚肉会一块一块掉下来。”
伸手在她胸脯上拧了一下:“像这样被一块一块拧下来。”
韦沧海脾气再好,气度再宽,也忍不住要发怒了。
他派伞僧去“请”高欢,失败;他增派刘范领十名护卫去“固请”,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他派慕容飘出去“踩盘子”,结果是他还得另派一个人去把慕容飘救回来。
他养的这些人都是做什么吃的,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看着站在面前的伞僧和慕容飘,他真恨不能狠狠抽他们几个大耳刮子。
更令他生气的是,伞僧居然一点惶恐的样子都没有,而慕容飘居然还一点“破罐破摔”的样子。
他不敢对伞僧太无礼,因为伞僧是他父亲的心腹,是“两朝元老”,他若整伞僧势必会给别人留下话柄。
他只有将怒气都发向募容飘。
“慕容公子,你的兴趣也未免太广了吧?我只希望你盯柳晖,你去惹卖唱的做什么?”
慕容飘居然轻飘飘地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来路,也算是为堡主勘明一处暗敌嘛!”
韦沧海冷冷道:“慕容公子,请你记住,铁剑堡的人,只知道完成任务,绝不允许节外生枝。”
慕容飘道:“我记住了。”
一直没吭声的阮员外忽然道:“老夫要请教慕容公子一件事。”
慕容飘道;“什么事?”
阮员外道:“慕容公子可还记得那对卖唱祖孙的长相?”
慕容飘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报特别的地方。老的是个瞎子,拉胡琴,小的十五六岁,卖唱。只不过,我听那瞎子叫小孙女儿‘鸟儿’,也许……”
“鸟儿?”阮员外眼中精光闪动:“他真是这么叫的?”
韦沧海也显得非常吃惊。
慕容飘点头:“我绝不会听错。”
韦沧海追问道:“那个小的是不是桃花眼,左嘴角有颗黑痣?”
慕容飘这回想得仔细多了。在他沉思回忆的时候,阮员外和韦沧海一直神情紧张地盯着他。
终于,慕容飘点点头,道:“不错,她是桃花眼,左嘴角有颗小黑痣。还有,她的眉很淡,很长,弯得也很厉害,她的嘴很小,唇却很厚,很饱满。她的酒窝很深,只有一个,在右边。”
阮员外沉声道;“果然是她!”
韦沧海脸色更难看。
慕容飘当然要问“她是谁”。他猜测“她”一定和韦沧海打过交道,而且占了铁剑堡的上风,否则的话,韦沧海和阮员外的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阮员外缓缓道:“她姓阮。她叫阮硕,‘硕人’的‘硕’,小名叫‘鸟儿’。她不仅一身软硬气功练得极好,也精擅奇门遁甲,而且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门媚术。她很少在江湖上活动,她经常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和武林中许多头面人物交情也很不错。她是个婊子。……她也是我的女儿。”
慕容飘愕然。
韦沧海铁青着脸勉强微笑道:“子女不学好,也是常有的事,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阮老不必伤心,只作没她这个女儿,也就是了。”
阮员外咬紧牙,点了一下头。
慕容飘道:“我担心的倒不是阮姑娘,而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依我看,那人极可能是武林中某个著名人物,他一定易过容,而且技术相当精妙。”
韦沧海沉重地点点头,慢慢道:“他会是谁呢?”
慕容飘道:“明天我就去查,也请堡主或者阮先生一起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阮员外苦涩地道:“堡主何等身份,岂可轻动?还是由阮老朽陪公子走一趟吧!谁叫她……她是我的女儿呢!”
韦沧海沉吟半晌,忽然看着伞僧道:“大师有何高见?”
伞增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摧”的精神:“依贫僧之见,关键不在那人是谁,也不在如何才能找到玄铁。”
韦沧海沉声道:“大师以为关键在哪里?”
伞僧淡淡道:“高欢。”
他环视着众人,缓缓道:“无论是谁夺到玄铁,都会去找高欢。玄铁不过是一支笔,一块墨,一些颜料,一张纸而已,而高欢却是‘画师’,大下最好的‘画师’。”
“笃笃笃。”
有人敲门。
老道姑看了看无心夫妇,三人彼此会意。无心夫妇守住了房门,老道姑却守住了窗户。
这就是所谓的“江湖经验”。如果来的是敌人,就必然来得走不了。无论敌人是从房门走进来,还是从窗户里蹿进来搞偷袭,都无法得手。
无心妇人右手执剑,左手慢慢扯开房门。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蒙面巾的人出现在门口。
黑色斗篷的肩上,用金线绣着山河图案,风帽正中,用金线红锦绣着一轮红日。
无心夫妇和老道姑都立即还剑归鞘,悄声但却十分恭敬地叫道:“洞主。”
紫阳洞洞全终于到了。
洞主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进了房间。跟在洞主后面的另外四个穿黑斗篷的蒙面人随着走进,按剑守住四角。
洞主的个子不高,声音也异常尖锐虚假,若非女人,即是太监。
“关山呢?”
老道姑躬身道;“关山和天风道人办事不力,而且争风吃醋,贻羞本洞。属下按洞规现已将他们禁闭起来了。”
洞主哼了一声:“有这样的事?”
老道姑恭声道:“属下不敢欺瞒洞主。”
洞主声音已有点不耐烦的味道了:“正值用人之际,先放了他们吧!待这件事过去,我会严厉惩治他们的。”
老道姑垂目道:“是。”
洞主道:“我随行带来了三十二人,已经安排好了,京城的情况我也大致有了些了解。我弄不明白的,只有两件事。”
老道姑道:“属下等若知道,一定据实禀报。”
洞主寒声道:“第一件我弄不懂的事情是——其他门派帮会都在找玄铁,尽心尽力,你们却一直没有动静。”
老道姑道:“这是属下的意思。”
洞主道:“我知道是你的意思。我只是弄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老道姑道:“属下以为,争夺玄铁,干系重大,若非洞主以天纵英武主持大局,实难成功。属下不敢擅自做主。”
洞主顿了顿,声音柔和些了:“我弄不懂的第二件事就是——你们既然已发现了高欢,为什么不全力将他擒下。”
老道姑道:“高欢武功之高,实出乎意料之外,天风折剑后,属下本该倾全力去擒拿的,只是……”
洞主声音又尖锐起来了:“只是什么?只是自重身份?
不屑于和高欢较劲?你们以为你们是谁?皇亲国戚?文武壮元?你们以为高欢是谁?叫化子?”
她忽然发怒了:“你们放跑了多好的机会你们知不知道?这种机会简直就是老天赐给本洞的,你们却白白放过了!你们有什么用?!你们怎么都这么笨?!”
无心汉子终于开口了:“洞主,属下有详情禀报。”
洞主忽然间平静了下来了:“讲!”
无心汉子道:“我们并不知道高欢是谁,现在也不知道。”
洞主道:“这就是你要禀报的详情?”
无心汉子道:“是。”
洞主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不错,这件事也不能怪你们,只能说我们不太走运而已。高欢是谁,天下知道的人的确没几个。”
她又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道:“他的原名不叫高欢。他原来也不是叫化子。他的父亲,就是昔年名满天下的第一号铸剑大师高六一。”
老道姑的脸突然就歪了,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把掌。
无心夫妇也都呆住。
“高六一已去世快十年了,这世上真正的大师级的剑师或许已经没有了,如果要说有的话,也只能有一个人或许够得上,那就是跟你们混在一起唱歌的高欢。”
黑明似乎已很有些酒意了。他对关啸和巴东三说这些话的时候,脑袋不住晃过来晃过去,诞水流到下巴了也不知道。
黑明显得有点反常:他好像很兴奋,又似乎很沮丧。
关啸看着巴东三,巴东三看着关啸,两个人都是一副十分震惊、追悔莫及的表情。
如果他们早知道高欢就是铸剑大师高六一的推一传人,高欢一定已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黑明嘿嘿笑道:“你们后悔了!我看得出你们后悔了,你们一定后悔得要命。”
关啸苦笑着叹了口气,忽然抱起桌上的酒坛,狂饮起来。
黑明连忙扯他的胳膊:“喂喂喂,你不能这么喝!给我留点!今晚我就这么一坛了,你要都喝了,让我喝什么?”
关啸将酒坛往桌上一墩,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黑明嘻笑道:“东三,你看关胡子是不是心事太重了?
就算你们放过一个机会,那么怎样?凡事要想开点嘛!”
巴东三怔怔坐着,连眼珠子都不转,好像已经傻了。
黑明道:“其实呢,也没什么!高欢也不是已经死了,对不对?你们还可以去找他嘛!再说了,找不到高欢,抢到玄铁不也一样嘛!你说是不是?”
巴东三眨了眨眼睛,瘪了瘪嘴,喝得通红的脸上做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明笑道:“算啦算啦!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想开点吧!”
巴东三挤挤眼睛,居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一面哭还一面数落:
“你叫我怎么想得开!……我怎么就那笨呢?……我真后悔,真是……”
黑明劝道:“亡羊补牢,犹为末晚,你何不出去找一找呢?”
巴东三越哭越伤心,居然靠在桌沿上,拉着黑明的手哭诉道:“你说……我巴东三的命……怎么就……就那么苦啊?
…… 我三岁上,爹妈就死了,呜呜,我是孤儿哎!……”
黑明劝道:“我晓得,我晓得。孤儿总是很可怜的嘛!”
这一劝不要紧,巴东三嚎陶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捶胸顿足: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还不如死了好啊!……”
他呼天抢地地爬上窗户,一跤跌下楼去。
黑明没去理他。像巴东三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
有些人喝醉了酒,一声不吭自己找个地方躺下了,但更多的人则不是这样,他们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来发泄平日深藏在他心里的情感,说他们平时不能说出口的话,做他们平时不敢堂而皇之做的事情。
有的人平日做人很谨慎,做事很小心,一喝醉了酒,就开始骂人,骂上司,骂同僚,甚至骂自己的亲人;有的人平时很文静胆小,酒一上头就很可能疯狂地大打出手,头破血流时也不知道痛;有的人……
酒这个东西推一的缺点,就是会使人原形毕露。它惟一的好处,大约也就在这一点吧!
高欢藏身的地方,的确不好找。
刘范找的,都是叫化子有可能去的场所,而高欢现在已经不是叫化子。从现在起,他也绝不会再做叫化子了。
他就“躲”在城南一户人家里,盘腿坐在炕上,和主人唠家常。
这家的主人是个州衙里办事的小书办,姓张,看样子读过书,现在混得虽不算得意,倒也还不能算潦倒。
张书办和高欢似乎很熟,这真让贞贞吃惊——她一向都以为只有她才最了解高欢,可现在她已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他在哪里好像都会碰上几个朋友,他的朋友看见他时,好像都很尊敬他,就连像伞僧这种和他并非朋友的人,对他也很尊敬。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贞贞真是弄不懂,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她很想靠近他,偎进他怀里,感受到他的存在和她的存在。
高欢却没注意到她。他正在和张书办低声交谈着,面上带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
张书办诚恳地道:“贤弟,只要你肯,我明天就到衙门里去给补个缺,反正是闲职,没什么公事。你就住在我这里,用不着每天去点卯,先避一段时间再说。”
高欢道:“那些人一定已把住了四门,城里也一定有人在找我。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必须尽快走。”
张书办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知道留不住你。……
这样吧,明无一早,我找两套衣裳你们换上,再找几个巡捕和你们一起出城,想必那些人也不会察觉,我再要他们晚上从其他门回城,就更万无一失了,如何?”
高欢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张书办道:“自己兄弟,你可别说这话。别的不说,去年那件案子,要不是你肯帮忙,我也过不了关。我说过什么话没有?”
高欢微笑道:“那我就不说了。”
张书办笑道:“我看你们实在都该好好洗个澡,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你的胡子最好刮干净,头发也弄整齐。”
他起身下炕,笑道:“热水已烧好了,就在锅里。换洗衣裳你嫂子大概也准备好了,我就不打扰了,明早再说吧!”
高欢将他们送出门,一回头,就看见贝贞眼中的疑问和忧郁。她好像是在问他:
“你是谁呢?”
第十四章 何去何从
要打听“卖唱祖孙”的住处并非难事,至少对铁剑堡主来说是如此。
原因也很简单,铁剑堡一直派有专人监视慕容飘,慕容飘被暗算之后,那人并没有去解救他,而且直接去跟踪“卖唱祖孙”了。
那人就是慕容飘自认为已被他整惨了的“水儿”。
当慕容飘看见贞静幽独的水儿时,那感觉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
水儿淡然道:“他们住在‘蓟云客栈’,属下可以领路。”
她连看都不朝慕容飘看一眼,就很像她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慕容飘虽一向自为对女人了解很透彻,这回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女人实在还缺乏了解,至少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了解。
为什么他总是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呢?
贞贞忽然间觉得眼前的高欢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如路人。
就好像她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他,就好像她是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而她却曾在他面前袒露无遗。
贞贞被这种感觉吓坏了。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的。他一直都是她的一切,她一直很了解他,她怎么可以有这种感觉?
贞贞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她要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们彼此并不陌生,他们一直都彼此了解,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高欢扰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柔声道:“我知道你很疑惑。你很想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伞僧那种人,你很想知道铁剑堡和紫阳洞为什么几次三番找我的麻烦,你很想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贞贞点了点头。
高欢悄笑道:“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谁叫我们现在已是夫妻呢?”
贞贞偎得更紧。
高欢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一点,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但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我怎么会认识这位张大哥的,省了你这小脑袋瓜里又要胡思乱想。”
贞贞睑已有点红,嘴儿也撅得老高。
高欢忍不住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笑道:“你可以完全放心的是,在这里你可以就像在我们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里非常安全。”
贞贞绷紧的心弦已放松了许多。她已开始为自己刚才那么想感到羞愧了。
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会有一些“桤人忧天”式的烦恼,事后想来会令人好笑。
贞贞现在就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好笑。她就在他怀里,他就在她面前,她怎么会觉得他陌生呢?
真是的!
蓟台烟树,一向就是文人墨客们喜欢光临的地方。所以,蓟台一带虽僻处城北,倒还不算太清净,酒楼饭馆也算不少。
蓟云客栈在这一带属不怎么起眼的那类店铺,店面既不太老,也不太新,生意既不太火爆,也不太冷清。
慕容飘问水儿:“哪间房?”
水儿淡淡道:“阮老,咱们是直接从大门闯过去呢,还是先上房再说?”
她居然将他慕容飘的话当作耳旁风,她居然敢这样子对他。
热血刹那间涌上泥丸。
但转眼之间,慕容飘就又冷静下来了——他现在已不是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他甚至连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也不是了。
他不过是个奴才,如此而已。
既然连奴才都已做了,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忍受的呢?
忍吧!
阮员外冷冷冰冰地道:“老夫和慕容公子从大门进去。
就烦水姑娘上房掩护如何?”
水儿微一颔首,身子一折,没入了树林中,悄无声息。
她的轻功看来竟似不在他慕容飘之下。慕容飘不禁暗暗自惕,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和自己作对,无论如何都不是件有趣的事情。
阮员外冷冷道:“慕容公子,请吧!”
慕轻飘自然只有打头阵,无论是论年龄还是论在堡中的地位,他都只能“甘居”阮员外之下,这种喊门问话的差使,他不去做谁做?
慕容飘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一个人浪迹江湖时,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亲手去做,可现在他怎么就觉得做这种事跌身份呢?
浪子是不用讲究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难道比浪子下贱得多的奴才,反倒讲究起自己的身份了不成?
这真可憎恶!
慕容飘仿佛只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已堕落到什么程度了。
直到做了奴才,才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行为,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
阮员外森然道:“慕容公子,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去敲门?”
慕容飘微笑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阮员外眼中神光暴涨,但很快又隐去了。
他是个老人,老人的涵养无论如何总比年轻人好些。
阮员外缓缓道:“你在想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慕容飘悠然叹道:“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在阮老眼中看来,或许是只有白痴才会去问的问题。”
阮员外道:“什么问题?”
慕容飘淡淡道:“是做奴才好,还是做浪子好。”
阮员外手中的黎杖,忽然间轻轻哆嗦了一下。
六月十七的夜,一下子变得更黑了。天地间一切似乎都已静止,只有他们的心还跳。
阮员外良久才喃喃道:“这个问题并不简单,更不愚蠢。”
慕容飘轻叹道:“白痴才会问的问题,或许就是最难解答的问题吧!”
阮员外也轻叹道:“不错。”
慕容飘苦笑道:“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怎么就一直没问过自己呢?”
阮员外道:“就因为你那时还没有变成别人的奴才。”
慕容飘道:“不错。”
阮员外的话,的确没有说错。
慕容飘叹道:“其实我本该正视自己,面对现实。两年前的奸杀案,我知道我的确是无辜的,我只是被人陷害了而已。既然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为什么还非得要别人也知道我无辜呢?”
阮员外不说话,似乎在思着什么。
慕容飘又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做浪子,我想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回到慕容世家,执掌慕容世家,继承慕容世家祖传的荣耀。其实,就算我做到这一点,结果又怎样呢?我还不是做了奴才!”
阮员外有点听不懂了:“哦?”
慕容飘道:“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奴才,一种更风光的奴才,我的主人,就是慕容世家的‘荣耀’,就是‘慕容世家’这四个字。”
阮员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能看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事情看不透的呢?……这么说,你一定离开铁剑堡?”
慕容飘毅然道:“不错!我还是去做我的‘飞天浪子’慕容飘,无拘无束,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慕容飘!”
阮员外喃喃道:“要真的能无拘无束、独往独来、我行我素,那倒也确实不错。”
慕容飘道:“怎么,阮老莫非想拦我?”
阮员外道:“我拦你做什么?我只是不过希望你多想想你这么做的后果。”
慕容飘道:“后果?”
阮员外道:“后果!堡主一向是不喜欢有人背叛他的。”
慕容飘大笑起来:“背叛?哈哈……”
阮员外道:“这并不可笑。”
慕容飘止住笑,朗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浪子就算死在阴沟狗洞里,也还是浪子,奴才就算是死在白玉床上,也只是奴才!”
话音刚落,客钱中已有人大声赞道:“说得好!”
声音清脆利婉,似乎还带着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微微清香。
阮员外的身子在刹那间绷直,又很快佝偻下去。
他已听出那人是谁了。
说话的人,就是他的女儿阮硕,乳名“鸟儿”的阮硕。
他怎么偏偏就是她的父亲呢?
窗户推开,柔和的灯光泻了出来,照在阮员外身上,却照不亮他的心。
他的心已一片黑暗。
阮硕探出头,娇声道:“爹,都这么晚了,你进屋来说话吧!要不街坊们都睡不安生了。”
阮员外冷冷道:“你别以为我是来看你的,你还没那么大面子。”
阮硕娇笑道:“我知道。天下能放在铁剑堡客卿阮先生眼中的人,可实在是没几个哪!”
阮员外气得七佛升天:“贱人,我懒得理你!叫你房里那个男人出来见我!”
阮硕转头朝着房内嘻笑道:“你还不快把裤子系上,我爹捉奸来了。”
慕容飘已忍不住有点想笑。做女儿的能做到阮硕这种境界,也实在可说是“难能可贵”吧!
阮员外足尖一点,挥着黎杖疾冲而上:“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阮硕惊叫。
慕容飘听得出来,那惊叫纯粹是装样子的,她在惊叫的时候,脸上一定带着笑意。
然后慕轻飘就听见了阮员外的咆哮:“人呢?”
慕容飘心里好笑——“瞎眼爷爷”就算再傻,也必定早就溜了。阮员外居然连一点都没想到,想必是已被女儿气糊涂了。
果然,阮硕开始哭叫起来:“爹呀!这是哪个黑心肠的泼这种污水呀!哎哟!爹,求求你别打了!……唉哟!”
其实阮员外一定没打她。慕容飘本来想走的,这会儿倒起了兴趣,想看看这场闹剧究竟怎么样收场。
蓟云客栈已经是翻了天,附近的住户也都被惊动了。
阮员外除了走人,还有什么法子?
就算他找到了那个男人又怎样?“偷人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啊!
阮员外怒吼一声,穿窗而出,黎杖在人家屋顶上点了两点,已没入了黑夜之中。
慕容飘也准备走了。
就在这时候,阮硕又从窗口探头笑道:“喂!”
慕容飘抬头微笑道:“是叫我吗?”
阮硕娇嗔地道:“不叫你,我还能叫谁呢?”
慕容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阮硕大声道:“嗬!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呢,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慕容飘愕然。
其他窗口中探出的脑袋都转向他,有的人吐唾沫,有的人咒骂,有的人眼红。
慕容飘终于回过神来了,忽然拔剑大喝道:“你们乱着什么?没你们的事!”
那些脑袋很听话地都缩了回去,窗户上有灯光也都熄灭了。
他们看见了慕容飘眼中的寒光和手中的利剑。他们的耳朵也被他那一声喝叱震得嗡嗡发响。
慕容飘还剑入鞘,还役说话,阮硕就先开口了:“喂,上来呀!”
慕容飘不理她,一转身大踏步而行。他总算没忘记阮员外说过的话——“她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门媚术。”
他自己对付不了媚术,不走又待如何?更何况“瞎眼爷爷”一定还躲在附近没走呢?
他该走到哪里去呢?
该到哪里去呢?
高欢觉得很有些茫然。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可一旦真要决定去哪里的时候,每个人都犯难的。
贞贞好像就没有这些烦恼。她才不愿去想这种问题呢!反正他到哪里,她跟着就是了。
洗过澡之后再换上干净凉爽、柔滑可爱的丝质衣裳,贞贞觉得心情很好。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这么舒服的衣裳。
穿着这种衣裳依偎着他,那种清凉滑柔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白天经历过的那种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似的感觉又在向她召唤了。
她的身体里又产生了那种神秘的渴求,而且越来越强烈。
既然她想要他,她就要他。
贞贞从来就没有一点高欢也会累的概念。因为那几次他们欢娱过后,总是她累得够呛。她觉得他是个铁打的金刚,不败的罗汉。
既然如此,她就要给他快乐,和他分享那种神奇的快乐,妙不可言的快乐。
她不仅不怕累,而且不怕羞。她不像其他的新娘子,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样做,也没有人给她讲过男女之间的事。
她只知道这么做她快乐,他也快乐。
对她来说,这就已足够了。
“贞贞,我们去哪里呢?”
高欢这么问她。
贞贞不答。
灯早已灭,窗户虽开着,却没有月亮,只是淡淡的星光从窗口飘过来,洒在贞贞的肩上,泛着极浅的柔光。
贞贞的呼吸已变得滞涩,贞贞的身子已变得火热,她的小手已开始抚摸他,大胆而且急不可耐。
高欢捉住她的手,柔声叹道:“我很累,贞贞。”
贞贞僵住。
高欢拥住她,在她的耳边用最低微的声音给她“补课”,他讲了许多许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
贞贞害羞了,羞得再也不敢靠近他。就这样她还是羞不可抑,最后还是恨恨地轻轻捶了他许多拳,钻进他怀里了事。
为了忘掉这件让她脸红的事,她也开始想他刚才问的问题——他们到哪里去。
慕容飘也没想他该到哪里去。
既已决定绝不做奴才,那就只好重做浪子。浪子是以四海为家,江湖就是浪子们最好的去处。
慕容飘没想好的是该不该离开京城,放弃对玄铁的争夺。
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
慕容飘抬头,看见了一个绰约的身影。他认得出那是谁。
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对女人的记忆力尤其好。和他上过床的女人的身材,他绝不会忘记。
水儿阴森森地道:“你真要走?”
慕容飘马上感觉到了她曾给他带来的屈辱。他懒得理她,扭头向另一条路走。
水儿身影一闪,又已拦住他。
慕容飘站住,淡淡道:“好狗不挡路。请水姑娘让开。”
水儿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慕容飘道:“我回答了你就让开路?”
水儿道:“不错。”
慕容飘大声道:“我要走,我一定要走。我宁愿做浪子,也不做奴才。”
水儿果然让开了路,慕容飘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她也没有发难偷袭。
慕容飘走出老远,刚想舒口气,忽然回头怒喝道:
“你跟我做什么?”
水儿居然就跟在他后面,而且还理直气壮的:“你只让我别拦你,可没让我别跟着你。”
慕容飘瞪着她,大声道:“我也没让你不杀我,所以你就算杀了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不对?”
水儿冷笑道:“你就那么怕我?”
慕容飘似乎很吃惊:“我怕你?开玩笑!”
水儿笑得更冷:“你要不怕我,为什么怕我跟着你?”
慕容飘报以更冷的一声冷笑:“我不是怕,是烦,是厌恶,是恶心。”
水儿慢悠悠地道:“就因为你床上功夫不如我?”
慕容飘听完这句话,怔了半晌,一声没吭,扭头就走。
“好男不跟女斗”,慕容飘告诫自己,以后千万莫再和江湖上的女人打交道,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只不过,他遇上了水儿,好像也躲不起了。她就那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
慕容飘钻进茅房,她也居然就跟着过去;慕容飘走进妓院,她也堂而皇之地随他一起进去。
慕容飘连看见澡堂子这种绝好的机会都没敢利用。他怕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闯过去。他相信她做得出。
慕容飘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找了家通宵营业的客栈,开了间房,刚进门躺下,水儿就推门进来了。
慕容飘懒得理她,闭上眼睛睡自己的大觉。
其实他哪里睡得着。
身边有这么样一位女人,哪个男人能睡得着呢?
慕容飘闭目冷冷道:“我猜韦沧海不一会儿就会要我的命了,你说呢?”
水儿淡淡道:“你愿意怎么猜就怎么猜,何必问我?”
慕容飘道:“难道你刚才没把消息送回去?”
水儿道:“你要硬说我送了,那就只当我送了也就罢了。”
慕容飘道:“你的轻功很不错,跟谁学的?”
水儿道:“我师父。”
慕容飘道:“我知道是你师父,我是问你师父是谁。”
水儿道:“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慕容飘道:“不做什么,无聊。问问,随便问问。”
水地道:“我可不可不答?”
慕容飘道:“你不仅可不答,甚至可以因此而大骂我一通。”
水儿道:“我骂你做什么?”
慕容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要睡觉了。请你告诉韦沧海,不用费心劝我了,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剑割了我的脑袋,我就谢天谢地了。”
水儿居然道:“韦沧海是谁?”
慕容飘忍不住睁开眼睛,盯着她打量了好几眼,又闭上眼睛,叹道:“这个人一定是病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连她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水儿冷冷道:“我没有主人。”
慕容飘道:“这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你既然听命于铁剑堡,怎么会没有主人?”
水儿道:“我记得你也听命于铁剑堡。”
慕容飘道悠然道:“那是我一时犯糊徐。人在糊涂时做事可以不算数。”
水儿冷笑道:“现在呢?”
慕容飘道:“现在我清醒了。我现在是……”
水儿截口道:“现在我也清醒了。”
慕容飘道:“开玩笑,你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水儿慢慢道:“我已决定脱离铁剑堡,陪你浪迹天涯。”
慕容飘吃惊得一下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似乎突然间不认识她了。
水儿凝视着他,坚决地道:“如果你一定要赶我走,我也不勉强你。但我脱离铁剑堡之心已决。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绝不再做任何人的奴才。”
慕容飘还说不出话来。
“不过,”水儿瞟了瞟他,垂下头,轻轻道,“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陪着你。我们在一起很快活,对不对?”
慕容飘不知道对不对。
第十五章 燥动的夜
高欢从张书办那里听说了玄铁的事。他已完全明白什么前几天京城里来了那么多武林好手和江湖豪杰,他也已清楚铁剑堡的人为什么要劳师动众地“请”他去“做客”。
他弄不明白的,反倒是紫阳洞的用意。天风道人和无心夫妇对付他的时候,全然地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神气,难道紫阳洞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世?
高欢知道,自己在江湖上一夜之间已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已是武林帮派争夺的一块“肥肉”。
就因为那块新近出世的玄铁。而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冶剑名师高六一的惟一传人。
只有他才知道玄铁铸剑的奥秘。
无论谁抢到了玄铁,都必须找他铸剑。他的命运也将由于这块玄铁而彻低改变——如果他铸完玄铁剑后会被人立即杀死,他将毫不奇怪。
昔年楚王岂非就因此而死杀名匠欧治子?
如果他不想死,他就必须逃,逃得远远的,隐名埋姓。
这是一种胆怯吗?
高欢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的确是一种胆怯,对于剑师来说,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胆怯。
名师殉神剑,本就是古之名剑师推崇的一种美德,若不舍身殉剑,就没有神剑的出世,就是对天地的一种反叛。
反叛也是需要勇气的。
他有这种勇气吗?高欢问自己,他发现他也相当茫然。
并非所有的名剑师都有幸冶炼玄铁的。像玄铁这种稀世之宝,可遇而不可求。对于古之剑师来说,若有幸铸玄铁剑,他们宁愿投身洪炉。
他有这个勇气投身洪炉吗?
贞贞在睡梦中咂着嘴,脑袋拱进了他腋窝。
高欢轻轻吁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身子,吻她散发着浓浓的桂花油香的头发。
他不想失去她,不想违背心里发过的誓——他要给她幸福,让她享尽荣华。
他绝不铸剑。
慕容飘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打发水儿。
赶她走看来已是不可能了,让她跟着无论如何也不是回事,除了杀死她,或把她打成重伤,他已想不出办法来了。
可他又下不了手。
他并不是心软,并不是不杀女人,只不过水儿这女人实在太特殊一点而已。
再说他今晚也实在没心情杀人。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已决定继续做浪子,绝不回头。他的心情非常轻松,他不想杀个女人来庆祝自己的决定。
水儿走到床前,在他身边坐下,凝视着他,幽幽道:
“你也说过,人在犯糊涂的时候做错了事,是可以不算数的。”
慕容飘不得不承认他说过。
水儿慨叹道:“我以前的确做过许多糊涂事、错事,现在我已醒悟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
慕容飘苦笑道:“既然你觉得自己醒悟了,也就罢了,何必求我原谅你?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水儿瞟着他,似乎开始微笑:“你觉得没有?”
慕容飘道:“自然没有。”
水儿轻轻拧了他一下:“说这话就等于在记恨我。”
慕容飘叹道:“你千万别这个样子。你最好不要再跟着我。”
水儿又拧了他一下:“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浪子吗?
我现在已决做一个女浪子,我们何不一起流浪呢?再说,浪子总要有女人的时候,与其去找那些青楼女子,还不如找我呢?而且,女浪子也总有想和男人睡觉的时候,我又的确没见过比你还棒的男人。我们在一起,互相帮助,又彼此都不嫌弃对方,不像夫妻间彼此管得那么死,那该多好!”
慕容飘冷冷道:“一点都不好。”
水儿似乎很有点吃惊:“为什么不好?我觉得咱们挺般配的呀!莫非……莫非还在摆你慕容世家的架子?”
慕容飘瞪眼道:“都不是。”
水儿很委屈似的道:“那为什么?”
慕容飘道:“我怕死。”
“你怕死?”水儿讶然道,“难道你以为我舍得杀你?”
慕容飘已很不耐烦了。
水儿偏偏还在喋喋不休:“我才舍不得哩!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棒?……”
慕容飘猛地坐起来,大吼道:“够了!”
水儿吓了一跳,慕容飘出手如风,骈指点中她膝上诸穴。
他走之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如果她真的做一个浪女,那就最好准备一个人浪迹天涯。
孤独和寂寞,就是浪子生涯的真正含义。
玄铁是什么样子的呢?
高欢从来没有见过玄铁,但他听父亲说过,也从书上读到过。他知道玄铁较普通精铁要重得多,玄铁铁色乌黑,乌黑中还隐隐透出暗红的宝光。
如果他铸成一柄玄铁剑,岂非……
高欢忽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怎么可以这么想?
贞贞惊醒了,焦虑地转身面对着他,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惊疑的光。
高欢勉强笑道:“没什么。一个蚊子叮了我一下,吵醒你了。”
贞贞相信了,放心地较倒下来,贴紧他微微扭动着,但不一会儿就乖乖滑下来,蜷伏在他身边,轻轻喘息着。
她记起来他说他累了。
高欢却忽然有了种极其强烈的冲动,所有的焦虑和烦恼似乎都化成了一股汹涌的热浪,急于想冲破堤坝。
可是他不能。
他不想伤害她。虽然这种伤害的的确确又是一种快乐,但过度的快乐只能是一种伤害。
快乐的伤害,造成的后果或许比普通的伤害更严重。
他静静地躺着,努力澄清他紊乱的心绪,努力平息体内汹涌的欲潮…·
玄铁……如果他能铸一柄玄铁剑……
他不知道怎的又想起了玄铁,他的心绪一下子又乱了。
他怎么偏偏就忘不了那该死的念头呢?
该死的玄铁!
慕容飘今晚算是交上桃花运了。这不,刚摆脱水儿,阮硕又来了。
他简直弄不懂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人见人爱的“香宝宝”了。
他刚离开那家客栈,找了家妓馆,点了个叫什么“珍”的妓女进房陪他喝酒,结果那个“珍”还没进来,阮硕倒先进来了。
阮硕朝他甜甜一笑,酒窝儿深深的很可爱:
“你好。”
慕轻飘怀凝她一直在跟踪着自己,否则她决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
阮硕吃吃地笑道:“怎么,慕容公子不欢迎我?嫌我撞破了你吃花酒的好心情?”
慕容飘淡淡道:“天下像阮姑娘这么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可实在不多啊!”
阮硕抿嘴一笑,盈盈坐了下来:“既然如此,我来陪慕容公子吃酒,应该不致使慕容公子厌烦吧?”
慕容飘道:“我想,阮姑娘一向是个忙人,这么晚了居然还跑到妓院来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阮硕似模似样地叹道:“你说我是忙人,的确如此,我这些日子忙着应酬这应酬那,难得找个清闲的机会陪知情知趣的好朋友聊聊天,吃吃酒。今晚总算‘偷得半夜闲’了。”
慕容飘似乎吃了一惊:“哦?原来阮姑娘是和别人约好在这里吃酒的。我是不是回避一下,以免打扰?”
阮硕白了他一眼,娇嗔地道:“你看你!人家是要陪你吃酒嘛!”
慕容飘好像还是没听懂:“谁要陪我吃酒?”
际硕大声道:“是我,我呀!”
慕容飘皱眉道:“你说是你不就行了,说‘人家’做什么?喂,我可不是你知情知趣的好朋友。”
阮硕又开始低笑,笑得柔媚蚀骨:“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提起裤子不认账!”
慕容飘冷冷道:“阮姑娘,请你自重一点。我不想骂人,你不要逼我。”
阮硕嘟起小嘴,满脸委屈:“开个玩笑都不让,真是的!”
慕容飘沉声道:“我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阮姑娘有什么事就直说。”
阮硕膘着他,慢吞吞地道:“我要是没什么事呢?”
慕容飘道:“那就请你走开。”
阮硕道:“我要是硬懒着不走呢?”
慕容飘道:“我走。”
说走就走。慕容飘腾地站起身,就准备离席。
阮硕叹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慕容飘虽说没走,但也没坐下。
阮硕凝视着他,微喟道:“我来找慕容公子,确有两件事。首先,我想谢谢你。”
慕容飘这回倒是真的有点吃惊了:“谢谢我?”.阮硕道:“不错,谢谢你在客找外对我爹说的那些话。”
慕容飘道:“我不过是说了说我心中的感受而已。”
阮硕幽幽道:“对公子来说,也许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我来说,却不得不感谢公子。你知道,我父亲一直视我为铁剑堡的叛徒,为阮家逆女,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也听不进去,幸好今晚公子代我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我看得出来,公子的话对他触动很大。”
慕容飘淡淡道:“这我倒没想到。”
阮硕轻叹道:“我父是个很固执的人,也可以说是个忠诚的人,他认准的路,会一定走到底的。可他不该强迫我也走他的路。”
慕容飘忍不住叹了口气:“不错。”
每个人都可以走自己选择的路,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归根结底是属于他自己的,没有人可以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更不应该强迫他改变选择。
就算是他的亲人,也没这个权力。
只可惜,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世上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也许是个玩弄男人的女人,也许是个女魔头,可她毕竟懂得生命的意义,就凭这一点,她就还有其可敬的地方。
慕容飘在不知不觉间已慢慢坐了下来,他已开始正视她的目光了。
他觉得她是个相当可爱的女人,她和他一样也都是为世俗所不容的浪子,他们本就该互相尊敬、互怜互爱的。
就在这时候,窗外忽然有人清叱道:“小心她的媚术!”
慕容飘悚然惊觉。
阮硕眼中的滟滟情波已在刹那间变成了杀机:
“谁在外面?”
水儿穿窗而人,冷冷道:“我。”
阮硕瞥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眼睛:“哦,原来是水阿姨。”
慕容飘定住心神,森然道:“阮姑娘,你可以走了!”
阮硕轻蔑地扫了水儿一眼,对慕容飘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位水阿姨是什么样的人?”
慕客飘寒声道:“就算我不知道,我也不会从你嘴里打听。你走吧!”
阮硕走到门口,忽然转头笑道:“她是个烂货,烂得流水!”
水儿的神情相当漠然;就好像那些恶毒的字眼骂的不是她。
阮硕悻悻而去。
慕容飘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过去关上门,转头道:“你怎么来了?”
水儿冷冷道:“你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坏了你的好事?”
她眼中的醋意好浓好浓。
慕容飘忽然间觉得心里很烦,烦得要命。他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女人。
第十六章 回马枪
京城的气氛已经越来越紧张了,各地的武林好于,江湖豪杰似乎都来了,不仅客栈人满为患,连平常少有住的一些破房子、堆杂货的空房间都被主人家空出来租出去了。
御林军、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东厂、西厂也都加强了警戒,白天大街小巷都能看见官兵捕快,夜里一起更就不许人再上街了。
与此同时,官家已开始逐家检查客栈,清除那些外地来的“莠民”,请他们出城,请不动的就押起来。
这一招的确管用。
官家一般不管江湖事,江湖人物一般也不惹官家。再说了,“玄铁”毕竟是件没影儿的事,谁晓得真假?为这种事得罪官府,实在不值。
有一大批好汉们被请走了。
门派不大、实力不强的、自忖没那个能耐争玄铁,自己退回吧,脸面上有点过不大会,现在既然官府已出面,岂非正好借坡下驴?
于是又一大批好汉们被请走了。
实力够强、门派够大的人中,也有犯嘀咕的——实力得来不易,名声得来更不易,何苦要冒这个险呢?再说,这回也来得太鲁莽了。
于是华山、峨嵋、崆峒等武林各大门派、各大世家的人也快快打道回府去了——唉!权当逛了趟京城吧!
能够躲下去、坚持下去的人,已经少得可怜,满打满算,加起来也超不过一百之数。
官府方面也已发出了正式文告,希望大家不要听信有关玄铁的“流言蜚语”,不要被“妖言惑众”的逆贼们“蛊惑”。
还有人透漏说,通古斯发现的那块玄铁根本就没有出松山卫,而是被威风镖局的总镖头程威私吞了。
也有人说,根本就没玄铁这回事,不知是哪个兔崽子逗人玩瞎编的。
又过了两天,坚守末走的铁剑堡和紫阳洞的人马也老老实实出了京城,至于柳晖、杨雪、关啸、巴东三和黑明等等一批“散兵游勇”,也都败兴而归。
京城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了。
他们真的已都走了吗?他们真的走了吗?他们还会不会再杀回来,杀个“回马枪”?
天晓得。
高次和贞贞已在张书办的安排下,很平安地出了城,摆脱了刘范的盯梢。
他们已经到了易州,这里离京城已相当远了。
高欢已经完全改了模样,他的乱蓬蓬的大胡子已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他的衣裳也是张书办为他准备的,朴实、耐穿,而且干干净净的。
贞贞这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精神,这么干净,这么年轻。
她也显得很干净很精神,挽着发髻,活脱脱就是个惹人怜惹人疼的小媳妇。
他们站在易水河边,望着荡荡的河水。他们的心情,不知怎的变得沉重起来。
足因为他们面对的不可预知的未来吗?
是因为这条河就是“易水”吗?
高欢注视着易水河,好久好久没有开口。
岁月就是河水,不停地在流,河边立着的人,却换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代都有相似而又不同的生活经历,品尝着各种不同的岁月之果。
岁月就是这样,无情而又有情。
“贞贞,这就是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当年荆柯就是由此渡易水,别太子丹去刺杀秦王的。可惜他剑术不精,运气不好,否则史书也许就是另外一种写法了。”
贞贞偎在他怀里,转过头去望望河水,不知怎的,从心底泛起一种神秘的恐惧来。
燕宫秦楼,早已成了砖石乱草,只有人的生命还在延续。
不论怎样活着,都是美好的。
生命的存在对于每个人来说,永远是最最珍贵的。
高欢想起了秦舞阳,他在秦王的兵威面前吓白了脸。
他有什么可以自卑的呢?他的生命受到威胁,他感到恐惧了。
所有的人都会看不起秦舞阳,但秦舞阳的影子却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但没有人去体会秦舞阳在乱刀加身时的心情,这个十二岁起就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在最后的关头却害怕了。
和生命相对的,有信义,有爱情,有正义,有战争,有邪恶,有疾病,有荣誉……
这些都会杀死生命。有些人是甘愿去死的,有些人是被迫的,更多的人是糊里糊涂地死去的。
高欢叹了口气,携了贞贞的手,离开了河岸。
贞贞焦虑地用眼睛和小手询问他究竟为什么不快活,高欢微笑了:“我没有不快活,贞贞,因为我有你。”
贞贞用手和拥抱表示了同样的话。
一个不太繁荣的小镇。
镇东有一个铁匠铺。高欢领着贞贞逃来之后,给年迈的张铁匠当了下手。
张铁匠无儿无女,铁匠铺的生意也颇清淡,所以他见过高欢打铁的手艺之后,留下了他们。
高欢自称姓郭,那本是贞贞的姓。
张铁匠吃惊而又沮丧地发现,他打了一辈子的铁,却从来没有见过高欢那么好的铁匠手艺。
看高欢打铁,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炉火的红光在他肌肉发达的身体上滚动,他抡锤的节奏有快有慢,极有韵味,每锤下去都是恰到好处。
张铁匠打农具,都是粗夯耐用的。而高欢打的镰刀锄头不仅非常结实,而且形状美观,令买主爱不释手。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郭铁匠”的名声就传开了。方圆十几里的人都知道高欢的东西打得好,于是来买铁器的人越来越多,铁匠铺生意兴隆。
张铁匠服气而又无奈地整天泡上壶茶,到处转悠着串门去了。小两口待他没的说,张铁匠也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他不明白,高欢为什么会打铁,而且技艺超群。
他也问起过,高欢只是笑笑说,“郭”家祖上几代都是铁匠出身。
张铁匠逢人就夸小两口孝顺,夸小两口和美。
美中不足的是贞贞是个哑巴,张铁匠因此对老天愤愤不平起来。
张铁匠一向认为,老天最势利。
贞贞爱看高欢打铁,有时候看得入迷,众人都笑起来,笑得贞贞脸红。
高欢的铺子门口,总是有人围观。围观的自然大多是闲极无聊的老人和小孩,以及一些混混。
高欢和那些混混们混得很熟。
贞贞喜欢听人家称她是“郭家的”,喜欢人们夸奖高欢。她简直容忍不得别人有半点对高欢的不敬。
村里有一条白狗,自然成了贞贞的爱物,只可惜那狗不太理她。
狗是忠臣,而贞贞不是它的主人。
因此不几日,张铁匠从朋友那里抱回了一条小白狗仔,贞贞搂着它,喜欢得流泪。
贞贞有时候还偷偷将“小白”塞进被窝里,逗高欢笑。
她感激张铁匠,感谢村里那些质朴可亲的村民们。因为他们尊敬高欢,因为他们叫她“郭家的”,也因为“小白”。
她觉得很幸福。
虽说她还是弄不清“他是谁”,但这已不重要了。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事,反正她现在和他在一起,这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她发现他已越来越有点神不守舍。有时候他甚至显得非常阴沉,非常可怕——当然,那是他一个人呆着时才会有的事,只要一看见她,他总是显得很温和。
每当她看见他一个人发怔的时候,她就担心,担心他又会发病。
她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好像总有许多心事要想,总有许多问题要考虑,总有许多事情要操心。
她帮不了他,她一点忙也帮不上。除了用她的心,用她的身体来慰藉他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贞贞觉得很伤心。
在希望和失望、忧伤和幸福交织中,时光一天天过去了。
要等到哪一天,他才会向她袒露他的心扉呢?
血战似乎是在突然间爆发的。
血战持续时间并不太长,从子时三刻起,刚交丑时就结束了。
血战的结果是安排在内库房附近的护卫尽数被歼,闻讯赶来救急的官家好手死伤七十九人,抢劫内库房的“江湖亡命”留下了一百零二具尸体,库房门被打开,库房内一片狼藉。
清点的结果是,除一件宝物外,其他物品无一遗失。
丢了的那件宝物,就是玄铁。
七月十八。黄昏。
高欢正在打铁,一条大汉风尘仆仆地大步走到铁匠铺门口,大声道:“师傅,麻烦你了。”
有生意上门,总是件好事。高欢停下手头的活,微笑道:“说不上麻烦。我还得感谢老兄照顾我的生意呢!”
大汉哈哈一笑,似乎笑得很爽朗,但高欢看得出,他很疲惫,好像也没睡好觉。
高欢道:“老兄要打什么?镰刀?锄头?铁锹?还是油锤?”
大汉摇头:“都不是。我想麻烦师傅给打把剑或者刀子一类的兵器。”
高欢似乎有点诧异,反问了一句:“兵器?”
大汉点头:“对,兵器。”
高欢一口回绝了:“对不起老兄,我不会打兵器。”
大汉怔了一下,有点不高兴了:“这话说的!铁匠哪有不会打刀剑的?”
高欢淡淡道:“我真不会。”
大汉道:“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郭铁匠打铁的本事?”
高欢道:“那是各位乡邻抬爱。再说,我只会打农具,不会打兵器。没学过。”
大汉胜一沉:“怎么,郭师傅这么不肯赏脸?”
贞贞转出来,狠狠盯了那大汉一眼。她很生气。这混账汉子竟敢对高欢这么不礼貌,实在该打。
高欢还是不紧不慢地道:“这位老兄,我不是不肯赏脸,而是的确不会。像我们这种做小本生意的人,哪敢得罪像你老兄这样有脸面的主顾呢?”
这话软中带硬,绵里藏计,聪明一点的人,一定会听出来。
偏偏这位大汉就一点没听懂:“郭师傅,你说你不会,我不相信。你这不是拿我开心吗?”
贞贞已准备冲上前去教训教训他了。
高欢连忙拦住贞贞,含笑道:“老兄,我哪儿敢拿你这样的主顾开心呢?我是真不会,信不信由你。”
看热闹的几个混混也帮腔了:
“郭师傅都说了不会了,当然是不会。你老兄何苦再胡搅蛮缠呢?”
“我们郭师傅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不相信你就别找来。”
“就是会,郭师傅也懒得给你打。你以为你是谁?想.吓唬人?!”
“我说朋友,你还是走吧!”
大汉面皮发紫,眼看着就要发作。高欢忙笑道:“你老兄别生气,他们话是难听了点,可也是实情。老兄还是另找一家吧!”
大汉也发狠了。“我懒得再找铺子,我就认这儿了!
你不是说你没打过兵器吗?好,我相信。可你没吃过猪肉,总也还是见过猪走路不是?我把铁搁这儿,你试着给我打,打好打坏我认了!”
遇到这种浑人,高欢倒没咒念了:“别价,别价。我真没学过,要是厚着脸皮接了活儿,没的白耽误老兄的工夫。老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大汉见他发窘,洋洋得意地笑道:“我不怕耽误工夫,我不急。我给你六十斤上等的精铁,你凑合着打把刀剑什么的。一把不行,再打第二把,都打坏了,我也亏不了你工钱。”
高欢还没答腔,大汉已将肩上的一个蓝花布大包袱往地上一放,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拱手嘻笑:
“拜托,拜托!”
高欢怔住,忽然拎起包袱追了出去:“喂,喂!老兄,老兄!”
这位“老兄”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高欢哭笑不得。
蓝花布大包袱放在地上,让高次直叹气。像黄昏那位大汉那样的人,他还真是第一回碰到。
贞贞抱着小白,探询地望着他。
高欢苦笑道:“这人八成有毛病,不过倒也真是聪明。
…… 他好像知道我的底细,这是故意试探我的也未可知。”
连贞贞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呢!
高欢喃喃道:“按我们的剑师的规矩,一旦已看过了料坯,就算是接了活儿了。”
贞贞笑嘻嘻地打着手势,告诉他不要打开包袱,等那人下回再来,把包袱仍还给他。
正在这时,“噗”的一声轻响。高欢一侧目,一辆飞刀已穿窗而人,钉在炕桌上,红布刀衣仍在籁籁抖动。
高欢没让贞贞去追放飞刀的人,他已发现刀柄上绑着张纸条。
“高君台鉴:
紫阳、铁剑已将至,速离此地为要,阅后即焚。
郑铁人 拜上”
明月无际,秋风萧萧。
明月秋风里的易水河,凄清悲凉,艄公老杜的叹息也显得那么无奈:
“奶奶的,就不让人过个安生日子!”
高欢勉强微笑道:“杜大爷,半夜叫醒您,真不好意思。”
艄公老社道:“别说这话,说这话就见外了。……唉,我早看出你是个有仇家的人,我早看出来了。……唉,老张这回伤透心了。……”
贞贞抱着小白,茫然偎着高欢。她只觉得世上惟一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月清冷,夜深沉,桨声呜咽。
第十七章 浪子生涯
浪子生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过的。做浪子需要一种最起码的能力,或者说一种本事——
找钱的本事。
江湖浪子,大多都是有相当不错的武功。武功不错的人,找钱一般来说的确比较容易。不管怎么说,明抢、暗偷之际,武功是大有用处的。
但如果你以此谋生,那你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江湖浪子,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独脚大盗、单帮劫匪而已。
浪子会找钱,却不是这种找法。
慕容飘就很会找钱。
他经常客串一回保镖,或是替嫖局保趟暗镖,他可以替人杀人打架,可以替人放债讨债,他是赌场里的常客,也是妓女们争相供养的知疼知趣的妙人儿。
他甚至卖过春药,在戏班子里跑过龙套,在街头卖过拳脚。他有时候还会去打打短工,帮人扛扛包搬搬箱子。
他从来没饿着过。
可是近几个月来,他已时常挨饿了。原因也很简单,有个女人死缠着他不放,让他许多事都做不成,让他花掉许多不该花的钱。
这个女人,就是他命中的克星水儿,那个穿上衣裳像贞妇,脱了衣裳是淫娃的水儿。
他终于还是没法子甩掉她。她就像是块牛皮胶粘住了他,粘得结结实实的,他若要甩掉她,势必会连皮带肉去掉一块。
他又怕疼,他心疼自己。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慕容飘苦着脸道,“到底我怎么做你才会高兴?”
水儿现在穿着衣裳,所以神情冷冷的,傲傲的,气度很高贵,就好像她刚才没缠着他呻吟尖叫、死去活来。
这女人实在是个活宝。
若非是活宝,怎么会弄得慕容飘这么死心塌地,这么忠心耿耿?
水儿淡淡道:“我现在就很高兴。”
慕容飘道:“可我现在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水儿轻蔑地道:“你高不高兴关我什么事?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
慕容飘道:“既然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也不是你什么人,我可不可以离开你?”
水儿笑得更冷:“我又没拦着你。脚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问我做什么?”
慕容飘道:“也不为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跟着我。”
水儿道:“你这话没道理。你走不走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我跟不跟着你是我的事,也和你没关系。”
慕容飘苦笑。
水儿冷笑道:“你要嫌我花了你的钱,你可以不花。
我又没有求你。”
慕容飘叹道:’‘老天爷!你听听,你听听,她竟说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水儿道:“我无情无义?哪次你花了钱,我没陪你睡觉?”
慕容飘连连摆手,开始往门口退:“好,好!我放屁,我胡说,行了吧?”
水儿喝道:“你要去哪儿?”
慕容飘道:“我要去挣下一回跟你睡觉该付的钱。”
水儿忍不住笑了:“下一回免费。”
慕容飘叹道:“就算你开恩,我也必须出去找钱。晚饭总得吃,对不对?”
水儿咯咯笑道:“对,晚饭我们吃烧鹅。怎么样?”
慕容飘叹道:“好极了,晚饭我们就吃烧鹅。”
无晓得她知不知道,一只烧鹅要花多少钱。
水儿挽起他胳膊,笑嘻嘻地道:“走,我陪你去找钱。”
慕容飘站着不动:“姑奶奶,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去好不好?”
水儿道:“我又不碍事。再说了,两个人一起去,挣钱也容易些。不管怎么说,我也可以帮帮忙嘛!”
慕容飘哭丧着脸道:“你可不可以不帮这个忙?”
水儿笑道;“那不行。我知道刚才在床上太贪了点,弄得你心浮力疲的,我怎么好意思叫你一个人出去?”
慕容飘忽然轻轻道:“我娶你,怎么样?”
水儿一下子就笑不出来。她皱眉看着他,冷冷道:
“你说什么?”
慕容飘脸已有点红。
水儿道:“我听你刚才说了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
慕容飘期期艾艾地道:“我说的是‘你饶了我’这句话。”
“不是。”水儿坚决地道,“绝对不是。”
慕容飘咬咬牙,大声道:“我娶你,怎么样?”
水儿啤了一口:“呸!你娶我?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
慕容飘愕然。
水儿还在骂他:“你娶我?你凭什么娶我?你养活得了我吗?”
慕容飘还是说不出话来。
水儿骂着骂着,声音就岔了,眼泪也流了出来:
“你娶我?见你的鬼!你几时真心想娶我?你是烦我了,嫌弃我了!你是想赶我走!你是想……呜呜呜……”
慕容飘冲动地搂紧了她,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娶你。”
水儿掐他、咬他:“见你的鬼,见你的鬼,见你的·…·”
慕容飘悄笑道:“莫非你又想看看我的‘鬼’不成?”
水儿嚎陶大哭起来。
他们从去年七月初出京之后,就没有再回去。内库房血战这件事,他们也听说了。他们庆幸自己走得早,走得及时。
而且,铁剑堡一直没派人来找他们的麻烦,这使他们松了口气。他们猜想,铁剑堡的主力在内库房血战中可能伤亡惨重,没心情再从他们身上出气。
慕容飘甚至还听到了则传闻,说是内库房失踪的那块玄铁下落不明,江湖上血腥的残杀此起彼伏,彼此之间偏偏又没什么关系,也不知玄铁现在究竟落在哪家手里。
他还听说,有人在很多地方看见铁琴居士柳晖、无心夫妇、关啸和巴东三等人的形踪,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好像是在跟踪某个人。
慕容飘虽已对玄铁不再抱什么非分之想,但对这些有关玄铁的消息还是十分感兴趣的。他猜想,铁剑堡的人一定也在追查玄铁的下落,和柳晖他们“聚”在一起的人中,一定有韦沧海、伞僧和阮员外等铁剑堡的首脑。
只要玄铁风波一日不息,他和水儿就绝对安全。等到风波平息之后,铁剑堡再回头想找他们,那就很难了。
慕容飘和水儿出门找钱来了。水儿执意要和他一起出来,只不过这回不是为了坏他生意,而是怕他在街上惹祸,她“不放心”。
水儿已将脸上的泪痕洗净,还匆匆补了点妆,虽说眼睛还是有点像桃子,也顾不得计较了。
她是真的不放心他。这小子说的话,她不敢太认真。
要是他一个人溜了,你让她上哪里找他去?
只不过,今天她格外开恩,没和他并排走。她让他走在她前面,自己则离他丈外,也算是“照应”他吧!
不管怎么说,他今儿总算肯开口说他要娶她了。虽说也可能他只是说说而已,但至少也说明他已开始认真考虑他们的事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个进步。
这六七个月的苦功,她毕竟没白下。
水儿走在慕容飘身后,看着他秀颀挺拔的背影,忍不住从心底里泛出一股甜意。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倾心于他的,她说不准,当初究竟是看中了他的哪一点,她也记不太清楚了。
他英俊的相貌、秀颀的身材当然是引起她好感的一个方面,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她认识的男人中,也有不少比他还漂亮。
她也不否认她对他强健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而痴迷,但这也不是她死心塌地地要跟他的最主要原因。她和不少男人睡过觉,其中也有几个比他还要棒。
他决断的行事风格和超卓的武功,以及他的机智敏捷,都在吸引她,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彻悟,还是他对阮员外说的那篇话中所蕴含的对人生的理解,还是他洒脱不羁的风度以及他那常常流露出来的混合着懒散、自嘲的神情,以及他那双有着孩子般稚气的明亮的眼睛。
水儿在心里甜甜地叹了口气。她决定从今晚起,要对他好一点,不要逼他,不要对他太冷淡。当然了,她还是要好好管着他,不让他乱花钱,不让他跟其他女人鬼混。
她同时决定自己以后也要少花钱,该省的地方就尽量省省。
该是存点钱的时候,该是收心过日子的时候了。
一想到要“过日子”,水儿心里居然有点惶恐起来。
她不清楚他过不过得惯居家的日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当家的能耐。
她环视着四周,看看那些买花买菜买油盐的主妇们,忽然开始羡慕起她们来。
她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江湖,从来就不知道真正的江湖仇杀有多残酷,她们只知道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打扮自己也打扮家人,只知道家长里短的一些琐碎小事。
也许她们是真正的女人吧!
就在这个时候,水儿看见一个人,顿时就走不动了。
慕容飘也看见了这个人。
他马上转身走近水儿,牵着她的手躲进了街旁一家裁缝店。
他们看见的这个人,就是“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铁剑堡的客卿之一刘范。
刘范仍旧背着他的布褡裢,一副生意人的样子。若非他们认识刘范,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么样的一个生意人,居然就是杀手行中的老大。
刘范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洛阳来,刘范当然不会一个人来。
慕容飘一面让裁缝师傅为水儿量身材尺码,一面偷偷注意着走过铺面门口的行人。
果然,慕容飘看见了关啸、巴东三,看见了天风道人、无心夫妇,看见了伞僧、阮员外,看见了柳晖、韦沧海……
半个武林好像都集中到洛阳来了。慕容飘还发现了许多面熟的或陌生的武林人物,他们的神情都显得相当疲惫。
他们显然是为了某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才“聚”到一起来的。也许传闻是真,他们是在跟踪某些人。
他们在跟踪谁呢?
慕容飘的兴趣已上来了。他想和水儿商量商量,偷偷跟过去看个究竟。
这时候,裁缝师傅已替水儿量好了身材,正准备谈生意时,慕容飘已扯着水儿匆匆离开了。
水儿乜斜着他,等他说完了,才冷笑道:“你是不是活着不耐烦了?你是不是想去找死?”
慕容飘微笑道:“我晓得会有不少麻烦,而且很有可能会发生危险,但我们只要小心些,应该没事吧?”
水儿点着他额角道:“你究竟是哪根弦出毛病了?”
慕容飘捉住她的手亲了亲,柔声道:“哪根弦也没出毛病,只不过想看场热闹而已。你已知道,像这种轰轰烈烈的大事,是很难有机会碰到的。”
水儿用另一只手拧他耳朵:“你就想看热闹!你也不想想,这种热闹有那么好看的吗?你没看见铁剑堡的人吗?”
慕容飘将她两只手都捉住,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娑着:“我都看见了。”
“看见了你还要去?”水儿恨慢地道,“他们本来就想找我们,我们躲还来不及呢,亏你还要往上凑。”
慕容飘笑道:“你放心。”
水儿道:“我放什么心?”
慕容飘道:“我敢打赌他们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或许他们还会作出一副根本不认识我们的样子。”
水儿道:“见你的鬼!”
慕容飘道:“我是说真的。他们一定是跟踪什么人,他们一定跟踪了很长时间了。我看得出他们脸色都很不好,一个一个都憔悴得像烂菜帮子。”
水儿道:“就算是烂菜帮子,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慕容飘笑嘻嘻地道:“我告诉你,他们绝对不会分心对付我们。我们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玄铁。”
水儿吃了一惊:“你是说,他们在追踪玄铁?”
慕容飘点头。
水儿怔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不再管这件事了吗?莫非你还对那块玄铁不死心?”
慕容飘微笑道:“我们不是要管这件事。我们就算想管,人家让吗?我们不想要玄铁,我们去看热闹也不行吗?”
“看热闹、看热闹!看你的鬼!”水儿气呼呼地道,“我们吃什么?我们怎么找钱?你想过没有?光知道看热闹!”
慕容飘悠然道:“你还怕我找不到钱吗?”
水儿瞪大眼睛,直问到他鼻尖上:“钱呢?钱在哪里?
吃晚饭的时间又到了,吃饭的钱还没着落呢?你会不会过日子?会不会?”
慕容飘苦笑道:“这话问得好!就好像这些天钱都是你挣的,就好像我只会花钱似的。”
水儿一口咬住他嘴唇,两个人突然之间就停止了争吵,紧紧搂在一起亲吻起来。
好一会儿,水儿才喘息着挣开嘴儿,轻轻道:“你真是个好人。”
慕容飘愕然:“我是好人?我居然还真是好人?”
水儿道:“嗯。”
慕容飘道;“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水儿软软地吊在他脖子上,轻轻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慕容飘道:“你知道什么?”
水儿道:“我都看见了。”
慕容飘似乎更吃惊了:“你看见什么了?”
水儿叹道:“你没必要瞒我。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
“谁?’
“慕容世家的人。”
慕容飘笑道:“不错,慕容世家的确来了几个人,连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宝贝弟弟居然也在其中,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水儿幽幽道:“你当然已猜到,当年陷害你的人就是他,对不对?”
慕容飘不说话了,脸已沉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
水儿轻轻道:“可你居然不记前嫌,居然决定跟过去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你说你是不是很伟大?”
慕容飘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放你的臭狗屁!”
水儿吃吃笑了起来:“我要不说点酸溜溜的话气气你,我自己就要被你气死了。”
慕容飘气冲冲地道:“我什么时候气过你?你说!”
水儿笑道:“你还说没气过我!你现在就在气我!我问你,你说你要出去找钱,晚饭我们吃烧鹅,钱呢?烧鹅呢?”
慕容飘也忍不住笑了:“这倒也是。……喂,你身上难道真的没钱了?”
水儿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了。”
慕容飘怔了怔,叹道:“现在天也晚了,看来我只好去赌局里赌赌手气了。”
水儿马上就尖叫起来:“给我!”
慕容飘一脸无辜:“什么?”
水儿冷笑道:“你不是要去赌钱吗?你身上一定有本钱,我们去买烧鹅吃。”
慕容飘眨了半天眼睛,终于还是乖乖地摸出几锭银子交给了她。
水儿掂了掂,冷笑道:“好啊!你也藏起私房钱来了,居然还藏了这么多。”
慕容飘苦笑。
其实他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私房钱”,她还真不知道。
也不算多,十万两虽不足一点,九万两却一定富余。
第十八章 生意人
五月初五,端阳节。汴梁。
大相国寺前,挤满了卖解的、说书的、练摔跤的、卖唱的、卖药卖古玩的,小贩们外加来来往往的游客们,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拐角处的一个小茶馆里,高欢和贞贞正在卖茶水。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高欢就和汴梁地界上的混混们混熟了。他开了一个茶馆,倒也平安度日。当地的“太岁”
们都知道,这姓郭的小伙子是个外软内硬的主儿,况且人家也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太岁们也就不去惹他,不怎么敢惹他。
他们不敢找小茶馆的麻烦,还因为贞贞曾经痛打了几个想调戏她的混混。那几个混混可都是会几下拳脚的。这样,高欢软,贞贞硬,硬是压服了那些家伙。
小白已经长大了,但不凶狠,总是蟋伏在贞贞脚边,等待爱抚。小白的脾气不像狗,而像一只最温驯的猫。
高欢似乎都已经忘了玄铁、铸剑这回事,至少在表面上这样。这一点使贞贞很欣慰,她已很少看见他一个人发呆了。
他已留了两撇蛮神气的小胡子,很有点做老板的神气了。他身上的衣裳虽然式样比较老些,颜色也老气了点,料子倒的确不错,好像也不是凡品,但看起来又很不显眼,他的靴子看起来虽显旧了点,其实却是汴梁“皮硝宋”家精制的小羊皮靴。
他的茶馆生意虽然不错,但也不致于这么有钱啊?
再看看贞贞的首饰衣裳也都是相当贵重的。一个小小的茶馆,怎么能供得起他们夫妻这么挥霍?
这个问题对汴梁这一带的混混来说,却根本不算什么问题,人家有本事挣钱,挥霍点算什么?再说了,谁敢说自己的钱来的一定光明正大呢?
更何况,他们隐约也知道点内情,这留小胡子的郭老板明里做茶馆生意,暗中在城里其他地方开着几家铺子,只当东家,不做掌柜。
至于这小胡子怎么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他们也知道点情况——汴梁的衙门里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和这小胡子似乎很有点交情。
你想想,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发财呢?
至于这小胡子怎么会和衙门里的大人物拉上关系,混混们就不知道了。
连贞贞都不太清楚。她追问过他,他只笑着说曾经帮过他们的忙,至于究竟帮了多大的忙,他没说。
贞贞也懒得再问。
他已经将他的过去原原本本全都告诉她了,他告诉她他原先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到中原,为什么做乞丐,他全说了。
她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坏事”,她甚至认为他做过的“坏事”,其实都是应该做的,换了她,她也会那么做的。
有生以来,她头一回过这种平安富足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真正得到了幸福,当然,是他给的。
她仍然像以前那样崇拜他,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爱他,爱得发狂发痴。
对于她来说,他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她救苦救难的恩人,是无所不知的圣哲,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是光明和快乐的源泉。是她的一切。
她发现他比以前改变了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郁郁寡欢,不再像以前那样自苦自伤,不再像以前那样神神秘秘,不再像以前那样视她为什么都不懂的小黄毛丫头。
她发现他特别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抱她坐在他膝上,给她唱歌,跟她说许多让她脸红的话,和她笔谈,他看着她的时候,她能感到他对她深沉真挚的爱意。
贞贞的这段时间简直就像是在梦中度过的。她也懒得习武,懒得学习诗文乐理,她就愿意让他抱着,那么舒缓,那么柔妙,那么销魂。
贞贞认为,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要是再能生几个小宝宝,那她就别无所求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小宝宝日后会说河南话。最近高欢学会了不少河南话,时常逗得贞贞笑得直打跌。
如果一件事情是你想忘却的,那么很可能你永远也忘不了。
相反,你努力不想忘却的事情,也许一觉醒来,已经是烟消云散,干干净净了。
一个带刀的布衣大汉走了进来。
正在彻茶的高欢几乎是立即抬起了头,好像有某种预感似的。
他认出来了,这个带刀的汉子,就是易水河畔的送铁人,他和贞贞的恩人。
他能马上认出来,是因为那人几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一副“浑人”的样子。
柜台里的贞贞眼睛也一下睁得大大的。
女人的记忆力当然比男人好得多,最少也不比男人差。
高欢抢上数步,纳头便拜:“恩公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送铁人似乎吓了一跳,迅疾地向旁一闪身:“公子不可,折杀李某了。”
贞贞对送铁人的印象马上好了十倍不止,因为送铁人竟然如此谦逊,坚不受礼,而且称呼高欢为“公子”。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称为“公子”的。
最起码,称呼一个卖茶水的为公子,总是有些邪门的。茶馆中不多的几个茶客都惊讶地朝高欢望了过去。
很遗憾,没有一个人能认出高欢的公子本色来。
无论怎么着,高欢也是个地地道道的买卖人,长相也罢,衣饰也罢,气质也罢,都绝对像个买卖人。
如果说高欢与寻常的买卖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高欢这个人听说手底下很有两下子,但又没成为地头蛇。
贞贞也快步走了过来,深深万福。
送铁人连忙还礼不迭:“不敢当不敢当,夫人一向可好?”
贞贞红了脸,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个大汉更生好感了。
如果你想博取一个人的好感,那就必须尊敬他,这是一定之规。
尤其是对于自卑感极重,比较弱小的人,你敬他一尺,他绝对会敬你十丈。
高欢连忙道:“托福托福,恩公从哪里来?”
贞贞马上冲了壶最好的茶,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
送铁人呵呵笑道:“打北边来,闻知兄弟你在此开店,特来叙叙旧,只是兄弟切不可再称我是什么“恩公”了。愚兄姓李,李殿军。你我兄弟相称好了,省了许多虚文。”
高欢喜道:“李兄……”
“贤弟……呵呵,哈哈……”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高欢回头笑道:“贞贞,咱们歇了店吧……众位客官,实在是对不起之至,小店有要紧事,尚望各位见谅。”
送铁人忙道:“贤弟何必为我而停了生意?”
高欢笑道:“李兄,咱们进去说话,外面人多眼杂。”
贞贞赶走了客人,挂上了歇业的牌子,自顾下厨去了。
招待贵客,当然要主妇亲自做菜。
“李兄,上次若非你……”
“哎,咱们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救人危难,本就是江湖道义.更何况愚兄一向敬重览弟你的人品。”
高欢有些疑惑:“敬重我的人品?难道李兄原来知道我么?”
“实不相瞒,曾听几位江湖上的大人物说起过贤弟。”
高欢释然了:“啊,大约是因为小弟曾在北京和关啸。
巴东三在燕市上高歌过一次。”
李殿军笑道:“不仅如此,还有天风道人的折剑和无心夫妇的铩羽。你老弟的名头在江湖上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高欢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也是,树大招风啊!”李殿军颇有同感地叹了口气:
“就算你想平安,别人也不会让你如意。”
高欢突然展颜道:“李兄上次嘱我铸一柄宝剑,只是来中州后,不敢再打铁了,因此倒误了李兄的吩咐。”
李殿军怔了一下,忙道:“贤弟说哪里话来。上次托你铸剑,只是一个借口,认识你的面目地址,以防传错了话。”
高欢道:“那可不行。小弟一定精心为李兄炼制一柄上好的宝剑。”
李殿军大喜,深深一揖道:“高家乃天下冶剑第一家,贸弟又是惟一的传人,愚兄何德何能,怎……”
高欢连忙还礼:“应该应该。”
两人归座,高欢微笑道:“只是好久不曾动手试过了,也不知手艺还成不成。”
李殿军黯然道:“我知道你老弟心中必有难言之隐,这才混迹乞丐小贩之伍。贤弟,不是愚兄多话,你何不重操祖业,重振家声呢?”
高欢面上肌肉似乎僵硬了一般,他极力在笑,但笑出来比哭还难看。
“李兄……小弟早已死心了。不过,李兄这柄剑,小弟一定尽心尽力——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惟—一次铸剑的机会了。”
如果一代名剑师平生只为一个人炼制了一柄剑,那么这柄划的价值,当然无法以金银来衡量。
同样,救命之恩也是无法用金钱来估量的。
李殿军几乎是感激涕零了:“如此就多谢了。送来的那块铁行不行?”
高欢笑道:“我还没看过,不过,我估计能行。当然,这其中许多冶剑的技巧也是十分重要的。”
“贤弟祖上传下来的神技绝艺,当然是不同凡响。”李殿军很高兴地道:“贤弟几时可以开炉?”
“待小弟再避过一两年之后,一定精心打制。”
高欢可不是太冲动的人,他知道现在仍需要避风头。
如果一个人三年不入江湖,他就会被忘得很干净。关键在于一个人有没有足够的毅力来忍受寂寞。
贞贞推门进来,一手托着只大托盘,上面放着几色精致的点心,另一只手提着黑漆描金大漆盒,掀开盒盖,里面一格一格放着各式各样的菜肴。
引人注目的是没有酒。
高欢从来不喝酒,家里也从来不备酒。再尊贵的客人来了,贞贞也不会上酒的。
李殿军连忙站起,恭声道:“怎敢劳动弟妹亲自下厨?
李某实在是太打扰了。”
贞贞笑眯眯地打了几个手势,高欢笑着解释道:“她是说:李兄是我们的大思人,她应该亲手做几个菜为李兄接风。这些菜做得不好,还要请李兄多多原谅呢!”
李殿军忙道:“不敢,不敢。”
李殿军也很奇怪,高欢待客为什么不用酒。他虽然奇怪,却没说什么。
李殿军不是多话的人,他知道用心比用嘴要有用得多。
贞贞又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请他们先用着,自己去看看饭好没有,然后朝李殿军福了一福,飘然而去。
李殿军微笑道:“贤弟家有贤妻,实在是好福气呀!”
高欢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很对不起她。我本该让她过更好的日子,只是眼下……唉!”
李殿军环顾室内,笑道:“要是仅仅从过日子来说,贤弟的日子已经算不错了。做小生意的人,能在短短几个月混到这个地步,已足以自傲了。”
高欢道:“要论做生意,小弟倒还敢说有两下子,只不过要仅仅守着茶馆,想过好日子就比较难了。”
李殿军蛮有兴趣似的问道:“哦?莫非贤弟还有其他生财的秘诀?”
高欢微笑道:“李兄也有兴趣做做生意?”
李殿军道:“早就想做生意。江湖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我几年前就想洗手不干了,可又没其他路子生活。
唉,其实我也就是想想而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想退步抽身,难啊!”
看他一脸沧桑的样子,似乎有许多说不出的苦衷。
高欢勉强笑了笑,道:“日后李兄想退步抽身了,咱们可以合伙做生意,咱们也做他一回肠肥脑满、为富不仁的大财主。”
李殿军大笑。
大相国寺前,似乎变得更拥挤了,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神情憔悴、衣饰华美的男男女女,他们不做生意,也不听说书拉琴,不看卖解的舞大刀。
平日惯在这里洋水摸鱼捞一票的那些混混们竟也都不敢下手了——他们发现这些男男女女身上都佩刀挂剑,神情虽憔悴,但憔悴也掩不去杀气。
这些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慕容飘和水儿居然也挤在人群中.蛮有兴趣地看人耍猴。
他们置身的地方,离高欢开的小茶馆很近,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许多“熟人”。
慕容飘着见刘范正和一个卖玉器的人讨价还价,争得十分热乎。
伞僧坐在一个面摊上,挟着伞吃素面,吃得津津有味。
黎杖员外正在让一个算命先生测字。韦沧海带着几名护卫就从慕容飘面前走过,居然好像不认识他和水儿似的。
关啸和巴东三站得最远,陪着黑明和一个红衣女郎听说书。
那红衣女郎慕容飘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几年前在哪里见过一面。
无心夫妇正经八百地站在人群中,却都不动。天风道人正和一个卖药的聊天。他的头发已足有半尺长了。
慕容飘还看见了七大剑派的好手,他们都很规矩地在附近酒楼茶馆里静静地坐着。他也看见了武林世家的一些实力派人物,他们的气派就更大了。
他甚至还故意朝他的异母弟弟慕容飒远远打了很亲热的招呼,可慕容飒以及慕容世家的另外两名高手压根儿就没理他。
慕容飘流落江湖既久,认识的人也多。他看见了不少在江湖上心狠手辣著称的前辈英雄,这些人的“万儿”都不太好听,总有诸如“魔”、“鬼”、“煞”、‘’狼”、“太岁”、“阎罗”等等一类刺耳的字眼。没一个人是好筹的。
就算是少林掌门传杖大典、南北武林大会这种盛事,人也难得到得这么齐。
慕容飘还看见了不少“蛮夷”,有西域的富贾、藏地的喇嘛、南疆的苗人,奇形怪状,令人骇异。
天晚得最后会发生什么事。
慕容飘正在暗暗叹息,水儿忽然扯了扯他袖口,悄声道:“你看那边。”
慕容飘道:“哪边?”
水儿道:“那个酒店门前当垆卖酒的老板娘。”
慕容飘看见了,征了怔:“你认识她?”
“我认识她?”水儿咬牙陈道,“我才不认识她呢?是你认识她。”
慕容飘也有点疑惑:“我也觉得似曾相识。”
水儿冷冷道:“当然。你要是把她都给忘记了,那才是怪事呢!”
慕容飘皱眉道:、“我是觉得她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水儿冷笑着拧了他一把:“你看着她那双眼睛……还想不起来?”
慕容飘凝神细观,恰巧这时那当垆卖酒女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还微微笑了一笑。
好妩媚的眼睛!
慕容飘叹了口气。
他认出来了,那当垆卖酒女就是黎杖员外的女儿阮硕。
“鸟儿”阮硕。
水儿冷笑,笑得醋意十足:“你叹什么气?”
慕容飘淡淡道:“我叹气,是因为我觉得你太大惊小怪了。”
水儿道:“我怎么大惊小怪了?”
慕容飘道:“既然这么多熟人都已到了这里,看见她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水儿恨很地道:“她要也是今儿才来的,我不奇怪。
可你看看她的模样神情,和本地人的熟络程度,好像是才来这里的吗?”
慕容飘怔住。
水儿说得不错,一点都没错。
第十九章 四姐儿
水儿的怀疑的确有道理。阮硕在这里出现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看样子她早就“卜宅”汴梁了。
一个泼皮模样的年轻人从酒店里出来,喝得脸通红,路也有些走不稳了,不过眼睛还是蛮灵活的,手也挺有“准头”的。
他走过阮硕身后时,笑嘻嘻地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阮硕也笑嘻嘻作出一副半恼半不恼的样子,轻轻打了他一巴掌。
这泼皮揩了油,得了趣,打着哈哈,心满意足地朝慕容飘这边走了过来。
慕容飘伸手一拦,微笑道:“朋友,打听点事。”
泼皮站住,一脸赖相:“啥事?”
慕容飘道:“看起来朋友和那位卖酒的老板娘很熟?”
泼皮眼一睃:“怎么了?”
慕容飘道:“也不怎么,只不过我想和她套套近乎,想先跟朋友你打听一下她的情况。”
泼皮笑嘻嘻地道:“中啊!给钱!”
慕容飘忽然间贴近了他,左手拍着肩膀,右手里匕首已顶在他腰间:“朋友,打听点小事就要钱,中原道上可没这么多规矩呀?”
泼皮酒已吓醒了,想挣,挣不开,想喊,肩上似又着千斤大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慕容飘笑眯眯地道:“朋友,以后走道,招子放亮点,别给脸不要。我马上放开你,说不说由你,你要不想丢命,只管大声喊。”
他收回匕首,也松开了左手,泼皮一肚子酒水已化成了满身冷汗:“俺……俺说。”
慕容飘拍拍他肩头,柔声道:“慢慢说,不要急。”
泼皮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叫啥,俺也不知道。
她是去年八月来的,没几日就和那个酒店的掌柜勾搭上了,俺们都叫她……叫她四姐儿。”
慕容飘又拍拍他肩头,摸出块碎银塞进他手里,微笑道:“多谢你,朋友。”
泼皮傻愣愣地站着,说不出话来了。
慕容飘和水儿已踱到阮硕垆前。
阮硕朝他们微笑,笑得很诱人:“什么风把二位给吹来了?真是稀客哪!里边坐吧。”
水儿冷冷道:“不。”
阮硕吃吃笑道:“水阿姨还在记候我去年说的那些话?”
慕容飘道:“没有的事。你水阿姨现在心情特别好,怎么会生你的气。我们只是到汴梁来逛逛,没想到看见你沦落在这里,唉,真是可怜啊!”
阮硕似乎也不胜悲戚,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法子啊!人总有个落难的时候,为了找口饭吃,也就顾不上脸面了。”
慕容飘很同情似的道:“上回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呢?他怎么也不照顾照顾你?”
阮硕凄然道:“提他做什么!天下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操性。当然,我没说你慕容公子。”
慕容飘怜悯地叹着气,打量着她,忽然道:“令尊也来了,就在那家酒店前算命摊子上找人算命。他要是看见你落到这个地步,一定很伤心。”
阮硕道:“他才不会伤心哩!”
慕容飘道:“要不要我去叫他来一下?你们毕竟是父女嘛,他总不能眼看着你这样子一点也不管吧?”
阮硕冷笑道:“就算是饿死,我也不让他管。”
慕容飘叹道:“好,有志气。”
阮硕冷冷道:“两位请让让,莫挡了我的生意。”
慕容飘无奈地摇摇头,携着水儿的手走开了,走了没几步,又停住,回头微笑道:“我有一句忠告,不知当讲不当讲。”
阮硕冷冷道:“既然你说了是忠告,何妨说来听听?”
慕容飘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替别人玩火,那样特别容易被火烧死的。”
阮硕的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飘道:“我这句话什么意思,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告辞。”
水儿撇着嘴儿,冷笑道:“你毕竟是个多情的人。”
慕容飘眨眨眼睛,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水儿恨恨地道:“你还装样!你那么关心她的死活做什么?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向着她?”
慕容飘恍然道:“哦——你是说我和阮硕的事儿啊!”
水儿反手掐了他一把:“不要脸!”
慕容飘笑嘻嘻地道:“你是说谁不要脸?我,还是她?”
水儿顿足道:“都不要脸!”
慕容飘叫屈:“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的,这是有目共睹的嘛!再说,去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还没上床你就去捉奸了吗?”
水儿忍俊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笑了。
慕容飘这才悄悄道:“我刚才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想在和她安排她来汴梁的那个人之间制造点小麻烦。一旦她和那人翻脸,我们或许能多知道点情况。不管怎么说,看热闹就要看大热闹才过瘾嘛!你说呢?”
水儿瞟着他,啐道:“我说你是个活鬼。”
慕容飘大笑。旁边的人都侧目,不知这蛮神气的公子哥儿笑什么。
水儿忽然道:“他出来了。”
慕容飘远远望去,李殿军正从小茶馆里往外走。一男一女在后面恭恭敬敬地送他。
慕容飘看见那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茶馆老板,心中一下就豁然开朗了。
他立即认出来那个茶馆老板就是高欢。他也马上就想通了李殿军拜望高欢的用意。
他也很快想通了阮硕为什么从去年八月就来到汴梁卖酒。
他看着神态恭敬的高欢,忍不住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不自知,真是可怜!”
李殿军很快又走了。他说他还有要紧事去一趟洛阳,他说他回来的时候一定再来。
高欢和贞贞千恩万谢地将李殿军送走了。
他们是两个弱小的人,他们又是两个知道感恩的人。
别人对他们有一点恩惠,他们也会永远牢记在心。
高欢看着李殿军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转头对贞贞轻声道:“贞贞,回去吧!”
高欢在微笑,但贞贞看得出来,他笑得很苦很涩。
他们回到房里,贞贞就焦虑地拉着他的手,用眼睛询问他,究竟又会发生什么祸事。
他们一直努力想躲避灾祸,但看来他们好像永远也躲避不了。
高欢轻轻拥着他,柔声道:“贞贞,咱们又该搬家了。”
贞贞的身子一下僵硬。
高欢道:“贞贞,李大哥能找到我们,紫阳洞、铁剑堡的人也一定能找来的。咱们斗不过他们。”
贞贞轻轻挣开他,缓缓坐到床上,神情凄然,泪花在眼中闪烁。
高欢在心里叹着气,坐到她身边,悄声道:“等李大哥从洛阳回来之后,咱们就马上搬走吧?”
贞贞无言地点点头,猛一下又扑进高欢怀里,哭得直抖。
高欢爱怜地抚着她的肩头,心里充满了歉疚。
他知道,要贞贞放弃这里的安宁温馨的生活是残忍的,贞贞实在不是一个好动的女人。
但他们又必须要尽快搬走。他不想再让贞贞受到半点伤害,他也不想再伤害自己。
他之所以要搬走,还因为李殿军已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他躲在汴梁,而他又的确不想让别人知道。
如果别人知道他就躲在汴梁开着茶馆,知道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冶剑名家惟一的传人,他将永无宁日。
很不幸的是,已经有人知道了。就算这个是李殿军,是他的恩人,他已不得不早作打算。
江湖本就是个什么秘密也很难保持的地方。既然李殿军可能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躲在这里,那么别的人也可以知道。
可高欢一直没弄明白,李殿军最怎么知道他躲在这里的。知道他身世这件事,他倒不是很吃惊,毕竟在北京时慕容飘认出了他。
贞贞还在无声地抽泣着。
高欢柔声笑道:“贞贞,我知道你有件事一直瞒着我,对不对?”
贞贞身子猛地一颤,抬起了头。
高欢面上露出最温柔最开朗的微笑,好像他根本就不为任何事操心似的:“你是不是想突然生出个小贞贞来,让我大吃一惊?”
贞贞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血红。她的心很快就被惊讶、被自豪、被幸福占满了。她骄傲地看着他,嘴唇撅得老高老高。
高欢俯下头,轻轻在她柔唇上亲了一下,笑道:“为了咱们的小贞贞,咱们再乔迁一次,这次咱们要找个很美很好的地方,让小贞贞一出世就远离苦难。”
高欢的神气感染了贞贞,她很快忘记了恐惧和不安。
她确实已怀上了他的孩子,可她不好意思告诉他。她等着他自己来发现。可没料到他竟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贞贞红着脸儿,牵着他的手,牵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她有理由得意,有理由骄傲。她应该自豪。
高欢抱起她,一阵狂吻,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吻得她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他,想着和他一起再次共同享受他们那妙不可言的神秘和快乐。
高欢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悄笑道:“我们下午就不做生意,好不好?”
贞贞点头。
偏偏在这时候,门口有人敲门:“郭老板,郭太太,这么早就关门了?”
是那边酒店赵老板去年半路讨来的那个烂货四姐儿。
高欢不想理她,贞贞更不想让他理她,贞贞一向就看不惯四姐儿在高欢面前的浪劲。
偏偏这四姐儿不识趣,敲门敲得更响了:“郭老板,我是四姐儿呀!家里茶叶没了,老赵让我来买点。开门呀!”
高欢叹了口气。
碰上四姐儿这种不识趣的浪女人,最好是躲开,实在躲不开的时候,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她打发走。
四姐儿一向就打扮得妖娆,今儿打扮得就更出格:红绫子小褂,大红的石榴裙,赤足蹬着双红缎子软鞋,袖口卷得高高的,露出大半截雪白粉嫩的胳膊,腕上的几只翠玉镯子叮叮当当的,耳垂上坠着两只极大的金耳环晃啊晃的,映衬着她的雪肤樱唇。
她的打扮大胆、鲜明,充满了一种火辣辣的韵味。
高欢一向对她没什么好感,他觉得这女人好像太随便了点,太大胆了点,脸皮也实在太厚了点。
但他能忍受。他四年多的苦修功夫没有白搭,他已经忍受许多在旁人来说根本忍受不了的事。他对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
假如他知道她就是阮硕,她在这里卖酒是有目的的。
而且她的目的极大地伤害了他,他还会对她客气吗?
只可惜他不知道。他根本就不认识阮硕。他只认识“四姐几”。
四姐儿斜乜着他,似笑非笑,水汪汪的桃花眼似乎会说话,弯弯长长的眉毛像是能勾魂:
“哟,怎么隔这么长时间才开门?是不是忙里偷闲和郭太太练角力玩呢?”
高欢淡淡地道:“赵太太取笑了。今儿过端午,我们想好好过个节。”
四姐几掩口浅笑,似喜还嗔地膘着他,娇声娇气地道:“哟,跟嫂子也打马虎眼?嫂子这双眼可是火眼金睛,一看就晓得你是刚从郭太太怀里爬起来。”
高欢还没说话,贞贞已猛一下拉开房门,怒视着四姐儿。
四姐儿却似刚才什么话也没说过似的朝贞贞笑了笑。
娇声道:“郭太太起来了?我来找郭老板买点好茶叶。家里没茶叶了,老赵又来了什么朋友,就打发我来了。郭太太,你忙你的,外面有郭老板就行了。”
贞贞已气得脸儿发白。高欢连忙过去扶住她,将她扯回床上,悄声道:“跟她这种村妇生气多不值?气坏了身子可不好,我去打发她,马上来陪我的乖贞贞。”
贞贞仍然很生气,但已不似刚才那么厉害了。高欢在她唇上深吻了一下,拍拍她的脸儿,走出房门,将房门带上了。
四姐儿还在絮叨:“郭太太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赶紧给她请个大夫瞧瞧吧!年轻时有病就要赶紧治,要不留下点病根,老了就麻烦了。”
高欢只作没听见她在说什么,选最好的茶叶包了二两递给她,淡淡道:“赵老板和客人一定等急了,赵太太请回吧!”
四姐儿嘻嘻笑道:“急死才好呢!那老厌物老犯骚,本事又不济,我要不偷着打点野食,只怕早就饿死了。”
高欢已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客客气气地道:“赵太太,请。”
四姐儿却不动窝:“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呀?我说小郭呀,今儿晌午来你家吃饭的那个男人是谁呀?我怎么以前不曾见过他呀?”
高欢淡淡道:“请回,赵太太。”
四姐几终于开始挪步子了,一面扭啊扭地往门口走,一面咂嘴:“啧啧,急着赶我走,好上床搂媳妇。你们年轻人呀,该顾惜点自己的身子骨,这种事太频了,对你们男人可没什么好处哟。”
高欢不理她。
四姐儿咂着嘴儿扭到他身边,好像准备跟他真正来一回“擦身而过”。高欢后退半步,让开了。
就在她走过他面前时,他听到了她蚊蚁般的低语;“李殿军是在暗害你。要想知道内情,今晚到我家后门找我。”
高欢刹那间怔住——她怎么知道李殿军?她为什么说李殿军是在暗害他?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四姐儿早已咯咯笑着扬长而去。他回过神来想找她再问问时,她已快走到酒店了。
慕容飘和水儿在远处注视着小茶馆门口所有的动静。
他们看见阮硕花枝招展地敲门进去了,又看见她笑嘻嘻地从小茶馆里扭出来,他们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高欢那副客气中透着无奈的神情。
看样子高欢根本不知道“四姐儿”的真实身份。
水儿叹道:“我现在已经很有点同情高欢了。被人蒙在鼓里,还千恩万谢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慕容飘道:“他现在大概已经从‘鼓’里探出头来了。”
水儿道:“怎么了?”
慕容飘悠然道:“你以为阮硕去干什么?真是为了买茶叶?”
水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阮硕是去向高欢透漏消息了?”
“不错。”
“可她没理由这么做呀?”水儿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样岂不是把她自己也给卖了。”
慕容飘淡淡道:“女人经常出卖自己,岂非很寻常的事?”
水儿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慕容飘的话,已经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她原来并不是容易受伤的女人,可最近十几天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变得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爱吃闲醋生闷气,越来越多愁善感,越来越容易受伤。
慕容飘本就是个浪子,浪子说的话,大多都充满了讥诮的意味。她原先不仅不在乎,反而挺欣赏的。
可自打她决定要跟他“过日子”之后,她就在乎了,不仅在乎,而且在乎得很厉害。
她尤其不能容忍他用这种刻薄的语气数落淫荡的女人。
原因很简单,她以前也曾经是个风流成性的女人,她也曾为了许许多多的目的将自己的肉体出卖给各种各样的男人。
现在他又在说这种话。她气得要命,恨得要命,恨他也恨自己。
她想哭。
慕容飘却根本没注意她的神情,他还在打量那个小茶馆,也搜寻着他认识的武林人物。
聪明的人都已经走了,跟踪李殿军去了,比如柳晖,比如韦沧海和他的部下,比如无心夫妇、天风道人,比如各武林世家和七大剑派的精英,比如关啸、巴东三、黑明、杨雪。
也有人留下来没走。
留下来的人一看就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一类,一个一个满脸凶相,除了好勇斗狠,什么都不懂,根本不会玩心术。
当然,也有聪明人留下来没走,但不多,比如他慕容飘,还有他的“克星”水儿。
他转头看了看水儿,顿时吃了一惊——这平日蛮横冷傲的浪女竟然在流泪,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他想问她怎么了,她根本不理他,扭头就走,走得相当决绝。
她以前可是半步也不肯离开他的呀!
慕容飘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他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走开,竟一时不知是追她好,还是不追好。
第二十章 疑惑
去,还是不去?
高欢拿不住主意。他不愿怀疑他的恩人李殿军,如果他去了,听了四姐儿许多对李殿军不利的“闲话”,那他就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如果他不去,或许就错过了一次获得“真相”的机会,而“真相”对他来说,现在尤其重要。
不管怎么说,李殿军居然知道他躲在这里,而卖酒的四姐几居然认识李毅军,就是两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
高欢皱着眉头,踱过来踱过去,就是拿不定主意。
贞贞也已感觉到了他的烦燥不安,抱着小白乖乖地坐在床上,焦虑地注视着他。
凭直觉,她猜测刚才四姐儿一定偷偷跟他说了些什么很重要的话,否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愁眉苦脸的。
四姐儿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高欢终于停止了踱步,将她扯到桌边,提笔写道:
“四姐儿临出门时,悄声告诉我一句话——一李殿军是在暗害我们。”
贞贞愕然摇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但高欢看得出,她很震惊——
她半晌才写道:“她那种人的话怎可相信?”
高欢叹了口气,又写道:“我也不想相信,可有两件事我想不通。李殿军怎么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四姐儿怎么会认识李殿军?”
贞贞“写”不出话来了。
高欢勉强笑道:“这件事你根本不必担心,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心烦,伤了身子。我也希望四姐儿是胡说八道,这件事就由我来办好了。你就别担心了。”
贞贞写道:“我还没那么娇贵。”
高欢将写了“话”的纸烧了,将她从桌边抱起来,柔声道:
“你怎么不娇贵,现在你是最娇贵的了。”
他抱着她轻轻躺上床,用欢快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笑道:“我要你把所有的烦心事都忘掉,足吃足喝,养得白白胖胖的,好生小贞贞。”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开心,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很坏。
老天,为什么他们不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呢?为什么总有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呢?
慕容飘想找水儿,可找不着。
他回客栈问伙计,伙计说没有见她四来,他只好满大街转悠,挨个儿饭馆酒楼找过去,找得一头大汗。
这姑奶奶也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
找到起更的时候,慕客飘实在找不动了,他觉得身心皆疲,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于是他就真躺下了,就躺在一堵断墙下面,不想动了。
他忽然间觉得很有点伤感。
这里很僻静,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连白天都少有人来,到晚上就更幽静了。
这里的萤火虫真多,成群结队的,装扮着无月的黑夜。
这里的草虫叫得真响亮真欢实。在慕容飘的记忆中,除在很小的时候听过虫鸣外,长大后就好像没听到过了。
几只小蜘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他没有理它们,两条小蛇从他脚上慢慢滑过去,他也没惊动它们。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平静地呼吸着,默默看着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萤火,听着草间的虫鸣和极远处隐约可闻的人声。
他什么也不想。他不愿去想,他懒得去想。
可他毕竟还是觉得伤感。
而且他只能躲在这里一个人偷偷伤感。在别人面前,他惟有讥诮,惟有满不在乎。
因为他是浪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快睡着的时候,一阵锐急的衣袂破空声忽然响起。
慕容飘睁开眼睛,看见两条黑影流星般从远处飞了过来,在他前面的一堵断垣上戛然停住。
就连慕容飘这样以轻功名世的高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的轻功确实不错。
能将轻功练到这种境界的人,当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慕容飘着不清这两个人的相貌,他只看见淡淡的两道青光闪过,两柄剑已出现在他们手中。
左边那高个子低喝道:“你看这里如何?”
右边那位矮个子冷冷道:“这里不错,是杀人的好地方。”
高个子道:“我们就在这里一决高下,胜者拥有姓高的,败者立即退出争夺。”
“姓高的?”慕容飘心中一懔,“难道他们是在争高欢?”
他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这二位自说自话的功夫,实在比轻功更出色。
天下有多少高手想抢高欢,哪里轮得着他们?
高个子矮个子已经开始比剑了。
慕容飘只看了几招,就已看出这两个并不是在比生死,而是比剑术、拼内力。
他们的招式都光明正大,他们的姿势都非常漂亮大方。他们好像不是在斗剑,而是在跳舞。
只有出身武林世家或七大门派的名人,才能练成这样的剑术,这样的身法步法。
并不是说他们的剑术只是花架子,他们只不过很巧妙地将非常实用的真功夫化进他们美妙的招式中去了。
慕容飘已经认出他们是谁了。
高个子是华山剑派的掌门人灵岫道人,矮个子是峨嵋剑派的掌门人苦铁和尚。
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
难道他们耍一回“回马枪”?
看他们兢兢业业的样子,这场比剑没半个时辰分不出高下来,慕容飘可没心情躺在这里观剑半个时辰。
慕容飘轻轻一咳。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懒洋洋地笑道:“二位慢慢比剑,在下要先走一步。失陪。”
高欢还是没拿定主意。
贞贞轻轻叹了口气,打着手势问他是不是四姐儿要他晚上去一趟。
高欢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贞贞微笑。
高欢眨了半天眼睛,才苦笑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贞贞示意他去看看。
高欢道:“你放心让我和她单独呆在一起?”
贞贞又微笑。
她相信他。
慕容飘又回到了客栈。
客栈离高欢的小茶馆不远。他定的房间恰巧可以从窗户里监视小茶馆四周以及赵家酒店周围的动静。
他推开门,就看见了水儿。
水儿乖乖地坐在床上,模样很柔顺。
慕容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但面上仍旧淡淡如水:
“吃过了?”
“嗯”
慕容飘不再理她,径自拖条凳子坐到窗前朝外面看。
水儿坐在那里一直没动,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
良久,慕容飘回头,淡淡道:“你还在?”
水儿还是“嗯”了一声。
慕容飘已有点沉不住气了:“一下午你到哪儿去了?”
水儿幽幽一叹,轻轻道:“我还能到哪里去?”
慕容飘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水儿浅浅道,“只不过又做了回本行生意。”
“本行生意?”
“嗯”
慕容飘忍不住追问:“什么生意?”
水儿叹道:“像我这种女人,除了卖卖自己外,还能有什么生意可做?”
慕容飘一怔,热血涌上了脸,拳头也一下捏紧了。
许久,他才松开拳头,他的脸也异常苍白。
他不再朝她看,就好像这屋里根本没她这个人。
他看的仍然是窗外。
三更刚过,高欢走出了小茶馆。
五月初的夜,温凉如水。高欢走在温凉如水的夜色中,隐隐感觉到了从四面的黑暗中逼过来的危险的杀机。
杀气。杀机。
天晓得黑暗中有多少杀人的好手潜伏着,等着他走出来,等着他走进布置好的陷阱,等着要他的命。
高欢有些迟疑。他不知道是该退回去,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更觉得震惊和恐惧。
为什么在他家四周忽然间就布满了杀手?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会全都知道他躲在这里?这和李殿军今天突然来访会不会有关?
他们想做什么?
高欢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咬咬牙,毅然走向赵家酒店的后门。
他必须弄清真相。
慕容飘清清楚楚地看见高欢走进了那条小巷,他也清清楚楚看见了有几个夜行人正向高欢靠近。
他还看见了三条黑影鬼鬼祟祟模向小茶馆。
慕容飘为这些人愚蠢暗暗叹息。
这时候一声叹息在他耳边响起:“你不想跟我讲话?”
慕容飘不理她。
“你也不想问问我下午把自己的身子卖给谁了?”
慕容飘还是不理她。
水儿不作声了,慕容飘正待收敛心神观察窗外情况的发展,水儿已从后面抱住了他。她的身子紧紧贴着他。
慕容飘还是坚决不理她。
高欢还没走到赵家后门,就已觉察到了四周有人向他逼近。
高欢站住。
他的手心已沁出了冷汗。他不知道向他逼近的是些什么人,但他已听出来者一共有十一个。
前面四个,后面三个,左右墙上各有两个。
在墙上潜行的人显然运用了极高明的蛇行术一类的功夫,前堵后追的七个人有三个轻功似乎相当不错,另外四个练的是下盘功夫,步履沉重有力。
他该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应付这十一个人。这十一个人中,已有四个开始发动了。
雷霆一击,迅若闪电。
高欢在刹那间已准备出手。
但他没有动,一动都没有动。
最先发动的四个,是蛇行在墙头的那四个。
剑气嘶鸣。
慕容飘猛地一颤,但马上就放松了。
水儿亲着他的后颈,呜咽道:“我哪里也没去,我一下午都跟在你后面,我··…”
慕容飘还是没说话,但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嘶鸣的剑气在他头顶上空爆响,划破了寂静的夜。
高欢没有动,是因为他忽然间发现,墙上那四个并非是对他出手。
左边墙头的两个人闪电般冲向他前面走过来的四个人,右边墙头上的两个人应付的是走在他身后的那三个。
这么说,他不过是误打误撞闯进了人家厮杀的中心?
或者说,头顶上的那四个人是在暗中保护他?
厮杀乍起即停。
几声凄厉低沉的惨叫过后,就是一阵沉重的重物倒地声和凄清苍凉的兵器落地声,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奔来,又飞快离去。
然后是死寂。
若非小巷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高欢几乎都要以为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高欢怔了半晌,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慢慢走到赵家后门,举手轻轻敲了几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四姐儿探出头,左右望了望,悄声道:“进来吧!”
屋里灯已熄灭。
慕容飘和水儿仍然站在窗前观察着大相国寺附近的动静,不同的是她已站在他身前,懒洋洋地仰靠在他怀里。
她真的整整一个下午都在他身后,她就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尽心尽力找她,看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现在她已心满意足。
她要好好补偿他,她要让他深信她值得他苦苦寻觅。
慕容飘忽然轻轻道:“他进去了。”
水儿其实一直闭着眼睛,却“嗯”了一声,涩声道:
“我看见了。”
慕容飘道:“不知道阮硕会对他讲什么。真想过去听听。”
水儿又“嗯”了一声。
慕容飘道:“偷袭小茶馆的三个好像也吃了不小的亏。
刚才掩过去的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将其打倒背走了。”
水儿仰起脸儿,掀起唇去亲他下额。
慕容孰轻轻抚着她:“看起来有人在保护他们。你认为谁在保护他们?”
水儿才不管呢!她的心被那种慢慢滋长的欲望涨得满满的……
第二十一章 蛇蝎美人
他的左手在四姐儿手里。
他刚迈进门,就被她抓住了左手。他本能地挣脱,刚想说话,四姐儿已悄嗔道:“别说话,老不死的刚睡下,吵醒了他就麻烦了。”
高欢只好不作声。四姐儿伸手牵他时,他就没有再挣。
四姐儿的手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四姐儿身上的香气好像也是热乎乎、软绵绵的。
高欢忽然间觉得心里很有点烦躁。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他也从未这么偷偷摸摸地和别人的妻子幽会过,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
不仅地点陌生、人陌生、事情陌生,连他对自己的感觉好像都很陌生。
四姐儿的手让他很不舒服,就像他不小心伸手碰到了癫蛤蟆似的。
一想到达女儿跟许多男人都睡过觉,他就忍不住想甩开她的手。
四姐儿轻盈地牵着他,蹑子蹑脚地走到后院一间小屋门口,慢慢推开门,牵着他走了过去。
四姐儿好像很习惯黑暗,轻手轻脚地绕开地上的杂物,领着他往里面走。
高欢的视力在夜间非常好。他已将这间屋里的所有一切都端详过了,没发现有什么机关埋伏。
四姐儿在屋角的一张小床上坐下,松开牵着他的手,拍着心口,悄笑道:“真紧张。”
她只披着件柔软宽大的纱衣,光着两条结实修长的腿,脚上吸着双软底拖鞋,看样子像是刚从她丈夫身边脱开身就跑到这里来了。
高欢尽量不去看她那双漂亮的腿,尽量不去看她纱衣下颤悠悠挺立的胸脯。
他只好看她的眼睛。
有时候,有双“夜眼”也不是件好事情。
他用平静低沉的声音问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内情了。”
她的眼睛在黑暗看起来,显得非常美丽、清澈异常。
有这么样一双眼睛的女人,向来都是很纯情很爱做梦的。
高欢对她的印象已渐渐有点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恶劣了。他甚至已觉得她其实也蛮可怜蛮可爱的。
四姐几低低的嗓音听起来也极富魁力:“情况非常非常复杂,我也是今天才醒悟过来的。现在你要我全部告诉你,我一下子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高欢道:“就从你怎么认识李殿军说起,怎么样?”
四姐儿眼中的光彩顿时黯淡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我也是去年在京城认识他的,那段时间,江湖上风传玄铁藏在大内。你当时也在京城,是吗?”
高欢听到“玄铁”二字,不由心中一凛:“不错。我也在。”
四姐儿道:“我知道你不姓郭。你姓高,你叫高欢,是吗?”
高欢道:“不错。”
四姐儿道:“我听说了玄铁的消息后,就匆匆赶到京城。我非常想抢到玄铁。当然我也清楚这很难,单凭我自己的力量,是很难成功的。”
她顿了顿,叹道:“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想找几个得力的助手。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高欢道:“姑娘贵姓?”
四姐儿道:“我姓阮,我叫阮硕。你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高欢道:“没有。”
四姐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想你以前也不会知道。我在江湖上,只不过是个籍藉无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很少有几个人能知道我,更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从哪里来。”
高欢道:“这样岂非更好?”
四姐儿道:“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因为你原本就是个风流人物,你有显赫的家世,你在武林中有尊崇的地位。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被别人环绕着是一种痛苦,因为你们已经是名人。”
高欢沉默。
名人往往会抱怨,抱怨自己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宁,总有许多人围着他们转,他们缺少自由。
他们在这么抱怨的时候,总是显得很虚伪,至少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很虚伪。当然,也有人同情他们,认为这种“名人的烦恼”,实在使文名们很为难。
这种抱怨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自我标榜,是一种炫耀。
这种抱怨实际是一种忘恩负义――是对吹捧他们的人的忘恩负义,是对敬仰他们的人的忘恩负义。
只有极少数名人的抱怨是真诚的。
这极少数的人中的大多数,都是智者。他们的抱怨之所以真诚,就在于他们想孤独地、顽强地去思索、去探索人类和自然的奥秘。
高欢从未抱怨过。
他并不是名人,他从来就不是。
他之所以觉得籍藉无名是一种幸福,只不过是因为现在他的生命受到了极严重的威胁。
经历过四年的苦修后,他对世间的许多问题都有了一种全新的见解。阮硕的想法无论怎么偏激,他都理解。
并非仅仅“表示”理解。
四姐儿半晌才道:“要想找人帮忙,自己总得付出些什么。
所以当李殿军答府和我合伙时,我付出了我的……身体。”
这并不奇怪。
高欢问道:“那么,李殿军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四姐儿反问:“难道你以前连他也没听说过?”
高欢道:“听说过。”
四姐儿又问:“你听说了些什么?”
高欢道:“我听说他出身下五门,精通下五门中一切行当,被江湖上推许为下五门各种技艺的集大成者。他精擅暗杀、狙击、机关、暗器、用毒、解毒、沙遁、土遁。
水遁、易容等等技巧,他的剑术是绝对一流的,他的轻功也足可列于天下轻功高手中的前三名。”
四姐儿吃惊地张大了嘴:““你知道的好像比我还多。”
高欢淡淡道:“叫化子吃遍四方,看遍四方,也听遍四方。”
四姐几眨眨眼睛,勉强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高欢道:“我还知道他的外号叫‘万里飞霜’,这外号是因他轻功出众而来的。我还知道他虽然出身下五门,却是下五门中百多年来惟一出污泥而不染的人。”
四姐儿好像更吃惊了:“哦?”
高欢道:“我听说他是一名真正的侠盗,他曾经盗用五十万两官银赈济黄河的灾民,他曾经盗尽了十几个民愤极大的贪官历年搜刮的民脂民膏。我也听说他一向很够朋友、很讲义气,是条没遮奢的好汉。”
四姐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高欢冷冷道:“我说得不对?”
四姐儿咬着唇想忍住笑,但还是忍不住,她的胸脯抖动得很厉害。
高欢道:“当然,我只是听说他是这样一个人。”
四姐几笑道:“那……那他给你的印象又是怎样的呢?”
高欢愣了半晌,才轻叹道:“我不知道。”
四姐儿已经不笑了:“我也不敢说我很了解他这个人,但我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他绝对不会是个讲义气、够朋友的人。”
高欢黯然。
四姐儿道:“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和其他各路人马盯的都是铁琴居士柳晖,但李殿军的注意力却明显不在柳晖身上。后来因为京城实行宵禁,并开始驱赶江湖人,我们也都退出了京城,但七月十六晚上内库发生血战时,我并不在城里,而李殿军却去了。玄铁现在究竟在谁手里,我也不清楚,但从武林各路人马都在追踪李殿军这件事,我可以断定,玄铁十有八九在李殿军手里。”
高欢淡淡道:“这也不足为奇,玄铁天降,谁抢到手就算是谁的。这并不能说明李殿军不够意思。”
四姐几苦笑道:“但有许多情况你并不知道。要是我把这些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你就明白他是怎么陷害你的了。”
高欢道:“你说。”
四姐儿道;“七月初出京后,李殿军派我去监视……”
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四姐几忍不住打了个寒嘴,两手紧紧抱在胸前:
“好冷。
高欢沉声道;“你不妨回去加件衣裳。”
四姐儿哆嗦道:“那死鬼睡觉最警醒了,我一回去,就难再出来了。”
高欢走过去关好窗户。只可惜窗户纸也是破的,屋里仍然很冷,至少对四姐儿来说是这样。
高欢想了想,脱下了自己外衫抛了过去。四姐儿连忙套上,轻轻道:“谢谢。”
高欢沉声道:“请接着往下说。”
四姐儿仰起脸儿,凝视着他,眼中波光流转:
“他让我去监视你。”
高欢心中又是一懔:“他怎么会知道我当时在哪里?”
四姐儿道:“我也问过,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高欢定住心神,道:“后来呢?”
四姐几道:“后来……哎哟!这是……”
她轻轻惊叫了一声,伸手向背后抓去,旋即松手,就像是抓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蛇!”
高欢忍不住问道:“蛇?”
他以为她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找借口,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了。
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从她衣裳下面溜了出来。四姐儿已飞快地伸手按在了大腿上。
高欢一脚踏在蛇头上,那条小蛇当即踩成了烂泥。
四姐儿咬着牙,皱着眉头,低叱道:“还不快过来帮我一把!”
高欢道:“我…,··我没有解毒药!”
四姐儿声音已有些嘶哑:“我也没有!求求你……求求你帮我……帮我把毒吸出来。”
高欢愕然。
要他把嘴凑到她大腿上去吸毒?开什么玩笑?!
四姐儿流着泪,嘶声道:“我不想死……求求你····”
高欢只有妥协。
那条蛇倒也真会选地方。它竟在她大腿内侧狠狠咬了一口。
而她两条光溜溜的腿上,居然连一点东西都没穿。
高欢的眼睛,偏偏在夜里又十分好使。
衣衫撩起,四姐儿的手松开,双腿叉开。
高欢尽量坦然地在她两腿中间跪下,俯下头去,将嘴含住伤口,狠狠吸了起来。
刚吸了一口,她就低低嘶叫了一声,两腿一下夹紧了他的脑袋。
她的大腿柔软、结实、充满了力量,他的脸颊、耳朵都感到到了这种力量。
她越夹越紧,还不住扭动,不住低低地嘶叫,她的手也紧紧抓着他头发。
高欢吸了一大口有毒的血,急欲吐出,被她这一夹,差点没咽下去,好容易才挣脱开她的双腿,转头吐出一大口血。
等他吸第三口的时候,他才察觉这或许是个圈套,那条蛇或许根本无毒,或许她根本没被蛇咬一口。
那个伤口或许是她自己划破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吃进了某种药。他察觉他冲动得特别厉害。
他抬起头,就被她脸上眼中的那种痴迷的神情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他忍不住想拜在她裙下,做她的奴才。
他的理智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的眼睛在她奇峰般兀立的双乳间俯视着他,她夹紧的大腿已由僵硬变得松弛柔软。她的双手还插在他头发里,轻轻摩婆着。
他没有察觉自己和那张床都在往下陷、非常平稳、非常缓慢地往下陷。
他的理智崩溃了。
他已准备俯下头去,将自己深深埋进她柔软的胴体里,陷进去,不再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耳边响起了一声炸雷也似的吼叫——
“小心!”
破窗外忽然间有一道蛇形的光影闪起,一条软索飞快地钻进来,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已将四姐儿的双腿连着高欢一起捆住,扯起在空中。
四姐儿尖叫了一声,忽然骈指去点高欢的太阳穴。
软索一颤,已将她的两只手又缠住。
然后高欢和四姐儿就被捆在一起,被硬扯着撞出了窗户。
剧烈的疼痛使高欢清醒了,窗外的清风也使他清醒了。
他被她耍了!
若非有人飞索相救,他已经被这个女人俘虏了。
他希望这软索能马上松开,那样他就可以立即找这个女人算账。
但软索不仅没松开,反而缠绕得更紧了,紧得使他的脸完全陷进了她沁满冷汗的胴体里,紧得使他的呼吸不畅。
他还能听得见四姐儿的尖叫,也能听得见另外一个人在不远处大笑:
“哈哈!多好看的一对欢喜佛啊!”
然后是刚才出声示警的人的低吼:“放他妈的臭狗屁!”
高欢和四姐儿突然从半空中砸了下去,砸在地上。附近响起了刀剑相击声和怒喝呼叱声。
高欢骈指连剪,软索四裂。
他和四姐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他觉得脸上沾了些什么东西,又难受又难闻,忍不住伸手揩脸。四姐儿趁机飞身而起,跳过了院墙。
慕容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看出来是怎么回事没有?”
水儿摇头。
他们仍然在监视着窗外的动静,不同的是慕容飘已将椅子移到了窗前。
看样子他们准备继续观察下去。
慕容飘道:“我虽然不敢肯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阮硕一定察觉到自己被李殿军利用了,就想先下手捉住高欢。我想她一定施展了媚术。”
水儿摇头:“黑灯瞎火的,怎么施展媚术?我看她是用了春药。”
慕容飘道:“高欢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
阮硕要用春药的话,他不会看不出来。”
水儿冷笑道:“那他怎么埋头去亲那个地方?”
慕容飘苦笑。
他发现阮硕这个女人真是很不简单。走江湖的女人或许都不简单。
水儿岂非也很不简单。
“用软索的那个人是谁?”他问。
水儿一口就答了出来:“大金牙。他姓沐,叫沐天威,在岭南一带很有点名气。他的一口牙齿倒有一半是金牙,所以绰号‘大金牙’,他在江湖上的万儿是‘一索捆仙’,软索玩得很不错,不过人很粗鲁。”
慕容飘冷冷道:“你认识他?”
水儿马上否认:“不。”
慕容飘道:“那么你怎么对他那么了解?”
水儿冷笑起来:“我就是知道。”
慕容飘不说话了。
水儿又道:“和沐天威拼命的人就是黎杖阮先生。看来铁剑堡的人也留下来没有走,至少是留了一部分。”
慕容飘还是不说话。
水儿似乎生气了,从他膝上跳下来,一声不吭地躺到床上睡觉去了。
慕穿飘等了一会儿,听她似已睡熟了。蹑手蹑脚往门口走。
手刚扶上门栓,足踝上就一紧,然后他就被扯飞了起来,摔落到床上。
水儿冷笑道:“想甩了我?没门儿!”
慕容飘苦笑道:“你也会用软索?”
水儿“嗤”地一声笑了,慢声道:“我才不会呢!”
慕容飘解下套在脚上的绳索,叹道;“这是怎么回事?”
水儿懒洋洋地道:“我放在那里的,以备万一你这死没良心的想逃跑。”
她忽然拧住他耳朵,咬牙切齿地道:“说,你刚才想到哪儿去?”
慕容飘道:“我要去茅房。”
“见你的鬼!”水儿恨声道:“你要去茅房,怎会那么偷偷摸摸的?”
慕容飘笑道:“去茅房又不是件很光彩很有面子的事,你总不能希望我每次都唱着歌吹着口哨上茅房吧?”
水儿还是不依不饶:“你一定是要去找那个小骚货,一定是。”
慕容飘其实真的是想去找阮项。他刚才看见她躲进了一家妓院里。现在去找她,或许可以问点什么出来。
但水儿既已猜出来了,他当然要关口否认:“我不是要去找那个小骚货,我找的是你这个小骚货。”
这话实在难听。
可水儿并不觉得这话难听,不管怎么说,他总还在这里,在她怀里,这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让她高兴。
第二十二章 世家的荣誉
高欢的心被羞辱和愤怒填满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栽在四姐儿这种烂女人手里,栽得那么惨。
现在他已半点都不相信四姐儿说过的话,尤其是关于李殿军的那些话。
他坚信她是在侮辱李殿军,她之所以要说李殿军的坏话,完全是想危言耸听,吸引他上钩。
她的目的当然是想捉住他,让他变成她的奴仆。
高欢忍不住呕吐起来,他觉得他被她玷污了。
他跳进大相国寺后园的菜地里,跑到井边摇起两桶水,当头浇下。
他拼命洗脸,拼命漱口。一连用了十二大桶水,他才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才觉得身上干净多了。
他也冷静下来了。
他必须走。
他必须尽快带着贞贞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小茶馆里点着灯,却没有人。里屋里点着灯,也没有人。
卧室里同样点着,同样也没有人。
高欢绕到床后,揭开地毯,在一块地板上轻轻敲了王下,停了停,又敲三下。
地板悄无声息地翻起,出现了一个洞口、贞贞慢慢走出来,朝他微笑。
这是一个地洞。高欢之所以盘下这间小茶馆,就因为这里有个地洞。
这小茶馆原来的东家,就是开封府衙里的一个“大人物”,也是高欢四年前在汴梁结识的一个朋友。
贞贞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她发现他浑身水淋淋的,脸色也非常不好。
高欢勉强微笑道:“没出什么不大了的事。不小心掉进井里了。”
贞贞不相信。
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手忙脚乱地替他脱衣裳,揩子身子,为他找来干净衣裳,替他换上。
然后她硬把他塞进被窝里,让他摇捂着。自己忙着去烧姜汤。
高欢将脸捂在被子里,悄悄流下了泪水。他差一点做出了对不起贞贞的事,他怎么能不感到羞愧呢?
一大清早,大相国寺附近的居民就从睡梦中惊醒了。
两百多号人马浩浩荡地冲了过来,呼喝着赶开还为数不多的几个摆摊设点的生意人,径自开到高欢的小茶馆门前散开。
这两百多号人马中,有开封府衙的捕快,有驻扎在开封府的守军,领军的人就坐在刀枪环卫中的一顶大桥里,轿前轿后有不少“肃静”、“回避”一类的牌子。
轿中坐的,就是现任开封知府。
两名带刀捕快上前拍门,拍得山响。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模样的汉子高声叫道:
“开封知府大人率众擒拿飞贼郭小乙夫妇,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郭小乙”就是高欢现在用的名字。
高欢什么时候变成飞贼了?
慕容飘和水儿就很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
“天晓得。”
“或许高欢真的在汴梁做过几回飞贼,亦未可知。”
“你相信?”
“不。”
“我也不相信。”水地道:“我猜,这也许是条计谋吧!”
慕容飘道:“计谋?什么样的计谋?”
水儿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一向就是个聪明人,你会不晓得?”
慕容飘道:“莫非··…莫非他们这是串通好了的?”
水儿拧了他一把:“我说你是个聪明人嘛!”
慕容飘沉吟道:“如果这仅仅只是演戏,那么高欢是想借此脱身。可一旦入了牢房,想逃那就难了…、··”
讪L冷笑道:“如能请动开封府出面演戏,想从牢房脱身还能是难事吗?”
慕容飘道:“当然不难。”
水儿道:“不难你还皱着眉头做什么?”
慕轻飘道:“虽然脱身不难,但有不同的脱身方法,要想盯梢可就难了。”
水儿怔了怔,幽幽一叹,道:“你还想把这场热闹着下去?”
慕容飘笑道:“打墙也是动土。既已看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如索性看到底。”
“索性看到底?”水儿又开始拧他了:“你还不想去挣钱!你知不知道我们的钱又快花光了!你知不知道?”
慕容飘似乎很吃惊:“不会吧?我大前天才塞给你五十两银子,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水儿双手叉腰,发起威来:“哈!你的意思是说我贪污了?”
慕容飘连忙告饶;“我没这个意思,绝对没有。”
水儿大声道:“那你就想法子挣钱去!你要实在不想挣钱,也行!我去挣钱,我养活你。”
慕容飘道:“你去挣钱?你也会挣钱?”
水儿冷笑道:“天下的女人,谁想挣大钱都能挣到。”
“怎么挣?”
“卖!”水儿大声道:“卖身!”
慕容飘连忙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是你昨晚卖身挣的钱,你的确可以养活我。”
水儿大怒,一把揪住他掴在床上,狠狠咬了他一口。
然后是很轻很温柔的一口。
然后是胡天胡地的亲热。
“我们好像也该溜了。”
“溜?”
“不错。”
“为什么?”
“铁剑堡在这里留了不少硬手,本来是想抢高欢的,现在高欢既然已成了飞贼被抓起来了,他们就不会再装作不认识我们了。”
慕容飘说的一点都没有错,铁剑堡的人忽然间就“认识”他们了。
他们刚出汴梁城不久,就被黎杖员外和铁剑堡的十二名护卫围住了。
慕容飘抱拳微笑道:“阮老,真是山不转水转,没想到在这儿碰上您老人家了。”
阮员外森然道:“慕容飘,你背叛本堡,大逆不道。
老夫奉堡主之命,特来索你狗命。”
慕容飘淡淡道:“阮老,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好歹咱们还一起做过几天‘狗’,你怎么连一点‘狗情’都不顾?总不能因为我不想当狗了,你就要我的命吧?”
阮员外黎杖一顿,叱道:“左右,与我拿下这叛徒!”
水儿冷冷道:“你们谁敢动?”
谁都敢动。
十二名护卫齐声怒吼,一齐拔剑,一齐冲出。
齐刷刷的十二把利剑。恶狠狠的十二双眼睛。凶霸霸的十二条大汉。
声势惊人。
慕容飘和水儿的身形忽然拔起,跳出了剑网,飞鸟般落在三文外。
那里挂着十三匹骏马。
他们终于还是成功地“溜”了。
可是“溜”到哪里去呢?
他们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走在大路上,不停地争执着。
她想去江南。江南毕竟富庶繁华,挣钱也容易些。她想找个风景好点、人少点的地方安个家,平平安安过日子。
她说她想生孩子了。她说她浪够了,累了,不想再浪下去了。
他反对。
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场热闹着完再说其他。他说现在最好是追上李殿军和柳晖、韦沧海那群人,看看玄铁到底在谁手里。
水儿争到后来生气了,带着哭音道:“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
慕容飘妥协了;“好吧,好吧!听你的。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水儿当然说去江南,于是他们就去江南。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厌倦宁静。
她本质上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追求刺激和冒险是她的天性。在这一点上,他比她自己看得还要清楚。
他们到了江南后,听到了从汴梁传过来的消息——
飞贼“郭小乙”夫妇经开封府审定罪行确实,拟定秋后问斩。
“郭小乙”夫妇押人死牢后,接连有匪贼劫牢,均被击退。
六月十四日晨,巡值的牢头发现牢里的“郭小乙”夫妇不翼而飞。
越狱的“郭小乙”夫妇的尸体于六月十七日在汴梁城郊被发现。
“你相信那两具尸体是高欢他们的吗?”
“你呢?”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开封府衙大牢里,有的是无亲无故的男女死囚,提两个出来替死,应该很容易。”
“我想这也是个障眼法。”
“那么高欢现在想必已平安离开了汴梁,他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
“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高欢看来在官场上很认识一些人,如果这些人肯帮忙的话,在哪个县衙府衙里谋个闲职应该不是难事吧?”
“有可能。不过高欢或许会远离中原,北上大漠,西至西域,东渡蓬莱扶桑,或者避入南疆瘴疬之地。不管怎么说,这种地方藏几个人是很容易的。”
水儿冷笑道:“江南一带,人烟稠密,岂非更是藏身的好地方?”
慕容飘笑而不答。
水儿追着问:“你说,要是在江南碰上高欢,你会怎么办?”
慕容飘微笑道:“惟贤妻马首是瞻。”
“见你的鬼!”
“我说的是实话,真心话。”
“见你的鬼!”水儿很慢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
慕容飘道:“哦?我有什么鬼心眼?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水儿气哼哼地道:“你昨天向那几个过路人打听李殿军那伙人的消息是为了什么?”
慕容飘道:“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水儿冷冷道:“那为什么你一听说你们慕容世家中途退出了角逐时,脸色那么难看?”
慕容飘哑然。
水儿道:“你是为你们家痛心疾首了,对不对?”
慕容飘轻轻叹了口气。
水儿道:“你忘了他们当年是怎么整你的了?”
慕容飘道:“我没有。”
水儿冷笑:“你没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有多惨?
一下子从幕容世家的大公子沦落到一个采花贼,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口气你还想不想出了。”
慕容飘道:“我已经想开了。没意思,我懒得去想。”
“你懒得去想?”水儿道:“可你却准备暗中帮忙。你毕竟还是想为你们慕容世家脸上争点光,是不是?”
慕容飘又叹了口气。
水儿越说越气,眼泪都出来了:“你要是不想再回去,就别再管慕容世家的事。他们已经不承认你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还想回去重掌大权,那就堂堂正正杀回去,洗清不白之冤。你现在这么做,究竟想怎么样?”
慕容飘答不上来。
水儿流着泪道:“你希望别人说你伟大是不是?你希望别人可怜你是不是?你希望他们发善心是不是?”
慕容飘道:“不是。”
水儿大声道:“那你为什么?”
慕容飘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水儿道:“我知道为什么。”
慕容飘还是叹息。
“你是为了你们慕容世家的荣誉!”水儿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为了你们那些该死的世家和该死的荣誉!”
慕容飘不得不承认。
他的血管里,流的是慕容世家的血,每一滴都是。
无论他流浪到天涯海角,无论他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地步,无论别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他,他仍然记得,自己属于慕容世家。
他是慕容世家的长子。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就算他在口头上否认一千一万遍,也不会有用。
第二十三章 忍无可忍
七月初九。枫香驿。黄昏。
这里离古语中所说的“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
已经不远了。
枫香驿是安庆府的大驿站,这里的繁华也是可想而知的。人家虽不过数百户,但客栈倒有三十多家,至于酒馆青楼,当然也是很蓬勃的生意行当。
当然了,开车行的生意更不错。
水儿走进枫香驿的时候,已显得很疲倦了,走路时都有点拖沓。
慕容飘虽也很疲倦,但努力显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搀着她胳膊,柔声道:“总算到了,可以喘口气儿了。
待会儿找家大一点、好一点的客栈,我服侍你吃饭洗澡。”
水儿懒洋洋地道:“我们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慕容飘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快了。”
水儿道:“有多快?”
“也许就在这几天。”
“就在这几天?”水儿冷冷道:“为什么就在这几天?”
慕容飘道:“忍耐已经快到尽头了,是到大流血的时候了。”
“哦?”
慕容飘道:“大家的耐性都快耗尽了。”
他冷眼打量着面有倦色的韦沧海和铁剑堡的几位“客卿”走进一家客栈,慢悠悠地道:
“李殿军已死到临头了。”
他淡淡一笑,又补充道:“他太自以为是、太骄傲了,他以为他一个人就可以耍尽天下武林英雄。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他没有说那个惟一的“下场”是什么,但水儿知道。
横死!
韦沧海的耐性的确已耗尽了。
这一年多来,他率领着铁剑堡的大半最精锐的力量,一直紧紧迫在李殿军身后,随着那位该死的飞盗上长白、下沪水、爬雪山、闯西域戈壁,历东海惊涛,他实在受够了,必须采取最后的行动了。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已安排了不下二十次行动企图生擒李殿军,但都告失败。这不能不说是铁剑堡的奇耻大辱,不能不说是他韦沧海的奇耻大辱。
这二十次行动之中,至少有十三次是因为“同行”的干扰而不得不半途终止的。韦沧海对无心夫妇、天风道人、柳晖、灵岫、苦铁、杨雪、黑明、关啸、巴东三这些“混账东西”的忍耐力也已达到最顶峰了,该是他—一报复他们的时候了。
他不能为一块玄铁而生生将铁剑堡拖垮,宁可大家要不成,他也要杀死李殿军,将这该死的飞盗碎尸万段。
他有这个力量,对此他深信不疑。
关啸现在已变得非常憔悴,巴东三也瘦了一圈,而黑明的皱纹更深更多了。
杨雪尖尖的下额似乎更尖了,原来就很大的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他们四个人一向是一起行动的,连住店打尖都找同一家客栈,用同一张桌子。
他们现在就围在一张桌子旁,无情无绪地喝闷酒。
巴东三愁眉苦脸地道:“实话跟你们讲,我老巴走不动了,也不想再走了。”
没人理他。
谁都累得够呛,有机会喘口气,谁愿意徒然磨牙?
多言伤神嘛!
可巴东三还是在唠叨,他好像有倒不完的苦水,发不完的牢骚。
这也许和他那虽已瘦了不少,但仍比别人的大许多的肚子有关吧!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唉?你们说说,什么时候?”
还是没人理他。
“我们跟着姓李的,他妈的什么苦都吃了。你们不知道,大夫跟我讲过,我心脏不好,不能太劳累。可我他妈的现在累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看看,你们看看!”
没人看他。
“过雪山的时候,我胸口像压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我透不过气,我差点都挺不过来了。我……”
他的眼圈都已发红,声音也嘶哑了。
关啸重重叹了口气。还没开口,黑明抢先道:“东三,我晓得你苦。我们大家不也都一样苦?”
杨雪也叹道:“我倒真佩服李殿军。我们上百号人马想尽了办法,居然都捉不到他,真是无能。”
黑明苦笑道:“我闯了五十多年江湖了,还真没碰见过这种事。”
关啸喃喃道:“鸡肋。”
另外三个人都吃惊地瞪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间说出了这么两个不着边际的字。
关啸叹道:“你们都知道曹操曹孟德是吧?你们都知道‘曹操妒才杀杨修’这个故事是吧?你们……”
巴东三不耐烦地道:“傻子都知道!”
关啸叹道:“知道这个故事,却不能体会它的精义,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两样?”
杨雪忽然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关啸道:“不错。”
杨雪怔了半晌,喃喃道:“的确不错。这玄铁现在和鸡肋又有何不同?同样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黑明好像也一下变得更老了:“是啊,是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呀!”
巴东三一拍桌子,大声道:“胡说!你们都在胡说!”
杨雪冷冷瞥了他一眼,杀气森然。
黑明和关啸都已察觉到了她眼中的杀气,巴东三却似根本没看见。他还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尖大骂:“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玄铁怎么会是鸡肋?”
关啸喝道:“老巴,你醉了!”
黑明也劝道:“东三,别说了。”
巴东三哪里肯听?
“玄铁不是鸡肋!鸡肋食之无味,玄铁呢?玄铁香喷喷的,要不我们这一年多淘神费力做什么?”
杨雪居然笑了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巴东三道:“本来就有理!依我看哪,嘿嘿,这几天好戏就要出台了!”
杨雪道:“你这么看?”
巴东三道:“嗯。”
“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巴东三大笑道:“要个屁的根据!你们看看韦沧海和柳晖的脸色就该明白了。”
柳晖的脸色的确很差。
和一年前比起来,他黑多了,他瘦多了,胡子更长了,也不似从前潇洒了。
他没有住客栈,他连枫香驿的镇子都没进。
他就坐在枫香驿古驿废址外的一株老枫树下,双目微闭,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铁琴当然已横置膝前。
琴边放着只紫金小香炉,炉中燃着几枝檀香,袅袅的烟盘旋在琴弦间、老枫树下,盘旋在淡淡的夕阳里。
枫叶虽未红,但气韵似已有些苍郁。
秋,毕竟已经来了。
夕阳。古驿。老枫。归鸟。铁琴。檀香。这本该是一幅幽雅的图画。
但这图画里,怎么会透出一种肃杀之气呢?
是秋之肃杀,还是心之杀机?抑或两者兼有?
“他在干什么?”
“鬼晓得。”
“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天风道人叹着气苦笑道:“几回眼看要得手了,都是他坏的事。”
关山悻悻道:“总有一天,我会收拾这个酸生浪子的。”
天风道人道:“收拾他?你想收拾他?他要是你收拾得了的人,早就活不到现在了,说不定早就被哪个小泼皮收拾了。”
关山大怒:“你说什么。”
老道姑冷冷道:“都别吵了。”
关山喝道:“我想吵!我就要吵!”
老道姑愤怒得连眉毛都在哆嗦:“我看你是活够了!”
天风道人笑嘻嘻地道:“你才活够呢!他有洞主颁发的免死牌,硬梆梆的免死牌!”
眼瞅着这三个人又要冲突起来了,无心汉子阴森森地道:“你们三个人。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谁。”
三个人乖乖住口。
无心汉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要是真拔剑杀了他们三个人,连洞主都只会夸他做事有原则。
无心汉子木然道:“洞主的命令还没下达之前,谁也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互相攻击,否则我有权代洞主行刑。”
死寂。
琴声响了起来。
在暮色中飞动的琴韵舒缓雅致,清和素淡,如微风,如流水,如出岫白云,如松间明月。
枫香驿沉浸在琴韵之中,暮色融汇在这琴韵之中。
飘进窗户的暮色和琴韵使慕容飘的心情忽然间好转了。
水儿洗澡去了,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苍凉的初秋暮色本来使他心神不定,使他感到疲倦,从内心深处透出来直达四节六梢的疲倦。
那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浪子的疲倦。
他本来很烦躁,他知道这种烦躁根于他对既将来临的血腥厮杀的敏感。
可这幽远典雅的琴韵竟驱除了他的烦躁和疲倦,竟给了他一种安详,一种清新自如的感觉。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韦沧海听着如云如水的琴声,面色忽青忽白。
他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认认真真地跌坐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让这琴声冲淡他心中沛然的杀气,他要澄心滤志来抵御它。
他绝不是那种肯被人左右的人。
黑明在琴声响起时忽然拍案大叫起来:“伙计,上酒!”
关啸引吭高歌,他唱的是“秦工跨虎游八极”,他唱得悲壮雄浑,气势磅礴。
巴东三鼓掌击节相和。
他们也都绝不肯被别人左右自己的意志。
杀机既已现,就绝不能退缩。退缩的,就是懦夫。
他们是英雄。
他们要做英雄。
慕容飘的遐思被关啸的歌声和巴东三的鼓掌击节声。
黑明的叫好声打断了。
琴韵虽还在流淌,但已显得无奈,而且单薄。
慕容飘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人要做英雄呢?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人渴望着看见鲜血和尸体呢?
为什么他要来这里呢?
为了那神圣的、不可侵犯的、至高无上的家族的荣誉吗?
为了那可悲可叹的家族的荣誉吗?
为了贪欲吗?
慕容飘感慨万千。
关山已按捺不住。他准备冲出去,冲到那棵老枫树下,把柳晖赶走。
他嫌琴声吵得慌。
但他不敢动。
无心汉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就像是一尊石像。
“石像”没有发话,关山不敢动。
杨雪不知何时,已来到老枫树下,来到柳晖面前。
柳晖似乎没看见她。
杨雪绕着他走了一圈,回到他面前站住,冷笑道:
“你累不累?”
柳晖轻叹一声,琴韵断绝。
杨雪道:“跑了一天的路,大家都盼着睡个好觉,你这一弹琴,人家还怎么休息?”
柳晖淡淡道:“休养气力,以图杀戳之功,这种觉,不睡也罢。”
杨雪撇着嘴儿,鄙夷地道:“柳大侠,别人说这话可以,你柳大侠说这话,只怕有点说不过去吧?”
柳晖淡淡道:“愿闻其详。”
杨雪咂着嘴儿道:“你说我们是只知杀戮的人,我们不否认。我们本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人吃的,本就是刀头上舔血的饭。古往今来,这碗饭就是这么吃的。你柳先生也是吃这碗饭的,是吧?”
柳晖道:“不是。”
杨雪大笑起来:“不是?”
柳晖微笑道:“柳某人平生,从未杀过一个人。”
“那么伤人呢?”
“那倒有过。”
柳晖抚着长髯悠然道:“不过只出于自卫。”
“啧啧啧!”杨雪讽刺地道,“看不出,你柳先生倒是位君子啊!”
柳晖怡然道:“是不是君子,不是说说就可以的。”
杨雪冷笑道:“那你这一年多跟着我们转来转去,不是为了玄铁了?”
柳晖道:“岂能不是?”
“既然你也想抢玄铁,流血就几乎是必然的事。”
柳晖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流血的确已不可避免。”
杨雪道:“所以,柳大侠就在此操琴,让大家都休息不成,一旦冲突起来,柳大侠就可以稳操胜券了。我说的对不对?”
柳晖叹道:“对同一件事物,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他望着西天已黯淡的残霞,缓缓道:“一如这落日。
有的人看见落日,会悲叹一天又已虚掷;有的人则欣赏落日的辉煌;更多的人,或许只能说是麻木不仁吧?”
他又看着杨雪,微笑道:“你是属于哪一种人呢?”
杨雪冷笑不答。
柳晖慢慢将铁琴捧起背好,慢慢将香炉中的香灰倒掉,将香炉放进袖中,慢慢站起来,淡淡道:“我想你属于那种为落日欢呼的人。”
杨雪一怔:“你这话怎么说?”
柳晖转身慢慢走开,留下了一句话——
“因为你喜欢黑夜。在黑夜里,你可以做你白天不敢做的事。”
杨雪僵立。
第二十四章 喋血枫香驿
世上的确有一些人喜欢黑夜,他们喜欢黑夜的原因也的确是由于在黑夜里可以做许多他们白天不敢做的事。
比如杀人、比如偷窃、比如通奸。
做这些事,在夜里的确要方便些。
慕容飘也是个喜欢黑夜的人。他平生喜欢做的大部分事情,都需要有黑暗作掩护。
小时候练剑练轻功,要在夜里。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不允许外人偷窥的。
长大了赌钱嫖妓,要在夜里。武林世家的子弟,是不敢明目张胆玩这些的。
后来杀人,也要在夜里。白无杀人,毕竟怕落案。
现在他对黑夜忽然间有了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和恐惧。‘是因为即将来临的血腥厮杀吗?
是因为在黑暗中呆的时间太长了吗?
是因为他已渐渐习惯于生活在光明中吗?
他说不上来。他只是感到疲倦,非常非常疲倦。
疲倦到他听见附近爆响起喊杀时,他都不太想动了。
一年多的忍耐宣告中止,终于爆发了血战,真正的血战。
韦沧海带领他的三位客卿、十二名护卫从四面冲向李殿军住的那家客栈。
他将一直布置在暗处的三十六名堡中好手也调了过来,其中二十四名分头看住其他门派的人,另外十二名分守四方,手持连珠弩,以防李殿军逃脱。
就算李殿军有通天的本领可以逃出他的冲杀和连环珠弩,可以逃到镇外,他也还有厉害的手段等着李殿军。
他已经在三十天前就密令他在铁剑堡中的儿子增派五十名投枪手来。这五十名投枪手今天下午刚到,现在已布置在镇外。
这些投枪手每人身上都携带了十二杆投枪,他们每个人都能在转眼之间,将握在手中的四杆投枪射向目标。
他为李殿军准备了六百杆投枪。
他不信他杀不了那个“王八蛋”。
他不相信他拿不到玄铁。
韦沧海用他饱含内力的吼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杀——!”
声震四野。
李殿军住的客栈几乎在他“杀”字刚出口的一刹那间沸腾了。
韦沧海在东,刘范在西,阮员外在南、伞僧在北,他们每个人都带了三名护卫,他们还没冲出,客栈中已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哀呼——
“啊——!”
刹那间客栈乱成了一团,有人跳窗、有人翻墙、有人往门口挤,大都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
韦沧海怔住。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急蹿上屋顶,大声喊道:“堡主——李殿军易容跑了——”
韦沧海浑身的血“嗡”地一下全冲上了脑门——
李殿军什么时候跑了?!
那条黑影是他安插的三名堡中好手中的一名。
那黑影喊道:“他就在人群里!”
韦沧海春雷般一声暴喝:“圈起来,全都不许跑!”
他所有的手下都齐声吼叫,声势逼人。
但已炸了锅的人群哪里还怕这个?
韦沧海大手一挥:“格杀勿论!”
三位客卿、十二护卫冲向四处奔逃的人们,不由分说,刀剑齐下。
凄厉的嘶叫声顿时响彻夜空。
无心夫妇依然静静地按剑坐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老道姑垂目默祷,不知她是在嘀咕什么。
天风道人和关山显然已不太沉得住气——像韦沧海这么不惜大开杀戒,玄铁必将落入铁剑堡,那紫阳洞这一年多的心血岂非已白费了?
但他们都不敢妄动,甚至不敢妄言。
他们怕无心夫妇的剑。
他们希望洞主会在这时候发现,命令他们杀出去和韦沧海抢玄铁。
但洞主不在。
灵岫和苦铁以及其他各门派的好手大都闭门躲在房间里,他们知道,这时候出去惹铁剑堡,一定是活得不耐烦的人。
但世上的确就有不少活得不耐烦的人。
有不少出身名门正派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们冲出了房门,想阻止铁剑堡疯狂的屠杀。
结果是血战愈演愈烈。
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门派加入了血战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哀呼、被践踏、死去。
关啸、巴东三和黑明都喝醉了,睡得很沉,就算有地动只怕也震不醒他们。
杨雪将自己关在房里,黑灯瞎火的,也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是在睡觉,还是在做其他事。
她还在不在房里,也很难说。
柳晖没有走远。
他现在坐在一处土坡上,从这里他可以看见枫香驿,他也能听见枫香驿中传来的喊杀声。
他能做什么呢?
他阻止不了这场屠杀,他更不想参与这场屠杀。
个人的力量,在面对群体的时候,竟会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奈。
柳晖忽然手抚琴弦,铿铿锵锵弹奏起来。
琴韵悲凉、凄婉。
慕容飘没有动。
他还躺在床上,他根本就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水儿依偎着他。她发觉他非常平静,对外面血腥的厮杀似乎一点都没感觉,既不兴奋,也不愤怒。
可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她觉得嗓子很干。
在黑暗中,在飘进窗口的血腥气息和凄惨丑恶的厮杀声中,他平稳的脉搏在此时竟显得如此不真实,如此可怖。
水地忽然恐惧起来,她爬起身,摇着他肩头,颤声道:“你跟我说话,你跟我说话!求求你跟我说话。……”
慕容飘没有作声。
水儿更害怕了,她都快吓哭了:“跟我说话!……抱紧我,跟我说话呀!”
慕容飘猛一下伸手抱紧了她,抱得死死的,他的脸,深深理进了她胸脯间。
她感觉到他在抽泣。他虽然强抑着,但控制不住。
他在颤抖。
他在为谁哭泣?
是为那些在外面为了一块玄铁欲血搏斗的人们,还是为他自己?
是为他自己的过去还是为他的将来哭泣?
抑或是哭他已泯灭多时的人类的良知?
水儿不知道。但她不问。现在不问,将来也永远不问。
泪水已流满她的面庞。
泪水也已流满她的心口。
她颤抖着,用她的手尽可能温柔地抚摸他的后颈和肩头,尽可能温柔地揉着梳着他的头发。
他们是一双浪子浪女,他们曾沉缅于暴力、权力和金钱之中许多许多年不曾悔悟。
现在他们要回头了。
他们可以回头吗?他们还能回头吗?
别的人,允许他们回头吗?
韦沧海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已不能控制今晚的局面。
他的本意是铲除李殿军,夺到玄铁,他安排布置了那么多部下那么强的力量,只不过是想使他的本意得到切实的贯彻。
现在他的本意已落空。
枫香驿已变成了一处真正的屠宰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生着惨烈的搏杀。他的十二名护卫早已不知去向,三位客卿不知被裹到哪里去了。
他孤身一人,却要面对好几个他根本就认不清的人。
他只有放手挥剑砍杀。
铁剑堡有的是神兵利器。他手中的这柄剑就是一柄上古神兵。
冲上来的几个人很快就倒下去了,他们不是他韦沧海的对手。
可杀这些人又有什么用?!
李殿军呢?!
韦沧海尽量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卷入这场屠杀,他必须保持冷静,必须找到李殿军。找到玄铁!
韦沧海忽然听见了客栈屋顶上那条黑影的大笑声:
“韦堡主,有点为难了,是吧?”
韦沧海僵住。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支利箭射进了他的右肩。
剧痛使韦沧海立即清醒——那黑影就是李殿军!
就是他!
黑影还在大笑:“哈哈……韦堡主,这场屠杀可是你挑起来的,你可要负全责哟!哈哈哈哈,……”
韦沧海咆哮着冲了过去。
“抓住他——他就是李殿军!”
但很快,他又被不知什么人砍了一刀。这一刀就砍在他的大腿上。
韦沧海嘶吼着奋力跃上了屋顶,李殿军却已风一般灵巧地飘到了另一家屋顶上,而且还在嘲笑他:
“韦沧海,你已犯下了滔天罪行!你屠杀无辜的百姓,你是天下武林的罪人,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他从一家屋顶飘到另一家屋顶,不住挖苦韦沧海。
韦沧海带着肩上的箭、腿上的伤拼命追赶李殿军,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伤口在流血。
韦沧海觉得自己的体力很快就要随着这鲜血流尽了。
这时候,他终于看见四面八方都有人上了房顶,他看见了他的三位客卿,也看见了其他门派的高手。
他还看见了五个披着黑斗篷的人。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根铁棍从背后扫过来,扫在他右腰上。把他打飞了起来,落下屋顶。
紫阳洞终于发动了。
在这一年多里,紫阳洞的人一直都是最肯忍耐的。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软弱,但似乎很韧劲。
现在是他们显示实力的时候了。
洞主和她的四名贴身女护卫居中,无心夫妇、老道姑、天风道人、关山以及一大批蒙面男女风起云涌“冒”
了出来,围住了李殿军。
这时候,铁剑堡的三位客卿已退出了追捕,他们全都惊呼着救护韦沧海。
箭如雨。
屋顶上的人们在转眼之间已倒下了十几个。铁剑堡埋伏的连珠弩已开始实施预定的计划――射杀李殿军。
李殿军的去势,竟似比利箭还快,箭雨刚起,他已跳下了屋顶。
紫阳洞主也紧跟着跳下,紫阳洞的杀手们含愤出手,连珠弩手一个也没活下来。
看样子局面已被紫阳洞完全控制。灵岫、苦铁几个人虽仍在追捕李殿军的队列中,但好像已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枫香驿中,残杀已渐渐中止,驿镇外,忽然间又爆起一片惊天动地的惨呼。
六百杆投枪,绝不会吃素。
天色已微明。
土坡上,人迹已杳,琴韵已终。
屠杀随着黎明的到来而中止,一如已逝的昨夜。
慕容飘和水儿已奔出了枫香驿。
他们都在呕吐、流泪。他们简直不敢再多看一眼身后的枫香驿,不敢再听一下枫香驿中的哀痛凄惨的呻吟和哭泣,不敢再闻一下枫香驿中的血腥气息。
如果他们昨晚也出了门,或许现在已变成了一堆肉泥。
更让他们不能忍受的,是他们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们以前也杀过那么多人。像他们这种人,该怎样面对将来的人生?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们已放下了屠刀,他们不想成佛,他们只想做人,做真正的人。
他们还可能重新做人吗?
老天能原谅他们吗? 别人能宽恕他们吗?
他们能饶恕自己吗?
我们都已知道,巴东三一向不睡懒觉,天一亮他就会醒。
巴东三醒过来之后,就偷偷溜出了客栈。掩着鼻子往镇外跑,一面跑一面干噎。
偏偏黑明也是个喜欢“喝早酒”的人,巴东三刚跑到镇外,黑明就追上来了:
“东三,鬼鬼祟祟干什么去?”
巴东三苦着脸,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才道:“憋了一夜没动窝,还不赶紧出来透口气?”
黑明嘿嘿笑了起来。
巴东三脸红了,顿足道:“真是做什么都瞒不了你!”
关啸不知何时也冒了出来:“也瞒不了我!”
巴东三苦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发现了那个秘密的?”
关啸微笑道:“我们本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秘密。既然现在你已沉不住气先说出来了,我们只好洗耳恭听了。”
巴东三看看黑明,黑明也微笑,笑得很得意:“你小子经不住诈哟!”
巴东三愣了半晌,才叹道:“我彻底服你们了,你们是我爹,是我爷爷!”
他转身朝远处一家孤零零的农舍走了过去:“你们都小心点,莫让人家先发现了我们。”
他们七绕八绕,悄悄走近了那家农舍。农舍里静悄悄的,好像里面的人还没起床。
他们分王面跳墙进院,三个人都抢着奔向放在地下的鸽笼。
鸽笼空空如也。
巴东三跺脚大骂起来:‘“他妈的!又扑了个空!”
黑明和关啸已踢开门,冲进了正屋里。
屋里地上躺着一个黑衣少年,眼睛虽闭着眼皮却还在不住轻颤。
关啸抢上一步,拍了拍少年的脸颊,笑道:“喂,别装了,我们知道你没死。”
少年睁开眼睛,愤怒而又无奈地瞪着他们。
关啸解开他被封的哑穴,笑道:“我知道你和你们洞主一定关系不错,我们不敢得罪贵洞主,只要你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们放你走。如果你老弟不肯,我们也不勉强。”
少年半晌才叹道:“好。不过请先解开我所有被封的穴道,再给我一柄剑、一匹快马,等我上了马再回答问题。”
这要求实在太过份了,巴东三已忍不住要揍他了。
黑明和关啸居然都点头答应了,而且很快就找来了一匹快马,一柄利剑。
少年执剑上马,沉声道:“请问吧!”
关啸道:“谁点了你的穴道?”
“柳晖。”
“他问了你什么?”
“他问我昨天傍晚信鸽送来了什么消息。”
“你说了没有?”
“说了。”
“是什么消息?”
“黄州府城南。郭记竹器铺。”
“就这十个字。”
“不错。”
“你可以走了。”
他们居然真的就放那少年走了。他们好像都是说话算话的英雄人物。
但那少年策马跑了不到二十丈,忽然间一个筋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战赤壁
“建安十三年,曹操自江陵追刘备,备求救于孙权,权将周瑜请兵三万拒之。瑜部将黄盖建议以斗舰载荻柴,先以书诈降。时东南风起,盖以十舰著前,余船继进,去二里许,同时火发。火烈风猛,烧尽北船,操军大败,石壁皆赤。…··”
赤壁之战的故事,天下不知道的人可还真不多。就算是山野之民,大字不识一个的,也能把当年赤壁如何鏖兵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走州窜县、穿村过寨的说书人,谁不会说几段曹操曹孟德,谁不会说几段周瑜周公谨?
三国的故事既已深入人心,人们怎么能不游赤壁?怎么能不凭吊一番被江涛淘尽的千古英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赤壁之战,毕竟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时间一长,古战场的遗迹就不太好找了。
就说赤壁吧,赤壁究竟在哪里,说法就不一样。
一说蒲析县西北的乌林,与赤壁相对,乃周谕破曹公之地。
持这一说的人,气都不是很盛。原因很简单——这一说法虽然切实有据。无奈北宋时出了个大文豪苏武苏东坡。
这位名垂千古的苏学士谪居在黄州,做了个与他的学识才能都不相称的团练副使。这位苏学士虽一向说自己旷达,但当时心情不好是可想而知的。
心情不好的苏学士当然要寄情山水,于是他就对黄州的赤壁情有独钟,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水调歌头·赤壁怀古》犹嫌意犹未尽,又连着写了两篇名动天下的游赤壁赋,就是《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
在苏学士来说是发万古之幽情,对世人来说,麻烦就大了——一提起赤壁,大家都认为是黄州赤壁;一想起游览赤壁,抢先就奔黄州去。
连高欢虽在“逃难”之际,也忍不住要游一游黄州赤壁。
高欢和贞贞是六月底抵达黄州的。本来他们还想再往南逃一点,但一到黄州,高欢就忍不住要留下来了。
原因同样也很简单——黄州一带,景物绝佳不说,更有许多古人遗迹流风,所谓“亦足以称快世俗”也,更何况“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呢。
卜居黄州,自然先要找个吃饭的行当。好在高欢在汴梁逃跑时,带了不少珠宝银票,按“中隐隐于市”的说法,买下了离定慧院不太远的一家竹器店,卖起了竹器来。
竹器店的生意,自有前任东家留下来的几个伙计照看。于是高欢和贞贞就有时间去浏览胜迹,凭吊古人了。
东坡居士之“雪堂、”“临皋亭”、“快哉亭”等等胜迹,—一览遍;东坡居土的弟弟苏辙所言之“曹孟德、孙仲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驰骛”的长州之滨、故城之墟,自然不可不看;定慧院也去过了,只不过为东坡居士所激赏的那株海棠早已不在了。
至于赤壁,自然是非游不可。不过,高欢要等到“七月即望”之际再去,仔细体会一下“前赤壁赋”的意境。
今天已是七月十三,今夜泛舟赤壁,正是时候。否则到七月十四、十五时,月虽更好,无奈已是“鬼节”,谁肯替你驾舟?
今夜很好的月亮。今夜的风也非常可爱。
淡淡的清风,融融的明月,“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当此风此月、此情此景,无怪乎苏学士会有“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叹了。
可惜没有酒,也没有萧。
高欢扣舷而歌:“桂棹兮兰浆,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声苍凉而悠扬,在江流的呜咽中越发显得凄清哀怨。
当他唱第二遍的时候,远处竟有洞箫相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看来赤壁之下,还有追慕古先贤的雅人,还有悲歌感慨的知音啊!
高欢忍不住动容,长身而起,想发声相邀,但想了想,还是坐下了。
他没有忘记燕市高歌的教训,他现在仍在流亡之中,他不想暴露自己。
东山下一条小舟吱吱呀呀荡了过来,舟上有人朗声道:“前面扣舷而歌者何人?”
高欢不得不扬声答道:“唐突先贤一俗人耳!”
那人笑道:“先生何必太谦。莫非嫌在下洞箫嘈杂,扰君清兴不成?”
高欢在心里叹气。
“雅人”最怕的就是碰见另一个“雅人”,惺惺相惜,是雅人们的通病。俞伯牙和钟子期岂非就是这么认识的?
看起来这位吹洞箫者是一定要过来见见他这位扣舷而歌者了。既然如此,他也不敢轻拂别人一番美意。
毕竟,相见即是有缘,而同游于赤壁之下,箫韵和歌,岂非更是有缘?
小舟摇近,高欢已看清了舟中吹箫人和摇浆的舟子。
舟子自然是道地的黄州船家,这高欢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他看不出吹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在清风中飘动,如玉树临风。那人金冠束发,相貌俊逸,看样子是个不仅有钱,而且有才的人。
这世上有钱的人大多相貌粗俗,有才的人大多衣饰寒酸。像这位既有钱又有才,而且有貌的人,天下的确不多见。
高欢忍不住对那位吹箫人产生了好感。
他起身拱手道:“尊驾雅兴不浅。”
吹箫人还礼道:“在下来得唐突,先生莫怪罪。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依在下想来,先生必有为难之事。”
高欢谈谈道:“既游赤壁,怎可不忆及坡公之前赤壁赋?既然能歌,何不扣舷而歌‘桂棹’之句?尊驾未免想得太多了罢?”
吹箫人微笑道:“在下复性慕容,单名一个飘字,不知……”
高欢一怔,旋即冷冷道:“慕容飘?”
吹箫人微笑道:“正是在下。”
“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飘?”
“不错。”慕容飘叹道:“只不过在下早已被逐出了家门,如今已是浪迹四海、无牵无挂的浪子。”
高欢道:“浪迹四海或许是实,无牵无挂只怕未必。”
慕容飘叹道:“我知道高君还是在记恨我。燕京市上,高君引吭高歌之际,在下认出了高君的本来面目,致使高君遭受颠沛流离之苦。现在想来,不禁汗颜。”
高欢森然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慕容飘苦笑道:“完完全全是邂逅,确确实实是不期而遇。”
高欢道:“是吗?”
慕容飘道:“确实如此。”
高欢冷笑道:“天下如此之大,慕容公子竟然会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邂逅高某,岂非有点奇怪?”
慕容飘坐下,微笑道:“高君何必有先人之见呢?信与不信,但凭高君。当此月白风清之夜,高君何不坐下一叙?”
高欢坐下,冷冷道:“请讲。”
慕容飘道:“高君怎么亲自驾舟,独游赤壁?尊夫人怎么没来?”
高欢道:“她身体不适。”。
“哦——我记得那年在天山……”
高欢断喝道:“往口!”
慕容飘忙拱手道:“高君恕罪,在下绝对没有恶意,只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既然高君不愿叙旧,在下不提如何?”
高欢强抑着怒气,冷冷哼了一声:“如此甚好!”
慕容飘叹道:“我知道高君一定是在怀疑我的目的。”
“哼!”
“当然,高君这么想,情有可原。”慕容飘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到本月九日,还在为玄铁奔波。”
高欢不语。
慕容飘道:“你想必也听说过,我慕容飘也曾犯过一次奸杀案,也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门。关于这件事,我不愿多说,因为我自信我是无辜的,我相信真相终究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我之所以要争夺玄铁,也是为了洗清身上的污迹,还我一个清白。”
高欢冷道:“这倒真是奇闻。至少我就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
慕容飘叹道:“玄铁是武林重宝,得玄铁者必然可以称霸一世、”
“这道理只怕不通。”高欢淡淡道:“玄铁再贵重,也不过是块铁而已,就算铸成了宝刀宝剑,也不过就是宝刀宝剑而已,虽较寻常刀锋利,但若说据其可以称霸武林,那只怕是痴心妄想。”
慕容飘道:“你这是达人智者的想法。但江湖上、武林中多的不是达人智者,而是迂夫莽汉。他们只知道以力伏人,以杀戮来获得名望和财富,以及权势。”
高欢只有承认。
慕容飘道:“倘若我取得了玄铁,我就可以以其为酬金,悬赏擒拿陷害我的那些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重回家门。”
高欢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是谁设局陷害你?”
慕容飘缓缓道:“我知道。”
高欢道:“既然知道,何须悬赏?依慕害公子的武学,难道还怕捉不住他们?”
慕容飘摇摇头,苦笑道:“我只知道设局的人是谁,但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哪些人?”
“那些目击我‘强奸杀人’的证人、杀人的真凶、被杀的女人,以及引我入局的人。”
“那些人你都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
“你后来也没有再遇见过他们?”
“我一直在苦苦寻找,但惭愧得很,我一个也没有找到。”
高欢忽然问道:“那你何不直接找设局之人?”
慕容飘摇了摇头。
月光下,他脸上现出种凄苦和无奈的神情。
高欢不再问下去了。他已不用再问,就能猜到设局之人是谁。
“夺嫡”一向是古往今来的热门话题,皇家从未断过,民间又何尝不是?
为了权势,为了财富,亲情有时候竟会变成某些人的心病,手足有时候竟会变成必须杀之而后快的人。
这是不是人类的耻辱和悲哀呢?
良久,慕容飘才展颜微笑道:“幸好,我已放弃了争夺玄铁的企图,我也完全放弃了重归家门的妄想。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隐居,与林泉为伴,以云霞为友,担风袖月,做个清闲自在的散人。”
高欢改容拱手道:“慕容公子肯作如是想,的确令人肃然起敬。”
慕容飘还礼,道:“七月九日夜,枫香驿发生了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不知高君可有耳闻?”
高欢道:“没听人说过。”
慕容飘叹道:“血战最初是由铁剑堡发动的,目的是为了格杀李殿军,夺取玄铁。但李殿军狡诈多智,杀他不成,反殃及许多无辜的百姓,枫香驿几乎已变成一座死镇。许多大门派的好手也都卷入了冲突,死伤累累,满地都是死尸血迹,惨不忍睹啊!”
高欢也不禁惨然:“为了一块玄铁,竟然闹成这样……唉!”
慕容飘沉声道:“从那天夜里起,我就发誓再不吃江湖饭了。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洗去自己手上的血污,还洗不洗得掉?”
高欢也不知道。
慕容飘忽然大笑道:“管他妈的!反正我只有这一条命,赔了这家赔不了那家,撞大运吧!撞到谁剑下,就由他收去好了!”
高欢无言。
他实在无话可说。
慕容飘手中的洞箫闪电般飞出。
高欢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洞萧已射穿了那舟子的咽喉。
高欢又惊又怒:“你——!”
慕容飘淡淡道:“高君隐迹黄州,想必已改头换面,隐名埋姓,自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这舟子也听到了许多他本不该听到话,若不杀之,必贻后患。”
高欢愤怒地道:“我可以马上迁走,你又何必滥杀无辜?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重新做人吗?”
慕容飘道:“我已经无法重新做人了。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他将舟子的尸体推入水中,自己荡起双浆,摇起小舟慢慢离开了。
“我只有继续作恶,等待恶贯满盈的那一天。哈哈,哈哈……”
今夜的月怎么这么苍白呢?
今夜的风怎么这么凄冷呢?
小舟和慕容飘的大笑声已消失在烟波之中了,高欢才惊醒似的哆嗦了一下。
他拼命划桨,将小舟划得飞快。
他想尽快回到贞贞身边去,看着她的笑容,拥着她的身子,一同沐浴在温暖的灯光里。
刚才在他眼中还显得那么美丽的月下江流,这时竟不知为什么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就好像那里面会突然间伸出许多手,将他扯下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
贞贞拥着被子,在灯光里等他。
他忽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使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何苦要去凭吊古人?
他为什么不紧紧把握住现在、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呢?
他为什么不把握住他已经得到的幸福呢?这可是就在他出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啊!
他默默走过去,默默坐下来,默默伸出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
他将她轻轻抱起,轻轻吻着她。
他发誓再也不离开她,哪怕就一会儿也不。
只有在她怀里,他才能找到安宁、找到幸福、找到美丽。
第二十六章 杀人的理由
“今夜我又杀了一个人。”
慕容飘回到岸上,和水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水儿淡淡道:“你杀了高欢?”
慕容飘道:“不是。”
水儿倒有点奇怪了:“哪你杀的是推?”
慕容飘道:“一个舟子。”
水儿微笑道:“给高欢撑船的舟子?”
慕容飘道:“不是。”
水儿看了看泊在岸边的那条小舟,恍然道:“给你撑船的?”
“不错。”
“你杀舟子做什么?”水儿道,“难道是因为他听到了许多不该听到的话,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事?”
“都不是。”
“那究竟为什么?”水儿真的有点吃惊了,“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想杀我。”
这理由的确很充足。
江湖生涯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水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认识他?”
慕容飘摇头。
水儿又问:“他认识你?”
慕容飘想了想,叹道:“不知道。”
“不知道?”水儿愕然道,“这叫什么话?他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你?”
慕容飘道:“世上本来就有这么样的一群人,他们不认识你,但要杀你。因为另外一个可能认识你的人会付钱给他们。”
水儿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职业杀手?”
慕容飘居然还是摇头。
“不是职业杀手还会是谁?”
慕容飘道:“他们不是职业杀手。他们是职业刺客。”
“这又有什么不同?”
“非但有不同,而且不同之处还很多。”
“哦?”
“回去吧!回去慢慢给你说。”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条船上。这船是他们前天刚刚买下来的。
船不大,但结实,而且挺漂亮。
船就泊在江湾,泊在满天满江的月华里。
船随着波涛而轻轻摇晃,船舱里的人儿也在轻轻摇晃。
船舱布置得很华丽,铺着很柔软很厚的地毯,点着四盏流苏宫灯。
这里没有床。地毯岂非就是张最大的床?
水儿很喜欢这条船,当然也很喜欢这张奇特的床。
“你真是个鬼,真是个鬼……”
当他们并排躺下的时候,水儿有气无力地咒骂着他。
他的确是个鬼。要不怎么能把她收拾成这个样子呢?
她真心希望他永远都是这么样一个“鬼”,强壮有力,生机勃勃。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太大的心灵上的压力而变得颓废、变得疲软无力。她那么担心是有道理的。
她见过很多男人,就因为想得太多而变成废人。
幸好他没有。
他毕竟是个浪子。而浪子的忍耐力和承受力,比大部分人都强得多。
她真高兴。
他很快从悲观绝望中解脱出来了。他很会宽自己的心。
他说过这么样的一句话:“杀人虽然残酷,但世上还有许多比杀人更残酷的事,还有许多人根本不用刀不用剑不用暗器不用毒药就可以杀人。我和他们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还说过这样一句话:“虽然同样是拿刀杀人,但杀人和杀人不同,不仅原因不同,罪过不同,杀的人不同,被杀的人也不同。”
他说:“我以前杀过许多无辜的人,罪孽深重,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挽回了,但我以后可以专杀恶人,杀该杀的人,这样功过应该大致可以抵销。”
水儿认为他的话很对。
其实她不这么认为又能怎样?他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若不想办法解救自己,就只有走向毁灭,而他们绝不想走向毁灭。
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长长的未来,他们不想放弃创造未来的机会。
水儿还在恨恨地骂他:“你真是个鬼。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了?”
慕容飘微笑道:“我们这间舱又不是待客用的,你还怕人家看见地毯脏了?”
水儿拧他:“好好的一张地毯,几百两银子呢!”
慕容飘笑道:“地毯做出来,就是准备卖的。地毯卖出去了,就是给人用的。若要地毯永远不脏,当初就不该做它。”
他伸出手将她拥进怀里,柔声道:“这就好比女人。
既然生为女人,就应该出嫁,而出嫁之后又不想和丈夫同床共枕,那她何苦要出嫁呢?你说是不是?”
“是你的鬼!”
骂完这句话,她就笑了,笑着去吻他。
他们又开始随着船儿摇晃起来。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有关职业刺客的事情吗?”
“现在不说这些,多扫兴!”
“我要你说,我就要你说。”
“待会儿吧?”
“不。现在,我现在就要听。”
“要听也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你先得…·”
“你这个鬼!你这个……”
慕容飘的话是真是假,高欢吃不准。
如果是真,那么慕容飘和他真的是不期而遇,他的行踪就不会由慕容飘口中说出去。
如果是假,那么他就必须再次迁居了。
贞贞温柔地亲吻着他。她猜得到他今晚一定遇到了什么很为难的事,他心里想什么她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无法用语言安慰他,她只有用她的亲吻,用她的身子来抚平他的焦躁不安。
他决定再等等看。
车马劳顿之苦,他已经受够了,贞贞也受够了。
如果能在这里安居乐业,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他拥吻着膝上的贞贞,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吮她香滑的舌尖。
要是他能和贞贞永远厮守在一起,远离苦难、远离灾祸、远离江湖,那该多好啊!
他的心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拟或只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杀人当然要有理由。
就连慕容飘当年残杀无辜时,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保护自己。
他现在既已开始杀人赎罪了,当然更需要有理由。
那舟子的确是一名职业刺客,慕容飘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错。
“从我雇他的船起,我心里隐隐就有点不舒服,总感觉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我能感觉到一种杀气,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是杀气,而且是很纯正的杀气。”
水儿道:“你当时没察觉杀气是从舟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慕容飘苦笑:“没有。”
水儿道:“他是不是伪装得非常好?”
慕容飘叹道:“简直比地道的舟子还要像舟子。”
水儿道:“那你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刺客的呢?”
慕容飘道:“我吹箫的时候,背后的杀气忽然凛冽起来。”
“他没有在那时候出手?”
“他没有。”
“为什么?”
“他在等更好的时机。”慕容飘叹道:“的确,那时候的时机不算太好。我虽在专心吹箫,但我是侧对着他的。”
“既然你已知道他是去杀你的,何不当时就杀了他?”
慕容飘道:“我也在等时机。”
“哦?”
慕容飘解释道:“他既然精于扮舟子,想必习惯在船上杀人,水性也一定好得出奇。如果我不能一击成功,他必会跳水而逃。”
水儿道:“不错,不错。而且,如果是他先下手杀你,一击不中,他同样也有机会跳水逃走的。”
慕容飘拍拍她屁股,笑道:“你真聪明!”
水儿拧了他一把:“见你的鬼!”
慕容飘大笑。
水儿又拧他,拧了好几下,狠狠地道:“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你是在什么时机杀他的?”
“当时我正在大笑。”
“大笑?”水儿不解地道:“人在大喜大怒的时候,岂非最易受到攻击?”
“不错。”慕容飘悠然道:“但你也莫忘了,人在大喜大悲的时候,举止一般都很失常很夸张,可以藉此掩护自己的真正意图。”
水儿忍不住又拧了他一把,昵声道:“你真是个鬼。”
慕容飘道:“我在大笑,固然给了他杀我的机会,但高欢在对面,他必然有所顾忌,这样生死就很明了了。”
水儿追着问:“你怎么杀的他?用什么杀的?你的…… 咦?”
她忽然翻身摁住他,咬牙切齿地道:“你那管洞箫呢?”
慕轻飘装糊涂:“洞箫?什么洞箫?”
水儿摁住他不放:“我记得你上船时拿了那管洞箫。
现在洞箫呢?”
慕容飘苦笑道:“在那个舟子的咽喉里对穿着。”
水儿恨声道:“那你就去把它取回来。现在就去。”
慕容飘笑得更苦:“可那舟子已被我推下水了。”
水儿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管箫值多少钱,你怎么能随随便便丢了它?那是管玉箫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把它丢了?那可是唐玄宗梨园里流传出来的宝物啊!买它的时候我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慕容飘长叹道:“难道我的性命,对你来说竟还不如一管玉箫?”
水儿生气地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一点都不晓得心疼东西,一点都不晓得心疼钱财!”水儿气冲冲地道:“你一点儿都不会过日子!”
慕容飘想了想,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懂了。”
水儿怒气不减:“懂了就要学会怎么样去做,光说懂了有屁用!”
慕容飘沉吟道:“现在我马上赶去,顺流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那管玉箫……”
水儿狠狠给了他一下:“你敢去!”
慕容飘瞪眼道:“咦?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晓得心疼……”
“你气死我了!”
水儿看样子真的很生气:“人家的意思,是让你以后别三文不当两文的,拿自己的东西不作个数。”
慕容飘叹道:“这样吧!我从明天起,每天只吃一顿饭,粗茶淡饭,衣裳也最好换成破破的,过日子嘛!”
水儿简直快被他气哭了:“我是那种人吗?你就这么样糟蹋我?”
慕容飘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水儿破涕为笑,一面笑,一面捶他、拧他、咬他:
“你这个鬼!你这活鬼!
她抹去眼泪,恨恨地道:“你要玩扇子玩箫,明儿我就去买一堆来,十几二十几文一件,随你潇洒去。”
说完她忍不住自己先放声大笑,笑得直颤,滚到了慕容飘怀里。
慕容飘叹道:“我真不知道你几时变成了这么样一个吝啬的老太婆。”
“我不是老太婆!”
慕容飘微笑道:“可你又吝啬又爱唠叨,实在像个老太婆。”
水儿大声抗议:“我不是!”
她忽然又安静下来了:“我问你,那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飘勉强笑道:“什么怎么回事?”
“那个舟子!那个刺客!”
“他要杀我,反被我杀了,就这么回事。”
水儿冷笑起来:“只怕没这么简单吧?”
“哦?”
“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怎么知道?”
“你当然知道!”水儿冷冷道:“职业刺客只为雇佣他的主顾杀人,你当然知道那个舟子的雇主是谁。”
慕容飘不答。
水儿逼问道:“是你那个宝贝兄弟慕容飒对不对?”
慕容飘还是不答。
无声有时候就意味着默认。雇主当然只可能是慕容飒。
很显然,慕容飒对幕容飘还不放心,必欲置之于死地。
水儿叹了口气,偎紧他,忧郁地道:“你准备怎么办?”
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而且这件事也根本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除非他肯杀了慕容飒。
他肯吗?
他狠得下来这条心吗?
他下得了手吗?
第二十七章 侠名
侠名这种东西,就和财宝、和好妻子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一个江湖人,要想被别人尊为“大侠”,也不是想想就行的事。就算你努力去争取,只怕也未必能如愿。
这其中牵连到许多其他的、极其复杂的因素。
比方说吧,如果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捉住了一名飞盗,按理说你是做了件行侠仗义的好事,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但也许结果出乎你的意料。
你捉的倒确实是飞盗,但也许这飞盗的师门亲友中有许多在武林中很有地位。其结果很可能你莫名其妙的就被搞得名声很臭,就像一堆臭狗屎。
这就和你挑选妻子一样,选来选去。你选中的极有可能是个没人敢要的女人,她除了败坏你的名声、糟蹋你的钱财之外,从不做对你有利的事。
慕容飘在江湖上一向就很有名,他原来在武林中同样很有名。
作为武林世家的大公子,出名是很容易的。这就和王公的儿子做王公,裁缝的儿子做裁缝差不多。
名气是可以“世袭”的。
我们有时候说某某做了某某官,事先又全没听说过某某是何许人也,那么,十有八九,某某就是朝中某某的子侄甥婿。
然后我们就会恍然大悟地拍拍后脑勺,说一句“难怪”。
官场是如此,江湖也一样。
但慕容飘被逐出家门后,能混出个“飞天浪子”的名儿,的确不容易。
这其中虽也沾了“前世家大公子”的光这一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他轻功的确好、杀人的确狠。
然而,若要从一个“飞天浪子”变成一个“大侠”,那就简直不可思议了。
偏偏慕容飘现在就已经是“大侠”,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慕容飘觉得非常惭愧。
这世上人的命运大约可以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是一生都在拼命做好事,也没人念他的好,可一旦做了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就会遭到众人一致的叱责。
还有一类是属于那种一生都没做过好事,也从没替别人着想过的人。可不知哪一天做了件好事,就会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受到人们一致的尊敬。
慕容飘就是这后一种人。
其实他一个多月来前前后后做的好事也不算多,仅仅只有两件,他就已博得了“大侠”的美名。
第一件事发生在安庆。
那天他和水儿顺江漂流到安庆,就停舟登岸去观光散心,结果看见府城外有人设擂,看样子像是比武招亲。
这种热闹是很好看的,于是他和水儿也就都挤在人群中指指点点,说这个的拳头不够硬,那个的脚没站稳。
反正是闹着玩呗!
没想到刚看了三场,麻烦就来了。
镇守前五关的几个汉子都败下阵来,擂主出马了。
只要打赢这位擂主,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就到手了。
场下的气氛就越发热烈了。大家都在为攻擂的少年呐喊助威。
慕容飘认识这位少年,知道他是近年来江南道上很夺目的一颗新星,姓张名备,绰号是“神剑童子”,剑术超卓不说,更难得的是会做人。
这位神剑童子家世豪富,为人任侠使气,好打抱不平,又喜散金结交,所以许多人都夸奖他,说他是“少侠”,是“少年英雄。”
但慕容飘却知道,张备极可能不是括主的对手。
他并不认识擂主,但他看得出,擂主的武功绝不在张备之下。
果然,张备抢攻数十到之后,擂主开始反击了,不数招,就已震飞了张备的剑。
按常规,张备认个输,下台就算了。
张备已的确准备认输,可就在这一刹那,擂主的剑已刺入了张备的心脏。
然后擂主就大笑着一脚将张备的尸首踢飞了,飞出老远才落下。
观众发出了怒吼。
水儿就在这时候大叫了一声:“慕容飘打擂来也——!”
慕容飘自然只好去打擂台。
那一战他身负重伤,连挨了擂主三剑,幸好没伤着要害。
擂主只中了一剑。
这一剑就刺在擂主的咽喉上。
然后就听了到观众海涛般轰响的欢呼声。
“慕容飘——慕容飘——!”
水儿很及时地将他救回了他们的座船,笑眯眯地替他疗伤。
他气得要命,挣扎着不让她碰他,板着脸不理她。
她居然也不着恼,依旧笑眯眯的,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叱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我害死了?”
水儿居然微笑道:“我不是傻瓜,怎会让我的夫君去送死。”
他更生气:“那你为什么逼我上擂台?”
水儿笑得更妩媚:“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赢他。”
她讨饶似的亲吻他,央告道:“好人,我才会不得让你死呢!像你这样的活鬼,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呢!”
气又气不得,打又舍不得,他还能把她怎么样?
他做的第二件事倒是件真正的好事,而且是他自愿去做的。
船到瓜州渡的时候,他们撞见了一群一群逃难的人,一问才晓得,倭子已分兵几路侵入江南。江浙一带,倭子横冲直撞,官兵望风披靡,百姓们有的逃难到江北,有的已开始训办团练,各自为战。
慕容飘想不通官兵是干什么吃的。他听说这些倭子每一路的人数也不是很多,少的有时只有七八个,多的也不过数百,江南的人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们,怎么会让他们这么横行无忌?
也是凑巧,一群二十多人的倭子大约是不知路数,七撞八撞党撞到了金陵城郊,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官兵如临大敌,百姓纷纷逃难,惶惶不可终日。
慕容飘和水儿纠集了一群“重赏之下的勇夫”围住了这群倭子。
那些“勇夫”们摇旗呐喊是可以的,上阵杀敌就不行了,他们是水儿一人十两银子雇来做观众的。
做好事若没有观众,谁晓得是你做的?
总共二十一名倭子,尽数被杀。其中有十六名是死在慕容飘剑下。
另外五人弃械投降,被招募来的“勇夫”们一拥而上,乱棒打死。
慕容飘这回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根本没想到,这些看起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倭子,武功竟都十分出色。
他们的剑法剽悍、毒辣、简练实用,毫不留情。
若非幕容飘仗着轻功超卓,东一剑西一剑地游斗,只怕他也会死在这些倭子剑下。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重创,他的一只胳膊几乎报废,他的肩上、身上、腿上也都被砍得鲜血淋淋。
更令他难受的是,他的脸颊上添了一条极长的伤疤,使他原本看起来很英俊的脸一下变狰狞了。
但他得到了别人做梦也难得到的荣耀,他被江南百姓视为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大侠。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欢呼,向他行礼,向他打招呼。
水儿并没有因为他破了相而烦恼,她对他更温柔更体贴了,她时时宠着他,事事宠着他。
但惟独有一件事她没顺着他。他想借养伤为名犯懒偷闲,她坚决不允许,待他刚能行动,就替他找了辆车,拉着他四处转悠。等地差不多已完全恢复后,她就逼着他坐船“巡游”江南。
他们所到之处,百姓抗倭的信心马上就会大增,结果是不到半个月工夫,他就已成了江南百姓心中的一面大旗。
英雄的大旗。
“时势造英雄”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慕容飘一想起自己已成了英雄,就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他做惯了公子,也做惯了浪子,但不习惯做英雄。
他知道他自己并不是英雄,至少不能算是真正的英雄。
他以前曾做过许多坏事,杀过许多无辜的人,这样的人,算什么大侠?算什么英雄?
可水儿要他做英雄,他只有做。
他这个“英雄”,其实不过是水儿顺应时势“制作”
出来的而且。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已越来越离不开水儿了。他发现她体内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刚露端倪,就已使他变成了“大英雄”,若全部爆发,会有什么后果?
他不去想。
他只希望水儿能多陪陪他,他已越来越迷恋她,就像索乳的婴儿迷恋母亲的乳房似的那迷恋她。
可她最近已时常不在他身边,而且常常一去好长时间不回来。
他身边总围着许人,这些人陪他聊天、喝酒下棋、赏菊,闹得他无法静下心来。
这些人都是水儿找来的,当然,他们也很乐于陪伴他这位大英雄。
可他不稀罕这些人的颂扬吹捧,他渴望的是水儿,以及就只有他和水儿的时候。
他不知道每天她出去做什么去了,她每次出入都很神秘,好像在瞒着他做什么事。
他嫉妒得要命。
他不知道每天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是谁,但他猜想一定都是些男人。
她和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九月初七。夜。
水儿蹑手蹑脚从外面回来了,看样子她不想惊醒他。
她连外衣都没脱就换上床,在他身边悄悄躺下。
她好像很累,很快就睡着了。
她在外面和那些该死的男人做了什么事,竟会累成这样?
慕容飘的心痛苦得直哆嗦,他真恨不能马上摇醒她,骂她,打她,责问她。
可看她睡得那么香,他又实在不忍心。
他坐在她身边,痴痴凝视着她。烛光映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她看起来好像已老了十几岁。
她为什么憔悴、为什么奔波操劳?
他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见了他脸上的嫉妒、痛苦,也看见了他眼中的泪花。
她眼泪也止不住籁籁而落。
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她心口,哽咽道:“你放心,我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半点都没有。”
慕容飘已说不出话来,他只想放声大哭。
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多愁善感了?
水儿哆嗦着将他扯倒,紧紧抱着他,哭着道:“原谅我没告诉你实情,……你不要问,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我只希望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都是为了你。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没做……”
疯狂的一夜似乎很快就过去了。
天明的时候,水儿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浑身酸软得动都不能动。
慕容飘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眼巴巴地凝视着她,看见她醒了,才松了一大口气。
水儿的声音飘忽忽的,如无根的浮萍:‘你这个鬼,……”
慕容飘拥着她娇弱柔软的身子,微笑道:“谁叫你这些天一直冷落我?该!”
水儿疲惫地微笑道:“又嘴硬了!……你这活鬼,你差点弄死我你知不知道?”
慕容飘求饶似的吻她。
水儿恨声道:“我那么央求,你就……你就不肯饶了我!……你……你是想我死呢!”
慕容飘柔声道;“我还舍不得呢!”
水儿娇娇痴痴地歇息了许久,等他替她洗完澡穿好衣裳才开始自己走路。
她今天好像没有出门的意思。慕容飘很奇怪,但又不好开口询问。
水儿显得格外高兴,格外婉娈柔顺,格外容光焕发。
她挡开了那些登门拜访大英雄的人,和他单独呆在屋里,陪他饮酒,陪他下棋,陪他赏菊,陪他睡午觉。
她似乎又变回到原来那个不肯离开他半步的水儿了。
黄昏的时候,慕容飘终于忍不住了:“喂,你今儿不出去了?”
水儿微笑道:“不出去了。”
“明天呢?”
“明天也不出去了。”
“后天呢?”
“陪你玩。”
“以后呢?”
“以后?”水儿忽然板起脸,冷冷道:“以后怎么了?”
慕容飘小心翼翼地道:“以后你还会离开我吗?”
水儿冷冷道:“你想我离开你?”
慕容飘忙笑道:“当然不想。”
水儿道:“以后你就是想赶我走,我也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你怀里。”
说完这句话,水儿就哭了。
慕容飘连忙楼紧她,在她耳边悄悄道:“我才不要你死在我怀里哩!我要你死在我……”
水儿破涕为笑,接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拧得他直求饶。
九月初九。
慕容飘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万里飞霜李殿军被上百武林高手追赶得精疲力尽,将所盗之玄铁扔进了黄河壶口瀑布中,李殿军本人也随后被逼跳进壶口,自杀身亡。
慕容飘吃惊之余,很快就想起这消息有一点不确一李殿军绝不会“自杀身亡”。
李殿军这种人是很难被杀的,更不会真的自杀。
扔进壶口的那块玄铁究竟是真是假,慕容飘也不敢肯定。
可这一切都已和他无关了。
他有水儿,这就已足够了。
第二十八章 故人
自赤壁邂逅慕容飘后,高欢提心吊胆过了一阵日子,现在已渐渐放宽心了。
没有江湖人物来找他的麻烦,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就是高欢。
这些日子他整天泡在竹器店里,和贞贞厮守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很顺利、很幸福美满。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松了口气,大大松了口气。
他觉得心头的重压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柴禾既已抽光,锅里的水还怎么烧得开?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也隐隐有一种惋惜的感觉。
这世上只他才能用玄铁铸剑。他毕竟是名师之后,他自己也是名师。名师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终究是一种痛苦。
对于李殿军之死,他和贞贞都很痛心——李殿军毕竟救过他们一次命,虽说四姐儿说过李殿军许多坏话,但他们不相信李殿军对他们有什么坏心眼。
充其量,李殿军无非是求高欢为其铸剑而已嘛!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得到解脱了,他们可以放宽心过日子了。
贞贞的身孕已有快七个月了,她变得非常懒,常赖在床上不起来,常赖着要他抱。
吃得又好。日子过得又安逸,她又这么懒,怎么会不胖起来呢?
而且她还特别馋。
这不,高欢又得出门去,给她买些“酸酸的果子。”
刚出门,就有一个新结识的小泼皮上来搭讪:
“哟,郭老板,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呀?”
高欢也只好答话:“生急忙啊!”
小泼皮凑近他,压低声音诡秘地道:“郭老板,我跟你讲,有人暗地里打听你呢!”
高欢的心跳顿时加快:“哦?”
“是真的。”
“什么人打听我?”
“我跟你讲,打听你的人真不少呢!”
“哦?”
“有好几天了。我想跟你讲,你又总不得空。”
高欢摸出锭银子塞进他袖里:“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都有哪些人?”
小泼皮马上就开始描述起来:“有一回是一个和尚,向后街开茶馆的老张打听你。”
“和尚?”
“嗯。”
“带伞了吗?”
“……没有。倒是手里提个长包袱,看样子不是刀就是剑。”
“哦——那和尚打听我什么?”
“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和城里哪些人有来往。”
“嗯……还有谁打听我?”
“大前天,吃晚饭的时候,老王面馆里有几个牛鼻子老道也跟我打听过你。”
“是吗?”
“他们先是说想买点竹器,我当然就想帮你拉生意,就介绍你的店给他们。可是他们一开始盘问我,我就晓得不对头了。”
“你别担心,你说了什么,我不会怪你,你只告诉我那几个道人的相貌就行了。”
“嗯……相貌还真不好说。反正一个一个精瘦的,眼睛好怕人!”
“他们闲谈时没提起他们是哪里的道士吗?”
“那倒是有的。他们是华山来的,还是九龙山来的,我就不大记得了。”
道士当然是华山剑派的,和尚就难说了,听起来不大像是伞僧。
这些人阴魂不散地又找了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铁已经没有了,他们找他又有什么用?
若是紫阳洞找他,还情有可原。他毕竟和紫阳洞的人结过仇。
若是铁剑堡的人找他.也还有些道理――“求贤若渴”嘛!
华山派找他做什么?
那个和尚找他做什么?
难道玄铁还在,并没有随李殿军沉入壶口激流?
或者是有人将玄铁从壶口中捞了出来?
高欢心烦意乱。
刚刚安定了没多长时间,现在一切又全乱套了。
真不知道他这是冲撞了哪路灾星。
天快黑了,高欢还站在路口发呆。
这时候,一个提着一篮水果的小贩凑了过来:“哟,这不是高公子吗?”
高欢一转头,就看见离他不远处,站着位“故人”。
他和这位“故人”在京郊昌平州打过交道。
他还认得他。
这位故人,竟然就是昌平城外追过他和贞贞、在昌平州城里找过他和贞贞的那群“生意人”的首领。
也就是“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刘范在昌平城外率众追击的时候,高欢并没想起来他就是铁剑堡三位客卿之一的“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躲进昌平城之后,定下神来,才记起韦沧海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位“生意”做得极精的小贩。
现在刘范的模样打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大的不同,只不过布褡裢缠在腰间,手里多提个水果篮子而已。
刘范笑嘻嘻地道:“高公子,不认识我了?我姓刘,刘范。”
高欢冷冷道:“你如果改名叫‘刘饭桶’,就更加琅琅上口了。”
刘范也不生气,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高公子,何必为一年多以前的一点点小事伤了和气呢?”
高欢道:“一点点小事?我记得你当时想要我的命!”
“误会,误会!”刘范笑道,“那绝对是一次误会。”
高欢也很难再把脸板下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在大多数场合下都是正确的。人家一直在笑,你一直板着脸,无论如何总不太说得过去。
高欢的语气已缓和了许多:“这回刘老板到黄州来,莫不成又是要做我的生意?”
刘范矢口否认:“哪里,哪里。高公子做的都是大生意,我做的是小本经营,赔一次就完了。”
高欢道:“这么说,我在这里碰上刘老板,纯属巧合?”
“纯属巧合,纯属巧合。”
“刘老板这次是路过黄州呢,还是在这儿有趟生意?”
“有点小买卖,嘿嘿,小买卖。”
“哦?”
“的确是小买卖。”
高欢道:“和我无关?”
“当然无关。”刘范答得很快,“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欢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华山剑派的人也来了,莫不成是和你抢生意的?”
刘范似乎很有点尴尬:“井水不犯河水,井水不犯河水,嘿嘿。”
“但你还是小心一点好。”
刘范连连点头道:“多谢提醒,多谢提醒。谢谢、谢谢……,,
碰上刘范这种老滑头,高欢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
“贵堡主想必已到黄州了吧?”
刘范叹口气,苦着脸道:“韦堡主受了重伤,现在还行动不便呢!”
“哦?”
“你没听说过枫香驿血战?”
“约摸听说过一点。”
“韦堡主就在那一战受了伤,唉,伤得很重啊!”
“我昨天隐约好像看见了贵堡的伞僧大师和藜杖员外。”
“是吗?”刘范似乎相当吃惊:“他们也来了?”
高欢微笑:“怎么,刘老板会不知道他们的行踪?”
刘范叹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啊!韦沧海一负重伤,铁剑堡就散摊子了。”
高欢道:“哦?”
这倒真是件令人吃惊的大事。
刘范苦笑道:“韦沧海现在已被软禁,主事的是他儿子韦真珠。他有他的亲信,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受重用啦!
只好出了铁剑堡,各走各的路啦!”
高欢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他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不外乎是想多逗刘范说些情况。
有些事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在他隐居的这段时间里,江湖上发生的大事实在是太多了。
刘范好像一肚子苦水要往外倒,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收不住。
“他妈的我们替他父子卖了几十年的命,到头来说踢开就踢开了。其实韦真珠算个什么了不起的狗东西?他奶奶的他简直不是人,他连他后娘都干过了……”
他越说越不像话,高欢只好打断他的“恶言诋毁”。
高欢道:“说实在的,刘老板,你在这儿做生意,若有什么地面上的事儿,跟我言语一声,好歹我也算半条地头蛇嘛!”
刘范马上就拦住了:“那倒用不着,小买卖,不敢劳动,不敢劳动。”
高欢只好单刀直入了:“我听说李殿军把玄铁扔进黄河壶口了?”
刘范面现悻悻之色:“他妈的个狗杂种!这么样一来,倒也他奶奶的轻省,谁他妈的也甭想要!”
高欢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
刘范忽然面现异色,匆匆道:“我走了,有空再聊。”
高欢一愣神间,刘范已钻进条小巷,没了影儿。
他再转头一看,就又看见了两位“敌人”——华山剑派的灵岫道人,峨嵋剑派的苦铁大师。
这两个人,他很早以前都见过。
灵岫道人和苦铁大师很显然是在监视刘范,否则刘范不会匆匆逃走。
那个小泼皮说的那个“和尚”,莫非就是苦铁?
灵岫道人和苦铁大师都好像没看见他,露了一面就也匆匆走了。
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高欢忽然发力疾奔,冲进了竹器店里,吩咐伙计们都回家歇一个月工,每人给了五两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然后他上了门板,用粗树桩顶死门,关严了窗户。
贞贞吃惊地站在房门口瞪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大事。
高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听说今晚要下大雨。”
贞贞打手势问他为什么要遣散伙计,高欢解释道:
“他们家都在江边,一下大雨怕涨水淹着。我让他们先回家照顾着。”
贞贞当然不相信他的解释。
高欢只好重作解释:“这几天黄州地界上有一伙水寇作乱,夜里不安全,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贞贞相信了。
他们当然不怕什么水寇,可作些预防又有什么坏处呢?
贞贞朝他伸出双手,娇嗔地微笑着,要他抱她。
要是她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她还会笑得这么妩媚吗?
夜。
高欢无眠。
窗户虽已关严,淡淡的菊香却还是沁满了房间。
黄州的菊花自王荆公和东坡居士品题之后,已是名满天下,若非发生了这些变故,他怎肯轻易辜负?
他该怎么办?
株守在这里,“静以待变”?
那结果岂非和等死无异?
立即逃走?
贞贞有孕在身,又岂堪穷途亡命?
窗外一阵极轻微的响动,似秋风,又似不是。
高欢惊觉。但他没动弹,甚至连呼吸也没稍微迟滞一下。
贞贞睡得很安稳。高欢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
十三的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在窗纸上。
高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人影,判断着来人的身份。
这人是个男人。
这人戴了蒙面巾。
从这个在蹿跃飞行时发出的衣袂破空声推测,这人的轻身功夫相当出色。
高欢在等待。他现在只希望贞贞不要醒得太快。贞贞若看见了这么个人影会害怕的,一害怕就会有举动,来人就会遁走。
高欢不希望来人逃掉。他希望能抓住来人,问问情况。
高欢看见那影子将手举了起来,伸着一根手指放在嘴边,似乎是湿润了一下,随后,那根手指点在了窗纸上,响声极微。
一个不大的小洞出现在窗纸上。
贞贞的反应近来已越来越灵敏,她已经快醒了。
高欢翻了个身,嘴里朦朦胧胧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乘这一动静,他已点中了贞贞的昏睡穴,自己也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窗上的人影显然已被惊动,消失了。
但来人没有走,高欢没有听到衣袂破空的声音。
约摸过了半盏茶工夫,黑影又出现在窗纸上。高欢全神贯注地盯着人影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人影的手上出现了一截细细的小棍一般的东西。高欢知道,那是一只管子,而且将从管中吹进来的,不是毒药,就是迷药。
这些门道高欢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知道了。
那只管子刚伸进小洞,高欢已飞快地一掌拍了出去,拍在小管上。
一声闷响,窗户被打穿了一个大洞,窗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
高欢飞身从破洞里窜了出去,但只见院墙上黑影一闪既没。
很明显,那人受的伤并不重,他不仅能跑,而且跑得飞快。
高欢并没费心去追,他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贞贞还在房里,他必须保护好贞贞。
第二十九章 笼鸟
竹器铺照常开业,因为现在是白天。
白天应该是十分宁静的,凶手却大多是在黑夜里进行。但若你因黑夜将有凶杀而不在白天做生意的话,就实在太傻了。就算没有凶杀发生,不做生意你吃什么呢?
两个大汉走了进来。
高欢抬起头,愣住了。真奇怪,又是两位故人。
一个虬髯豪士,当然是关啸。
那个屠夫打扮的胖子,一定是巴东三。
这二个人的衣饰还是老样子,连颜色都没变动,面上的神情也同样笑嘻嘻的。他们好像是江湖上最开心的两个人。
高欢几乎要觉得这是一年前的事了。
贞贞不认识两个人,但她发觉了高欢的神色不对,她只有暗中戒备。
关啸见了高欢,似乎也怔了一下,但高欢能看出来,那不过是假装的惊讶。
巴东三毕竟是巴东三,一脚踏进门便叫了起来:“高兄弟,你还真在这里。”
关啸的脸扯动了一下。显然,巴东三揭穿了他伪装的惊讶,令他非常不快。
高欢笑道:“原来是关兄和巴兄。哪阵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好风,好风啊!哈哈!”关啸一阵哈哈,面色平静了,“自去年燕市高歌之后,关某和巴兄二人十分想念高兄弟,只是不知高兄后来到了何处,不料却在此碰上了,真是幸会,幸会。”
巴东三也是哈哈连天:“高兄弟,你怎地开起竹器店来了?走走走,咱哥儿仨见次面不容易,喝几盅儿去。”
高欢含笑躬身道:“二位大概忘记了,在下滴酒不沾。
二位远来,想来也渴了。贞贞,上茶。”
贞贞微笑着给二人端来了茶,一转身又陪其他主顾挑选家具去了。
巴东三瞪大了眼睛:“高兄弟,就是那个小姑娘吗?
啊呀呀,没想到一年多不见,出落得如此标致。”
关啸咳了好几声,使了许多眼色,巴东三却仍是直通通说了出来。他似乎已忘了他们本不该认识贞贞的。
高欢心中一懔,面上却含笑道:“这是拙荆。”
巴东三似乎也觉失口,面上一阵红,连忙岔开了话:
“高兄弟近日生意如何?”
“托两位的福。”高欢笑道,“二位到黄州来,是有事呢,还是玩玩?”
“啊。听说黄州菊花大异寻常,宋时王荆公、苏子瞻品题之后,更是名动天下,正值菊花大开之际,关某和巴兄是来看菊花的!”关啸抢先说道。
“对对对!是来看菊花的,是来看菊花的,嘿嘿!”巴东三摸摸肚子,忙不迭地附和道:“菊花真不错,黄州菊花真不错。”
“两位真是雅士。”高欢笑眯眯地道,“江湖上像两位这么自在的人,可说绝找不出第三个。”
巴东三不自在了。他知道高欢已怀疑他们此行的目的,于是他求助似的看了看关啸。
关啸面不改色:“高兄弟当日燕市放歌,那才真叫雅士呢。”
巴东三笑道:“老弟可记得高阳酒徒么?他可也挺想你呢。他一直在念叨你。”
高欢又是一怔:“高阳酒徒么?郦食其?他怎么会念叨我?”
“就是那个在楼上喝酒的老头,”关啸急忙解释:“不是古时候那个高阳酒徒,是现在的。”
“啊,想起来了,黑前辈乃是前辈异人,怎么如此看得起我!”
关啸一怔:“你认识黑明?”
“听说过。”高欢仍旧嘻笑自若道,“我听说黑明看起来糊徐,实际上满怀心机。”
话不投机。
关啸给巴东三使了个眼色,立起道:“老弟还要做生意,我二人不便打搅,先告辞了。”
高欢忙道:“欢迎再来。”
关啸和巴东三来黄州干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他在黄州?尤其令人怀疑的是,这二人竟知道贞贞的底细,难道在北京或汴梁时,这二人跟踪过高欢么?如果不是,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他们也是争夺玄铁的人,是来捉拿高欢的么?玄铁不是已经沉进黄河壶口了吗?
而且似乎黑明也到了,这三个人若一齐动手,高欢自知不敌。
如果这些人只是要捉拿高欢替他们卖命,干吗还要这么张扬地让高欢提高警惕呢?
高欢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故人们会一个一个陆续登场的,而他的这个竹器铺子,就是好戏台。
这天夜里,高欢和贞贞从打坐中惊醒过来。因为门外有衣袂破空带起的风声。
高欢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来人总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呢?实际上只要几个高手一拥而上,高欢和贞贞必败无疑。
比如说,像关啸、巴东三、天风、无心夫妇这几人一出手,高欢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成了。铁剑堡若全力围杀,高欢也无路可逃。
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那就是这些人要么彼此牵制,要么则是在等待什么重要人物来临。
这和在汴梁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高欢轻轻长身而起,奔到了门边。门是虚掩的,贞贞则侧身闪在窗下。
来人的武功看来颇为高明,而且来的人不止一个。
高欢皱起了眉头,担心地朝贞贞那里瞥了一眼。贞贞正在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高欢的心在往下沉。
就好像一个不会凫水的人掉进湖中那样往下沉。
一个怪怪的嗓音响起来,一听可知,这人是在捏着嗓子说话:
“高欢,出来吧!”
高欢定住心神,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另一个人开口了,还挺损的:“喝,你小子还挺横的!
爷们是谁,你去问阴曹判官去吧!”
高欢拉开门踱了出去:“我看还是你们下黄泉的好!”
三个人,都是彪形大汉,凛凛然兀立在院中,每个人面上都蒙着黑巾,只露出六只精光烁人的眼睛。
“老子什么地方惹着你们了?干吗半夜在我家喧哗?
你让不让人家睡觉啦?”高欢火爆爆地叫了起来。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不叫的狗最会咬人。高欢如此沉不住气,显然是个毛头愣小伙儿。
“高欢,你小子别大惊小怪的,现在不是你撒野的时候了,”一个身材较高的蒙面汉子缓缓道,“你最好还是乖一点,莫惹爷们生气。”
“为什么?”高欢冷笑,“你们算哪路的爷们?”
“我们是哪路的,你别管。你和你老婆的性命,此刻已掌握在我们三人手中。所以我劝你还是客气一点儿好。”
高欢口气似乎已软下来:“那你们是要杀我二人了?”
“那就要看你的态度如何了。”
那个怪嗓门的叫了起来:“高欢,只要你肯合作,我们可以保全你二人的性命。”
高欢叹口气:“好吧,我肯合作了,你们要我干什么?”
“好!高兄快人快语,不愧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俊杰之材。”
三个人显然都很高兴。他们似乎没料到,高欢竟如此识时务。
“呸!什么俊杰之材?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小辈而已!”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了起来。
场中诸人都是大吃一惊,那较高的蒙面人一旋身,沉声道:“尊驾何人?”
那个声音却在他背后怪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是谁,老子可知道你是吴领辉,离魂门的掌门人。只可惜,贵门缺了离魂伞之后,已今非昔比喽!”
那三人暴退数丈:“你到底是谁?”
一个消瘦的老人已突然间立在场中。只有高欢看见了他是如何现身的:那老人居然一直就躲在老槐树上。
“怎么,姓吴的,认识老夫么?”老人傲傲地笑了:
“你爹没跟你说起过老夫?”
“冷血杀手杜怀庆?”吴领辉咬牙切齿。
“啊,原来你小子倒还有些眼力。我说,你们三位是不是应该罢手了?打搅人家夫妻的美梦,可不是件好事。”
“姓杜的,你少张狂!你要插手这件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的份量。”
“啊呀!说我杜怀庆不够份量的人,只怕你小子还是第一个。失敬失敬。”杜怀庆怒极反笑。
确实,天下敢和杜怀庆叫板的人,着实不多,屈指可数。
高欢两手抱胸,呆在一边看热闹。现在是狗咬狗,没他什么事儿了。
贞贞悄没声地闪了出来,偎在他身边。
吴领辉一跺脚怒道:“老子便是死在你手下,今天这场架也非打不可!并肩子,上!”
“还没打就说丧气话,多不吉利!”杜怀庆冷冷一笑,身子一旋,已然让开了吴领辉的闪电扑击。
指东打西,杜怀庆一拳击在了刚刚扑上去的怪声人面门上,一脚瑞在了另一人的腿弯上。
几乎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吴领辉这边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杜怀庆的身手,较之这三人联手,居然要高明得多。
“杜怀庆,我跟你拼了!’”吴领辉一把扯了蒙面布,狠狠掷在地上,露出一张长长的马脸。
“马脸断魂”,这就是吴领辉的绰号。
可惜,今夜他的对手是杜怀庆。吴领辉不仅断不了人家的魂,只怕反要被人家断了自己的魂。
杜怀庆骈指点中了他腰肋,吴领辉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高欢觉得很有意思,居然不用自己出手,便已解决了三个敌人。这生意实在很划算。
贞贞的面上显得不安的神色,她友现杜怀庆的武功实在太高明了。高欢也许马上就要和杜怀庆交手,虽然贞贞坚信高欢能胜,但还是有些担心。
无论怎样自信的人,站在高山面前,还是会觉得自己的渺小。“高山仰止”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杜怀庆满意的拍拍手:“这小子这么不经打,亏他怎么当了离魂门的门主。”
三个黑影奔了过来,一人负起一个倒在地上的人,风一般又奔开了。
很静。
高欢在微笑,很谦恭地微笑。他看着杜怀庆,杜怀庆也死死盯着他。
杜怀庆闷声闷气地道:“你就是高欢?”
“正是。”高欢笑着点点头。
“听说你击败过本洞的无心夫妇和天风道人?”
“侥幸。”高欢现在似乎已只有装孙子的份儿。但他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得很紧,准备应付杜怀庆的闪电扑击。
他盯着杜怀庆的脸,在他的眼睛里,杜怀庆的脸已变得很大很大。似乎高欢只要随手一击,便能将杜怀庆击倒。
杜怀庆有些怀疑地望望高欢,怔了一下,冷冷道:
“高欢,看来你武功确实不错。高六一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
“这么说,你果然是名匠之后,祖传的艺业,只怕没有搁下吧?”杜怀庆竟然在这种时候唠起了家常。
高欢摇摇头道:“小子不才,愧对先人。”
他面上虽然在微笑,但心却更冷了——杜怀庆为何提及他的身世呢?
他明白吴领辉、杜怀庆追踪至黄州的目的,他们还是想捉住他,以此与夺得玄铁的人讨价还价。
紫阳洞的人莫非已抢到了玄铁?——从壶口瀑布中?
杜怀庆似乎感到话不投机,顿了一顿,又道:“高欢,你知不知道老夫今夜为什么会在这里?”
高欢淡淡道:“也许是取我项上人头吧?”
贞贞浑身一颤,眼中闪出了凶光,拳头也已捏紧。如果杜怀庆点头,她就马上冲上去,给这个老家伙一点厉害瞧瞧。
没料到,杜怀庆居然摇头:“不是。”
高欢道:“那是为什么?”
杜怀庆叹道:“为了保你项上人头。”
冷血杀手杜怀庆居然改了性子,当起保嫖来了。这话传到江湖上,只怕没几个人肯相信。
高欢和贞贞也都很吃惊。
杜怀庆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已有多少武林好手、江湖豪杰一命归西?”
高欢道:“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只知道一点。”
杜怀庆道:“哪一点?”
高欢淡淡道:“他们并不是因为我而死的,他们只是死于他们自己的野心贪欲,怪不得别人。”
杜怀庆道:“这话倒也有理。”
高欢道:“本来就是嘛!再说了,我听说玄铁已落进了黄河壶口瀑布之中,这些人再来找我,还有什么意思?
反正我是想不通。”
杜怀庆道:“我也听说了。不过,这些人之所以还要来找你麻烦,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玄铁。”
高欢愕然道:“那又为了什么?”
杜怀庆道:“汴梁城中为了争夺你,各门各派都死了不少人,你想这笔血账会算在谁头上?”
高欢勉强笑道;“难道会算到我头上?”
杜怀庆笑道:“那是当然,你知不知道已有多少江湖朋友赶来黄州?我告诉你,就在你这小院四周埋伏的所谓一流好手,只怕不下三十之数,吴领辉他们不过是小角色。还有不少人也正在往黄州赶,他们中不乏超级高手。
高欢,你们已经变成了笼中之鸟,无法逃脱了。”
高欢心惊胆寒,强笑道:“这些人好没道理。我又没惹他们,他们何必要跟我过不去。”
杜怀庆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
高欢追问道:“那是什么道理?”
杜怀庆笑笑,道:“老夫奉洞主严令,率本洞十二名超等高手,在半月内保证你小子的安全。所以,这半个月,你可以放宽心睡大觉,没人敢惹你们。”
高欢气极,怒道:“喂,你们紫阳洞主到底要干什么?
我根本不认识你的洞主,他不能这么做!”
杜怀庆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高欢,我还告诉你,逃是没用的,绝对没有用,除非你真的想被杀死,既然我们洞主已严令老夫保你性命,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再活半个月吧!”
高欢吼道:“你们没有权利决定我们的生死!”
杜怀庆呵呵一笑,道:“不管你怎么说,不管你怎么想,都没关系,只要你不逃就行了。我并没有危言耸听。
你试试就知道了。如果你想跑,我保证你跑不出五十步,就会有杀身之祸。”
高欢知道杜怀庆的话是真的,真实得要命,但他还是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杜怀庆叹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别忘了你的妻子!”
高欢张口结舌。
杜怀庆满意地吹了声口哨,缓缓踱了出去,投入了黑暗中,但他声音却远远传了过来:
“高欢,你祖传的绝艺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玄铁一归本洞所有,你就准备铸剑吧!”
一阵夜风吹来,贞贞连着打了好几个寒噤。
深秋的夜,已经很惊很凉了。
第三十章 垂老心情
也许没有什么事情,比变成笼中之鸟更令人痛苦的了。
因为人并不是鸟。人也不需要鸟笼。
可现在高欢就已变成了一只鸟,笼中之鸟。而编织鸟笼的,就是紫阳洞主。
至于杜怀庆和紫阳洞主的十二名杀手,不过是编织鸟笼用的竹片藤条。
笼中的鸟,是不是只有等死?
要打破鸟笼,单指望笼中之鸟是绝无可能的,笼鸟的力量毕竟太单薄了。
除非有人打开笼门,鸟才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邀翔。
打开笼门的人,又在哪里呢?
只有那些也想捉住这只鸟,关进另一只笼子中的人。
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岂非可笑、可悲、可叹?
一夜无眠。
今天竹器店还开门不开门呢?高欢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开门。
开门做做生意,总比闷在家里发愁强得多。至少,看看那些陌生的、不太陌生的主顾们的笑容,和他们讨价还价,说说笑笑,总还可以享受到一种自由的感觉。
今天的生意非常冷清。
昨晚发生在这里的血腥厮杀,附近的居民不可能没有耳闻。所以邻居们绝少打从竹器店门前经过。
将近午时,终于有人上门了。
又是“故人。”
一个腋下夹着一把伞的灰袍僧人慢腾腾地从定慧院方向走了过来,看样子是刚从定慧院长老那里讲经谈禅出来。
从另一方向过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眉毛胡子都已快全白了,精神头倒还好得很,身板也挺得笔直。
他的右手中,拄着支藜杖。
带伞的僧人当然就是伞僧,而拄着藜杖的老人只可能是阮员外。
铁剑堡的三位客卿,已经全都来了。
韦沧海会不会也来了?铁剑堡的其他好手是不是也来了?
如果铁剑堡的大队人马都已到了,紫阳洞的精英是否也已全部赶来了?
杜怀庆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杜怀庆没有动作。
竹器店对面开着家酱菜店,酱菜店的店名是“方山子”,主人老方和高欢平时很说得来。
据老方说,他的祖先就是北宋时与苏东坡为挚友的陈季常,后来陈季常抛弃了在洛阳的奢华生活,举家隐居于黄州歧亭,出没于光、黄之间,号为“方山子”。陈季常的后代中有一支就以“方”为姓了。
老方的话到底确不确,没人知道,高欢也不怎么敢相信。
黄州一带,名人胜迹甚多,做生意的人和古人挂点边,以图做点“风雅生意”,也是有的。
不过,高欢倒是真读过东坡居士的《方山子传》,知道这位方山子少时“使剑好酒,用财如粪土”,曾与苏武“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而且“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候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由这位酱菜老方叙述看,倒也真可能和方山子有点渊源。
只不过这位做酱菜生意的老方除了会记账外,识不了几个大宇。如果他真是名土陈季常的后人,那就太辱没家声了。
老方不仅识不了几个字,做生意的本领好像也不太高明,比起他的祖先实难当”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之评。
这不,杜怀庆很轻巧地就获得了老方的信任,成了老方的合伙人,杜怀庆投了二百两银子的本钱,就可以整天优哉悠哉地坐在门日晒太阳,每年拿一半的红利。
杜怀庆带来的十二名大汉,也都成了附近的酱菜园。
客栈、杂货店中的伙计,团团围住高欢的竹器店。
伞僧和黎杖员外一出现,躺在竹椅上享受秋阳的杜怀庆眼睛就睁开了。
他看了着伞僧,又看了看黎杖员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什么动作。
他又闭上了眼睛,继续享受属于他的那份不多的阳光。
相反,倒是其他五六个高欢不认识的人正在慢慢靠向伞僧和黎杖员外。
这些人好像都是些游人、行人,他们显得漫不经心。
但高欢能看得出,他们都是身怀绝技的人。
伞僧夹着伞,垂目规规矩矩地走着路,对迫近他的人似乎根本就没反应。
但当有三个道人拦住他的去路时,伞僧还是抬起了头,很平静地合十道:“各位道长,何故拦路?”
三个道人中有一个低声道:“这里没你们铁剑堡的事,大师何苦来趟这趟浑水?”
伞僧仍然很平静:“贫僧自走自路,道长的话,贫僧不懂。”
那道人冷笑道:“韦沧海身负重创,命在旦夕,铁剑堡土崩瓦解,已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大师是个明白人,何苦再为他人卖命?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伞僧淡淡道:“道长又焉知贫僧不是为自己打算呢?”
那道人面上变色:“这么说,大师是一定要和我们作对了?”
伞僧有意无意瞟了瞟杜怀庆那边,微笑道:“贫僧既已决意离开铁剑堡,就已不过是闲云野鹤,区区一个带伞的和尚,又哪里是华山剑派掌门人灵岫道长的对手?真正要和道长作对的,只怕另有其人吧?”
杜怀庆还是躺着没动,灵岫道人的脸变得更难看了。
“这个不劳大师挂心,本门自有降妖荡魔的能耐和决心。”
伞僧合什道:“既如此,贫僧原路返回,绕道而进。”
他居然真的就转身走开了。
能退强敌如伞僧者于片育只语之间,可算是华山派莫大的荣耀。
灵油道人很觉脸上有光,忍不住瞟向杜怀庆。
杜怀庆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黎杖员外毕竟老了,走得也慢,伞僧已走出老远了,他才走近竹器店。
高欢从未见过黎杖员外,但他知道铁剑堡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一看那支黎杖,他就猜到这老员外是谁了。
黎杖员外没有和拦住他的苦铁和尚争吵,他只说了一句话,苦铁和尚就乖乖退开了。
黎杖员外慢吞吞地道:“我找杜怀庆。”
杜怀庆从躺椅上坐起来,微笑道;“啊呀!原来是老阮,幸会、幸会呀!”又朝酱菜店里喊道:“拿把椅子出来。”
椅子端出来了,放在躺椅对面。于是,酱菜店门口就又多了一个晒太阳的老人。
杜怀庆道:“老阮,你也来凑热闹?”
阮员外叹口气摇头道:“我还能凑什么热闹?老啦!
不中用啦!”
杜怀庆笑眯眯地道:“老阮你真会说笑话。你才六十刚出头,正当年呢!你要是都老了,我这七十多岁的人,还不都朽了?”
阮员外叹道:“你不同,你不同。你身体好。我身体不好,从小身体就弱,病又多,一上了年岁…··唉!”
杜怀庆道:“那你还不趁着还能动的时候,买块好田,置个大庄子,再讨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努把力,捣鼓捣鼓,说不定还能养下个一男半女呢!”
阮员外道:“唉!前几年还有心思摸摸年轻姑娘,也就是摸摸而且,动不了真格的,到如今哪,我连摸摸的兴致都没啦!什么香火啦,传宗接代啦,全都去他妈的了!”
杜怀庆很同情似的道:“也是啊!人老了,年轻时看重的东西都变得不重要了,说起来也好笑,年轻时血气多盛啊!为了芝麻大绿豆大的小事,就能拔剑杀他个血流成河。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啊!”
阮员外长叹道:“人只有老了,才明白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啊!要早醒悟个二三十年,我一定痛痛快快过日子,花天酒地活一场,死也要死在酒池里,死在女人肚皮上。”
杜怀庆笑道:“现在也不晚嘛!”
阮员外道:“你这么想?”
杜怀庆笑道:“我当然也这么想。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亏得慌,年轻时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玩过一回。”
阮员外道:“你也想补回来。”
杜怀庆道:“哪个不想是王八蛋。”
阮员外道:“既然你想我也想,我们何不抛下所有的烦恼,去嫖他个昏天黑地,喝他个黑地昏天呢!”
杜怀庆叹了口气,苦笑道:“狂饮滥嫖是要钱的,我没有钱啊?”
阮员外笑道:“这好办!我这几十年存的钱,够我们胡天胡地五六年了。”
杜怀庆还是叹口气:“那是你的钱。我从来不花别人的钱,我只花我自己挣的钱。”
阮员外笑道:“对你我来说,挣钱岂非很容易?”
杜怀庆慢吞吞地微笑道:“对你来说,或许是很容易,对我来说,可就难喽。我只会一种挣钱吃饭的本事,那就是——”
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微笑着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杀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太低。
高欢听到“杀人”两个字,忍不住打了寒噤。
阮员外欢笑着的脸忽然扭曲。
半晌,他才将脸上的肌肉放松,恢复了那种长者才会有的微笑:
“老杜啊,你可真是很难对付啊!”
杜怀庆淡淡道:
“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阮员外道:“和你老杜比起来,我算什么?我不过是小巫啊!”
杜怀庆道:“这话太谦了。认真说起来,我不过只是个杀手,靠硬功夫吃饭,不像你老阮智谋深沉啊!”
阮员外笑道:“我这点智谋在你眼中看起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杜怀庆道:“可你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可是冠绝天下的。”
阮员外苦笑:“老杜,你真相信奇门遁甲?”
杜怀庆缓缓道:“怎么?难道你自己反倒不相信?”
阮员外笑得更苦:“风雨自有天地神灵掌管,我算什么?我能呼风唤雨?再说剪纸为马,撒豆成兵,那也纯粹是欺人之谈。纸就是纸,豆子就是豆子,要能变成兵马,那我也不在江湖上混了,我早就种豆子开纸坊了,只要能费个三年五载的,种下几千斤豆子,造出几百斤纸,剪一剪、撤一撒,我不就能拥兵百万打天下坐龙庭了?”
杜怀庆忍不住大笑。
他大笑的时候,脸往上仰,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
阮员外的黎杖闪电般横扫而出。
杖端已扫中杜怀庆的咽喉。
高欢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小心!”
“喀喇”一声响,杜怀庆身子下面的躺椅变成了一堆碎竹片。
杖端扫起一蓬须发,杜怀庆的人已贴地滚出了五六丈远。
阮员外一击不中,老脸已涨得血红。他突然大吼了一声,舞杖疾冲向刚刚站起来的杜怀庆。
杖影顿时大盛,如矫矫惊龙,如咆哮的巨涛,如高山崩石,如电闪雷霆。
那支老人用来拄着走路的黎杖,竟会进发出如此强盛的杀气,若非亲见,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高欢认得出这丈法。
这是少林疯魔杖法和吴中阮家的惊龙杖法融合后产生的一种杖法,是吴中武林世家阮家独传的“天龙杖法”。
吴中阮家昔年曾盛极一时,被列入武林七大世家达数十年,后来渐渐式微。但世家毕竟还是世家,世家的武功,也毕竟有其矫矫不群、傲睨武林的地方。
阮家的“天龙杖法”绝对是天下杖法中的极品。
杜怀庆在惊涛般的杖影中不停躲闪起伏。他的身法,也绝对是一流的身法。
他的双脚不停地转动。虽然快到了极点,高欢也还是看得出,他迈的每一步都很有讲究。
高欢不太懂杜怀庆的身法步法,但他猜测那一定和《易》中的六十四卦有关。
阮员外的攻势有增无减,杜怀庆似乎已有点穷于应付了。
高欢看看街道左右,惊奇地发现杜怀庆带来的十二名杀手并没有过来帮他,而阮员外这边好像也没有援兵,连伞僧都不见踪影。
观战的人中,有华山剑派的灵岫和峨嵋剑派的苦铁,还有其他门派的好手。他们并没有动手相助哪一方的意思,当然更没有劝架的意思。
他们的注意力有很大一部分是放在竹器店上。
高欢很清楚,一旦杜怀庆落败,这些观战的人很快就会互相残杀起来,大街上将酒遍鲜血。
因为他们都想抢先捉住高欢。互不相让的结果,就只有互相残杀。
而有杜怀庆在,他们就不敢。杜怀庆“冷血杀手”的凶名,已在江湖上震响了近三十年,谁在和杜怀庆作对前,心里都会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更何况杜怀庆手下,这十二名和他同样冷血的杀手呢?
只要杜怀庆不死,这十二名杀手就将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就算合观战的所有人手一齐火拼紫阳洞,结果也一定某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的事,是有身份的人最不愿做的。
杖影顿歇。
落杖还在阮员外手里,只不过另一端已被杜怀庆抓住。
杜怀庆胡子少了大半截,衣裳裂了好几个大口子,鞋也掉了一只,那模样实在很狼狈。
阮员外的情况就比杜怀庆好得多,鞋一只没掉,衣裳也很整齐,胡子也没少。
但他杖法已破。
阮员外的脸已变得灰白,须眉都在藏藏颤动,看样子他气得很厉害。
杜怀庆微笑道:“老阮,说得正热闹,干吗动手?”
阮员外忽然松手。
他的人形忽然间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酱菜店门口,忽然间就起了层不浓不淡的雾,阮员外就是借此“雾遁”的。
雾起时,杜怀庆已腾身而起,飞仙般飘落到竹器店门口,巡视着四周。
雾很快散去,阮员外看来是真的随雾化去了。
难道际员外真的会奇门遁甲?
杜怀庆半晌才叹口气,苦笑道:“世上莫非真有奇门遁甲这回事?”
他问的是高欢。
高欢冷冷道:“你不相信?”
杜怀庆苦笑着摇摇头,走回他的酱菜店。老方已出门,正吩咐伙计抬地上的碎竹片。
杜怀庆叹着气走到墙边,忽然抬脚踢向墙壁。
墙壁似乎动了一下。
一条人影闪电般冲向空中,落上了竹器店的屋顶,飘然而逝。
那是阮员外。
墙壁还是墙壁,阮员外不过是趁着起“雾”之际,将自己变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他变得真像。
有这种本事的人,若想暗杀某个人,岂非很容易?
观战的各门派好手心下都已有的点惴惴。阮员外的这门“手艺”,他们对付不了,想对付也对付不过来。
杜怀庆脸色也很不好看。
只有高欢无所谓。
他照样开他的竹器店,做他的生意。他这么坦然的原因也很简单——
阮员外的这种伎俩,他也会。
第三十一章 杀人夜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远远的江涛声,和着窗外的菊花香气,溢满枕间,伴着无眠的人。
高欢披衣坐起,悄悄起床,踱到窗前。
清凉的秋风扑到面上,高欢禁不住掩紧了衣裳。
隐隐的涛声,送来的是什么呢?
是杀机吗?
三国周郎赤壁,已不过是让人凭吊的古迹。把酒临江、横槊赋诗的一世之雄曹孟德,坐断东南、雄姿英发的年少周郎,而今安在?
可又有谁会念及沉尸长江的吴越健儿、荆襄英杰呢?
这隐隐的涛声,是他们千年不灭的英魂在向今人诉说吗?
这隐隐的涛声中的杀伐之气,又岂是淡淡的菊香所能淡化的呢?
高欢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双光洁的胳膊从后面抱住了他。
高欢柔声道:“把你吵醒了?”
贞贞摇了摇头。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高欢拥着她,含笑道:“回床上睡去吧!当心凉着了。”
贞贞温顺地躺回被窝时,牵着他的手,让他也躺下。
高欢顺从地躺下了,偎着她,悄声道:“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贞贞黑暗中微笑。她相信他,因为在京城、在汴梁,他们也经历过类似的苦难,可他都有办法脱出苦海。
这次他当然也能想出办法。
她只希望能多给他一点快乐。就算他这次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她就和他同生共死。
她牵着他的手。让地抚摸她隆起的腹部,让他感觉她腹中小生命的躁动。
高欢的手却忽然间僵冷。
他已从涛声和风声中,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危险的声音。
杜怀庆根本用不着睡觉。
老人的睡眠很少。杜怀庆这样的老人,虽然体力仍极强壮,对各种事情的欲望仍很强烈,睡眠却也极少。
而且他向来只有白天睡觉。
大白天偷袭的情况总比夜间要少得多,敢在大白天偷袭杜怀庆的人,天下只怕真找不出几个来。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件,实属意外中的意外。
杜怀庆在白天的睡眠,也不过就是打吨而已。
白天看起来总是委靡不振的杜怀庆,天一黑精神就来了。他的体力、反应能力、听觉和视力,在夜间也好得出奇。
否则他就不可能连吃五十年杀手饭了。
杜怀庆现在就坐在酱菜店的屋角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监视着竹器店。
今夜的大实在太黑,风实在太急,各种各样的声音实在太响太杂。他必须更警惕、更谨慎才行。
他的十二名手下,也一定都在各个角落里警惕地监视着竹器店。
杜怀庆实在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本足个杀手。他做了五十年杀手。他吃的是杀人饭。他从来没保护过其他人。
连几任洞主他也从未保护过。
可他却被派来监护高欢夫妇,不许他们被其他门派的人掳走,不许他们逃跑,也不许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真是莫名其妙。
当然了,洞主虽说人材济济,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也只有他杜怀庆一个人。
正因为他是杀手,他在五十年杀手生涯中积累起来的暗杀、狙击、监视、跟踪等等方面的丰富经验,恰巧可以用来保护高欢夫妇。
杜怀庆想不通的是,洞主为什么严令“就地”保护高欢夫妇。他本可以率众一拥而上,捉住高欢夫妇,那样岂不是万事大吉?何苦要费这个闲功夫?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玄铁既已经确实被李殿军扔进黄河壶口,捉高欢还有什么用?保护高欢又有什么用?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杜怀庆忍不住怀念起前几任洞主来——他们都是男人,虽说也都蒙着脸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但男人下的命令简单明了,不会让人摸不着边际。
女人真是不好伺侯啊!
杜怀庆在心叹完这口气,就觉得头皮忽然一麻。
这是危险迫近的讯号。
危险来自近在飓尺的地方。
高欢腾身而起,抓住披在身上的衣裳,狠狠抽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用被子盖在了贞贞脸上。
他抽打的东西,是放在床前的一只瓷鼓。
“瓷鼓”是一种瓷制的鼓状的容器,竖放着,里面可以贮放粮食,上面可以坐人。
他的衣裳刚挥起,还没抽下,“瓷鼓”忽然间就动了。
倒地一滚,滚到墙角,“瓷鼓”变长了,变成了一个人。
没有黎杖的阮员外。
他将被子盖在贞贞脸上,就具怕她忽然间发现瓷鼓变成了人。
她受不了这种惊吓。
所以当“瓷鼓”倒地时,他已飞快地补点了她的昏睡穴。
阮员外站在墙角,吃惊地瞪着高欢。
几乎就要得手了,却就在节骨眼上功败垂成,阮员外岂能不吃惊?
他更吃惊的是,高欢居然发现了他。
他的“隐身术”,居然骗不了高欢。
杜怀庆没有动。
不动并不等于等死,不动并不等于他不会动、不能动、不敢动。
武学最深奥的地方,或许可以说就在于如何理解“动”与“不动”
“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
这句话并不是禅宗中人在说禅,也不是道教中人在说道,而是武学的极至。
杜怀庆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六十岁了。正因为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今年七十一岁了还在做杀手。
而且是比他三十多岁时更出色的杀手。
他背上已泛起了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他的手心已沁出了一粒一粒的冷汗。
不动不等于永远不动。
他在等,等待那杀气变成杀招的那一刹那。
那也就是他该动的一刹那。
高欢直视着阮员外,淡淡道:“前辈刚才那一手,白天已经用过了,今夜故伎重演,岂非不智?”
阮员外已经平静下来了:“你对这一手好像也很精通。”
高欢道:“不错。”
阮员外轻叹道:“想不到,中原也有精通此道的高手,老夫实在太过自信,致有此失,实在惭愧。”
高欢道:“这并不是什么很高明的玩意儿。”
阮员外道:“哦?”
高欢道:“中原下五门中。有易容术、障眼法、地遁术等等技巧,将这些技巧综合一下,就是你玩的所谓奇门遁甲。”
阮员外道:“但老夫却不是下五门中之人,老夫出身……”
高欢道:“吴中阮家,当然不是下五门,这我尽知。”
阮员外愣了半晌,才轻叹道;“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高欢道:“我的确知道不少。”
阮员外顿了顿,忽然道:“我们交手也没什么意思了。
你说呢?”
高欢道:“我当然赞同。”
阮员外道:“既然已不必交手,我们何不剪烛夜话,消此长夜?”
高欢道:“可以。”
阮员外摸出根什么东西,晃了晃,一团火焰燃起。
高欢窗口亮起了灯火。
杜怀庆知道,竹器铺里一定已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他不能动,现在还不到动的时候。
杀气就快要变成杀招了,但也仅仅是“快要”变了,还没有变。
他必须等。
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十二名手下,希望他们去保护高欢。
高欢忽然道:“如果你要点的是那种很特殊的蜡烛,不妨省省。我这里有蜡烛,你的留着以后用吧!”
阮员外捏着刚从袖口里摸出来的一根红烛,面上带着种惊叹的神情:
“点根蜡烛还有这许多讲究?”
高欢淡淡道:“当然有。”
“愿闻其详。”
“其实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高欢道,“你手里的蜡烛的确无毒无迷香,但不巧的是,这里种着菊花。”
阮员外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高欢悠悠然道:“你手里的蜡烛是特制的,里面混有一种奇异的海上药物,一和菊香混合,就会产生比昔年采花名贼播枝所用的‘花沉醉’还要有效的迷香。”
阮员外脸色苍白,仿佛突然之间老了许多,声音也嘶哑如悲鸣: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高欢不答,径自走到桌边,点亮了蜡烛——他自己的蜡烛。
阮员外忽然冲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高欢缓缓道:“因为你学的是东瀛忍术。教你忍术的就是从扶桑来中原流浪过六年的小林有太郎。”
阮员外嘶声道:“你怎么知道?”
高欢微笑道:“小林有太郎手中的那柄‘日出’剑,就是家祖所铸。”
阮员外僵坐。
高欢喃喃道:“小林有太郎为了恳求家祖为其铸剑,不惜以忍术修炼秘诀交换。就这样,他也苦苦等了三年。”
阮员外慢慢将蜡烛塞油里,将火折子弄灭,慢吞吞地道:“你想从这里脱身吗?”
高欢苦笑道:“当然想。”
阮员外不说话了,慢慢往门口走,拉开房门,又停住,回头道:“你还记得我女儿?”
高欢愕然。
阮员外叹道:“就是阮硕。”
高欢又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阮硕就是在汴梁差点要他命的“四姐儿”。
高欢的脸顿时红了。
阮员外苦笑道:“她是个婊子。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帮她一把。”
高欢不答。
阮员外道:“我猜她可能也快到了。”
高欢突然问了一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玄铁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扔进了黄河壶口?”
阮员外道:“被扔进壶口的不仅仅是玄铁,还有李殿军。”
高欢吓了一跳。
阮员外叹道:“玄铁已很难找到了,但李殿军一定不会死。他死不了,他是个魔鬼。”
杀气已变杀招。
杜怀庆动了。
他坐的那片屋顶飞快地坍塌。
如雨如蝗的暗器呼啸着从头顶飞过。杜怀庆陷进了洞口。
他手中捏着的一片瓦飞出。
他听到“噗”的一声闷响,他知道他得手了。
他又杀了一个人,而且杀的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
他跃回屋顶,将已摔倒在瓦面上的“刺客”扯进了洞口。
他的两名手下已准备冲上来动手了,杜怀庆哼了一声,他们才收了剑。
灯光亮,杜怀庆满意地发现,瓦片正切在“刺客”的心脉上。
他更满意地发现,死的果真是个非常有名的人——
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杜怀庆满意地吹了声口哨,掸择身上头发上的灰尘,慢悠悠地出了门。
刚出门他就看见了神情木然的阮员外。
杜怀庆彻底松了口气,他一看就知道阮员外没得手。
看来高欢这小子确实有两手。
杜怀庆心情好极了,主动和阮员外打招呼:“老阮,这么晚还没歇着哪?”
阮员外没理他。
杜怀庆还想再说什么,街角忽然转出来个夹着伞的和尚。
伞僧也在。
阮员外一直等伞增走到自己身边,才冷冷道:“老杜,你有没有本事一对二?”
杜怀庆笑道:“没有。”
他的确没有。天下能挡得住伞僧和黎杖员外联手的人,敢说连一个也没有。
阮员外冷笑道:“既然没有,就乖乖回屋去,别惹我们不高兴。”
杜怀庆微笑道:“我没有一对二的本事,你们好像也没有二对十三的本事。”
伞僧道:“我们没有。”
他们的确没有。
阮员外道:“既然谁也奈何不了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杜怀庆道:“其实我并不是想和二位作对,我之所以叫住二位,是想让你们带一个人走。”
他叹着气喃喃道:“你们那位姓刘的买卖人刚才在屋顶上滑了一跤,霜重露滑,他摔得不轻啊!”
伞僧和阮员外都不作声,
他们觉得冷。
第三十二章 狗咬狗
数着日子等死,这种事没人愿意干。但有时候你却不得不这么做。
并不是每个人的生死,都能由他们自己决定的。
在等死的日子里,没有人会很勤奋。
高欢干脆连生意都懒得做了,他已连招牌都摘了下来。
明知自己已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日子好活,他还有什么心情做生意呢?
已经发生的许多事情,他都没完全想明白。他决定仔细地想一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就算他真的会被杀死,他也必须做个明白鬼。
更何况他并没有完全绝望,而且事实也不允许他完全绝望。
因为他必须保护贞贞,还有小贞贞。
他需要清理一下思路。他相信只要弄清楚发生这些事的真正原因,他就可以找到敌人的破绽,然后再决定如何保护贞贞,保护自己。
高欢并不总是个没办法、没胆量的人。
他想起李殿军送来的那块铁,就钻到床下将那个蓝布包袱拖了出来。;
包袱里果然有一块铁,而且蓝光莹莹,一看就知道是块上好的精铁。
用这块铁虽然铸不出稀世神兵,但高众自信可以用它铸出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高欢看着铁块发了一会愣,叹了口气,又将包袱包好,推回床下。
他知道自己已没有机会为李殿军铸剑了,他已只有半个月好活了。
如果他想活下去,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和紫阳洞主讲定一仗决生死,如果他胜了,紫阳洞主放他和贞贞走。
这惟一的希望听起来十分可笑,只要想想杜怀庆、无心夫妇这种高手中的高手也仅只是紫阳洞主的下属,连铁剑堡、七大剑派也都无法与之争雄,就应该知道紫阳洞的武功有多么高,智慧有多么深。
就算高欢能胜过紫阳洞主,紫阳洞的众多高手又怎会放过他和贞贞呢。
单打独斗,高欢并不发愁,但若是群殴,他就必输无疑——他必须分心去照顾贞贞。
走江湖的人,大多不愿拖家带口,就是因为自己的事情,会给家人带来麻烦。有身家之累的人,是走不动江湖的。
他必须让贞贞平安地离开这里,那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手大杀,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
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在听说玄铁落进壶口激流中后,他很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可以从此真正“安居乐业”了。
可从杜怀庆的言行看,玄铁似乎还在,而且极有可能被紫阳洞主获得,所以杜怀庆才会率众“监禁’他。
那么,吴领辉、伞僧、黎杖员外,以及其他各门各派的高手一次次前来搏斗,好像也的确有他们的道理。
问题是玄铁落进壶口的消息是从他的朋友那里传来的,绝对千真万确啊!
天晓得出了什么事。
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去年不该一时冲动,跑到大街上唱歌,还卖弄似的显了一手腹语术。
他何苦要出这个风头呢。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真的很有道理。但知道这句话有理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
天下没有治后悔的药。
高欢沉浸在苦恼之中,几乎不能自拔,这时门外偏偏又有人拍门,拍得山响:
“高欢?高兄弟?在家吗?……高兄弟,开门啦!”
高欢正没好气,岂能不愤怒?
他嗷地一声怒吼,气冲冲地扑到院门后,猛地拉开门,看也没看清来人就吼道:“滚!”
来人似乎被吓了一跳。高欢看清来人是谁后,一时也怔住了。
门口站的两个人,居然又是巴东三和关啸。
高欢忙赔笑道:“原来是你们二位,对不起对不起。
请进,请进。”
他在心里暗暗佩服关、巴二人会选择时机。现在是上午,满街行人,杜怀庆那些人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毕竟,这是在黄州城内。大白天流血殴斗就是公然藐视王法。而黄州府虽说天高皇帝远,城内的捕快兵丁并不算少。这些人的武功虽不高,但却代表了“王法。”
民不与官斗的原因,是因为平民斗不过官府。
就算紫阳洞主这种黑道巨孼,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和官府明里作对。
高欢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他为什么不能去求助于黄州知府衙门呢?
但这个主意很快又被他否决了。这里不是汴梁,他和黄州府的“大人物”没有什么关系。
他毕竟只是个江湖中人。
关啸只当刚才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似的,满面微笑,道:“高兄弟,巴兄一定要拖我来找你,说是要在黄州市上踏歌而行,咱三人也给黄州添点光彩。”
巴东三亮出捏在手中的筑和著,笑道:“怎么样?你去不去?”
高欢苦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但他又不知道他们真正目的是什么,杀他,还是捉他?
高欢苦笑道:“两位真是豪兴匪浅!只是我现在已是待死之人,哪有心情踏歌而行呢?算了,两位自己去吧!”
关啸和巴东三面上都现出惊讶之色。巴东三更是一迭声问道:“待死之人?出什么事了?谁要杀你?”
高欢苦笑,叹道:“前天夜里,‘马脸断魂’吴领辉想杀我。昨天夜里,铁剑堡的人也找上门来了。”
巴东三冷笑道:“吴老六几时胆子变大了,竟然这么有出息了!伞僧和姓际的虽比吴老六强些,也强得有限。”
高欢道:“巴兄认识他们?”
巴东三道:“认识。但我没料到,他们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哼哼!”
关啸横了巴东三一眼,向高欢道:“姓吴的外号挺吓人,长得也挺吓人,就是功夫不吓人。他想杀你,只怕是自找没趣。”
高欢道:“我并没有和他们交手。赶他们走的人是杜怀庆。”
巴东三道:“那是吴老六太脓包!杜怀庆年轻时的确很能杀人,但现在已经老了,他居然敢横插一脚,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关啸真希望手头正有一块已化开的热膏药,那他就可以封住巴东三的嘴。
像巴东三这样的人、实在不是走黑道的料。哪怕再机密的事,只要巴东三知道了,就会忍不住要说出来,他好像有泄密的瘾。
关啸对高欢道:“怎么,杜怀庆就在黄州?你老弟怎么会惹上他了?”
高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是惹上了他,而是得罪了紫阳洞主。现在我已是紫阳洞阶下之囚,杜怀庆负责将我软禁在这里。”
关啸沉吟道:“奇怪,紫阳洞主为何要跟你过不去呢?”
巴东三一拍肚皮,道:“晦!还不就是……”
总算他还没有太笨,话刚出口,就已打住。
关啸笑道:“高兄弟,那日燕市高歌,紫阳洞主想必也在一旁看见你了。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和巴兄是紫阳洞主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和我们混在一起,自然会让他们怀疑我们是一伙儿的,他们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也就可想而知了。”
高欢恍然大悟似的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巴东三连连点头:“嘿嘿,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高欢又问道:“那两位知不知道,吴领辉和伞僧他们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如果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有许多事情仍然无法解释。
巴东三本想开口,但先看了看关啸,见关啸作沉吟状,巴东三也就低下了眼睛。
许久,关啸才终于咬咬牙,缓缓道:“你认识不认识外号叫‘万里飞霜’的李殿军?”
高欢当然要说不认识。李殿军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总救过他和贞贞的命。他不愿将救命恩人也扯进自己的麻烦里来。
人若不知道感恩,就连畜牲都不如。
巴东三半天没说话,渐渐又憋不住了。他显得很有点不耐烦,很有点生气。
关啸却很平静,他还是那么不慌不忙地道:“那么,高兄弟,你听说过李殿军这个人没有?”
高欢马上摇头,一口回绝:“没听说过。”
关啸沉声道:“那么,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高欢脸一沉,冷冷道:“关兄说话别绕弯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是关兄你的为人!”
贞贞在房里没出来,但却已准备好了武器。那是两柄雪亮的匕首,是高欢来黄州后买的。
只要外面一动上手,贞贞就会马上冲出去,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
如果高欢死了,她决不独活。
“同生共死”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高欢的话刚说完,关啸和巴东三的脸色都变了。
不仅脸色变了,他们也动了。
关啸向右疾闪,巴东三向左滚去。他们的身法都快得出奇,似乎是在闪避什么厉害的暗器。
但很快,关啸站住,巴东三也站住,他们的脸色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
紧接着是一声打雷般的咆哮:“好贼子,敢放暗器!
哪里逃!”
高欢却只微微一怔,并没有显出十分吃惊的神色。他一退就退到了房门边,一推门,两道闪电就倏地刺到他的胸口,又倏地收了回去。
是贞贞的匕首。
高欢忙笑道:“贞贞莫出来。又有高手来了,让他们狗咬狗吧!”
让敌人去狗咬狗,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办法。这个办法他前晚和昨晚就已试用过,效果极佳。
不管被咬死的是条什么狗,总归是少了一条。
并非所有的狗都愿意互相撕咬,无奈有时候狗们不得不这么做。
原因很简单——只有一块骨头,却有许多条狗。
高欢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蓬头乱发的老人大袖飘飘地飘了进来,满脸酒意。
这个人高欢也认识,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得这个老人叫黑明,绰号是“高阳酒徒”。
黑明一路喊着飘了进来:“关啸、巴东三,你们怎么样了?”
高欢左右一看,却见关啸和巴东三都正向地上倒去。
看样子,刚才一定有人暗中朝他们下了手,而且以关啸和巴东三二人那样的武功,居然没有躲开暗算。
高欢知道,只有用暗器,用那种十分细微的暗器才可能暗算关啸和巴东三。
而且那种暗器飞行应该吸缓慢。这就要求发暗器的人不仅有精湛的技巧,还要有浑厚的内力。
黑明进屋,似乎很吃了一惊,道:“还是让那贼子得了手!奶奶的,也怪老子来晚了一步。”
但他面上,连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
关啸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想必已凶多吉少。巴东三面色冷青,仍在不住抽搐着,看样子十分痛苦。
黑明忙道:“你们莫慌,千万莫慌。我这就动手救你们。”
他走到关啸身边,一抬右脚,狠狠端在关啸胸口上。
关啸就算还没死,也被他这一脚送上西天了。
巴东三咬牙道:“你……好……毒!”
黑明笑嘻嘻地道:“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我毒?其实我并不毒,是小关太毒。他刚才其实没死,想蒙混过去,等以后再报复我。他的心思才毒呢!”
他看了看七窍流血的关啸,叹着气道:“他这是自己害自己,弄得被我又端一脚。自作聪昨的人都是这样的,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如果他不装死,我根本不会杀他。
高欢冷眼看着黑明的表演。他弄不明白黑明为什么要杀关啸和巴东三。毕竟这三个人原来是朋友啊!
贞贞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出房,但一看到关啸和巴东三的惨状,脸色就已苍白。她突然回头呕吐起来。
黑明满意地吁了口气,又朝巴东三走去,目中笑道:
“东三,我今儿就饶你一条命。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东三面色已发黑,说不出后来了,只从喉中发出低哑的嘶叫。
黑明道:“就因为你小子不藏奸,不要滑头。不像小关,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实在惹我老人家生气。喏,这是解药,吃下去就没事了。”
他将一粒黑色的药丸硬塞进了巴东二嘴里。
巴东三眼中闪出了惊恐万分的神色,但他不得不吃。
黑明又摸出块磁铁,在巴东三屁股上忙活了一阵子,笑道:“好啦,毒已解,铁针已拔出,你小子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高欢拥着贞贞,冷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对关啸的死,他觉得稍稍有点伤心。不管怎么说,他们曾有过一次高歌燕市、旁若无人的共同经历。
黑明转过身,笑眯眯地打量着高欢和贞贞,道:“嗯,你就是那个滴酒不沾的高欢,对不对?”
高欢笑笑,平静地道:“正是。”
黑明道:“这个女孩想必就是那个打了天风十几个耳刮子的哑巴丫头,是吧?”
高欢冷冷道:“你说话最好客气一点。”
黑明哈哈笑道:“老子是黑明、高阳酒徒黑明。黑明说话,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客气。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高欢道:“不仅仅是听说过,还亲眼见识过你杀害朋友的手段。”
黑明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绝对不是。我们三个人,不过是偶尔聚在一起的狐朋狗友,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就是没半分情谊。所以,我杀了关啸,根本就不觉得内疚。”
他的确十分坦然。
高欢发现,黑明这个人也有一点长处,那就是敢于承认自己是条狗。
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世上多的是明明是狗,却偏偏要自称是人的“东西”。
高欢轻轻拍了贞贞的后背,对黑明笑了笑,道:“那么,黑明,请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黑明道:“现在这一方已只剩下我一个人。你应该问我要干什么,而不是‘我们’在干什么。”
高欢道:“不对吧?至少,巴东三还没有死。”
黑明笑道:“他已服下了我特制的丹药,已经变成了一个只听我命令的活僵尸,……东三过来。”
巴东三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木偶一般机械地走了过来,神情活像白痴,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
高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像巴东三这个样子活着,实在还不如像关啸那样死掉幸福。
黑明得意地拍拍巴东三的肩头,对高欢笑道:“他是不足很听话?”
高欢不答。
黑明悠然道:“好吧,你刚才不是要问我我想干什么吗?咱们有的是时间。坐下慢慢谈,坐,请坐!”
高欢转头柔声道:“贞贞听话,回房去。”
贞贞摇头。
高欢脸一沉,低喝道:“听话!”
贞贞还是摇头。
黑明叹道:“何必让她进房去呢?她没有危险,半点都没有。……刚才关啸问你认不认识李殿军,你回答说你不知道,是不是?”
高欢点头:“是”。
黑明道:“但我可以证明,李殿军五月端午节那天去过你在汴梁开的茶馆,你还请他吃顿饭,而且就是这个小哑巴烧的。”
高欢苦笑道:“我告诉过你,说话客气点!”
黑明苦笑道:“好、好!是你夫人,行了吧?”
高欢冷冷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黑明道:“很简单。我一直在跟踪他,他干过的每一件事,都瞒不了我。”
高欢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要找李殿军,又不是我?”
黑明笑嘻嘻地道:“高欢,你最好是放聪明点,跟我合作。你看见了,关啸已药成了死人,东三也变成了白痴一个。我的手段还多得很,比这更毒的手段应有尽有。我想,你也不希望看见这里再死人。”
黑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贞贞。
高欢的心抽紧了。他不想让贞贞受到任何伤害。
“我……我……合作”
黑明大喜,右掌一伸,道:“那就交出来。”
高欢愕然道:“什么交出来?你想要什么?”
黑明眼中现出了凛冽的杀气:“你真的想找死?”
高欢急了,大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什么东西啊?”
黑明冷笑道:“你这么大声音,是想把紫阳洞的人引出来,是不是?你想让他们来救你,是不是?可别忘了,现在是大白天,他们不敢露面。别人抢到手或许走不了,但我黑明可以,而且敢和紫阳洞作对。只要东西在我手里,他们就休想把我怎么样。
高欢越听越糊涂:“你究竟要什么东西。”
黑明道:“我要李殿军交给你保管的东西。”
高欢吃了一惊:“一块铁?”
黑明道:“就是它!”
看黑明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就好像他要的不是一块铁,而是某一王朝留下的藏宝图。
高欢拒绝了:“这不行。这是李殿军托我给他铸剑用的。我要给了你,岂非坏了现距?”
黑明森然道:“你真的不肯交出来?”
高欢反手一送,将贞贞送回房里,轻轻落在床上,自己守在门口,怒道:“不给!”
黑明阴冷地低声道:“你是想变成关啸,还是变成巴东三?”
高欢笑得更冷:“黑明,如果你放聪明点的话,或许我不会杀你。”
黑明并没有急于进攻,他明白高欢的分量。能挫败无心夫妇等绝顶高手的人,武功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黑明道:“高欢,如果你存有这种幻想,你是来不及后悔的。”
高欢道:“请你三思而后行。来不及后悔的人也许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刹那间,高欢的身影已鬼微般从门前消失,三枚细小的金针钉在了门板上。
高欢已飞上横梁,冷冷道:“好厉害的‘神针无影’。
你居然是昔年天山道上的黑帮头子,真让人吃惊。”
据说十三年前,天山道上,有一股极神秘的势力横行无忌。他们的武功很诡异,手段很毒辣。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厉,也没有人活捉过他们的人,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但据说他们的首领擅长暗器,其中最歹毒的暗器之一,就是“神针无影”。
神针无影据说是百年前的暗器无才、号称“暗器之王”的唐点点留传下来的不多的几种暗器之一。
又据说神针无影并非唐点点发明的暗器中最霸道的一种、但由于近百年来江湖上已鲜有杰出的暗器名家,唐点点亲手制作的暗器更是散失殆尽,神针无影几乎就已成了天下最有威力的暗器。
那个神秘组织的最后一战发生在二十五年前,地点是光明顶,对手是魔教。
数百年来,没有一个组织能摆平魔教,那个神秘组织当然也不能。
结果是可以想见的,那个神秘组织只逃出一个人,就是他们的首脑。
也就是“黑明”。
黑明在刹那间僵住。他根本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人能识破他的身份。
如果让魔教知道他还活在世上,他就死定了。
黑明一声咆哮,闪电般蹿上了横梁。
他一定要杀死高欢,一定要保住秘密。
一个不大的空间里,顿时飞满了人影。
“砰”,一声闷响。
黑明倒飞回地面,高欢也稳稳站在了门口,微笑道:
“黑明,我早就告诉过你千万要三思而后行,你偏偏不听。
现在你想必已后悔了。”
黑明脸色惨白,嘴角已溢出了鲜血。看来他不仅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
但黑明并没有绝望,他有的是办法。
“巴东三,杀死高欢!”
巴东三缓缓走向高欢,走近了,抬手就是一拳。
巴东三的神智已失,但武功未失。出手虽比平时慢一些,但力量更足,而且他完全不作防守,全是拼命的打法。
对付这样的对手,实在比对付黑明要吃力得多。
高欢还了十三招,已被逼得向左闪开了三尺。黑明阴阴一笑,破门而入。
贞贞就在房里,而且还被高次点了穴道。
高欢急疯了,猛可里右肘横扫,拼着挨了巴东三一拳,将巴东三击出丈外,自己转身冲进房门。
巴东三只顿了顿,又扑了上来,跟着高欢,也冲了进去。
贞贞已落在黑明手中。
黑明,一只苍老的大手就放在贞贞的咽喉上:“高欢,你若不停手,我就杀了她!”
高欢茫然而立,手足失措。
他不能拿贞贞的性命冒险。
巴东三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拳,击向高欢。
高欢只得还手,巴东三的拳头实在很重。
黑明揩揩嘴角的血迹,哑笑道:“高欢,你就和东三多打几招吧!他的功夫不错,而且不怕死。”
高欢一面招架巴东三的蛮攻胡打,一面急叫道:“黑明快放了贞贞,巴东三住手,我告诉你玄铁在那里!”
黑明道:“东三,别打了!。”
巴东三猛地停手,呆立门边,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黑明道:“快把那块铁给我。”
高欢冷冷道:“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黑明道:“好。”
高欢钻入床下,将包袱拖了出来,递了过去:“你该放人了。”
黑明伸手刚要接包袱,巴东三已经闪电般挥手将包袱夺了过去。
高欢怔住,黑明也怔住。
巴东三的轻功竟好得出奇,人影一晃,已然不见,声音却留下来:
“黑明,老子日后一定杀你!”
黑明根本没料到,巴东三居然没变成白痴。平素以粗鲁坦率、直肠子著称的巴东三,居然比他黑明还老谋深算。
黑明抛下贞贞,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巴东三,老子活吃了你!”
黑明冲进外屋,掠过关啸的尸体时,早已被他认为死透了的关啸倏地挺身而起,右掌砍中了黑明的左膝,左手中的一柄短刀也插进了黑明的小腹。
追出来的高欢愣住了。
关啸嘶声笑道:“黑……黑明……,你……你是自作……自受……”
黑明居然被两个他一向最看不起的人干掉了。若他地下有知,这口气想必都咽不下去。
关啸朝黑明尸体上吐口血沫,如飞般出门而去。他的伤好像也不算很重。
第三十三章 大冲突
高欢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笼中之鸟了。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被人误认“怀壁”,自然也会招致许多麻烦。
他这时才相信了阮硕跟他说过的那句话——“李殿军是在暗害你们。”
可现在才相信已经晚了。好在巴东三刚才抢走了哪块铁,或许杜怀庆他们已经去追巴东三去了,他若要带贞贞逃走,正是时候。
他刚想起这个念头,杜怀庆居然已慢吞吞地领着两名在酱菜店做伙计的护卫走了进来。
这老狐狸居然没去追巴东三。
杜怀庆看看倒在地上的黑明,叹着气道:“我倒真没想到,你老兄就是昔年天山道上那个大人物。我真是孤陋寡闻啦!”
他又叹了口气,才很威严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两名伙计连忙上前,一个拖起黑明尸体就走,另一个则将左手里提的一只大桶放下,扯下搭在肩上的抹布开始清擦地上的血迹。
高欢一时间竟忘了谁是这竹器铺的主人了。
杜怀庆很和蔼似的道:“刚才没吓着你们吧?”
高欢冷冷道:“你不是奉你们洞主之命来抢玄铁的吗?
现在巴东三已经把玄铁抢跑了,你们为什么不迫他?”
杜怀庆悠然道:“巴东三抢的不是玄铁。”
高欢愕然道:“你知道那不是玄铁?”
杜怀庆找张新竹椅坐下笑嘻嘻地道:
“我当然知道。”
高欢定了定心神,道:
“所以你才没有去追巴东三?”
杜怀庆点头。
高欢冷笑道:“既然那块玄铁是假的,你们守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杜怀庆微喟道:“我也不想守在这里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吃人家的饭,替人家做事,天经地义嘛!”
高欢道;“这么说,你以为玄铁还是在我手里?”
杜怀庆道:“我什么都不‘以为’。我只服从洞主的命令。”
高欢道:“你们洞王当然是命令你们来抢玄铁的。因为李殿军陷害我,给我送了块铁,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要捉我。不过我可以正告你,李殿军给我的那块铁已被巴东三抢跑了。我没有玄铁,我也不知道玄铁在哪里!”
杜怀庆摆手微笑道:“年轻人火气就是大,不要激动嘛!”
高欢怒道:“我告诉你了,我没有玄铁,我也不知道玄铁在哪里。”
杜怀庆道:“我相信你。”
高欢倒吃了一惊:“你相信我?”
杜怀庆点了点头。
高欢追问:“你相信我没有玄铁?”
“嗯。”
“那你也相信我不知道玄铁在哪里?”
“嗯。”
“那你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杜怀庆微笑道:“洞主有令,我也没有办法呀!”
高欢强抑着怒气不让自己发作。他实在很想一拳打在杜怀庆那张老脸上,把那老脸上的笑容打烂。
“玄铁不是已落进壶口瀑布了吗?”
杜怀庆道:“哦?你也听说了?”
高欢道:“听说了。”
杜怀庆叹道:“不错,是落进壶口了。真是可惜,可惜呀!”
高欢道:“既然玄铁已经遗失,贵洞捉我还有什么用处?”
杜怀庆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这是洞主的命令。”
高欢苦口婆心地劝道:“贵洞主一定也是以为李殿军或许已将玄铁交给我了,才请杜老前辈来捉我的。现在既然杜老已经相信我是无辜的,何不撤围退兵?”
杜怀庆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才苦笑道:“洞主有令,我……,,
高欢打断他的话,怒吼道:“你们洞主到底命令你做什么?”
杜怀庆不紧不慢地道:“这是本洞的事,怎可告诉外人?”
高欢已准备冲上去了,杜怀庆又笑道:“我跟你说,你也不要不知好歹。天下想要我杜怀庆保镖的人成千上万,我从没应过。这回给你做保镖,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高欢冲上前去就是一拳。
这一拳事先既无征兆,出手又是极快,按理说该击中杜怀庆那张老脸的。
可偏偏这一拳打空了。
杜怀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微笑道:“你留着点力气应付其他人吧!”
高欢慢慢收手,后退。
他实在很惊讶,他根本没看清杜怀庆是怎么躲开他那一拳的。
这七十已出头的老杀手实在很有几手自己的绝活儿,令人不得不佩服。
杜怀庆怡然道:“巴东三和关啸过不了多久,就会发觉上当的。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骗了他们,一定还会回头来找你算账的。”
高欢知道他说的有理。
杜怀庆站起来,负着手笑眯眯地道:“而且,苦铁和灵岫那几个名门大派的高手们也一定还要回来的。我老杜肩上的担子,可实在不轻啦!你说是不是?”
高欢哼了一声。
那个擦地的伙计已将地擦得干干净净的,拎起水桶朝高欢点了点了,这才笑嘻嘻地出门而去。
杜怀庆也往门口走,一面走一面叹道:“高欢,玄铁落进壶口是不假,但落进壶口并不等于没有了。只要还在,就能找得到,你就安心等着吧!总有一天,本洞会找到玄铁的,那时候你岂不就可以一展绝技了?”
高欢怒极,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杜怀庆的推断的确没有错,巴东三和关啸果然找回来了,苦铁、灵岫等一大群人也都气气势汹汹地向竹器铺方向冲了过来。
看来他们是想来硬的。
高欢不担心这些人。他希望这些人来硬的。一旦这些人和杜怀庆冲突起来,他就可以领着贞贞乘乱逃走了。
这回他的希望并没有落空。
冲突爆发了。
杜怀庆领着他的十二护卫迎头冲向扑过来的那群人,街道上顿时乱成一团糟。
苦铁和灵岫双战杜怀庆,巴东三和关啸虽已浑身浴血,但仍然缠住了四名护。其他人则将八名护卫卷入了刀光剑影之中。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高欢一扯贞贞,冲向后门。
他们还没有冲到后门,后门外也响起了杀代之声?
谁在和推拼命?
高欢拉开后门,就看见了十几名各大到派的好手正和四名身披黑色斗篷、黑巾蒙面的人拼死冲杀。
这四名黑色的幽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代表哪一方?
高欢顾不得再多加思索,扯着贞贞跳墙而出。
墙外是一条小巷,静悄悄的没有人。
一辆独轮车从巷口了推进来,推车的是个看起来很像走街串巷卖酒的人,他的独轮车上,也的确架着两只大酒桶。
现在已是黄昏,这桶中的酒想必已卖完,这汉子想必也是急于回家的人。
高欢拦住那汉子,什么也没说,摸出一锭银子送到他面前。
那汉子果然眼睛放了光:“你们要怎样?”
高欢低声道:“送我们到江边。”
那汉子接过银子,爽快地道:“好”。
桶盖掀开,高欢和贞贞一人钻进一只桶里,然后桶盖盖上。
然后他们就感到颠簸。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脱离了那个是非之地,这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喊杀声已渐去渐远,江涛声却更近更真切了。
终于,推车的汉子停手歇车,掀开桶盖,笑道:“到江边了。”
高欢又摸出锭银子,微笑道:“你老兄有没有相熟的船家可以帮助我们过江的?”
当然有。
不多一会儿,推车汉子就将高欢和贞贞送到了江边的一条船上,和船家打了个招呼,自己下船推车走了。
船家二话没说,将他们渡过了长江,到了黄冈县。
当然了,下船之后,船家也得到了一份不薄的“佣金。”
在这个世上,有钱的确好办事啊!
高欢本该可以大大松口气了,但偏偏在这时候,江边冲过来十几个骑马的人。
这些人也都是技黑斗篷用黑巾蒙面的人,而且听声音还都似女人。
“高先生,请随我们走吧!”
高欢看看贞贞。贞贞的脸色异常苍白,这几天来的变故实在太多太惊心动魄,她已有点承受不了了。
“各位是哪条道上的?”
一个蒙面女人笑道:“高先生难道不知道?刚才推车的、撑船的没告诉你吗?”
高欢怔住。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推车酒贩和撑船渔家,竟都是别人早就安排好了在那里等他的。
那蒙面女人道:“高先生,尊夫人身体不太方便。我想高先生不必要我们硬请吧?”
高欢苦笑,喃喃道:“当然不必。”
那蒙面女人笑道:“我们洞主说得果然不错,高先生的确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高欢不禁失声道:“你们也是紫阳洞的人?”
那蒙面女人娇笑道:“是呀!”
高欢呆立半晌,忽然仰天长叹道:“贵洞主智谋深沉,实在令人佩服!”
他不得不佩服。
那蒙面女人道:“洞主学究天人,早已算准杜怀庆无法保证高先生和夫人的安全,才伏下了这招棋。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高欢苦笑。
他知道他无法反抗。
如果他还要贞贞性命的话,他就只有停止反抗,乖乖随这批蒙面女人走。
那蒙面女人又道:“黄冈的竹楼,自王禹评章之后便十分出名。洞主考虑到高先生是位饱学君子,高夫人又行动不便,需要在幽雅宁静的地方调养,特命我们寻下了一座精美的竹楼,供二位居住。”
高欢道:“多谢贵洞主深情厚意。”
那蒙面女人道:“洞主若听见高先生这么说,一定也会很高兴的。高先生和高夫人就请上马吧!”
高欢和贞贞除了上马随行,还能做什么呢?
竹楼倒真是座精美的竹楼,不仅精美,而且阔大。楼外圈着丈余的竹篱笆。
竹楼建在山顶上,四周尽是漫无边际的毛竹林。
凭楼远眺可以看见江渚白沙,风帆飞鸟,可以远眺武昌诸山,可以远眺黄州府城的风景。
这里不仅风景宜人,而且幽雅宁静,宜着棋、宜读书、宜焚香弹琴。但如果你是被人软禁在这里,你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竹楼的结构是回廊形的,正中的小楼上,由高次夫妇居住,那十几个蒙面女人则守住在四周回廊里。高欢夫妇要想逃走,也许并不是很困难,但贞贞势必会受伤。
那十几个蒙面女人不仅佩着创,而且看样子还都精擅暗器,她们甚至还携有连珠弩,可算是装备精良。
那么,高欢夫妻除了住在这里等候紫阳洞主来安排他们的命运之外,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惟一值得安慰的,是这些蒙面女人相当客气,对高欢和贞贞相当尊敬,而且有说有笑的,常陪他们聊天散心。
除了心情不太好、行动不太自由外,住在这里,也不算什么坏事。
高欢推一担心的,就是贞贞。
只要贞贞平安无事,他个人的生死荣辱倒不在话下。
如果紫阳洞主真的不过是为了捉他为其铸玄铁剑,那事情反倒容易多了。怕就怕紫阳洞主也认为玄铁在他这里、或者至少他知道玄铁的去向。
若仅仅是为铸剑,他已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以前的逃避是因为他还不想为一柄玄铁剑而献身;是因为他还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是因为他还想给贞贞以荣华富贵。
现在他已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贞贞现在已越来越沉着,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娴静,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爱他爱得发狂的黄毛丫头,她已变成了一个女人。
他知道她仍然爱着他,只不过这种爱已由狂热转为深沉平静。
如果现在他死了,她会坚持着活下去,而且会活得不错。
她的心已经成熟了,有了坚强的韧性,已不容易被击碎。
虽然贞贞自己还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也还是相信自己的观察力没有出问题。
最近明显的一点就是,她已充分意识到她快要做母亲了。
最近有几天夜里他醒过来,发现她在偷偷饮泣。她已开始为孩子的性命和未来担心了,她已经开始认识到自己做母亲的责任了。
正因为如此,高欢才必须想办法特贞贞送出险境。
从目前的境况看,惟一的办法,就是“谈判”。
他必须和那些蒙面女人认认真真谈一回,答应她们为紫阳洞主铸剑,条件是她们必须放贞贞一条生路。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觉得紫阳洞的人应该会答应这一条件。再说了,他认为这条件并不苛刻。
会铸剑的人是他,而不是贞贞。她们除了可能利用贞贞迫使高欢为其铸剑外,留着贞贞可说一无用处。
既然这已是惟一的办法,为什么不马上试试呢?
高欢步出房门,对守在门口“待候”他们夫妇的一名蒙面女人道:“请去叫你们管事的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谈。”
然后他就听见一声苍郁的咳嗽,看见一个又老又糟的糟老头子负着手慢吞吞地从外面走进了回廊。
杜怀庆!
第三十四章 绝处逢生
第一眼看见杜怀庆的人,绝对想不到这么样一个土埋到脖子根的不中用的老头,竟会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超级杀手。
杜怀庆咳嗽着,瞪着高欢,冷冷道:“找我做什么?”
高欢眨了半天眼睛,才苦笑道:“真没想到是你。”
杜怀庆道:“你本该想到的。凭巴东三、关啸那两块料,也想留住我?别说他们还在黑明手底下受了伤,就算没有,他们也休想从我手底下讨便宜。”
高欢看着四周,道:“怎么好像少了几个人?”
杜怀庆怒道:“少几个人怎么了?灵岫重伤、苦铁挨了三刀,其他门派的人死伤三十多号,损失惨重你知不知道?”
高欢道:“我过江了,我哪里会知道。”
杜怀庆气得老脸发红:“不知道就别乱嚷嚷!幸灾乐祸的,哼!”
看来紫阳洞是役损失十二个人,对杜怀庆来说,是件很丢面子的事,而且也是件必须负责的事。
高欢适时打住话头,不再提这件事。他还要和杜怀庆谈判,在这件事上得罪杜怀庆,实在不智。
“我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杜老大概是误会了。”
“没有就好!”杜怀庆气冲冲地道:“找我什么事?”
高欢笑道:“我要和贵洞在这一带主事的人谈件事,不知杜老……”
杜怀庆怒极:“我就是这里主事的人!你还要找谁?”
高欢瞟瞟四下里那些蒙面女人,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杜怀庆冷笑道:“你以为我杜怀庆是什么人?我会归她们管?”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当然没这个意思。”高欢微笑道:“我和社老也算不打不成交。和杜老打交道,无论如何总要容易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杜老?”
杜怀庆冷笑道:“少嘻皮笑脸的。有什么话就快说。”
高欢赔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聊聊,聊聊而已。杜老,您看,咱们是就在这里谈呢,还是……”
杜怀庆面色和缓了许多:“你说吧!我就在这儿听着。”
贞贞这时候走到了门口,疑惑地朝高欢打手势。
高欢笑眯眯地道:“贞贞,你回屋歇着去吧!我和杜老有点事商量。”
贞贞温顺地点点头,回房去了。但转眼间,她就搬了两把椅子出来,递了一把给杜怀庆。
杜怀庆接过椅子时,面上忽然现出种很奇怪的神色。
然后,贞贞又泡好了两杯茶,端出来放到他们身边。
杜怀庆眯起眼睛看着贞贞的背影,叹口气,喃喃道:
“我的小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但小儿媳已把他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有时候我在想,这也许是报应。”
高欢道:“哦?”
杜怀庆叹道:“我的小儿子已是我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我本希望他能成大器的,……唉,我一生杀的人太多,老天 叫我断子绝孙。也算报应不爽。”
看他那萧瑟的神情,龙钟的老态,听他唠唠叨叨的语气,他好像真的是在忏悔昔日和现在的罪孽。
只可惜他还是要杀人,就跟他必须要吃饭一样。除了杀人外,他没其他吃饭的本事。
什么时候他已老得杀不动人了,他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高欢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个冷血杀手同样也很可怜。
江湖人的命运,往往是无法由自己做主的。
杜怀庆欷嘘道:“你有福气。你有一个很好的妻子。
可惜,可惜啊!”
高欢心里一惊:“可惜什么?”
杜怀庆叹道:“洞主有令,无论如何,不能放走她。”
他好像已猜到高欢找他会提什么要求,干脆先杜绝了高欢的希望。
高欢忍不住怒吼道:“这件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杜怀庆萧然道:“我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关系。洞立既已发话,我只好照办。”
他叹着气,落寞地道:“我一生都已卖给了紫阳洞,我不能不保晚节。我要做到有始有终。你别想跟我动手。
就算你胜了我,同样也逃不掉。”
高欢闪电般跳起,劈面一拳击向社怀庆的鼻子。他恨不能一拳把这个老怪物的脑袋打扁。
杜怀庆叹了口气,身子鬼魅般消失了,转眼间已到了回廊里。
“高欢,你们别想逃。就算你逃到天边,紫阳洞的人也找得到。”
最后一点希望也已破灭。高欢只觉得万念俱灰,两腿发软,直想往地上坐。
他一直都用“办法会有的”这句话安慰贞贞,可办法究竟在哪里呢?
九月二十三。正午。
困坐愁楼的高欢听见了琴声。
优美的琴声如微风,如微风吹过万顷竹林,如阳光,如阳光在如带的江流上跳跃。
就算他处于如此绝望的境况中,他也还是被这琴声吸引住了。
这琴声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勃勃的生机、一种清新的活力。
他的心情竟奇迹般变好了起来。
可惜,琴声也断了。外面响起了杜怀庆愤怒的声音:
“姓柳的,老天有眼,总算叫我又撞上你了!”
姓柳的?
莫非是铁琴居上柳晖?那个在昌平州城郊想和他和歌的铁琴居士?
高欢站起身走到窗外,就看见竹楼外的竹林旁端坐着一个玉面长髯的中年书生,膝前横着张黑沉沉的铁琴。
果然是柳晖。
柳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柳晖一向是紫阳洞的死敌,而且为人极其正派,浪迹江南多年,行侠仗义之举不断,却素无恶行。这样的人,当然行得正,做得正。
那么,“办法”是不是已经到了?
从昌平仅一面之交看,高欢似乎不该将如此重任托付给柳晖。
但现在他已无人可托。
况且,从上次见面的情况看,柳晖对他的印象好像很不错。如果把贞贞托付给柳晖,他应该可以放心。而柳晖似乎也不大可能推托。
如果柳晖肯仗义接手,贞贞一定可以安然脱险。
他相信贞贞会坚强地活下去,抚养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但是他不会走。
就算现在他可以安然脱出紫阳洞的控制,他也不会走。
他倒要见识见识紫阳洞主的真面目,看看那位洞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晖在微笑,笑得安详而且优雅,道:
“原来是杜老,幸会得很。只是杜老不解言律,柳某懒得和你口角。杜老若想打架,过半个时辰再来找我吧!”
杜怀庆怒冲冲地道:“不行!现在我就要打,我一定要把你揍成面饼。”
柳晖微喟道:“俗!”
杜怀庆老眼中绿光幽幽,活像头已经狂怒的老狼。他戒备地欺上一步,又是一步。
柳晖叹道:“杜老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再过两个时辰,贵洞洞主就到了。”
杜怀庆一怔,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柳晖悠然道:“这半个多月来,柳某和贵洞洞主一直都在跟踪李殿军。只是双方一直没有打照面而已。柳某知道贵洞洞主的行踪,岂非是天经地义的事?”
杜怀庆顿时满脸阴骘:“这么说,你已拿到了那块玄铁?”
高欢已迎出来,就站在杜怀庆身后,听到“玄铁”二字,不由愕然。
柳晖长身而起,遥遥一揖,笑道:“高君,一别经年,柳某无日不思量高君风采……”
杜怀庆暴叫道:“姓柳的,老夫问你话呢!?”
柳晖冷冷道:“你要嫌上次没被打够的话,两个时辰之后,当着贵洞洞主的面,咱们再好好较量一番。现在我没有空理你,也懒得理你。”
杜怀庆简直已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玄铁在哪里?”
柳晖道:“我之所以比你们洞主先赶到这里,并非因为我拿到了玄铁,而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轻功、内力都比贵洞洞主强许多。你若因此而认为我拿到了玄铁,那就太愚蠢了。”
杜怀庆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玄铁不在你身上,又是谁得到了?”
柳晖淡然道:“少时贵洞洞主驾到,杜老可以去问她。
这两个时辰,我要和高君和上数曲,杜老若想附庸风雅,不妨也过来听听。”
杜怀庆的面色顿时和缓了:“有病的人才会听呢!”
从柳晖的口风中,杜怀庆已侦知,玄铁已为紫阳洞主所得,既然玄铁已到手,杜怀庆又何必生气呢?
他又何必自找苦吃呢?他知道自己不是柳晖的对手,两个杜怀庆或许都不会是对手。
柳晖扶起琴,走向楼门。杜怀庆很自觉地让开了路。
凭他现在的力量,拦不住柳晖。
高欢堵在门口,苦笑道:“柳先生,此时此刻,在下实在无心和歌。柳先生若为此而来,请恕在下不欢迎。”
柳晖微笑道:“先不要说得太肯定,进门再聊吧!”
贞贞也迎了出来,奉上两杯清茶,柳晖居然立即离座,很认真地作一揖,恭声道:“柳某见过高夫人。”
贞贞福了一福,心里很感激柳晖。
高欢请柳晖坐下,还没开口相询,柳晖已截口道:
“你是不是很想问问玄铁的事?”
高欢道:“正是。”
柳晖道:“上次你在京城时,关啸、黑明、巴东三,还有紫阳洞的人,当然还有我,都是为了到皇宫去抢一件宝贝,也就是一块重约六十斤的玄铁。你那日在燕市显了一手腹语术,关啸和巴东三二人很想拉你入伙。紫阳洞的人早就看黑明三人不顺眼,你和他们俩走在一起,自然令许多人不舒服。紫阳洞有的人因不知你的底细,就派天风去试探一下,没想到你击败了天风,接着又制伏了无心夫妇,激恼了紫阳洞主,这才有追杀你们的情况发生。至于铁剑堡主的事,我想你很明白。”
高欢问道:“那么,那天晚上玄铁是谁抢到手了呢?”
柳晖笑道:“那天夜里我进了皇宫,却没有找到玄铁。
紫阳洞的人似乎也没有这个福气,结果彼此猜疑,就动上了手。他们人多,但也没把我怎么样。倒是朝廷方面出动了许多人马,一场血战,死伤累累。”
杜怀庆在远处冷笑道:“放你娘的屁!要不是你溜得快,早被大卸八块了。”
柳晖没接茬,淡淡一笑道:“后来,我就只好找人打听,但满地都是尸体。好容易才找到一个没死透的人,救活了他,我才知道为抢玄铁,偷进皇宫内库房的人和大内侍卫们发生激烈冲突时,有一个蒙面人乘乱而入,抢走了玄铁。”
高欢道:“那蒙面人难道就是……李殿军?”
柳晖正色道:“他就是‘万里飞霜’李殿军,独往独来的飞天大盗,在江湖上很有名。”
高欢虽早已猜到,还是忍不住叹口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殿军对他和贞贞有思,但从另一方面讲,李殿军又在陷害他。江湖上的恩怨,实在很难说啊!
柳晖又道:“李殿军抢得玄铁后,…··
高欢道:“等等,柳先生,既然抢玄铁的是个蒙面人,谁能肯定他就是李殿军?”
柳晖道:“我救活的那个人,恰巧也是黑道上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他和李殿军不仅见过,而且交过手。李殿军的轻功身法,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他。”
高欢不出声了。
柳晖道:“李殿军知道我缀上他之后,就到了你们藏身的易水河边的那个小镇上,扔给你们一块精铁,并让你们赶紧逃命。他的目的无非是想把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你们头上,他就可以乘机逃脱了。果不然,你们走了之后,大批江湖朋友都在花时间找你们,他们以为李殿军交给你的那块精铁就是玄铁。但我和紫阳洞立以及几个大派的高手却没上当,我们盯的还是李殿军。
高欢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情况他若能早知道一年,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柳晖又道:“我们只是盯着他,但要真抓住他,却很困难。他的轻功之高,可说当世无出其右,这一年多来,他领着我们走大沙漠、过雪山,甚至带到南疆去逛了一圈。我们还是不知道他把玄铁放在哪里了。不料今年端午,他居然赶到了汴梁找你,又故意低声和你讨论铁块的事。当时在四下偷听人可真不算少。这一招骗了许多人,所以当李殿军离开汴梁时,去追他的只有我和紫阳洞、铁剑堡及几大门派的几十名高手,许多人都留了下来,想在你身上打主意……”
高欢苦笑道:“他们大概没想到,我竟能利用汴粱府官府的力量逃出汴梁吧!”
柳晖道:“别说他们没想到,连我后来听说时也吃惊得要命。”
高欢道:“我听说七月初九在宿松的枫香驿发生了一场血战?”
“你听谁说的?”
“慕容飘。”
柳晖微晒道:“慕容飘?他现在江南一带,已是人人敬仰的盖世奇侠、抗击倭寇的大英雄了。”
高欢动容:“哦?!”
柳晖淡淡道:“慕容飘若真能就此改邪归正,也算是江湖上的一件幸事,我只怕他这么做是别有用心。这也不必去管他。不管怎么说,杀倭子总是件大快人心的侠举义行,在这一点上我都不得不佩服他。”
高欢由衷地道:“这倒是。铁血男儿,自当沙场报国。”
柳晖道:“咱们还是接着说玄铁的事。……枫香驿血战的结果是铁剑堡韦沧海重创,但李殿军也被铁剑堡的六百杆投抢大阵伤的不轻。铁剑堡群龙无首,已无力加入追击李殿军的行列,比较执著的,只剩下了紫阳洞主和我柳某人。但柳某人曾截获了紫阳洞传递消息的一只信鸽,并顺藤摸瓜找到了紫阳洞的一处联络点,从那里得知紫阳洞的探子已发现你隐居在黄州的什么地方。……”
高欢长叹道;“我实在没完全弄懂紫阳洞主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柳晖微笑道:“除了迫你铸玄铁剑外,似乎没有其他不良企图。”
“玄铁已沉入壶口,他能迫我铸什么剑?”
“你错了。”柳晖悠然道,“玄铁并没有沉入壶口。”
“哦?!”
“李殿军因为受了伤,轻功打了很大的折扣,他又带着玄铁,份量很重,除了使‘金蝉脱壳’之计外,他已无计可施,硬撑下去,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抛入壶口的莫非真的不是玄铁?”
“当然不是。”柳晖微笑道,“拚着性命弄到手的东西,他会轻易放弃?”
这话有理。
柳晖接着道;“紫阳洞主和我都坚信李殿军抛铁自杀都不过是障眼法,于是我们就沿岸警戒。果然,四个时辰之后,李殿军终于在下游露面,又被我们缀上了。”
高欢道:“这回他岂非已在劫难逃?”
柳晖叹道:“虽然在劫,却并不难逃。李殿军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将玄铁扔进一群人流中,乘着我们争夺玄铁的时候,逃之夭夭。”
高欢不得不承认,李殿军的确够机灵、够有办法的。
玄铁自然已落入紫阳洞主之手,那么柳晖抢先赶到黄冈,是不是想将这位当世惟一能铸玄铁剑的剑师劫走,以此要挟紫阳洞主?
依高欢想来,必然如此。
但就算这样,他也必须求柳晖将贞贞带走。
他别无选择。
他问柳晖:“先生此来何为?”
柳晖悠然道:“自然是和歌。”
高欢苦笑道:“待死之人,无此闲情,请柳先生莫开玩笑。”
柳晖微笑道:“如果有人想阻挠咱们,那就杀死他。
柳某人虽然一直不曾杀过人,但真杀起人来,毫不含糊。”
高欢咬咬牙,沉声道:“柳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万望先生垂怜。”
柳晖不动声色地道:“哦?说说着。”
贞贞突然冲过来拦住了高欢,口里啊啊直叫,泪水潸潸而下。她在摇头,似乎想阻止高欢说出来。
高欢轻叹一声,点了她几处穴道,默然道:“柳先生,在下已是危在旦夕。拙荆已有身孕,望先生携她逃出此地。在下黄泉路上,感激先生大恩大德。”
柳晖一点也没显出吃惊的神色,好像他早已料到高欢会有此一求。
高欢离开椅子,便欲跪下:“柳先生,求求你了。”
柳晖急忙扶住高欢,叹道:“我答应你。”
高欢哽咽道;“多谢。”
柳晖凝视着他,半晌才轻轻道:“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你我联手,相信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拦住我们。”
高欢咬咬牙,缓缓道:“我不走。我躲得太久了,我不想再躲了。先生既已答应照顾拙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柳晖道:“可……”
高欢毅然道:“先生勿须多说。我不相信紫阳洞主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请先生不必以我为念。”
柳晖轻声道:“我可以不以你为念,难道你妻子也能不以你为念么?你为什么不替她多想想?”
高欢像是突然间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正打在心口上,打得他透不过气来。
是啊,他为什么就不替贞贞想一想呢?
柳晖耐心地劝道:“高君,大丈夫不争一时之气。你妻子不能没有你,你未来的孩子也不能没有你,咱们还是一起走吧!”
高欢嘶声道:“我受够了!对紫阳洞主,我已是一忍再忍,一逃再逃。我不想再忍,不想再逃!我要会会这个洞主,一定要会会他!”
柳晖默然,他知道已无法再劝。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一辈子被视为懦夫。高欢被逼得大惨了,他要再忍下去,谁都会认为他是个软骨头,没出息的男人。
泥人还有土性儿呢!
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上房。只可惜,真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多,相信强权的人更不屑于明白这个道理。
高欢死志已决。
九头牛也拉不回一个死志已决的人。
柳晖抱起贞贞,沉声道:“那好,我这就走。你好自为之。”
高欢哑声道:“如果我战死了,请告诉贞贞,让她别伤心,好好抚养孩子。”
他的拳头一直捏得紧紧的,他努力想控制住不让自己哆嗦。
柳晖微微一笑,道:“你不会死的。我向你保证。”
柳晖敢保证高欢不会死,是因为他也知道,无论谁抢到了玄铁,最终仍需求助于高欢。
执意与高欢为敌的人,就是得到了玄铁,也没有多大的用处,除了高欢,天下无人能用玄铁铸剑。
要冲出紫阳洞的包围圈,虽然不是很难,但也绝非容易。
关键在于贞贞的安全。
高欢双手各握着十几截削得很尖的细竹,猛然间从窗口撩出,双手连发,三十支尖利的细竹暴雨般袭向回廊东西的那些蒙面女人。
刹那间已有两名蒙面女人倒下,东西回廊防守已弱了许多。
柳晖若要携着贞贞,自然是会向东,南北两面连珠弩已全都对准了东面回廊。
柳晖托着贞贞,却已闪电惊虹般从南面飞过了回廊,落入了篱笆外茫茫的竹海里。
杜怀庆破口大骂,一众蒙面女人更是痛斥高欢伤了她们的两名同伴。
但他们都不敢把高欢怎么样。
泪眼朦胧中,柳晖走了。
高欢怔怔地立了许久,才悄然一叹,缓缓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过不了多久,紫阳洞主就会来。他必须使自己立即平静下来,放松精神,放松浑身每一寸地方。
虽然死志已决,但他不想毫无代价地死去。他还要拼命,还要放手一搏。
他不是贪生的人,但也绝非肯糟蹋生命的人。
第三十五章 不堪回首的往事
紫阳洞主芳驾光临时,已是薄暮时分。夕阳还没有从墙头消失,西天满是辉煌的云霞。
紫阳洞主缓缓走进院门,高欢也缓缓走出了屋门。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高欢显得很漠然,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有点满不在乎。她好像并不很愤怒,但当他看看紫阳洞主眼中的神情时,却隐隐觉得有点奇怪。
她好像心情很有点激动。她好像并不很愤怒,但很怨毒。
她不该有这种神情。高欢只不过是挫败了她的几名手下而已,她可以愤怒,但用不着也没有理由怨毒。
高欢有点不安。一种极淡的不祥预感悄悄从心底浮出,就如同濒死的人浮出水面。
紫阳洞王缓缓道:“高欢?”
她的声音有点暗哑,还有一丝极轻微的颤抖。
她既然是一洞之主,而且领导着杜怀庆、无心夫妇这种超级杀手,又有如此深沉的智谋,那么,无论她怎么年轻,也可算得上是上大高手,也应该有丰富的临敌经验。
对阵之时,最忌心躁气浮。高手大多都会花很多的时间修炼打坐炼气的功夫,目的就是为了培养自己对敌时的镇定和自信。
她实在不该这么激动。
高欢淡淡一笑,道:“正是。”
紫阳洞主道:“很好”。
高欢道:“一点都不好,对我来说简直倒霉透了。”
紫阳洞主缓缓道:“对我来说却很好,你的死期到了,而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高欢心中那种不祥预感更浓了,他的心跳也忍不住快了起来。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和因为什么,但他清楚,这种感觉是绝对真实的。
高欢并非不知道自己眼下在武林中的分量,他是惟一的铸剑大师,紫阳洞主不可能为一点小怨杀他而放弃逼他替她铸剑的机会。他的确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紫阳洞主看来似乎已下定决心要杀死他。
高欢拼命抑着内心的不安之感,冷笑道:“也好,反正我是活得不耐烦了。洞主肯超度我,也算为世间做点好事。”
紫阳洞主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高欢扫一眼她身后的四个披黑斗篷的婢女,微笑道:
“是洞主亲自赐教,还是让贵洞朋友们一拥而上?”
紫阳洞主道:“对付你这种无耻之徒,用不着群殴。”
高欢心里一阵狂跳:“无耻之徒?这是从何说起?我不过是胜了贵洞的天风和无心夫妇而已,而且自问胜得不算很不光彩,怎么会因此而变成了无耻之徒了呢?请洞主明示。”
紫阳洞主冷笑道:“你会明白的。我保证你马上就会明白。”
高欢心中的那种不祥预感已变成了死期临头的恐惧。
他虽然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死神好像已真的在向他招手了。
高欢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但愿我能明白。”
紫阳洞主森然道:“再过片刻,你会笑不出来的。我保证你会连哭都找不着调门。”
她的声音寒冷异常。
高欢忍不住哆瞒了一下,好像突然间置身于雪山之巅似的。
他知道她是谁了。
她的声音已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或者说,只是稍稍显露出了一点口音,但他听到了。
他对那种口音十分熟悉。就算已五年多没听到了,他也绝对没有忘记。如果他还有将的来话,他也将永远不会忘记。
紫阳洞主沉声道:“副洞主?”
老道姑沉着脸应道:“属下在。”
紫阳洞主道:“你命令众兄弟都退出去,在五十丈外警戒,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老道姑应道:“是”。
紫阳洞主道:“若是本洞主不敌身亡,你们放他走,不许留难。”
老道姑道;“是。”
紫阳洞生道:“还有,若我死了,由副洞主接任洞主,无心夫妇升任副洞主。杜怀庆办事不力,临阵畏缩,贬至外堂。”
老道姑道:“遵命。”
紫阳洞主哼了一声,叱道:“都下去吧!”
紫阳洞众人星散而去,连那四个披黑斗篷的婢女也都离开了。
小院中,只剩下了紫阳洞主和高欢。
高欢的身体已开始发冷发热,开始颤抖。他面上的神色,你根本无法形容。
那已不仅仅是恐惧。
他在笑,笑得浑身抽搐,冷汗淋漓,但却一点笑声也没发出来。
他万万没料到,她就是紫阳洞主。他万万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的。
紫阳洞主摘下蒙面黑纱,吸声道:“高渐离,我想你该已经认出我来了吧!”
打死高欢,他也忘不了面前这张美丽凶狠的面孔,忘不了因这张面孔而发生的一切。
因为她就是杨雪。
“报应……报应……”
他虽然明知那块蒙面纱后面会有这张面孔还是感到眼前发黑,口里发苦,身子发飘。
他怎么可能忘记杨雪呢?
有些事情,很快就被人忘记了,你不想忘记都不行。
也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被与事情有关的人忘记,想忘记也不行。
以前的高欢,名叫高渐离。
名字是父母赐给的,改都改不了。高渐离的父亲高六一认为自己的名字很俗,只有在给儿子取名时多下点功夫。
所以他才给儿子取了个很古雅的名字,与古人高渐离同名。
这个高渐离虽非古时候的高渐离,但事事也都追慕古人。他喜欢击筑高歌,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他喜欢高谈阔论,每每于酒后纵论天下大势。他自认是个刚烈武勇而又侠骨柔肠的人。他虽然还不是成名英雄,但他认为只是时候末到而已。
他甚至认为古人高渐离不如自己,因为他不仅武功精湛,而且还是著名剑师之后,他会铸剑。
但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成了孤儿,一个十分调皮、聪明而又有些自卑的孤儿。他的父亲只留给他一身好武艺和铸剑绝技,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他自卑是因为他已没有父母,更因为他身材不高,相貌平常。他认为这是他惟一不如那个和他同名的古人的地方。
身材相貌同样也是天生的,无法抱怨,但当时他还太年轻,还不懂这些道理。就算他有点懂,但一看见表姐,马上又糊徐了。
表姐常讥笑他,叫他“五寸小人儿”,叫他“武大郎”。或者是“小不起眼儿”等等。
表姐就是杨雪。
杨雪是个冰雪聪明的美人儿。杨雪是个凶狠泼辣的女孩子。杨雪也是个傲慢的姑娘。
这就是当时苦苦单恋着杨雪的高渐离对杨雪的评价。
他虽然痴恋着她,但却不敢让她知道。只要一看见她,他就会热血沸腾,但表面上却装出十二万分的庄重和恭敬。
他知道表姐看不起他。而实际上杨雪也的确看不起他。
杨雪最厌恶他的,不是他的矮小,也不是他平凡的相貌,而是他的懒惰、他的不求上进、他的夸夸其谈、他的没出息。在她眼里,他简直一无可取。
杨雪的意中人,当然必须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风流潇洒、武功超卓,但更重要的是她的意中人必须要有大志。换句话说,就是要有野心。
而他偏偏一名不名。就连他的武功,在杨雪看来也不值一晒:他不过会一些骗人的把戏如腹语术而已。
虽然腹语术是一种极艰深又难练的功夫,但不能来杀人,又有何用?
杨雪有个极好的男友,是昆仑派的后起之秀,侠名远播,被推许为天山道上的第一青年高手,合乎她的一切要求。
高渐离妒嫉得要命,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想过许多种办法来拆散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的关系,但大多方法都没有实施,因为那些方法都有漏洞,经不起仔细推敲。
经得起推敲的办法必须保证不让别人知道是他高渐离在从中作梗,可这实在太难了。
也有几个办法最终实施了,但结果反而更令他气馁——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的关系反而更亲密了。
有一回,他蒙着面半道上截住了半夜从树林里“谈心”回来的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
他粗着嗓子作出一副采花贼的神气,喝令那位后起之秀乖乖把杨雪“让”给他,否则他就“杀死”他们。
那位后起之秀当然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丢这个脸,于是拔剑相向。
他们的搏斗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因为杨雪也冲上前来夹攻他。
他只有落荒而逃。
还有一回,天山道上武林俊老们聚会推举武林盟主。
昆仑派自然要推举他们的掌门人抱冰子,天山派、雪山派当仁不让他想将自己的掌门人推上盟主宝座,连其他名气不太大的门派也都怀了一份野心。
杨雪的父亲杨济仁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高渐离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杨济仁是杨雪的父亲,他高渐离的姨父,他当然愿意为杨济仁的当选助把力,在他想来,杨雪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父亲荣登盟主宝座。
那么,昆仑派的那位后起之秀自然和杨雪之间有了利害冲突。“道不同不相为谋”,既有了这种小间隙,他何不干脆把这间隙再加大一点呢?
恰巧,他又知道抱冰子的一桩“私隐”——抱冰子曾经和魔教中的人联手做过几票“生意”,而这几票“生意”
都是高渐离亲眼看见的。
于是他就偷偷把这件事泄漏了出去。
当然他做得非常隐密,他用左手握笔写了一张字条,用一枝极普通的钢镖将这字条送进了雪山派掌门人宋春雷的房间里。
当天夜里还相安无事。高渐离发现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谁也不理谁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
他断定他们第二天一定会彻底绝交。
第二天,雪山派的人趾高气扬。宋春雷将那字条送给抱冰子看了,抱冰子一言不发,退出了竞争,而且第二天就自杀了。
问题是杨济仁也因此而拱手将盟主之位让给了宋春雷。
高渐离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他这自信满满的一棒子不仅没有打散那对鸳鸯,反倒将那对人儿打到了同一条被窝里。
他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的活动。他知道他们虽然很要好,但还没有到“以身相许”的地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过火的举动也不过亲亲嘴摸摸屁股而已。
可抱冰子自杀后的那天晚上,他发现杨雪竟和那位后起之秀宽衣解带,钻进了同一条被窝里。
若非他及时在窗板上猛拍了三下,只怕那对人儿已“将生米做成熟饭”了。
他每次偷偷摸摸做过这些事之后,心里总是很后悔,很内疚,很惭愧,见了杨雪,也就越发抬不起头,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做,他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心思全用在她身上了。
他甚至偷看过她洗澡,而且不止一回。幸好他一回也没被发现过。
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不是人。但只要一看见杨雪的身影,他还是忍不住偷偷限过去看她做什么。
他的轻功非常好,他的忍术也是扶桑正宗,他可以离她很近而不被她发现。
有好几回,他看见她裸体时,冲动得十分厉害,他几乎想现身冲上去丢翻她了。但他忍住了。
他不敢。
他还要顾及祖宗的面子,顾及她和杨家的面子,也顾及他自己的面子。
而且,他知道她绝对不会看得上他。
时光就在彷惶、羞愧、自责、梦想、偷窥和恍惚中一天一天流逝,他始终无法鼓足勇气向她表白。他始终无法不去想她。
他变得越来越消沉,越来越颓唐,越来越萎靡不振。
她也就越来越瞧不起他。看见他就有气,就想训斥他。
他变得神情古怪,令人不敢亲近。有头有的脸的人物都不愿理他,反倒是镇子里的那些下三滥和他的友情日益深厚。
他和这些地痞无赖们混在一起,学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也学会了许多属于“鸡鸣狗盗”一类技巧。
他的输技、赌技就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很快就没有敌手了。
他从他们那里学习如何做生意、如何和下层人物打交道、如何骗吃骗钱、如何做劫道、绑票“生意”。他甚至还学会了如何配春药,如何“拍花”等等卑鄙的技巧。
那一段时间,他真可以算得上是五毒俱全。
但他毕竟还不是下三滥,他也从来不去做下三滥的事,他也从没把自己看成是个下三滥的可怜虫。
他只是学习“知识”,练习技巧。如此而已。
但是他嫖过。
第一回嫖娼是件令他很丢面子的事,但他很快就从那些妓女那里学会了许多“知识”,他变成了著名的欢场老手。
然而,他每次从妓女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心里就会更痛苦、更空虚。
他渴望的是情是爱,是杨雪、是那个高贵美丽凶狠的杨雪,而不是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的充满淫欲的肮脏的肉体。
在杨家人眼里,他已是个堕落的浪子,不可救药的混蛋,没有脊梁骨的癫皮狗。他们还没把他赶出门去,只不过是照顾高家祖宗的情面而已。
于是他就更堕落。直到有一天他醉后放火烧了一家妓院,引起众愤,而他也被杨济仁打了五十大板之后,他才开始发现,自己堕落得太久了。
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岁。杨雪只比他大三大。
从那时起,他洗面革心,发誓要重新做人。他把自己关在后院的一间书房里,拼命读书,准备去中原考功名。
他的这种刻苦与发愤并没有使杨家人改变对他的看法,但至少,“小高这孩子近来倒还真安静”这句话已常常挂在杨家人嘴边了。
那段时间,他也还是无法忘掉杨雪。他的单恋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深沉了。
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了半年多,大家都已渐渐淡忘了他所做的一切“丑事”。
而且也几乎把他给忘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无足轻重。
不起眼的高渐离,除了每天给他送饭的仆人外,杨家上下差不多都快忘记家里还住了这么一个亲戚。
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既种此困,必得此果。高渐离对杨雪的痴恋压抑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酿成了一场大锅。
他铸成了大错,而且一错、再错。
第三十六章 大错
杨济仁知交满天下,所以他五十大寿那天,贺喜的人简直挤破了门。
宴酣之际,自然需要一点佐酒助兴的节目。姨父想起那个不起眼的外甥还有那么几手绝活儿,就命他击筑作歌。
高渐离当然有心要在众人面前卖弄一番。他希望杨雪能看得起他,哪怕只是稍稍有点看得起也行。
单恋者的心情,确然是感人而又可笑的。
高渐离击筑高歌,唱的就是左太冲的“荆轲饮燕市”。
全厅动容,几乎所有的人都停箸不食,完全沉浸在他的歌声里。
谁也没想到,这个身量不高、相貌平平的瘦削后生能有如此荡气回肠的歌喉,能如此娴熟美妙的击筑技巧。
当他们听说这个后生就是名剑师高六一的儿子时,他们更感叹了。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
高渐离却只偷偷膘着杨雪。当他看见她鼓励的目光和甜美的微笑时,他的心已彻底醉了。
一曲又一曲,他就那么不知疲倦地唱下去。然后是应付敬酒的人。他不记得自己被灌了多少酒,但他认为自己没有醉,他还能喝许多,只要杨雪在看着他就行。
实际上他真的醉了。
他还想再喝下去,杨雪走过来挡住要和他拼酒的人,扶着他“逃席”了。她显露出了一个表姐对表弟的关心,她想去照顾他一下。
杨雪为什么要去呢?连杨雪自己都说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为她而喝醉的;也许是仅仅为了显示一下对这个备受称赏的多才多艺的小表弟的关怀;也许是她也喝了许多酒,也想逃席。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杨雪已经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高渐离了。但杨雪根本不曾想过他是否有可能成为她的意中人,她永远不会这么想。
她并非不知道他在暗地里痴恋自己。也许她这么做是想稍稍安慰他一下,但她肯定不会使他和自己进一步接近。
也许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会离席去照顾他,去做这件她本来没想去做的事。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无意”吧!
高渐离在台阶上绊了下,摔倒了,吐得满地秽物。
杨雪扶起他,令婢女打扫秽物,自己将他扶进房中,扶他躺在床上,命人烧好了醒酒汤,亲自喂给他。
在他的醉眼中,红衣雪肤、语笑嫣然的杨雪就像是一团烈火在灼烧着他的心。他很快被烧得失去了理智。
杨雪被他抱住的时候,一下子惊呆了,没有动弹。她根本想不到,他居然会有勇气抱她。
酒助色胆。
而当她清醒后开始凶狠地反抗时,已经被他压倒堵住了嘴。挣扎是徒劳的,反而更激发了他数年来积蓄已久的野性。
在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子的武功再高,也没有用的,更何况高欢的武功比她更高,而且他还不怕点穴。
而且,她也喝了许多酒,心里也很热,很想发泄一下。
云收雨散,高渐离渐渐清醒了。杨雪在无声地流泪,面庞怨毒扭曲着。
她运掌如风,狠狠抽了他十几记耳光。高渐离好像已痴呆,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
杨雪将那几个婢女唤了进来,一剑一个,全都杀了。
她们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
然后她撕开这几个婢女的衣裳,将剑扔在高欢身边,穿好衣裳出去了。高欢还是默默坐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高渐离酒后乱性,强奸婢女未逐,拔剑杀人的消息就传开了。杨济仁本欲将高渐离处死,但杨雪苦苦哀求,说是要为高家香火着想。于是众人都赞杨雪识礼懂事。
于是高渐离就被一顿乱捧,打出了杨家。
高渐离没有辩解,也没有远走他乡。他还想再见杨雪一面,请求她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见到杨雪,但碰上了天山道上一位武林前辈、他父亲的朋友。
这位前辈是来找他的。
原因很简单,杨雪怀孕了,她想尽了办法想把胎儿打下来,但都失败了。这个小生命居然极其顽强。
是儿不能无父。于是杨雪万分委屈地和高渐离成亲了。
高渐离从此在杨家成了地位最低贱的人,甚至连仆人都不如。他显得很卑锁微小,活像个没能耐的小偷。
杨雪总是以嫌恶、怨毒的目光打量高欢,她想尽办法作践他。
“若不是有了这个孽障,打死我也不会便宜了你!”
“姓高的,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这是她经常说的话。
因为他,她的心上人离开她,她被人看不起,你说杨雪能不恨他么?
高渐离整天木可可的,活像个白痴。有时候他一整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
又过了三个月,天山道上的头面人物齐集杨家,商讨如何对抗魔教的大事。
那个昆仑派的后起之秀自然也在这些人之中。
高渐离根本就没资格参加讨论。他在杨家,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也因为如此,他才发现一件事情。
那天他偶然到花园去散心,却听见花园深处小屋里有杨雪的笑声,他忍不住悄悄掩了过去。
他从窗缝里看见杨雪,也看见那个年轻人,看见了他们干的事。
满室生春。
他觉得有点想呕吐,也很有点想笑。于是他无声笑了一下,躲开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觉得天山虽大,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了。
他不想把这件事闹开,也不想忍耐,但又想不出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他就算马上可以离开天山,他也不能走。她的肚子里,还有他六个月的孩子,他不愿他的孩子还没出娘胎就遭受如此污辱。
他跑到在外,拼命呕吐起来,似乎想把他刚看到的那丑恶的场面都吐出来。
然后他就去喝酒,喝了许多许多酒。但他没醉,他认为自己很清醒。
他回家不久,杨雪回来了,眼角眉梢,尽是春色。她甚至还破天荒地朝他和气地笑了笑,没话找话地想和他交谈。
高渐离笑眯眯地应了几句,出门跑到生药铺里。以前曾是他抓朋狗友之一的生药铺的老板给了他一些药末,收下他十两银子,并反复告戒他一点点就够用了,绝对管用。
然后他笑眯眯地回家,笑眯眯地将药未放进一杯酒里,亲手捧给杨雪。一直到她将那杯酒喝尽,他才笑眯眯地扬长而去。
他怀着一种又得意、又自豪、又自怨自怜的心情,逃出了杨家,逃进了雪山里。
但没一会儿,他又清醒了,如中雷击般坐在雪地里。
他知道,自己已是一个罪犯,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虽然那孩子还需四个多月才能出世,但那毕竟是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
他一直呆呆地坐到天亮,他几乎已冻僵了。若非一只鹰将他当成死人啄了一口,他也许永远不会醒了。
他跳起身,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发疯般逃离了雪山。他不想看见雪山,一点都不想。
从此,天山道上,就没人再提高渐离了。
高渐离死了,逃进深山里被野狼吃了——大家都这么说。
高渐离一路乞讨,到了京师。他无时无刻不被痛苦凄伤缠着,不能自拔。只要一想起他的过去,他就会头晕眼花。浑身哆嗦。
就算人人都叫他“高欢”,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高欢’。
他是高渐离。
他虽然改名叫“高欢”,但却没有一点欢乐可言。
于是他开始苦行僧般的生活,他要刻苦地修炼,摒弃人世间浮华虚假的外表,探寻人生的真谛。
这种苦修他坚持了很久很久,直到贞贞使他“破戒”
之前,他都还在苦苦地磨炼自己。
这种磨炼的确有效,他已经可以用比较冷静的心态来正视自己的过去。除了在雪山上冻伤了奇经八脉落下的病症时不时发作外,他已和雪山和高渐离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已经是高欢。
但当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杨雪时,他就知道,他还是那个高渐离。在她面前,他永远变不成高欢。
这几年他的心没有碎,并不是因为他坚强了,成熟了,而只不过是因为没人敲打呀!
高欢在刹那了间崩溃了。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杨雪眼中鄙夷之色更浓了:“高渐离,你怎么永远也不能像个男子汉?站稳了,拿出点大丈夫的骨气来!”
高欢努力想站稳,但办不到。他已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上下牙还是要打架,豆大的汗珠流得满脸都是。
杨雪神色凛然,宛如一尊女神,正审判有罪的人类:
“你以为改头换面,就能逃脱天罚吗?”
高欢哆嗦道:“是……是……”
他希望杨雪能给一个痛快,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她一向不是个慈心的人,她会在他死之前拼命羞辱他。
他认了。
杨雪缓缓抽出了长剑,抵在他脸颊上,缓缓移动起来。
他没有感觉到痛,他已经麻木了。
杨雪咬着牙低声道:“我在你右颊上,刻上‘无耻’两个字,在你左颊上,刻上‘下贱’两个字。我不杀你,我要让你一辈子带着这四个字活着。”
高欢终于昏倒了。
杨雪却还在低语:“我听说你又骗奸了一个小女孩。
我要让你那个小贱人看看,她喜欢的男人是猪狗不如的家伙。”
不知过了多久,杨雪才安静下来了。
暮色已很沉。
杨雪戴上面纱,挥剑从高欢衣襟上割下一块布,将他的脸蒙起来,这才冷声喝道:“无心夫妇?”
片刻间,无心夫妇已大步走了进来。他们的神情依然冷漠。
杨雪冷冷道:“捆住他。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看他的脸。回去后替他找张人皮面具。”
无心夫妇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根牛皮绳。将高欢手脚都捆得死死的。
杨雪道:“姓高的是高六一的后人。当今天下的铸剑师,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本洞主还好用他来对付那块玄铁。”
无心夫妇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但杨雪眼中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她喜欢忠诚而又不多话的人。
杨雪又喝道:“副洞主?”
老道姑飘身而人。
杨雪冷冷道:“你领着杜怀庆、无心夫妇和天风去找柳晖,把那个小贱人给我带回来。”
老道姑道:“是。”
她是说走就走,无心夫妇也相随而去。紫阳洞的人做事向来都很干净利索。
杨雪吁口了气,叫道:“关山?”
一声愉快的“属下在”响起,那个喜欢和副洞主较劲的年轻人奔了进来,一直跑到她身边,才低笑道:“关山听令。”
他笑得很带点暖昧,他的眼睛也不算很老实。
在洞主身边时关山永远是个喜气洋洋的英俊小伙。洞主身边的十八卫士,都是像关山这样的年轻人。
他们年轻、健康、强壮、武功高强,而且快乐。
他们对洞主忠心耿耿。为了洞主,他们可以付出一切,包括他们强健的躯体。
但杨雪今天的目光很严厉:“都准备好了吗?”
关山悚然道:“是。”
四个婢女闪身进院,恭声道:“洞主,马车已停在山下,请洞主启程。”
山下果然停着四辆大车,其中一辆是真正的宝马香车。
这自然是洞主的车。
杨雪踩着一个婢女的肩头上了车,关山也已将高欢装进一条大口袋,扔进了一辆大车里,自己和三名年轻卫士也钻了进去。
另两辆大车里没有动静。但若有人敢掀帘察看,就会看见车里各有七名年轻力壮的护卫。
紫阳洞主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而且也是个很懂得享受的女人。
第三十七章 荣归故里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在他乡游学、做生意、混饭吃的人,都梦想着有“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说实在话,这究竟是一种“落叶归根”的美好情结,还是一种赤裸裸的丑恶的炫耀,实在很难说。
话又说回来,富贵了,若不还乡,会有人骂你“数典忘祖”;回家了,风光了,又有人骂你“小人得志”。
做人的确很难。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衣锦还乡者,大多数属“小人得志”那一类,至少这种心态之强烈是无可否认的。
这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人类的一种耻辱吧!
富贵何必还乡?还乡何必衣锦?
慕容飘现在虽不能说是“富贵”了,但至少身份名望与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以前是浪子。“飞天浪子”慕容飘的名头虽也极响亮,但那种响亮就好比是往粪坑里扔石头,虽然也响,但是臭。
他现在是大侠。“大侠慕容飘”的名号如春雷、如高山滚石。
他现在也很有钱。其实这钱不过是他做浪子期间赚来的。但现在他是大侠,谁也不会问这钱的来路。
他是不是该还乡了?
他是因吃了冤枉才被逐出家门的,他是不是该回乡去,耀武扬威走一番?
慕容飘没这个心情。
他倒一直念念不忘家乡,并非因为想衣锦还乡。而是担心他的异母弟弟慕容飒还安排了什么毒辣的手段对付他。
赤壁下那位舟子的事他一直没有忘,他不也敢忘。
慕容飒既已买动职业刺客来要他的命,就说明不把他除掉,慕容飒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那么,还会有刺客来刺杀他吗?
这些天来,经常陪着他的“知”已只剩下了两位,其他的走动虽也频繁,但讨他喜欢的只有这两位。
这两位的武功虽不能算一流的,但在斗鸡走马、着棋问琴、养花逗乌等等方面的造诣却绝对是一流的。
他们不仅说话风趣,而且都很有情调,见识广博,气质高雅,属“清客”中的极品。
当然了,水儿从未就没离开他半步。她把他伺候得跟王爷似的。
她甚至替他买了两名绝色的艳婢,劝他把她们也一并收作通房的丫头。
慕容飘在江南过的日子,天下实在很少有人比得上。
十一月二十二,西北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慕容世家发生了大大的变故。
做大侠的好处就是,哪怕你大门不出一步,也会有大量的消息源源不断往你耳朵里送。
可这回的消息实在太离奇太突兀了,让慕容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苍天忽然开了眼不成?
慕容飘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冤情竟真有大白于天下的这一天。
他的华盖运好像已经到头了。
事情是这样的:昔年陷害过他的所谓“目击证人”以及被杀的女孩的亲人和杀死那位女孩的真凶不知何故竟都纷纷向慕容飒勒索巨额钱财,一时间闹得西北武林沸沸扬扬。
勒索的钱财实在太多,慕容飒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但那些人扬言说,如果慕容飒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揭发当年那件奸杀案的真相。
他们握有确凿的证据——慕容飒当年亲笔画押的交款字据。
慕容飒承受不了这种重压,终于向募容世家的掌门人,他的父亲慕容将军坦白了他设局陷害兄长的全部经过,并供出了另一位主谋、他的母亲慕容将军的续弦夫人。
慕容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向宠爱的继室和次子竟然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情。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愤怒也罢,震惊也罢,伤心也罢都已无法挽回局面。
再闹下去慕容世家的列祖列宗颜面何存?
慕容将军用家法惩治了他的继室和次子,他休了他的继室,将他的次子逐出家门,永不许回归家门。
奇怪的是,那些勒索钱财的人也就从此绝迹,不再来啰唣了。
既然慕容飒已被逐,慕容世家就必须选定一位继承人,而慕容飘已是谁一的人选。
他原本就是长子,现在又在江南成为抗倭大英雄,成为万民敬仰的“慕容大侠”,由他回归慕容世家,岂非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慕容将军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充湖亲情、催人泪下的长信,派家中资格最老的八位本家叔伯联袂下江南,恳求慕容飘回家主持家中大事。
与此同时,慕容将军发下武林帖。详细列举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并热情邀请各方武林朋友去参加幕容飘继任慕容世家掌门的大典,以及慕容飘和水姑娘的婚礼。
“你说,我们回不回去?”
慕容飘有点拿不定主意。
水儿微笑,柔声道:“你是我的夫君,你说了算。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慕容飘捧着她的脸儿,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决地道:
“但这件事一定要你拿主意才行。”
水儿妩媚地抿嘴一笑,道:“为什么要我拿主意?”
慕容飘道:“你看我是不是个很笨的人?”
水儿想了想,道:“有时候挺笨,有时候又聪明过了头。”
慕容飘道:“哦?我什么时候挺笨,又什么时候聪明过了头?”
水儿道:“该你问的你不问,不该你问的你偏要问。”
“什么是我该问的?”
水儿媚声道:“没有什么是你该问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转过脸亲他的手,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瞟着他。
慕容飘叹道:“以前你总说我是个活鬼,现在我才发现我不是。”
水儿不理他。
慕容飘道:“你才是个活鬼。”
慕容飘并不笨,他已猜到他的转运并非天意,而是人力所为。
筹划这一切的,只可能是水儿。
那段时间水儿经常外出,想必就是为了助他回归家门。而水儿之所以在“造”出他这么样一位大英雄,目的也是如此。
他实在想不通水儿找了些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才将这些事办成的。
更难得的是,她竟不居功自傲。她仍然像以前那样处处宠着他,事事顺着他,让他感激莫名。
如果现在没有她水儿,他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慕容飘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重回家门,执掌慕容世家。
冤情既已大白,回不回去本来无所谓。但水儿既已替他筹划好了这条荣归故里之路,他就必须回去。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出人头地、能有显赫的权势地位呢?
更何况慕容将军已经发下了武林帖,准备大操大办他和水儿的婚事,这也是他报答她对他所做一切的一种好方式嘛!
他要让她风风光光地正式成为慕容夫人,成为慕容世家的主妇。
大年三十那无。慕容飘偕水儿一行六人返回慕容世家。这六人中,就有那两位清客、两名艳婢。
大年初三,慕容飘出任慕容世家掌门。同日,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庆典。
武林各大门派、江湖各大帮会均有要人到会相贺,一时成为西北武林中头等大事。
洞房,流苏撒花大帐已垂下。
慕容飘在叹气。
水儿忍不住问他;“你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倒在枕上,仰头望着帐顶,叹道:“浪子做贯了,再回头做掌门人,真是别扭死了。”
水儿抿嘴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是浪迹天涯去?”
慕容飘苦笑道:“要真能那样倒好,只可惜……唉!”
水儿道:“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们现在已走不了啦!”
水儿瞟着他,轻轻拧了他一把:“你若真想走,我们今晚就一起逃走,岂不干脆?”
慕容飘道:“晚啦!”
水儿道:“也还不晚,我们现在就走,天明差不多就过了黄河了。”
慕容飘一欠身将她扯倒,翻身压住她,冷笑道:“你要敢逃跑,我跟你拼命。”
水儿忽然愁眉苦脸地道:“我听说这里风俗很古怪。”
慕容飘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怎么了?”
水儿皱眉,咬着唇,半晌才悄悄道:“我听说……听说这里娶亲,是要……是要……验新红的,……”
慕容飘怔住,旋即失笑,故意道:“这倒真最件麻烦事。”
水儿拧他,恨恨道:“你也不想个办法,就只知道笑!”
慕容飘笑得更厉害了。
事实证明,慕容飘娶水儿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慕容世家,都是件难得的好事。
水儿很有管家理财的能力。不数月间,慕容世家的面目就已焕然一新。
懒惰的、调皮的、喝酒闹事的、爱嚼舌头的丫环仆妇们都被“请”了出去,留下来的都是老成持重,忠心耿耿、办事得力的家人。
既然“请”出了一大批不中用的,势必就要补充一些人手。
这件事慕容飘也用不着费心,全由水儿操持就行了。
于是水儿挑选了一批年轻漂亮的丁环和十几个忠厚老成的仆人。
这些丫环虽然又年轻又漂亮,但都非常端庄大方,很懂礼仪,而且很少说三道四的,所以很得家中长辈们的喜爱。
那些长辈们,包括慕容将军都已老了,老伴大多都已谢世,晚景凄凉。现在每人房中多了这么样的一两个懂事知趣、口风又紧的消丫环,自然很高兴。
至于那些仆人,一个一个更是谦恭有礼、沉默寡言。
办事勤勉,自然也受到家中长辈们的重用。
于是上上下下都说慕容大奶奶的好话。慕容飘由此而更加尊敬水儿。
由爱生敬、由敬生畏,直至闻声色变,是一般男人怕老婆的三个阶段。
但水儿不是那种喜欢独揽大权的人,也从不利用床第之乐来降服自己丈夫,她属于真正“贤妻”的那类人。
在外人面前,她一向都很持重、很端庄、很有大家主妇的气度,可和慕容飘在一起时,她还是原先的那个“水儿”。
穿上衣裳是大家贵妇,上了床就是荡妇淫娃,她就是这种人。
你说,慕容飘怎么离得了她呢?
他现在的地位、名声、财富,慕容世家现在欣欣向荣的景象,不都是由她亲手“缔造”的吗?
他除上感激苍天赐给他一位贤妻,除了更爱她敬她,还能做什么呢?
这就是命啊!
慕容飘和水儿是因为玄铁才认识的。现在虽然他们已不再将玄铁放在心上。但如果江湖上传出有关玄铁的消息,他们还是很留心。
并非因为他们还对玄铁抱有一些幻想,他们只是关心“媒人”而已。
从他们听到的消息看,玄铁现在已落在紫阳洞洞主手中。
天下惟一可以用玄铁铸剑的高欢据说在黄冈县隐居了一些日子,最终也没能逃脱紫阳洞的手掌心。
李殿军下落不明。
铁剑堡原堡主韦沧海重伤久治不愈,已于去年腊月间含恨而死。他的儿子韦真珠已正式接掌铁剑堡,铁剑堡中的老人已星散,三客聊中除刘范已死外,伞僧和黎杖员外都已不知去向。
据说韦真珠已发出狂言,要和紫阳洞一决雌雄,“夺回”
玄铁,以完成韦沧海的临终遗愿。
其余一些散兵游勇,如关啸、巴东三等还在江湖上四处活动,他们对那块玄铁似仍未忘情。
这些消息对慕容飘来说,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那都是别人的事,与他何干。
他只要做好他的慕容世家掌门人就行了,而要做到这一点,有水儿在他身边也就行了。
他每天白天要做的,无非是些虚应故事的事情,每天晚上要做的才是正经事。
一个水儿领上两个艳婢,就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第三十八章 镜子和儿子
三月,江南。
窗外细雨潺潺,清凉湿润的夜风和着花香透入窗帘,沁满窗前人儿的心脾。
阮硕凝视着自己镜中的脸儿,竟似已为自己的容颜倾倒痴迷了。
连响起的敲门声,她好像都没听到。
敲门声已变成了擂门声:“死丫头!快开门,我是你爹!”
阮硕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朝镜中的人儿看了最后一眼,这才嘟着小嘴去开门,
“大晚上也不让人家安生,真是的I”
阮员外板着脸走了进来:“大晚上怎么了?”
阮硕挑衅似的挺着胸脯,冷笑道:“大晚上人家睡觉!
人家睡觉的时候总是光溜溜的,你闯进来做什么?”
阮员外气得胡子直哆嗦:“我……我……是你爹!”
阮硕笑得更冷;“就因为你是我爹,你才不该半夜三更闯进我房里。”
阮员外一口气上不来,噎了半响,好容易骂也声来:
“你……你这贱人!”
“哟!我是贱人,你脸上有光呀?”阮项笑得甜蜜蜜的。
“我这个贱人是怎么来的呀?还不是你和我妈……”
阮员外一个耳光扇了过来:“放屁!”
阮硕才不肯被人打脸呢!就算那人是她爹也不行。
她还要靠这张脸吃饭呢!
阮硕闪开,大声道:“你敢再动手动脚的,我就喊起来,说你强奸我!”
阮员外急怒攻心,一捋袖子就想冲上去,伞僧很及时地从外面冲进来,扯住了他。
伞僧仍然夹着那把伞。
伞僧道:“阿弥陀佛!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这么闹腾?
阮老,正事要紧啊!”
阮员外喘了半天粗气,才措着阮硕鼻子喝道:“让你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阮硕笑得更甜:“那件事呀?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阮员外火气又快上来了:“什么叫差不多了?”
“这你都不明白呀?”阮硕忽闪着桃花眼,瞟着伞僧,“和尚叔叔,你也想听听情况发展到哪一步了吗?”
伞僧淡淡道:“当然。”
阮硕吃吃笑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都喜欢听人家说这件事。”
阮员外又要发作,被伞僧拦住了。
阮硕长长叹了口气,慵懒地舒展着自己美好的胴体,媚声道:“好吧,我就说给你们听听。……我已经和紫阳洞洞主的贴身十八护卫中的三个上过床,他们都还不赖,在床上很有两下子。”
阮员外大怒:“你……”
阮硕坐正了,冷笑道:“你们没能耐自己去打深情报,叫我去。我除了陪他们上床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打听到消息?”
阮员外气结。
伞僧淡淡道:“那么,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阮硕马上又变了副笑脸:“和尚叔叔,你是出家人你不知道。一上床就刺探消息,他们会起疑心的。总要比较熟络了,知心知肺了,才好问呀。”
伞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不说话了。
阮硕娇声道:“我可是为了和尚叔叔,把自己身子让别人白白糟蹋了这么多回。和尚叔叔,你以后可要赔我哟!”
阮员外怒气勃发:“你这畜牲!你……你气死我了!”
阮硕笑得更可爱了:“你就算要气死,现在也不能死在这里。”她仰躺到床上,跷起二郎腿晃悠着,曼声道:
“你们若不怕坏事,待在这儿。再过一刻钟,那三个护卫中的一个就要来了。”
伞僧道:“你准备问?”
阮硕道:“你们若是急着想知道,我就问问看。”
伞僧道:“有把握吗?”
阮硕道:“难说呀!”
伞僧看着阮员外,对她点点头道:“你自己估摸着看,要么,今晚就问,要不行,就别打草惊蛇。”
阮员外不发话。
这种事你让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说话?
阮硕微微打了个阿欠,悠然道:“你们要不放心,可以躲在屏风后面听,肯定过瘾。”
阮员外一言不发,转身冲出。
杨雪是个很忙的人,但她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少,这时候她就需要有人帮她“按摩”一下,放松放松。
今夜给她“按摩”的是关山。
房里很黑,帐内更黑。她不愿让人认出她是杨雪。
杨雪是天山道上侠义英雄,而紫阳洞主是中原血腥组织的主人。她不希望放弃任何一边。
关山的确很强健,很会服侍女人。她的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无论她还可以有多少年被年轻强壮的男人如此服侍,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缺憾。
因为高渐离给她吃的那剂药实在太厉害了。她已不再有做母亲的能力。这就是她恨高渐离的原因。
就算她拥有无上的权力、无尽的财富,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人可以继承她的事业,她是在为推操劳呢?
杨雪今夜恰恰又想这桩恨事。
她突然一挺身,推开关山,一脚端了过去,嘶叫道:
“滚!”
关山惶恐地抬起衣裳穿好,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像条癩皮狗。
许久,屋里的灯光灭了,蒙着面的杨雪下了床,冷冷叫道:“来人。”
一个婢女应声而入:“婢子在。”
杨雪道:“副洞主他们回来没有?”
婢女道:“刚回来,还没敢禀报洞主。”
杨雪冷笑道:“他们这回得手没有?”
婢女道:“没有。”
杨雪尖叫起来:“又没有?那么多人收拾不了柳晖?”
婢女战战兢兢地道:“据副洞主说,柳晖进了万柳山庄,所以…”
杨雪怒道:“叫副洞主进来!”
老道姑闪身而入,躬身道:“洞主息怒……”
杨雪喘了口气,顿了一顿,沉声道:“副洞主,柳晖真进了万柳山庄?”
老道姑道:“是。”
杨雪道:“柳晖怎么会和万柳山庄扯上关系的?”
老道姑道:“据属下查证,柳晖实为万柳山庄庄主柳梦笔的私生子,年轻时曾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后来一直在江南一带浪荡。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柳晖自己从来不提和万柳山庄的关系。”
杨雪虽然愤怒震惊,但也无可奈何。
万柳山庄是武林第一庄,柳家更是武林著名的七大世家之首。论实力,紫阳洞差得太远;论交情关系,万柳山庄在武林中可以说一呼百应;论手段毒辣,万柳山庄更远胜紫阳洞。
万柳山庄的庄主柳梦笔虽已不大过问江湖是非,但若有人敢上万柳山庄啰唣,也不会不出手。单凭柳梦笔的“万柳杀”神功,天下已无人能敌,更何况庄内高手如云,又兼有近邻松风阁华家的毒药暗器相助呢?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侵犯柳家,也没人敢。
杨雪也不敢。
老道姑道:“属下也是见柳晖进入了万柳山庄,才找人打听了,真没想到柳晖竟是柳梦笔的儿子……”
“儿子”两个字在杨雪听来,说不出的刺心。
“够了!你出去吧!”杨雪眼中已闪出了寒光。她已快控制不住了,副洞主再不走,准会倒霉。
老道姑应了声“是”,退了出去,那婢女也乖觉地乘机溜了。
杨雪喃喃念叨着:“儿子,……儿子,……”
她突然暴怒地叫起来,抓起茶碗烛台一阵乱砸。
那个叫“贞贞”的小丐女,居然会替高渐离生了个儿子,杨雪怎么不恨?
而现在贞贞母子偏偏又躲入了杨雪的势力无法侵入的地界,岂不令她更恨?!”
她恨天下所有的人。
阮硕又在照镜子。
她好像有照镜的瘾,只要有机会临镜顾影、自怜自赏,她绝不会放过。
只可惜,镜子不够大,否则的话,她真想脱光了衣裳欣赏自己的胴体。
对于马上会来和他幽会的男人,她并不怎么上心。世上的男人太多了,比他强的男人多的是。
若非迫于父命,要打探消息,她才懒得和他上床呢!
她觉得老父为人实在太迂了一点。
当替铁剑堡卖命,阮员外就是忠心耿耿的。现在被铁剑堡一脚踢出来,还不吸取教训,又开始为别人卖命了。
在她看来,老父就是有做奴才的瘾。
为铁剑堡卖命,好歹还说得过去——一为挣钱吃饭养家,二报“知遇之恩”。
可现在为那个什么高欢卖命,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高欢和她阮家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无非就是高欢的爷爷替她的师祖、一个扶桑浪人铸了柄剑而且。
就算这是桩恩惠,可当年她的师祖不是也将忍术的精华传给他高家了吗?
她实在想不通何苦要拼死拼活救高欢。
如果能很轻松地将高欢救出来,那她也乐于这么做——毕竟,紫阳洞主虽有玄铁,也还得求她阮硕才能铸剑嘛!
可现在的问题是,救高欢几乎就是件绝无可能的事。
紫阳洞主的实力实在太强大了,就凭伞僧和老父的力量根本就没戏可唱。
结果只可能是白白搭上两条人命。
也许还要搭上她的命。
她可不想丢命。她这一朵花才半开,她还没尽情享受人生呢!
她得想个办法抽身才好。
“笃笃笃。”
有人敲门。
一定是那名叫“吴牛”的护卫来上供了。
她打开门,吴牛就一挨身溜了进来,她刚掩上门,他就已经把衣裳脱得差不多了。
他实在是个急色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不仅无趣,而且可厌,但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好打发,三下五除二完事,他方便,她也清闲。
怕就怕那种上不上下不下的男人,每回她兴致刚上来还没尽兴就败阵了,恨得她咬牙切齿也没去。
吴牛名“牛”,人却没有牛劲,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喘气了,真让她怀疑“吴牛喘月”这句成语是不是专为他品题的。
吴牛很有点惭愧,但却不似头几回那样还要讨好似的死缠着她。他匆匆滚落床下,飞快地穿衣掌。
阮硕跳下来,扯着他,撒娇不让他走:“你这么急干嘛!”
吴牛道:“洞主今晚火气很大,怕有什么事,要发现有人不在,那就惨了。”
阮硕贴紧地,呢声道:“不嘛!人家想你陪嘛……
来嘛,嗯……”
吴牛为难道:“可……可你不知道,洞主一旦发怒,我是要掉脑袋的。”
阮硕牵着他的手,送到她大腿间,胸脯贴着他摩婆着:“我晓得你是在骗我,你骗我,你不想和我玩,……”
吴牛急得赌咒发誓:“我要说假话骗你,天打雷劈!
实在是洞主发火了,高欢的老婆孩子被人送进了万柳山庄。那是我们紫阳洞不敢去地方。”
阮硕翘起一条腿缠在他腰间,扭动着:“人家的老婆孩子,关你们洞主什么事?一听你就是在编瞎话述我,噢……来嘛,再玩一会儿,我还有许多花样呢……”
吴牛都快急哭了:“我没骗你!那个高欢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剑师。剑师你懂不懂?就是铸剑的……”
“不就是铁匠嘛!”
“高欢可不是一般的‘铁匠’。总之他特别重要就是了。今晚我三更还得值夜……”
“瞎说!……你一定看上谁家的姑娘了,到这里不过是应个景,哼!”
吴牛已有点招架不住了:“我的活菩萨,我的姑奶奶,我哪敢呀?”
“那你这么急着走干什么?”
吴牛急道:“真的是要去值夜呀!我们轮流看守石牢,一班八个人,缺一个都不行呀!”
阮硕已四肢缠住他,咬了他一口:“呸!尽是瞎话!
何家花园哪儿来的石牢?!”
她扭着扭着就哭起来了:“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呜呜……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呜呜呜……”
吴牛的心顿时酥软了:“骗你是儿子!快雪阁里面,其实就是石牢。…·姑奶奶,你饶我一遭吧!”
“不嘛,不嘛!呜呜……现在才二更,再玩玩嘛……”
吴牛除了“再玩玩”,没其他法子可以脱身。
这回更快,而阮硕也显出十分满足的种情以鼓励他。
安慰他。
吴牛火烧火燎似的走了。阮硕这才低声咒骂着吴牛,走到帐后净身。
这时候她才发现,帐后居然藏着一个人。
一个大活人,笑嘻嘻的大活人。
她的“故友”李殿军。
阮硕顿时浑身冰凉,她想呼救,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想跑,可双腿竟一点力气也用不上,软得要命。
李殿军笑眯眯地道:“你不用怕,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不是吗?我们以后一定会合作得更好。”
阮硕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怎么会在在这里?”
李殿军微笑道:“我一直在这里躲着,已经两天了。”
两天了?’
他岂非已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到了?
这个魔鬼!
李殿军走向她,柔声道:“刚才那个小伙子实在差劲,另外两个也不怎么样。把你的馋虫逗起来了是不是?”
阮硕不敢动弹。
她实在是怕极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简直不能算是人。
他是个真正的畜牲。
李殿军捏着她的乳房,温柔地悄悄道:“只有我才能喂抱你。”
阮硕被他捏得很疼,但却不敢叫出声来。在他面前,任何反抗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李殿军用手指逗弄她:“想不想我把你喂得饱饱的?”
阮顾两腿直打颤,她只有点头。
李殿军皱眉道:“你脏得很,最好马上洗个热水澡,洗彻底点,干净点。”
阮硕颤声道:“我爹……他们过一会儿……会来的。”
李殿军的手指更有力了:“他们不会来了。”
阮硕忍不住弯下腰,夹紧双腿,她直想呕吐,可又不敢。
“你放心,我没有杀他们,只不过请他们今晚睡个好觉而已。”
第三十九章 名匠的下场
高欢受的外伤其实很轻很轻,很快就好了。他被关进了一间很奇怪的屋里。
屋里到处都是镜子。高欢无论转向何处,都能看见自己的脸和杨雪刻在他颊上的剑痕。
他是杨雪亲自送进来的。每天给他送饭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人。这样,杨雪可以保证不让别人看见高欢的脸。
她不想让紫阳洞的人知道她曾经是高欢的妻子。她只不过想利用这些剑痕让高欢无法逃出去。
还能有什么比时时看见自己脸上被人刻下的伤疤更让人发疯的呢?
即使自认罪恶不大的人,也很难经受得了这种折磨。
那怕就是一个自认无愧,而且很自信的人,在这间屋里也呆不了半天时间。
这就像常人照镜子一样,无论你平时自认为长得如何漂亮,风度如何好,站在镜子前面看长了,也会对自己很失望,不是觉得头太大了,就是腿太短了。
人在正视自己、哪怕是镜子里的自己时,总是很不自在的。
自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从不照镜子的人,一种则是自恋狂。
高欢也有办法,即使他不睡觉,他也尽量闭着眼睛。
实在闭不住眼睛了,他就伏在地上。
幸好,地面不是镜子。
他在这满是镜子的地方,又重新开始他中断了一年多的苦修。
他反省自己的过失,但并不像以前那样拼命自责。
他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他以前读过的佛经和诗文,他的心情居然已越来越平静。
平静如无波古井。
他不去想杨雪和玄铁,也不去想贞贞和他那必已出世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他读过的书。
他发现他对读过的书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以前有疑问的地方,也都—一被他想通了。
他甚至还能默记古人棋局。他发现下盲棋其实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他的内心世界是宁静而且丰富的,但在外人看来,高欢已瘦得不成人样儿了。
他的脸苍白泛育,更衬着黑黑的歪歪斜斜的伤疤,使他看起来就像戏文里的魔鬼。
他的衣衫又脏又烂,头发乱成一团,胡须也已有三寸长,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死鱼眼睛一般呆滞黯淡。
他就像是一个待决的死囚。
如果你能洗掉他头上的泥土,你就会发现,他的头发已有许多都白了。他脸上的皱纹也已很深。
他根本就没注意已过去了多少日子。他已不在乎。他好像不准备再走出这间满是镜子的屋子。
“吱哑”一声,门开了。高欢宛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来人走到他身边,停住了脚步,似乎是在等他回头说话。
可惜高欢似乎根本就没听到门响,也没听到那人故意发出来的沉闷的脚步声。
很久很久,来人都没有说话,高欢自然更不会说。
死一般寂静。
来人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高欢仍然没有一点反应,仿佛已圆寂的高僧n
来人终于开口了:“高欢。”
是无心汉子。
无心汉子的声音并不是特别沉稳。
高欢还是一动不动。
无心汉子道:“你可以出去了。”
沉默。
无心汉子轻轻叹了口气,悄声道:“高夫人母子平安。
现已平安抵达了万柳山庄,你可以放心了。”
高欢浑身轻轻颤了一下,但很轻微。
无心汉子大声道:“洞主已经得到玄铁,请你……命你去铸剑。”
高欢又轻轻颤了一下。
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人慢吞吞地端着一只大木盆走进来,盆里盛满了热水。
无心汉子道:“请你洗个澡,梳梳头,刮刮胡子,换身于净衣裳,去见洞主。”
当然还包括戴上人皮面具。
高欢什么也没说,缓缓站了起来,走向盛满热水的木盆。
无心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冷漠。
他之所以喜悦,是因为他发现,高欢已不想死了。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悦。
高欢洗沐完毕,聋哑老人又抽出把剃刀为他修脸剃须,不多时,高欢已被修整得很像个人样了。
他虽然穿的是下人的衣裳,但毕竟很干净。无心汉子细心地为他戴好人皮面具,轻轻吁了口气。
无心汉子向来是个无心肝的人,他今天却一再表现出他并非“无心”。
为什么?
高欢木然看了无心汉子一眼,又转头去看门外。
门外是满天满地的阳光,又明亮,又温暖,又可爱。
无心汉子发现,高欢的眼中,开始有了一丝活气。
虽然不多,但有。
他们走出门,走进了阳光里。
无心汉子在前面带路,他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高欢不会走得很快。
走到一处很大的柴棚前,无心汉子停住,高欢也就停住,仿佛他已只是个按主人眼色行事的奴隶。
而实际上他现在的处境又何异于奴隶?
只不过他的主人,原来曾经是他的妻子,如是而已。
高欢抬眼,漠然打量着柴棚。
实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柴棚看起来更刺眼了。
凭良心说,这是间很精致的柴棚。若是它建筑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你肯定会以为这间柴棚的主人是位隐土高人。
但在这里,四周偏偏都是富丽堂皇的飞楼画栋,曲栏回廊。这间柴棚置身其间,犹如寒鸦侧身于凤凰群中一样。
不过,高欢这副形象立于这里,也和柴棚看起来同样不协调。
所以高欢已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
无心汉子木然道:“请进。”
他自己先拉开柴门,缓缓步入。
高欢走进棚内,看见棚里的东西,呆滞的目光中立时便有了些惊讶、震动、恐惧,也许还喜悦,还有渴望。
因为棚里的所有铸剑用的工具,都是他高家祖上用过的东西。高欢从小就熟悉它们,对它们了如指掌。
自己家的东西竟然会全部运到了这里,高欢自然吃惊。而在此时此地看见这些久违的老朋友,高欢又怎会不喜悦呢?
这些工具之于他,曾经是一个古老而又亲切的故事。
他后来曾以为自己已忘记了这个故事。他现在才明白,他不可能忘记。
即使他想忘记,别人也不会忘记,而且也会不让他忘记。
如果要一个习武的人选择兵器的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名师冶炼的。
高欢是名师,而且该是当今最有名的名师。只要他还抢得动锤子,就绝对不会被人忘记。
所以李殿军没忘记,杨雪没忘记。
无心汉子道:“再过片刻,玄铁即可送到。你愿意的话,马上开始。”
高欢木然点了点头,走到铁砧边,伸出手,轻轻抚着那冰凉的铁面。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十分欢悦,犹如浪子在抚摸美人的肌肤。
无心汉子如果正对着他,一定可以看到,高欢眼中泛起了一种奇异的神情。
无心汉子道:“这些工具,都是洞主从你家祖居搬来的,用起来想必会很称手。”
这还用说么?高欢对它们的每一条摺痕都很清楚。
名匠只用自己的旧家什,一如名剑客只愿用自己用熟的剑一样。
熟能生巧,这是万古不易之理。
紫阳洞的人,时间观念很强。
杨雪依然蒙面,领着副洞主老道姑走了进来。副洞主的手中,捧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皮上血迹斑斑。
那都是谁的血?
是李殿军的吗?
高欢从来没见过玄铁这种武林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但父亲告诉过他玄铁的特点。他知道玄铁很重,泛着沉沉的红光。
抑不知那红光是不是血光。
杨雪的声音居然很温柔:“高欢,你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高欢看都没看她,自然也没答腔。
副洞主叱道:“既见洞主,还不跪下?”
杨雪冷冷道:“副洞主,我希望你记住,高欢先生在这里是贵客,是别人请都请不到的名师巨匠。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也希望你告诉别人记住这一点。”
副洞主惶声道:“是。属下知错。”
杨雪道:“还不快给高先生赔礼?”
副洞主忙向高欢打了个稽首:“高先生,请怨老身无礼。”
高欢木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杨雪柔声笑道:“高欢,我希望你这位名师能铸出一柄流芳百世的名剑。剑归我,名归你。”
高欢点了一下头。他知道只有冶炼完这柄玄铁剑,他才有一线希望走出去,离开这里。
但高欢也同样清楚,他铸完玄铁剑后,活的希望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更小了。一代名匠的下场,大都如此悲惨。
干将铸剑,三年而成,楚王杀之,这是见诸典籍的故事。虽说属野史传言,但中国的历史,真实的东西往往只在野史中出现。
楚王杀干将,还有其说得过去的理由,因为干将只献出了雌雄取到中的雌剑,预留下雄剑给儿子赤比为其报仇。
其实干将若将雌雄双剑一并献出,楚王照样会杀他。
原因很简单,干将既已为楚王铸神剑,当然以后也可能为秦王、齐王、赵王等等铸神剑,若不杀之,何显楚王神剑之神?
同样,高欢既已为杨雪铸玄铁剑,当然以后也可能替其他门派铸神兵利剑,假如铸出了足可与玄铁剑相抗衡的名剑,何显玄铁剑之神威?
杨雪忽然生气了,怒道:“是谁给高先生弄了这种衣裳?”
无心汉子道:“是我。”
杨雪厉声道:“你一向做事很明白,今儿怎么这么糊涂?”
无心汉子道:“请洞主明示。”
杨雪怒道:“还要我‘明示’?这是下人们穿的衣裳,怎么能让高先生穿?你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懂?”
无心汉子道:“属下这就去拿另一套来。”
杨雪摆手道:“那倒不急,我现在还有事和高先生商量,过后再请高先生换衣裳吧!”
无心汉子不作声了。
杨雪道:“我告诉你们这些,无非是想让你们懂得尊敬贵客,休要失了我紫阳洞的体面。”
这话好像不是对着无心汉子说的,而是冲着副洞主去的。
副洞主的脸色很难看。
杨雪转向高欢,笑道:“高先生,我手下兄弟有照顾不周。礼数不全的地方,请千万多包涵点。你大人有大量,自然也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是不是?”
高欢不理她,连看都不看她。
杨雪居然不恼,还是那么温柔可亲:“高先生想必已发现,这些都是贵府上铸炼神兵的家什?”
高欢还是懒得理她。
杨雪叹道:“要找到贵府旧址可真不易,幸好我们还打听到一点消息,知道高先生曾是天山大豪杨济仁的乘龙快婿,因而就去拜望了你的老泰山和尊夫人杨雪,承他们的情,指点迷津,否则的话,单凭本洞的兄弟瞎撞,只怕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找到。”
高欢木然。
杨雪笑道:“旧家什用起来当然就趁手得多,所以我就派了十几名兄弟护送这些东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们运到江南来。一路上他们可没少吃苦。”
高欢仍然不朝她看。
杨雪叹口气,喃喃道:“我也知道,为了请高先生光临,我们不得不用了些过分的手段,这无论如何要请高先生原谅。”
高欢还是没反应。
杨雪道:“好在我们的手段虽过份了一些,用心却绝对是好的。我们对高先生本人绝无恶意。而且,我们也将高夫人和令郎沿途护送进了万柳山庄。她们在那里绝对是安全的,这一点请高先生务必放宽心。”
高欢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知道她是在说谎,他已明白她的所谓“沿途护送”
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世上大概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之所以点头,只不过是表示听见了,而且表示他很欣慰贞贞母子平安。
杨雪道:“高先生是当今惟—一位可以用玄铁铸剑的名剑师,我想,高先生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就算他想“错过”,也早已不可能了。
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想真的铸出一柄足以流芳百世的神剑?
千古留名的事,谁要不想做,那才是真正的白痴呢!
高欢再一次点点头。
这次头一点,他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这一次的点头点得十分十分郑重。
第四十章 名家的规矩
高欢抬头直视着她,冷冷道:“洞主,我们剑师有剑师的规矩,而且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是他五个月来说的第一句,第一句就很有气派——
名家的气派。
他的眼中,已然闪出了凛然的光彩。这是名家的光彩,名家的神韵。
杨雪似乎征了一下,旋又笑道:“哦?有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高欢凛然道:“高家六世铸剑,高家的规矩千金不易。
洞主,我若说出来,而你又不能遵守,那这项交易就算吹了。”
杨雪笑道:“我知道高家绝艺名满天下,规矩想必极严。你说吧,我组织本洞人手,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高欢淡淡地道:“不是尽量满足,而是一定要满足。”
杨雪瞪了他半晌,道:“好!”
高欢微微哼了一声,冷冷道:“有关剑师本身修养方面,一共有十条。我自信可以做到九条,但其中第二条是心情舒畅,这一条我暂时不能做到。”
杨雪道:“那我可以等你几天。什么时候你心情舒畅了!再开炉不迟。”
高欢点点头道:“这心情舒畅也和以下数条有关,若贵洞不能遵守,我的心情自然不会舒畅。”
杨雪笑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高欢道:“第十一条,凡冶炼神兵时,切忌阴人冲撞,阴人即是女人。也就是说,在我铸剑时,女人不可进入此棚四周二十丈方圆。”
杨雪的目光一下锐利如刀:“为什么?”
她是女人,这第十一条规矩使她认为自己受到极大的污辱。
高欢淡然道:“既然是规矩,勿须问为什么,遵守就是。”
杨雪冷冷道:“破旧立新,才能不断进步。你既为本洞主冶炼神兵,这规矩很可以改一改。”
高欢道:“既是规矩,怎可擅改?”
杨雪怒道:“不改也得改。”
高欢道:“擅改规矩,必令剑师心气浮动,难言心情舒畅。就算我不计较这些,但若真有阴人冲撞,出了错可不能怪我。”
杨雪冷笑道:“出了错我杀了你。”
高欢道:“并非我愿意出错。这也许是我平生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冶炼神兵,我自然不希望出错。”
高欢笑了笑,又道:“但剑会错,而且有可能错得厉害。”
杨雪不相信:“你不出错,剑怎会错?”
高欢缓缓道:“洞主相信不相信剑神剑灵?”
杨雪道:“不信。”
高欢道:“但我信。每个名剑师都会虔诚地祈求剑神剑灵保佑。”
杨雪征了半晌,突然一跺脚道:“好!你还有什么具规矩,一起说出来。”
她已不得不答应了第十一条规矩。
高欢笑道:“第十二条,主顾无故不得差遣剑师。”
杨雪怒道:“好!”
高欢道:“第十三条,主顾心须诚心正意,沐浴斋戎,至完工始停。”
杨雪是个离不开享受的人,这条规矩岂非要了她的命?
副洞主原以为杨雪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杨雪怔怔地看了高欢半晌,竟轻叹道:“好。”
高欢道:“第十四条,剑炉四周方圆二十丈无剑师允可,不可擅入。”
杨雪道:“可以。”
高欢道:“第十五条,保持安静。不许附近有人说话,小声都不行。”
杨雪笑道:“好办,我点了他们哑穴。”
高欢道:“第十六条,不许助手抗命怠工。”
杨雪道:“我派无心汉子做你的助手。他内力深湛,用处极大。另一个就让天风来吧!”
高欢道:“第十七条,选派助手须得合作无间。天风是我大仇,看见他我就生气,我不能要他。”
杨雪奇道:“无心汉子岂非也是你的仇人?”
高欢道:“他是正人,天风是邪人。”
杨雪失笑道:“还好你没说天风是‘歪人’。行,我另派吧!”
高欢也笑了:“你最好也派个正人来,第十八条,邪人在侧,其剑不正。”
杨雪美丽的大眼睛里蕴满了浓浓的媚意。高欢转开眼睛。继续念道:“第十九条,……第十九条……”
他居然念不下去了。
杨雪娇声道:“幸好我以前听人说过高家铸剑的规矩,虽不大记得了,但第十九还是记得蛮清的。第十九条是‘必去怨心’,对不对?”
高欢道:“不错。”
杨雪道:“这个恐怕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两怨相抵,也算无怨无悔,行不行?”
高欢点了点头。
两怨相抵,真能算无怨?
只有天知道。
高欢道:“规矩念完,下面还有一些铸剑用的基本材料,希望洞主备齐,精煤五万斤。”
杨雪道:“容易。”
高欢道:“准备好淬火用的水。”
杨雪怔住了:“天下哪里没有水?”
高欢淡然一笑,道:“天下自然到处都有水。但水和水不同,正如人和人不同一样。比如阳羡茶只能用巫峡中流的水彻才行,就是这个道理。你不懂也很正常,因为你不是吃这碗饭的。”
杨雪叹道:“我只希望你莫让我到天上瑶池里去取水。”
高欢道:“炼制玄铁,须用天山万古寒冰融化之水。”
杨雪吃了一惊:“天山?你知不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高欢道:“我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杨雪瞪着他,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江南!”
高欢不出声。
杨雪道:“一来二去,至少要三个月时光,最快也得两个月。”
高欢还是不出声。
杨雪自己反倒泄气了:“好吧,好吧!我答应你。还有什么?”
高欢道:“骆驼十匹。”
这回不仅杨雪,连副洞主和无心汉子都吃惊了。
杨雪道:“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高欢又不出声的了。
杨雪恨声道:“好,骆驼十匹!你要是铸不出神剑,我把你塞进骆驼肚子里烤着吃了!还有什么?”
高欢道:“我沐浴斋戒九之后,开炉前再去置办不迟。
那些东西江南都有。”
杨雪松了口气,叹道:“总算说完了。喂,我劝你还是过几天再斋戒吧!你身体太虚了,补一补再说。否则我怕你支持不下去。”
副洞主和无心汉子都很奇怪——洞主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
但他们脸上什么也没显露出来。
一桌好菜,就是没有酒。
高欢慢悠悠地吃着,面上带着木然的神色。
这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但他眼中还是一点表情也没露出来。
背后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你为什么总能让我吃惊呢?”
杨雪来了。
高欢停着,冷冷道:“我说过,我不希望别人打扰我。”
杨雪走到他背后,停下了,轻叹道:“好像我不该算是别人,是不是?”
高欢僵硬地坐着,脸上虽戴着面具,但从他眼中露出的神情看,他的脸色应很难看。
杨雪幽幽道:“你并没有写休书,我也并没有改嫁。
所以我现在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对不对?”
高欢忍不住浑身一颤。
杨雪喃喃道:“每次当我对你完全失望的时候,你总想办法让我后悔,让我重新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高欢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要站起身走出去,但肩上已压上一双手。
杨雪的手。
杨雪轻声道:“你不能总躲着我。我们之间就算已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而且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许多很残酷的事。我们已经是大人,不再是孩子。我们必须解决好这些事情。”
高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已恢复了平静:
“不错。只可惜听你说话和看你行事的确是两码事。”
杨雪苦笑道:“我们不要心存怨气而互相攻击。我们彼此已伤害大多,难道还要再多加几刀?”
高欢冷冷道:“我们之间是我一直在伤害你。后来我悔悟了,于是我走了。你这次来复仇是替天行道,我罪有应得。”
杨雪轻声道:“我们不要这个样子说话,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怎么样?……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想我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高欢道:“我知道是怎么了。是报应。我以前一直在单恋你,我很自卑,我妒嫉你的男友。然后我强奸了你,逼你嫁给我,但这样自然也得不到你的心,于是我寄希望于那个孩子身上。结果那天我看见你挺着大肚子和那个人干那件事。我觉得很气愤,不是为我自己,我对自己已完全绝望。我为我的孩子气愤,我认为他不该受辱。于是我用药打下了胎儿,然后我走了。我的确杀了我的孩子,这就是我的罪孽。所以老天让你来,在我面上刺字,让我永远无法见人。……我认了,这是报应。”
杨雪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肿,抓得他骨头咯咯直响。她在哆嗦,而且很厉害。
“你以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儿子?那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你以为你只是杀死了我一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我已不能再当……再当母亲了吗?”
高欢哆嗦起来,半晌才涩声道:“我的罪孽好像又深了一层。天晓得我还会遭到什么报应。……但愿所有的报应都加到我身上。”
杨雪在哭泣,泪水一滴滴落下,落在他的脖子上,头发里:
“你遭了什么报应?你的报应是最轻的!你不是又勾搭上了一个小贱人吗?她不是生了你的孩子了吗?我呢?
我现在有什么?”
高欢沉声道:“你有权,有势。你可以杀了我。不过我想你不会的,你会慢慢折磨我,让我十年二十年都死不成也活不成。你永远当不了母亲,这是我造成的罪孽,但也是你应得的报应。你记不记得那天在花园小屋里发生的事情?我想忘记,可忘不了。你若要偷情,为什么不等孩子出世以后?难道连那么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你都不能等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太偏狭,太爱妒嫉,这都是致命的弱点。你是那孩子的母亲,你有权决定该不该和那个混……那个男人睡觉。我本只有一半权利,却一直把全部权利都用了。”
杨雪哆索得更厉害了。
高欢苦笑道:“杨雪,我不是说气话,我是真诚的,…… 虽然真诚的话,总是没用,也总说得太晚了。最后,我正告你,不要诬蔑贞贞。她很善良、很温柔、很纯真。
如果你还想要我替你铸剑,就请不要提起她。”
杨雪尖叫起来:“我就要骂她,就要骂她!小狐狸精!
骚……,,
高欢双肩一抖震开她双手,倏地站起身,反手一个耳光重重打了过去。
杨雪捂着脸,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高欢揭下人皮面具扔到地上,冷冷道:“你可以尽你所能折磨我,那是我该得的,但你若污辱贞贞,我就揍你!”
杨雪尖叫道:“骚货!”
“砰”,又是一记耳光。
高欢愤怒地道:“这些话你最好留着骂你自己!我看你自己最配用这些字眼!”
杨雪一扑而上:“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她的手很快,也很重。但高欢并没有抵抗,他被打得天晕地眩的,浑身骨头好像打散了架似的。
打一个不还手人的,最没意思了。
杨雪停手,厉叫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你怎么不敢打我了?你再打试试看?”
高欢站直身子,艰难地道:“你打我,是我应得的报应。只要你不骂贞贞,我不会打你。”
杨雪叫道:“我不仅现在要骂她,我以后还会叫她跪在我面前骂她!姓柳的保得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高欢森然道:“你不要逼我发火。”
杨雪怪笑道:“哈哈,你还会发火!你还有血性!你看见我跟人家偷情,你怎么不冲过去?你的血性?你的血性只会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气?这就是你的血性?”
高欢怔了下,苦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一方面拼命偷情,一方面希望我去和那个男人算账。你希望看见我们为了你厮杀流血,你才觉得我有血性?你希望总用这个方法来试验我的血性还在不在,是不是?试到一百岁了还要试对不对?你怎么这么贱?”
杨雪叫道:“你……你说我贱?”
高欢叹道:“我原以这我已是世上最贱的人了,现在我才发现,你居然比我还贱,连个理由都没有!”
杨雪气得浑身乱抖。
高欢苦笑道:“算啦!咱俩之间的事,天王老子也说不清。我虽已后悔,你却没后悔。咱们没必要再吵。一来你打死我没人给你铸剑,二来让你的下属们听了也不太好。我反正已无脸见人,你以后还有脸统率他们?”
杨雪一怔,使气叫道:“副洞主?……杜怀庆?……
天风?……关山?……无心汉子?……?
一连叫了一串名字,却只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神情木然,赫然就是无心汉子。
杨雪早已蒙上面,双目喷火,怒叱道:“无心汉子,我已吩咐过,这附近不许有人打扰,你为什么不遵号令?”……
无心汉子道:“属下等因听见这里有打斗声,怕洞主有闪失,特来听候差遣。”
杨雪双目中寒光森然:“除了你,还有谁在外面?”
无心汉子道:“副洞主、杜怀庆、天风、关山他们都在。”
杨雪冷笑道:“他们都在?他们人呢?”
高欢道:“想必怕你怪罪,吓跑了。”
杨雪盯着无心汉子,森然道:“你怎么不学他们?”
无心汉子冷冷道:“属下确实在外面,而且也确实听见洞主和……高先生的争吵,无须隐瞒。”
“你听见了,你听见了!”杨雪暴叫道:“你听见了什么?’”
无心汉子无所畏惧,凛然道:“都听见了。”
杨雪忽然叹口气,道:“好吧,闻兄,你既然听见了,我也无须隐瞒。你是过来人,你给我们评评理。”
无心汉子姓闻,高欢记住了。他宁愿称他为“闻兄”,而不愿叫“无心汉子。”
无心汉子闻言一怔,想了想,才不然遭:“洞主真让属下说?”
杨雪道:“说吧!就算说错了,我也不怪你。”
无心汉子道:“依属下看,洞主有错,高先生也有错。”
杨雪哼了一声道:“那么该如何罚呢?”
无心汉子道:“据属下看,都该砍头。”
高欢哈哈大笑起来,他发现这无心汉子实在很可爱。
杨雪却气得浑身直哆嗦:“你想砍我的头?”
无心汉子道:“属下不敢。”
杨雪道:“那么谁敢?”
无心汉子道:“洞主若砍了高先生的头,那高先生的儿子二十年后就会砍洞主的头。”
杨雪一怔,皱皱眉头道:“那,有没有和好的可能呢?”
无心汉子道:“除非高先生不要妻儿,洞主不当洞主,再回到少年时。”
杨雪道:“你是说,绝无可能。”
无心汉子道:“是。”
杨雪也笑了:“不错。但有没有比砍头较轻一些的惩罚呢?”
无心汉子道:“洞主现在的选择已是最明智的,让高先生铸好剑,从此互不相扰,和平共处。”
杨雪冷笑道:“可我不甘心。”
无心汉子道:“只怕高先生更不甘心。”
杨雪哼道:“是吗?”
无心汉子道:“双颊刺字,高先生必将抛妻别子,隐居深山大泽。高先生岂非更不甘心?”
杨雪默然。高欢笑了笑,不置可否。
杨雪突然恨声道:“不行,我一定要报复。我不能这么被人欺负。”
无心汉子道:“人必自辱,外辱方至。属下告退,谢洞主不罪之恩。”
无心汉子悄然而出。
高欢轻叹道:“这位闻兄是位干才,也许你太委屈他了吧?”
杨雪笑道:“你若有心,你来当洞主如何?”
高欢微笑道:“杨雪,你大概忘了,当年在天山道上,我是最懒散、最没上进心,最没出息的人。”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明日开始斋戒,九日后开炉。”
杨雪瞟着他,娇声道:“那么,今晚你打算怎么过?”
高欢道:“睡觉。”
杨雪的声音更妩媚了:“如果我真的不当洞主了,我们有没有和好的可能?”
高欢道:“没有。”
杨雪道:“既然你承认对不起我,承认有罪,你就应该回到我身边来。”
高欢冷冷道:“杨雪,你最好马上走,别惹我心烦。
今晚的粗话说得太多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我替你铸剑,完工之后,要杀要剐,随你。”
杨雪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完工后必死,为什么还坚持要开炉?难道你不怕死?”
高欢轻轻一叹,缓缓道:“我从未铸过玄铁剑。我是剑师,就算明知必死,我也会全心全意铸好这柄剑。”
杨雪的眼中闪现出慑人的精光:“如果完工后,我不杀你,也不放你走呢?”
高欢缓缓道:“至少我还可以杀死我自己。”
第四十一章 春天的雨
与魔鬼做交易,这种事相信很少有人愿意做。
但如果你被魔鬼逼着,这交易也就非做不可了。
阮员外心情很不好。
他刚刚就和魔鬼做成了一笔交易。这位魔鬼当然就是李殿军。
这笔交易的内容也很简单——他必须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放弃任何营救高欢的行动,等到适当的时候,李殿军将协助他完成这一心愿。
阮员外不得不答应下来。他不是李殿军的对于,无论斗心机、斗智谋、斗武功、斗邪术,他都没戏。
而且,他的宝贝闺女已被李殿军捏在手里。
虽说他恨极了这个闺女,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惟一的孩子受这恶魔的折磨而不闻不问吧?
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阮硕自然也很苦恼,可她同样没有办法。
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了答应李殿军要她做的一切,她还能怎样呢?
她以前一直自认为是个很强的人,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转,看她的脸色行事。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必须围着他转,看他的脸色行事,听他的摆布。
他就像是地狱里所有恶魔的代表。他能探知她内心里在想的每一件事,她转什么念头都休想瞒过他,“你没有必要绝望,也没必要觉得自己很委屈。”
他盯着她的眼睛,盯得死死的,如猫盯着老鼠:
“你能跟着我,是你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
他慢慢折魔她,面上带着种残忍的笑意:“你看,我总是把你喂得饱饱的。你从没像现在吃得这么饱过对不对?”
阮硕努力作出笑脸:“对。”
她的确已很饱,饱得她直想哭,直想大吐特吐。
“你要尽量多勾引一些紫阳洞的男人,勾到这张床上来,以便打听事情的进展情况。听到没有?”
她只有点头。
李殿军道:“那个带伞的和尚干没干过你?”
她摇头。
“要想办法勾引他。”
她只好点头。
“他是个很有用的人,他的那把伞尤其有用。”
她除了表示赞同,还能怎样。
“这么有用的人,韦真珠居然不能用,真是该打屁股。”
她真想杀了他,真想。
伞僧仍然很宁静。
宁静如石,如大地。
他夹着那把伞,静静地坐在春雨里,春雨淋湿了他,他没有动。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
阮员外踱到他身边石头上坐下,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件东西塞在伞僧抱里:
“你该回去了。”
伞僧不动,也无言。只是他的目光已变得温暖。
阮员外喃喃:“这是我离堡时从韦沧海贴身衣裳里摸出来的。”
伞僧还是无言。
“我看得出韦沧海很生气,但他无力阻止我。他连动一下都已不可能。”
阮员外轻叹道:“我知道你当年到中原来,为的就是这个。你不惜屈身于铁剑堡,为的也是这个。”
他落寞地抹抹脸上的雨水,苦笑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你该回你来的地方去了。是时候了。”
伞僧还是不说话,也不动。
但他眼中已有泪水流出。泪水和着春雨,充满了暖意。
阮员外不看他:“我本想以此要挟你,现在看来已无此必要。我已经老了,雄心早已没有,现在连‘心’大约都已不多了。你走吧!越快越好。”
伞僧缓缓站起身,朝他合什为礼,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又何必说?
春花、春雨、春草、春天树岂非已代言?
伞僧转身缓缓走开了,走入了的世界里,走入了春天。
阮员外老泪纵横。
他究竟是在为谁流泪,因何流泪,又有谁知道?
连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吧!
春雨。杏花。酒旗。
巴东三已快醉了,眼圈又已血红。他已开始诉苦了:
“老关,你不知道,我是孤儿啊!……你不知道孤儿的苦啊!……”
关啸不理他,自己喝自己的酒。
他知道自己若接了巴东三的话茬,无论他说什么,巴东三都会马上大哭。
他自己也很忧郁。
这春天的雨是如此阴郁、如此哀怨,他怎么能不忧郁呢?
他喜欢干燥的天气,干燥的东西。他最讨厌的,就是下小雨。
湿漉漉的,让人总觉得心里有事的小雨。
让人觉得自己身上不干净,有一种起霉的感觉。
该死的雨!
该死的春天的小雨!
西北的春天,来的总比较迟一些。
但槐树杨柳树的枝条已由干枯变得柔软,充满新绿。
慕容飘在枕上细聆着春雨的声音,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活力。
这活力也快要爆发了。
只不过这活力并不是春天的活力,而是另外一种。
这种活力一旦爆发出来,会将所有辉煌美丽的东西炸成瓦砾。
水儿不在他身边。一左一右贴紧他熟睡的,是水儿为他买的那两名艳婢。
水儿偷懒的时候,就由她们服侍他。她们娇艳、年轻、充满了弹性、充满了激情。
每一回,她们都要完全把他折腾得昏昏沉沉才会安静。
每一回,都要等他沉入梦乡她们才会睡着,她们睡觉的时候,也一定会一人抱着他一只胳脯。
等她们睡熟之后,慕容飘就会醒过来,一个人孤独地想着心事。
他的眼中总是含满了泪水。
他已经拥有一切了,他为什么还要流泪呢?他为什么还会觉得孤独呢?
她们的胴体温暖柔软,饱满结实,她们呼吸时扑到他面上的气息芳香甜蜜,销魂可怜。
可他怎么会觉得浑身冰凉呢?
今夜,慕容世家的姓慕容的男人们,有几个像他这样浑身冰凉呢?
那些年轻端庄的俏丫环一定正在他们怀里婉转呻吟吧?
他们想到过幕容世家的未来吗?
幕容飘手指微动.已点了两名艳婢的穴道。他轻轻抽出手悄悄下了床。
他是慕容世家的掌门人,他必须负起掌门的责任。
春雨声在老道姑耳中,实在很不是滋味。
她虽然是紫阳洞的副洞主,可实际上她的地位并不尊崇。
她掌握的实权,还不如一名洞主的贴身护卫多。
倘若她也像杨雪那么年轻.她相信自己一定也会开创一番事业的。
年轻就是本钱,对于女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谁会替她这种出家的老太婆卖命呢?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那还相当结实的大腿。
她一直就是这么应付青春的煎熬的,她一直就是这么发泄她的欲望的。
突然间,她察觉被子里多了一双手,一双温暖有力、年轻结实的大手。
这是谁的手?
她想惊呼,想下杀手捏碎这双手。
可她没有。
这双手很温柔很体贴地抚摸着她,从她的足踝一直摸到她的肩头。摸得她浑身酸软,飘飘欲仙。
这双手的主人,就是李殿军。
杨雪烦躁得要命,她浑身上下没一寸地方舒服。
她正处在斋戒期,可她根本静不下心来。她本就属于那种从来不肯让自己闲着的人,她受不了这种折磨。
她认为高欢说的那许多规矩都是自欺欺人的玩。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当然更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剑灵一说。
既然忍受不了折磨,她又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她也不是那种肯和自己过不去的人。
她招来了她的贴身护卫,她要好好享受享受。
至于那些具规矩,那就去他妈的罢!
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就是规矩。
进来的护卫是吴牛。
吴牛很卖力。他是吃了药来的,他每次来伺候洞主都要吃药。
可他吃的药虽然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不济事。他很快被她踢下了床。
“你最近做什么去了?”
吴牛当然要隐瞒真相。他在阮硕身上已消耗得太多,这怎么能让洞主知道?
可洞主显然已经知道了。
“你去找的那个小婊子是谁,你知不知道?”
吴牛瘫倒在地。
“她姓阮,她是铁剑堡的得力于将你知不知道?”
吴牛若要知道,借给他十个八个胆地也不敢去的,“你居然还对我隐瞒!你说.你自己说,该治你什么罪?”
当然是死罪。
吴牛面前地上.已多了一把刀。
洞主扔过来的刀。
无心夫妇也没有睡着。
窗外的春花春雨对他们来说,向来是没什么意思的。
自从他们杀死了自己亲生儿子之后,他们的心就已死了。
所以他们才是无心夫妇。
从来没有人探询过他们已死的心还有没有活力,直到去年,在高欢的逼迫下.他们自己才发现,他们的心并没有死。
至少是还没有死绝。
他们已渐渐开始以不同以往的目光来看待人生,看待个世界。
虽说在表面上他们仍然“无心”,但在深处,他们的心已渐渐复苏。
无心汉子迟疑着向自己的妻子伸出了手,缓慢,而且陌生。
他们已许多年没有从彼此的肉体中寻找过欢乐了。他们早已麻木不仁。
无心妇人也伸了她的手,同样缓慢.同样陌生。
他们的手触到了一起。
先是轻轻的抽搐.然后是畏怯地微微分开,然后是紧紧相握。
他们已不再无心.他们的心已完全苏醒,睁开了眼睛。
他们这才发现,他们都已苍老了许多,他们已浪费了太多的生命。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流下了热泪。
是痛悔的泪吗?
是欣喜的泪吗?
谁也无法解释,也勿须解释——他们醒了,这就是事实。
他们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彼此的眼泪和彼此的体温。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更真实?
他们默默地流着泪,紧紧拥抱着,亲吻着,交缠着,为他们的新生而庆幸。
他们融合了,两颗复苏的心。
在这个春夜美妙的春雨声中。
高欢听不见春雨的沙沙声。他身外的一切都已经被淡忘、虚化。
只有一颗心活泼泼的跳动。
他倾听着自己的心声。他只要倾听自己的心声就足够了。
他的心声就已是全部世界。
他在这全部的世界里漫游,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听到了许许多多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
他看见了琼楼玉宇,看见了奇花瑶草,看见了霹雳闪电,看见了高山变成沧海……
他听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的笙歌;听见鸟在啼鸣、龙在长吟;他听见西天的梵唱,听见落花的悄语……
世界就在他的心里。
这世界是不变的。这世界又是千变万化的,神鬼莫测的。
但无论是“易”与“不易”,都在他心里。
孩子已经睡着了。
贞贞还没有。春雨太吵人了,她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睡不安稳。
他现在在哪里?
他还会回来找她吗?
他在思念她和他的儿子吗?
……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第四十二章 宏愿
慕容飘越来越像个世家的掌门了。
他的架子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大,气派也越来越大。
他骑的马,当然必须是名马。可慕容世家的马厩里所有的好马,他都看不上眼。
他要骑的是那种配得上他世家掌门身份的马。
名马当然是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的。慕容飘并不在乎花多少钱。他不缺。
他为此特意到西域走了一趟,花了五万两白银,买回了五匹真正的好马——纯种的“天马”。
也就是汗血宝马。
和宝马一同买回来的,还有十九名西域的美女。
她们的肌肤雪白柔滑,她们的胸脯丰满诱人,他们的腿修长结实,她们的屁股浑圆可爱,她们的歌舞,更令慕容飘销魂。
和名马美女一起的,还有一队胡乐,两名擅长酿制葡萄美酒的胡人。
他们酿制的葡萄美酒,令慕容飘沉醉。
水儿并没有因此显露出妒色。她宽容他的放纵,她为那十九名西域美女安排了最好的住处。
按理说慕容飘该满足了吧,可恰恰相反,慕容飘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他还需要一柄名剑。
一柄世上最好的剑。
最好的剑,当然应该是玄铁剑。
可玄铁已被紫阳洞所得,天下唯一会铸玄铁剑的剑师高欢也被紫阳洞掳去。慕容飘想要玄铁剑岂非白日作梦?
水儿当然不会直接说他是白日做梦,她用尽量委婉的方式提醒他,现在想要玄铁剑是不可能的。
她说:“你知不知道紫阳洞的人现在都在哪里?”
慕容飘摇头。
水儿道:“从江湖传言看,他们躲在何家花园里。”
慕容飘道:“何家花园?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水儿道:“我以前也没听说过。”
“何家花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听说有。”
“哦?”
“我听说这何家花园乃是扬州首富何家在湖州的一处别墅。”
“这也不足为奇。我听说何家不仅是扬州首富,而且也是江南首富,在天下各处都有生意,别墅自然也很多。”
“不错。但这座别墅不同。”
“哦?”
“我听说这座别墅建在太湖之中。”
“哦?”
“这座别墅完全是件杰作,它虽然不大,但却完全是凭空而建的。”
“完全凭空?”
慕容飘非常吃惊:“完全凌空岂非就是空中楼阁。”
水儿拧了他一下:“当然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据说这何家花园是建在靠近湖岸的一座小岛上。”
“这也不足为奇。”
“你错了。”
“哦?”
“这小岛并不是寻常的小岛。”
“哦?它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它是何家硬造的。”
“硬造的?”
“不错。”
“那小岛有多大?”
“也不算太大,大约也就五百步见方吧!”
慕容飘愕然:“那还不算大?要造这样一个小岛,得要多少土,要多少石块??
他实在是想象不出。
水儿谈谈道:“你莫忘了,何家既是江南首富,要雇人雇船运载石料泥土,也费不了多工夫。”
“就算是这样,这何家花园也不过比别的花园贵点而已。”
“你又错了。”
“哦?”
“这何家花园离湖岸一里之遥,和湖岸之间,只有一条堤坝相连。”
“你的意思是说,要去何家花园,就必须走这条路?”
“不错。”
“这怎么可能?难道从水路走不行吗?”
“不行”?
“哦?’
“这小岛四周的湖水里,都设有机关。比方说,有铁网,有带刺的木桩,有鱼网,有茂盛的水草,还有一队水性极好的水军随时准备下水迎击来犯之敌。”
“你的意思是说,从水路进不了那个何家花园?”
“不错。
“我看不一定吧?”
“你有什么主意?”
慕容飘微笑道:“我也没有太好的主意。我不过是觉得,一里长的水路实在太窄了点。轻功好的人,借助一点外力,完全可以冲上去。”
“你又错了。”
“是吗?”
“轻功再好的人,也势必要换气。要凭借登萍渡水的功夫过去,至少要换十几次气。”
“那又怎样?我可以准备十条船乃至更多的船,往前冲,冲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至少有个可以借力的地方。”
“不错。但你在飞行时,将如何应付利箭?”
“这个…·”
“你将面对无数利箭,足可以将你射成小商河里的杨再兴。”
“不错,这倒是件很麻烦的事。……一里远,一里远的地方,我们也可以用强弓压住对方的弓箭手。”
“但你别忘了,弓箭不可及远,到一里远的时候,一支箭早就没用了。”
“我们可以从船上射箭。”
“但我还听说,岛上有凌家的后代。”
“哪个凌家?”
“你听说过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吧?”
“我听说过。”
“你想必也知道,其中有个很会玩火器造火炮的人姓凌?”
“我知道。不过那毕竟只是传说。”
“你错了,那不是传说。凌家的火炮,足可以炸毁任何船只。”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慕容飘皱眉道:“朝廷有神机营,也有火枪火炮,我们或许可以买一点来。”
水儿苦笑道;“买来做什么?”
“对付岛上的火器。”
“没有用的,江南霹雳堂你总知道吧?”
“嗯”
“你到西域去的时候,霹雳堂已向何家花园发起了两次进攻。”
“结果呢?”
“结果是霹雳堂死伤累累,却根本无法冲上小岛。”
“霹雳堂的火器,冠绝大下,怎么会两次失败?”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慕容飘眉头皱得更紧:“光靠火器当然不行,要从水路走,关键还是在船。”
水儿微喟道:“海鲸帮纵横东海,可算一时之雄;长江帮威伏长江几百年,也算名门大派;十二连环坞更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水寇,但他们没能攻进何家花园。”
慕容飘怔住。
水儿叹道:“你还是想要玄铁剑?”
慕容飘不说话,似乎在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着什么。
水儿温柔地蜷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我已经知足了,你还不知足?”
慕容飘淡淡道:“人只有不知足,才会不断进步。”
“进步?”水儿拧他,带着醋意道:“你已有了那十几个骚蹄子,你还想要多少?”
慕容飘道:“我并没有碰她们。”
“你没有碰她们?”
“当然没有。”
“见你的鬼!”水儿恨恨地道:“你天天和她们缠在一起,当我是瞎子?”
慕容飘悠然道:“我虽和她们在一起,心却想念着你。
我不过只是欣赏她们的歌舞音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水儿醋意似乎更浓,“你当我没看见你和她们做事?”
慕容飘矢口否认:“你一定看错了。”
水儿扭得更急:“你这活鬼!你有了我还不够,有了那两个还不够,还要和那些胡女鬼混!你真气死我了!”
慕容飘搂紧她笑眯眯地道:“我没碰过她们。我看见她们的时候,心里想的总是你。”
“你这活鬼!你这……”
……
“高欢正铸剑?”
“据说是这样。”
“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说不少运煤炭的车子不时向何家花园运煤,这一年多已运足有几万斤了。”
“哦?’
“何家花园里,黑烟时停时起,有时候一停就是六七个月。”
“哦?”
“有几个人藏在运煤车里混进了何家花园,结果脑袋都被砍下来挂在树上。”
“是吗?”
“水路攻不过去,那条惟一的堤坝防范也非常严密,可说是机关重重。不少武林高手都死在这条路上。”
“这么说,何家花园根本就是固若金汤?”
“好像是这样。”
“我们要夺玄铁剑,岂非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
慕容飘微笑道:“只怕未必吧?”
水儿捶他:“你有什么好办法,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容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现在玄铁还没有铸好。
一旦铸成,我就一定可以把它夺过来。”
“你这么肯定?”
“不错。”
“你准备用什么办法夺剑。”
“这办法其实也非常简单,两个字就足够说明了。”
“哪两个字?”
“要挟。”
“不错。”
“要挟谁?”
“高欢?”
“要挟高欢?”水儿吃惊极了,“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我从来不说胡话。”
水儿道:“你知不知道玄铁剑铸成之后归谁所有?”
慕容飘微笑道:“当然归紫阳洞主所有。”
“既然归紫阳洞主所有,你要挟高欢有什么用处?”
慕容飘笑得更开心了:“你知不知道紫阳洞主是谁?”
“是谁?”
“是高欢的结发妻子。”
水儿愕然。
慕容飘怡然道:“紫阳洞主是谁,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不仅知道,而且清清楚楚。”
水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慕容飘道:“你以为我去西域做什么?就为了买马与美人吗?你若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水儿还是愣愣地瞪着他,似乎突然间不认识他了。
慕容飘道:“我是去打听情况去了。我原先就知道高欢的底细,我知道他和杨雪是夫妻,我知道从天山道上,一定可探听到杨雪的底细。”
“杨雪?”
“不错。她就是高欢的结发妻,也就是紫阳洞的洞主。”
水儿又一次怔住。
“你知不知道我在天山道上发现了什么?”
水儿机械地问道:“什么?”
慕容飘微笑道。“我发现高家的老宅被搬运一空;我发现杜怀庆指挥紫阳洞的人在刨冰;我发现杨雪不在天山道上,我还发现天山大豪杨济仁和杜怀庆关系密切。”
他笑了笑又道:“我逮住了一名叫关山的年轻人,他是紫阳洞主的十八名贴身护卫之一。他告诉我说,他从一次高欢和洞主的争吵中偷听到,他们的洞主就是杨雪——
天山道上著名的、嫉恶如仇的女侠。”
水儿苦笑。
慕容飘道:‘你不相信?”
水儿叹口气,喃喃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的话?”
慕容飘道:“可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大高兴似的。”
水儿恨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回来一个月才告诉我,你说我能高兴吗?你说我应该高兴吗?”
慕容飘大笑,道:“谁叫你这一个月来硬要做‘贤妻’,硬要把我往那十几个胡女身上推呢?”
水儿瞪着他,忽然又笑了,咬了他一口,恨声道:
“真不是个好东西!看我以后还理你!看我以后还对你好!”
慕容飘拥着她,神往地道:“我会得到玄铁剑的,我一定会得到。”
水儿道:“通过要挟高欢?”
“不错。”
“就算杨雪是高欢的发妻,只怕也不会因为你要挟高欢,就把玄铁剑拱手送给你吧?”
“你这么想?”
“我不该这么想?”水儿冷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杨雪既已和高欢分手,而高欢又已勾搭上了那个小哑巴,杨雪怎么肯原谅高欢?”
“嗯”
“就从紫阳洞捉高欢这件事上来看,就可以断定,他们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要挟高欢,根本无用。”
“嗯”
“你‘嗯’什么?”
“我说‘嗯’的意思,就表示我在听你说话,没别的意思。”
“你认为我的想法不对?”
“也不是完会不对。”
“你的看法呢?”
慕容飘淡淡道:“我的看法很简单。高欢和杨雪之间,既有极度的仇怨,也有割不断的情缘。”
“是吗?!”
“的确如此。据关山透漏,杨雪很有和高欢和好的意思。”
“你相信?”
“我相信。”
水儿冷冷道:“杨雪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让高欢更死心塌地为她铸剑罢了!这种女人心里想什么,你们男人做梦也想不到猜不透。”
慕容飘微笑道:“但还有一件事,你最好别忘了。”
“什么事?”
“高欢的本事。”
“哦?”
慕容飘道:“高欢的武功,比你们想象中要高得多。
他的智慧,也是出类拔萃的。如果他铸好玄铁剑后突然发难,紫阳洞绝对会因此而土崩瓦解。”
水儿目光闪动,“你的意思——?”
慕容飘道:“你知不知道铸剑的规矩?”
“你说。”
“剑师铸剑,淬火之后,必须先由剑师自己试剑。”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你这话问得真好!——那就说,剑在高欢手中。”
“你是说,以高欢的武功,加上玄铁剑的威力,将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慕容飘道:“对。”
水儿半晌,忽然展颜笑道:“所以你才决定要挟高欢?”
“不错。”
“你准备怎么要挟他?”
慕容飘毅然道:“我准备去一趟万柳山庄。”
水儿冷笑;“去干什么?”
“捉住高欢的妻儿,用她们的性命来要挟高欢。”
“你知不知道万柳山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水儿生气了:“你想去送死?”
“我知道万柳山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既然已决定去,自然有把握成功。”
无论水儿怎么劝,他也还是没有动摇信心。
他一定要走一趟万柳山庄。
第四十三章 困守孤岛
十六个月过去了,高欢仿佛已变成另一个人。他已不再像开炉以前的高欢,更不像以前的高欢,更不像以前的高渐离。
只要站在火炉边,只要拎起小锤,只要一看见铁砧,他马上就会变得绝对冷静、沉着和自信。
无心汉子每天来陪他,为他打杂、抡锤、拉风箱,默默而来,默默而去。
另一个姓马的大汉也是如此。
呆在柴棚中的时间越长,无心汉子和“马兄”看高欢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他们竟对高欢敬畏有加了。
他们不仅学到了许多名师冶剑的诀窍,同时也从冶剑中学到不少武学的奥妙和做人的道理。
这并不奇怪。世上万物,总有相通的地方。
那块玄铁,一次次被炽烈的火烧红烧软,一次次被锻打,又一次次被埋进驼粪里。
铁剑并不是一次成形的,但它在慢慢成形。
高欢已削瘦了许多,在熄炉后无人时,你会发现他惊憔悴异常。
他只有在看到那块玄铁在他手中变形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是明亮的,明亮如炉火。
在柴棚中,他赤着上身,光着双腿,他不能因为衣衫的束缚而妨碍工作。同样,他也没有戴人皮面具。
他满脸满身已被炉火熏烤成油黑,油黑中又泛着隐隐的红光。
他就像一尊神:剑神。
何家花园的防御,一向是杨雪最最关心的事。
幸好,何家花园的防御设施,原先就很完善,紫阳洞接管这座花园之后,防御就更严密更可靠了。
就算这样,杨雪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早已除掉了吴牛等等有可能出事的人,她可以保证堡垒不会从内部攻破。
在岛上的,已全都是紫阳洞的人。紫阳洞的人,也差不多全都在这里了。
只要玄铁剑出炉,她就可以仗剑杀出岛去,独霸中原了。
这十六个月来,她率众挫败了不下三十个帮派组织的九次进攻。事实证明,她的紫阳洞是坚强的,经得起考验的。
她很满意。
但她也很清楚,长此以往,决不是个事。紫阳洞伤亡的人数在逐渐增加,因困守孤岛而带来的种种烦恼已开始由深处浮现到表面上来了。
可那该死的玄铁剑却还没有铸好。
炉火又熄灭了。
无心汉子和马兄拖着疲惫的脚步从柴棚里走了出来。
等他们走出事先画好的“禁区”,杨雪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拦住了他们。
无心汉子和马兄只草草行了礼。他们都很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杨雪也知道,但有许多话,她还是非问不可:
“怎么又歇炉了?”
马兄有气无力地道:“高先生说歇炉,只好歇炉。”
杨雪跺脚道:“照这样下去,几时才铸得好剑?!”
马兄道:“他没说。”
杨雪怒道;“他没说,你们不能问?你们是死人?”
马兄道:“是。”
无心汉子一直不作声,他也不朝杨雪看。
杨雪却偏偏要找他说话:“这回歇炉,要等几时才能再开炉?”
无心汉子道:“不知道。”
“不知道?”杨雪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无心汉子不答。
杨雪无奈地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无心汉子道:“不知道。”
杨雪瞪了他半晌,悻悻而去。
九月的何家花园,菊花盛开,清香四溢。如果四周没有强敌环伺,这里将绝对是个令人愉快的休闲之地。
高欢走出柴棚,深深吸了一大口夜晚清凉的空气。
夜色中沁满了月色、花香和幽雅闲适的拍岸水声。
高欢似已醉了。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口,看也不看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卧室”仍旧是雪阁中的那间石牢。不同的是,镜子已全撤走,地上铺着美丽的地毯,壁上垂着深红的帷幕。
这里虽是家牢房,但实在比世上任何一间牢房都要美丽、都要舒适。
高欢掀开帷幕、钻进去,就看见了杨雪。
杨雪据案独坐,正冷冰冰地盯着他,那神情实在怕人。
他不怕她。
他现在谁都不怕。
他不理她,径自走到桌前,抱起壶凉茶一饮而尽。
杨雪冷冷道:“你没看见我?”
高欢也冷冷道:“看见了。”
“看见了为什么不理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理你?”
“你别忘了,我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高欢不理她,顾自往盆里倒了桶清水,开始洗脸洗手。
杨雪道:“你何不干脆洗个澡?”
高欢还是不理她。
杨雪悠然道:“热水有的是,我马上叫人送进来。我看你实在应该好好洗一个澡了,你实在脏得可以。”
高欢擦脸。
杨雪柔声道:“我正好在这里,还可以帮你搓搓背。”
高欢洗完,这才迸出一个字来:“不!”
杨雪叹道:“何必呢?你为我铸剑,幸苦得很,我也该为你做点什么才对。不然的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高欢淡淡道:“你该做的就是立即从这里出去。”
杨雪苦笑道:“好吧,我马上走。不过,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你问。”
“玄铁剑还要多长时间才炼得成?”
高欢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杨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也不知道?”
高欢点了一下头。
杨雪怒道:“你是剑师,你怎么会不知道?”
高欢不理她了。
杨雪喘了半天粗气,才顿足道:“好,好!我不问,我不问行了吧””
高欢喃喃道:“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在等待剑神的启示。”
杨雪最烦听到这些不着边际的、玄玄乎乎的话,但她没有再次发作。
她知道他不吃那一套。
她必须当机立断——转移,还是固守,她必须拿定主意。
可这实在太难了。
如果要转移,人员的伤亡只会更大,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铸剑用的家什无法转移。
水道上海鲸帮、十二连环坞、长江帮及太湖本地的水贼严阵以待,陆地上的敌人就更多了。
可如果固守下去,只怕到神剑出炉的时候,守在炉边等剑的,已不是她杨雪了。
她该怎么办?
杨雪现在忽然觉得后悔。
她本不该费那么大力气争夺玄铁的。她应该让别人把玄铁得去,等玄铁出护了她再想办法弄到手。
更让她后悔的还不是这一点。
她更后悔的是没选择到一处更隐蔽的地点铸剑。
她本可以回到天山去铸剑,她也可以到南疆蛮荒之地去找个地方,可她却偏偏选中了何家花园。
她最最后悔的,是铸剑的时机没选好。
她本该拖几年再说的。几年一过,江湖朋友对玄铁的兴趣就会锐减,那时候铸剑,岂非更安全些?
可她偏偏忍不住,结果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整个紫阳洞已由一隐秘的组织变成了和尚头上的虱子,随时都有被人一下捏死的可能。
高欢叹了口气,侵吞吞地道:“看起来你好像遇到麻烦了。”
杨雪冷笑道:“你幸灾乐祸了?”
高欢闭上嘴巴,不理她了。
杨雪却偏偏要找他说话:“你只管铸你的剑,我的事你少管。”
高欢沉默。
杨雪生气了:“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高欢还是沉默。
杨雪的气来得快,去得似乎更快。她马上就笑了,笑得甜甜的,媚媚的,带着种讨好的意味:
“喂,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陷于困境而不伸手拉我一下吧?”
高欢仍然保持沉默。
她走过来,盈盈在他脚边坐下,抑着脸儿,扶着他的膝盖,娇声道:“你一定有什么好主意,一定有。”
高欢道:“我没有什么好主意,连主意都没有。”
她摇着他:“你骗我!”
高欢淡淡道:“走开。”
她不仅没走开,反而抱住了他的腿:“不,我不。”
高欢低叱道:“放手!”
她也没有放手。她抱得更紧,甚至还调皮地用舌头舔他的膝头。
高欢冷冷道:“要想和我说正经事,就老老实实坐好。”
杨雪道:“我不想和你说正经事,反正我也快要死了,管他什么剑不剑的呢!以前没有玄铁的时候,我不也活得很好?”
她叹息着,缠绵地用脸儿擦着他的腿:“既然已经死定了,我何不痛痛快快享受一番再去死?”
高欢忽然间冲动起来。
他厌恶他在她面前的这种冲动,可他的身体却已不受他的心控制了。
杨雪瞟着已变形的犊鼻裤,吃吃腻笑起来。
高欢痛恨自己。他更恨她的这种笑声。这笑声让他浑身发热,让他原本宁静的心起了波澜。
杨雪却在这时候松开手,背转身走到帷幕边去了。
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冷静和威严:“现在你可以说了。”
她毕竟还是走开了。高欢暗暗松了日气,调息运功,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对不对?”
杨雪道:“不错。”
她转身面对着他,忧郁地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高欢摇头:“我没有。”
“主意呢”
“也没有。”
“想法呢?”
高欢沉声道:“想法倒是有一点。”
杨雪的眼睛亮了:“哦?说来听听如何?”
高欢半晌才毅然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走!”
杨雪苦笑道:“我也这么想过。可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惟独这里不能呆下去了。”
“怎么才能走得了呢?水路陆路都被人卡死了,我们总不能人从天上飞走吧?”
高欢道:“天上当然无法走,但我们并非无路可走。
并不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杨雪叹道:“可我想来想去,发现没有一条路是走得通的。”
高欢道:“有。”
杨雪侧耳细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这才急步走到他身边,悄声问道:“哪条路?”
高欢道:“水路。”
杨雪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高欢淡淡道:“我们可以从水底潜行出去。”
杨雪愕然道:“水底潜行?”
高欢点头。
杨雪怒道:“你开玩笑?就算万幸人能从水下逃走,东西怎么办?”
“什么东西?”
“玄铁,还有柴棚里的东西。”
高欢忍不在微笑:“玄铁我们带上,什么其他东西就算了。”
“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样?”
“那可都是你家祖传的东西,离了它们,你还铸什么剑?”
高欢道:“你也许还不知道,玄铁剑已经快铸成了。”
“哦?”
“只要再炼一回,淬火之后,就大功告成了。”
“那为什么不马上铸完它?”
“马上?最快也还得一年。”
“一年?
“不错。
“你开什么玩笑?”杨雪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就这么点事,你就要做一年?”
高欢叹道:“你不懂。”
她的确不懂:“我不懂你就不能教教我?让我总是干着急,想给你帮忙都使不上劲。”
高欢苦笑道:“好意心领。但现在必须再等一年,才能练剑。所以,我们不妨趁着这一年时间,选好地方,另起剑炉。”
他顿了顿,缓缓道:“只不过如此一来,你的紫阳洞洞主就名存实亡了。”
杨雪还是不懂。
“我们要带上玄铁剑一起走,但却不能带上你的部下们一起走,否则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杨雪明白了。
她可以随他一起走,但其他的人不行,否则目标太大,他们走不掉。
她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就下定了决心。
与其在这里一起化为灰烬,还不如携玄铁剑逃出去另起山头。再建一个“紫阳洞”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高欢淡淡道:“你可以选几个内功极好的一起走,但不要超过五个人。闻兄夫妇和马兄一定要走,你再选两个吧!”
选谁呢?
高欢悠然道:“在你决定选谁之前,我先告诉你不能选谁。”
“谁?
她以为他一定会说是天风道人或者是杜怀庆,但她猜错了。
“贵洞副洞主。”
杨雪僵住。
高欢轻叹道:“我在沐浴斋戒的那几天晚上,一直在练功,四周五十丈内谁在做什么,也休想瞒得过我。”
杨雪的脸刷一下变得血红。
她就像是一个偷了野汉子的女人被自己的男人发现了似的那么不知所措。
高欢只作没看见,顾自道:“我听见贵洞副洞主的房间有人潜入,于是我就顺带听了一听。”
杨雪道:“你听见什么了?”
高欢迟疑了良久,才喃喃道:“我听见李殿军在说话。”
杨雪差一点就惊呼失声。
李殿军居然曾潜入过何家花园?他为什么去找副洞主而不偷玄铁呢?
杨雪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她的自信心在这重击下彻底垮了。
第四十四章 脱困
杨雪作了最缜密的安排来掩护她的弃众脱逃。
她的四名婢女身材和她都差不多,由她们中的一个顶替她“继任”洞主,短时间内很难被人识破。
她以前也这样试过,结果令她相当满意。
她密令天风和杜怀庆选择适当的时机除掉副洞主。他们都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一光荣的使命——他们早就看不惯那个老道姑了。
她将岛上的水军调到东南面水域设防,空出了其他三面的水路。
安排这一切,只用了一刻钟。
高欢、杨雪、无心夫妇和马兄五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西北面下了水,潜到了水底。
他们的内功都绝对是一流的,这就可以保证他们在水里呆一时辰不被人发现。
高欢和无心汉子在前面开路,无心妇人居中保护着携玄铁剑的杨雪,马兄在后面将高欢和无心汉子移开的机关埋伏再移回原处。
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
五个人中,只有高欢一个是“夜眼”,越是黑暗的地方,他的眼睛就越管用。
其他四个人,就只有凭内功开眼视物。
幸好,这是在夜里,封锁孤岛的其他门派的船上没有人下水。
他们安然走出了紫阳洞自己设置的水下阻碍,安然走出了其他门派的三道封锁线,又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才开始浮出水面。
他们都觉得今夜的星空特别美丽。
他们借着岸边的芦苇丛的掩护,悄悄上了岸。
四下里静极了,静得他们都能听到远村的犬吠声。
他们终于走出了困镜,他们终于摆脱了天罗地网。
他们自由了。
何家花园的内乱,发生在杨雪他们逃遁后的第二天。
原因很简单,“洞主”虽仍在,高欢却已逃跑了,而且连无心夫妇和马兄也不见了踪影。
更要命的是玄铁剑也不见了。
何家花园里,顿时乱成一团糟,而恰在这时候,天风道人和杜怀庆已发起了格杀副洞主的行动。
形势更乱。
“洞主”已弹压不住,只有率众强行突围。
结果是可以预料的。
紫阳洞全军覆没。
连杜怀庆、天风道人和副洞主,也都死要乱军当中。
这结果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消灭紫阳洞,而是争夺玄铁剑。
消灭紫阳洞无非是一种手段,仅此而已。
他们没有找到玄铁,也没有找到高欢的尸体,于是攻入花园的人们开始互相猜疑。
然后是又一场混战。
这场混战波及的门派更多,死伤人数也急剧增加。
最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何家花园被炸成了一堆灰烬,撒落到湖水里。
何家花园从此不复存在,这孤岛也从此不复存在。
存在下来的只有互相的猜忌和仇恨。
而且会存在很久、很久。
那一声巨响是埋在何家花园下面的火药被引爆而产生的。
火药是谁埋在那里的?
火药是谁引爆的?
知道这两个问题答案的人,世上也许还不到两个人。
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是阮硕。
阮硕其实也不敢肯定,引爆火药的人一定是李殿军。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李殿军一定知道引爆火药的人是谁。
她察觉到那几天李殿军的情绪不稳定,有时候他好像挺高兴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大发雷霆。
但他没有在她面前提起玄铁的事,对紫阳洞的覆灭他也只字不提。
前天他说他要走了,至于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他没有说。
他只对她说了下面这些话:
“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告诉你的老爹,让他别想跟踪我,你最好也别这么做!”
“我回来后,要是发现你不在这里,我会找到你,那时候你就死定了。”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很温柔、神情很和蔼,可她的身上却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知道,他说得到就做得到。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不会真的就在这里等他。
她会想办法摆脱他的,她可不想永远变成他的玩物。
从来只有她玩别人的份儿。她自然不甘心这一年多来两次被李殿军玩弄。
她一定要找个法子,除掉李殿军。
而要找法子,就一定先得离开她那个固执的老父亲。
和阮员外在一起,她总是什么事也做不成。
现在她就已经偷偷溜出来了。她决定往扬州走一趟。
她听说扬州城里的个地方,住着一个人。只要你找到这个人,谈好了条件,交足了银子,这个人就会替你安排一系列的刺杀,直到你要他做的事完成为止。
这个人,据说就是江南职业刺客的主人。
据说只要是这个人答应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
阮硕就要去找这个人。她准备了十万两银子,要买李殿军的人头。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决定到扬州之后再打听,她相信总会有人知道的。
李殿军一日不除,她就一日不得安宁。
“喂,喂!那不是阮姑娘吗?!”
阮硕闻声转头,就看见了两个她玩得转的男人。
关啸策马大笑道:“阮姑娘这么急着赶路,是要去哪儿呀?”
巴东三也笑:“阮姑娘何不找辆好车坐坐?这样子骑马,不怕揉破了花心?”
阮硕冷笑道:“姑奶奶的事,你们少管。”
关啸和巴东三两骑快马也赶上来,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
阮硕斜乜着眼睛,看着这个,膘瞟那个,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们这是要霸王硬上弓不成?”
关啸连忙道:“我们绝没有这个意思。”
巴东三嘿嘿笑道:“我老巴倒有这个意思,就是怕弓弦割破了光头,嘿嘿!”
阮硕娇嗔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让开道?
你们再不让开,我要喊人了。”
关啸赔笑道:“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和姑娘搭个伴。”
巴东三道:“我们是好心,怕你一个人走路被人抢了。”
阮硕冷笑道:“说得好听!快说实话,否则姑奶奶就真要翻脸不认人了。”
关啸压低声音道:“我们另找个地方谈谈怎么样?”
巴东三也尽量说“悄悄话”,但嗓门还是像跟人吵架似的。
“我们是想找玄铁,……”
一语未了,他就打住了舌头,好像蛮尴尬似的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你看看我,又沉不住气,又沉不住气……”
阮硕脸一沉:“你们想找玄铁,找去呀!你们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晓得玄铁在哪里。”
关啸苦笑道:“东三不会说话,阮姑娘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们找阮姑娘,只不过是想找个主心骨。”
阮硕一怔:“主心骨?”
巴东三抢着道:“也就是遇着大事能拿主意的人。”
阮硕更吃惊了:“你们的意思是要投靠我?”
关啸笑得已不自在:“互帮互助嘛!说不上什么投靠不投靠的。”
巴东三道:“其实就是投靠!我们哥俩做你的两条腿。
帮你打天下。”
阮硕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叹道:“罢了,罢了!江湖真是越来越走不得了。连你们两这样的当代大英雄居然都想投靠一个女人,其他人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情呢!”
关啸脸已涨红,看样子她的话已伤了他的自尊。
巴东三却大笑起来:“阮姑娘,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都肯投靠的吗?我们只想投靠际姑娘,又年轻、又漂亮、又风流、又有钱,胆子又大,心肠又毒、手段又狠,我们跟着你,会成大事的。”
阮硕冷冷道:“你们真心想投靠的,或许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吧?”
关啸和巴东三都没有作声,但脸色都已变了。
阮硕冷笑起来:“你们也许并不是真心想投靠那个人。
只不过是想借我找到他,要他的好看吧?”
关啸勉强笑道:“阮姑娘的话,关某听不大懂。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硕一字一字地道:“李殿军。”
她盯着关啸,悠然道:“你们想找到李殿军,捉住他,要他帮你们找玄铁。”
关啸哑口无言。
阮硕接着又道:“你们或许是想借李殿军和我干事的机会捉住他吧?”
巴东三叹了口气,道:“你真聪明。”
阮硕淡淡道:我并不聪明,我只不过比较怕死而已。
怕死的人,一般总想得多些、深些、远些。
关啸沉声道:“既然话已点破,就请阮姑娘给我们一个答复——行,还是不行。”
阮硕叹道:“行!”
“行”字出口,她的身上已涌出一团粉红的浓烟。
关啸和巴东三都连忙屏住呼吸,从马背上跃下。
一声马嘶,阮硕在远处大笑道:“行你妈的头!”
紫阳洞在湖州覆灭的同时,慕容飘在北直隶的行动也告彻底失败。
他和水儿,领着十几名家中的好手在万柳山庄外白白等了六个月,费尽了心机,也没能从万柳山庄把高欢的妻儿抢出来。
这期间他曾以世家掌门的身份正式拜过庄,进庄之后,柳梦笔虽很客气,礼数也颇周到,但并没有给他游览山庄的机会。
他在庄外山头上潜伏过很长时间,目的不过是想发现贞贞母子住在哪间屋里和庄中的守卫在什么时候最松懈。
这两个目的他都达到了。
他发现了贞贞母子的住地。也发现了万柳山庄防卫士的漏洞。
于是他策划了一次行动。
这次行动的计划是他和水儿及那两名博学的清客四个制定的。他们考虑好了所有的细节及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他们都认为这计划天衣无缝。
但一进庄,他们的计划就到处都是漏洞了。
万柳山庄上万株柳树实在是很容易藏身地方。他们进庄后,就是借着柳树的掩护向贞贞母子的住处潜行的。
但他们没料到,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后,也没找到他们想找的那间屋子。
再找半个时辰,他们连方向都弄不清了。
幸好,他们进庄时,都是蒙着面的,而柳梦笔也没有太为难他们。
天亮的时候,柳梦笔派了个老苍头,领着这群不光彩的蒙面人七绕八绕出了山门,请他们以后不要再来了,然后大门就关上,将他们关在门外。
虽说丢了脸,出了丑,但好歹也算全身而退,这无论如何,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水儿安慰他,两名清客也安慰他,但他还是相当生气。
生气也没有办法。事情明摆着,他进不了万柳山庄,他破不了那些该死的成千上万的柳树布成的大阵。
除了打道回府,他还能怎样?
第四十五章 新桃换旧符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人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是宋时王荆公的一首咏元日的名诗,只不过七转八转,这末一句的“新桃换旧符”,竟已别有一番含义了。
这含义就是“改朝换代”。
慕容飘举着手中的金杯,对水儿微笑道:“新桃已换旧符,奈何慕容还是慕容!”
水儿的脸色苍白如雪。
他们置身的地方,正是慕容世家最气派最华美的后花厅。
现在的后花厅却已是一片狼藉。
二十多桌筵席,东倒西歪,一百多位男女或伏桌、或躺地,全都睡得很香。
只有他和她是清醒的,比这清晨的寒风还要清醒。
慕容飘悠然道:“慕容飘还是慕容飘,慕容夫人自然也还是慕容夫人。”
水儿木然。
慕容飘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只可惜,我慕容飘天生就是浪子,不配做掌门。”
水儿还是不出声。
慕容飘指着酣睡的人们,笑道:
“他们是谁?他们难道不是我慕容飘的亲戚吗?他们难道不是我慕容世家的仆人吗?可他们现在却已中了奇毒,他们若得不到及时解救,就死定了。可下毒的人又是谁呢?”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大声道:
“是我,慕容飘!”
他们真的已中了奇毒?
下毒的人难道真是慕容飘?
慕容飘直问到水儿的脸上:“你说,你见过我这样的掌门吗?你说话呀?”
水儿默然。
慕容飘离开她,径自坐回席中,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的手很稳,他的眼神也相当平静,一点也不像是个已发了疯的人。
可如果他没有发疯,又怎么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
水儿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已没有一点生气: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慕容飘好像没听懂她的话:
“什么?我察觉什么?”
水儿道:“我嫁给你的目的。”
慕容飘大笑起来:
“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你嫁我娶,目的就是做夫妻嘛!”
水儿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慕容飘笑得更厉害:“我看你真糊涂了。你在说胡话。”
水儿闭上嘴,也闭上了眼睛。
泪水慢慢沁出,流下。
慕容飘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只有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喝得飞快。
他的眼中,竟也已闪烁着泪光。
有些话,他不想说,他以后也绝不会说。有些事,他尽量不去想,他决定日后也尽量不回忆。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水儿嫁给他的真实用心的呢?
水儿的真实用心,又是什么呢?
他知道水儿的真实身份吗?
他用的毒药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什么都不愿说。
他宁愿他从不认识她,从来就没爱过她,从来就没娶过她。
他宁愿把一生中的这一段生活全都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他宁愿回到两三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浪子,居无定所,浪迹天涯,不知道水儿是谁。
可他不想说,水儿却还是要问:“你的毒药,是来自西域,还是来自松风阁?”
慕容飘不答。
水儿嘶声道:“我就猜到你偷袭万柳山庄是假,向松风阁求毒是真。”
慕容飘还是不出声。
“不错,我嫁给你是别有用心,从一开始就有用心。
我帮助你重掌慕容世家也是别有用心”!
这该死的“别有用心!”
水儿凄然道:“我不能告诉你我属于哪个组织,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所猜测的全都是正确的。”
慕容飘牙咬紧。
“我的目的,就是要架空慕容世家,使它成为我们一个秘密基地。用不了几年,慕容世家的男人将会渐渐死绝,也包括你。”
慕容飘听见自己的牙咬碎的声音。
“可我们的女人会生孩子,那些孩子会姓慕容,于是,慕容世家就将完全变成我们组织的一部分。”
慕容飘咆哮起来:“够了!”
对他来说,的确已经“够了”,够他受的了。
他忍不住心中那股杀人的冲动,他浑身因此而颤抖。
水儿流着泪,微笑道:“现在计划全部失败了,我们的人都已躺在那里,由你发落,我也等着你拔剑,刺入我的心脏。”
水儿凝视着他,喃喃道:“按规矩我该自杀,可我宁愿死在你剑下。”
她说:“我是你的女人。”
阮硕的酒已醒了。
该死的一年总算已过去。她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能交好运。
她等是等不来的。她只有出门去找。
来扬州已不少日子了,她天天都在找传说中的那个江南职业刺客的主人。她没有找到。
她的心情越来越差,酒也喝得越来越多,这些对她的青春、她的容颜都有伤害。她知道,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忍不住要发脾气,忍不住要喝酒,忍不住要到处打听“职业刺客的主人在哪里?”
今天是元日,她还是出门去了。她不愿呆在屋子里,她清醒的时候,屋子对她来说就像牢房一样可恶。
她出了门。觉得自己的头还是在疼,疼得要命。
她问她遇见的第一个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江南职业刺客的主人在哪里?”
那人不说话。
她又道:“我有许多钱,你告诉我了,我会给你钱的。”
那人还是不说话。
她忽然压低声音,笑得很神秘:“你如果还想要我,我也可以答应的。”
那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于是她就跟着那人走,一面走,一面吃吃笑。
那人领着她出了城,走进了一片树林里,林里有人等着她。
她看见了等她的那个人,忽然尖叫起来:“我不回去!
我不回去!”
她转身想跑,却被领她来的那人捉住了。无论她是踢是咬,他都不松手。
在林里等她的,居然是她的父亲阮员外。
阮员外已是老态龙钟了,他说话的时候,浑身直哆嗦:
“贱人!我打死你个小贱人!”
他并没有打她,他已打不动她了。
他老了。
领她进林的那八点了她昏穴,叹了口气,喃喃道:“走吧,阮老。”
阮员外老泪纵横:“多亏你回来了,多亏了你呀!”
那人道:“阮老助我完成了多年夙愿,西域少林镇寺之宝得以重归,敝寺上下俱感大德。我若不回来陪你,你要我到哪里去?”
他轻叹道:“西域我已经住不惯了。”
他挟起阮硕,扶着阮员外,慢慢走了。
一根枯枝挂落了他的头发,露出一颗泛着青光的脑袋。
他挟着阮硕,就跟当年夹着把雨伞那么自然。
关啸和巴东三缩在西北戈壁中的一处不知名的小村里的惟—一家店里喝闷酒。
他们是追踪玄铁才闯到这鬼地方来的,可到了这地方,才发现是上了当,线索都断了。
他们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呢?
关啸以前一直都挺爽朗的,面上总带着微笑,可现在他也笑不出来了。
反倒是巴东三在笑。
苦笑。
巴东三道:“我们这是何苦?值得为把破剑吃这么多苦吗?”
关啸不说话。
巴东三道:“你看,我们本来是追紫阳洞的人才追到这里来的,现在人死了,线索又断了,偏又刮他妈的白毛风,我们这不是把自己住死路上逼吗?”
关啸怒道:“住口!唠唠叨叨,跟个老娘们似的!”
巴东三一拍桌子也喊起来:“谁他妈的是老娘们?”
关啸一摔杯子,站了起来:“你!你就是老娘们!”
巴东三大怒,一冲而上,拳脚相加,顿时将关啸打得节节倒退。
两个人都带不少酒意,心情又极恶劣,这一打起来,还不尽力往死里打?
“膨”的一声,巴东三撞上了墙壁。
那堵土墙顿时坍塌,呼啸的白毛风顿时冲垮了这家客店。一盆炭火也被卷了起来。
大火熊熊而起。
许多天过之后,有人路过这里,在泥土瓦砾中发现了两具烧焦了的尸体。
这两具尸体是不是就是关啸和巴东三,没人知道。
但自此之后,关啸和巴东三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这倒是真的。
没有了关啸的歌声和巴东三的击筑声,江湖上的朋友们还真有点寂寞。至少,每次有大的行动时,大家都会嘀咕几句。
“这俩混蛋怎么没露面?莫不是又藏在哪儿准备抽冷子下黑手呢?”
然而,江湖并没有因他们的消失而产生什么波澜。江湖还是原来的江湖,并没有因某一些人或某些门派的消失而改变。
慕容世家也还是原来的慕容世家,只不过慕容世家的掌门人已不再是慕容飘。
仅此而已。
慕容飘并没有杀人,他连一个人也没杀。
他下的毒倒真是从松风阁华家偷偷要出来的,要毒药的同时,他也要了解药。
等到解药已经生效,他就请那些原来不是慕容世家中的人全部都离开幕容世家,永远不要再回来。
水儿没有自杀,她很平静地领着她组织中的同道们离开了慕容世家。这些人走的时候,都没有说话。
他们也无活可说。
然后慕容飘给清醒过来的家里的那些人大致介绍了一下事情的真相。
在他们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当日,慕容飘叫过他的一位堂弟,宣布自己将放弃掌门之位,由那位堂弟继任。
然后,慕容飘就飘然而去。
慕容飘去了哪里呢?
江湖上有传言多得很。得到众人比较一致赞同的看法是他可能入了空门。
但有人说,像慕容飘这种少不了女人的人是人不了空门的。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流浪,一旦出了什么大事,慕容飘一定还会再现江湖的。
还有一种说法更加奇特——有人说在关东看见过慕容飘“夫妇”,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绝对就是原先那个叫“水儿”的慕容夫人。
这种说法得到了众人一致批驳——慕容飘好歹也是条汉子,怎么会和那种毒蛇般的女人“破镜重圆”?
再说了,像那种身在神秘组织中的人,一旦所谋失败,组织上一定会杀人灭口的。水儿绝不可能还活着。
结果是力辨其真的亲眼目睹慕容飘夫妇的那个人在一个黑夜被人杀死了。
是谁杀死的?
是那个组织在逼供之后杀了他吗?
天晓得。
其后,倒是有人传言关东某地确实发生过一场血战,结果如何不详,反正死了不少人。
这似倒也可证明慕容飘的确和水儿曾隐居在关东。
难道慕容飘真的能原谅水儿吗?
大概也只有天晓得吧!
没有什么人,比李殿军更不注意节日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讨厌过节,尤其讨厌过年。
李殿军一向认为,过年是最愚蠢的一件事。将幸苦操劳、勤俭节约了一年的时间弄到的钱财,在那几天时间里挥霍一空,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当人们欢天喜地放鞭炮、玩龙灯的时候,李殿军总是要躲开城市村庄,躲到僻静的地方去。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愚蠢的喧嚣。
今天是元日,李殿军一直睡到午后才醒。
这里是他的一处“行宫”,是他几年前兴之所至在山里搭的几间草屋。他在很多地方都有这种“行宫”,目的是当他需要安静或需要避避风头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地方。
他是腊月二十八到这里的。这两天他除了每天给自己做两顿饭之外,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做。
他这些日子也确实太劳累了些,需要松弛一下,休息休息。身体是本钱,身体弄垮了,就算弄到了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呢?
李殿军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揉着惺松的眼睛,喃喃自语道:“真累死人了。”
他睡得太多,他是睡累了。
他憋了泡尿,憋得很难受,而且他也有一睡醒就上茅房拉泡屎的习惯。他拉开屋门,准备出去方便方便。
拉开门他就看见了柳晖。
柳晖就端坐在他门前的山石上。
柳晖还是老样子,神态安详,举止沉稳,那张乌沉沉的铁琴此刻当然也还横置在膝上。
柳晖穿着件厚布袍子,看样子是新做的,他脚上穿的也是双新靴,很有点过年的新气象。
柳晖浩然直视着李殿军,用很悠闲的、带着种嘲弄的声音缓缓道:“新年好。”
李殿军一直愣在门口,瞪着柳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贞贞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过年。一过年,家家都吃好的,她要到的饭菜也比平日要好得多,分量也足些。
贞贞还记得,她和高欢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喜欢过年。一到节日,她总会收到许多许多的礼物。他真把她宠得不像样了。
可今年呢?
今年她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贞贞望着怀里吃奶的婴儿,心里充满了怜悯和辛酸。
这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他的父亲长得什么样子呢!
听着外面响成一片的鞭炮声,贞贞的思绪又移开了——高欢不在,至少在短时期内不可能回到她身边,该是她考虑自己以后怎么办的时候了。
她还住在万柳山庄里,柳梦笔父子一直把他当作贵客。可作客的时间是不能太长的。
虽说柳氏父子没说什么,贞贞已知道自己该是去是留了。万柳山庄虽说养得起百八十个吃闲饭的人,可贞贞不愿被人当作吃闲饭的人。
更何况柳家的仆人们对她母子已越来越冷淡了。贞贞受不了他们那种带着淡淡鄙夷的目光,她是作为高欢的妻子住在这里的,她受不了别人的冷眼。
如果要走,去哪里呢?
贞贞耳边似乎响起了“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她的眼前,也好像看见了荡荡的易水河,看见了张大爷慈祥的笑脸。
她要去那里,哺育她的儿子;她要去那里,等候她的爱人。
她相信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李先生睡得真香啊!”
柳晖淡淡道,笑意中含着冷厉的杀机:“柳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殿军已定住了心神,微笑道:“那真是不好意思。
柳兄既然已经早就来了,何不叫醒我?外面这么冷,进屋去暖和暖和也好啊?”
柳晖道:“外面虽然冷些,但很清新。柳某只怕受不了李先生屋里的污浊之气。”
李殿军笑得更开心了:“好说,好说。不过,柳兄只怕还得再多受一会污浊之气。李某内急,要方便方便。”
柳晖脸已放了下来:“李殿军,你今日休想玩什么花招。柳某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
李殿军苦笑道:“柳兄,李某实实在在是内急,有什么话等我方便过后再说也不迟嘛!凭你柳兄的身手,还怕我跑了不成?”
柳晖沉声道:“以你李殿军的内功,就算真的内急,只怕也难不倒你。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我想你不必那么急着去方便吧?”
李殿军笑得更苦:“柳兄有话请快问?”
柳晖偏偏没有“快问”,他顿了顿,才慢吞吞地道:
“何家花园那场惨祸,你当然知道,对不对?”
李殿军很痛快地答道:“对!”
“我猜想,那埋炸药和点引信的人,就是你阁下吧!”
李殿军居然也就一口承认了:“不错,是我。”
这回连柳晖都有点吃惊了。他原以为李殿军会矢口否认的,他压根儿就没料到,李殿军居然如此坦率。
李殿军冷笑道:“原来柳兄找我,就为这点小事。”
小事?几百条性命的事居然会是小事?
柳晖怒火上冲,戟指喝道:“姓李的,今日柳某若不断你头,剜你心,天理难容!”
李殿军也生气了:“柳晖,你要杀我不难,有种的先让我方便方便,完了咱们再决一死战,哪个先跑,就是他娘的王人蛋!”
柳晖才不愿意上这个当。他费了偌大精神才找到李殿军,若被他溜了,岂非不智之极?
柳晖一拎铁琴,长身而起:“李殿军,要打就打,何必婆婆妈妈的不痛快?”
李殿军气极败坏:
“你讲理不讲理?”
柳晖冷笑道:
“你也敢和我讲理?”
李殿军实在憋急了,顾不得与柳晖斗气,一闪身就往屋后树林里跑,口中叫道:
“姓柳的,你别过来!”
他的速度的确快得吓人,只一眨眼工夫,他就冲进了树林。
柳晖也不慢。
李殿军刚启动,柳晖也已动了,李殿军冲进树林,柳晖也随着冲进,两人相距,不过两丈余。
现在是冬天,树林虽密,奈何叶已落尽,李殿军想躲起来,实在很难。
可李殿军偏偏就不见了。
柳晖冲进树林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花,仿怫自己置身于汹涌的暗流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完全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
柳晖闭上眼睛,急速后退,倒飞出树林,再睁开眼时,树林依旧。李殿军则无影无踪。
很显然,李殿军利用树林巧妙地设置了一种什么阵。
他实在是个很谨慎的人,就算隐居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没忘了给自己安排一条逃跑的路线。
柳晖颓然长叹。
费了那么多心血,好容易才找到李殿军却被他逃了,柳晖能不叹息吗?
但柳晖只惋惜了很短的时间,就又出发了。
他一定要除掉李殿军这个无恶不作的武林败类,他坚信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
他绝不气馁。
他闯江湖已有许多年,但他却从未杀过一个人,这次他开戒,用李殿军的血浸泡他那双从未沾染过鲜血的手。
就因为李殿军属于那种非杀不可、无可饶恕的人——
他一生中只见到过这么一个人令他起了杀心。
杀心已定。
第四十六章 神剑出炉
杨雪已苍老了许多。
她自己或许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无心妇人察觉到了,紫阳洞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
她已不似从前那样肯花时间和金钱来打扮自己,不似从前那样想方设法保养自己。女人本就老得快,她这么不注意,岂非老得更快?
她的目光里,时常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萧瑟和寂寞,一种痛苦过后才会有的茫然和麻木。
只有在发号施令时.她的目光才会变得犀利坚忍。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认出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杨雪,原来的那位紫阳洞主。
这里是天山深处一处不知名的山谷。七个月前,杨雪率领紫阳洞的旧部“隐居”在这里,建起了结实、简陋的居所。
当然还有铸剑台。
杨雪现在就站在谷口一座木棚前,远眺着谷中紫烟蒸腾的铸剑台。
高欢就在那里铸剑。
神剑已将铸成,可杨雪却已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高欢即将铸成的神剑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之间产生的。实际上从太湖花园的那一夜起,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她不无讽刺地发现,她没有能够主宰高欢的命运,相反倒是变成了他的卫士、他的奴仆,更确切地说,是变成了一块玄铁的奴仆。
为了铸一柄玄铁神剑,她耗费了无数心血,赔掉了她的紫阳洞,赔掉了她的青春,值得吗?
就算玄铁剑会铸成,她又可以拥有几时呢?到头来,还不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她何苦呢?
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才后悔,岂非更加可笑可叹?
既然已走错了路,她也不能抱怨什么。
这条路,难道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在离这片山谷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冰筑的天然洞穴,从这里可以远眺高欢的铸剑台。
李殿军就“住”’在这里。
他三天前就已到了。他几个月前就已打听到了杨雪潜伏的地方,他是估摸着这几天神剑会出炉才赶来的。
他是一个人来的。他不想带太多的人马,那会惊动杨雪的。
难道他想凭一己之力对抗紫阳洞的数十“旧部”吗?
不。李殿军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虽然狂妄,但他并不愚蠢,至少他还没有狂妄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他对自己的武功虽然信心十足,但他深知敌不过杨雪和无心夫妇联手合击。
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击败高欢,他清楚高欢的实力,更清楚高欢的智慧。
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夺取玄铁剑。
李殿军靠在冰柱上,拥紧了身上的白狐裘。神剑快出炉了,也许就在今天,就在眼下此刻,他必须时刻保持着警觉。
一旦他看见信号,那就是他杀过去的时候了。
杨雪招集的旧部中,至少有一半人已暗中投在他李殿军的麾下,这就是他夺取玄铁剑的把握。
可笑的是杨雪还蒙在鼓里呢!
李殿军忍不住微微笑了。他一直在盘算该如何发落杨雪,是让她活着还是杀死她。
至于高欢嘛,他李殿军并不是个嗜血的恶魔,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说不定他还会想办法治好高欢脸上的辍印,使高欢能重新做人呢!
李殿军看见信号了!
他看见了,铸剑台边突然腾起一道焰火。焰火在空中炸开,五彩缤纷。
李殿军仰天大笑了三声,抛开狐裘,利箭一股冲了出去。
这时候,他看见了红光。
红光从铸剑台上升起。
那是神剑的光芒。
高欢捧着玄铁剑,慢慢走出了铁炉,在他的身后,是无心汉子和马兄。
他们的精神同样肃穆,他们的脸都黑中泛红,他们同样都瘦削、疲倦、虚弱。
对四周响起的嘶吼搏杀声,他们就像根本没听见,对眼前血淋淋的场面,他们根本视而不见。
高欢举剑过顶,缓缓向着东方跪了下来,似乎是在祈祷,又似是在谢罪。
美丽的神奇的红光将他融化了,也溶化了正缓缓跪下的无心汉子和马兄。
大地忽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冰山在坍塌,大地在倾斜,……
……
一切的一切,都在急速的毁灭之中,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冰峰坍塌。
正义和邪恶,善良和残忍,欲望和绝望,美丽和丑陋似乎全都将毁灭于天地的一声咆哮。
也许只有天地依旧。
“天和地也有毁灭不了的东西,那就是人性的光辉。”
伞僧望着静静流淌的易水河,用无限感慨的声音这么说。
他是说给阮员外听的。
几年过去了,阮员外更老了,他真的已老到离不开黎杖的地步了。
伞僧好像也老了些,又似比几年前更年轻了,这和尚的年纪究竟有多少,外人实在很难猜出来。
伞僧仍然挟着他的那把伞,只不过那伞里已不再有兵器。
阮员外叹道:“你这和尚!佛门中人,不讲佛性,反倒说起人性来了。亏你还修行了这么多年呢!”
伞僧微微一笑,悠然道:‘“光辉的人性,岂非就是佛性?”
他指点着易水,慢慢道:“比方就荆何刺秦王一事,在荆轲来说,不过是感于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和樊于期的慷慨就死,而对天下人来说,则是企图推翻暴秦、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的义举,荆轲岂能不知凭他自己的剑术绝对杀不了秦王?他知道,但他还是去了,这就是人性的光辉,也正是怫性。”
阮员外苦笑道:“强辞夺理,莫过于僧家之言。”
伞僧笑笑,转开了话题:“阮硕最近怎样?”
阮员外的脸上阴云四起:“还能怎么样?老样子罢了,难得有清楚的时候,整天疯疯癫癫的,哭着喊着要去扬州请刺客。”
伞僧也不禁叹了口气。
阮员外喃喃道:“这就是报应,我一生中没做过什么好事,该遭此报,该呀!”
伞僧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阮员外。谁家有了阮硕这样的女儿,也都会变得和阮员外一样,拼命责备自己不积德。
阮员外又道:“只可惜李殿军死于那次地动之中,否则的话,我还可能想想办法把姓李的抓来,当着鸟鸟的面杀掉,那样的话,鸟鸟或许还有救。唉!”
伞僧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笑了笑了事。
他理解阮员外此刻的心情。
“唉!便宜了李殿军这个王八蛋!就那么着死了,实在太便宜他了。依我看,他应该被大家用刀子慢慢剐死。
用尿淹死才算死得其所。”
伞僧这回连笑都懒得笑了。
阮员外还在唠叨:“…··最好是活捉他,让他受尽世上的刑法才死去,那才称愿呢!”
伞僧终于忍不住了。像阮员外这种人,本没有资格去批评李殿军的。伞僧自问都没有资格。
他们只不过比李殿军少杀几个人而已,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伞僧打断了阮员外的唠叨,淡淡道:“阮老你该回去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阮员外叹道:“我是该回去了,鸟鸟还在等我呢!唉,也不晓得那几个御医治得了治不了她的疯病,听天由命吧!”
他看看远处的村庄,摇头叹道:“你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清修?这地方有什么好?”
伞僧淡然道:“好与不好,全在自心。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
阮员外又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
伞僧不禁揪然——如此哀朽的躯体中,仍埋藏着那么刻骨的怨毒苦恨,他怎么就那么看不开呢?
阮员外已走进暮色里了,又忽然站住,回头喊道:
“我在江南的时候,遇见了柳晖。”
伞僧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阮员外道:“柳晖让我带口信给你,说是让你转告一个哑巴女人,她等的人就快位回来了。”
伞僧张口结舌。
伞僧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可这时他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急促,而且宏亮。
又是黄昏。
艄公老杜已准备过河回家了,他已等了很久,也没人要他的船过河,他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就在这时候,老杜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苍老、憔悴的男人。
这男人头发已花白,面带倦容,风尘仆仆,看样子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
老杜刚想开口招呼,这人已疾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种热切的、似悲似喜的神情。
老杜有些疑惑。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似乎认识他。
老杜道:“老兄你这是——?
这个人急切地喊道:“杜大爷,杜大爷您不记得我啦?”
老杜愕然,这人的岁数着起来比他小不了多少,怎么一开口就叫他“大爷”?
这个人喊道:“杜大爷,我就是打铁的小郭呀!张大爷铁匠铺里的小郭呀!那年我不就是坐您的船逃命的吗?”
老杜的眼睛亮了。
他记起来了,没错,这个人就是“小郭”!虽说头发已花白了,脸色也不太好,但确确实实是“小郭”。
老杜哆嗦起来,老泪止不住往下流:“小郭呀!真是小郭呀!”
这个人也已泪流满面:“是我,是我呀!”
老杜紧紧攥着“小郭”的胳膊,颤声道:“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老张他哪一无不念叨你十回八回呀!…··可怜你的媳妇儿,苦苦等着你回来,她真是不容易呀!还拉扯着孩子,难啦!苦啊!”
这个人连连点点,嘶声道:“我知道!……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是回来了。
从老杜的热泪和话语中、从荡荡的易水河的波声中。
从暮色中河那边村庄上袅袅的炊烟中,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他回来了。
他从苦难深重的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他亲人中间。
他觉得温暖。
他觉得人间的可爱。
那次地动过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
他站在坍塌的冰峰上,感觉到天和地的威严,感觉到生命的奇异,感觉到浑身寒彻。
从心里寒到每一个毛孔。
神剑之梦终于醒了。神剑的确铸成了,但神剑属于天地,不属于人间。
他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倒下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想铸剑,他千方百计想躲避玄铁的诱惑,但他终于还是被迫走上了铸剑台。从走上铸剑台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渐渐远离了人间,最后完完全全被“神剑之梦”征服了。
他已完全忘了其他的一切,他只想铸出一柄神剑。
梦醒的感觉,竟是那么残酷啊!
其后的时光是怎么过的,他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好像一下断了,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
他记得自己清醒的时候,是在半年前,在江南一处花明柳媚的地方。他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了幽雅清俊的琴声。
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了,他记起了许多人、许多事。他发现他认得那个弹琴的书生,他记得那人叫柳晖。
他照了照镜子,发现他脸上的剑痕已不知去向。若非头发已白,面上堆起了皱纹,他简直要以为过去的几年只是一个梦。
柳晖把他从冰峰上救了下来,他把他带回江南,为他请到了天下第一名医苏州叶天土,替他消除了面上的剑痕。
他心上的剑痕呢?
他原以为,心上的剑痕会令他痛苦不堪的,而且永远不会好,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只要是伤疤,就会有好的一天。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满身满心温暖的感觉,带着重逢前的那一份饱含着渴望的颤悸,带着对未来的朦胧憧憬。
一如这温暖的夏日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