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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一、冰河惊尸变 二、从容嘱传人 三、剑影凌空逝 四、智败寻衅人 五、预留复兴人 六、深仇压心底 七、破釜沉舟志 八、楚楚可怜人 九、掌影罩体寒 十、噩耗震群雄 十一、暗算成画饼 十二、血染江水红
一、冰河惊尸变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老马。 这个人,外号叫“包打听”。人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正好相反,专门“无事生非”,小事化大,大事满天飞。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总共不过个把时辰,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尽人皆晓了。 “尸体”是在老龙潭发现的。 死人谁都见过,可是像眼前这种死人,硬是没人见过。 莫怪乎上了七十的刘乡约,也摸着胸前的一络白胡子,频频地摇头叹息,不住地啧啧称奇。 人是越聚越多。 灯笼,火把,里三层,外三层,人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就连历年的赶庙会,前一阵子的舞火龙也没这么热闹! 灯光、火光围绕着老龙潭,把这块地方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尸体直直地躺在潭子里。 不是躺在水里。 躺在冰里。 交冬数九的寒天,可真是一股子冷劲儿,老龙潭的水早在一月以前就冻上冰了。 老马是“两河冰坊”的二东家,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到老龙潭来看看冰,算计结了多厚,好在开春前后凿上一些冰块,运到窖里去,等到一交暑,他收的这些冰可就值大钱了。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致富的! 想不到这一次却会遇见这种怪事。 在上千对眼睛的盯视之下,只怕他以后再想动这些冰的念头可就不灵了。 老龙潭的水到底有多深,众说纷坛,有人说三丈,有人说十丈,还有人说没底儿,最绝的是还有一个酸秀才,这老小子硬说潭里有条大龙,每到春雨黄梅时节,这条龙都会升出水面吞云吐雾一番。 闲话是闲人说出来的。 尽管是朔风凛冽,冻得人牙龈子打颤,可是人还是越聚越多。 大伙耐心地在等着。 等着看府台大人的亲临验尸! 府台大人姓李,官印吉林,原是“南乐”县令,因为有清声,新近才高升的。 人命关天的事,当然不能马虎。 早先府里的老捕头张方带了十几个人来,往四周一站,插上了几杆高挑官灯,大家就知道有好戏可以看了,所以才越聚越多,舍不得离开。 张捕头在潭边新架了四盏孔明灯,灯光直接照向冰内尸身,大家才更能洞悉入微。 死者好一副怪模样——四十二三的年岁,瘦高瘦高的个头儿,尖白脸,一头黑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平平地贴在前额上,那样子像大闺女剪的“刘海”式样差不多。 这种天,人人都是一身大棉袄,有钱的都穿的是皮统子,这家伙却是一身素白绸子的两截裤褂.肥肥大大的,最显眼的却是前襟上那一排金光闪烁的大钮扣。 有人揣测那些钮扣是赤金作成的。的确有点像,因为在灯光照耀之下,每一粒扣子都金光闪烁,耀眼青光,铜不会有这么强的光度。 府台大人还没来。 张捕头有些耐不住了,他跳到了结了冰的潭子上,打量那个冰里的人,心里一个劲地发着恨: “妈的,你哪里不能死,怎么想出这么一个鬼主意?” 算计着他是怎么进去的,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张方办案子少说有二十来年了,什么案子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尸首他没看过?可是眼前这一桩,他可真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 别说是见,听也没听过。 算计着潭子里的水,要结成这么厚的坚冰,起码也得半个多月。死者如果早已淹死,在结冰之前,那么尸体一定会浮在水面上,要是刚刚淹死,应该沉在潭子底下…… 这算是怎么回事?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竟然会浮在四五尺深浅的水中间! “奇闻!” 张捕头不止一次地念着这两个字。 两道灰黑色的眉毛,紧紧地锁着,他打量着冰里的这具尸体,要想把他弄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幸亏“两河冰坊”的二东家老马帮忙,调来了七八个凿冰的伙计,带着冰锯子、大钢丝钳子。 尸体当然不能硬凿出来,因为那样怕伤了外表,验尸验尸,最重要的就是要保留尸体的完整,要查看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要是属于“自杀”,事情还简单,挖个坑埋了就算完事;要是“他杀”,那可就麻烦大了,李大人对于命案最不马虎,非得折腾个人仰马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然这当中,可全赖这位张头儿出力了。 张头儿想到这里,怎么会不烦? 潭边上人声骚动。 老远就听见李大人驾临的开道锣声! 两列子持灯的役卒前导着,李大人坐在青呢顶子的八抬大轿上。 轿子一直来到了眼前才停下来。 张捕头亲自上前,揭开了轿帘子,打着扶手,把那位府台大人由轿子里请了出来。 李大人披着狐裘斗篷,戴着海龙皮帽子,红红的一张脸,六十岁的人了,还看不出一点老态来,鼻正口方,很有些子官威,仪表也不错! 在张捕头的指引下,李大人一直走到了潭边上。 原本嘈杂的人声,在李大人方一下轿之初,顿时安静下来,连大声的咳嗽都听不见! 大家伙的眼睛在久视冰中尸身之后,现在全部转移到李大人的身上,倒要看看这位府台大人,怎么来断理这件棘手的命案! 看着冰里的尸体,足足有半袋烟的时间,李大人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人,”张捕头小声说:“像是个外来客。” 李大人点一点头,说道:“外来客更麻烦。” 凭他干了三十年的地方官,这种死法还真是第一次见过,的确是透着稀罕。 “请大人指示发落,”张捕头说:“卑职已带来了凿冰的伕子六人。” “好,”李大人说:“起尸!” 张捕头挥了一下手势,六名伕子各持冰锯到了冰面上,有人用冰钻,有人用凿子,开始叮叮当当地向着冰上敲。 李大人忙道:“叫他们停手,不是这么个起法,糊涂!糊涂!” 张捕头忙出声呼止。 李大人吩咐说:“用锯子起,四周围要连着冰,不能碰了尸体!” 张捕头答应了一声,跳下去用冰钻子在冰上面划了一个四方的格子,吩咐伕子用冰锯子按着格子锯,一时间六名凿冰伕子忙成了一团。 差人在潭岸上摆了一张靠背椅子,李大人坐下来,他的贴身跟班儿递上来一个暖手的提炉,又点上一袋烟,看样子还有一阵子好蘑菇。 李大人吸了一口烟,看着身前的张捕头道:“今年地面上怎么老出岔子,什么怪事都叫我们碰上了!” “可不是嘛,”张捕头哭丧着脸说着:“希望这个人是失足坠水,自己淹死的就好了。” “不可能!” 李大人“噗”地一声吹着了纸媒,又吸了几口烟,他眯着两只眼睛,冷冷地笑道: “这是有人故意捣乱,给地方上制造不安!看吧,要不了三天,省里就知道了,一定有公事查问这件事情。” “大人的意思是……” “有什么法子?”李大人道:“少不了,你要多辛苦些了。” “大人说的是!” 张捕头那张脸看上去确是够苦的!说了这句话,半天没吭气。 这时候就听得一阵子人声叫嚣,遂见六名伕子,已用钩杆把一块内嵌尸身的长方形大冰块钩了上来。 李大人“唔”了声,站起身子来,道:“叫他们小心着点儿,千万不能把里面的尸体弄坏了!” 又来了几个差役,用绳子的用绳子,用钩竿的用钩竿,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那块重有千余斤的大冰块拉到了岸上。 四下里的人乱哄哄地围了上来,大家争着看这个冻结在冰块中的奇怪尸首,众口纷纷,乱成一团。 李大人由张捕头与四名捕快护侍着,分开了人群,一直走到了冰块跟前。 围着这块四方形的冰,李大人走了一转,细细地看了一遍,张捕头也细心地打量了一圈。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几个人把冰块转了个角度,又看了个仔细。 “没有伤?” “没有。”张捕头肯定地点点头道:“看样子是淹死的!” 李大人冷冷地道:“淹死的人,应该是大肚子,这个不像。” 可不是吗!冰块里那个死人连一点肚子也没有。 除了那张尖尖的白脸,令人看着可怖以外。其他手脚部分甚至于看不见一些皱纹。 李大人本待要现场化冰验尸,却碍于眼前闲人太多,人群越聚越多,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见这种情形,他临时改了主意,吩咐把尸体连同冰块抬回衙门处理! 吩咐完毕,他便上轿回府。 张捕头遵命,令人取了芦席一方,把冰块连同尸体包扎了一下,亲自押着八名杠夫,把这块重达千余斤的大冰块,抬回了衙门。 一切就绪以后,已差不多是午夜时分了。 张捕头遵命破冰启尸。 他担心刀斧破冰会损害了尸体的完整,所以,令人在冰块四周生了四个炭火炉子。 这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算计着这块冰完全融化的时候,必定是天将近晓。 大家伙忙累了半夜,都有些累了。 张捕头令人把这间刑事房门窗上锁,又吩咐得力的捕快“虎尾鞭”孙七坐更门外。 一切吩咐妥当,他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返回睡觉去了。 ※ ※ ※ 李大人对于这件怪绝古今的“冰尸”命案十分重视。 一大早,他就着人去唤来了大捕头张方。 张捕头又找来了专为府衙验尸的伤科大夫何叔公,一起参见了府台大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刑事房门前。 “虎尾鞭”孙七,还在门前坐更,见状赶忙迎上行礼请安。李大人吩咐开门验尸。 孙七亲自开了锁,打开了房门。 但只见——四盘炭火只呈余烬。 冰已融解。 只是有一点——尸体却不见了。 地上,满是融化了的冰水,到处水渍渍的。 刑事房的两扇窗户还插着锁闩,窗外还有重重的一层铁栅,一切都完整如初,只是尸体不见了。 现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李大人惊讶地四顾着,说道:“尸首呢?” 张捕头转过脸来看向孙七。 孙七只吓得脸色苍白,扑通跪倒地上,连连叩头道“回大人,这……这是鬼……” “鬼”字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全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李大人怪叱一声道:“胡说八道,朗朗乾坤,何来鬼怪之说?分明是你这个奴才弄的手脚,给我打!” 张方一抬脚,“噗”一声,踹在了孙七肩窝上,后者仰身倒地。 他身子被踹倒地上,还来不及站起来,已为张方赶上一步踏住了心窝。 孙七吓得大叫道:“头儿饶命……冤枉呀!” 张方厉声叱道:“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冰里的尸体呢?说!” “小的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谎……”孙七脸色发青地道:“张头儿……你老得相信我……” 李大人在一旁发话道:“叫他起来说话。” 张方忿忿松开了脚,孙七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满身是水地爬起来跪下,向着李大人频频叩头不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大人察颜观色,相信孙七不会撒谎。 “说,”他冷冷一笑道:“若有半句谎话,小心我拿你问罪。” 孙七叩头道:“小的怎敢瞒骗大人?昨夜张头儿亲自与小的在门窗上加锁的,张头儿令小的在门外坐更,那时天色已过三更,四更不到……这一夜小的连眼皮都未合,直到大人此刻来到,大人务必请相信,小的所说乃是实言,如有半句虚假,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罢,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位年岁尚轻的捕役,竟号陶痛哭了起来。 李大人沉思了一下,心里透着古怪。 无论如何,他相信孙七所说是实话。 略一沉思,李大人遂点头道:“你起来吧!” “谢谢大人!” 孙七叩了个头,欠身站起来,侍立一旁。 这时老捕头张方却在审查着那两扇仍然上锁的窗子,窗闩是里面插上的,而且是他昨夜亲手插上的,现在看上去并无丝毫异样,何况窗外还有一层铁栅,经他检查的结果,依然完好如初。 把这一切看了一遍之后,这位办案子素有“高手”之称的老捕头也不禁有点脸色发青,心里暗暗地叫着稀罕。 李大人一双精明的眸子,却意外地注意到了距离地面有两丈高、嵌在房顶上的一个小天窗。 其实那何能称为天窗?只能称它是一个通气孔罢了! “刑事房”,顾名思义刑押拷打犯人的地方,安全措施是必然的,那个通气孔不过像一个汤碗般大小,如果说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进出,未免匪夷所思,况且走脱的人,还是一个尸首,那更是令人拍案惊奇,简直有点像神话了。 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如此。 作何解释? 李大人频频地苦笑着,随同来验尸的伤科大夫何叔公更不禁两眼发直,两个跟李大人的长随也脸色苍白。 孙七在打哆嗦。 张方皱眉不语。 空气好像一下子胶着住了。 老捕头张方人称“穿梁鼠”,轻功很有一手,武把子更是不弱,这个邪他不信,也不敢信。 要是传出去说他连一个死人都看不住,张方这个脸可是丢不起,尤其在府台大人面前说不过去。 他冷笑着把长衣下襟捞起别在腰带上,足下用劲一点,“飕”地一声蹿了起来。 不愧是“穿梁鼠”,身手确是不凡! 身子拔起正好有两丈高下,两只手往前面一攀一抓,正好托住了那扇所谓“天窗”,其实是通气孔的两侧石框,身子可就吊在半空了。 当着府台大人面前,正是他展露身手的好机会。 只见他两手像壁虎似地硬撑着身子全身向上一提,整个下身反吸了上来,就势把一只左手伸到了天窗外面,可就把身子给稳住了。 张方的手才一探出气孔之外,已吃了一惊——他的手摸到了一摊水。 外面并没有下雨,近月来压根儿就没下过雨,哪里来的水? 天窗太小,他的头很吃力地才能探出一半——探出一半已经够了。 他看见了平顶的瓦面上,有清晰的脚印——水淋淋的脚印子。 “老天!” 心里打了个哆嗦,一下子仿佛全身失去了力道,手劲一松,由屋顶天花板上直坠了下来。 李大人急问道:“怎么,有什么发现没有?” “走了……” 张方只说了这两个字,一时,面色如土! 李大人显然还不明白,问道:“谁走了?” “尸首!” 李大人顿时一愣:“尸……首走了?” “大人……”张头儿闪了舌头般的不得劲儿!“这件事,是透着稀罕,不过,依卑职判断……可能冰里的那个人,并没有死。” “荒唐!”李大人忿忿道:“一派胡言。” “大人……”张捕头脸上冒着汗,双手抱拳道:“卑职自知这些话说得荒唐不近情理,可是事实确如此——这个人的确是没有死。” 李大人,何叔公,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呆住了。 半天,李大人才恢复正常,并道:“你是说冰里的那个人没有死?” “确是如此!” “一个人冻结在冰里,还会活着?” “这……”老捕头咽了一下唾沫,苦笑道:“大人,请恕卑职见闻浅薄,关于这件事,不能向大人作一个明确的说明。只是,卑职却知道江湖武林中确是有这类能人异士,这些人的行径作为,有时候大悖情理……咳咳……卑职实是不知该怎么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连篇鬼话?” “卑职该死!” 发觉到府台大人的怫然不悦,张方不禁面有愧色,赶忙躬身请罪。 “哼!”李大人冷笑道,“冰潭起尸,全城皆知,尸体居然会不翼而飞,如果省方查问下来,你要我怎么交待?难道要我说是尸体自己走失的?” “依卑职看冰中人确实没有死。” “荒唐,荒唐……”李大人连声地申斥着:“这句话不许再说了。” “是。可是……” “没有可是!本府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听过天下会有这种怪事。” 李大人脸都气青了,瞪着张方道:“你以后再要这么说,我可就要重重地办你。你身为衙门里的捕快,应该知道‘妖言惑众’该是什么罪名。” 张方呆了一下,赶忙弯腰抱拳请罪道:“卑职不敢。” 李大人忿忿道:“尸体一定要找回来,择日当众火焚,免得地方上风言风语,百姓不宁。这件案子,张头儿你要多辛苦了。” 说完话李大人拉着一张长脸就转身走了。 验尸的何叔公也向张方抱拳道:“张头儿辛苦。”转身自去。 刑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张方、孙七! 两个人就像石头人一样地愕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虎尾鞭”孙七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苦着脸道:“头儿的意思是……唉!这都怪兄弟我,欠机灵,才把差事弄砸了。” “这件事怪不得你。” “头儿是说……” “还是那句话,”张方冷笑着道:“冰里的人根本就没有死!” “这……”孙七张大嘴道:“能有这种事吗?” “怎么会没有?”张方铁青着脸,说道:“门窗都锁着,你就坐在门口,岂会有人进来?难道真是有鬼,他会化一阵风,吹了出去?” “可是人在冰里怎么能活下去?老龙潭的冰结了快两个月了,这个人岂能在冰块里活两个月?” 张方怔了一下,确实不知该怎么说。 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搔着头,苦思了半天,才叹了一声道:“孙七你知道不知道,房顶上有几个水湿的脚印子,那又会是谁的?” “虎尾鞭”孙七惊吓道:“这个……头儿真相信那个人还活着,而且由这个气孔里出去的?” “武林中传说一门功夫——紧缩骨,又称收骨卸肌之术,只要头能出得去,身子就能出得去。” 张方紧紧皱着眉头,冷冷地又道:“这个人要是真的没有死的话,显然就具有这种功夫。兄弟,我们这一回可真是碰见了厉害的点子啦!” 孙七睁大了眼道:“要真的如同头儿所说,这个主儿我们躲还来不及,谁还能去招惹他呀,我的老天爷!” 张方叹了一声道:“看着办吧!” 两个人步出刑事房,重新锁上了门,就听见衙门外人声嘈杂。 张方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见一个小厮撒开腿向衙内跑来,乍见张方就停下脚道:“张爷,外面聚了大概有一两千人,等着要看妖怪。” “什么妖怪?”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喘息着说道:“他们都说,冰里那个尸首是僵尸,是妖怪!” “胡说八道!”张方愤愤地道:“谁造的谣言?” “小的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嚷,说要看看,把那个妖怪烧死他们才肯走路。” 张方愕了一下,暗付道:“糟了!” 当下就转向孙七道:“走,我们到衙门口瞧瞧去。” 他两人一直来到了衙前,果然就见上千的百姓,黑压压一大片,把衙门口都围满了,大家嚷着叫着说是要看僵尸妖怪被火烧死,乱哄哄地吵成一片! 衙门里派了十几个持着红缨长枪的卫士看守着大门,正由周班头在向大家解说些什么。 周班头是李大人眼前的人,从李大人初放知县的时候起,他就跟着,如今还是个皂隶头儿。 他们大声喝叱着众人,说是尸体早已掩埋了,大家要是再胡言乱语说是什么妖怪僵尸,就是妖言惑众,要拉到堂上打板子。 衙门口又添了一些子兵,才算把这些人给驱散了。 张方才算松下了一口气,然而正当他与周班头互道辛苦转入衙内的当儿,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李大人的跟班赵铁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跟前,大声道:“张爷,你快来一趟!” “兄弟,有什么急事儿?” “唉!”赵铁吾用力跺着脚,道:“先别问了,快快!” 说完拉着张方就跑。 张方转向孙七道:“你也来一趟。” 三个人一阵子快跑,就来到了大人的签押房前。 隔着一片花圃张方站住了脚,喘息道:“赵兄弟,先别跑,你知会我一声儿,到底是什么事?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赵铁吾道:“大人他……他老人家可是遇见鬼啦!” “鬼?”张方一怔,拉着他一只胳膊,急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说着,赵铁吾脸色都变了。他接着道:“当时我在外面,大人房门是关着的……张爷你就快吧!” 张方定了定神,把身上衣服理了一下,才同孙七来到了签押房。 赵铁吾进去通禀了一声,出来道:“张爷一个人进去,大人正急着呢!” 张方即报名而入。 签押房里除了那位知府李大人以外,还多了一个人——方师爷。 方师爷那张脸跟李大人一个样,一看就知道是遇上了什么惊吓的事,两张脸都呈苍白之色。 请安站定之后。 李大人冷冷地说道:“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回大人,在门口没走远。” 李大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是遇见鬼啦!” 方师爷站了起来道:“张头儿,你看看。”张方顺着他手指处一看,只见地上是一摊水!他顿时心中一惊,退后一步道:“大人看见……” 李大人手摸着下巴颏,苦笑了一下道:“不错,我看见他了!” “大人看见……” “那个尸首。” “啊!” “也许你说得对!”李大人眯着两只眼睛,说道:“也许他真是个人,还没有死……” “大人,当时的情形是……” “我从刑事房里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了他。” 李大人用手指了一下墙角:“他就站在这里,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师爷后来进来也看见了。” 方师爷点了一下头,说道:“太可怕了!” “这……”,张方道:“他跟大人说些什么没有?” 李大人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形是这样的……” 李大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惊吓,徐徐地道:“当时我吓了一跳,这个怪人隔空指了我一下,我竟然不能说话了!” “隔空点穴!” 张方瞠目道出了这四个字,心里也禁不住大为吃惊,他显然是听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一种功夫,却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 李大人冷冷笑道:“那个人发话要我坐下来……他自称是来自巴蜀的外乡客,原打算在大名府过了冬天再走,却因我们多事,打搅了他的冬眠。” “冬眠?” “他是这么说的。” 李大人冷笑了一声又道:“显然的,他是说在冰里睡觉!他告诉我说,因为我的干扰,使他气血不能按预定的时限之内走完什么穴路……我也记不清他说些什么古怪的话,反正他说因为我们多事,把他由冰里挖出来,使得他大受损害,几乎毁了他的功夫,使他丧命!他把这个责任归罪于本府!” 说到这里,李大人呆了一下,缓缓垂下头来。 方师爷皱着眉道:“因此,他向大人索要一万两银子的报酬。” “一万两银子?” 方师父道:“限时明日正午,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要自己来取。” 张方愕了一下,遂咬牙道:“好小子,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勒索到大人头上了!” 李大人冷冷一笑道:“只恨我当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那人发狂言,警告本府说,如果胆敢不遵从他的话,就要本府的性命。” 李大人重重叹息一声,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转。 “张头儿,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张方道:“大人请放宽心,距离明天正午,还有一天的时间,卑职大可从容应付。” “你能敌得过他么?”李大人冷笑着摇摇头,接道:“我看是不行,差得远!” 张方脸上一阵子发红。 李大人鼻子里“哼”了声道:“事关本府性命,岂可轻言无虑。” “大人,”张方抱拳道:“卑职在地面上交了几个朋友,如果能请出来,或许会……” “这倒也是个办法。” 这一次说话的是那位方师爷,他转向李大人道:“大人先慢筹钱,张头儿这个法子也不错,依晚生的见解,不妨请张头儿设法找几个武功高强的能人,大家合力来对付他,好在时间还来得及。” 李大人苦笑了一下道:“文生,你莫非没看见?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这位李大人摇了一下头,面有悸色地道:“本府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这种人还是第一次见过,我虽然对于一般江湖武林中的武功是外行,可是却知道这个人的功夫高极了。” 说到这里,他眼睛向屋顶上瞟了一眼。 “张头儿,你看看!” 李大人用手指着敞开的一扇天窗。 那扇窗户长仅尺半,宽不足半尺,原是一排,专供照明用的。 “他是由这里进来的,”李大人指着说:“由这里上的墙,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大壁虎,轻快极了。” 张方呆了半晌,才讷讷道:“卑职原先跟大人说过了,这人确实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异人。” 方师爷叹了一声道:“大人的意思是……” 李大人冷笑道:“我堂堂知府,岂能为他三言两语吓倒,再说我也不能受他这个勒索。” 吟哦了一下,他又道:“只是……这件事也太棘手,却是草率不得。” 他缓缓坐下来,注视着张方道:“张方,你是否可以断定他是一个人?本府实在怀疑,人岂能会有这种异能?也未免太也令人难以相信了。” 张方道:“听大人这么说,卑职更可断定他是一个人。这类妖人仗着学会了一点异术,为非作歹,居然向大人勒索起来,大人万万不可纵容。这件事大人放心交给卑职去办就是了。” 李大人叹息一声道:“我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方师爷也显得举棋不定地向张方道:“张头儿,这件事关系着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从事。” 张方道:“卑职知道。” 方师爷道:“你预备找什么人?” 张方道:“回师爷的话,本城城南住着一位柳鹤鸣,柳老剑客,不知师爷可曾听说过叶 方师爷还在发愣,李大人却先已面现喜色。 “我知道这个人,”李大人点点头道:“你说的可是城南的‘一字剑’柳老先生。” “正是此人,大人也知道这个人?” “我们认识。” 提起这个人,李知府顿时面现轻松。 “这位柳老先生果然身手高妙,如果他能出面来应付眼前这个怪人,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据说此老七十封剑之后,已经不问外事……” 方师爷忽然想起来道:“大人说的可是城南‘青竹堡’的那位柳老先生?” “就是这个人。” “前些时日,大人不是还送了一块匾祝贺他的七十寿辰么?” “不错,”提起了这件事,倒令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李大人脸上微微现出一片笑容,道:“提起此人,我与他二十年以前就认识了,那时我任职‘成安’县令,为征剿地方上一伙子匪人,如果不是这位柳先生拔刀相助,说不定我已身遭不测。” 顿了一下,他即意味深长地道:“所以这位柳先生说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二十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交往,只是这位先生并不热衷名利,我虽一再表明心迹,他却并无与我深交之意。” 张方顿时笑道:“既然这样就更好了,大人只要赏下名帖,由卑职亲自上门造访,柳老剑客念在与大人昔日一段交往,万万不会拒见大人。” 李大人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只是这位老先生已经封剑,岂能为此开戒,这件事只怕很难。” 方师父说道:“大人何不请他来府一谈?” 李大人摇头道:“他不会来的。” 说到这里低头思忖了一下,忽然站起来道:“我得亲自上门求助他了。” 转过脸来向张方道:“吩咐备轿。” 张方道:“遵命。”转身外出。 李大人遂向方师爷苦笑道:“文生,你看这件事这样作使得么?” 方师爷方文生,年岁不大,可是却饱经世故,他是李大人的智囊,事无巨细,李大人总是要找他商量决定。 眼前这件事,他却也变得有些举棋不定。 想到了那个怪人临去之言,方师爷面色惊愕地道:“大人可记得那厮临去之言么?” 李大人叹息道:“不瞒你说,当时我因过于惊吓,他说些什么我实在没听清楚…… 这人一口四川乡音,我也听不太懂……文生,你记得他说起什么?” 方师爷点点头道:“晚生家慈是四川籍,那厮的话我听得很清楚。 “他说些什么?” “他说……”方师爷略作镇定,遂道:“那厮临去之时警告大人说,如果想闹什么玄虚,他必不饶大人性命!并且连晚生也不放过。唉……这人真是太……” 李大人陡地怔了一下,频频苦笑不已。 “一万两银子……”李大人嘴里喃喃吟着:“他开口太大了,要是一千两,我也就勉强认了……一万两太多了,太多了。” 一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只是拿来跟性命衡量,还是不成比例。 李知府的心又有些活了。 “文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这些人有时候却也不能轻视,他们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方师爷皱了半天的眉,长叹一声道:“只是大人宦囊并不丰富,一万两银子,只怕大人要倾其所有了。” “谁说不是。” “大人,那位柳老剑客的武功到底怎么样?” 提起柳鹤鸣,李大人又神情一振。 “据说这个人有真本事,有本省第一剑之称。只是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好,我却没有亲眼见过。” 方师爷道:“这样好了,东翁何不把那个怪人的一切说与这位柳老先生知道,让他自己惦量一下,看看是不是这个怪人的敌手。如果他自信敌得过那人,我们就请他帮个忙;要是他自认不敌,大人还是另谋别法的好。” “也只好这样了。”李大人站起来道:“文生,你也跟我去一趟。” 方师爷喏喏称是,遂偕同李大人一并步出。 虽说是轻衣简从,但是堂堂的府台大人亲自驾临,毕竟还是不同于一般。 两台大轿里分别乘坐着大名府的知府李吉林和文案方文生;两匹马上骑坐的是捕头张方和捕投孙七,为了安全起见,还带一小队子护轿的兵勇。 这些人再加上抬轿的轿夫,总数也有二十来个,说是轻衣简从,其实还是相当的轰动。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城南“青竹堡”,使这个一向清静不染尘俗的小地方,顿时为之惊动。 一听说府台大人的大驾光临,钱堡主和田乡约带着随从老早就守在道边。 李大人的轿子一到,这些人马上递上帖子请安问好,张方解说大人此行,只是私谊上的拜访,不欲接见各位。解说了半天,才算挡了驾。 一行人,来到了柳宅的时候,日已偏西。 张方亲持了李大人与方师爷的名帖上门求见,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眇了一只眼睛的老苍头出来! 面对着李大人一行赫赫声势,老苍头并不显得十分惊讶,睁着一只眼睛,他看过手上拜帖之后,遂向张方抱了一下拳。 “敝家主已知道李大人大驾光临,只因蜗居狭陋,难容贵客,敝家主的意思是请李大人赏下话来,也好克日再亲自府上回拜!” 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但是说话语气中气十足。 一旁站立的李大人与方师爷都听得十分清楚。 方师爷唯恐张方言下开罪,赶忙上前一步,含笑抱拳道:“这位是……” 独眼老人躬身说道:“不敢,老奴田福。” 方师爷道:“田老丈!” 田福道:“先生不要这般称呼,老奴不敢。” 方师爷一笑道:“我家大人与敝人是专程造访柳老先生,有事要相商,要是错过今日,就来不及了,田老丈万请代为通禀一声。” 田福愣了一下,讷讷地道:“不瞒先生说,鄙家主脾气古怪得很,尤其是近十年来闭门读书打坐,一向不问外事,他老人家说一不二,老奴只怕很难把话通禀上去。” 方师爷笑道:“无论如何,田老丈你偏劳一趟,我家大人与贵上交非泛泛,或许还有通融的余地。偏劳,偏劳!” 说罢连连打躬作揖。 田福自识身份,连忙闪开,遂躬身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既然如此,老奴再为通禀就是。”言罢转身步入! 方师爷回过身来向李大人苦笑了一下,俱认为希望不大,李大人却打量着眼前柳家这所房子。 小小的一座舍门,其上嵌着一方石刻,署名“心庐”,院墙不高,隔着墙,可以看见院子里花叶扶疏,两株红梅均已绽开。一片瓦舍在竹柳之间,看上去虽不华丽,却别具一种幽雅气致,望之有出尘之感。 这附近遍植竹桑,除了柳家“心庐”之外,不见有第二户人家。 一道细细的溪流,几处年久的木桥,隔着一片秋收后废置的田畦,肃杀的隆冬暮色里,看见了远处人家的缕缕炊烟。 原是可人的景色,只可惜那位李大人却没有欣赏的雅兴。 各个人的脸色俱都十分沉重。 所幸不久后两扇木门又开了。 田福带着满脸的笑容大步出来,向着李大人一行深深一揖道:“敝家主自承怠慢,请李大人入内用茶!” 李大人、方师爷等一行俱感喜出望外,当下告了扰,就由李大人带着方师爷与张方一同步入。 田福前引着三人一直来到了最后一间瓦舍前站定。 只见舍门前左右各植有一棵巨梅,此时皆都开放,从堂屋的一排轩窗中,略可窥见悬在堂屋壁上的几幅书画,以此来试评屋主当是一饱学之士。 田福正待推门步入,那间舍门自启。 各人看时,却见一个身着杏黄色长衣,头梳发髻的长身老人当门而立。 李大人赶忙上前一步,抱拳恭身道:“鹤鸣兄,打扰,打扰,我们许多年不见了!” 黄衣老人显然正是舍主人,人称“一字剑”的柳鹤鸣,柳老剑客了。 其人白面少须,眉清目秀,满脸书卷气息,如非各人事先知道他的底细,绝难相信这样斯文的一个老者,竟然会是息影江湖、身怀奇技的一位剑客。 黄衣老人向着李大人深深一揖道:“贵人光临,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李知府又把方师爷与张方二人代为引见,柳老先生亦道久仰。 一行人步入堂屋。 屋子里摆设十分简单,一套红木家具上面覆盖着蓝色坐垫。 各人落座,田福献茶。 “一字剑”柳鹤鸣含笑道:“晚生前岁七十贱辰,承大人赏赐匾额赠金,实在是有愧。本来早就应该到府上向大人叩安,只因晚生手抄佛经《大悲经》一部,尚未完结,庙里的‘知法’和尚多次催索,晚生是想等待这部经书抄写完结,再去叩拜大人。昨夜静坐时,忽然心血来潮,算知今日有贵客光临,因为今日乃晚生斋戒之日,故此不敢待客,唐突之处万祈海涵才好。” 他说话时吐字清晰,从容不迫,果然是深具修养的可敬长者风范。 在座除李知府与他是素识之外,其他二人之中,张方是个粗人,那方师爷却是饱读诗书之人,虽然只听对方说了这样几句话,可是睹其风度仪容,不禁内心深深为之折服! 再者对方虽是七十高龄之人,口称“晚生”,足见早年必然也是下过科,中过功名的读书人,由是对其更为深具好感。 李知府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修身为人,下官久所敬仰,今日此来,实在是……” 说到这里,顿时面现戚容,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柳鹤鸣一双长眉微微一蹙,说道:“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这里绝无外人……”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只有老奴与晚生一个年幼的侄女在此,大人但说无妨!” 李知府长叹一声,苦笑道:“老先生,下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实在是求老先生帮忙来的。” 柳鹤鸣闻言吟哦了一下,缓缓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各人这才看见他十根洁白的指甲上,俱都套着银色的指甲套,分明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如果说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风尘侠隐,擅以技击的武林高手,那么在彼此放手对搏时,他将何以处理这十根指甲?实在是令人难以想透。 柳鹤鸣似乎已经感觉到李知府来此的意图,他是一个言笑笃实的人,平素为人绝不轻易答应某人某事,可是一经首肯,绝不反悔。 思忖了一会儿,他才微微一笑道:“大人请明说来意,晚生量力行事。只是自忖封剑以来,早已不问江湖中事,以此而想,只怕能为大人效劳之处就不多了!” 这话已明显地表明,他无意再涉身武林打杀之事。 李知府和方师爷互看了一眼,脸上俱都现出失望之色。 好不容易,李知府才由喉中轻咳了一声,他脸上现出十分尴尬的羞怯:“老先生,这件事要下官如何说起……” 说到这里,他转向方师爷道:“文生,你说与老先生知道吧!” 方师爷答应了一声,先向柳鹤鸣抱了一下拳,十分汗颜地道:“我家大人目下有一步急难,非先生高人援手才能得以解危为安。” 柳鹤鸣闻之一笑道:“方先生言重了,老朽何能,先生请直说吧!” 方师爷抱拳欠了一下身子,遂把日间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他由冰中起尸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签押房李大人受惊,把一段经过说了个详详细细。 在诉说中途,那位柳老先生绝口不插一语,可是在座三人,俱都看出来他脸上凝然的气色。 良久之后,柳老先生才冷冷地道:“这人有多大年岁?” 一旁的张方忙答道:“大概四十岁左右。” 李知府道:“老先生,你看是人还是鬼?” “当然是人!” 李知府皱着眉毛道:“既然是人,怎么又能在冰中冻结?岂非是太离奇了。” 柳鹤鸣面色颇为沉着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人冰中冻结,正如听说,他是在作一种睡眠的静中功力运行。” 三个人听得都怔住了。 “如果晚生见解不差,这个人必已深得内功精髓,这是参合了道术中‘胎息’、‘伏气’、‘辟谷’、‘服气’各门之大成的一种极上境界。” 说到这里,他自位子上站起来踱向窗前,凝视了一下院内的红梅:“想不到大名地方,竟然藏有如此绝世高人,真正难以令人想像!”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注向李知府,轻叹一声道:“大人是无知之过,这类奇人喜暴身荒野,借天地日用一切形像自然淬炼其身……”顿了顿,他喃喃念诵道:“太一守户,三魂营首,七魄卫内,胎灵录气中,之所谓太阴炼形也!” 柳鹤鸣缓缓走回来坐下,道:“这个人如是正道之士,仙业可期,如为邪道人,天下必大乱了!” 李知府神色一呆道:“先生这么说……这个人必是邪道中人了……” 想起了怪人的可怕形像,李知府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一字剑”柳鹤鸣轻轻一叹,道:“很难说,无论如何,这人万万不可开罪,须知能达到他这等功力之人,已非寻常兵刃所能伤害其身,太可怕了……” 李知府一愣,道:“这么说,下官只好听其割宰,筹足他所开出的一万两银子了。” 柳鹤鸣眉头微皱道:“这就难了,按说此人功力已臻如此境界,岂能再是贪恋尘俗享受之人?以晚生看,此人必是必怀异图,果真这样,大人即使筹足了万两白银,也难免他不会日后再生难题。” 李知府点点头道:“下官怕的也是这个!” 柳鹤鸣喟然长叹道:“不瞒大人说,晚生近十年来闭门参刁上乘内功心法,自信已颇有心得,但是如与此人相较,却是不敢言胜。” 方师爷道:“老先生如能援手,那人必知难而退。”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 不需要目睹那人一切,只由方师爷刚才一番形容,他已可以想知那人必将是武林中百年来罕见的一个奇人。这样的一个人,凭借着他那超人的一身奇技,为善则苍生利,为恶则天下害。 柳鹤鸣在略作思忖之后,倒决心要管这件闲事了。 他虽然内外功力均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对于方师爷嘴里所称的那个怪异奇人,却是心存顾忌,然而目睹着李知府的凝重神情,他却又不忍拒绝。 “好吧,”他勉强点头道:“我去见一见这个人。”
二、从容嘱传人 李知府、方师爷顿时脸色大悦。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道:“为大人计,暂时还是先要把钱凑足,万一晚生说合不成事败,这一万两银子,诚是大人救命之数了。” 李知府听他口气,似乎只是作说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话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强人所难。 柳鹤鸣站起道:“距离明午时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准备,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连连道:“偏劳,偏劳!” 一行人告辞而出。 柳鹤鸣亲送到大门,长揖再三始回。 柳鹤鸣再回到屋内。 房中多了一个长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袷袄袂,由于剪裁适当贴身,穿在身上也就越发地显得标致可人。 迎着柳鹤鸣她唤了声:“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女道:“侄女站在里面很久了。” 柳老人点点头道:“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很好,”柳老人点着头道:“十年来我不曾管过别人闲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家已经封剑了!”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错。”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向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应该知道,大伯生平为人,言出不二,答应了人家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家也曾亲口宣称封剑江湖的呀!”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青婵,你自幼随我习剑练武,应该体会得到,这二十年来,我该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我告诉你。”柳鹤鸣冷冷一笑道:“大伯问你一句话,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英雄无用武之地……” 柳鹤鸣怅然地叹息一声,苦笑着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婵道:“您老人家做了很多侠义的事情。” “但是,对我来说,都是太轻而易举了。”柳鹤鸣微微闭上眸子,道:“比较够得上我敌手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马岳,“平江学士’马岳!然而……”柳鹤鸣睁开眸子叹息了一声道:“然而那一次也只不过施出了我剑术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从那一次以后,这二十年来,我就再也不曾遇见一个真正的敌手……” 他是那么的气馁,苦笑了一下又道:“人们只听我柳某人三个字号,正派人礼敬有加,邪道人避之为吉,近二十年来,我饱尝寂寞之苦。” “我封剑的原因,也就在此。一个没有敌手的剑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时候我真后悔练武。” 他眯缝着一双眸子,回忆着如同“白驹过隙”的既往,不胜感慨地道:“如果一开始,我全心治学,今日已足可成为造福人间的学士,或许已成为朝廷倚重的大员……然而我却不幸选择了练武习剑一途,以至于岁月磋跎,至老一事无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确也显得老了。 柳青婵忽然注意到他眼角以及两腮上的深刻皱纹,显示出他的话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负了他身怀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笑容,较之先前的形销骨蚀,一时判若两人。 “把我的剑拿来。” 柳青婵怔了一下,她想劝阻,却知道这位大伯生平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改变不了的。 剑拿来了! 外面包着一层黄色的布套。 黄色的剑穗,就同他身上那袭杏黄色的长衫是一样的颜色。 看着这柄剑,柳鹤鸣蓦然地飞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婵自幼随这位伯父练成了一身绝技,对于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钦佩,从来就不曾怀疑过他会败给谁。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为这位技惊群伦的大伯父担起心来了。 她虽然不曾见过那个怪人,可是却由方师爷嘴里听出了一个大概,下意识里,她对那个冰中怪人起了一种莫名的惧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家……” “怕我不是那人的对手?” 柳青婵点了点头,讷讷地说道:“这个人的武功怪异,听那位方师爷的口气,他的武功像是西昆仑一派的,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声名虽不大好,但武技高强。” 柳鹤鸣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能够有这一番见解,确是不容易。 听方师爷所说,我也怀疑他是西昆仑派的人,可是西昆仑派自从教主李元烈昆仑坐化之后,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难见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师爷所形容一切属实的话,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昆仑一派‘闭气’的特点以外,显然还具有‘大荒’一门中的不传之秘……” 说到这里,这位素来甚有修为的老剑客,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几乎忘了……” “忘了什么?” 柳鹤鸣面色猝然大变道:“是了……是了……” 柳青婵惊道:“大伯,您老人家想到了什么?” 柳鹤鸣神情沮丧地道:“昔日大荒门的独孤无忌称霸两湖,曾遭海内外十一门派联手攻击,在洞庭君山为‘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围攻,独孤无忌时在睡梦中不及逃避,将一张美好的面容,烧得惨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继续道:“那独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称,平素亦以此自诩,事发之后。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尸解’之术,逃开火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曾发恨说,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尽杀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来时间正好……莫非这人就是独孤老魔的传人不成?” 柳青婵听了心中一跳道:“这位独孤先生莫非还在人间?” “当然在……” “那么他就该自己出山复仇,为什么要假手他的门下弟子?” “这一点你就不知道了!”柳鹤鸣道:“那独孤无忌生具一副美好躯壳,以此自负,曾使中原无数少女为之着迷,他也乐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传其风流韵事。他之结怨于武林各派,于此也大有关系。据说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过此人暗亏,是以才促成联手攻击之一途,独孤爱美成性,自毁容后,痛心至极,是以发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才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复仇之一说。” 青婵道:“独孤无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测,自诩为湖海第一人,的确也当之无愧。” “大伯您可见过这个人?” “在君山与他见过一次,确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家……”柳鹤鸣慨然道: “那时虽是狂傲自负不可一世,我却不愿以多敌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辞告别了云九公,远赴河间而去!至于独孤毁容后脱离君山之事,却是以后得自江湖传闻!” 青婵道:“莫非这十一派掌门人,就没有想到以后的危机么?” “怎么会没想到?只是独孤无忌自此以后,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来,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这些年来,这十一派门人,曾发动三次搜索,俱都徒劳往返,只是对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谁也无法再令他现身而出……” 说到这里,他呆了一下,叹息着道:“三十年星移斗换,十一派长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记起这个人了……” “那么,”柳青婵无限惊愕地道:“大伯您看这个冰里出来的怪人会是那位独孤无忌的门下么?” “很有可能。”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门人,只怕就难以善罢甘休!独孤无忌当年既已发下豪语,必然在这三十年内,倾其所能,才调教出这个弟子,这个人的武功想必甚为可观了。” 青婵神色一呆,缓缓低头不语。 她心里生出了一片寒意!虽有意阻止伯父插手管这件闲事,但是生为剑门之女,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柳鹤鸣微微一笑道:“青儿,你不必为我担心,其实我倒乐得见识一下独孤无忌的传人。当年错过与他一博之机,使我深深悔恨,难得三十年后有幸能够见识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声,他接道:“独孤无忌以三十年的漫长时间,调教出来的弟子,必已得其真传,只怕其功力较之独孤本人也相去不远,这人正是我乐意一会的对象。”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踱至窗前。 看着窗外的红梅,他脸上飞起了一片豪兴:“况且我还不一定会输给他。” 转过脸,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计着必是独孤门下杰出传人。果真是这个人,那么他选了‘大名府’为出手第一站,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内有他要找的仇家?” “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柳鹤鸣略一寻思,即脱口道:“蓝昆。” “天一门的蓝老前辈?” “不错。” 柳鹤鸣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门正是当年参与共谋独孤无忌的十一门派之一,这就不错了。” 青婵一惊道:“既然这样,我们赶快去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不忙” 柳鹤鸣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未经证实,先不必忙于一时。” 青婵道:“蓝老前辈武技别成一家,早告诉他一声,也许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与他联手共同对付……” 才说到这里,柳鹤鸣即摇手制止。 青婵自知又说错了话,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胜寡,于是见状忙自中途打住,脸上现出了腼腆颜色。 柳鹤鸣道:“那怪客向李知府定的时间是在明日正午,未时以后,如果我还不曾回来,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青婵心中一难受,低下头叫了声:“大伯……” 柳鹤鸣叮嘱着道:“你记住,如果‘未’时以前,我还不曾回来,你就速往‘天一门’,面见蓝昆报讯,告诉他独孤无忌的诺言实现了,嘱他速速避开吧!” 青婵道:“只怕蓝老前辈他不肯逃走……那又怎么是好?”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蓝昆的武功远逊于我,如果我尚且不敌,他岂能是那人对手?不过这个人生就是一副骡子脾气,唉,生死有命,青儿,你只把话带到也就是了。” 青婵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大伯……”她忍着心里的悲伤道:“您老人家要是敌不过他,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拼,还是快点回来吧!” “这个我知道。” 说罢,叹一声,又道:“只是强者出手,只分生死,却无妥协的余地。万一我敌他不过,只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万难了。” 青婵叫了一声大伯,扑上来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鹤鸣“哎”了一声并拍一下她的肩头。 “这只是往最坏的方面打算,说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赢了他也未可知。” “只是我不放心……”她仰着脸,洁白的脸上挂着泪痕,说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头……” 他轻轻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额头上的几根乱发归置了一下。 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脸上还脱不了稚气,睫毛深处隐藏着那双碧海似的一双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际,把她托付给了自己,韶华如水,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孩子竟长得这般大了…… 看着她,想到这些,柳鹤鸣兴起了一片慈爱。 青婵偎依在大伯父的怀里,她自幼丧父,母亲也很早弃养,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侄间的感情,有甚于父女! “孩子!”柳鹤鸣讷讷地道:“你一向是很坚强的,这件事你更要沉住气,你坐好,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你,你注意听着。” 青婢抹了一下眼泪,点头答应,静静坐好。 柳鹤鸣道:“果真这个人是独孤老怪门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么你的责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说,要我负责通风报讯?” “对了。” 柳鹤鸣很欣赏侄女的聪明,脸上弥漫着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家门派,你要一家家地通风报讯,而且要赶在那厮的前面。” “大……伯。”青婵低头饮泣着! 柳鹤鸣看着侄女这番模样,忽然心里一动,暗忖道:“她何以如此伤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么不妥么?” 他当然不会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来,他就渴望着一场剧烈的搏杀。 那场搏杀也许并不一定是剧烈持久的鏖战,但是必须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学,也许只出一剑,但是这一剑必将是自己生平剑道的精华。” 果真有这类的敌手,虽死何憾? 他脸上又重新带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落败的。怎么,你对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干了你的泪……回房去吧!” 青婵答应了一声,起身进屋。 柳鹤鸣这一瞬间感慨万千。 他缓缓步出堂屋,却发觉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们之间,有四十年的主仆情谊。 柳鹤鸣当然忘不了田福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背负着柳鹤鸣的妻子尤氏,在乱石崩雪的山沟里面,被群盗劫击。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只眼,也是那个时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鹤鸣忽然悲从中来,淌下了两滴泪水。 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却干了这么侠义的一番义举,其一腔对主的忠义,较之谋国的忠臣名相又有何异? 四十年来,他不气馁,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着他本身的职责——一个仆人的职责。 这等忠心,怎不令柳鹤鸣肃然起敬钦感有加。 “田福。”他轻轻唤了一声。 “你来我家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动了一下他那只独眼,田福惊异地道:“主公,您老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罢了。” “主公,刚才府尹大人来访……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当然有!” 四十年真诚相处,意气相投,有时候他们是无话不谈。 “主公……有什么要紧的事,令您为难?” “这个……” 田福没接口,只静静等候着柳鹤鸣说话。 “也可以这么说,”柳鹤鸣道:“我正想找你谈谈。” 说罢,他即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认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还有什么话说,不要说冀省难觅对手,只怕再走鲁豫,也难有第二人。” “哈,”柳鹤鸣大笑一声,道:“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鲁西的张之江和豫东的边宋靖,这两个人都不是弱者,只怕较我武技犹有过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张、边二位确是不弱,不过与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间。” 柳鹤鸣脸上现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谈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们在青竹堡度过了十年的太平岁月,田福,你觉得习惯么?”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点着头道:“这种修心养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胡说。” 柳鹤鸣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着瞒我,其实我早已看出来,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顿时一怔,道:“主公,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鹤鸣苦笑一下道:“你用不着害怕,其实我并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老实说,我也和你一样,十年来韬光晦迹的生活,我早已过腻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着着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加重语气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田福已经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妙。 “你注意听着,”柳鹤鸣道:“刚才李知府他们来,是因为要请我去为他对付一个人。” “是……谁?” “这个人你我都不认识。”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一个劲敌。”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家已经答应李知府了?” “不错。”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门……” 顿了一下,柳鹤鸣接道:“那个人跟李知府约好,正午必定到达。” 田福那只独眼内顿时冒出了亮光,道:“老奴愿追随主公左右见识一下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为什么?” 柳鹤鸣道:“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请明说,田福这条命早就是拣回来的,刀山剑树,万死不辞。”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田福,难得你有这一腔忠义精神,只是你须知道,人只有一条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要死得有价值才是。” 田福点头道:“主公以前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这个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怀恨着的一件事……其实这么些年下来,你早已经应该心平气和了。” 田福被他说中心事,顿时垂下头来。 他那只独眼里,聚集着凄戚的泪光。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一种无法可以饶恕自己的内疚。 他总是认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济所致。 因此每当他看见柳鹤鸣花前月下孤独自处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深责怪着自己。 现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语道破,自是感到无限悲怆。 他是真性人,肚子里憋不住话,此刻被主人一点破,更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垂下头来,忍不住热泪如雨,大声地抽搐起来。 柳鹤鸣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一时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双膝跪下,悲声泣道:“主公,您老说得不错,过去那件事,我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我也对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鹤鸣不等他说完,即上前把他搀了起来。 “田福,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些年我对你只有心存感激,绝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田福发觉到主人脸色沉重,预料着将有重大的事情要托付自己,遂止住了悲声,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柳鹤鸣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鹤鸣道:“田福,我现在只告诉你,对于明天将要会见的那个人,我预感着必将要与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把握能够战胜他。” 田福正欲说话,柳鹤鸣以手势制止。 “你听我说完,”柳鹤鸣继续道:“我与那人这一战的结果,必有一人会当场丧命。 万一我胜,死的是他,这件事就不必多说。” 田福垂首恭听,不敢插口。 “万一我败了……”他苦笑了一下:“当然后果也是一样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来,却被柳鹤鸣的手势制止,他只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来。 柳鹤鸣沉声道:“田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要负责保护青儿的安全,你做得到么?” 田福那只独眼睁得极大,他本来预备与柳鹤鸣有所争执,只是却没有想到柳鹤鸣交付与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简直无法推却。 愣了甚久。 田福那只独服内,突然淌出了一行泪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柳鹤鸣却知道他心里已经答应了。 在交付这个任务以前,柳鹤鸣心里早已事先考虑过——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婵的性命,同时也就等于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鹤鸣觉得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推却。因为当年田福保驾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丧生,在田福来说,那是他终生认为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的一种罪过。 现在柳鹤鸣又交待给他类似以前同等性质的一个新任务,正是根据他内心下意识的一种赎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为如此,所以田福听了这个新任务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内心本意,原是要与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鹤鸣交待给他这项任务之后,使得他简直就没有再商榷的余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泪。 柳鹤鸣凄凉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说不定那个人不是我的敌手,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多余的了,我只是要你心里先有个主见罢了。” 田福紧紧地咬着牙,点点头道:“这件事,侄小姐知道了么?” 柳鹤鸣点点头道:“知道。” “侄小姐打算怎么样?” “她当然听我的话。” “那么主公预备怎么安置她?”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子来,回头向着后面房里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婵不在现场。 “主公有话直说无妨。” 柳鹤鸣一声长叹道:“对于你我当然没有丝毫不放心的地方,只是青婵那个孩子,却是生来任性的脾气,有些话不得不瞒着她一些。” “主公要说什么,也许老奴可以从旁设法。” 柳鹤鸣点点头,说道:“正要你从旁帮助。” 说到这里,他脸上罩下了一层愁云。 沉默了一些时候之后,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触的那个人,虽然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可是听了方师爷的一番形容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是这个人,他的手段必将狠厉无比,举世无双。” 在说这些话时,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什么。 于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担心,万一我打败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鹤鸣道: “我死,倒是不足为虑,因为我心里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只是担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侄小姐,这一点老奴谨记在心,决不使侄小姐轻易涉险。” 柳鹤鸣道:“万一连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厉害,你也许可以约束青婵不去找那人报仇,可是却保不住那人不来找到她斩草除根。” “这个……”田福独眼睁得圆圆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果真这样,我也就不必把侄小姐托付于你了。” 田福顿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现出了一片恐慌与不安。 “主公请息怒,我是有口无心……我实在是乱了方寸,请主公指示切要。” “对了,”柳鹤鸣道:“你跟我已数十年,原是应该有这番涵养,否则必然损人害己。” 田福脸上现出一番羞惭,垂头不语。 “田福,”柳鹤鸣道:“你要听着,我所担心的乃是明天万一我死了之后,那人可能立刻找来此地。” 田福霍地抬头。 柳鹤鸣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带着青婵逃离!至于逃离的路线,我已经告诉了青婵,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 于是他就把先时告诉青婵的一番话,又告诉了田福一遍。 田福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慨然地道:“主公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办理!” 柳鹤鸣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异议,想不到他会这么爽快地一口答应,心里大为放心! 却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来,向着他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他语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数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谢,只请你老珍重,家事有我负责,您老放心去吧!” 言罢站起来! 柳鹤鸣颇感慨地点了一下头,遂转身自去。 ※ ※ ※ 大名府衙内,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剑”柳鹤鸣来到的时候,距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捕头张方早已在门口守候,乍见柳鹤鸣的来到,不胜欣喜之至,连忙把他延请到了李知府的签押房。 李吉林知府与方文生师爷原以为柳鹤鸣不会来了,现在见状,大出意料,自是窃喜不已! 柳鹤鸣穿着黄色长衣,面色极其从容,随身所带,仅只长剑一口。 这口长剑,依然是装置在黄色的剑套之内,斜背在他右肩后侧。 方师爷献上了一碗茶,柳鹤鸣站起来双手接住。 李知府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剑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来了,兄弟这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方师爷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瞒老先生说,这衙门内外,已由张方负责部署,临时借调了左右邻县的几名干捕,那个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许就不会来了。” 柳鹤鸣苦笑道:“方先生设想不谓不周,只是这些是难不住那个人的。” 李知府一怔,说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鹤鸣道:“晚生之见,大人只宜智取,却是万万不可力敌!” “这个……” “大人暂时可放宽心,晚生既来,自然不会临阵脱逃,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负责。” 顿了一下,他又接道:“万一要是晚生也抵挡不住,那么大人即使再约上许多人,也只怕是枉费心机。” 李知府将信将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来?” “他必然会来的。” “为什么?” “武林之中,信义为重,这人虽然并不是一个仁心义举的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当今天下毕竟少见,他不会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师爷一眼。 方师爷又下意识地向两处门口看了一眼——那里早已布下了人,张方与孙七,以及邻县的四位干捕——“海豹”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这四个人俱是左右邻县公门里的杰出人物,可谓一时荟萃。 这一切看在柳鹤鸣眼中,大不以为然。 他转向李知府说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会,那人来时大人宜先礼后兵,切不可草率动手,以致贵衙弟兄平白受到伤害!” 李知府犹豫地道:“这个……” 柳鹤鸣目光一扫站立在两处门侧的六名捕快,道:“这六位朋友,大人亦应先行调开,以免上来就造成冲突,以后事情,只怕就不好处理了。” 李知府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得有理。” 说罢转向张方道:“张头儿,你让他们几个先退下去。” 张方应了一声道:“是!” 嘴里答应,脚下并未移开,却把眼睛看向一旁的方师爷。方师爷尴尬地笑了一下,转向柳鹤鸣说道:“柳老先生,这样怕不太好吧!万一……” 柳鹤鸣道:“方先生不必多虑,这件事应该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却不宜公诸表面……”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张方遂与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后,李知府才向方师爷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们六个不是太嫌多余了吗!” 方师爷一连气地道:“是是是……” 嘴里说着,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向柳鹤鸣。 要说柳鹤鸣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头架子,文质彬彬的模样儿,来一阵大风只怕就把他给刮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有什么本事。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是嘴里却不敢说出来。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实并没有远离,纷纷设防暗处,这府台衙门里里外外,到处埋伏着杀机,那个人不来便罢,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其实这只是他们的想法,对方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鹤鸣所显现出的是出奇的镇定。 距离“午”时,已近。 李知府脸上现出了不安,他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柳鹤鸣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现在时辰还不到,他是不会来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瞒先生说,我实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鹤鸣冷森森地道:“那人向大人索取的一万两银子,不知大人你可曾准备好了?” “这个……准备好了。” 柳鹤鸣微微点首道:“万一要是晚生不敌,这些钱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数。为大人计,千万不可贸然开罪此人,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柳鹤鸣这时缓缓将面前的茶碗盖子掀开来,却见他捋起一只袖子,慢条斯理地,把五根长长指甲浸入热气腾腾的茶水之内。 如此两只手十指轮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来晶莹剔透的长指甲,经此一来,看上去顿时变得其柔无比。 柳鹤鸣把泡软的指甲,一根根地卷起来,外面加上一个银质的指甲短帽,这么一来,看上去丝毫不碍于他出拳施剑,显得很利落的样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与方师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柳鹤鸣做完了这些工作之后,又取过他携来的那口长剑。 褪下了长剑的布套,现出一斑蚀点点的青铜剑鞘。 他把这口剑的哑簧按开,以便随时可以抽剑而出。 “大人!”柳鹤鸣道:“等一会那人来时,为安全计,大人与方先生可以退处内室。 如果晚生不敌遇害,大人即应差方先生将一万两银子恭敬送上,千万不可意图有所异动,须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李知府频频点头称是。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不会这么甘心地双手奉上,只是对方既然这么说,他当然不便再持异议,至于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师爷指着一扇扁窗,说道:“柳老先生,那个人上次来时,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柳鹤鸣抬头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头的一刹那,霍然发现到一双腿脚垂挂在当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说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内各人顿时大吃一惊! 方师爷吓得大叫了一声。 李知府吓得脸色发青。 各人惊吓的目光之下,却只见那双探出的腿脚缓缓向外伸展着。 那是一双紧扎着裤管的白绸子腿脚、两只衬着青色线袜的黑布鞋。 在各人惊心动魄的注视之下,这个人就像一条蛇似地缓缓向室内伸展着。 渐渐地,露出下腹、上胸、双肩、头颅! 最后像一匹绸子般的轻飘飘地坠落下来,现出了这人整个的躯体。 由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暂时回避都来不及!一时都吓呆了。 倒只有柳鹤鸣尚能保持着镇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虽惊不惧! 来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张瘦脸,头上是一层未经修剪过的短发,前一半压下来,散置在前额上,后一半却像是展开的折扇一般散乱着。 这人上身着一袭肥大的白色对襟短儒衫,正中连缝处是一排为数七颗的黄金大钮扣——其所以断定它是黄金,是由于其上的光泽不同于铜质的黯然。 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的一身怪异打扮! 莫怪乎室内之人,都为之瞠目而惊! 柳鹤鸣之所以不同于李,方二人之处,乃是由于他久经冶炼的气魄与自负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绪在一惊之后,很快地就安定了下来。 那个人站定之后,一双深陷在目眶里的眸子,连连地眨动了几下,首先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柳鹤鸣徐徐站起身来,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鹤鸣敢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不得不临时打住,原因是来人的目光已转向了别处。 嘴角微微向下拉动,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屑,这个人把目光已移向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鹤鸣的话只好打住。 这人看着李知府,把一只形同僵尸的枯瘦手掌伸出来,作出一副索讨的样子。他缓缓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乡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银于你可准备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道:“这个……” 一面说,却把眼睛转向柳鹤鸣,满脸求助之色。 由于这个怪人的提早光临,使得柳鹤鸣原来打算让李、方二人回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才会临时向柳鹤鸣讨主意。 那人带着三分木讷缓缓地掉过了头颅,一双含有隐隐精光的瞳子转而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你是谁?” “柳——鹤——鸣——” 摇摇头,这个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认识你!” “老朽也不认识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脸色极为不屑地道:“这么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向他说话,柳鹤鸣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这个人,显然是大有来头,柳鹤鸣心里极为不快,可是在未了解对方意图门路之前,他却是隐忍不发! 聆听这人奇怪的对话之后,柳鹤鸣脸上带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来走动,理之所当,倒是足下不请自来,令人吃惊。” 那人像是不擅辞令,被柳鹤鸣这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一激,顿时面现怒容。 不过是一瞬之间,他脸上又观出一片笑容。 “柳老头,你竟敢对我这般说话,嘿嘿……我们等一会再谈。” 说罢转过脸来看向李知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样,李大人是舍不得给么?”
三、剑影凌空逝 李知府讷讷道:“这个……是……不是。” 柳鹤鸣身子一转,已来到了李知府与怪人之间。 那个人顿时后退一步。 柳鹤鸣抱拳道:“这位朋友大名如何称呼?老朽不才,承李大人之托,愿意居中作一个调解人。” 来人那张尖尖的白脸上,现出了很深很深的两道纹路。 “这么说,你是专为这件事才来的了?” “正是这个意思!” 白衣人仰天打了个呵欠,像是驴子张嘴般地,掀起两片嘴唇,露出了白森森的两排牙齿。 说话时方师爷忽地站起来,正想夺门奔出,白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前者顿时吓得立住不动。 白衣人脸上一时间像是罩下了一层寒雾般的冷酷。 柳鹤鸣目光湛湛地注视着他,提防着他猝然会施出杀手。 方师爷早已被吓得双膝打颤,嘴里情不自禁地叫道:“柳老先生……柳老先生…… 救命!” 柳鹤鸣目注着眼前白衣怪人道:“足下既然来去江湖,又有这身功夫,当然不是无名之辈,请报上一个万儿。” 白衣人摇了摇头道:“什么万不万的,我不知道。漫长的冬天,令人好不难受……” 说到这里仰天打了一个呵欠,一脸睡意地道:“好好一个冬眠,却被你们惊醒…… 记得离开巴山时,山下人送了我一个名字,我想这名字虽然文了一点,倒很适合我的性行……” 柳鹤鸣抱拳道:“洗耳恭听。”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如我说出这个名字,只怕你等三人俱要血溅当场。” 他翻了一下松弛的眼皮,打量着柳鹤鸣道:“怎么,你还有意思要听么?”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柳某如果惜命,也就不来管这桩闲事,请报大名。” 白衣人眼睛垂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我名冬眠先生,大名之行,原意在开春冰化之日,先寻‘天一门’蓝老头的晦气,既然你等扰了我的清梦,说不得先拿你们开刀了。” 李知府惊吓得叫了一声道:“冬眠先生……” 自称“冬眠先生”的白衣怪人,偏过头来。 李知府不知怎地,由内心浮起了一股无比的寒意。 这一刹那,他忽然感觉到一万两银子事小,而人命重要了。 “先生所需的银两……下官早已备好……”李知府全身打颤地嗫嚅道:“请容…… 下官去拿来奉上……”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此刻现出两弯笑容道:“太好了,李大人请与这位方先生退向壁角,有话等一会再说如何?” 李知府与方师爷早已吓破了胆,聆听之下连连地答应着,迅速地退向一角。 两个人倚墙而立,面色如土。 白衣人倏地身体向侧方一闪,快似飘风。 就在他身子方一闪动的当儿,柳鹤鸣的一双手掌紧紧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招柳鹤鸣显然蓄势已久,只是仍为对方自称冬眠先生的怪人看破了先机。 既已出招,双方对垒已然分明。 柳鹤鸣一掌劈空之下,膝盖向前微屈,一只有掌向怀里一兜,五指箕开,反兜着直向白衣人前胸上扣了过去。 白衣怪人口鼻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轻哼,迎着柳鹤鸣兜心的掌势,陡地弹空而起。 柳鹤鸣这第二着杀手显然又落空了。 眼看着白衣人腾起的身子,有如一片白云般的轻飘,足足弹起了丈二高下。 他双手两足向上一蹦,整个身子平平地已贴在室顶之上。 这么俊的身手,当真是武林罕见。 柳鹤鸣心中一惊,禁不住由心底潜升起一丝寒意。 高手对招,常常匪夷所思。 柳鹤鸣虽是一连走了两手空招,可是他毕竟是身怀绝技,非同一般凡俗之辈。 两招失手之后,他足尖微点,已把修长的躯体退向壁边贴紧。 这时候贴在屋顶上,活像条大守宫似的那位冬眠先生,忽然一个盘转,凌空倒折而下。 室内,起了一股劲风。 白衣人昂然立于一角,打量着贴壁而立的柳鹤鸣。 两个人四只眼睛,在一瞥之下,已经紧紧地对吸住了。 白衣人徐徐地点了下头,露出了白森森的两排白牙,道:“好掌功,我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仍难免于一死。” 柳鹤鸣冷冷笑道:“大荒山的独孤无忌是你什么人?” 白衣人紧贴在前额上的一绺短发,倏地耸动了一下,那张苍白无色的尖削面颊,陡然现出了无比的惊异。 “你果然知道得不少。” 白衣人在说这句话时,一只瘦若鸟爪的怪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柳鹤鸣早已料到有此一着。 他双目平视,不慌不忙地抬起了一只手。 双方看来,像是同样的心思! 两只手掌看上去也像是同样的动作。 只可惜现场除了对敌者彼此以外,竟然没有第三个人能够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招式和手法。 两只抬起的手平直地对举着,白衣人那只瘦手是半握着;柳鹤鸣的手却是骈伸如刀。 李知府与方师爷虽是倚立在一旁作壁上观,可是实在说,他们却是没有这个心情和雅兴。 他们实在也想不透两个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敌手法,可是不久之后,他们俱已觉出了奇异的感触,像是有一股充沛的气体感应圈子,慢慢向四方扩展着。 李、方二人先时并不十分感觉出来,可是只是一会儿的工夫,这种明显的气压之力,已使得他们两人大起恐惧。 那种无形的气压力量,仍在继续地扩展着。 签押房的两扇窗户,吱吱吱地急颤作响。 李知府与方师爷的额头上,俱都现出了一粒粒滚圆的汗珠,两张脸也都热红了。 然而,当时敌对的两个人,仍在相峙着! 白衣人的一只瘦手缓缓地张了开来。 猛可里,柳鹤鸣那只伸出的手掌,霍地向下一翻,指尖向上一扬,平胸推出。 白衣人怪啸一声,那只伸出的手掌,就像是抓着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硬硬地向外一推。 两扇关闭的窗户,就在二人这一推一送之间,霍然为巨力震开。 柳鹤鸣却于这时,发出了一声呛咳。 一股热血,由他张开的嘴里猝然喷了出来。 柳鹤鸣的身子却也在此一刹那间猛然袭了过去。 随同着他扑上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抽在手中,剑光裹着他狂进的身子,像是拍岸的浪花——掌拍、剑劈,连同着他整个身子,带着凌厉的大股气压之力,同时向白衣人身上迫击了过去。 白衣人在柳鹤鸣猝然扑上的一刹那间,只作了一个动作,一个看来极为简单的动作;他举起了一只腿,两只手环抱当胸,简直是神乎其技! 你根本就看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接触在一块的。 白森森的剑光罩裹着柳鹤鸣狂进的身躯,猛然向前一冲,在同一个势子里,柳鹤鸣已运施出他浸淫剑道垂四十年的一着杀手一一“七杀剑”。 顾名思义,那是七手杀着。 七手不同形势的杀着。 天下固然不乏杰出的剑手,然而能在一招之内,连施七手杀着的人,毕竟还是不多。 除了这手杀招以外,柳鹤鸣那只左手并不空着,在同一个势子里,他左手同时拍了七掌。 七次拍出的手掌配合着七式杀出的剑招,形成了极为凌厉而恐惧的一招杀着。 白衣人在此一刹那间,表现得竟是那么从容不迫。 看不清楚他是如何闪躲过那七式剑招,也看不清他是怎么逃避开那七式凌厉的手掌的。 最妙而又不可理解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还击的。 总之,在此一瞬间,两个人已经交换了一个位置。 白衣人移到了柳鹤鸣原来之处,柳鹤鸣却换到了白衣人原来立处。 双方背向背站着。 渐渐地白衣人转过身子来——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两只如同鸟爪般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使人惊骇欲绝的是,他的一双手上,分别抓着一样东西:一副血淋淋的肝脏,一颗活蹦跳动的人心。 柳鹤鸣缓缓转过身子来,大股的鲜血,由他胸肋两侧狂流出来! 他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丝毫不着表情,甚久之后,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才绽开了一丝笑容。双手松开,一副心肝掉落地上。 李知府与方师爷目睹及此,早已吓得三魂出窃,七魄升天。 两个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双腿失去了劲道,俱都跌坐在地上,全身抖颤成了一团。 白衣人一双凶光四溢的眸子,逼视着二人,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近。 李知府战兢地开口说话道:“你……你……” 两片牙床一个劲地互撞着,舌头也失去了控制,简直不知说些什么。 方师爷却伏身跪地,叩头如捣蒜。 “饶命……饶命!” 他嘴里只是反复地说着这两个字,全身上下几乎都瘫痪了。 白衣人首先走到了方师爷面前,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背。 方师爷就像鬼似地怪叫了一声。 叫声未完,一个身子已为白衣人高高地提了起来。 “爷……爷……饶命……饶命……” “我问你……”白衣人慢慢吞吞地道:“你是干什么的?” “师爷……师爷……饶命。” “师爷?不用说,请这个姓柳的来,也是你出的主意了?” “不……不是……” 方师爷吓得一连串地怪叫着,人吊在半空中,已经瘫了下来。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说着用力向外一抛,方师爷整个身子就像个球似地被摔了出去。 只听见“砰”一声大响,整个房子都晃动了一下。 方师爷落下的身子,已成了一摊烂肉,血脑飞溅四壁,顿时一命归西。 李知府目睹至此,惨叫了声,像是自己身受一般。 他蜷曲在地上的身子,抖颤得是那么厉害,不知什么时候,全身出了一阵子虚汗,汗水把内着的衣衫都湿透了。 “站起来!”白衣人就站在他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 “是……” 李知府全身抖颤着想站起来。 他哪里还能站起来?身子才爬起了一半,双腿一软又坐落在地。 白衣人伸出一只沾满血的红手,搭在了他肩上,用力一提,硬把他拉了起来。 李知府杀猪似地叫了起来。 臼衣人说:“去拿钱!” 李知府连连称是,心里多少稳当了一点。 喘息了一阵,李知府勉强镇定了一下,他手指门外,嗫嚅地道:“从这边……走。” 白衣人冷哼了一声道:“带路!” 他到底也是见过场面。读过很多书的人,平素也很注重气节,刚才是吓破了胆,这时略一沉着,也就恢复了几分理智。 面对着这般模样的一个煞星,他心里知道,要想由他手里逃得活命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然而关在屋子里,更是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制造机会。 这些念头,很快在李知府脑子里闪过。 他于是决定把眼前这个白衣人骗出室外。 因为外面埋伏了许多人,说不定在乱兵交战里,自己或可幸免一死。 白衣人冷笑道:“你在想什么?” 李知府苦笑一下道:“请你松开这只手,我才好走路。” 白衣人想了一下,果然把抓在他肩头上的那只手松开了,并且后退了几步。 李知府叹息一声,道:“这位壮士,你我并没有深仇大怨,为什么对我要下此毒手?” 白衣人哼了一声,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犯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并没有冒犯你啊!” “好好一个冬眠,被你由梦中惊醒,差一点坏了我将成的道基,还说没有冒犯么!” 顿了一下,他冷笑道:“我原待春冰初化,一觉醒转之后,再大开杀戒。你这狗官硬把我的好梦惊醒,既然这样,我就先拿你们开刀……走。” 说到“走”字,顺手在李知府背上推了一下。 不过是轻轻一推,李知府已吃受不住,身子一跟跄,跌出门外。 当时由地上滚身站起时,白衣人赫然又站在眼前。 签押房外,是一条笔直的甬道。 甬道两侧栽种着两列雪松。 雪松后面掩着一片杀机。 捕头张方,率领着手下得力捕快“虎尾鞭”孙七,以及外县的几名名捕,他们是: “海豹子”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 六个人早就埋伏好了。 老捕头张方确是够沉着,早在那冬眠生先下手杀害柳鹤鸣时,他就惊觉了,只是为了顾忌李大人的性命,张方力嘱不可妄动。 经过张方的一番调动,这附近已设下了重重的埋伏,凡是可以掩身的地方,都设下了卡子。 老捕头张方是一双“判官笔”。 孙七是“虎尾鞭”。 “海豹子”谢山是一双“折铁钢刀”。 “双手箭”关士宏,用的是一双“万字夺”。 “左手快刀”李立,使的是一柄“鱼鳞刀”。 “云里翻身”管刚,是一对“牛耳短刀”。 这六个人,都是久办案子的能手,可是面对着如“冬眠先生”这等大敌,一个个都不敢造次。 那两列雪松栽种得很是对称,两棵两棵地相对着,在雪松与雪松之间,连绵着一色绿油油的冬青矮树,无形中形成了孙七等一行最好的掩身之处。 掩藏在最前方的是“双手箭”关士宏与“左手快刀”李立。 这两个人已经得到了老捕头的暗示,要他二人在白衣人经过面前的时候,出手狙击。 其他各人则在关、李二人出击的同时一涌而出,混乱中搭救李知府。 眼看白衣人在后,李知府在前,一起走过来。 李知府有意把脚下放慢了,拖延时间,他身后的白衣人距离他约有一丈远近,看上去一副浑然的神态。 “双手箭”关士宏一双“万字夺”紧紧压在膝下,他两只手上各托着一支“甩手箭”,正是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手双箭,专门取人的“照子”,在关士宏来说,堪称一绝。 “左手快刀”李立的一口鱼鳞刀倒背在身子后面,两个人俱蓄势以待。 李知府一副哭丧模样,由面前走过去。 白衣人徐徐地跟上来。 “双手箭”关士宏看看时机来到,陡地一扬双手,两支甩手箭,猝然脱手而出“哂! 哂!”两股尖风,直向白衣人一双眸子上飞来。 双箭出手,关士宏、李立二人,更是不敢少缓须臾。 两个人几乎同时窜身而起。 关士宏是一杆“万字夺”,李立是一口“鱼鳞刀”,两般兵刃一奔左肋,一奔下盘,陡地向着白衣人身上招呼过来。 白衣人面对着关士宏发出的一对甩手箭,形同未睹,更不见他如何防躲,只不过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两支箭显然是射中了。 只听得“叮!叮!”两声,不像是射在眼皮上,倒像是射在一层钢板上。 这一瞬间,李、关二人已同时扑到,一杆万字夺,一口鱼鳞刀同时招呼下来。 白衣人瘦长的躯体,像是旋风般地打了一个转儿,三个人忽然一下子定住一一极为短暂的一刹那。 白衣人像无事人儿般地继续向前。 “双手箭”关士宏和“左手快刀”李立,两个人身子一连向前踉跄出了好几步,双双栽倒在地,顿时一命呜呼。 致命处皆在前心要害。 这位冬眠先生似乎惯于白手杀人,下手之处非心即肝,一击即中,绝不虚发,可怕之极。 现场情形显然不仅如此。 在白衣人与关士宏、李立二人乍一接触的当儿,人影交错之间,飕!飕!飕!飕! 一连纵出了四条人影。 老捕头张方、“虎尾鞭”孙七,“海豹子”谢山、“云里翻身”管刚,四个人猝然现身而出。 四个人早已有了默契。 就在他们四人乍然一现身的当儿,“海豹子”谢山的一口折铁刀,随着他的一声大吼,兜头盖顶地直向白衣人头上砍下去。 “云里翻身”管刚的一对牛耳短刀,更是忘命般地向着白衣人扑到,两口刀一奔咽喉,一刺下腹。两个人接着关士宏、李立之后,前仆后继,勇锐不可一世。 只可惜,他们虽是奋死不顾,用心良苦,可是对于白衣人来说,却是丝毫也构不成威胁。 事实上白衣人眼睛里根本不把他们看为敌手。 这一次,他却改变了另一对敌的手法,就在谢山、管刚扑到的一刹那,白衣人那双白瘦的手掌就空一舞,只听得“叮当”一阵兵刃交接之声,管刚手里的一对牛耳短刀以及谢山的一口折铁刀脱手而出——白衣人显然志不在此。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白衣人的眼睛已看见了老捕头张方与“虎尾鞭”孙七,双双向着前行的李知府扑去! 一股无名之火,陡地自他心中蓦地升起…… 即见他身子向前踉跄了一步。 就在他足下踉跄的同时,两只手已隔空劈出。 空气里,突然响起了两股金刀劈风的声响。 白衣人盛怒之下,竟然施展出武林中多年失传未见的绝技:“隔空剪影”。 的确是难以令人相信。 双方相隔着少说有丈许以外的距离,然而在白衣人隔空的掌势之下,只听得张方、孙七各自发出一声惨叫,双双跌倒于血泊之间!每人背后留下了尺许长短,如同刀砍了一般的一道深深血痕。 李知府原以为可逃脱魔掌,哪里料到对方竟是这等厉害,只吓得怪叫一声,身子踉跄而倒。 同时间管刚、谢山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向着白衣人两侧袭到。 这两个人虽然失了兵刃,却也不甘心坐以待毙。 管刚身子向下一坐,下盘着地,陡地施展扫膛腿的功力,一腿直向白衣人下盘扫去。 这一腿功力十足,眼看着已将扫在白衣人一双足踝之上,令人惊吓的是,白衣人整个身躯,看上去就是一匹缎子般的柔软,陡地瘫了下来。 管刚这一脚,竟是贴着他的身子扫了一个空。 由于这一脚力道过猛!管刚整个身子控制不住,旋转了一个圈子。 等到他转过身子照过脸来,白衣人又站在了眼前。 “云里翻身”管刚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所以得到“云里翻身”这个外号,纯系因为他轻功不弱,身段灵活的缘故。 以眼前这六个人来说,管刚的功夫最好,他早年出身黑道,后来改邪归正,投身“南乐县”当差,由于他武功高强,对于江湖黑道门槛认识精明,所以当差以来,一连在他手里破了好几件大案子,承南乐县令赏识,不次擢升,不过三两年的时间,就把他提升为甫乐县的刑事捕头。 “云里翻身”管刚和张方有交情,是以特地来此帮忙。 想不到他的热情,却为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杀难,诚然是始料非及。 管刚心中大吃一惊,面对着这位生平闻所未闻的奇异怪客,哪里再敢出手?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双足力踹之下,用“倒赶千层浪”的身法,“飕”一声反窜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仍然不能逃得活命。 白衣人身子霍地向前一躬,两只瘦手即时一抄,已经捉住了管刚的一双足踝。 这时候另一旁的“海豹子”谢山,看看不是苗头,正打算要逃走时,却未料到白衣人竟把手上的管刚当作兵刃,猛地向他身上抡来。 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 两颗头颅碰在了一块,一时间,血脑四溅,双双死于非命。 白衣人似乎仍然未能消除心中的怒火。 只见他双臂用力向外一挣、一扯,“呼啦”一声大响,硬生生地把“云里翻身”管刚的身躯撕成两片,一时之间,血溅肠溢,惨不忍睹。 一旁的李知府,目睹及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遍体酥软,双目一翻,昏倒在地。 白衣人赶上一步,一伸手,把他抓了起来。 四下里喊杀声起!百多名弓箭手、削刀手,远远圈起了个圈子,向现场逼近过来。 白衣人一只手当胸抓着知府大人,一双精目四射,深陷在眶子里的瞳子,四面看了一眼,禁不住脸上起了一片怒容。 他伸出手在李知府当头一拍,后者全身就像是触了电般地打个疾颤,顿时醒转过来。 可是当他看见那位要命的煞星,仍在眼前时,禁不住吓得又叫了一声,全身抖成一片。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白衣人一双滚动闪烁的眸子,炯炯地打量着他。 李知府两片牙床格格互相撞击着,半天才说道:“饶……命白衣人一笑道:“我并不想要你死,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这边死了几个人,我的气也消了一半……” “是……壮士开恩” “还是那句话!把钱给我。” “是……我给……一定给你。” “那么,就叫这些人远远站开!否则……” 他说话不急不躁,带着沉浊的川音,听在李知府的耳朵里别具阴森之感。 他这里只管一个劲儿地点着头,不住口地应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你们退退……退下去……” 李知府铁青着一张脸,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退下去……快快……” 难为他还能说出一句整话,两只手不停地挥着。 四周的官兵在一名把总小武官的调度之下,向后退了丈许。 这位把总姓丘,四十五六的年岁,行伍出身,手上抱着明晃晃的一口钢刀,不战而退,在他来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 只见他圆瞪着一双大眼,远远地抱着刀大声道:“启禀大人,卑职早已调配好了弟兄,布置下天罗地网,大人放心,这家伙他逃不了的。” 李知府惊悸地叱道:“混蛋……退下去。” 丘把总怔了一下躬身退后。 白衣人冷冷一笑,向着李知府道:“我们走!” “是。” 李知府向前走了几步,奈何双腿发软,不听指挥,才走了几步,遂又坐倒。 白衣人在他坐倒的一刹那,忽然伸出一只手,正好抓住了他的胳膊。就这样半搀半拉着他一直穿过了眼前这条甬道。 道侧,原本布置着精兵,见状纷纷让开。 丘把总脸色忿忿地站在道旁,一副心有未甘的样子。 白衣人押着李知府走到廊子里。 那廊子尽头,有一幢建筑精美的房子,正是李知府的私宅。 “是这里么?” 白衣人目光打量着当前房舍,站住了脚步。 李知府连连地点头道:“是……” “好!那么你传下话去,叫你家里的人赶快回避一下!”白友人冷冷地说:“谁要敢心存不轨,休怪我手下无情!”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应着。 他即刻吩咐身旁人道:“快……快到里面去叫夫人和少爷小姐回避一下……” 马上有人遵命跑入内宅。 白衣人一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的人虽多,在我看来,简直不值一看。” 李知府牙骨交战着,不停地应声道:“是是……” 说话时,身后的丘把总认为有可趁之机。 他站在白衣人背后约有两丈开外,认为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便由一名弓箭手的手上,接过了一面雕弓,当下张弓搭箭,瞄准白衣人后背,“飕”地一箭射了出去。 彼此间相隔如此之近,这一箭焉能会有射不中的道理? 不幸的是,一切都似乎违反了常情。 弓弦一响,白衣人已发觉。 他身子并未转过来,仅仅反手一操,已把一只雁翎雕箭接在手中了。 丘把总见状吃了一惊。 一不做,二不休,他把手中雕弓一扔,足下一纵,就势抡起手上钢刀,猛然向白衣人身后袭来。 白衣人嘴里“嘻”地一笑。 他竟然连回头看也不看上一眼,二指拨动,已把接在手上那一支雁翎长箭弹了出去。 尖风一缕,直奔丘把总迎面而来! “飕”一声,正射中丘把总前额眉心! 丘把总身子起得快,落下更快,惨叫一声,平空跌了一个筋斗,“扑通”摔倒在地。 丘把总落下的身子,一连翻了几转,手上的钢刀,“呛啷啷”撒手抛出,顿时一命呜呼。 这番景象,只把现场每一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李知府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吓得双眼外翻,两腿打颤,几乎又要昏了过去。 白衣人一手抓着他,冷笑一声,道:“走!” 李知府咽了一口唾沫,在白衣人的大力搀扶之下,这才继续前行。 二人步入宅内。 李知府带领白衣人,来到了外厅。 一万两银子早已备好,置放在一只藤箱内。 白衣人打开箱盖检视了一下,点点头,遂盖好箱盖,他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缎索,把藤箱捆绑结实了,背在身后。 李知府在他做这些事时,全身瘫痪在一张太师椅上。 白衣人一切就绪之后,回过身来目视向他。 李知府预感着不妙,只吓得全身打抖,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衣人木讷的脸上,带了一丝笑容,说道:“你用不着害怕,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这条命,就算是值一万两银子吧!” 李知府乍闻此言,才算是定下心来,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说道:“谢谢……谢谢……” 白衣人原本要举步迈出,却又回过来! 李知府这时神色稍定,只是用一双惊吓的眸子打量着他,不知道他又要玩些什么花样。 白衣人冷声道:“我姓过,过之江,人称冬眠先生”。 “是……过英雄。” “在大名府,我大概还有三天的逗留,如果你心有未甘,尽可以来找我……” “下官不敢……万万不敢。” 白衣人过之江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那最好,因为那样可以少死几个人。” 李知府打了一个寒颤。 “冬眠先生”过之江露出白牙,一笑道:“对你来说,这些实在是无妄之灾,我很抱歉。” 李知府只是傻瓜似地点着头。 过之江正要迈步,忽然怔了一下,冷笑道:“看来你的部下还不死心……” 李知府勉强镇定地站起来道:“不会吧?” 姓过的看着他微微一笑,遂向门外步出。 就在他踏出门坎的一刹那,两口钢刀由外门两侧闪电般地猛劈下来! 在此同时,冬眠先生的手竟然更要快上他们一筹,在两口刀的刀锋眼看已将落向过之江头顶的刹那间,他的一双手已分别递出,点在了两名阻击者的前胸之上。 两阻击者顿时停刀不动,宛若泥塑木雕一般的不再移动! 两口刀距离白衣人过之江的头顶不及一寸,却连他的头发也未曾伤着一根。 姓过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纣犬吠尧,各为其主,罚你们在这里站上三天三夜,到时穴道自解,以后你们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再暗算了!” 边说着他已经步出外室。 李知府眼巴巴地看着他。 姓过的走了约六七步,慢慢地又转过身来。 李知府顿时又是一呆。过之江徐徐地点一下头道:“有几句话忘了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李知府道:“过英雄请说,下官知无不言。” “这样就好!因为你要是说得不实在,我还会回来找你的,那时只怕你再想活命,可就难比登天了!” 李知府吓得脸色一青,不住口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我问你,适才为你助拳的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过英雄问的是……柳老先生?”李知府道。 提起了柳鹤鸣,李知府心里浮起了一阵伤感,一汪泪水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过之江点点头道:“不错。” 李知府道:“他是下官一个多年相交的朋友。” “这人是什么门派出身?” “这个……下官实在不知。” “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这个……” “说!” 李知府与对方眸子交接了一下,自信实在没有勇气敢于折冲。 然而白衣人眼神里的杀机,已经昭然若揭。 李知府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意,心里禁不住冷冷打了一个寒噤。 柳鹤鸣一腔正义,为友而死,李知府亦非天性凉薄之人,实不忍再出卖他的后人。 顿了一下,他凄凉地摇了一下头道:“下官实在不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有儿子没有?” “不曾听说过。” 挝之江身子一闪,已到了他的身前。 李知府心中一惊,闭上了眸子。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你们既属知交,怎会不知他的底细?” 李知府频频摇着头,内心惊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下官实在不知……过英雄你不要……逼我太甚!” “好!”过之江点点头道:“那么他家住在哪里?” “在城南青……” “青竹堡?” “不……不是……” 过之江冷冷一笑,倏地转身步出。 李知府追上一步,颤声叫道:“过英雄……” 白衣人倏地回头。 李知府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白衣人过之江冷冷一笑,说道:“干什么?” 李知府一面叩头,热泪滂沱道:“过英雄……万请网开一面,饶了他家中的人吧!” 过之江停了一下,灰白的面颊上带一丝冷笑,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李知府膝行一步,再想求情,过之江退后一步,身形微晃,已掠窗而出。 等到李知府扑向窗前向外望时,对方快速的身影早已掠上了对面屋檐。 光天化日,众声嘈杂里,这个人颀长的身子,有如长烟一缕,接连闪了几闪,已然消失无踪。 李知府长长吁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坐落在地。 为官十数年,不要说见,连听也没听说过的怪事,竟会被他遇见了。 在“生”与“死”的一线边沿上,他侥幸地逃得了活命,现在想起来,这条生命却是弥足珍贵了。 站在木桥上,远看着家门。 柳青蝉忽然兴起了一片悲哀,眼圈儿一红,流出了两行泪水。 她身旁的田福亦不禁呜咽出声。 柳青蝉痴痴地道:“莫非我伯伯真的遭到了毒手,回不来了?” 田福忍住悲痛道:“主公生平言出必践,他老人家说过未时以前如不转回,就要我们投奔‘天一门’去,现在未时已过,只怕他老人家……已是凶多吉少……” 柳青蝉秀眉一挑,道:“大伯一身武功,已是登峰造极,我不相信他老人家真的会遭人毒手……” 田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道:“我也不信,可是……可是……听主公口气,好像那个人是他老人家平生所仅遇的一个大敌似的。” 柳青蝉冷冷地道:“我不管,我绝对不相信他老人家会死……我要在这里等下去!” 田福叹了一声道:“这地方太显眼,天又冷,我们到前面的小茶馆去等吧!主公要是回来一定会经过那里。” 青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田福就把一副简单的行囊背起来,主仆二人正待踱过木桥的当儿,即听见一阵吱吱哑哑车轮声,传自竹林之内。 即见一个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正向桥上行来。 这附近居民来往,常以独轮车代步,当然不足为奇,只是来去的人,都是些本地农家穷汉子,很少有生面的城里人乘坐交通工具的。 眼前就是一个例外的人。 这个人穿着一袭雪白的绸子短衫,坐在车上俨若老僧入定。 使人惊讶的并非仅仅如此,而是他那种奇异的装束,时入冬令,滴水成冰的天气,这人仅仅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绸衫,简直是大违常情! 再者,那袭绸衫上的几粒黄色钮扣,泛射着闪闪金光,也极为惹人注意。 这人的发式也很怪,短短地贴压在前额上,像是女人前面的“刘海”式样。 男人留着这样的头发可就显得太奇怪了了! 这人四十左右的年岁,白瘦白瘦的一张脸,他盘膝坐在独轮车上,一任车身在崎岖的黄泥道上起伏,颠簸,他身子却连动也不动一下,甚至于他那一双闭着的眼睛睁也不睁开一下。 柳青禅与田福,顿时惊于这人奇怪的行径,由不住停下脚步来。 那辆独轮车子吱吱哑哑地推到近前了。 推车的汉子四顾茫然地停下车子,向着这边的田福点头笑道:“这位大爷,借问一声,这地方可是青竹堡么?” 田福点头道:“不错!” 推车的道了一声:“多谢!” 独轮车继续前推。 可是忽然又停住了。 似乎坐在车上那个怪人说了几句什么,于是那个推车的又回过头来说话。 “借问,这里可有一家姓柳的住户么?” 柳青蝉与田福顿时吃了一惊,由不住相互地对看了一眼,猝然觉出了不妥! 田福冷冷地道:“这里姓柳的人多的是,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 “我是在问一位叫柳鹤鸣柳老先生的府第!” 说话的不是推车的车夫,而是坐在车上的那个奇异装束的外乡客。 是一口浓重的川音。 这人大咧咧地盘坐在车上,说话时甚至于头也不回一下,很可能他连眼睛也没有睁一下。 柳青蝉与田福突然大吃一惊。 由这人奇怪的举止,不速的来临,青蝉与田福立刻联想到可怕的后果。 两个人几乎同时一愕! 柳青婢秀眉一挑,倏地抬手去抓插在行囊里的宝剑剑把,田福立刻制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不说话!” 那人头也不回一下,冷冷地道:“我是来找柳鹤鸣柳老先生!你们哪一位知道这人住在哪里?” 田福道:“柳老先生出去了!” “嗯?” 车上人缓缓地回过身来。 推开了车把式,这人一双蕴含着奇异光彩的眸子,注视着说话的田福。 田福顿时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 是不是这人有什么奇怪的感应力量,可就不得而知,总之,在他凌人的目光里,田福下意识地体会出一种前所未曾领会过的寒意! 不像是常人的目光,倒像是太阳光照射在寒冰上反射出来的那种寒光。 白衣人直直地注视着他,像是很温和的样子。 只是他那张脸,即使再作出亲切的表情,却也令人不敢苟同,因为,那张脸是天生的木讷死板,天生不讨好别人的一张脸。 “你是柳老先生家里人?” “不,不是……” 田福用力地摇着头,似乎已经体会出来人是谁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之,这个人给他初见一面的感觉竟是那么令人战惊,可怕。 那人一笑道:“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 田福道:“柳老是这里知名的人,大家都认识他,他老人家上午出家的时候,在半途遇见了在下,所以,我知道他不在家。” 那人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有理!” 点了一下头,这人的眼光,很自然地又落在了柳青蝉身上!只见他眉头一皱。 青蝉很不自然地把头偏到了一边。 那人再回头望向田福,道:“请问尊姓?” 田福口中讷讷道:“在下姓田,你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现出十分托大的神态来。 他并不回答田福的话,却反问田福道:“柳先生府上还有什么人?” “这个……在下就不太清楚了,好像人丁很多。” “柳先生有几个少君?” “啊!总有七八个吧!” 那人脸上神色顿时为之一变,可是转眼间又自复元。 “都在家里?” “啊!好像是吧!” 那人脸上顿时显出一片凌人神态。 “多谢!多谢!” 向田福拱了一下手,那人又问道:“请问去柳家怎么一个走法?” 田福用手指着前面道:“由此向前走上二里有一片林子,在那里再向左弯,走上半里也就到了!” 那人一张白脸上顿时显出不安之色,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挥了一下手,独轮车继续向前! 柳青蝉小声问田福道:“大叔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胡说一通?” 田福那只独眼仍在注视着前面的独轮车,脸上却带出十分难看的气色。 “姑娘莫非还看不出来?” 柳青蝉一惊道:“看出来什么?” 她立刻会过意来,原本对这个人她就有点儿疑心,此时田福这么一提,她顿时心中一惊:“你是说……” “嘘!” 田福手指按唇,制止她出声说话,并且向她递了个眼波,柳青婢顺着他眼光看去,即见方才所见坐在独轮车上的那个客人正在开发独轮车钱! 大概那人是嫌车行太慢了,要下来步行。 田福只看了一眼,忙一拉柳青蝉道:“快走!” 二人匆匆走了几步,来到了竹林旁边。 那是一大片竹林子,占地少说也有数十亩之多,除了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穿行其间,并无第二条可以通行。 来到了这里,田福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他二人回头再看时,只见先前的那一辆独轮小车已回身推过来,由林边经过。 方才那个乘坐独轮车的怪客,竟然消失无踪。 田福怔了一下道:“好快的身法!” 柳青蝉忿忿地道:“大伯要去对付的那个人莫非就是他么?” 田福点点头道:“错不了。” 柳青蝉呆了一下,面色惨变道:“这么说大伯他……老人家真的已遭了毒手?” 田福面色凄然,无话以对。
四、智败寻衅人 柳青蝉忽然垂首,咬咽地泣了起来。 田福亦不禁滂沱泪下。 一阵阵的寒风吹过来,竹叶子唰唰啦啦地响成一片,更增添了一些离愁别绪,这其中倘若再加以生离死别,那情景可就更悲惨了。柳青蝉泣了几声,忽然咬了一下牙齿,就要去抽剑。 田福一把抓住她道:“姑娘,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那小子去……” “姑娘!” 田福用力地拉住她道:“千万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柳青婢大声叫道:“我要给大伯报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面说,她一面用力地挣着。 田福死命拉住她不放。 “你放开我,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田福神色凛然道:“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主公他老人家尚且不是这人的对手,你又能报什么仇?” 一句话说得柳青蝉顿时一呆! 田福感伤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们快走吧!” 柳青蝉咬了一下牙齿,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剑把。 田福拉着她张惶地步入竹林。 竹林内满是积存已久的落叶,踩在脚下软软的。 二人先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了一程,田福忽然站住脚道:“这样不行!” “怎么?” “那人会回来的!”说着田福不容分说地拉着她穿入林内。 密密麻麻的竹枝穿插着,没有一丝空隙,当头只见摇曳着的一线天光,脚下是深可陷足的腐叶,偶尔踩上才出土的竹笋,刺得人脚底生痛。 两个人走了没有多远。 柳青蝉忽然站住脚,小声道:“有人来了!” 田福一惊道:“在哪里?” “在外面……” “真的?” 两个人慢慢地把身子蹲下来。 柳青婵咬一下牙道:“一定是他!” 说完二人屏息凝神,倾耳细听。 柳青婢武功得自大伯柳鹤鸣亲传,多年下来内外功方面已有深湛造诣,用之在“听觉”方面,有“体察入微”之妙。 这时她细心聆听之下,顿有所获。 “他回来了!” 田福一怔,身子微微前俯。 透过参差的万杆修篁,借着摇曳的一片天光,一个飘浮着的白影子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 正是先前所见乘坐在独轮车上的那个人。 只见他远远站在小道一端,正睁着一双明锐的眸子向这边打量着。 一段很长时间,他动也不动一下。 风摇竹影,枝叶婆娑,那人仍然一动也不动。 藏在竹林里的两个人,都不禁有些沉不住气了。 柳青蝉把身子抬起来一些,换一个姿势,转动之间,碰到了一根岔出的小小竹枝,发出了“喳”的一声。 这原是毫不惹人注意的一点点声音,尤其是混杂在万杆修篁摇动的声音里,可以说丝毫也显不出来。 可是对于所谓的一些奇人,也就是生具异禀的人来说,情形就大是不同。 立在小道尽头的那个人,显然已有所发现。 柳青蝉与田福由于和那人距离过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由神志上看,他似乎已经有所觉察。 像是一阵风那么飘然。 那人已来到了眼前。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四丈远近。 借着隐约的天光,打量着这人阴晴不定的脸,实在是够怕人!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表情带着一些怒容,两只招风耳朵,好像可以随意地前后移动,上身的几枚大黄钮扣子,闪闪发光。 柳青婢的手紧紧地抓着剑把子,以备必要时,随时可以抽出剑来应战。 田福一只独眼更是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那人在凝神细听一阵之后,白脸上现出了一片阴险的狡笑。 他缓缓地移步前行,前行了约六七尺的距离,才又定下了身子。 柳青蝉由身侧取出一口细长薄刃的柳叶飞刀。 她两只手交合着,把飞刀的刃首,夹在两手的十指之间,只要向外一翻,即可出手,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对于这手飞刀绝技,柳青蝉一向很自负,然而这一刹那,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犹豫和惊怕。 她暗自打着算盘,如果这个人就此离开,也就算了。如果他回身,或是一直还逗留在这里,那就说不得请他吃一飞刀。 她双目直视,全身功力提聚双掌,等待着随时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回头,一径地向前走了。 柳青婢松下了一口气,缓缓收起了飞刀。 田福道:“姑娘,可看清楚这人的脸了?” “他烧成灰我也认得。” 田福叹了一声,道:“我们还是先到‘天一门’,见到了蓝昆再说,主公是否遇害现在还不敢确定。” 这一句话不禁又带给了柳青蝉一线希望,她顿时精神一振,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白衣人既然往前去了,也就不再担心,只是为了怕他去而复返,所以还不敢现身而出。 两个人在林子里分拂着眼前的竹枝慢慢地往前面走。 这些竹子多是多年的老竹,一杆杆高可参天,竹叶子层层相接,有如一面极大的布幔遮在当空,除了有时候偶然而来的阵风,把树叶子吹开,才得以看见些许天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黑黝黝的!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够瞧的了。 田福本来眼睛就不太灵光,一只眼睛白天看东西,有时候还会出岔子,何况眼前? 走了没多远,他已经一连摔了好儿个筋斗! 柳青蝉还得分出一只手来扶着他。 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口剑,遇见面前有挡路的竹枝就顺手劈砍。 一不留意,田福又摔了一交! 竹枝子一阵摇晃,只听得一片啾啾尖鸣声。 黑暗中飞起一天蝙蝠。 在黑黝黝的林子里,这些小动物各有一双碧绿闪光的眼睛,一刹那满空都是,汇成了万点飞蝗,撞击在二人身上脸上吱吱怪叫着,煞是恐怖。 田福挥动双掌,柳青蝉舞着剑,掌风剑影里,不知杀了多少蝠蝙。 虽然是短暂的一瞬,却也够令人吃惊害怕的。 就在大片鼓动着的蝙蝠趋于寂静之后,面前霍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 也许这个人早已站在那里了。 他必然是早已站在这里,因为柳青婵和田福根本就不曾发觉到有人由自己身旁经过,否则的话,万无不被发觉的道理。 因为这人穿着一身白衣服。 一个人轻功精明到如此程度,是令人吃惊的! 试想,这人如果先二人以前已经停立在这里,却能没有惊动那些栖息的蝙蝠,这个人该是具有如何惊人的轻功身法? 最先发现到白衣人的是田福。 他原以为自己的独眼大概看花了,再一定目细看,才知道并非如此,果然有一个人。 这时柳青婵也看见了。 虽然光线很暗,然而正如柳青婵所说:就是这人烧成了灰,他们也能够认得出来。 那张尖瘦的白脸。 那层平贴在前额上的一层短发。 那件白绸子短衫,以及点缀在短衫前面的一排闪耀着金光的钮扣。 正是那个坐在独轮车上的怪客。 刚才他明明地在二人眼前消失了,可是转眼之间,竟然又来到了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柳青婵与田福都由不住大吃一惊。 双方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可及。 田福惊吓之余,大吼一声,陡地一拳向着这人脸上击过来。 一拳走空了,又一拳,两拳,三拳!三拳快到形成一势,一奔面门,一捣中庭,一奔下盘。 “飕!飕!飕!”形成了一天拳风。 然而这般快的拳法,仍然是走空了。 黑暗中所能看见的那个白衣人,全身就像是不倒翁般地摇摆着。 妙在是他摆动的姿态纯系自然,令人惊叹遗憾的是田福的每一拳,偏偏都打在他摇摆着的身影空隙之间。 三拳之后,田福才知道对方的不好相与。 他身子向左一闪,快速地跨出了四根竹杆。 柳青婵也机灵地退开了五尺以外。 两个人三只眼睛,无限惊吓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像是不倒翁,不停摇动着的身子慢慢地静止了下来。 依然是那张木讷的脸。 死鱼般的一双眸子。 偶尔吹过来一阵风,拨开的竹杆,透下来一片天光,使得两个人更能清楚地看见面前这个人。 “独眼贼,你编得好一篇谎话!” ——那个人淡淡地笑着,接下去道:“可是你们仍然是逃不开我的手掌心,说!柳鹤鸣是你们什么人?” “是我大伯!” “啊!” 白衣人偏过脸来,注视着柳青婢。 “好,你很诚实。”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田福道:“他呢?” “义仆田福。” 白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柳家怎么只会剩下你们两个人?” “你先不要问我,我还要问问你。” “姑娘请问,我是知无不言。” 柳青婵愤愤道:“我大伯呢?” “你问的是柳鹤鸣?” “柳鹤鸣就是我大伯!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白衣人冷森森地一笑道:“他已经死了!” “死……” 柳青婵由不住打一个冷颤,虽然这是她内心早已断定的下场,然而究竟只凭推测,并未证实。 这时,白衣人亲口说出这句话,无异加强了事情的真实性,哪能不使她大吃一惊! 柳青婵与田福两个人,俱都由不住突然呆住了。 冷涩的眼泪,汩汩地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她缓缓地垂下了头,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田福双手抓着一杆竹子,虽然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那杆被他抓着的竹子,却簌簌地起了一阵子颤抖! 黑暗中,飘洒下许多竹叶。 白衣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对于柳鹤鸣的死,认为是理所当然,丝毫无愧于心。 短暂的沉寂。 柳青婵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 她抬头看了眼前的白衣人一眼。 “是你下的手?” “不错!” “为什么?” “我只是……”白衣人冷漠地笑了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原来想杀我,但是武技不如我,反为我所杀,这是很合情理的事情。”顿了一下,他接道:“武林之中,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当你第一天拿起剑把子学剑的时候开始,首先你心里就应该有接受死的准备。” 双方好像不是仇人相见,倒像是在冷静地讨论一项话题。 白衣人冷冷地道:“你大伯武技不错,是我出道江湖以来所遇见的一个最强敌手,所以……” “所以你认为很骄傲?” “那倒不是……”他冷冷地说:“柳姑娘,说一句平心静气的话,你大伯的武功与我比较起来,还差得远!他既然有那身功夫,就应该想到武林中应该还有人比他强。他是自己找死,非但如此,他还连累了姑娘你和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田福。 柳青婵冷冷一笑。 如果仅仅由外表上看过去,似乎体会不出她复仇的意思,即使是伤感的情绪,看上去也微乎其微。 田福反倒不同了。 在他们说话之间,田福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是暗地里他却有所耸动。 面前这个白衣人,不可否认的,必然是他生平从所未见的劲敌。 田福甚至于已经认定自己和柳青婵,都将再难以逃开这人的毒手。 想到了主公的一番嘱托,以及本身所负责保护青婵小姐的任务,田福毋宁感觉到由衷的伤心。 他所以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主要的是在运用着思维,他是在想怎么样才能逃开这个人的魔掌,如果必要的话,他甚至于考虑到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住柳青婵小姐的性命。 其实柳青婵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强自压着内心的愤恨与伤感,表面上,作出无所谓的一种神态。 听了白衣人杀机迸现的话,柳青婵微微冷笑了一下。 白衣人脸色一沉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只是嘴里说说而已。” 白衣人道:“你是说,我不会对你们两个下手?” “不错!” “为什么?” “为什么?”柳青婵眼波一转,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他又是瞎了一只眼的残废老头,这样的两个人,你岂能下手杀害?” 白衣人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注定向柳青婵道:“你很聪明,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柳青婵冷冷一笑,道:“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路?” “一条是现在杀了我。” “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不会的,”柳青婵一笑道:“如果你真有这个打算,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白衣人眨了一下眼皮,木然地道:“为什么?” 柳青婵说道:“因为这样你内心会不安。” 白衣人发出了阵阵怪笑,笑声里多少带着一些牵强的意味,证明柳青婵的话并非无理。 柳青婵道:“再一条是放了我们。” “放了你们?” 白衣人摇摇头,冷笑了一下。 柳青蝉道:“你当然不是一个讲义气有仁慈的人,你才不会放过我们,这一点我想得很清楚。” 白衣人没有说话。 他开始发觉到对方这个少女,有一张灵巧的嘴巴,有一颗智慧的心!对于她却也不可过于大意。 柳青婵凄惨地笑了一下道:“因为你今天放过我,以后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白衣人冷笑着,但是对方说得有理,他也就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紧接着道:“但是真的你就会怕我吗?” 白衣人下意识地又摇了一下头。 这些证明尽管白衣人武技出众,世罕其匹,可是他在处世为人的经历上来说,实在还不够成熟。 柳青婵冷冷地道:“所以你心里是矛盾的。” 白衣人讷讷地说:“我为什么会矛盾?” “你既想下手杀害我们,却又顾及到你的声誉,因为以你如今的身手,去杀害一个女人和一个残废的老头,到底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白衣人果然一怔! 柳青婵狡黠地一笑,以嘲弄的口气说道:“可你又不甘心放我们逃走,因为你这个人生性度量奇狭,也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白衣人脸色顿时一变! 柳青婵道:“你先不要生气,因为你这种人到底还有一些优点,否则我也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白衣人的嘴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出声音。 柳青婵道:“你的优点是诚实,不说谎。” 白衣人顿时又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道:“即使对于你自己,你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不欺暗室’的人,是不是?” 白衣人又点了一下头! 柳青婵拉杂地说了一些废话,其实,并不能算是废话,因为这些话都是有作用的。 这些话已逐渐地在白衣人身上产生了作用。 白衣人那张白脸上绽出一丝冷笑,道:“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他讷讷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们,那可就大错了。” “但是你也不会贸然向我们出手。” 白衣人扬了一下眉毛,道:“照你这么说,我既不杀你们,又不放你们,岂不是很矛盾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也不矛盾!” 白衣人忽然神色一变,那双眸子里平添了一些凶光。 柳青婵现在全心全意地贯注在他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内心的一点点变化,她也能可以由他脸部的表情里体察入微。 “就像你现在,你已萌发了杀机!”柳青婵冷冷一笑,道:“其实你已经杀害了我的伯父,斩草除根,你是不应该放过我们两个人的,虽然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女人!” 白衣人脸上的肉顿时扭曲成一团。 “你不要自己以为很聪明,其实你想到的,我早就想到过,说这些,只有拖延时间,并不能救你们两个人的命。” 柳青婵道:“但是就智力上来说,我却比你聪明得多。” “我看不一定。” “我们可以打一个赌。” 白衣人一笑道:“你想用这种方法逃得活命,我可不上你的当。” “那么,你就是承认你的智力不如我了。” 白衣人那张笑脸立刻又显得沉重了。 “你要打什么赌?” “就是你说的,赌我和田福两人安全离开。” “你看怎么样!我可猜对了。” 柳青婵道:“这样证明你并不是一个笨人,怎么样,你愿意不愿意赌一下?” “如果你赌输了呢?” “我和田福不要你出手,马上自刎眼前。” 她转过脸来看向田福道:“田福,你愿意么?” 田福素知这位侄小姐聪明、伶俐,却不知道她竟然在大敌当前如此冷静,较之先前的冲动,似乎判若二人。 想不到眼前,事态转变至此。 当时田福毫不思索地道:“姑娘决定的事,田福何敢置喙?姑娘说一声死,田福这颗头颅愿意随时双手奉上。” 柳青婵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白衣人道:“现在就看你敢不敢了。” 白衣人喃喃道:“天下没有事情是我过某人所不敢的。” “原来你姓过!请教大名?” “过之江!”白衣人讷讷道:“人称冬眠先生的便是。” “失敬得很。” 柳青婵心里焉能不痛心疾首,面对仇人,她真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在她发觉到己方的功力与对方不成比例时,她就不得不考虑到生存的重要。 只要生存下去,就不愁没有复仇的机会。 白衣人过之江冷笑道:“废话少说,现在你就说要打什么赌吧!” “我要赌你心里想的——也就是说你预备怎么来处置我们两个。”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好吧!” 柳青婢道:“要是我猜对了,你放我们走路;要是我猜错了,不需要说话,你只摇一下头,我马上横剑自刎。” 过之江点点头,说道:“好吧,你说吧!” 柳青婵道:“你所以没有马上向我们出手,那是因为你顾及着你的声誉。” “你已经说过了。” 柳青婵道:“你又不放我们走,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放我们走。” “废话!” “那么……”柳青婵含蓄的目光盯着他道:“你想我们会向你出手,是不是?” 过之江顿时一呆。 柳青婵于是断定自己没有猜错,立刻接下去道:“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对我们下毒手了,是吗?” 过之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一向自负过人,从来也不曾考虑到被人击败过,然而这一次却是败了。 虽然并不是在技击上败给人,可是在智力上已败给了对方!然而一样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柳青婵微微冷笑道:“所以你明明看见了田福暗中准备向你出手,你却伪装不知道。” 过之江紧压在前额上的一绺短发,忽然耸立了起来,可是立刻又恢复平静。 一个武功达到他如此境界的人,当然不会是一个遇事冲动的人。 虽然他生性嗜杀,却也有他自己一套杀人的规格——他必然也是一个“不欺暗室” 的人。 柳青婵横起手中的剑,比向咽喉。 只要他摇一下头,她必然会毫不考虑地横剑自刎。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甚久之后,过之江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正是这个打算,你很聪明,善于捕捉机会,但是下一次再遇到我手里,这一套就不灵了。” 柳青婵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初次尝到战胜敌人的快乐。 她缓缓地把长剑插回剑鞘里。 “下一次再遇见你的时候,我当然另有一套对付你的方法,也许,我会要你的命!” 过之江全身打了个颤。 不是怕,是气! 如果早听见她这一句话,他必然会毫不考虑地向她出手,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然而,她刚才却没有说出任何可以激怒他的话。 武林中无论正邪哪一道,最标榜的就是“信义”两个字,只要自视甚高的强者,无不信守着“一诺千金”的格言,只要是由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绝不反悔。 “冬眠先生”过之江忽然发觉到对方这个女孩子的不可轻视。 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我们总算认识一场,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么?” 柳青婵毫不犹豫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过之江冷笑着道:“我记住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伸出一只白手,攀住了一棵竹子,用力地把它弯了下来,突地一放。 只听得“嗖”地一声! 弹起来的竹于,把他像一支箭般地射了出去,刹那间已消逝无踪。 “天一门”地处大名西隅。 在武林二十三大门派中,忝居末席。 昔年在天一门最盛时期,这一门派也曾在武林中大大放过异彩,然而自从前掌门人裘风去世以后,掌门职司落在其师弟“混元掌”蓝昆手里以后,这一门派在江湖上的声望可就每况愈下了。 这意思倒也不是说当今掌门人“混元掌”蓝昆的武功不济,实在说,这个人是个老好先生。 如果一定找出原因的话,勉强可以说他不长于行政管理,而且有点逃避现实,凡事都拿“出世”的眼光去衡量,做事不积极!苟安! 这么一说,好像他的缺点又太多了一点…… 自从五年前,蓝昆感染了严重的风湿症之后,他的以上那些缺点,可就表现得益加明显。于是,“天一门”这一武林大派,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堕落下去的,而且一落千丈! “天一门”,原有众多弟子,六堂长老。 由于当今掌门人蓝昆的消极,凡事不与人争,哪怕是人家欺侮到头上,他也常常不加理睬,众弟子实在气不过,纷纷迁善为良。 有些弟子虽然得艺自“天一门”,却为此而改投了别的门派,在武林规矩上来说,这是绝不可饶恕的大罪,然而,这位蓝老兄却真是好涵养,听过之后,一笑置之。 这么一来,必然是众叛亲离。 “天一门”现在是门可罗雀,再也难以想像昔日的光荣了。 说起来,这位蓝老先生等于是在唱独台戏! 偌大的一个门派,如今只剩下了四个人。 除了蓝昆本人外,还有三个人。 一个是刘长老,一个是洪长老,还有一个不是长老,是个道道地地的年轻小伙子。 这小子姓弓名富魁,二十五岁,是豫东来的。 前掌门人裘风认为这个人是不可造就的蠢才,一直就看不起他。 可是裘风去世以后,当今掌门人蓝昆上台以来,这位老好先生,对于这个师兄认为不堪造就的蠢才,却似乎特别顺眼。 也许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所以在所有弟子众叛亲离以后,这个弓富魁却仍然守着这个败落的门户,不肯离开。 刘长老是掌门人的师兄。 洪长老是掌门人的师弟。 两个人别看辈份很高,说白了实在是两块废物,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实在是因为外面没办法混了,才厮守着这个老家。 借大的一个武林名门大派,如今就只这么四个人。 蓝昆可以说已经完全跳开三界,不问外事,一天到晚坐在云床上参佛习道。 然而他到底是一派名门的掌门人,自有其不随凡俗,不同于一般的风度。 至于刘、洪二位长老,可就实在太不争气了。 过去“天一门”声势喧赫的时候,每月都有出道的徒子徒孙大批地孝敬,刘、洪二位可以不需要工作,坐享衣食,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虽然现在再也没有弟子甘心孝敬,可是刘、洪二位依然不事生产,老习惯不改,依然是茶来张手,饭来张口。 三个老的都享福,吃苦受罪的就只有那个没出息的徒弟弓富魁! 他每天必须到山上采摘药材,拿到市镇上去卖。“天一门”所在地的五母山,后山上出产很丰富的煤矿,弓富魁每天都要开采十几车煤,卖到附近煤炭行。 就是靠这些,才能维持着四个人的生活。 蓝昆时常感伤地说:“要不是小魁子,我们三个老人都要饿死了!” 事实上确是如此!“天一门”的确是不行了! 冬天的太阳是宝贵的。 院子里的雪才化了不久,没有风。 刘、洪两个长老一人一把藤靠椅,坐在廊子下面。 太阳照在他们那身老羊皮袄上。 两颗白发皤皤的头。 两张叠满了皱纹的老脸,勾画出此一刻凄凉落寂的画面。 时间是“申”时已过“酉”时才到。 西边垂挂着的日头,看样子马上就要沉下去了。 刘长老叹息一声道:“小魁子下山老半天,也该回来了,我还等着他带回来的酒呢?” 洪长老道:“这小子最近不大听话了,交待他的事情常常都办不到,以后要好好说说他。” 刘长老刚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传出一声冷笑! 二老一齐回头,意外地发觉到,原来是掌门人到了。 蓝老头子一身短袄,两只手拄着一根红木短杖,银眉银发,宛若画上仙人一般。 刘、洪二位顿时吃了一惊,相继站起。 多年以来,蓝昆一直是住在他那间丹房里,前院与后院相距甚远,蓝昆从来不曾到前院来过。 莫怪乎刘、洪二位那般的吃惊了! 刘长老慌忙上前作势搀扶他,蓝昆却退后了几步。 洪长老含笑趋前道:“掌门师兄身子骨看来轻快多了,坐!坐!” 蓝昆两只手拄着棍子冷冷地道:“小魁子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老道:“说的是呀!我们等他老半天了!” 洪长老道:“这小子生来是个野种,只要一出去,就想不到回来,天都快黑了…… 他回来以后,师兄你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掌门人有什么要紧的话关照么?”刘长老问道。 蓝昆点了下头道:“很要紧。” 说完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双沉郁的眸子,缓缓地在前院各处转了一圈,特别是“天一门”那块大横匾,他注意地盯了几眼! 脸上是说不出的一种感慨。 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无限依依的一种情谊。 刘长老顿时大为紧张,“掌门人,莫非有什么不妥的事情么?” 蓝昆才把注视着“天一门”那块横匾的眸子转了回来,改为注意在二老的身上。 “我们这里还有些什么人?” “噢,”刘长老笑了一下道:“掌门人问得好,就是我们四个人了,哪还有什么人? 一群牛肝狗肺的东西……” 蓝昆凄凉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道:“这些年,我早已不问门里的事了,倒是多亏了二位师兄弟!” 洪长老一个劲地吸着烟,寒暄地笑道道:“哪里,哪里……自己师兄弟嘛,说这些干吗?” 蓝昆苦笑着,一面点头道:“是我无能,也是气数使然,‘天一门’完了!” 二老跟着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想到蓝昆的话别有所指。 刘长老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掌门人也不必自责!也许若干年后,‘天一门’仍能光照武林……” 这话说得太离谱!所以他才说了一半,就发觉太荒诞,自己就停了下来。 蓝昆一双眼睛在刘、洪二人身上转了转。苦笑了一下道:“适才我静中参悟得悉‘天一门’眼前将有一步大难。” 刘、洪二人顿时吃了一惊。 刘长老张大了嘴道:“大……难?” 蓝昆叹息一声道:“我近几年来参习上乘心法,对于吉凶之数,常有灵验,你们且看。” 说罢,他拄杖站起踽踽向窗前行近。 刘、洪二人亦跟过去。 蓝昆手指后山,但见一团浓重的黑云,紧紧罩压着山巅,却有一道朱红色的光条,穿云直下,把后山陵地染成一片血红。
五、预留复兴人 刘、洪二位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蓝昆却面色苍白,又叹了一声道:“大祸临头,不好!不妙了……” 刘长老道:“掌门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蓝昆一双眸子微微一闭道:“乌云罩顶,久旋不去,必将有祸;血光迸现,杀袭祖陵,‘天一门’当启杀劫,只怕灭门大难将至,二位师兄弟,你们还是收拾收拾逃命去吧!” 二长老顿时吓了一跳! “这……这可是当真?” 洪长老全身一阵子颤抖,差一点坐倒了下来,嘴里一个劲儿地哆嗦道:“这……这……” 蓝昆四下看了一眼道:“小魁子怎么还不回来?” 他强自镇定了一下,目注刘、洪二位道:“你们还怔在这里干什么,莫非当真要死在这里么?” 洪长老一惊,道:“是……” 刘长老怔道:“只是掌门人……” 蓝昆面色凌然道:“我是‘天一门’的罪人,抱定此身应劫,倒要看看对方是怎么一个来路……” 大难先知,他内心感慨万千,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 频频叹息着,他遂又说道:“小魁子……这孩子,我还有许多话要关照他……” 说完他转过身来,看向刘、洪二位,呆了一下!眸子里现出了一片泪光,红木杖用力地在地上顿了一下,遂向后院转身自去。 洪长老一拉刘长老道:“快走!” 二人刚刚跑转出正面堂厅,可就看见弓富魁背上背着一个竹篓,两手上提着很多东西,正一步步拾级而上! 洪长老:“这小子。” 来人弓富魁二十四五的年岁,一身玄青粗布衣裤,足踏草鞋,这么冷的天,他仅仅外面罩着一件豹皮背心。 纯朴敦厚的一张脸,看上去丝毫没有浮薄不实在的时下少年的习气!也许是平日惯走山野,伐木开煤练就出一身结实的肌肉…… 他的轻功显然不错! 否则的话,万万不会在背负着如此多东西之下,会如此矫健! 上千级的石阶,不一会的工夫已来到了顶头。 一进门,看见刘、洪二老,他忙把手上东西放下,抱拳见礼道:“师伯师叔,有劳久候!” 刘长老道:“我的酒呢!” 弓富魁双手捧起一个瓷坛,趋前道:“为了这坛酒,弟子多走了五里路,是在柳叶轩买的,师伯你瞧瞧看,这是陈年的花雕!” 刘长老伸手接过来,立刻脸上带出了笑纹。 天塌下来他都不在乎,只要今朝有酒。这就是他的处世哲学。 洪长老却道:“你这孩子,掌门人找你有重要事呢,还不快去?” 弓富魁吃了一惊,慌不迭地向后院步入。 刘长老抱着酒喜滋滋地坐下来,正要找东西倒酒,洪长老大急道:“你是怎么回事,掌门师兄的话你没听见么?” 说着用力地拉他站起来。 二人走几步,刘长老用力地甩开了洪长老的手。 洪长老一怔道:“怎么回事?”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 说着,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你真的想死?” “死?” 刘长老开了酒坛子,先喝了一口,大叫一声:“好酒!”才把一双眼睛瞟向洪长老,“没见过你这种傻鸟,随便几句话,你就当真!”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他娘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 洪长老显然不知所指,有置身五里雾中的感觉。 “我老实跟你说吧!”刘长老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放小了道:“老蓝这一套骗得了别人,他却是骗不过我刘天柱,咳!他打的是如意算盘!” “什么如意算盘?” “傻鸟!” 仗着他是师兄,再加上平常爱喝上几口老酒,刘长老一向是口无遮拦。 现在他又展示出他的独到见解。 “你想想看!”刘长老说:“现在门里就我们三个长老,‘天一门’这份产业值多少?你算过没有?” “这个……这一点我倒没想过。” “你没想过,你这种傻鸟还能想什么?我告诉你吧!” 说着他伸出了五个指头,道:“值这个数!” “五十万” “五百万!”刘长老哈哈笑道:“五百万两银子,你想想看,这不是个小数目吧!” “这……你是说……” “老蓝想用两句话,把我们两个给吓唬走了,这份家当他可就跟小魁子两个独吞了,” “嗯,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道理似的。只是小魁子……” “他当然离不了小魁子,你没看见吗,平常两个人亲得不得了,谁要说小魁子不好,他娘的他就第一个生气,好像你我反倒成了吃闲饭的了!” 洪长老皱了一下眉,道:“我看蓝师兄还不至于……” “不至于个屁!你要走你走,我是不走,反正生是天一门的人,死是天一门的鬼。” 身子往后面一靠:“咳!我不走,看看谁能够用八抬大轿,把我老人家抬出去?” 洪长老软了。 挤了一下他那对小眼睛:“这么说,掌门人是有意唬咱们的?” “那还用说!”刘天柱冷笑着说道:“你想呀!‘天一门’到了什么节骨眼了,还能有什么大难?他娘的!总共三老一少,还能在江湖上起什么浪?兴什么风?谁还犯得着给我们过不去?这不是蓝昆胡诌是什么?” 洪长老频频点头道:“有理,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道理。” “老弟,你到底年轻几岁,跟着你师兄跑,咳!错不了。咱们再耗上个三年两年,等着老蓝不行了,咱们就卖房子。到时候,他小魁子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拿门规制他,叫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洪长老顿时心花怒放,先前的恐惧一股脑地抛置九霄云外。 刘长老嘿嘿一笑,站起来道:“来吧,兄弟,昨天晚上我卤了一只鸡,咱们喝去吧。” 弓富魁神情苍惶地来到了后院丹房。 只见门帘高卷,掌门人长发披肩,盘膝高坐云床,他身前置着“天一门”的镇山之宝“雷音剑”!正自用一块布巾,细细拭着剑鞘上的尘灰。 这口剑自从蓝昆接事以来,还从来没有施用过,那么今天破例拿出来,显示出事态的不比寻常! “你来得正好。”蓝昆一眼看见弓富魁点着头道:“进来!” 弓富魁步入行礼站定,道:“师父找我有事?” “有一件大事,你坐下。” 弓富魁应声坐好。 蓝昆徐徐道:“时在辛亥,乌云罩山,不出七日,众死一生。” 微微一顿,他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红云祖师爷在六十年以前,竟然算出了今日之不幸,诚乃不可思议之异数也!” 弓富魁怔了下,道:“师父请说明白一点,莫非有什么不幸的灾难要降临在‘天一门’中不成?” “你说得不错!”蓝昆缓缓地接口说道:“为师静中参悟,得悉大难将临,醒转之后,又以六合神算,起了一课,证实大祸将在眉睫,本门气数已尽——诚天意也!” “师父……你老怎么这么说?” 蓝昆长叹一声道:“我适才已经知会了你两位伯叔,默察他二人晦透顶门,恐怕难逃大劫,只是徒儿你神英内蕴,或可躲过劫数也未可知。我返回丹室,找出前人手本,意外发现了你祖师爷早在甲子以前,就已算定了今日遭遇,可见天意使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处理非常事,当得非常人。红云祖师爷有众死一生之语,显然说的就是你。只是为师神课中显示之敌,竟是本门开创以来所未见的大敌,加以课上显示对方功力而言,只怕当今天下也少有其匹。为师不敏,苦思再三,竟然不知此人路数。” 弓富魁惊愕道:“莫非没有化解之法么?” 蓝昆连连摇头道:“没有,如果为师卦上显示属实,只怕非只本门难逃大难,而整个江湖武林,都将难以逃过这步大劫,受难者难以数计。” 弓富魁不禁为之瞠然。 蓝昆道:“我刚才已按你辰庚八字,再起一卦,得悉你竟是大难中绝少吉人之一,过此大劫之后,来日不可限量,足见为师一双老眼认人尚真!本门虽罹大劫,能够保持你这一条伏脉,尚属不幸中之大幸……小魁子,来日本门之复兴大业,可全在你双肩之上了。” 弓富魁霍地站起,道:“待弟子将山门关了,护送师父与二位师伯叔先到后山躲上一躲吧!” 蓝昆摇摇头道:“在劫难逃,不可强求幸免,否则会遭更大之不幸。时已不多,小魁子,我有几件重要事要交待你,你要仔细听,不许打岔。” 弓富魁黯然垂下头来,恭应了声:“是。” 自从前掌门人去世以后,他全赖蓝昆一手栽培,蓝昆似乎与他特别投缘。 人人都认为蓝昆是个无所作为,跳出三界作出世奇想的老废物。 然而弓富魁却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多好处。 这些年以来,蓝昆已把一身武功造诣倾囊传授,谁也不曾想到这个整天开煤伐树的小伙子,竟然是“天一门”中最成器的一个弟子。 正因为如此,蓝昆决心要保全这个弟子。 思念着这一段患难相随的日子,师恩如山,弓富魁内心之痛楚可想而知。 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 在私情上来说,他难以割舍蓝昆这一位良师,在公义上来说,他却又必须肩负起振兴复门的大业! 在万般犹豫的心情之下,他选择了后者,含着满眼的泪水,他恭听着师尊的教诲。 蓝昆双手把搁置在面前的那口“雷音剑”拿起来,递与弓富魁道:“这口剑你收下。” 弓富魁单膝跪地,把宝剑接在了手里。 “记住,这口剑是本门镇山之宝,万不可遗失,他年重振‘天一门’声威,也全仗你这个人和此一口剑了。” 说话时他眼皮一连跳动了几下。 蓝昆手掐秘诀,面色微变道:“大难将临,本来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只怕来不及了。” 他伸手拿起了一个布包道:“这里面是三本秘籍,以及红云祖师留下的一本剑谱,你收起来带着去吧!快!快!” 弓富魁接过来,一时呆住。 蓝昆叹息着道:“你切记住,来人必是当今邪道第一高手,你千万不可意图抵挡,否则必罹杀身之难,那时‘天一门’诚可说是真正的完了。” “只是师父……弟子……” “你随我多年,应该知我性情为人,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就此去吧。” 弓富魁双膝跪地,实实地向蓝昆叩了三个头。 蓝昆道:“到前面看看你师叔师伯走了没有,如他二人执意不去,也就由他们去吧!” 弓富魁应了声:“是。” 他抬头注视,发觉到师尊那张脸,竟是出乎意外的镇定,非但没有丝毫伤感,却像别有一种欣悦的心安理得模样。 他知道掌门人这份常人不及的镇定功夫,乃是他十数年修心养性所及,实在令人钦佩。 蓝昆见他仍还不动,不禁面现怒容道:“为师以本门复兴大业相托,你却这般无动于衷,果真有了闪失,只怕九泉下历代宗师,俱都不得饶恕于你,快快收拾一下,下山去吧!” 弓富魁不禁陡然一惊,深深打了一躬,目含痛泪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誓当以有生之年,不负所托,只是仇人面貌不可不知,弟子打算目睹此一切应验之后,再离开本山。” 蓝昆原已双目下帘,聆听后陡然睁开道:“不可。你的定力不够,快快走吧……快去,快去……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弓富魁见蓝昆说时声宏音厉,俨然在急怒之中。 相随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对人,想知此事极紧迫,当下哪里再敢多言? 再打一躬,他匆匆转身步出。 厅子里陡地起了一阵冷风,弓富魁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他心里一惊,忖思着可能真如师父所料,兹事体大,哪里再敢掉以轻心? 揣着一颗忐忑的心,他快步走到了自己房内,把几套换洗衣裤,连同师父赠的雷音剑,以及几本剑谱包成了一个布包。 头上戴上一个斗笠,把几两碎银揣入怀内,他匆匆来到了前院。 前院堂屋里亮着灯。 刘、洪二长老正在灯下对饮。 弓富魁心中一惊,大步走进来。 刘长老一眼看见他,睁着一对红眼,道:“小魁子,来!来喝两盅。” 弓富魁惊愕地道:“二位老人家真是好兴头,掌门人没有关照二位么?” 洪长老嘻嘻一笑道:“掌门人是说笑话,我们不信,来!来!小魁子,给你师叔斟上一杯酒。” 弓富魁怔了一下,暗道:“不好,看他们二人模样,当真是不想走的样子,这可怎么好?” 心里想着,他就正色道:“二位前辈快收拾一下吧,不要再喝了!” 说着就去收拾桌上的酒菜,不意却被刘长老用力地按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刘长老翻着一双小眼,满脸不屑地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些鬼话? 你师父他怎么不走?” “他?”弓富魁目含痛泪道:“掌门人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以身应劫,二位前辈却是大可不必。” 刘长老忿忿地道:“去你的,要走你走。” “师伯,你老这是……” “是你娘的头!” 刘长老大概有了七分的酒意,说话也就越无忌讳,他大声地道:“我是‘天一门’辈份最高的长老,就连掌门人也得称我一声师兄。你这王八蛋算什么玩艺,我说不走,就是不走。你去转告掌门人,祖上这份产业,他别打算独吞。” 说完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口地嚼着,又灌了一口酒,那张红脸上闪烁着一片凌人的凶光,大有一言不合,即要动武的模样。 弓富魁这时才明白真象,怔了一下,想到掌门师尊一片好意,反倒落得遭人疑忌,心中极是不平。 奈何二位长老虽是无名之人,辈份却尊,他们说不走,自己也无能相强。 当下长叹一声,站起来道:“掌门人一番好意,想不到二位前辈,反倒误会他老人家。掌门人神算屡应不爽,这一次更不例外,弟子奉劝二位老人家回心转意,即刻随弟子下山便了。” 洪长老冷笑道:“他为什么不走?” 弓富魁道:“掌门人职责所在……” 刘长老忿忿道:“既然这样,我二人也是职责所在,你不必多说,快滚!” 弓富魁又愕了一下,当下伏地深深地磕了个头,目含泪光站起身道:“既然这样,弟子告辞了。” 洪长老叹道:“小魁子呀,我看你还是不走的好。” 弓富魁说道:“弟子蒙掌门人以重责相托,非走不可,二位老人家,请多多保重。” 说罢,又拜了一拜,遂转身掉头而去。 弓富魁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绕了弯儿,由侧门步出。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可见得鬼使神差,冥冥中自有安排。 心里怀着对二位长老的遗憾,他不胜伤感地步出‘天一门’院墙之外。 墙外是一道登山的石阶。 石阶的宽度仅可容双人并行。 弓富魁由侧门步出,一路顺着石阶向山下行走,由此上看,正可见天一门面对石阶的巍峨大门。 这时天色近晚,暮色苍冥中响起了一天的鸦噪,暮色、穹苍、鸦群,交织成一天的惆怅。 弓富魁不禁对着这即将离别的师门,感到万分的难以割舍。 他下意识地望着那座巍峨大门。 岂知一望之下,使得他怦然一惊! 夜色暮霭里,一个人正面对“天一门”伫立着。 那个人瘦长的身体,笔直的立势,就像尸体一般的僵硬。 弓富魁只看见他一个侧面,觉出来人那张脸,是超越时下一般人的苍白。 他衣饰怪样,单薄的半截白衫,显眼的是上面那闪闪有光的金钮扣。 一条十分宽大的黑色裤子。 黑油油的一绺短发,紧紧贴在前额上。 这个人给人的第一个印像,就不平凡。 一种恐怖的心理作祟,陡然由弓富魁内心潜升而起。 “莫非这个人就是……” 他顿时停住了步子。 那个人已然迈进了‘天一门’的大门。 弓富魁禁不住心里感到一阵悚然,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正是天一门灭门的大敌。 他回头走上几步,跳上一堵山石。 含着一腔悲愤、激动、伤感,他缓缓地坐下身子来。 他必须要耐下心等待着证实这件事情的发生。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斯! “冬眠先生”过之江在杀害柳鹤鸣,大闹大名府台衙门,以及再临“青竹堡”,邂逅柳青婵主仆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了“天一门”,在时间上来说,显然要较诸柳青婵主仆快了许多。 尽管如此,他仍然慢了一步。 如果他能早到一步,“天一门”唯一的瑰宝,未来光大门户的弟子弓富魁的命运,可就十分难说了! 一步之差,弓富魁竟然安然脱险,诚天意也! 院子里十分萧条! 穿堂风“飕飕”地由两面厅子里穿过来。 “冬眠先生”过之江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那块“天一门”的金字大匾,面上不着表情。 堂屋两扇大风门紧紧地关锁着,这证明刘、洪二长老尽管嘴里一千个不在乎,心里多少也犯了一些嘀咕,要不然这两扇堂屋大门通常是不上锁的。 这又能有什么阻拦的效果? 冬眠先生缓缓伸出一只手掌。 那只手在他有意使它成为一把“刀”的作用时,它果然就像是一把刀了。 顺着门缝向下一按,一落! 碗口粗细的一截门闩,竟然齐中一折为二,接着轻轻一推,两扇门就大开了。 堂屋内点着两盏灯。 这两盏灯,是无论如何都点燃着不熄灭的,因为它是“长生灯”,是置在长生案上的。 案子上列着“天一门”开派以来,列祖列宗的神位。 过之江似乎暂时无意侵犯。 苍白的脸! 惨绿的灯焰。 凌人的杀机。 他四周打量了一眼,遂迈越过通向内室的门坎,径直地向中堂步入。 廊道里满是枯黄的残枝败叶,左右两处来风,迫使得它们在地上打着旋儿。 抬起头。 越过这扇窗。 就看见了刘长老和洪长老。 两个人昏天黑地般地仍在灌着黄汤! 门是紧紧地关闭着。 然而,白衣人过之江进来的时候,它竟然自然而然地启开来! 透门而入的风,立刻把房里四盏高脚灯吹熄了两盏。 洪长老惊叫了一声,乍一抬头,顿时酒醒了一半。 房子里已多了一个人。 像过之江这种人,乍然一见面的话,不给人以惊异的感觉,那才叫人奇怪! 洪长老就像见了鬼似地叫了一声,他双手一按桌面,全身已飘出了丈许以外。 “谁?” “我。” 问得干脆,答得更干脆。 刘长老这时酒也醒了一半。 他跨过一张椅子,用不胜惊吓的眸子打量着对方,补一句道:“你是谁?” “我是我!” 洪长老身子一转,又到了门前,他伸手摸了一下敞开的门沿,才赫然发觉到门闩从中而折,一如刀斩。 妙的是来人手上没有刀! 奇人奇事,叫人不得不刮目相视。 刘长老的“百步劈空掌”有九分的火候,洪长老的“雁翅切手”也非等闲。 他们两个尽管说是好吃懒做的闲人,可是到底是“天一门”上一辈的正统弟子,身手自非等闲。 来人的确不是好相与,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刘长老身子向下一矮,双掌合叩道:“你报上个万儿吧,‘天一门’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过之江哈哈一笑道:“足下可是‘天一门’掌瓢把子的人?” 刘长老道:“掌门人是师弟,我名刘天柱。” 手一指洪长老道:“这是我师弟洪同,相好的你有什么话。只管跟我们哥两个说就是了。” “跟你们只怕说不着。” 洪长老站在他身子后面,早蓄势以待,听了这句话,不禁心中大怒,嘴里一声叱道: “好小子!” 身子向前一纵,已到了来人身后。 由于冬眠先生过之江一上来的声势,已显示出他是一个不可轻敌的对手,是以洪长老从心眼里就不敢轻视他。 他身子向前一欺,用“金豹摊掌”的重手法,猛地照着来人过之江的两肩上搭来。 洪长老这一次可是真正遇到对手了。 就在他的两只手,眼看着已将搭在来人双肩的一刹那间,他忽然感觉到由对方双肩内,蓦地滋生一股无名的内劲。 这股劲力,使得洪长老的一双手,平空遭遇到了阻力,那双拍下的手掌,感觉上就好像是拍在了一双充满了气的皮球上似的。 洪长老心中一惊,足下踉跄了一下。 动手过招上,这就叫露了破绽。 来人“冬眠先生”过之江,端的是一身鬼神不测的身手。 洪长老身子退了一步,猛然间觉出一股绝大的吸力由对方身上传过来。 这股力道,无形中竟然使得他后退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洪长老惊魂欲飞的一刹那,对方来人已然转过身子来,洪长老方自觉出身上一松,对方白衣怪客一只平出的瘦手,已然横扫出去。 “啪”的一声! 起先是一道烈口,紧接着是爆开来的一朵血花。 大股的鲜血,由洪长老咽喉裂口处涌出来,就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一般。 在此同时,过之江身体比闪电还要快地闪了一闪,已迫近到刘长老身前咫尺之间。 刘天柱几乎吓得脊椎发软。 他哑着嗓子大叫了一声,一双手掌用“连环进身掌”的打法,“啪!啪!啪!”一连拍出了三掌。 过之江身体不动,就在他三掌来到的同时,他身子扭转着如一条蛇般的灵活。 妙,刘长老三掌,看上去似乎都打实在了,其实全数打空,三掌落处,全是对方身子凹陷之处。 刘天柱暗道一声不好。 身子霍地向后一倒,点足就退。 慢了一步。 姓过的杀人,确是有一套。 最妙的是他永远给对方出手的机会,但是只一招,如果你一招不得手,能够活命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刘长老退后的身子快。 姓过的手更快。 一退一追,只听得“笃”的一声。 这一次不再是喉管,而是脑门正中。 过之江一根手指,就像剑般的锋利,深深地扎入到刘长老的前额脑门之内。 拔出手来,喷出来的不是红的血,而是白的脑浆。 刘长老继洪长老之后,身子一翻就倒了下去。 两个人,两条命,就是这么回事!这么简单,一照面的当儿,双双完蛋。 过之江抬起一条腿,把横在面前刘长老的尸体踢了个翻身,向前跨出一步。 他身子定下来,那双耳朵前后耸动了一下。 “听觉”似乎是他一种极为突出的感官之一。 在他凝神屏息静下心来听察的时候,十数丈方圆之内,一片落叶,一瓣飞花,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十丈方圆之内,再也没有第三个生人。 的确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 想不到偌大的一个门派,仅仅只有两个武技并不突出的老人。 他缓缓步出这间屋子。 当空是一轮冰盘般的皓月。 皎洁的月光,随着冷冽的夜风袭过来,任何人在起初一经接触到这股风力时,俱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寒颤。 然而这个人。 “冬眠先生”过之江,好像天生是来自寒冷的世界。 他的血一定不是像常人那般热的,可能早已经被寒冰所凝固。 寒山夜月里看上去他愈加的恐怖。 “天一门”前院一共有三进院落。 过之江每踏入一进院子,不需要逐屋地去寻找,只凭着他的听觉感官,就可以断定有人没有! 一个活着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声音,即使你睡着了,也会有呼吸声音! 即使是轻微的呼吸声音,也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他显然有此自信。 前三进院子,在他听觉之下,证实确是没有生人,现在,他踏入到第四进院子。 他足下方一踏进这院子,立刻就觉出有异。 他鼻子里立刻闻出来一股檀香的气息!然而他的耳朵虽经仔细聆听,却并不能听出“人”的声音。 过之江吃了一惊。 经他判断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这层院子里,也同前三层院子一样,没有一个人。 另一种可能是有人。 如果属于后者的话,这个人,显然就大非寻常,起码,是一个道力高强的修行者。 因为他已经能如意地控制呼吸的轻重!很可能是一个丹士! 过之江身子纹丝不动,看上去他直直呆立着,像是一块石头一般呆板。 然而他内在里,正在聚精会神地体察入微。 凭着他异于常人的一种特殊官能,他已经确定院子里有一个人。 这个人,不等他开口,已经先说话。 “贵客光临,请恕有失迎迓。失礼之至!” 话声由西侧边一间刻着空花窗扇的房子里飘传出来。 过之江这才注意到,那扇窗子里没有亮灯,门上悬挂着一扇竹帘。 室内人坐在暗处,透过竹帘,向着亮有月光的院子里看,当然是一目了然。 过之江冷笑道:“足下何人?” “‘天一门’第七代掌门蓝昆。” “蓝昆!”过之江愣了一下道:“那么裘风呢?” 暗中人嘿嘿笑道:“裘掌门已物故多年,尊驾来晚了。” 过之江道:“不晚,足下既然是今日之掌门人,那么就找你说话。” 暗中人蓝昆幽然一叹,道:“尊驾大名?” “过之江!” “过朋友与裘前掌门人是朋友?” “是冤家。” “好。”蓝昆微笑说道:“多年风湿,不便于行,请恕蓝某不起身来迎接。” 话声方住,那扇垂挂着的竹帘,忽然倏地凌空荡起,哗啦一声,似乎被一股风力激得荡了开来,而垂下的一端,正好搭在了门框上端。 如此一来,房里房外再也没有障碍视线之物了。 蓝昆固然可以更清晰地看见过之江,过之江却也看见了蓝昆。 由黑处向明处看,天经地义,谁都可以看见。 可是由明处向黑处看,可就不寻常,除非这个人能有像猫一样的奇异眸子。 过之江的那双眸子,竟然具有猫一般的特色。 当竹帘方自卷起的一刹那,他已看见了蓝昆其人。 那个皤皤的白发老人,穿着一袭肥大的长衣盘膝坐在云床上。 过之江甚至于可以看见他穿的是一袭蓝色衣服。 豆大的一点萤光,发自蓝昆手上,火石已经点燃了纸媒子。接着把面前豆油灯也点着了。 丹室内顿时散出了一片昏光。 过之江仍然立在原来的地方。 “足下也习过丹术么?” 蓝昆点了一下头道:“空下了十多年功夫,仍然不成气候。比之尊下差多了。” “你何以知道我也习过丹术?” “哈哈……”蓝昆仰头笑了一声道:“看尊驾手、眼、身、步,已知有半仙之体。 贵客临门一叙如何?” 过之江道:“‘天一门’武林大派,何以只剩下连同足下,一共三人?岂非空负盛名?” 蓝昆嘿嘿一笑道,“幸亏只有三个老朽人物,否则岂非全将溅血尊驾掌下,尊下既然具有此绝世身手,焉能嗜杀若此,真正令老朽百思不得其解。” “死者当死,生者当生,合乎物竞天择原则,过某不过承诸天意,替天行道而已。” 蓝昆黯然点头道:“好一个替天行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谈?” 过之江身形微闪,翩若清风,不见他双膝弯曲,整个身体已直直地飘进蓝昆的丹室之内。 二者距离,不过咫尺之间。 过之江身形方自落下,顿时觉出对方身体之内,传出一股莫大的劲力! 这就是不容侵犯的强者姿态。 蓝昆当然知道来人过之江不是易与之辈,同时也感受到过之江充沛凌人的内功潜力。 双方虽然未曾出手对搏,却已经较量了第一阵。 蓝昆的姿态,显然已不似先前从容了。 面对着过之江,他好像被一股莫大的无形力道迫着,只见他的身体已有后仰之势。 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他已面色赤红,并且呼吸加剧,再过一会儿,他面颊上已沁出了汗珠。
六、深仇压心底 过之江丝毫不显异态! 他也没有后退的意思! 蓝昆终于发出了咳嗽的声音,而且身形开始前后轻微地摇动起来。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他只用一双精锐、深邃的眸子逼视着对方,似乎有意要看对方出丑,要看看对方能挺上多少时候。 两者又相持了一段时候。 蓝昆终于忍不住把两只手伸按在身后,并且发出了急剧的喘息之声。 过之江脸上的冷笑,改为微笑。 微笑并不代表和善,那只是一种欣赏的姿态! 似乎蓝昆的窘态毕露,已经带给他极大的快感。 试想有什么能比眼看着敌人在自己微笑的姿态里倒下去更快乐?更令人欣慰? 蓝昆原已挺受不住,忽然间觉出来压诸在本身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 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老朽……尚未请……教……” 说了这几个字,他已喘成一片。 过之江脸上带出凌人的豪气。 “蓝老头,你有话快说,否则后悔无及。” 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代之是一种阴森森的凌然杀机,似乎这才是他原始面目。 蓝昆从来不曾这等剧烈地喘息过。 “喘息”似乎已足以代表他失败的命运。 “我请教尊驾出身……师承何人?” “你看呢?” “以老朽看来,颇似大荒山的独孤老人门下。” “当然!”他加以补充道:“以尊驾今日所表现的身手来看,似乎已在当年独孤老人之上……” 他这里所说的“独孤老人”,正指的是当年在君山,惨遭十一门派联手攻击的邪派中第一高手:独孤无忌。 独孤无忌在那一次战役里,曾遭“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所暗算,将一张姣好英俊的玉貌毁损,一夕间他由潘安之貌变为鬼魅之姿。 那独孤无忌原有中原第一美男之称,事发后痛不欲生,以“尸解”之术,遁入大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扬言天下,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 这已经是一段褪了色的往事了。 除非你不曾想到它! 如果一经触及,它必然仍血渍斑然。 在当年来说,那是一件大事。 震惊天下的大事! 多少人击节称快! 多少人扼腕叹息! 多少深闺流泪! 多少人又绘影图形地去加以臆测! 那位风度翩翩、貌如子都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自从那次以后当真就失踪了。 似乎应该是一件褪了色的往事了。 然而这件往事经过蓝昆轻轻地略一提及,马上就活现眼前! 四旬出头的过之江,算算时间,当年事发之日,不过十龄左右。 他似乎不应该了解到当年之事。 然而他好像很了解的样子。 了解得很清楚。 因此在蓝昆方一提及这件往事时,他的神态显著地变了一下。 蓝昆冷冷地道:“独孤无忌是尊驾什么人?” 过之江反问:“你猜呢?” 蓝昆道:“可是令师?” 过之江脸上绽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 他缓缓地道:“你猜对了!” “猜对了……” 蓝老头闭上了眼睛,脸上不曾带出一点喜悦的颜色,却是一种失望的颜色。 当然他早已经了解到“猜对了”这三个字的代价。 死亡! 面对“死亡”,即使你是一个通天彻地的勇士,起码也不会感觉到它是一件“可喜” 的事情。 蓝昆当然也不例外。 过之江徐徐地道:“这么说,当年君山之役,你一定参加了?” 蓝昆睁开眼睛,迟滞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愧是个君子。 面对着死亡威胁而不生战栗的人,这个世界并不多。 蓝昆就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还叹了一口气。 为往事追悔?遗憾?还是…… “你后悔了?” 蓝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叹气?” “为……”蓝昆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后悔了。” 过之江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得意。 他最欣赏的就是敌人临死前的战栗。 似乎那样,杀起来才过瘾,似乎那样,才显得“报仇”这两个字较有意义! 蓝昆看了他一眼,道:“我后悔当年十一派掌门人联手攻击的战略不够彻底,设计得不够完美,因为那样,才使得令师得以逃得活命。” 过之江顿时脸上一白。 他忽然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像是一块冰的寒冷。 “为什么?” “因为有了以上疏忽,才使得令师能够逃得活命。” “这么说你是恨独孤老人没有死!” “正是这个意思。” 过之江向侧面跨出了一步。 似乎这样,他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蓝昆的表情,看透他的内在居心。 “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地恨他?” “嘿嘿……” 垂死之前的笑声,必然是可怕的! “为什么?” 蓝昆笑得甚为凄凉。 他似乎懒得多说,但是又不能不说。 闭了一下眼睛,他冷冷地道:“这个世界凡是认识他的人,必都是恨他的。” 他马上补充一句:“女人除外!令师是采花能手,他风流自赏,恨不能聚天下美女而淫之。请问过朋友,如果撇开你们现有的师徒关系不谈,你会不恨这种人么?” 过之江偏头不言。 他果然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不,我不会恨他。” 蓝昆脸上罩下了惊讶! 过之江贴在前额上的那一绺短发,忽然竖了起来! 这是他要杀人前的现象。 蓝昆显然体会出来了。 他身子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可是慢了一步。 过之江的手平斩如刀,只一下已由他喉下闪过。 锋利的手掌划过处,一溜子鲜血作带状地喷了出来。 蓝昆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显然他还有话要说。 可他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了! 过之江缓缓地,在屋里四周打量了一眼。 这是院子的最后一进。 蓝昆也是这最后一进院子里的最后一个人,他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过之江放了一把火。 “火”先从蓝昆所在的“丹房”烧起,顷刻之间火势大作,已把前面几层院子蔓延。 随后,那些高耸的楼房,巍峨的建筑,朱红的漆柱,靛绿的碧瓦…… 飞檐,雕栋…… 顷刻之间,为大火所吞没! 风助火势,顿时弥天大火! 在火光流窜,烈焰熏天的当儿,放火的人已退出舍外。 好像这把火不是他放的。 他是观众之一。 “观众”这两个字欠妥。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也在观火。 这个人其实就离过之江不远。 两个人不过距离数丈左右。 过之江当然一眼就发现了他。 他是弓富魁! 弓富魁一直就站在门外,向着这所故居“天一门”的深宅大院有所依依。 他虽然没有看见过之江下手杀害“天一门”内的三个人,可是他却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 洪长老、刘长老、蓝昆! 前二人对他在感情的深度上来说,尚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后者却是他的授业恩师。 不止是师生的感情!他们之间应该说兼带父子之间的情义。 因为蓝昆一直都关怀着他的生活起居,这些已超出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怀范围。 正因为如此,蓝昆的死对弓富魁来说就更具有一番悲伤的情意了。 其实,包括“天一门”这个门户,以及这所宏大的建筑物,一木一石,一砖一瓦。 这些对于弓富魁来说,也都具有一种特殊亲切的含义在里面。 那么,这场火,烧得也就太令人伤心了。 他心里包藏着对人的怀念,对人的愤恨。 弓富魁眸子里,滚出了泪来! 那双看似木讷,其实灵活的眸子注意到了他。 “冬眠先生”过之江徐徐地来到了弓富魁的身边,停下来。 他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他。 只是两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见谁。 两双眼睛,全都注视着这场弥天的大火。 已经不再是他们两个人了。 由山下的附近,甚至于由山上,像是蚂蚁一般,不知道聚了多少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惊诧、兴奋。 当然也有人嗟叹、惋惜,为这名门大派,惨遭祝融而深深叹息。 然而这只是极少数的人。 大多数的人是看乐子来的,大姑娘、小媳妇、阿公、阿婆,都带着像是赶庙会一般的心情来看热闹了。 这就是人心! 人心的自私,只有在这些地方才会发泄得最淋漓尽致,一点都不牵强做作地表现出来。 火光熊熊,烈焰熏天! 当然,想要完全燃烧干净这所大建筑物,那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 火烧个不休,也就正符合人心的内在要求。 大家叫着,嚷着,推着,挤着! 只是,他们却始终对火保持着一段距离! “水火无情”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个人就懂得,哪怕是一星星一点点,沾到身上都不是好玩的。 只有他们俩,像是不怕死似的,站得离火这么近。 两张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被火烘得红彤彤的。 两张脸最不相同的是一喜一忧。 过之江面带喜色。 弓富魁却面色戚戚。 这可比放的烟花更好看多了。 火蛇蹿向天空,可又比冲天炮好看得多。 忽然在一阵劈啪声中弹出一个大火圈子,紧接着正面这座阁楼,发出了轰隆一声暴响,倒塌了下来。 一时之间瓦飞石溅,火星子四散,宛如飞星天坠! 人群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大家纷纷后退。 仍然只有他们两个站着不动。 一点火星落在了弓富魁的衣裳上,刹那间着起火来。 弓富魁速速地脱了下来,用足践踏熄灭。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这位朋友,可以请教贵姓么?” “弓富魁。” “弓朋友是‘天一门’中的人?” 弓富魁偏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摇摇头。 “那么‘天一门’中有你认识的人?” 答案是再次地摇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面带伤感?” 弓富魁固然是心内雪然,他明确地可以认定,面前这个活僵尸般的怪人,正是杀师、灭门、焚屋的罪魁元凶大恶,可是他却牢记着师父所关照的话,强把这番仇恨埋在心里。 因为他知道对方那身武功,必然远远凌驾自己之上。如果一时冲动,自己必将溅血当场。 他当然不是怕死。 是不能死。 也不想死。 所以这口气他忍下了。 “莫非老兄你心里不伤心?” 过之江摇摇头,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弓富魁冷笑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真是铁石心肠!” 过之江并不动怒。 他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瘦脸上,却也丝毫不着喜色。 “如果在下是铁石心肠,那么在场这数百人又将如何?岂不更有甚之?” 弓富魁倒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当时闻言不免四下看了一眼。 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上在指笑着。 大姑娘踞着脚尖,不害臊地大声叽喳着。 放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张脸不是快乐的,能够保持着不笑的人,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一刹那,他对于人性的自私与幸灾乐祸,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 “如何?”过之江打趣地说道:“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根本就说不通!” “老兄是荀子的门徒?” “那倒也不是。” “请教大名!” “过之江。” 弓富魁牢牢地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 “过兄也是练武的?” “嗯。” 过之江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不过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不是一眼。” “那么是……” “就凭老兄这个过人的胆识,小弟一猜也就猜出来了。” “你是说我站得离火这么近?” “正是。” “嘻,这么说足下也是身藏绝技的人了?” 弓富魁点点头道:“不错,小弟也是习武之人。”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层费解。 “请教门派?” “不敢!”弓富魁道:“无师无派,闭门自通。” 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老实说,这是他入道江湖以来,第一个看得顺眼的人,忽然他觉得弓富魁这个年轻人,似乎在性情为人方面,与自己极为相似。 他对他出奇地露出好感。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来到‘天一门’是为了……” “是路过。” “预备上哪里去?” “河间。” “哦,”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喜悦:“真巧。” “怎么,老兄也要上河间去?” “不错!我们结伴同行怎么样?” 弓富魁怔了一下,他转过脸看着他。 两双眼对看了一会儿。 弓富魁忽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说完他就转过身子,向外步出。 过之江嘻嘻一笑,随后跟进。 人群围得紧紧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可是当过之江向外踏进时,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外的人俱都不由自主地分了开来。 过之江站定了身子,那些人却依然不上来,双方之间,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弓富魁心里暗吃一惊。 “过老兄,你好纯的功夫。”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片凌然,并含有几分傲气,他冷笑了几声,像是已经接受了弓富魁的恭维。 他身子霍然再进,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内的人,俱都身不由己向后倒仰了下去。 一时间人翻狗叫,乱成一气。 二人已步出人群以外。 站在通往山下的石阶上,向山下打量着,人潮就像是出巢的蜜蜂一样地向着山上涌集着。 火势方兴未艾,看来还有一些时候才会熄灭。 过之江在前,弓富魁在后,一路向着山下步去。 中途弓富魁停下身子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最后的一瞥。 包含着无限辛酸、伤感的一瞥。 人的感觉有时候的确很奇怪。 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看你,你虽然当时并未看见他,却会突然地潜生一种反应,马上就知道有人在看你! 弓富魁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那是在他目光方自火场收回的一刹那滋生出这种感觉的。 他眼光一转,已经看见了那个人。 一点没错,那个人果然正在看他。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两个人的眼睛都正在注视他。 一个独眼的老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两个人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那般神秘,然而不容否认,这两个人确是在看他,这一点绝不会错。 虽然现在这两个人已经警觉地收回了眼光,然而弓富魁早已由他们的目光里,体会出一种凌人的不友善的情意。 未必是“敌意”,但是“不友善”却是可以认定。 弓富魁再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时,两个人已经隐身于乱嚣的人群里。 临去时弓富魁发觉到那个少女又向自己瞟了一眼,他可以断定,那一瞥,绝非是人们所形容的“秋波一转”,或是“深情一瞥”。 那一瞥给他一种冷森林的感觉。 可是当他想探询那种神秘目光的涵义时,对方一老一少已淹没于人群不见。 弓富魁为人精明干练。 虽然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他已大概地记下了这老少二人的形象。 他并且可以相信,这个印象能够在自己脑子里保存很久很久,直到下一次再看见他们以前都不会褪色! 过之江已经走了很远! 他停在最下边的一级石阶上,抬头回望。 “你在看什么?” “两个人。” 弓富魁信口答着,说的却是实话。 “什么人?” “对我不友善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对你不友善?” “眼睛!”弓富魁冷冷地道:“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前行。 过之江不经意地一笑,道:“你有仇家?”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 如果过之江能够很细心地去分析一下他的笑声他的话,必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他这声冷笑里,已明显地泄露出深切的敌意。 过之江显然疏忽了这一点。 “学武的人,少不了都会有几个仇人,过老兄,你大概也不会例外?” “然!” 过之江点点头。 弓富魁脑子里闪过方才那老少二人,一时颇感诧异。 他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什么人对自己怀恨。 当然这也不会太使他介意!他内心完全沉缅在对于师尊的死、门户焚毁的大悲痛上。 人在遭遇大敌的时候,常常会出人意料的镇定——也许不是镇定,是完全麻木了。 弓富魁简直不能有一点点意念去触及这件事,否则他必将会悲愤地为之疯狂。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他,也许是在考验他的定力,偏偏安排过之江与他走在一路。 弓富魁这小伙子果然是个能成大器的料子,居然面临大敌之际,应付得如此得当。 对于他得体的应对,竟然丝毫不使过之江对他有所怀疑。 相反,过之江竟然对这个小伙子,颇有一伸友谊之手的意思。 走着走着,过之江忽然停住了脚步。 弓富魁对于这个杀人魔王,内心是存着十二万分的警戒的。 现见对方身子忽然停下来,当然意味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弓富魁顿时也跟着停下脚步。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可曾觉得眼前应该做一件事么?” 弓富魁一怔道:“做什么事?” “你说的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的少女。” 过之江顿时怔了一下,道:“那个老人可是只有一只眼?” “噫,你怎么会知道?” 过之江脸色一变,微微一笑道:“这么说,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仇人了。” “是谁的?” “是我的仇人。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着把身子一摇,已飘出丈许以外。 弓富魁一惊道:“你要干什么?” “要他们的命。” 说完,他身子连着闪了几闪,已向来路纵去。 弓富魁心中一凛,暗忖道:“糟了。” 这个杀人魔王的手段,他已经见识了,而今由于自己一时多嘴,平白地将又要使得一老一少两条人命丧生其手。 弓富魁后悔自己一言之失,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暗惊于过之江的身手。 山高百千丈,可是过之江一去一回,竟是快到了极点,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回到了眼前。 弓富魁打量着他的神情,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过之江冷森森地笑了笑,继续向前面走。 弓富魁忍不住道:“你找到了他们两个没有?” 过之江摇摇头道:“去晚了一步。” “这么说,他们已经走了?” “不是走,是逃。” “过老兄,你认识他们?” “岂止认识?”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他忽然觉得对于眼前这个大敌,需要多方面地去了解。 他尽量地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他们真是你的仇人?” 过之江闭了一下眸子——每当他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弓富魁都几乎怀疑他是在闭睛眼,好像他眨眼睛的时间比别人要长得多。 他还有一种习惯性的呆板、木讷,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弓富魁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留下了心,要说弓富魁对于灭门杀师的大敌无动于心,那可是瞎话。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留着心,以备时间来临时,猝然向对方施以杀手。 当然在出手之前,最重要的是,他先要估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斤两。 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没有出手的自信,所以他始终没有出手。 过之江冷冷地道:“一般人通常都会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手下留情。” 弓富魁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过之江起码有一点长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 他迟滞的目光,注视着弓富魁,道:“手下留情的结果,只能使自己日后后悔莫及。” “他们是我手下的败将。” “但你当时并没有杀死他们。” 过之江站住脚道:“啊,对了!” 弓富魁道:“什么事?” 过之江道:“你是练武的人,又住在这里,你可认识一个人?” “是谁?” “住在青竹堡的柳鹤鸣!” 弓富魁心里一动。 “一字剑”柳鹤鸣他焉能不认识?太熟了,事实上柳鹤鸣是师父蓝昆生平的畏友之一,据师父蓝昆自己说,柳鹤鸣的武功在他之上。 在很小的时候,弓富魁还记得有一次这位柳老前辈来到‘天一门’探望师父蓝昆与前掌门人裘风的情景。 那时候弓富魁还记得自己的几个师兄,遵照裘掌门人的指示,纷纷向这位武林名宿请教武功。 那个时候,弓富魁由于一来年岁尚小,二来由于前掌门人裘风并不认为他是可造之才,所以他只能在参见之后,远远地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一字剑”柳鹤鸣这个名字,他是久仰之至。 此刻这个怪人过之江忽然提到了这个名字,不禁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怔了一下,道:“柳老剑客的大名,我是久仰了,过兄莫非也认得他老人家?” 过之江深沉地笑了一下。 天已经很黑了,但是弓富魁却能够很清晰地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认识他的。”看弓富魁一眼,他冷冷地道:“那么,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他死了。” “死了?” 弓富魁慢慢地垂下头来! 这是他继灭门惨祸之后,所知道的最最不幸的消息!也是除了师父蓝昆以外,最最使他难受的一个消息! “是谁下的手?”语言里已无可俺饰地显露出无比的沉痛。 “你很伤心?” “不错。”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可敬的长者。” “这也难怪!”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他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老人,其实他原本可以不死的。” “这么说是他自己找死?” “也可以这么说!” 弓富魁把柳鹤鸣的死与师父的死联在了一起,莫怪乎他是这般的伤心了。 “是谁下的手?”他又问了一遍。 过之江顿了一下,似乎碍于出口。 但是他这种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谎似的。 他终于苦笑了一下道:“是我。” 弓富魁全身一震,其实他早就应该猜想到这个答案,可是听起来兀自免不了震惊。 “你为什么要对他下这般毒手?”弓富魁道。 过之江道:“我已经说过了,他是自己找死,不过,他确实也是代人而死。”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道:“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咬了一下牙道:“李知府失信于我,我原来打算取他性命,但是这老儿强自出头……” “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错!” 弓富魁长长叹息了一声。 过之江森森一笑道:“你这个人,刚才一见,我原来以为你我是一路的,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弓富魁苦笑道:“刚才你就应该知道,我和你事实已不是一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放火杀人,而后观火取乐,而我却由始至终,都在为着‘天一门’内死的人悲哀,所以你和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 过之江呆了一下。他那张白脸上,顿时现出了十分怪异的表情。 “原来你一切都看见了。” “不错,”弓富魁道:“起火之初,我看见你由天一门内步出,所以断定这场火是你所放。” “冬眠先生”过之江低下头赫赫地笑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曾说出来?”
七、破釜沉舟志 “因为这不关我的事。”弓富魁道。 过之江抬起头来,一对小眼珠子在他脸上转了一下,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眼睛又转了一下,抬起手在耳边搔了一下。 好像他遇见了一件想不开的事似的。 神秘地笑了笑,他点着头道:“我想我会很快地就了解你。” 弓富魁道:“我也希望我会很快地就了解你。” 他顿了一下又道:“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 “你是说那个独眼的老人和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是的。” 过之江道:“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柳鹤鸣的老奴田福,一个是柳鹤鸣的侄女柳青蝉。”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那个女孩子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弓富魁一怔道:“莫非你不是她的对手?” “这就要看是哪一方面了!”过之江道:“在武功方面,她与我相差甚远,可是,在智慧方面,似乎我一上来就输她一筹。” 弓富魁心里一惊。 这时候山上的火显然已经小得多了。 有些人已经下山往回里走了。 有一些人离开不久,弓富魁发现到有一个头戴竹笠的人正向这边注视。 由于这人站立的位置,正好和弓富魁相同,是以弓富魁很自然地看见了他。 他也很自然地看见了弓富魁。 双方目光一接之下,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惊。 他目光在这人身上一转,顿时发觉到对方婀娜的体态,细细的腰肢,尤其是那对眼睛,才刚刚看过,他当然不会认错。他就是刚才那个不友善的少女,也就是现在过之江道及的柳青蝉! 柳青蝉一双手似乎正要举起来,由于弓富魁的目光忽然触及,她的手立刻又放了下来。似乎有点寒光,由她袖内闪了一下。 柳青蝉垂下手后,立刻垂首快步而去。 弓富魁这一次不再道出所见,心里不由暗自惊怵,心想这女孩子好大的胆,看她方才情形,分明意图要向过之江出手行刺。若非是自己一眼看见,她暗器必然出手,过之江岂是易与之辈,一个行刺不中,必罹杀祸。想到这里,他内心好不为那个女孩子柳青蝉庆幸,如果不是正巧被自己一眼看见,一切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为了多耽搁些时间好使得对方那个少女走得远一点,弓富魁故意找些话来谈。 “过朋友,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来自巴东,本就不是本地人。” “过朋友请恕我好奇,有些事我实在不明白,要请教你一下。”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过之江看着他又眨了一下眼睛,习惯性地现出几分痴呆模样。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话,你对我很不友善,为什么?”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惊,可是,他外表并未表现出来,冷冷一笑道:“那是因为我见你放火的行为太可怕了。”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放火杀人的。” 弓富魁道:“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地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去。” 弓富魁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也就硬下心来,点点头道:“好,请!” 栈房里一灯如豆。 对于弓富魁来说,他真有点“伴虎同眠”的感觉。 与这样的一个杀人怪魔同居一房,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弓富魁却处之泰然。 也许他了解到那句名言:“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是最安全的地方。” 基于这项原则,他在别人躲之惟恐不及的心理之下,反倒挺身而进。 过之江缓缓地睁开眼睛——每当他眨动眼睛的时候,都会给人一种“睁开眼睛”的错觉。 他与弓富魁隔着一张矮几,对坐。 俩人都盘着一双腿趺坐在锦垫上。 正中的矮几上置着一盏灯,灯芯摇曳不定,照着两张迥然不同的脸。 桌子上还置着一些酒菜,早已杯盘狼藉。 冬眠先生在经过一场长时期的“冬眠”之后,才开始进了第一餐饮食。 这一餐的食量,却令弓富魁大大地吃惊。 他曾暗中算计了一下,对方这个看来瘦削的人,这一餐一共吃下了三大碗面,十五个牛肉包子,一海碗汤和七壶酒! 如果弓富魁估计合理的话,那么这份食物应该是三个人正常的食量。 然而,这些东西,却进入对方一个人的胃里。 他不懂得逻辑学,可是这个账他真有点算不清楚。 最奇的是,这么多的食物,装在对方一个人的胃里,看上去一点也不显眼,在他胃的部分,也并不显得突出。 弓富魁用了很久的时候,都花费在这个看似无聊的问题上:“这些食物到哪里去了?” 过之江显然是吃饱了。 这一会,看上去,他的兴致高极了。 人,酒足饭饱后,兴致必然很高的! 弓富魁却觉得十分地倦了——包括身、心两方面,他都感觉十分的倦了。 他更有内在的悲伤,却无法形诸于外。 把这种悲伤、激愤,死死地埋藏在心里,却要装出一副笑脸来陪着仇人饮酒谈笑。 旁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弓富魁做到了。 “天一门”的蓝昆老眼不花,在临死之前,布下了这一枚棋子,果然是慧眼独具。 弓富魁每一想到这里,就拼命地使自己振作,鼓励着自己要完成这件复仇的大举。 是的,他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武林中的人,尤其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必须要有一种先见。”那“冬眠先生”过之江身子斜倚着道:“不杀人就被人杀。” “所以你就这么胡乱地杀人?” “谁说是胡乱杀人?” “两天之内,你杀了柳鹤鸣,又杀了府台衙门大小十多条人命。”喘了一口气,他又道:“火烧‘天一门’,又杀了‘天一门’内大小数条人命,这还不叫乱杀吗?” 他故意把“天一门”的三条老命,说成“大小数命”,表示他纯系局外人。 这一点果然用对了心思。 过之江冷冷笑道:“天一门仅有三条老命,没有大小多条人命。” “就算是三条老命吧,又何劳尊驾动手?” “那是因为我与他们有仇。” “‘天一门’蓝昆与你有仇?” “不止是他一个人。” “你是说……” “我是说当今天下,最少半数以上的武林中人,都与我有仇。” “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冷冷地道:“当今天下一共有多少武林门派?” “这个……”弓富魁低头盘算了一下,说道:“较有名声的,大概有二十三家。” “这就是了。” 过之江脸上现出了两道很深的纹路。 他眨一下眼皮道:“那么我告诉你,有十一家与我有仇。”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面上色变:“你是说武林中,有十一家门派与你有仇?” “仇深如海!” “那么你预备怎么来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种笑容,道:“那是我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年以后,江湖上只有十二家门派了。” “你是说……” “我是说其它的十一家已经不再存在了。”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与全天下的武林中人作对。” “我就可以。” 说时,这个怪人脸上洋溢出一种笑容:“这十一派的掌门人,将要死在我十一种不同的手法之下——这十一式手法,也正是武林中未曾见过的失传手法。” 弓富魁心中一惊,嘿嘿一笑。 “你不信?” “我不是不信,因为这么一来,你的敌人就不只是这十一家门派,而是全天下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接道:“对不起,我想出去透透气,方便一下。” 他拉开门,来到院子里。 月明星稀的寒夜,冷得令人牙龈在打颤。 弓富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不出来缓和一下激动的情绪,只怕眼前就和对方难以相处。 面对着空中的那弯寒月,他悲切地暗祷着上苍: “皇天有眼,请赐我无比的力量,来为人世上消除这个恶魔吧!” 他想到了师父,洪、刘二长老,柳鹤鸣…… 他的眼睛湿润了。 远远地隔着纸窗,他看着过之江瘦削直立的身影,像是一把弓般地弯曲着。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这个人的一切,都难以令人捉摸。 他匆匆地来到了茅厕,小解一回,步出。 这所客栈,名叫“月琴坊”,倒是一处雅致的地方,一共有三进院子。 院子与院子之间,隔离着一片花圃,一堵矮墙。 弓富魁所居住的地方,是最后的一层院落——他心里有万般心事,不知如何排遣。 眼前落得这般田地,实在是他早先始料非及,他将如何自处?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他信步走着,缓缓进入到第二进院子里。 就在他身子方一踏入这进院子里,蓦地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影向自己正面袭到。 弓富魁暗吃一惊,举掌以迎。 可是他的手掌方举起一半的当儿,背上一痛,有一口冷森森的剑尖,顶在了他的背上。 弓富魁虽说一身武功,不足以与那位“冬眠先生”过之江抗衡,可却也是相当了得,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近得身的。 那么这个暗中人的身手,显然十分了得了。 因为他竟能借看声东击西之便,把一口利剑顶在了弓富魁的后背上。 兵刃无眼,弓富魁一时呆住不动。 这时他才看见正面向自己袭击之人,竟然是今晚所见的那个独眼老人。 那么不用说,身后那个以剑尖顶着弓富魁背上的人,必然就是那个少女柳青蝉了。 这一点弓富魁不需要看就可以确定。 “姑娘何必如此,有话请说,弓某不是怕事之人。” 话声出口,顶在背后的那口剑果然一松,紧接着面前的人影一晃,一个面貌娟秀的姑娘,已婷婷玉立地站在眼前。 “你是谁?”这个姑娘一出口显然就语气不善。 “姑娘你不认识在下,在下倒认识姑娘。” 少女顿时面色呆了一下。 面前那个黑衣老人却沉声冷笑道:“小子!我家小姐有话问你,你好好地回答,如有一字不实,只怕你今夜就出不得这座院子。” 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说话的可是老奴田福?” 黑衣老人顿时一怔,道:“你怎么认得我们主仆?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回头看了一眼,冷笑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柳姑娘,请借尊处一谈如何?” 独眼老人田福一怔道:“小姐,这小子鬼头鬼脑,却要防他一防。” 弓富魁笑了笑,并未多说。 面前的这位柳姑娘,一双澄波双眸在弓富魁脸上扫了一下点点头:“这话倒也实在,跟我来。” 说完娇躯一闪,已掠出寻丈以外。 弓富魁忙纵身跟上。 田福殿后。 三个人遂来到了一排客房前面,田福回头又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之后,才纵身而前推开了一扇门进入。 柳青蝉举手道:“请!” 弓富魁当然也不疑有诈,闪身跟进。 最后进来的是田福,房门随即被关上。 弓富魁这才发觉到室内燃点着两盏灯,房中一片光亮,只是在室外看来,却是一片黝黑,原因是两扇窗户上,各自悬挂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是以室内的光,绝不外泄。 这间房子大小也同弓富魁与过之江所住那一间差不多少,格式也甚相仿佛。 正中有一张四方的矮桌,矮桌上摊着一张棉纸,纸上画满了线条以及红笔特意勾出来的圆圈,像是一张路图,又像是设计的什么玩艺儿。 独眼老人田福怪神秘的样子,他一进来,赶忙地抢身而前,去收拾桌子上的那张纸。 柳青蝉却阻止道:“田大叔不必这样,这个人大概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田福怔了一下,睁着那只独眼,看着弓富魁道:“小姐,你千万注意,这小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弓富魁轻咳一声道:“老人家说话最好积点德,否则只怕你老人家那只眼睛也保不住。” 田福低吼一声:“臭小子!” 他身子一个倒侧,已到了弓富魁身边,左手虚晃一下,右手一拳向着弓富魁脸上直捣了过去。 这一手拳法,属于迷踪拳第十八手,名唤“流星贯顶”,田福浸淫有年,是以施展得十分得手。 无奈,弓富魁早已防到他会有此一手。 只见他头一晃,两只手交叉着向当中一迎,已把田福那只粗壮的胳膊抓在了手上。 田福一惊之下,正待用力挣开。 弓富魁一只右手,“叭”一声,已经落在了他右肩头上。 他这只手上暗含着拿穴手,是以往下一落,田福只觉得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眼前人影一闪,那位标致的姑娘柳青蝉,已来到了眼前,素手一翻,反向弓富魁肩上落去。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是大有学问。 她的手势向下一落,弓富魁立刻体会出自她那只纤纤玉手里,传出一股极大的内潜力道,这位柳姑娘显然施展“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的手法。 她那只其白如霜,其腻若脂的纤纤玉手,分明也是施展的拿穴手。 弓富魁当然不会被她一上来就拿中穴道,可是为此却势难兼顾田福。 他身子一闪而出,跃出三尺以外,同时间也松开了拿住田福穴道的那只手。 田福一跄倒地,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只见他身子一挺,自地上翻身跃起,嘴里骂道: “臭小子。” 他身子方要扑上去,却被柳青蝉横手拦住。 田福怒道:“小姐,这小子……” 柳青蝉嗔道:“田福!” 田福对于这位侄小姐,还是真有点害怕,经她这么一叱,顿时不再作声。 他心里那口气没出来,忿忿地坐一边,不再吭声。 弓富魁这才向柳青蝉抱拳道:“在下曾经听说过柳前辈跟前有位姑娘武功如何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柳青蝉冷笑道:“既然你对我们主仆摸得这么清楚,可见你早就留下心了。” “当然,在下要是没有留下心,只怕姓过的早已对姑娘主仆有所不利了。” “这话怎么说?” “姑娘莫非不知道方才在路上时,在下已经发现了姑娘的行踪,姑娘虽是乔装为男人,却也瞒不过在下一双眼睛。” 柳青蝉脸上一红,冷哼了一声,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请坐。” “谢谢。” 弓富魁大咧咧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对面那位柳姑娘怔了一会儿,又偷偷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着他。 弓富魁这才注意到,她头上戴着一朵素色的白花。心里一动,才得悉那位柳老前辈果然已经死了,对方与自己,正是无独有偶,同是伤心落泪人。 轻轻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柳青蝉这时抬起头凝视着他,吟哦着道:“你是‘天一门’里的弟子?” 弓富魁心里不由一怔,禁不住暗自佩服。 “姑娘,何以看出来在下是‘天一门’中人?” “由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儿?” “由你刚才在火场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倒是无话可说。 柳青蝉秀眉微蹙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原无意把本来面目示人,可是一来感触对方凄苦身世,再者彼此同仇敌忾,也就无意再瞒着她。 “姑娘猜得不错,在下正是‘天一门’待罪弟子。” “哦!” 柳青蝉轻轻哦一声,目光里顿时呈现出一片欣慰,同时也有一些紊乱不解的情意。 “那么蓝昆老前辈……” “那是在下授业恩师。” “他老人家……莫非……” 弓富魁悲声道:“先师已在今晚戌时初,从容就义。刘、洪二老前辈也同时死于非命。” “你是……” “在下弓富魁。” “啊,你就是弓富魁!” “姑娘何以知道在下贱名?” 柳青蝉点点头道:“是听大伯说的!”她眼睛向他掠了一眼道:“久仰弓兄,一身武功很是高明,我大伯在生之日,常常说起‘天一门’内,只有弓兄你一个成器的弟子。” 才说到这里,那坐在一边的田福哑着嗓子大笑了一声。 笑声一敛,他冷冷地道:“我家主公英明一世,这一次可是看走了眼啦。他要是晓得,这个姓弓的小子,竟是这么偷生怕死,认敌为友的人,只怕会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 弓富魁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与他辩。 柳青蝉秀外慧中,一双眼睛,明察秋毫。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弓富魁,就知道对方是个卓然不凡之士,她当然不会相信田福说的那番话是真的。 那么,这个弓富魁当真是深藏不露,谨慎小心,胆大而沉着的人了。 “弓兄可知道‘天一门’的那一把火,以及令师等一干人的死,是谁下的毒手?” “当然知道。” “是谁?” 弓富魁一哂道:“就是与在下一路同行,此刻同室而居的那位‘朋友’。” 一旁的田福霍地跳起道:“好小子,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柳青婢嗔道:“田福,对于弓少主不得无礼。” 田福顿时一怔,叹了一声道:“是。小姐,老奴是一时气不过……唉!” 柳青蝉道:“你知道什么,弓少主这么做,是含有深心的,你应该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弓少主乃是大智大勇,绝非一般匹夫匹妇所可以比拟的。” 弓富魁一笑道:“姑娘太过夸奖。” 田福经柳青蝉这么一提,似乎突然明白过来,怔了一下,张惶向前几步。 他那只独眼几乎要凑在弓富魁脸上道:“弓……少主,我家小姐说的,是真的?” 弓富魁凄然一笑道:“田大叔,任你去想吧。” 田福忽地双膝跪地道:“弓少主,老奴方才是有口无心,你多包涵。” 说完,通!通!一连磕了两个响头。 弓富魁吃了一惊,忙闪开一边,顺手把他由地上扶了起来。 “田大叔,这就太不敢当了!” 田福站起来,愧疚地道:“弓少主既然是有心人,现在正是机会,不如乘那厮晚上睡觉时,下手杀了他,正好为我家主公与令师报仇雪恨。”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一下头道:“难!” “怎么?”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这姓过的一身武功,简直无懈可击,是我生平所仅见的高手。” “他莫非不睡觉?” “这一点还有待证实,不过……” 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即使他睡觉,也是难。” 柳青蝉秀眉一颦道:“这个人真有这么高的能耐?” 弓富魁道:“此人武技,姑娘必然已有所见,不必我多说,我所要提醒姑娘与田大叔的是,这个人似乎练有一种特殊的功夫。” 顿了一下,他打量着异常惊吓的田福道:“我想二位一定也知道内功中有所谓‘感应圈’这一个说词吧。” 田福点了一下头道:“听说过。” 柳青蝉奇道:“听说蓝老前辈,就是身上藏有这种功夫的高人,是不是?” 弓富魁点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先师正是练有这门功夫,只是比起这个人来却差得太远了。” “弓兄你怎么知道?” “此人非但练成护体游潜,竟进一步可以使之逼出体外,伤人于无形之间。” “真的?” “姑娘莫非方才在火场没有看见?这种功力运施之下,可使多人在寻丈之内,不能近身,功力至此地步,端的是惊人已极。” 柳青蝉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来,别人的传说也是真的了。” “什么传说?” “弓兄你还不知道?” 弓富魁摇头,表示不知。 “现在外面都传说,大名府来了一位冬眠先生。” “冬眠先生是谁?” 柳青蝉冷冷一笑道:“就是这个姓过的。” “为什么要叫是冬眠先生?” “他们传说这个人是由冰窟窿里出来的。” 于是她把那日偷听得自李知府嘴里的一番话说了一遍。 柳青婢随又怔了一下道:“弓兄怎么不说话?” 弓富魁长叹一声道:“如果姑娘这些话是真的,这人必通尸解、辟谷之术,这真是我生平闻所未闻的怪人……” 他一时间,显出无限的意兴阑珊,深深地垂下头来。 柳青蝉冷笑道:“弓兄你万万不可气馁,任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个仇我们也是要报的!” 弓富魁怅然点头道:“姑娘说的是。但是你我功力与他相距甚远,此人既然身藏如此不世之技,这个仇可就难报了。” 柳青蝉咬了一下牙齿,恨恨地道:“他就是走到天边,我也不放过他。”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道:“弓兄你可知道他下一步意欲为何?” “他……”弓富魁忽然想起来道:“听说他好像要去河间。” “河间……” “六合门!” 田福忽然插口道:“河间‘六合门’。” 弓富魁一惊道:“这么说,他是要去找古寒月,古前辈了?” “你是说那位有‘冀中王’之称的古老前辈?” “就是他。”顿了一下,他点头道:“姑娘明天一早赶快起程往河间去知会他一声,叫他好有一个准备。” 柳青蝉点点头道:“好,我知道。”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古寒月前辈一身功力,听先师说,在冀省首屈一指,这一次姓过的可碰见厉害对手了,姑娘可请他暗中戒备,我们与他里应外合,不愁这个姓过的再能逃开手去。” 柳青蝉面露喜色道:“好,时间不早,弓兄也该回去了。” 弓富魁道:“正要告辞。” 说完抱拳作别,悄悄开门自去。 柳青蝉送到门前,回身时,却见田福正一个人看着桌上的灯发呆。 柳青蝉道:“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上路去河间。” 田福应了一声,站起来,向外步出。 他们是开的两个房间,当他要步出门坎一刹那,却又回过头来道:“姑娘,我打算向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姑娘那一把削金断玉的匕首。” 柳青蝉一怔道:“干什么?” 田福一笑道:“听弓先生说,那小子这般厉害,我却没有一件称手的兵刃,姑娘有了一口好剑,那把匕首借给我用,大概没什么不可以。” 柳青蝉点点头道:“好吧!” 说罢,她就转身由行囊里拿出了那把一向珍藏的匕首。 田福接过来嘿嘿一笑道:“有了这把东西,我就壮胆子了。” 说完告辞而出。 柳青蝉关上房门,一个人想了一会儿心事。 这两天,脑子里老想着大伯父的死,一颗心早就变得麻木了。 人到了伤心极点的时候,常常会有“无心可伤”的反应,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真是“欲哭无泪”的感觉。 轻轻叹了口气,吹熄了灯脱衣上炕。 弓富魁返回到栈房里,“冬眠先生”过之江正闭着一双眼睛,呆坐不动。 他的坐姿很怪,既非道家“打坐”,又非佛门的“坐禅”,其实,道、佛二门坐姿外表并无不同,却是内守的宫位不同而已!眼前这个过之江,根本在外姿上就与佛、道二门进修的坐姿大相迥异。 只见他踞着一只脚尖,单足蹲地,却把另一只脚,直直地平伸出去。 这种姿态弓富魁虽然没有练习过,可是照常理判断是甚难保持身体平衡不倒。 然而观诸眼前过之江却是大异寻常。 他竟然一平如水,纹丝不动。 弓富魁也算是内功中颇有境界的一个行家,当他目睹过之江这番形态之后,不禁内心生出一片寒意。 因为过之江这种情形,分明是在作一种极上乘的内功调息,相当于内功中“五气朝元”的境界。 弓富魁站住身子没动。 这一时,他内心忽然潜生一片杀机。一个念头,电也似地由他脑子里闪过:“下手杀了他!” 他陡然间气提丹田,由丹田里提出一股劲力,贯注于右掌之上。 此时此刻只要一掌击出,可望有千钧之力! 然而就在这股力道方自抵达他的有掌之上的一刹那,弓富魁不禁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寒意。 他忽然考虑到了一掌不中,或是一掌不成之后的后果。 这个念头,顿时有如兜头淋下的一盆冷水,使弓富魁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那方才提吸自丹田那股力道,也就顷刻消失于无形之间。 弓富魁方待第二次再鼓勇气的当儿,遂见蹲在地上的过之江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张开了眸子。 时间也就在一瞬间为之消失。 过之江发觉到弓富魁站立在面前时,似乎吃了一惊,疾快站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多久?” “有一会了。” 说了这句话,他真有无比的懊丧,一言不发地走近炕边坐下来。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一时谨慎,已经丧失了复仇的良机。 “你方才在练功夫?” “神归位。” 弓富魁摇摇头道:“不懂。” “你当然不懂。” 过之江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有一天,你的功力能够达到我这样时,你就懂了。” 弓富魁一笑道:“你何以就认为我的功力不如你?” “因为你本来就不如我。”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弓富魁说了声:“好!” 话声出口,一只右掌已当胸推出。 这一掌说是与他较量也可,说是待机暗算更是恰当。 掌力一出,即透着大大的不凡。 凌然的掌风,有如一把劈空而下的钢刀,直向着过之江面门之上劈了下来。 眼看着对方那瘦削的躯体,在他掌力之下,陡地向后一个仰倒,紧接着一阵乱颤,像是不倒翁似地晃了半天,遂挺立如初。 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就像没事人儿一般模样。 弓富魁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既已说明了是比试着玩的,倒正可趁机给他几招厉害的手法试试,对方如能躲过只当是比试功力,一笑算完。 如果侥幸他不及防备,伤在了自己手下,那可是正合心意。 想到这里,弓富魁嘿嘿一笑道:“过兄当真是好功夫,再看这个。” 足下一上步,已把身子欺到了过之江身前,双掌一沉,用双撞掌的功力,陡地向对方击出两掌。 这两掌由于他胸有成竹,是以内力贯注得极为充沛,一待手掌触及对方身子,力道才得以泄出。 这种掌法,在掌功上名叫“绵掌”。 弓富魁自信在这种功力上已有相当的能耐,双掌着力之下,足有千斤之力。 实在难以想象,这般功力加诸在对方那瘦躯之上,他如何能够挺受得住。 “叭!叭!” 弓富魁心中方自一喜,正待将内力一股脑地吐出,这当口儿,他猝然觉出由对方身上反弹出一股冰寒的力道。 这股子冰寒气机一经贯入弓富魁身上,顿时使得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蓦地这股力道,发出了一阵极大的吸力!使得弓富魁整个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就如同磁石吸铁般的,整个身子向着对方身上吸了过去。 弓富魁总算在内功方面有极深的根底,一发觉不对,他忙自收缰,先用“大力千金坠”的身法,把身子向下一沉,遂向后一个倒翻,就地一滚,翻出了寻丈以外。当他身子方站起时,面前人影一闪,过之江已临近眼前。 弓富魁心中一惊,来不及后退,对方一只瘦手已经搭在了他肩头之上。 弓富魁陡然觉出身上一阵子乏力,双膝一软,坐倒地上。 过之汪手上一轻,不见他如何着力,身子已飘向空中,嘻嘻一笑道:“如何!可服气了?” 弓富魁面一红,抱拳道:“佩服!佩服!” 过之江道:“冬眠里,我已饱吸天地钟灵之气,以及诸般天籁,如同水火风雷,以这些天地间的自然威力,配合我本身功力,一经加之攻敌,对方不死必伤,万万难以抵挡。” 这番话未免太过玄虚了。 然而过之江说话的神态显示他所说绝非虚语。
八、楚楚可怜人 过之江冷冷地接下去道:“就像刚才你最初感觉的那种冰寒气机,正是我得自冰中的极寒之菁英,这种寒冰的质能,一般人是万难抵挡的。” 说时他两只手略一搓动,徐徐张开。 弓富魁霍然就觉出,自其双掌之内,散发出一片蒸腾的白雾。 那阵白烟初起时,不过薄薄的一片,随着过之江晃动的双手,渐渐越聚越多。 须臾间,室内已为这片白茫茫的雾气布满。 随着这些雾气的增加,房间内气温顿时为之下降。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已冷得弓富魁面色发青,全身打颤,仿佛全身己为冰镇,就连身上的血也凝固了一般。 眼看着那滚滚的冰雾,兀自由对方十指尖上蒸腾散发不已,寒冷的气温愈加地下降。 弓富魁全身大大摇荡了一下。 他强自忍着这种生平从来也不曾尝受过的寒冷气质,正待激发丹田内的元阳之火,以运行全身。 这当儿,耳听得过之江发出一阵阵嘻笑声,道:“这冰中之菁非比寻常,眼前我只不过施展出一半的功力,如果全数运逼而出,弓朋友,你只怕当场就得冻成一个冰人! 你也用不着运功抵挡,我只不过施展出来,让你见识一下罢了。” 话声一落,只见他张嘴一吸—— “飕”一声! 满室白雾,顿时化为一条白色长龙,长鲸吸水般地全数都到了过之江腹内。 顿时,室内又回复了原有的气温。 弓富魁打了一个寒颤,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凄瑟的苦笑。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天地之造化于人深矣,只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出这种宝贵的天机。” 他眼睛习惯性地眨动了一下。 两只白皙的瘦手搓动了一下,缓缓地张开来,即见其掌心里红光一现。 像是一团火般的,在他来回搓动的双手里越聚越大,瞬息间,已形成一团烤热灼人的烈火。 过之江嘻嘻一笑道:“这就是晨昏间.窃自太阳的光能!你可曾见过?” 说话时,这团红红的烈火,已渲染得室内一片奇红异彩。 随着过之江双手来回地搓动,那团红色的火光,宛若一枚火球似的,散发出刺目的光,刺得人双眼如灼,难以逼视。 室内顿时呈现出无比灼热。 弓富魁原先冰冻的身子,一时奇热如焚,一时间汗如雨下。 再看对方手上那枚大火球,已有箩筐般大小,赤红的光,映得过之江全身皆赤,直似坐在烈火中一般。 眼看室内各物,俱已不耐高温,散发出一阵子火烤的干燥气息,似乎即将火起!这才看见过之江张开大嘴,往里一吸—— “飕”一声! 像箭一般模样,那团大火球顿时化为一长条火龙,悉数吸入他口腹之内。 弓富魁真是看得触目惊心。 过之江道:“天地钟灵造化之于人真是深厚极了,只可惜如今武林中一般人,整日只在凡俗里打滚,却把这些上天有意赐与人的东西忽略了。” 弓富魁一句话也没有说。 平心而论,他是被吓糊涂了。 活了这么大,不要说见,听也没听说过的事情居然亲眼见了。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如今我只向天地间讨了三成的功力,已是天下罕有敌手,假以时日武林中将唯我独尊了。” 弓富魁心里一动道:“听你口气,你如今功力尚还不能独霸天下?” “这要用未来的事实证明。” 弓富魁一笑道:“我敢断言,以你这身功力,天下万无一敌,你将可稳居武林魁首的地位。” 这句话果然甚为过之江乐听。 听了这句话,他那张苍白、瘦削而阴沉的脸,就同向日葵迎着日光一样地展了开来。 可是那方自展开笑纹的一张瘦脸,突然间又罩了一层阴影,他像是忽然触及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一下子呆住了。 细心观察他的弓富魁,马上就由他这张突然有所变化的脸上,看出了端倪。 他于是试探着道:“我想这个世界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是过兄的对手。” 过之江黯然地摇了一下头。 “怎么,过兄不以为然?”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五年后,当我五次冬眠以后,也许我敢说这句话,可是今天……也许……” 他摇一下头,忽然不想说下去。 走到了桌子旁边,他倒了一怀水,仰首干杯。 弓富魁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 由过之江不安宁的神态里,他发现到一项事实: 那就是过之江也有所惧。 他怕些什么? 是人?是事?还是…… 这一点所见,立刻鼓舞了弓富魁! 他决心要刨根到底,把对方心里的这一点秘密发掘出来,然后对症下药。 一旦自己手里掌握到对方所惧怕的东西,那么局面立刻就不同了。 过之江饮下了一杯水后,目注着弓富魁道:“从这里去河间有多少路?” 弓富魁说道:“很远,总得十天的脚程。” “这……太慢了!”过之江道:“我们五天赶到。” 这一步棋弓富魁押胜了。 因为他早想到对方一定会把预定的脚程打一个折扣,所以说时就夸大其词,把本来五天的脚程说为十天。 那么,现在他只要用些小聪明,带着他故意绕一趟远路就行了。 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为使柳青婵能够赶在前面。早一天通知“六合门”的掌门人古寒月。以便有较从容的时间,联手对付他。 弓富魁原来想紧追着他先前的话题,把他心里所惧怕的那个事情追问出来。 可是,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似乎太性急了一点,很可能引起对方的疑心。 他于是站起来告辞道:“夜深了,我要睡觉去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明天一早,我会叫你。” 弓富魁当然不会傻到与他同室而眠。 因为他身上携带着本门的功谱秘籍,这些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暴露在对方眼前,自招杀机。 而过之江似乎是独处惯了。 经过长久冬眠以后,他平常夜晚是不睡觉的。干什么?这些他也不欲为外人所知。 夜深——疾而冷的寒风,紧紧地扑叩着窗纸! 一条黑影,从第二进院子闪出来,迅速地跃进到第三进院子里。 稍一顾盼与张望,他已来到了冬眠先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窗前。 天上是一弯寒月。 这个人是田福。 他显得异常的焦急与激动。 频频地用他的那只独眼,注视着当空。 天上一片云。 这片云缓缓地移动着,直向月亮掩过来。 田福已轻巧地拨开了纸窗。 乌云过后,月光重现。 田福已经翻进了房内。 他的企图,似乎不难猜知——刺杀过之江! 这实在是很大的一项冒险。 田福有他的打算。 房子里燃点着一盏昏灯,光影很暗。 田福骑跨在窗框子上,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 那口才由柳青婵处借得的匕首,却紧紧地咬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 独眼里冒射着杀人的怒火,只一转,已看见了那个人——过之江。 出乎田福意外的,过之江并没有睡在床上。 头下脚上,他在角脚倒竖着。 田福目光一经触及,禁不住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势成骑虎,总不能就此而退。 手上一着力,“飕”的一声,已把那口精光四射的匕首掷了出去。 寒光一闪,这口匕首划出了一首寒光,直向墙角过之江背心上掷去。 田福也曾为自己事先留下了退路。 匕首一经出手,足下用力一点,倏地向院中纵去。 说到“飞刀”这一手绝技,田福的确是一把好手,这一门功夫,他曾经下了三十年的功夫,平常没事的时候,他也总喜欢拿着一口刀到处飞掷练习。 曾经以飞刀刺中过天上的燕子,也斩落过来回天际的蝙蝠。 这一刀,他瞄准过之江的后心,就绝不会偏差一分一毫。 飞刀出手,静寂无声。 田福落下的身子,不谓不快。 也许是太快了一点,快到他来不及看见室内人中刀的情形,更不曾听见中刀时发出的叫声。 非但是叫声,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 如果中刀后,必然会倒下去,那么,倒下去也会带出一点声音来。 奇怪的是,他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他默默地转过身子来,静心地听,静静地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别是那小子死了吧?” “也许,是这一刀我用的力太猛了,以至于把他的身子钉在了墙上,没有倒下来。 后者这个猜想似乎很近情理。 田福心里顿时升起了一丝狂喜。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再次地向窗前移近。 就在他身子方转过来的一瞬间,眼角一瞬,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赶快地把身子转过来。 一个人站在眼前! 这个人一入田福眼帘,顿时使得他全身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两只脚就像是忽然被一块焊铁焊在了地上,顿时动弹不得。 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 过之江。 他怎么会没有中刀?怎么出来的? 田福一时可真的想不通了。 过之江手里拿着那口明晃晃的匕首,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 “田老头,你想杀我?” “我……我……” 说到第二个“我”字时,田福猛地点足而进,两只手运足了力道,倏地向过之江两肋上插了下去。 后果不难想知。 田福的轻举妄动,为他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他的双手虽然有力地插中在过之江的两肋之上,但是过之江并未因此受害。 受害的竟是田福。 只听得“咔嚓”一阵骨节碎响之声。 田福痛得哼了一声,十根手指全数折断,就在他身子仰天倒下的一刹那,过之江的一只手已劈中他的脑门之上。 田福甚至于一声也没有出,就倒地死了。 过之江冷冷地笑了一声,闪身掠起,似是白云一片,又回到了房内。 接着那扇窗子又关上了。 窗内。 过之江反手挥掌,掌风把桌上的那盏灯熄灭。 他悄悄地把窗扇拉开一缝,向外窥伺着。 他以为必会有人出现。 然而他却失望了。 没有一个人现身出来。 尸体仍然是直直地躺在地上。 院墙一角,柳青婵蜷着身子,剪水眸子里噙着两汪热泪。 她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足下并不曾丝毫移动,她来晚了一步。 当她发觉到田福不在时,事实上田福已和过之江动了手,对方不过是举手之劳,田福已横尸就地。 她不曾走近去收田福的尸体,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过之江有意设下的一个饵。 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用她流出的泪来表示她的伤感与向死者的致哀。 第二天大清早,这座客栈起了一阵子骚动。 田福的尸身,立刻引起了人们的猜测与非议。 客栈的主人立刻想到了与死者同来投宿的柳青婵,可是当他们找到柳青蝉住处时,那位柳姑娘早已不翼而飞。 桌子上留有一封信和许多银两。 店主人照着信上的指示,为死者买了一口棺材,少不了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 地面上这两天不太平是事实。 府台衙门在得悉这件命案与那怪客“冬眠先生”发生牵连时,哪里再敢认真地查办。 一番请示之后,知府李吉林吓得脸色苍白,只关照办案子的捕快虚作声势一番。 一件命案,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 倒是李知府良心有愧,因知死者田福的死,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所以特别予以厚葬。 人命关天,不过尔尔! 弓富魁在死尸旁边站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过之江显然也是旁观者之一。 旁观的人很多。 大家眼睛注视着地上的死人。 过之江的眼睛却是专门注意活人。 他显然是期待着柳青婵的出现,可是他失望了。 因为自始至终,压根儿就不曾看见那个姑娘的影子。 旁边人带来的消息是那位柳姑娘已在今晨四更左右离开了。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松。 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姑娘大不简单,果真在智力方面,胜过了过之江许多! 过之江说不出的失望。 他冷冷一笑,问弓富魁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弓富魁道:“他就是昨天路上的那个独眼老人。” “对了,他叫田福!” 弓富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是你下的手!” “你说呢?” “当然是你。” “不错,”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的确是我。” 然后他轻轻一叹道:“天下竟然会有这种笨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他明明可以不必来送死。” “他不是送死。” “不是送死?” “是报仇。” 这三个字出自弓富魁的嘴里,显得异常有力,也异常冷酷。 然后他改变了一下脸色,语气很平静地道:“任何人只要一沾到仇恨这两个字,往往都会失去理智,你也不会例外。” 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你好像很为他抱屈。” “不错,我的确很同情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复仇,是为主人复仇。” “这又如何?” “这就证明,他是一个很有义气的忠仆。” 长叹一声,他才又接下去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过之江冷声道:“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最蠢的行为。” “杀一个不足为敌的人,是最不光荣的行为。” “你说什么?” 过之江凌厉的一双眸子,忽然迫近了他。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道:“过老兄,有一句话我要奉劝你。” “请说。” “以你的武功,尽可以找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放手一搏,大可不必拿不是敌人的人试刀。” 怔了一下,过之江点点头,说道:“有理。” 但是马上他又摇了一下头道:“不过,我且问你,那么柳青婵姑娘,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 “她还算不上……” “她算得上!”过之江道:“她的智慧很高,武功虽然还嫩了一点,但是,她的根基很好,倘若假以时日,她必然是我的一个劲敌!” “怎么见得?” “你还看不出来?田福死了,她连尸首都不为他收,岂非大悖情理!” 弓富魁焉能不明白,却装作不知道:“为什么?” “嘿嘿!道理很简单,因为她只要一现身就会被我发现,必将死在我手下。” 顿了一下,他木讷地道:“一个女孩子,能够这么识大体,悖情理,的确不易多见。” “那么,你以为现在她在哪里?”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她像是一条隐没在暗中的狐狸,随时都会找机会扑出来向我袭击。” “你害怕了?” “我不怕任何人。” 弓富魁缓缓转过头来盯视着他的脸:“你是说,这个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是你的对手。” 过之江正要点头,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了一下头道:“我没这么说。” 弓富魁笑了一下。 “这么说,这个天底下还是有人武功高过于你?” “当然。” “是谁?” “一个是我师父独孤无忌。” “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 弓富魁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渴望得知这个答复,这个答复对于他太重要了。 然而过之江却深沉地笑了一下。 他那么深沉的样子,低下头“哧哧”地笑着,却令弓富魁感到很费解。 “你好像很想知道是不是?” “不错。”弓富魁道:“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超过你。” “那么,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除了师父以外,还有一个人。” “我不信。” 弓富魁显然提高了瞥觉,改为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由侧面来打听。 提起了这个人,过之江的样子立刻显得很深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场的死尸早已抬走,人也星散,而他们两个人,却仍然站立在当地,未曾移动。 “这个人……即使能够胜过我,大概也不会相差太多,也许他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与他前次交手,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我输了。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功力大进,说不定他已经不是我的敌手了?” “也许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那就错了。” 弓富魁怔了一下,作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笑了笑。 过之江打量着他道:“我对你的印象不恶,但并不能说你是我的朋友。假以时日,到我们无所不谈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弓富魁笑笑没有说话。 过之江道:“我们可以走了。” 弓富魁恍然道:“对了,我竟然忘了,此去河间,路途遥远,你打算怎么个走法?” “我不知道,你不是很清楚么?” “我是很清楚,不过……”弓富魁笑了一下,说道:“第一站先去广平,我昨天已向店家打听了,听说马号里的马都叫人牵走了,这段路只好委屈一下骑毛驴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也好。” 两匹小毛驴叮哩当啷在山道上行着。 过了这片山丘地带,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成群的鹫鸟在收割以后干枯的旱田里飞着。 天是灰沉沉的,冷得紧。 平原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人都躲到低矮的茅草屋里去了。 几只黄褐色的野兔不时地在旱田里流窜着,由这个洞里窜出来,又由那个洞里钻进去。 过之江坐在驴背上,有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一下。 小毛驴前进了有三里地,才接上了官道。 所谓官道,其实比起这条泥巴小路也好不了多少,不过是宽敞一点,路稍微平一点而已。 道路两侧栽种的是两列杨柳。 刚立春不久,万物都还是死沉沉、一点复苏的意思都没有的时候,“春”已经在杨柳上展出了姿态,在秃枝断桠的顶尖上,已吐出了绿绿的一点新生之意。 弓富魁心比冰还要寒冷。 驴颈上的串铃,老是那么一种音阶,单调地响着,铃声带给人一种幻想,一种希望,却又似一种沉沦的灰色失望。 如果你的心本来就不开朗,那么万万难以再开朗了。 在漫长的旅程道路上,弓富魁一直都跟在过之江的身子后面,他的那口剑插在行李卷里,行李卷就背在背上,一抬手就可摸着剑把子,拔出来轻而易举。 出手也并非是没有机会。 只是他不敢。 每一次动念的时候,他都会强制自己的冲动,提醒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一次一次的机会就这般地丧失了。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由官道后方疾驰了过来,箭也似地闪过去。 马上客,是一个五旬左右,皮衣皮帽的壮叟。 马行太快,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很豪迈雄壮的样子,皮裘高飘,清晰地看见他捆绑在腰上那一对南瓜大小的流星锤。 这匹马在弓富魁的注视之下,不过是惊鸿一瞥,一时间已奔驰于数里之外。 弓富魁心里一动,正不知来人是什么路数,耳中却听得身后一阵辚辚车声。 一辆双辕二马的大篷车,在一个头戴荷叶卷风帽汉子舞动长鞭之下,风驰电掣般地由后奔来。 两头小毛驴自动地在道旁停了下来。 篷车以异常的速度一路奔驰而前,官道上扬起了漫天黄尘。 像是一面弥天黄色的大纱帐,散置在天空,久久不散。 虽只是惊鸿一瞥,弓富魁却已注意到那辆大篷车的四窗俱都淡淡地下着帘子,难以窥出车子里坐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车子过去了很久。 前面的过之江才睁开了眼睛。 带着几分木讷,他道:“天上有路不去,入地无门自投。弓老弟,你可看出来了?” 弓富魁一怔道:“看出了什么?” “河南‘七星门’的人,缀上了我们……” “七星门?” 弓富魁暗吃一惊道:“你是说‘七星门’的岗家兄弟?” “错不了。” “可是岗氏二老并没有现身那!” “怎么没有?”过之江冷酷的面颊上,绽出了一片冷笑:“走头里的那个人就是岗玉昆。” “七星钩——岗玉昆?” “不错。” 弓富魁心里一惊,奇怪地道:“岗玉昆使的是七星钩,那前行的老者,却用的是一对流星锤。不对不对,你看错了。” 过之江嘿嘿一笑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谁不知道岗玉昆的七星钩是软兵刃?” “那……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那条七星钩,是缠在他右手腕上,外罩长衣大氅,自不为外人所发觉!只是落在我的眼睛里,他却是掩饰不住。” “七星门”的岗氏兄弟,长名岗玉昆,人称“七星钩”,次名岗玉仑,人称“双手飞梭”,兄弟二人各有,一身特殊的武功。 尤其难得的是兄弟二人合练了一手“岗家护身神拳”,一经联手施展,其势有如长江大河,端的是勇猛不可一世,威猛无匹。 岗氏兄弟的名儿,也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弓富魁此刻乍然听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当真是又忧又喜。 忧的是怕岗氏兄弟上来失之于大意,不知道过之江的厉害,以至于吃亏上当,平白损失了性命。 喜的是说不定岗氏兄弟是有备而来,兄弟联手,可给予过之江以致命的一击。 总之,他已经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了。 而弓富魁这种奇妙的身份,处在夹缝里,很可能就被对方误以为敌人,他不得不暗中提防着。 过之江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口头提过之后,随即闭目不言。 弓富魁开始体会出过之江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可怕的地方是从他外表永远看不出他心里所想的,是一个标准的“冷面虎”。 两头小毛驴脚程加快了,跑起来叮哩当啷地响着。 在这么辽阔的大平原上,声音能传出好几里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行来到一片竹林子,林畔耸着一所茅舍。 舍前有一片池塘。 塘里的水黄黄的,一群鸭子呷呷叫着,正在池子里玩着水。 两个荷着锄头的庄稼汉子,站在池边看着。 弓富魁发觉到那所茅舍,并非是住人的农家,像是积存杂物的粮仓。 小毛驴自动地跑到了池边去饮水。 两个庄稼汉子走来搭讪。 其中之一抱了一下拳道:“二位客人这是上哪里去?” 弓富魁笑道:“去广平。请问老哥,还要走多少时候?” 那人嘿嘿笑道:“快了,快了。” 另一个汉子却斜过眼睛来偷偷地打量过之江。 弓富魁发觉这两个庄稼汉子并不像真的庄稼汉子。 第一,两个人虽然都穿着粗布衣裳,可是洗熨得很平,绝非是一般庄稼人衣着那样随便。 第二,两个人虽然每人都荷着锄头,可是各人手脚上都很干净,尤其是锄头上丝毫不沾泥土。 第三,两个人不像庄稼汉率直粗鲁,这一点可以由二人的眸子里察看出来。 倒像是两个武林人物。 这个念头,一经触及弓富魁脑海,顿生警戒之心。 这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 弓富魁暗喜于“吾道不孤”。 因为能有武林中人物主动出来对付过之江,这总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弓富魁总觉到对方过于草率行事,低估了过之江的实力。 弓富魁在心理上,毫无疑问是倾向于“七星门”这方面的,而且他恨恶过之江的程度,毫无疑问地也远驾于“七星门”之上。 只是他是一个行事极为谨慎的人,绝不意气用事和冲动。 当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冒牌庄稼汉子可能的意图之后,内心不禁大大地为之提心…… 正因为他大了解过之江的不世身手,才会为这两个人的生命担心。 过之江即使在智力方面,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有了这层顾虑之后,弓富魁真不希望再在这里逗留下去。 他于是向两个汉子抱拳笑道:“打搅,打搅,在下与这位过君有急事赶往河间,不多耽搁了。” 两个汉子一听到他们要去河间,顿时面色一惊,彼此对看了一眼。 其中靠左边的那个汉子嘻嘻一笑,抱拳道:“老哥贵姓?是哪里来的?” 弓富魁含笑道:“弓富魁。老兄,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草野村夫,还报什么字号?我叫张铁牛,他叫侯宝山。见笑! 见笑!” 那个叫侯宝山的听到这里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头小毛驴正在低头喝水。 驴背上的过之江自始至终却连正眼也没有看二人一眼,非但如此,他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 好像是走了这一程路,他已经有点困倦,想睡觉的样子。 自称张铁牛和侯主山的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这一眼绝不简单。 弓富魁心中一惊,忙咳嗽一声。 这声咳嗽是向二人示警,只要二人其中之一有所警惕,或是注意到他,弓富魁必会摇手示警。 只可惜两个人都不曾发觉到他的咳声有异!谁也不曾向他多看一眼。 小毛驴已经喝完了水,把头抬起来,驴背上的过之江仍是一如老僧入定,连眼睛也不睁开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叫张铁牛的庄稼汉子陡地横出一脚,直向驴腿踹了过去。 这一脚的作用再明显不过。 细若杯口的驴腿,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张铁牛的这一脚,势必会在张铁牛一脚踹中的当儿,身子自然地向前一倾,那么间接受害的当然是驴背上的过之江。 也不知过之江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他那只手,在驴颈上轻轻拍了一掌。 更不知那头小毛驴,是有意还是无意。 总之张铁牛那般有力的脚,竟然踢了一个空。 时间竟然配合得那般巧。 张铁牛的一脚刚刚踢过去,小毛驴的腿正好抬起来,一脚踢空下,张铁牛的身子自然而然向前冲,打了个踉跄。 坐在驴背上的过之江,恰恰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忽然探手去扶他的身子。 这当口那个叫侯宝山的人早已在侧方抡起了锄头,兜头盖顶地直向着过之江脑门上用力砸了下去。 “当”一声。 锄头还是真的砸实在了。 然而过之江并没有由驴背上倒下来。 倒下来的是张铁牛。 毛病竟然在过之江举手相扶的一刹那。 就在那一刹那,过之江那一只又白又瘦的手掌,深深插进到张铁牛心窝里。 过之江手拔出的一瞬,一股鲜血箭也似地窜了出来,张铁牛大叫了一声,身子前俯着倒下来。 面前就是池塘。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张铁牛倒下的身子在黄水里急速地打了几个滚儿,顿时黄水变成了红水,他身子就不动了。 这种杀人的手法以及死法,看在眼里,端的是触目惊心已极。 更惊人的事情,接着又发生了。 侯宝山那么用力的一锄头砸在了过之江的脑门上.哪怕是一块鹅卵大石,也会被砸为粉碎。然而眼前的过之江,倒像是没事人儿一般。 只听得“当”的一声。 那柄锄头一下子弹起老高,震得侯宝山两臂发麻。 如果此刻侯宝山弃锄逃命未尝不可,只是他鬼迷心窍,梦想着还要败中取胜,身子向下一矮。这杆锄头横着向过之江身上扫去。 过之江当然不会被他打中。 只见他一抬双臂,“噗”的一声,已抓住了锄头把子。姓侯的好似很有一把蛮力,只见他两只手抓着锄柄,用力地一拧,“咔嚓”一声,锄柄一折为二。 侯宝山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足下一点,“飕”一声纵了出去。 他身子才落地,一件物件已经忽悠悠地朝他后脑上飞了过来。 “叭”一声打了个正着。 大概是侯主山的脑壳没有过之江硬,这一铁锄打上来,顿时脑袋开花。 巧的是侯宝山倒下的身子,也同张铁牛一般,“扑通”一声,正好落在池水之内,一时水花四溅。 黄水池塘里一下子又多添了一具尸首。 两个人不过是一照面的当儿,竟然双双倒毙于池水之内!再看看杀人的凶手,依然是一派斯文地坐在小毛驴背上,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下来吧!弓老弟。” 说着他首先由驴背上迈腿跨下。 伸出一双瘦手,在驴股上拍了一巴掌道:“去!” 那头小毛驴像是负痛地跳了一个高儿,立刻跑向一边。
九、掌影罩体寒 弓富魁一怔道:“干什么?” 过之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马上就要有好戏开场了。” 其实弓富魁何尝看不出来,这地方隐隐藏有杀机。 只看刚才那两个狙击手张铁牛和侯宝山的出手不高,弓富魁已深深为他们的主人担心。 长长叹息一声道:“彼此无仇无怨,何必下此毒手?老兄,我们走吧!” 过之江那双眼睛这时也不再闭着了,反倒是睁得极大,冷森森的目光,在四下略为一转,心中似乎已有见地。 弓富魁翻身由驴背上下来。 “得罢手处且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过老兄还是算了吧!” 过之江摇摇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无怨无仇,他们也就不会来了。” 说时眸子一转道:“‘七星门’看样子全都出动了。” 点了一下头,他讷讷地又道:“这样也好,省得以后再费事。” 弓富魁心中大为紧张,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全出动了?” 过之江向前走了几步,他的那双耳朵忽然向前耷下来,似乎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下,点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大概有十个人左右。” 说完他转过头来向弓富魁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与你没关系,你不必插手。”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我岂能让你单身赴险!你我既是一条道上的,理当患难与共。” 过之江怔了一下,道:“你真有这个意思?” 弓富魁发觉到这件事情自己非介入不可了。 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了。” 说时已反手把藏在行李卷儿里的一口长剑抽了出来。 过之江点点头道:“我早看出来你行李里藏得有剑,果然不错。” 弓富魁道:“过兄用的什么兵刃?” 过之江道:“就凭这几个人,还值得我用兵刃?”他扬了一下手,道:“你等着看吧!” 说到这里,他那双眸子陡地注视向那片竹林。 “飕!飕!飕!飕!” 灰色的天空里,四条灰色的人影,有如四只大雁般的霍地窜出来。 过之江丝毫也不显得慌忙。 四个人各取一角,同时落地——现出了四个风骨嶙峋、器宇不凡的汉子。 其中之一,也就是面向过之江的那个人,正是刚才飞马而过的身着皮大氅的那个五旬壮叟。 只是此刻罩在外面的那袭皮大氅已经除下,露出了内着的一袭灰色紧身衣靠。 过之江的话果然不错,除了那一对紧系在腰上的流星锤以外,另外在他右臂上还缠有一条银光闪烁的“七星钩”。 那是一柄很显眼的软兵刃。 看上去大概有六七尺长短,把一条手臂下连手腕子都缠得满满的。 那截像是一只怪手般的钩首,抓附在他的右面肩头之上。 这个人五十左右的年岁,红润的一张脸上,生着张飞似的一圈绕脸胡子,闪闪冒着精光,一看即知是内功精深之人。 除了他以外,另外三个人看上去也都大非凡士。 一个是四旬五六的灰衣矮汉。 一个是三十上下的长身青年。 另一个却是面如锅底、两只手上各提着一柄六角铜锤的白发灰衣老汉。 那个四旬五六的灰衣矮汉,手中抱着一对弧形双刀。 这几个人看在眼里,似乎都有一身能耐! 弓富魁面前的那个人,正是那个手抱双刀的灰色矮汉。 四个人一照脸,已摆出了绝不能善罢甘休的敌意。 池塘里的两具尸体乍沉又浮。 鸭群争吃着血水。 眼前是一片肃杀与凄凉。 似乎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良久,那个面对着“冬眠先生”过之江的五旬壮叟冷笑了—声。 他的一双瞳子眨也不眨地盯着过之江道:“我们已经查明白了,你就是冬眠先生是不是?” 过之江道:“不错,你就是‘七星钩’岗玉昆?” 灰衣壮叟顿时面色一变。 “这么说你认识岗某了?” “我认识的人,多数都难逃一死。” “你胡说。” 岗玉昆气得眼球子怒凸如珠,后退了一步。 “说,你这么胡乱杀人用心何在?” “没有什么用心。” 过之江脸上不愠不怒,道:“我所要拜访的朋友,都是些自认高明之人。” 微微一顿又道:“就拿阁下来说,大概也不例外。” 岗玉昆左右顾看道:“你们听听,这厮说些什么?” 咬了咬牙,岗玉昆气呼呼地又道:“在洛阳,你找上‘七星门’,留下豪语,约会明年七夕之会,可有这回事?” “不错。”过之江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道:“只可惜,你却是等不及赶来送死。” “嘿!老弟,那要看你的功夫了。” 手腕子一挣,缠在胳膊上的那柄七星钩“哗啦”一下子抖了开来。 这是一条软兵刃,可是在岗玉昆的手上,无疑软硬随心,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硬硬的铁棍!一根奇怪的钩形兵刃。 像是人手般的钩首,几乎已经指在了对方鼻子上。 “小子!快出家伙!咱们手底下见输赢。” 过之江摇摇头道:“你还不配。” 岗玉昆脸上一红,发须皆张。 “你敢漠视岗某人的功夫?” “‘天一门’的蓝昆,青竹堡的柳鹤鸣大概功夫不比你姓岗的差吧?” 岗玉昆顿时神色一变。 他咬着牙道:“好小子,鹤鸣老哥居然也死在你手里了。” “他们都是死在我这一双手下的。你也不会例外。” 岗玉昆大叫了一声:“小辈!” 七星钩往起一抖,“唏哩”一响,钩梢飞起时,“叭!叭!叭!”一连三声脆响,天空闪出了三点寒星。 他这“七星钩”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能够在一扬兵刃的同时,空中爆出七颗寒星。 七颗星也就代表着七式杀手! 武林中能够在一招内攻出七式杀手的人毕竟不多,是以岗玉昆也就得其大名。 这时他的兵刃上爆出了三点寒星,也就证明了他这一招里包含着三式杀手。 三个式子,一取眉心,一点咽喉,一刺心窝。 无论哪一式得手,都是死命一条。 绝的是一招也得不了手。 冬眠先生过之江当真是有过人的奇技,在对方的七星钩方自袭过的一刹那,他的一只看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的手忽然抬起。 速度之快几乎看上去与对方的七星钩同时一致。 “叮!叮!叮!”三声脆响。 七星钩起得快落得快!勾梢一甩,反倒向着岗玉昆胯下撩了过来。 岗玉昆大吃一惊,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冬眠先生过之江只不过施展出一指之力,竟然把自己力道贯足的钢钩反弹了回来,分明是大敌当前,岂能再稍存轻视之心。 “七星钩”岗玉昆步子一迈,弯着腰打了个“地旋风”,身子已飘出了七尺以外。 那条软兵刃“七星钩”,“的”一声,已缠在胳膊上,身子直起来,足下踩着“丁” 字步!他的那张脸一阵子发紫,刹那间像是吹了气般地涨大了许多。 四周的人都看得出来,岗玉昆显然在盛怒之下运施出功夫来了。 眼看着岗玉昆吸进的那股子气机,一时间贯注全身,虽是隔着衣服,却能很清晰地看出来,凡是气机所过之处,有如怒蛟行波。 转瞬间,他身子已涨大了许多。 过之江冷森森地笑了一声,道:“我料定你姓岗的必然应该有些能耐,否则焉能成名立万,不过……” 微微一顿,又浅浅笑道:“你这一身‘红蟒功”还嫌嫩了一点,只得七成火候。” 岗玉昆嘿嘿笑道:“很好,你居然识得岗某人这身功夫,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能够逃开岗某这柄七星钩。” 过之江点点头道:“姓岗的你已夸下了海口,我姓过的也不妨说句大话……” 说到这里,他平贴在前额上的那绺短发,忽地倒竖了起来。 “三招之内,我要把你的七星钩取到手中,七招之内也就是你去见阎罗王的时候。” 话可未免说得太狂了一点。 当着这么多人敢说这种话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否则必有斤两。 “七星钩”岗玉昆在武林中可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 他也没这个修养能够忍受得了。 “哈哈……” 仰天一阵狂笑之后,他目光一扫各人道:“你们可是听见了?岗某人在江湖上少说也闯了三十年了,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我面前说这么狂的话,你们先作壁上观,不许插手。” 岗玉昆说这些话时脸色气得发青。 嘿嘿一笑,才又把眼睛转向过之江道:“姓过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嘴白牙地说了话可不能不算数儿。” “我倒是怕你说话不算数。” “我说话一定算数。”岗玉昆气得吹着气道:“你说的三招之内,要把我的七星钩取到手里?” “也许两招就够了。” “好哇!”岗玉昆全身气得发抖,冷笑道:“就算三招好了,要是三招以后,我的七星钩还在我的手上,怎么办?” “这是不可能的。” 岗玉昆大声道:“我说可能,你说吧,三招之内七星钩还在我手里,你说怎么办?”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我是从来不随便起誓的,岗玉昆你好像很有自信的样子,你说该怎么办呢?我就听你一句话。”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你们可是听见了!” 他眼睛特别盯着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这位朋友你贵姓?” “弓富魁。” “好!小老弟,你们是一边,这话你可是听见了,要是三招之内姓过的没有把我岗玉昆手上的七星钩夺下来,我要你在这小子身上扎一千个透明窟窿。”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要是三招之内把尊驾这把钩子夺了过来又该如何?” 岗玉昆怔了一下,遂道:“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七招之内取我性命,那我就等着你的就是了。” 过之江冷笑道:“虽然这个赌不算公平,在我来说,并无区别,因为迟早你总是死路一条。” 他眨了一下瞳子,慢吞吞地道:“放马过来!” 眼前即将是一场生死大战。 当事者二人,俱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现场几个人,俱都生出一片寒意。 在“七星门”这一边来说,他们都对门主岗玉昆的一身武功充满了自信。 虽然说过之江先声夺人的气势,以及他这短日来连战皆捷,毒手杀人的经历,足以震撼各人使之对他不可轻视,可是如果说在三招之内,就能把门主岗玉昆的兵刃“七星钩”夺离手中,这件事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每个人都充满了自信,除了一个人——弓富魁!正因为他确切地知道过之江不可思议的奇异武功,常常会造成不可思议的事实。也因为如此,弓富魁不禁暗暗地为岗玉昆担心。 眼前已经没有妥协余地。 “七星钩”岗玉昆一伸手。“七星钩”再次地亮了出来。“飕飕”有声地就空舞着。 过之江两手轻握在前腹,面上不着丝毫痕迹。 现场出奇的安静。 只有岗玉昆手上的七星钩就空舞动的声音。 每个人的眼睛,都含着惊恐的神采。 三招——该是多么快的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两位武林中的高手即将要分出个胜负来。 胜负的结果也就是死亡。 第一招已出动了。 可谓之快得出奇。 就只见一股极大的旋风,裹着岗玉昆硕大的身影,霍地向着过之江身上迫到,他手里的七星钩,幻为一条飞蛇般地直向着过之江头上落下来。 同时间,岗玉昆的一只手掌箕开,拥带着极大的一股内力,一掌直向过之江的小腹上拍了过来。 兵刃与手掌同时递出! 这是岗玉昆投机取巧的招式,岗玉昆已经施展出他多年来轻易难得施展的“红蟒功”。 这种功力一经出手,果然大大地透着不凡。 随着他的掌势,一团红雾脱掌而出,直向过之江身上透击过来。 同时间那把七星钩一片寒光,直向着过之江头颈上绕了下来。 这一招好厉害。 过之江即使是逃得开他的七星钩,也难以逃开他的那一掌。 如果躲得开那一掌,却又难以闪开他变幻莫测的那一柄七星钩。 就在这两股功力夹击之下,过之江身子霍地向下一矮,他那原本瘦削的身体,忽然间暴缩如同小儿一般。 现场各人眼见着如此神奇的“缩骨卸肌”术,俱都吓得呆住了。 原来武林中虽有“缩骨卸肌”这一门功夫,但是也只听说过收卸两肩上的锁骨而已,像眼前过之江这般全身暴缩如同小儿一般,却是闻所未闻。 暴缩的过之江头上一晃已闪开了岗玉昆的一掌,原来这一掌是奔向过之江胸部打来的,由于过之江的身子猝然一缩,他才会失了分寸。 岗玉昆一惊之下,右腿用铁扫把的功力,一腿直向过之江下盘扫去,同时七星钩霍地一抖,闪出了一片寒星,柔软的钩身,直向过之江全身上下罩了过来。 这正是他仗以成名的“七颗寒星”,虚实莫测的软钩随时都可能钩中你身上某一处,在钩身的笼罩之下,几乎你全身每一处地方,都有被伤害的可能性,当真是厉害无比。 过之江的躯体在这时陡地腾身而起。 他曲扭着变幻莫测的躯体,一阵子疾滚怒翻,像一条蛇般的滑溜。 最奇的是他那瘦小的身子,像是磁石引针一般地吸附在对方的兵刃“七星钩”之上。 等到岗玉昆忽然觉出不妙时,却觉得手上一紧,掌中“七星钩”已到了对方手上。 空中的过之江就空一个倒翻,一片白云般地落下地来,就在他身子刚一落向地面的同时,只听得他全身骨节一阵子“克克”声响,刹那间已暴长如初。 岗玉昆一时间就像石头人一般地怔在了当地,动弹不得。 “怎么样!姓岗的,你可服气了?” 岗玉昆一时面色如土,忽然他大吼了一声,猛然向着过之江身上扑了过去! 也就在此同时,过之江的身子也向他迎了上去。 一扑一迎同样的疾快。 岗玉昆的一双棋盘大手一奔面门,一抓胸腹,过之江拿在手里的七星钩,却像是一支利剑般地直向岗玉昆胸腹上扎去。 两个人似乎都顾忌着对方这一手的厉害,不约而同地俱都采取了攻守兼备的势子。 不知怎么一来,两个人的身子在空中错了开来。 原本是脸对脸的扑势,忽然间变成了背对背地站着。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一个“快”字。 似乎两个人都知抢先出手的重要性。 看上去岗玉昆却要比过之江的身子快得多,也就在他身子方自掉转过的一刹那间,但见过之江左肩头倏地向下一矮。 “唰”的一道银光,自他肩上直向后方疾奔而出。 岗玉昆刚刚发觉出是自己的七星钩时,却已是躲闪不及。 这一钩施展得妙极了。 过之江显然也是此道的高手,七星钩仅仅凭着肩上一甩之力,时间却把握得十分准确。 一股尖锐的风力,直直地穿透了岗玉昆的胸衣,那钩梢显然还不曾沾着他的胸衣,岗玉昆却已为其钩上所逼出的尖锐风力定住了穴道。 岗玉昆只觉得身上一麻。 仗着他有“红蟒”气功护体,虽不至于立时就被点住了穴道,可是一时间想要转动身躯却是不能。 虽然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已经授敌以先机。 只听得“噗”的一声,人手般大小的一截钩梢,全数都打进了岗玉昆的前胸之内。 过之江一声冷笑,肩头一低,右手拉紧了七星钩一端的把手,利用腰腿上的力道,霍地向外一甩,“呼”的一声。 岗玉昆偌大的身子,带出了一股疾劲的风力,忽悠悠地破空直起。 众目睽睽之下,但只见岗玉昆凌空下坠的身躯,“扑通”一声落坠于水塘之内。 水花溅起了一两丈高。 岗玉昆栽下的身子再也没有浮起来,黄色的泥水里再次地冒出了一大片红。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现场已生了变化: 原来就在岗玉昆前胸中钩的同时,那个四旬五六的灰衣矮子,就在这当口霍地向弓富魁施出了凌厉的杀手。 他手里的一时弧形刀,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矮的当儿,一斩咽喉,一撩小腹,直向弓富魁身上猛攻了过去。 同时间那个三十上下的长身青年和面如锅底的白发者者,左右夹击同时向过之江身上逼去。 白发老者使一对六角锤。 长身青年使一口青钢剑。 这两个人也非泛泛无名之辈。 白发老者姓荆名志高,乃是“七星门”的刑堂香主;长身青年姓岗名威,是岗玉昆的独子。 二人有鉴于掌门人岗玉昆的罹难,自是痛穿心肺,尤其是岗威,父子情深,早已忘了本身安危,痛心欲狂地率先扑上。 战局似乎变成了多元化。 弓富魁的心情可想而知,目睹着‘七星门’的掌门人罹难惨死,他的心几乎碎了。 最最痛心的是,他不得不被逼出手。 在忙乱的一刹那,他身子倏地向侧方一闪,右手猝出打出了一只“梭子镖”。 这只“梭子镖”早已扣在他的掌心里,是预备向过之江伺机出手的,只是一直没机会。 这一瞬间,显然是最好良机。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过之江怎么也不曾料到斜刺里会有这么一镖。 白发老者荆志高的一对六角锤,以及长身青年岗威的青钢剑,虽是无独有偶,然而前后呼应地却是“天衣无缝”。 过之江是太大意了。 随他手扬之处,掌中的七星钩已脱手而出,像是一条银蛇般地已紧紧缠在了荆志高的一双六角锤的锤柄之上。 这么一来,荆志高的双锤可就运展不开了。 同时间那个长身青年岗威的一口青钢剑,在落下的一刹那,也吃过之江二指夹住。 弓富魁的梭子镖,就是在这时打出手来的。 等到过之江发觉时,已经闪避不及,“噗”一声,扎在了他的后胯腰上。 镖身才扎进了一半,已为过之江体内的护身罡气将那枚梭反弹而出。 他也算挂了彩了。 一股鲜血直冒出来。 过之江鼻中哼了一声,二指夹处,叮当一声,岗威的青钢长剑已断成了两截。 他当然放不过对他施以暗算的那人。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打出那一梭子镖的竟然会是弓富魁? 高手过招,毫厘必争。 过之江虽说是技惊天人,然而就在失手中镖的一刹那,无疑的是露出了破绽。 是以,白发老者荆志高抓住了这一刹那的空隙,飞身欺上了身子。 他的那一双六角锤,虽吃过之江抛出的七星软钩,缠在了双锤的锤柄,可是他却有更为毒辣的狠招。 就在他身子欺上的一刹那,这双六角锤已抡高了,泰山压顶般地直向过之江当头砸下来。 同时间,那个长身青年岗威也配合着施出了杀手。 剑身虽断为两截,依然可以杀人。 岗威心怀父仇,早已怒血悲张。 他两只手紧紧握着这把断剑,使出了全身之力,狠命地直向过之江当胸扎了过去。 似乎所有的人,只要他是与过之江为仇,俱都难得有好下场。 眼前两个人也不例外。 过之江原本是想即刻回身找到那个以暗器伤他的人算账的,可是此刻却不得不暂时放弃这个念头。 由于他身上挂了彩,在一个练有精纯内功的人来说,这是非常讨厌的一件事情!因为一旦如此,就会牵制许多功夫不能施展,如同气功,以及施展高深的内家功力,甚至于像“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用以防身的功夫也都将碍于施展。 过之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他原本的能力,只需一伸手就可以使眼前二人死于非命!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多费手脚了。 他身形略闪,荆志高的双锤已打空。 右手再伸,正好抓住了那名持剑人的手腕子。 岗威想用力地向后夺出手腕子,只是过之江紧紧抓住他的那只手,就像是一道钢筋般的有力。 岗威用力一夺不曾夺出!过之江的一只手,却在这时电光石火一样地插入了他的胸膛里。 只听见“噗”的一声。 过之江的那只手,有如一把锋利的钢刀,只一下,已深深地扎进对方的心窝。 随着过之江拔出的手,怒血狂喷。 可怜岗威。 他才三十一岁,又是岗玉昆的独子,一心只想着为父亲报仇,竟然把自己的一条命搭上了。 现场战况应该分为两处: 先者:就在弓富魁镖打过之江的一刹那,他的身份已忽然为对方所认定。 那个四旬五六的灰衣矮子,原本已向弓富魁施展出凌厉杀手。 然而,当他目睹着弓富魁飞镖击伤过之江的一瞬,心内顿时一惊。 看着弓富魁,他怔了一下。 弓富魁向他施展了一下眼色。示意他逃向树林。 灰衣矮子显然还没有会意。 弓富魁大声叫道:“好个老小子,你当跑到了树林子里,我就追不着了么?” 原来那灰衣矮子,亦非无名之辈! 他亦姓岗,名双飞,人称“矮金刚”,是岗玉昆的堂弟,在“七星门”是负责授武的徒手教习。平日惯施双刀,身手不弱。 弓富魁这么明显的指点,他焉能再有不懂的道理? 当时点了点头,双足力顿之下,全身一个倒仰,施展出“倒赶千层浪”的身法,“飕”一声,有如一道长烟般,已向附近竹林进入! 弓富魁自是紧迫不舍。 二人一逃一追,刹那间步入林内。 那是一片占地甚大的原始竹林。 林内积满竹叶,光线亦很黝暗。 二人方自进入,岗双飞即向左绕了弯,在一簇竹林之下站住。 他身子倏地转过来,一压双刀,怒目盯着弓富魁道:“你是什么人?” “你看呢?” “我不知道。” 人矮气可是高得很。 岗双飞冷笑着伸出一只刀,指着弓富魁道:“你到底是谁?岗某人却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闲磕牙。” 弓富魁一听他姓岗,不禁面色一惊。 他双手抱剑道:“这么说,尊驾就是岗玉仑,岗老前辈了?失敬!失敬!” 岗双飞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岗二爷,不过也当得上是岗家的人,我叫岗双飞。” 皱了一下眉,他打量着弓富魁道:“听你口气……好像是认识我们……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轻叹一声,道:“不瞒前辈说,我名弓富魁,是‘天一门’下待罪弟子。” “天一门?” 岗双飞吃了一惊。 他张大了眼睛,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出声道:“‘天一门’不是才遭了那厮的毒手吗?” “前辈的话不错。” “这……”岗双飞不解地道:“不就是跟你一块来的那个小子下的手吗?” “不错!”弓富魁咬了一下牙齿道:“就是他。” “那你……” “前辈有所不知……” 弓富魁语音内含着无比的悲愤道:“这个姓过的诚然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之苟颜左右,实在是含有深心,也是不得不如此。” 岗双飞忽然明白过来,“哦”了一声。 说到这里,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声音凄惨、沙哑、老沉。 岗双飞大惊,叫道:“糟了,荆大叔他……” 说到这时咬了一下牙齿,正要奔出。 弓富魁一把抓住他道:“岗前辈千万不可出去!” 岗双飞发眉皆张,低喝道:“你放手!” 弓富魁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更用力地抓住。 “岗前辈,你听我说,赶快到仓库里去通知其他的人,叫他们即时逃命。” 岗双飞显然一怔,道:“咦,你怎么知道仓库里藏得有人?” “姓过的早看出来了。” 他冷笑了一下,又道:“为大局着想,你速速去通知岗二爷,叫他保全剩余的实力,赶快到‘河间府’与‘六合门’的古寒月会合,再图对策。” “古先生……莫非这厮还要去寻‘六合门’的晦气不成?这小子也太大胆了。” 弓富魁听了一下,道:“不好,他来了!” 岗双飞也似乎慌了手脚。 弓富魁张惶地道:“后辈放肆了。” 说罢一剑向岗双飞头上劈下去。 岗双飞知道他的用意,当下忙举刀相迎。 二人刀来剑往打在一团。 忽然人影一闪,过之江已现身林边。 弓富魁低声向岗双飞道:“快逃!” 倏地快劈一剑,岗双飞双刀一架,厉吼一声道:“臭小子,我们回头再见!” 说罢身子陡地一个倒折,已翻身而出,跃出了数丈以外,翻身就逃。 这时的情形,弓富魁势必非迫不可。 因为他如果不迫的话,过之江一定会追,如果过之江一追上他,那么岗双飞再想活命可就难比登天了。 是以弓富魁势在必追。 当然,他追的方式不同罢了。 在竹林子里拐上了几个弯,岗双飞很容易地就把弓富魁摆脱开来。 然后,他装出一副很失意的样子转回原来的地方。 过之江正怒目站在原处。 弓富魁先前打在他后胯上的那一镖,显然不轻,流出来的血把过之江那件雪白的衣裳都染红了。 过之江已用点穴手法,把伤处附近的穴道封住。 他一向目高于顶,自视极高,想不到对付几个在他认为根本不成敌手的人,竟然会吃了暗亏。 在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杀死他了没有?” “没有。”像是很惭愧的样子,弓富魁摇了摇头,说道:“这一带地势不熟,被他跑了。” 过之江恨恨地道:“刚才暗算我的人是不是他?” 弓富魁怔了一下道:“我没有看清楚。怎么,你的伤重不重?” 说着他走过去,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去查看他身上的伤。 “要不要紧?” “不碍事。”过之江冷冷地道:“只怪我一时不注意,这人的手力不弱,多半是用‘透打’之法。若非我体内有游潜护体,只怕难逃毒手。” 弓富魁心里一惊!暗暗钦佩过之江眼力高明,判断准确无误。 过之江冷笑道:“不用说,一定是岗玉仑做的,且看我挖他的心吧!” 弓富魁道:“岗玉仑也来了?” “当然。”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道:“只可惜他们兄弟分了开来,否则兄弟合手,其威力一定大胜于目前,我们且出去吧!” 弓富魁道:“且慢!” 说罢疾步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过之江身上的伤,遂把自己长衣撩起,“哗啦”一声,由长衣下摆处,撕下了长长的一条。 “干什么?” “我来为你包扎一下。” 过之江欣然接受。 弓富魁很细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伤处缠了个结实。 莫道过之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就在眼前这一时间,他眸子里竟然泛出了一片感激的异彩,那双目光讳莫如深地在弓富魁脸上转着。 “谢谢!” 这两个字由他冷峻的嘴里吐出来,诚非易事!听在弓富魁耳中,更不知道是如何的一番滋味。 最冷酷的人,往往也是最多情的人,关键在于看是什么人来体受。 弓富魁当然不会为他短短的两个字,就有易初衷。 事实上他恨恶过之江的程度,远超过任何人,然而他却也知道“复仇”之不易,似乎只有先谋取到他的信任与好感之后,才得以便中下手。即使这样,也大大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算计着岗双飞大概把话带到了,弓富魁才敢随着他一同向外步出。 果然,就在他二人方步出林外时,一辆大篷车已驰出了驿道。 过之江怔了一下,道:“岗老二到底比岗老大聪明多了,也罢,就让他再多活上几天!” 弓富魁这才发觉到方才激战之处的池塘边,又多了两具尸体。 荆志高与岗威。 前者是白发皤播的老人,后者是一个年轻的伟昂汉子——他是“七星门”掌门人岗玉昆的独生爱子,而他父亲的尸身,却直直地浮在水塘里。 四具尸身上流出来的血,把整个池子里的水都染红了。 风一阵阵地吹着,空气里那种“血”的味道更加浓厚了。 在弓富魁来说,内心很沉痛,他是亲身体验血仇最深的一个人,是以每次看见过之江杀害一人,对他来说都有说不出的切肤痛楚。 固然武林中人多的是嗜杀成性,然而拿来与过之江一比较,无不相形减色。 二人在打量着这些尸体时,弓富魁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过兄,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一点了?” “不然,”过之江冷笑道:“这些人都是存着杀人的心而来的,所以他们最后难免一死。” “那么过兄你也不例外。” “这话怎么说?” “因为过兄你一直是存着这颗杀人的心来到江湖的,岂非也不应例外?” 过之江鼻子哼了一声,遂发出了一串冷笑之声。 笑声纯走鼻音。在笑的时候,他全身抖成一片,衬以他那种怪异的仪容,确实够吓人的! “弓老弟,你犯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错误。” “什么错误?” “你不该把我拿来与别人相提并论。”他说得很狂:“你应该记住,我的情形和任何人都不相同。” “过兄的意思是否说你已练成了不死之身?” “这个……” 微微吟哦了一下,他冷笑着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那个足以构成他生命威胁的一个人。
十、噩耗震群雄 而每一次当过之江想到这个人时,他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 弓富魁终于又把他引到了这条路上一一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两个人又跨上了小毛驴,过之江的脸色很沉重,一句话也没有说,显然他内心又在思索着那个人了。 彼此都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很久,弓富魁才试探着道:“过兄,我猜想你心里一直在怕着一个人。” 过之江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是不是?” “这句话,还很难说,需要以后来证明。” “这么说,过兄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这个人?” 过之江带出了一丝笑脸,道:“你如果一直跟我在一块,愿意做我的朋友,你总会有机会见着这个人的。” 他似乎对于内心所惧的这个人深深地警惕着,而不愿透露给对方进一步的消息。 弓富魁也不好再问下去。 现在他心里所挂念的是河间“六合门”所布下的一步棋子。 古寒月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不可一世,如果事先有完善的准备,也许过之江这一次可就要碰在硬石头上了。 丹房里燃点着一排蜡烛,烛光婆娑摇曳不定。 一个望之四旬左右的中年文士,盘坐在一张蒲团上。 面对着那排摇曳的烛火,只见他凭空抡动双指,双方隔着足足有一丈开外,可是每当他双指作势剪动时,即有一根蜡烛应声熄灭。 他这样一根根地剪着,烛光随着他剪下的势子,也一盏盏地熄灭。 他身上穿着一袭湖青色的长衣,身材修长,浓眉大眼,一副敦厚朴实的面相。 他就是古寒月。 凡是在武林中小有名气的人物,提起古寒月,大概没有不知道的。 那是因为古寒月的名气大,武艺高,为人敦厚爽直,是一个极有血性,肝胆照人的好朋友。 古寒月有个外号:“千手菩提”。 那是因为他那一手最精彩的暗器手法而得名。 其实古寒月岂止暗器手法高明?包括徒手技击以及兵刃搏斗,从各方面来说,他都算得上是一个杰出的人物。 他实在的年岁,已经八十开外,只是他养生有术,内功精湛,是以外表上看去,不过是四旬左右。 近年来,古寒月尤其对于五行生克,星相天体的运转,以及人寿百年盛衰,间接地对于人生的性命之学,都发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而且在这一门学问上,颇有心得,有很深的造诣。 正因为如此,这半年以来,他感到了极大的困惑。 因为他算到了自己将有一步极大的劫难,命中似有血光之灾。 为此,他迁居来到了丹房居住,从那一天开始,他也就不再过问外事,即使连有关“六合门”中的事情,非万不得已,他也很少再过问。 他今天似乎特别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衣裳。 为了证实他的神机妙算是否灵验,他特别派了小徒弟朱龙,由“未”时起,就伫候在门外,等候着他所算定的那个前来造访的人。 他的神机妙算果然应验了。 “未”时刚过,“申”时头上,那个门下弟子朱龙带着一个年轻绮丽的女客人,直接来到了后院。 因为事先得到了古寒月的示意,朱龙不需要再通报就直接地带领这个人来到了丹房。 这时候古寒月刚好已把面前的一百盏蜡烛剪熄。 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竹帘,他看见了随同朱龙前来的那个少女,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这张脸,他很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朱龙站在竹帘外,恭声道:“启禀掌门人,大名府的柳姑娘求见。” 古寒月忽然想起了来人的身份,立刻坐正了身子道:“柳姑娘请进来。” 帘外那位少女应了一声,揭帘步入。 朱龙抱拳行礼,转身自去。 古寒月站起身子来,抱拳道:“姑娘是大名府青竹堡柳府上来的人吧?” 来人欠了一下腰肢,抱拳深深一揖道:“侄女柳青婵,参见古大叔。古大叔一向可好?” 古寒月讶然道:“啊呀!你是小婵呀!长这么大了?快请坐!” 青婵深深地行了个礼,端正坐好。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古寒月到青竹堡拜访柳鹤鸣老爷子的时候,适逢柳鹤鸣老爷子正在调教青婵武功。 当时柳鹤鸣老爷子引见了这位身怀绝技的前辈与侄女认识,并由古寒月当场教授了这位大侄女一手“醉海棠”的剑法。 光阴茬苒,自此以后,在柳青婵的记忆里可就不曾再见过这位前辈了。 直到如今。 十年以后的今天,柳青婵来到了这里,在面谒过这位前辈之后,使她触及了无比的伤心。 她脑子里一时间想到了很多,粉颈儿一垂,泪珠滴滴嗒嗒地夺眶而出。 其实就在她刚才一进来的时候,古寒月已经注意到她头上的那一朵白花,他已经猜到了有某种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这时他苦笑了一下,道:“姑娘,莫非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大叔……” 柳青婵忍不住两只手捂住面颊,一时间悲从中来。 虽然她一向性情坚强,轻易不肯落泪,可是到底人非铁石,总有其软弱的一面,此刻面见故人前辈,那腔伤感的情绪,万难忍耐得住,虽不曾放声痛哭,然而大颗大颗的眼泪,却由其指缝里淌了出来。 古寒月大吃一惊,道:“姑娘,莫非鹤鸣老哥他……有什么不测么?” “大叔……”她哽咽着泪下如雨,断续地道:“大伯父他老人家已经……已经归天了。” “哦!”古寒月脸色顿时一阵苍白,语声颤抖地说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以前!” 说着,柳青婵又把身子俯向椅背,显然伤心到了极点,却又碍于眼前情形,不便放声大哭,娇躯痉孪颤抖得成了一团。 古寒月缓缓伸出一只手,抚拍着她的背部。 他那张正直的面颊上,带出一片伤感,喟然一声长叹道:“姑娘你冷静一下……伤心无补于事……我想知道一下详细的情形。” 柳青婵点了一下头,当时就不再哭了。她掏出了一块绸子手绢,背过身子来用力地抹了一下鼻涕,把脸上的泪痕擦干,才又转过脸来。 古寒月冷冷地道:“柳老哥是得的什么病?怎么这么快?” “古大叔……我大伯他是被人家毒手所杀害的!” 古寒月先是一愕,遂又冷笑了一声,道:“是谁?” 柳青婵咬了一下牙:“冬眠先生。” “冬眠先生?” 虽然仅仅只听见这个人奇怪的绰号,他就已经猜到了这个人必非易与之辈。 “他名字叫过之江。” “过之江?”对古寒月来说,这个名字显然是十分陌生。 “古大叔!”柳青婵寒声道:“这个人武功高极了,我大伯不是他的对手,他老人家死得太惨了!” “这么说,柳老哥与此人当年结得有梁子?” “没有……他老人家只是一时见义勇为。古大叔……侄女要请你老人家出面主持正义。” 说到这里,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 “这个姓过的何以毒手杀人?姑娘你须将这事情原原本本述说清楚。” 柳青婵点了一下头,遂将柳鹤鸣义助知府以及丧生前后一段本末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古寒月听完之后,半天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他才发出了一声叹息,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站起身子,他缓缓踱向窗前。 凝视着窗台上的一列盆景。盆景里栽种的水仙。 这个时令里,水仙都已盛开。 然而古寒月那张脸,却一如云端里的寒月一般,丝毫不觉开朗! “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 “大叔是说……您知道这个姓过的底细?” “不错。” 顿了一下,他缓缓回过身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凌人的目光。 “姑娘,你可听说过独孤无忌这个人么?” “听我大伯说过,怎么古大叔,您老人家也认为这个人是独孤无忌的门下?” “一点都不错,他们是一路的。” 说到这里,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么说起来,独孤老儿当初的话,竟然是应验了。” 这番经过,柳青婵前此曾经听她大伯说过,是以再次听古寒月这么一说,不禁加深了印象。 她点了一下头道:“我大伯生前也这么说,古大叔……这个姓过的他的来意,在于当今天下十一大门派!‘天一门’的蓝昆老前辈也遭了毒手!姓过的非但杀了蓝老前辈,而且还放火烧了‘天一门’的门舍……使得片瓦无存。” 古寒月显然呆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就更不会错了,当年各派联手对付独孤无忌时,蓝昆大哥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苦笑了一下,他又叹息一声道:“这么说起来,下一个人,大概就该轮到我了。” “侄女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姓过的确实行期,他下一步已确定来河间。” 古寒月神色一惊。然而他到底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听了这句话,他微微一笑道: “这话可靠么?” 柳青婵遂又把弓富魁潜身伪探的一段经过诉说一遍。 古寒月频频点头赞叹,道:“想不到‘天一门’尚有如此可造之才,真是难能可贵。 贤侄女你远来是客,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请先休息一下,一个时辰之后,我再着人请姑娘出来商量大事。” 说完又叹了一声,遂见先前带领青婵进来的那个朱龙步入。 古寒月道:“这是你柳师伯的侄女柳青婵姑娘,你们见过!” 朱龙抱拳见礼。 经过古寒月的介绍,柳青婵才知道这个朱龙,竟是古寒月门下掌门弟子。 从外表上看过去,朱龙一副老实人模样,并不像身上藏有什么高深功夫。 可是柳青婵却不敢对他存丝毫轻视之心!因为她知道“六合门”一向收徒极严,古寒月多年以来一共只收了四个门下! 柳青婵曾经听大伯柳鹤鸣说过,“六合门”的四个弟子,都有一身深湛的武功,因此即以眼前这个朱龙而论,他是“六合门”的掌门大弟子,当然必是四名弟子中的翘楚。 柳青婵对他不禁生出了一片敬意。 朱龙一直把柳青婵送到了后院一间洁静的上房,安置下来以后,才嗫嚅道:“柳师妹……愚兄有事向师妹讨教,请赐告详情。” 柳青婵站起道:“朱师兄不必客气,请直言无妨。” 朱龙眉头紧皱道:“愚兄前天已经听说了,柳老伯已经遭了人家的毒手!今日见姑娘身配孝布,想必传说是真的了。” 柳青婵眼圈一红,黯然地点了点头。 朱龙又道:“听说‘天一门’的蓝老伯,也遭了毒手,凶手且放火焚烧了‘天一门’的门舍?” 柳青婵又点了一下头。 朱龙道:“毒手杀人的凶手,大名府已见榜缉,听说是一个自称冬眠先生的怪客?” “这个人姓过,叫过之江。” “师妹见过?” “我见过。” “多大年岁?” “大概在四十左右吧。” “这个人可是说得一口难懂的巴蜀口音?” “噫?”柳青婵显然一惊地道:“朱师兄如何得知?” 朱龙哈哈一笑道:“他可是留着一头短发?” “是的,完全对。”柳青婵奇怪地道:“朱师兄见过这个人?” “没有。”朱龙摇了一下头,说“但是有人见过。” 柳青婵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口吻,感到莫名其妙。 她用一双奇怪的眸子打量着他。 朱龙叹了一口气道:“是我一时糊涂,其实姑娘刚一来时,我就应该猜到姑娘的来意,设法阻止姑娘不要把实情面告家师。” “这……为什么?” 柳青婵大惑不解地看着他。 朱龙叹了一口气,道:“柳师妹你有所不知,请坐下来说话。” 含着满腔狐疑,柳青婵坐了下来。 “朱师兄的意思是……我实在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件事要瞒着古大叔?” 朱龙叹了口气,也坐下来。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件事,是出自一个奇人的关照。” “奇人?” “是的。”朱龙正色道:“是我生平仅见的一个奇人。” “他怎么关照朱师兄的?” 这一切突如其来,听得柳青蝉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龙显然也是怅恨不已。 他满脸痛疚自责的表情,频频摇头叹息着。 “唉!姑娘,这件事说来话长。唉,唉!只恨我一时糊涂……看来,一切正如那个奇人所说,劫数难逃,家师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深深垂下头来。 “古大叔他老人家怎么样?” “这件事情正如那个奇人所料,那个人预言如在本月三五七日瞒过家师,那么家师将可保全住一条活命,否则……” “否则怎么样?” 朱龙叹了口气道:“否则只怕家师有血光性命之忧。” “啊,有这种事?” 柳青婵大为奇怪地看着他,忽然道:“今天是二月初……几了?” “二月初七!” 柳青婵一惊,道:“这么说……岂不是糟了?” 朱龙皱了一下眉头,讷讷地道:“都怪我一时糊涂,忘记事先关照师妹……这件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柳青婵吟哦了一下,道:“师兄说的这个奇人又是什么人?” 朱龙道:“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接道:“直到现在为止,他的一切,我还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童,是由陇西来的。” “这个人武功怎样?” “高不可测。” 柳青婵一喜道:“既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对付冬眠先生?” “愚兄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柳师妹,你以为这个姓童的突然现身,与那位冬眠先生没有关系?” “这么说……” 朱龙说:“他原本就是为了对付冬眠先生的!” 柳青婵高兴地道:“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正好多了一个帮手?” “岂止是帮手!”朱龙道:“我虽然没见过那位冬眠先生,不知道他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看这位童先生的样子,好像他并不十分把冬眠先生看在眼里,” 柳青婵怔了一下。 冬眠先生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已使她感到不胜惊骇,实为毕生仅见,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人武功更胜过他。 虽说武林中流传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句话,显示能人的辈出,并劝诲告诫学武者不可自满所成,可是毕竟像“冬眠先生”这类的异人,还是近百年来,武林所仅见。 如果说现在忽然又冒出了一个姓童的,而这个姓童的武功更在冬眠先生之上,实有有点像神话,虽然不能说是“不可能”,可是可能性实在太小,小得难以令人相信。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朱龙亲口说出了这件事,又不容她不相信。 柳青婵脸上带满了狐疑,一种莫释的表情。 朱龙道:“柳师妹莫非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柳青婵道:“朱师兄可以带我去见见这个人么?” 朱龙怅然摇摇头。 “怎么?” “他已经走了……” “这又为什么?” 朱龙苦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 “莫非这位童先生不知道过之江要来河间?” “他当然知道。”朱龙说:“只是他却不愿在河间与冬眠先生遭遇!这位童先生精于麻衣神算,对于奇门遁甲之先天易理,五行生克尤有研究!” “这么说他莫非算出来过之江在河间不会有凶险?” “正是这个意思。” 朱龙叹了一声,接着说道:“所以他才关照我暂时瞒过家师,并且说,五七日如能隐过,就可无害,否则对家师五行有克,大为不利!” 柳青婵愕了一下,叹息道:“但愿他所说不是真的就好了,否则我真是罪无可赦了。” 顿了一下,她向朱龙道:“朱师兄,你看这件事怎么是好?” 朱龙道:“这件事岂能怪柳师妹!我想家师亦是深通易理神算之人,也许他老人家亦有对策也未可知!” 说完站起告辞道:“柳师妹长途劳累,我也不打扰,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柳青婵这一会心思紊乱极了,也很想独个儿静下来想一想。 再者,她也着实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 于是她也就不再谦虚留客。 送走了朱龙以后,柳青婵一颗心乱极了。 她倒在床上胡思乱想地想了些心思,无非是如何联手,图谋对付过之江的事情。 不知何时,她竟然沉沉入睡。 好像并没有睡多久,一阵敲门声,又把她惊醒了。 柳青婵匆匆下床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朱龙的声音道:“是我,朱龙!” 柳青婵匆匆开了门。 朱龙进来道:“家师有请!” 柳青婵对着镜子理了一下云鬓,这几日颠沛流离之苦,再加以屡遭大敌,痛丧亲人的折蘑,她变得消瘦多了。 镜子里的她,两腮深陷,目光迟滞,较之昔日丰姿绰约,秋水其华,似乎不可同日而语。 朱龙不便停着看对方对镜理妆,先行转出门外。 柳青婵跟着走出来。 朱龙面色沉郁地道:“‘七星门’的岗玉仑岗老前辈等人到了。 柳青婵一怔道:“莫非也是为了冬眠先生的事情来的?” 朱龙点了一下头,苦笑道:“所以即使姑娘不曾说出,家师仍然也会知道。” 二人边走边谈。 朱龙冷笑了一声道:“姑娘的话诚然不虚,那冬眠先生过之江果然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也许姑娘还不知道,‘七星门’掌门人‘七星钩’岗玉昆已经遇害了。” 柳青婵顿时一惊,止步道:“什么时候?” “听岗师叔说,大概是三天以前。” 朱龙恨声道:“想不到这个姓过的,竟是嗜杀如此。岗二叔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听说,至迟后天,那个姓过的,就要到来了。” 二人穿过了一片花园,来到了古寒月的丹房外。 朱龙通报后,柳青婵缓步进入房内。 房间里早已坐满了人,古寒月介绍之后,柳青婵才发现除了岗氏兄弟中的岗玉仑以外,另外还有四个人。 一个是岗玉仑的堂弟岗双飞,一个是叫侯敬的中年汉子。 另外两个,乃是“七星门”的门下弟子“甩手箭”岳章、“跨虎篮”彭世伟。 柳青婵对于“七星门”的岗氏兄弟是久仰了,可是一直还不曾见过。 这时她打量着这位岗二爷,只见他六十左右的年岁,赤红的一张脸膛,颊下留着一绺黑须,根根见肉。 其人浓眉大眼,看上去威武有力,极为魁梧的一条好汉子。 其他三人,那个岗双飞是四旬五六,灰发灰眉的一个矮汉,另外“甩手箭”岳章是个瘦长的汉子。“跨虎篮”彭世伟,却是一个又白又肥的胖子。 这些人对于柳青婵都现出并不重视的样子,只是当他们听说这位姑娘的伯父是柳鹤鸣老剑客时,每个人脸上俱都带出了敬重的颜色。 柳鹤鸣虽然并不属于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的人,可是他的一身武功以及高风亮节的情操,却一向为武林所推许,现在当他们知道柳青婵就是这位老人家的后人时,俱都对眼前这位姑娘刮目相看。 他们显然都已经知道柳鹤鸣遇难的事情。 因此在主人介绍之后,每个人投视过来的眼光,都含蓄着同情怜惜的意味。 也许用“同病相怜”这四个字来形容,更比较适合。 因为在座除了主人古寒月师徒以外,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血仇。 是以他们彼此之间的目光交换时,这种“仇恨”的意味,已尽在不言之中。 古寒月等柳青婵坐下之后,才把一双充满了怒恨的眸子注视着她。 良久,他才冷冷一笑道:“姑娘可知道‘七星门’中岗玉昆岗先生已经遇难了?” “后辈刚才已听朱大哥说过了。”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旁的岗玉仑一眼。 后者似乎被古寒月这句话勾起了一番伤情,那一双虎眼里,泛出了一丝红晕。 含着眼眶子里的泪水,岗玉仑注视着柳青婵道:“你大伯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刚才我听古兄说起,那个姓过的曾与姑娘你较量过。” “是的,岗二叔,我与他较量过。” 岗玉仑脸上顿时现出奇异之色,看了他旁边的岗双飞一眼,甚为希罕地道:“不是我小看了姑娘,那个怪人武功甚是了得,与他交手的人,据我所知,还不曾有过一个能够逃得活命,姑娘你又何能幸免于难?” 柳青婵道:“侄女只是用智力胜了他,迫使他不能不暂时罢手。” 岗玉仑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姑娘确是才堪大任的女子了,佩服!佩服!” 一旁的岗双飞却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请问姑娘一下。” “岗前辈请说。” “在下此次随掌门一行,途中意图狙击那个过之江不成,掌门人父子以及同门三个皆遭毒手,在下如非为一好心之人相救,此次亦早已遭了那厮毒手……” 顿了一下,他才道:“在下是想向姑娘讨教一下,看看是否知道那个好心人的底细?” “那人是谁?” “他自称是‘天一门’的待罪弟子,姓弓名富魁!姑娘可认识这个人?” 柳青婵秀眉微微一扬,提起了弓富魁这个人,倒是她目前唯一所乐闻的一个人。 当下她点了一下头道:“我认识。” “这个人果真是‘天一门’的门下弟子么?” “是的,岗前辈。” “那么,他又为什么与仇人通同一气?” 柳青婵道:“这位弓师兄处心积虑,一心想着为师门复仇,然而他本身武功,却不足与过之江为敌,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实在是情有可悯。” 岗玉仑在旁插口道:“果真如此,这弓富魁倒是老夫的救命恩人了。”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柳姑娘,据弓富魁透露的消息,过之江此行旨在‘六合门’,也就是意图来对付古大侠,姑娘以为这个消息实在么?” “是实在的。” “除了古大侠以外,他另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 柳青婵道:“据侄女所知,过之江此行目的在于天下武林十一门派,并非仅仅与某人有仇。” 岗玉仑看了古寒月一眼,恨声道:“这么说来,老哥说的不错,这厮必然就是昔年独孤无忌的门下了。好小子,想不到还真有这么回事!” 杀兄之恨,不共戴天! 岗玉仑紧紧地咬着牙齿,愤然作色地又道:“古老哥,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们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古寒月徐徐地点了一下头,道:“刚才听过柳侄女的话以后我已经想过,”他慢条斯理地道:“当年武林中的十一大门派,如今还稳立江湖的只有七家!其中‘红衣’门自掌门人红衣方七公故世以后,这一门派已然瓦解。” “另外,”他接着道:“‘三才教’的教主朱真人在十年以前已宣称退隐江湖,这一门派也等于不存在了。” 岗玉仑附和道:“‘通化门’和‘狮子馆’也早已宣称不问外事,通化教主早已身故,狮子馆的庞大海也在群英楼遇害,这两派早已名存实亡。” 古寒月点点头道:“不错,那么以此再推算,剩下的只有‘天一’、‘行易’、‘先天无极’、‘白鹤’、‘七星门’、‘乾坤正气’以及敝派‘六合’门这七家。” 岗玉仑苦笑一下道:“这话还不实在,古老哥!‘天一门’和‘七星门’也都完了,应该说剩下的只有五家才对。” 古寒月冷冷一笑道:“这些门派分散极广,集中不易,再说眼前时间急迫,也来不及了。” 柳青婵在一旁道:“我们可以先行退避,容各位前辈全部集结以后,再图联手对付。” 岗双飞首先点头附和道:“柳姑娘这个意见很好,” 朱龙亦附和道:“柳师妹这么说极有见地。”他眸子转向上首的古寒月道:“师父,你老人家以为如何?” 古寒月冷峻地摇了一下头。 岗玉仑也摇摇头。 两位老人家都不赞同,这个建议等于白提了。 古寒月看了各人一眼,最后注定在柳青婵脸上,道:“姑娘这个意见不能说不好,但是却要稍后一步提出才好。” 大家闻言都怔了一下,不明白他言中之意。 岗双飞忍不住说道:“古大侠,你是……” 古寒月冷笑道:“等那个冬眠先生过了河间我‘六合门’以后,再提出来。” 大家心里俱都为之一沉。 柳青婵的目光不经意地看向朱龙。 朱龙回报以苦笑。 多年以来,他对于师父“刚愎自用”的脾气了解得太透彻了。 这多少年以来,他还不曾见过师父服气过什么人,愈是有本事的人,愈要碰人家一下,现在既然来了过之江这样的一个敌手,他自然更无意放过他。 偏是又加上一个岗玉仑。 这个岗老二跟古寒月一样,天生一副不肯服人的脾气,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气焰高涨地上门欺人,自己却退避一旁不与还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是以古寒月的这种说法立刻就得到了岗玉仑的响应。 岗玉仑频频点头道:“对!我赞成古老哥的建议,姓过的不经过河间则已,如果由河间‘六合门’口经过,我们万万容不得他如此猖狂。”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原是败军之将的身份。 古寒月向各人看了一眼道:“我知道这个姓过的武功很高,可是眼前情势却是如此,如果我与各位结合辗转逃往内地的话,姓过的亦不会放过‘六合门’,只怕将要与‘天一门’落得同样下场。” 这番话甚有道理! 古寒月凄惨地一笑道:“就以敝门而论,敝门上下一共有十七堂职司,如合以家属计算,只怕已接近百人,这么多人势难同进同退!细算起来,有一半以上的人困于现实而不便行走……” 他冷笑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在室内各人脸上看了一眼,大家都默不吭声。 “所以!”他接下去道:“退走的说法,不切实际。” 岗玉仑又是首先附和道:“对!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古寒月冷笑一声道:“与其逃走不成,遗害家人,使敝派历代威名与祖上蒙羞,倒不如眼前团结,周密地计划一下,放手与姓过的一拼。” 这番话倒也说的是实情,顿时获得大多数人的赞同。 其实,就连柳青婵也放弃了方才的己见。 因为她觉得古寒月这番话说得甚为有理,事实上也是实情,这么多的人盲目地放弃家门逃走,的确也不是一个办法,况且是否能逃得成还是一个问题。 所以柳青婵点头表示附和。 只有一个人不表示赞同。 朱龙。 古寒月的目光,早已经逼视在这个最心爱的大弟子身上,见他不表赞同,很是觉得诧异。 “大龙,”古寒月惯于这么称呼他:“你有什么意见要表示么?” 朱龙站起来抱拳道:“师父,弟子的意思还是赞同原先柳师妹的意见。” “你是说暂时避开逃走?” 朱龙道:“我们可以与各派结合,团结力量。” “那么,”古寒月冷笑道:“照你的意思,是打算放弃‘六合门’不要了?” “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古寒月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敌人今天不到,明天必到,这么多人走得了么?” 朱龙道:“师父说得对,但是起码本门几个具有实力的人物,是可以暂时保全的。” 古寒月发出一阵子低沉的笑声。 “你这是哪一门子的论调!照你的意思,‘六合门’其他门人以及上百的家属岂不是都要牺牲了?” 朱龙道:“问题是不逃走又怎么得以保全?” 这句话不禁激起了古寒月一番怒火。 这位老人家还很少出声大笑过,听了朱龙的话,他陡地狂笑了一声! 认识古寒月的人,俱都知道这位老爷子生气了。 笑声一顿,他目闪精光地道:“大龙,你妄为本门掌门大弟子,未免太长别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了。” 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大声道:“不战而逃,是鼠子行为,古某不屑为之。” 朱龙愁眉苦脸道:“只是师父,敌人的实力是不可轻视的,再说……” 古寒月挥手道:“你不要再说了。” 朱龙应了一声:“是!”遂落座。 古寒月冷冷笑道:“姓过的斤两,我岂能昧于无知?我也不是全然没有打算,大龙,你即刻下去,传话三堂长老以及本门八名弟子集结,我有话吩咐他们。” 朱龙原先还想说什么,聆听之下,也无法启口,当时抱拳应声,正要掉头离去。 古寒月道:“慢着!” 说着由袖内取出了一封信函道:“你先到‘长风街客栈’里面访‘白鹤道长’,请他速来一晤,想他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举座大为惊异! 每个人的脸上俱都带出了一番喜悦的颜色。 岗玉仑惊诧地站起来道:“怎么白鹤道长也来了?” “每年此时他都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此间的清华道观每年本月十日,皆有一场盛会,清华道观的观主马纯阳,与白鹤道兄自幼同拜一师,交情深厚,是以每年这番盛会,他都要来的。” 岗双飞在一旁笑道:“白鹤道长‘青萍七剑’冠绝武林,有他加入,自然太好了。” 岗玉仑却道:“不过,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难说话,他如果本人无意,谁也无法勉强的。” 古寒月微笑道:“白鹤道兄每年来此,皆是古某的座上常客,我二人交非泛泛,谅必他会赏光的。” 话声方住,即闻得室外一人朗声说道:“古老儿说对了,我老道人是不请自来。” 各人闻声回头,即见一个白发白眉,身着古铜色道袍,佩有长剑一口的修长道人大步向这边走来。 古寒月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在座各人俱都起身相迎。
十一、暗算成画饼 那高大道人进门之后,首先向岗玉仑打着稽首道:“想不到老弟也在。幸会,幸会!” 岗玉仑道:“主人正要专诚邀请,道长翩然莅临,想必已有所见了?” 白鹤道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将肩上一个包袱,连带着一口长剑卸下来,放置桌上。 这里他果然像是常来的样子,也不向主人打招呼,径自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 侍者献上一杯香茗。 白鹤道长接过轻呷了一口,那双闪烁着锋芒的眸子,在各人脸上扫了一眼。 辈份较低的,在他的目光接触时,俱都恭敬地站起来执弟于礼,并且各报名字。 到了柳青婢时,这位柳姑娘名字报出之后,白鹤道长似乎惊了一下。 不等到主人古寒月的介绍,白鹤道长已先肃然道:“青竹堡的柳老剑客是姑娘什么人?” 柳青婵少不了又作了一番介绍。 白鹤道长显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听了柳青婵的讲说之后,白鹤道长那一双眉毛紧紧地蹙着。 很久,很久,他才点了一下头。 “贫道在赴河间道上,已听说了这件事。此番提前来拜访古老,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这是武林中百年来未见过的怪事!凶手武功之高,骇人听闻。” 眼睛一转,看向座上的古寒月道:“主人可曾知道这厮底细以及来龙去脉?” 古寒月道:“这些早已清楚了。” 道人道:“愿闻其详。” 古寒月道:“别人不知道,你焉能不知,三十年前洞庭君山之会,莫非你没有参加?” 一句话说得白鹤道人神色一变。 长叹了一声,他点了一下头道:“我老道焉能把这件事情忘记?我在来此的路上,曾经把这厮做了一番分析,其中也曾料及有此一着,想不到果然如此,真正是大不幸事。” 古寒月冷笑道:“你可知‘天一门’的蓝道友也遇害了?” “啊,有这种事?” 古寒月接下去道:“‘七星门’的岗玉昆岗兄也遭了这厮的毒手。” “这是真的?” 白鹤道长一双眼睛睁得极大。 “自然是真的。” 白鹤道人看了在座的岗玉仑一眼,当然知道事情不假!一时愕然。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好!想不到独孤无忌真还有这个能耐。我沿途听说这厮是由大名府老龙潭的冰里冒出来,并且自号为冬眠先生,当时就已猜出了他的底细!看他这番来势,显然是要与全天下的武林中人共同为敌了。” 古寒月道:“虽然未必与全天下武林同道为敌,但是志在我等君山之役时的十一门派,却已极为显明。” “对了……”白鹤道人像是忽然由梦中惊觉过来的样子。 岗玉仑在一旁插口道:“这厮眼前只怕已来到了河间,白鹤道兄来得正好,我们应该早作打算防范未然才是道理。” 白鹤道人冷冷一笑道:“好个猖狂小子,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本事,力敌我们三派掌门人!” 话声才住,即见朱龙由外步入。 他向上座的古寒月抱拳行礼道:“启禀师尊,本门诸人已集合演武堂,听凭师父的差遣。” 古寒月点头道:“我马上陪同在座诸位与会,你先下去。” 朱龙又趋前一步道:“启禀师尊,二师弟方由外面转回,据他说那位冬眠怪人,已在河间府外的沙河桥现了身,露了行藏。” 这番话,听得座上客人俱都一惊。 古寒月点点头道:“消息确实么?” “二师弟说,是陪同那位冬眠怪客同行的一位姓弓的递上的口讯,要他速速禀明师父以应急变。” “好,我知道了。” 朱龙行礼退出。 古寒月面向众人冷笑道:“他来得正是时候,眼前问题是他来找我们,还是我们去找他?” 白鹤道长手捋长髯道:“这话问得好,我们要好好思量一下。” 岗玉仑因杀兄之仇,早已怒血澎湃,此刻乍闻仇人已来,哪里还按捺得住。 他霍然站起来道:“这就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说着他首先步出座位,操起兵刃。 他的兵刃是一口九耳八环大砍刀。 古寒月转向白鹤道长道:“道长意下如何?” 白鹤道人冷静了一下,站起来道:“岗老弟说得也有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古寒月站起来道:“各位先陪同老朽至演武堂,会合了本门弟子再作决定。” 于是在古寒月率领之下,众人鱼贯而出,向演武堂集结会合再定大局。 “沙河桥”只是一个很小的市镇。 镇上只有两家像样客栈,一家叫“厚福楼”,一家叫“千里香”,前者以楼台取胜,后者则以庭院闻名。 傍晚时分。 一大群人,忽然涌进了“千里香”! 客栈的主人一眼就看出苗头不对,因为来人之中十之八九都带着家伙! 这些人盘桓在食堂里。 为首的人是一个青衣儒雅的老秀士一一古寒月。 一个是白眉白发的老道人——白鹤道长。 还有一个是红面壮颐的老叟——岗玉仑。 另外还有很多人,老壮男女都有,总数在二十人以上,这些人盘聚在食堂里一言不发。 未几,跑堂的引来本栈的老板钱掌柜的——来人是一个黑胖子。 他在食堂的门口只打量了各人一眼,已看出了各人的来路,面现惊惧地走了进来! 岗玉仑向他招了一下手。 钱老板走近道:“这位客官有什么差遣?” 岗玉仑道:“我们是武林道上的朋友,钱老板你可看出来了?” “是,老爷子,你们的来意是……” “我们是来会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是……” “就住你的店里!” “是哪一位?”钱老板脸色发青地道:“我马上请他出来。老爷子,你们还是在外面说话比较方便。” “那倒不必!”岗玉仑道:“还是借你的店比较好。掌柜的,这件事是我们自己的事,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要是惊动了地方,有什么风惊草动,我就唯你是问!” 钱老板一怔道:“客官你老是……” 岗玉仑挥了一下手道:“你下去吧!” 钱老板哪里还敢说话,哈了一下腰便要退出,一旁的岗双飞道:“等一下。” 钱老板站住道:“还有什么吩咐?” 岗双飞道:“从现在开始,这家客栈我们包下来了,不许任何人再进来,知道吗?” “这……”钱老板怔了一下,点头道:“是。” 钱老板出去以后,不久,柳青婵遂走进来。 此行,她的任务十分重要,她是被派出来直接刺探敌情的,是以大家见她进来,俱都面现紧张地拥了过来。 柳青婵一直来到了古寒月跟前,道:“刚才弟子已见着了弓师兄,承他见告,要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说完遂由手心里拿出了一个纸团,打开来递过去。 古寒月接过看了一眼,冷冷一笑道:“太晚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一拚了。” 各人见那张纸片上草草写着几个字: “字呈古、岗等前辈,敌强,不可力敌,宜急图转移,以观后效。弓富魁谨上。” 大家看完之后,面面相视作声不得。 岗玉仑“嘿”了一声道:“笑话,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人不成?” 白鹤道长冷冷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一战胜了固是不说,要是败了,可就退无去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他拿起了他的那口青钢长剑,站起身来道:“我们就照原定的计划,由贫道与岗二先生打头阵,且把那厮由房中引出来再说。” 古寒月点头道:“一切照计行事,你们两个如不能在一举手间击杀了他,切记不可恋战,否则我这‘三才连环阵’势难威力大展。” 白鹤道人道:“这个贫道晓得。” 岗玉仑即亦拔出了他那口“九耳八环大砍刀”,面向白鹤道长道:“走吧,道兄!” 二人闪身步出。 各人亦陆续步出。 “千里香”客栈的地势,以及动手对敌时的前后步骤,早都经各人踩探好了。 当下,由古寒月率领着,陆续步出,按着预定的地方分别站好。 小小庭院,倒也清静可爱。 院子里有座茅亭,草坪上枯萎的草根,都已吐出了青青的嫩苗。 这是“千里香”最后面的一进院子,留有三间最好的客房,两间已经租出去了,只空着一间。 古寒月等人就利用这空着的一间作为集会地点。 过之江的那间房子,老早就在他们的监视之中,然而自一开始,那间客房的门窗紧紧地关闭着,对于房子里的人,可以说讳莫如深。 寒风一阵阵地吹过来。 廊子里的几片枯叶,随着风势打着转儿。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伙计,手里托着托盘,盘子里罩着一壶酒、两盏杯,低头走过来。 这小子似乎注定了要倒霉——他心里也似乎早就防着将遭不测,一双眼睛叽哩咕噜地到处乱转着。 人的预感有时候是蛮灵验的。 就在这个小伙计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儿,身后猛地袭来了一阵子风。 他还来不及回头察看的当儿,一只手点他的穴道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极其轻巧的,由他手里把托盘接了过来。 小伙计被拖到了空着的一间客房里。 那个点他穴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林中颇负盛名的白鹤观主。 他匆匆脱下了那个伙计的衣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把一口精工打制、凌厉无比的匕首插在袖筒里。 老道人抱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雄心壮志,眼前就要单身入虎穴,谋图行刺过之江。 本来他这个工作原是安排“七星门”弟子“甩手箭”岳章来担任的。 白鹤观主临时觉得不放心,就自己出面顶下了这个角色。 白鹤观主在武林中声望极隆,他本人武功精湛,尤其是那一路“七十二手白鹤剑” 法,在江湖武林中为人备极推崇。 其实他最拿手的功夫,并不是那套“白鹤剑”法而是一种最为杰出的暗器“弹指神针”,知道他会这门绝技的人还不多。 古寒月就是这不多的人当中的一个。 再者,这个道人轻功极佳,他的“白鹤跃枝十三迁”身法,堪称独步武林,很少人能出其右。 所以他慨然自己心甘情愿来担当这第一步,也是最危险最重要的工作,却是至为恰当。 经过一番打扮之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伙计,如果你根本就不认识他,那么你决计不会怀疑他眼前的身份是假的。 为他作掩护工作的是岗玉仑。 他们两个人已经作了一番暗里协调——如果白鹤观主在一举手的当儿不能力制那位冬眠先生于死地的话,岗玉仑将在这时配合出手。 他们两位都是当今武林中开山立舵的人物,武功上的成就自不容人置疑。 如此再加以古寒月这位罕世高手的老谋深算,全力以赴,各长老弟子的同心协力,这场即将面临的激战,确是十分可观! 白鹤道人与“双手飞梭”岗玉仑要率先而出的当儿,忽然由门外闪进一个人来。 是一个灰衣长身的少年人。 岗双飞与柳青婵立刻认出了来人。 弓富魁! 柳育婵上前亲呢地叫了一声:“弓大哥!” 弓富魁抱拳道:“姑娘请代为引见各位前辈一下!” 经过一番引见后,弓富魁相继见礼。 岗玉仑大咧咧地道:“弓贤侄,你的事情我都已听说了,在黄泥塘那一档子事,承蒙贤侄你的帮忙,我十分感激你,弓贤侄你这种忍辱负重的精神,大家都很佩服,不过……” 说到这里,这位老人家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气呼呼地道:“现在弓贤侄,你可是看见了,我们大家伙都来了,马上就要去找姓过的算账了,眼前我们都知道你的处境很为难,所以你最好先避一避,这样较方便。” 弓富魁抱拳道:“弟子也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白鹤道人道:“你有什么意见?” 弓富魁道:“以弟子之见,这件事各位老前辈务请三思才好。” 岗玉仑一瞪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弓富魁道:“过之江武技通天,以弟子之见,只宜智取,不可力敌!” 白鹤观主嘿嘿一笑道:“老贤侄,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我们几个人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弓富魁叹道:“前辈这方面人数虽多,但是……以弟子之见,却是散乱乌合之众。” 说到此,他忽然顿住。 因为他发觉到眼前好几个人的面色都大为不善,突然觉出话里有很大语病。 低下头,他又叹了一口气,“弟子觉得,二位老前辈应该从长计议,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制对方于死地!否则,只怕要在过之江手上吃亏。” 岗玉仑冷冷一笑道:“好,贤侄,你的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很领情。” 弓富魁道:“弟子是想……” “你不要再说了。”白鹤道长冷下脸来道:“这件事我们早已决定了,现在大群人马已来了,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 弓富魁怅然道:“老前辈,姓过的武技高不可测,但是他并非一无所畏。” “啊?”这一次插嘴的是古寒月:“他畏什么?” 在这一群人当中,显然的,他还说得上是一个比较冷静的人,然而毛病就出在此人过于自负。 “你且说说看!他怕什么人?” 弓富魁道:“是什么人,弟子尚还不知道,不过弟子已可断定有这么一个人……” “弓师弟,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出声的朱龙,也许在现场所有人当中,他算是唯一能够保持理智,而站在弓富魁同一立场的人。 弓富魁看着朱龙,点头道:“是姓过的亲口告诉我的。” “这个人姓什么?是不是姓童?” “我不知道。” 朱龙怔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虽然内心确知有这样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的武功足可与“冬眠先生”过之江相颉颃。然而此时此刻,他深知已无力挽回师父等一干人急欲与过之江一拚生死的立场。再者,限于他与姓童的之间的默契,他也不便把姓童的这个奇人的一切,向在场各人公布。 他只得默默无言地退了下去。 弓富魁无限凄凉地看向古寒月道:“古师伯,您老人家务必听弟子一言……弟子恨恶这个过之江的程度,越过任何人之上,只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师伯……这件事关系着你老诸人的性命,务请三思而后行。” 说着他深深打了一躬,竟然屈膝跪了下来。 他身子才跪下一半,已给古寒月伸手拉住。 “你不必如此!”古寒月脸上罩起了一层寒霜,冷冷一笑道:“弓贤侄,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姓过的武功即使是再好,我就不相信他能胜得过我们这伙子人联手合攻!不要说这么多人了,就是我古某人的那一杆‘紫金旗’他是否能接得下来,还要等事实来证明。” 白鹤道人冷冷笑了一声,道:“弓贤侄,这件事你完全是多虑了,暂且退回作壁上观吧。” 岗玉仑更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等到我们收拾了过之江之后,把他的心挖出来,再通知贤侄你来,咱们一块下酒!”语气凌人,全然忘却了自己胞兄是怎么死的。 三位年老德迈,在武林中也都算得上各执一方牛耳的人物,竟然如此恃强好胜,完全抹煞了现实的一面,空口托大,昧于无知。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了。 弓富魁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一时哑然无语,悻悻地退回到一边。 柳青婵缓缓走过去,道:“弓大哥,这件事真有这么严重吗?”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他就向各位抱拳,行了一个旋身礼,无限怅怅地退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自退出,古寒月已下令道:“现在可以出手了。” 既然敢来,当然也有他们的一套。 白鹤观主匆匆托起酒具,揭帘而出,岗玉仑跟随而出。 又站起来几个人,是“六合门”的三堂长老,以及“七星门”的岗双飞。 这几个人显然又是一拨的。 最后由古寒月率领“六合门”的八名弟子,连同柳青婵,共为十人,成为最后的主力。 这十人每人都是一口长剑,组成一个剑阵——“三才剑阵”。 所谓三才乃为“天”、“地”、“人”。 古寒月自承“天”位,以“白鹤观主”为“地”位,由于“三才剑阵”起码的要求,是必须每人的兵刃必须是剑,因为岗玉仑的兵刃是一口大刀,显然不合乎规定,所以,古寒月就指定其大弟子朱龙来担任“人”位,下剩各弟子,由柳青婵为首,配合连锁反应,形成了一个“八卦连环无敌剑阵”。 以“三才”为经,以“八卦”为纬。 这样两相互为补接,互为接应,就形成了攻击力极为骇人的一种力量。 凭心而论,这种剑阵的组成,古寒月煞费苦心。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种力量,才使得古寒月等三派掌门人有了无比的信心。 现在,以古寒月为首,率领着最后的一拨也出动了。 虽然是白天,这“千里香”客栈内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个外人。 客栈主人也许事先得到了警告,紧张地把第二进院子里的客人都作了一番疏散,院门上锁,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如此一来,这片院舍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古寒月等人始得从容布置。 这么多人一经布置开来,整个院子里显得静悄悄的,竟然看不出一点风惊草动。 一阵阵的凉风,由橘红色的天空里缓缓吹过来。 廊子里的几片枯叶缓缓地打着转儿。 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宁静。 白鹤道人缓缓地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了那间深闭着门窗的客房前面。 他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一下。 又叩了一下。 连续地叩了几下。 “客官,客官。” 一连轻唤几声,没有听见一些回音。 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白鹤观主轻轻一推,那扇门“呀”然作响地自行启开,他怔了一下,缓缓步入。 房间里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床上空着,椅子上也空着。 白鹤观主眼光一扫收回的当儿,可就看见了一件稀罕的事儿,同时也发现到了“冬眠先生”过之江那个人。 如果不是他亲眼看见,简直有点难以令人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件事,会是真的— —他看见一个人平平地躺在半空中。 这个人躺在半空的身子,平直如水,最妙的是他仅仅只用一双脚力踏在墙上;就靠着那双脚心依附在墙面的力道,稳稳地把他身子钉着,一动也不动,弯也不弯,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具活僵尸。 白鹤道人何许人也。 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已怦然一惊。 眼看着过之江笔直钉在墙上的身子,忽然缓缓地弯腰坐起。 他下半截身子仍然保持着笔直钉在墙上的姿式,只是上身弯腰坐起来,全身仍然半悬在空中。 白鹤观主故作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啊呀”地叫了一声,手里的酒盘子叮哩当啷地抖成一片。 “客官……您老这是怎么回事?” “嘻,你用不着害怕。” 空中的过之江翻起一条腿来,就像是由一个高架子上跨下来的样子。 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笑嘻嘻地道:“你见过变戏法儿的没有?我就是变戏法儿的。” 白鹤观主道:“啊,原来是这样……客官,你老的酒来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好!为我端一杯过来。” 白鹤观主嘴里答应道:“是……” 他在酒盏里斟上一杯,双手捧过来。 “冬眠先生”过之江这个人他是久仰大名,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见其人长长的一张瘦脸,两腮深陷,看上去不着丝毫血色!那一对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深沉阴霾,却又像是有一层白芒芒的雾光浮现在瞳子表面。 “你是新来的么?” “不,小老儿来这里有些年了。” “不像。” 白鹤观主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过之江说话之时,嘴角边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 “怎么不像?” “你的手。” 说到“你的手”这三个字时,过之江的一只手电也似翻了起来,只一下,已叼在了白鹤观主的手腕上。 “你是谁?” 白鹤观主只觉得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竟然比冰还要寒冷。 尤其令白鹤观主吃惊的是,对方所擒拿的地方竟是自己手腕上的“脉门”位置。 这里藏着三处穴道——“列缺”、“经渠”、“大渊”。 果真要是这三处穴道,受制于对方,白鹤观主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怕“一筹莫展”了。 是以,就在过之江的左手拇、食、中三指才往穴门上一搭的当儿,白鹤观主已施展“收肌卸骨”之术,将手腕子滑脱出来。 这一手功夫无论如何是过之江所想不通的!再怎么他也没想到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竟然会有这么一手。 就在过之江眼前方自一惊的当儿,白鹤观主右手的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由袖子里抖了出来,猛力地向着过之江背项之上猛扎了下去。 这一刀白鹤观主显然是用足了力道。 非但是力道贯足了,甚至于准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刀尖对准之处,正好是足以制命的“哑门”一穴。 一溜子寒光直插而下。 过之江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怪笑。 他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就像一阵风似地旋空而起,白鹤观主那等快速的一刀,竟然落了个空。 白鹤观主早就有了打算。 一共是三刀——这三刀早在私下里琢磨好了。 一刀不中,随着白鹤观主手腕上翻起的势子,第二刀兜心而出。 空中划了个半圆形的一圈孤光,这一刀,白鹤观主所选的位置,是对方的心窝。 以白鹤观主功力,这一刀自是可观。 因为他早已算定了对方功力了得,是以这一招施展出十分功力,刀尖未至,刀首发出一道颤然银光,冷气森森地逼人。 这一手,显然又是过之江事先所没有想到的。 刀光一吐,只听得“吓”一声,竟然在过之江上身一件小褂上留下了半尺长短的一道口子。 过之江神色一变!尖叫一声道:“你好……” 随着他右手隔空挥展的力势,白鹤观主如同一只白鹤般地翻飞出去。 请注意,他万万不似白鹤那般翩然自得。 只听得“砰”的一声。 他翻上的身子沉实有力地撞击屋梁之上!使得整个的房子为之轰然一声大震。 这一下子可真是撞得不轻。 “叮当”一声,掌中匕首已跌落地上。 冬眠先生过之江一声长笑道:“老匹夫欺人太甚!” 右手霍地向外一抖,又是轰然一声大响,整个房舍更为之震动了一下。 地板上顿时现出了一个掌形的窟窿。 若非白鹤观主身法够快和他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定被这一掌震散。 按照白鹤观主原本的腹策方案,如果一上来三招不能得手,即应立刻撤身退出,配合下一步的行动出手。 哪里想到,一上来才递出两招,刀已失手,白鹤观主身子用地滚之法,蓦地旋起来。 “冬眠先生”过之江已把身子欺了过来。 白鹤观主惊魂一瞬间,两只手交叉着,用“十字摆莲”的手法,直向过之江当胸插了过去。 可是这一招他又走空了。 莫名其妙地走了空招。 原来他看见对方的正面身子,没有想到竟是一个空虚的影子,是以两只手交插着递剪而过,竟然走了一个空招。 这种现象如果换上另一个人,或是一个新手来说,可能不足为奇。 然而,在白鹤观主来说,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 凭着他在江湖中的声名,以及本身武功造诣来说,总之,类似这种疏忽都是不应该有的现象!诚然也是所难以想通的事情。 动手过招,尤其是高手过招,哪里容得你少缓须臾!你不伤人,人必伤你! 是以就在白鹤观主一招走空之下,顿时门户大开!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白鹤观主就觉出由对方身上暴长出一股莫名的冰寒气息。 这股奇寒气息,就像是山间忽然弥漫出来的一片雾光,随着对方的身躯一振之势,有如一面极大的纱网般地忽然一下子已把他罩了个紧。 白鹤观主只觉得身上一冷,有如置身冰窖一般的寒冷,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非仅如此,厉害的在于紧跟着他身上一冷之后,一双脚步却有如钢汁铜液焊住了一般,休想再能移动分毫。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一刹那,却只见由过之江身上倏地闪出一团身影,那团身影,看上去竟与过之江本人一般无二,身材高矮,以至于五官眉发,都一般无二,所不同之处,乃在于前者身上多了一袭衣服,而后者身上却是全部赤裸。 这种情形如果换任何一个人也都必定把他当成了妖魔一般认定。 只是看在道法颇有根底的白鹤道人眼睛里可就不是如此了,他大吃一惊。 因为对方这种身手,分明合乎道法中“出窍”的境界,那个赤裸身子,正是对方所练的道体元婴,三年哺乳之后,已练成与过之江色身一般大小,惟妙惟肖,宛若真人一般无二。 难以想像的是,这个道法所积练而成的“元身”,竟似具有一种特殊异能。 那种异能是由对方用以对敌。 那是奇快无比的一刹那! 眼前人影一闪。 过之江那个赤裸的身影,已由他身上闪出,一阵风似的由白鹤道人身上透过去。
十二、血染江水红 白鹤道人顿时发出了一声怪叫! 就在那条人影闪过的一刹那,白鹤道人原本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而过之江飞闪而出的人影,就像幽灵般地绕了个圈子,又重新回到了过之江站在原处不动的本来身躯之上。 两者甫一会合,即如同先时一般模样,过之江这才缓缓走向倒地的白鹤观主跟前,他弯下身子来,随手由他头上揭下帽子。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道人打扮的躯体! “白鹤观主!” 他嘴里默默地道出了这四个字,蜡般冷塑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疾风袭到。 突然向他出手狙击的是岗玉仑,岗玉仑显然是按照事先与白鹤观主约好的时间,配合出手。 然而,他的行动仍然是慢了一步。 一步之差,在岗玉仑来说的确有点出乎意外。 惊惧、忿怒、悲惶…… 这么多错综复杂的感情,就在岗玉仑一发现到白鹤观主时,一股脑地涌升而起,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掌中那口“九耳八环大砍刀”,挥出了大片霞光,兜头盖顶地直向着过之江头上砍下来。 刀锋仅仅距离过之江头顶不及一寸的当儿,忽然像是遇见了一种无形的阻力,蓦地弹了起来。 岗玉仑体会出不妙。 过之江那看似呆板的身躯,蓦地就像电般地疾转了过来。 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已当心抓住。 岗玉仑这一点可就较诸白鹤观主聪明多了。 一招失手,他绝不恋战。 事实上对方过之江的一身武功,他虽不曾亲身领教过,可是胞兄岗玉昆及本门多人前次丧生的血淋淋教训,他焉能有所忘怀? 也是这一念之间,使得他虎口逃生。 就在过之江那只手递出之时,岗玉仑身子在一个后仰的势子里,足下用力一蹬,施展出“倒赶三层浪”的身法,“飕”一下反纵而出。 过之江的掌势,本来是凌厉无匹,不要说打实在了,就是沾上了一点边儿,岗玉仑要想活命也是不容易。 然而,幸亏岗玉仑是一个逃势。 如此一来,过之江的掌力,正好加快了他的速度,只听见窗扇哗啦一声大响,岗玉仑身子整个地摔出了窗外! 他身子一经翻出,即跌倒在地。 过之江肩头微晃,已跟踪而出。 几乎是同样快的势子,就在过之江身子方一沾地的当儿,斜刺里,陡地涌上来几条快速的影子!来人中,三个是长衣飘飘的老者,一个是灰衣中年矮汉。 前三个俱都是人手一剑,只有那个矮汉手里持着一双弧形长刀。 三个老者正是“六合门”中的长老级人物,一名“清风剑”许南,一名“太岁剑” 刘天兴,一名“风铃剑”蔡无极。至于那个手施双刀的矮汉,却是“七星门”中的岗双飞。 这四个人是负责第二拨应敌。 是以就在“冬眠先生”方自现身的一刹那,这四个人已自不同的方向猛然袭到。 三口剑、一双刀同时把过之江围在了当中。 过之江原本可在一举手的当儿,将岗玉仑击毙掌下,想不到忽然间又会冒出来这么一伙子人。 他目空四海,哪里会把这一干人看在眼中? 同时之间,“太岁剑”刘天兴与“风铃剑”蔡无极的两口剑一左一右蓦地向着他左右双肋间刺到。过之江两臂一舒,已分别拿捏住一双长剑的剑锋。 刘、蔡二长老只觉得剑上蓦地逼出极为罡劲的一股气机。 那是一种他们生平从来也不曾领略过的感受,冰也似的冷,电也似的麻。 刘、蔡二老,武功虽较之掌门人古寒月逊色得多,但是说起来也是辈份甚高的人物,而其剑术一门,受本门传统的剑术薰陶,均非弱者。 此刻三老联手,自非等闲。 所谓“联手”,顾名思义,自然是联合各人之力同心共赴之意,其优点乃在于互为掩护,轮番以本身杀着,待隙向敌人出手。 三长老尤其精于“联手”出剑,其灵巧程度,有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尾则首至,击中则首尾皆至!可谓巧妙之极!然而,他们此刻所面临的敌人,显然大非寻常。 刘、蔡二长老,一上来就吃对方拿住了剑锋,一时再想摆脱已感不易。 的确是怪异之至! 刘、蔡二长老想夺剑固是不能,即使想松手也诚为不易,透过一双剑柄所发出的吸力,竟使得他二人一双手掌紧紧地吸咐在剑柄之上,有如湿手沾面,哪里还能甩脱得掉? 只可叹二长老空负一身剑技,竟是丝毫也展示不出来,眼看着二人瘦削的身躯,簌簌地一阵颤抖,蓦地,像是掷出的一双皮球,随地滚跌而出。 令人眼花缭乱的更不止于此。 就在二长老方自跌出的一刹那,“清风剑”许南与岗双飞已由腹背两个方向同时扑上。 妙的是那位“冬眠先生”过之江手上一双剑,竟在这一刹那间,陡地分开来。 在前后两道闪烁奇光里,这双剑上光华竟然暴长一倍有余。 那一刹那,惊心动魄! 剑光前后分开,有如扇面般地展开来,划出了两道弧形光华,正好迎着了岗双飞与“清风剑”许南扑上的身子。 血光一现,许南首先着难。 这口剑自顶而下,来了一手大劈活人,随着对方剑势落处,“清风剑”许南的两爿尸身,一左一右同时分开来,向两个方向倒下去。 血洒了一地都是。 在同时他另一只手上的那口剑,也正好劈中在岗双飞的胸腰之间。 这一剑的力道,看上去似乎比劈砍许甫的那一剑更为有力,只听见“喳”的一声,随着过之江的宝剑挥处,岗双飞的半截身躯,有如飞旋的陀螺般,“呼”的一声,旋空而出——那剩下的半截身子,由于上来的冲势太猛,一时煞收不及,通通通一连向前跑了好几步,才倒在地上。 好快的身法。 好猛的剑势。 令人三魂出窍七魄升天的凌厉杀招。 这时,如果你是一个目睹者,你会“不寒而栗”。 尽管是杀人手法千奇百怪,花样翻新,可是像这等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杀人毒招,毕竟是武林罕见!令人不忍卒视。 也许是过之江真的愤怒了。 像这般一出手,即似闪电的杀着,在他来说也属创举。 就在这一刹那,白鹤观主却由另一个方向狂扑上来。 这个老道人虽然自知武功不是对方对手,可是他毕竟也不是可以轻视的人物。 这时他眼看着自己方面事先煞费苦心的一番周密计划,竟然在对方这个魔头一举手的当儿,摧毁无遗,尤其痛心的是自己这边几个有力的高手,除却古寒月尚未出手以外,其他的几个人,包括岗玉仑、岗双飞、三长老,这么多的高手,竟然在对方一出手当儿,先后溅血当场。 自己虽托天之幸,得免于难,可是这个老道人却生就了一副不畏强敌的脾性! 这时他大吼一声,足下一垫步,施展出“身剑合一”的身法,快速地把身子依附上去,一口仗以成名的“银雨剑”幻化成一片银色光墙,直向着过之江劈头盖脸地罩了过去。 这个老道人早已在前次与对方交手的过程里,体会出了难得的窍门儿。 他知道对方最厉害的身法是一个“贴”字,最厉害的手法却是个“快”字。 如果一旦为对方贴近了身子,其势有如磁石引针,休想摆脱得开。 如果一旦容得对方挥出剑,也必定是万难逃开身去。 他于是把握住了这两项原则——那就是绝不容许对方把身子欺近了,也绝不容许对方向自己施出杀手。 白鹤观主毕竟是高明之士。 这两项原则,起码在目前,发生了暂时性的效果。 于是,就在过之江的一式杀手,尚来不及施出的一瞬间,白鹤观主已经展开了退身的势子。 只见他足尖飞点着,已经退出了三丈以外。 “冬眠先生”过之江那般疾快的一剑,竟然会砍了一个空。 剑光有如一道经天的长虹,直由白鹤观主前胸滑落下去,使得白鹤观主这件道袍平空地又多开了一道岔口。 白鹤观主虽说是避开了这一剑,却也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防着对方更厉害杀手即将使出。 对付这类强敌,他只得施出浑身解数,采取他的既不能胜敌,却可以保全自身的一种胶着战术。 这种战术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就在冬眠先生一剑落空之后,白鹤观主已纵身而上,猛厉的剑招,随着他攻出的剑术,有如一大片卷起的浪花,直向过之江身上卷了过去。 冬眠先生足下飞点着,向后退出了五丈以外,留下了一个与敌人出招的最好时机。 然而白鹤观主却是无论如何再也不敢进身了。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双足飞点着,三起三落,已把身子退到了廊道正中,身子方才着地,迎面的过之江已追循着电也似地来到了面前。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凌厉的剑阵开始展了开来。 过之江身子方一落下来,只见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银发斑白的清癯老人快似飘风般来到了身前。 来人正是“六合门”的掌门人古寒月! 同时间,四面八方霍然现出了许多人。 这些人配合着古寒月的势子,就在过之江身子方一现身的当儿,同时向前跨进了几步,已把过之江团团围困在一个八角形的剑阵之中。 正是所谓的“八卦连环无敌剑阵”。 连同白鹤观主在内,十一口长剑的剑尖,同时指向过之江胸前。 过之江的目光首先接触的是古寒月,却由于这个剑阵的突然变化,而失去目标。 他忽然发觉到面前一个持剑的少女,蛾眉斜挑,杏目圆睁,正是前次不久以智力胜过自己的柳青婵姑娘。 然而不及眨眼的功夫,柳姑娘已经又随着变化转动的剑势而移换了位置! 由此开始,一张张不同的面貌,在他眼前变幻不已。 他的眼睛只要注定向一个人,在旋踵间,那个人必定在他眼前消失,代之的又是另一张新脸。 这一势“八卦连环无敌剑阵”果然厉害无比,一向为古寒月视同“六合门”不传之秘。 这一次大敌当前,他才不敢自珍,传出以为应付急难之用。 过之江显然第一次感到了困扰。 但只见以古寒月为首的十一个持剑人,时分又合,斗转星移,不同地变幻着位置。 过之江的一双眸子,一连追逐了好几个人,居然都落了空。 现在他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将要与自己有一番前所未见的厉害搏杀了。 他同时也体会出来,自己所面临的这个战局,不再像以往所对付的那些场面那么轻松了。 面前的十一个人,进、退、举、止、快、慢、左、右,似乎都有一定的步骤。 诀窍是绝不与过之江正面单独接触。 而且,使过之江最感觉头疼的是这十一个人持剑的招式,都不一样。 譬如说甲的剑是平持右手,乙的剑却在左手,丙的剑是高高举起,丁的剑又压在下盘…… 如此一来,给过之江的感受是不知何以为敌,这些人在当中某一人的口令之下,随时变幻着身法。 唯一相同的一点,每人那双凌厉的眸子,都注定在他一个人身上。 十一双眸子内所泛出的目光,都是那般的凌厉,对过之江尤其是恨之入骨,恨不能一口把他生吞下去的模样! 所谓“千目所视,无疾而终”,足见被人仇视不是一种好滋味! 过之江虽说是恃技而骄,可是面对着这么多双敌视的目光。也不禁有些心怯。 不可否认的,他对于眼前的这个阵势,已存下了相当戒心!是以在他未能领略出这阵势的奥秘前,暂时不欲轻举妄动。 冷笑了一声,他站定了身子。 就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同时,那个环绕在他身侧四周的阵势,霍地也定住不动。 面对着他的,仍然是那个面相清癯的老人——古寒月。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层自恃不屑的笑容。 “古寒月。” “很好,我此行预备会见的,就是你。” “专程候教。” 过之江那一层压在前额的短发,簌簌起了一阵颤抖,脸上带出了一片怒容。 “你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古寒月发出了两声狂笑,笑声里却充满了无限凄凉的意味。 “足下即使是烧成了灰,古某也不敢忘怀。” “那么我又是谁?” “过之江。” “过之江是谁?” “小辈欺人忒甚!”古寒月冷冷地道:“小辈,别人怕你,我古某却不怕你,你的那一手鬼吹灯,瞒得了别人,却是瞒我不过。” “我看你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过之江说得异常冷漠! 虽然是平和的一种腔调,可是却隐隐含蓄着凌厉的杀招!透过了过之江那种凶狠的目光,可以体会出他内心对古寒月恨恶的程度。 “你听着!”古寒月冷冷地道:“三十年前独孤无忌,倒行逆施,为我等十一派联合声讨,君山之役饶其不死,独孤老儿就该就此洗心革面,重新为人才是正理。想不到那老儿不思自行检讨,反倒迁怒于众人,教出你这等恶徒为祸人间,真是罪不可恕。小辈,你自恃从你那老鬼师父处学得一点闭息、尸解的道法,竟敢如此目空一切,杀戮成性……” 一气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目射红光地道:“小辈,你东杀西杀,今天竟敢来到我古某人面前撒野……” 嘿嘿一笑,他瞪目欲裂地又道:“小辈,血债血还!今天看你还怎么逃开古某的掌心!” 过之江一双眼皮微微闭拢着,仅仅只露出一线目光,当他听完古寒月一番话后,身子微微起了一阵子颤抖。 “凭你古寒月?”那是一种无限冷漠、轻视表情:“你还差得远!差得远!” 目光一扫面前的阵势,他冷冷一笑,又道:“不错,你这个捞什子阵,是很古怪,一时倒把我困住了!可是这仅是暂时,用不了一会,我就能看透。” 顿了一下,他又道:“那时候,也就是你的死期……不,也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死期到了。” 说到这里,他偏了一下头,却把那双冷漠的眼睛注视在柳青婵身上。 “柳姑娘,久违了。想不到在这时又遇见了你。” 柳青婵点点头,貌愠语冷地道:“不错,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 过之江一哂道:“不用说,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了。” “为亲人复仇,为武林除害,义不容辞的事。” 过之江徐徐点了一下头,道:“好说,柳姑娘,你可曾想到一点,这一次我是不会再放过你了。” “我想到了。”柳青婵与其针锋相对地冷嘿一声,道:“这一次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过之江手上分持着两口剑。 这两口剑是方才自六合门二长老手中夺来的。 他把两口剑交叉地平置在胸前,缓缓地道:“我生平自负极高,不愿与妇人女子动手。” 说到这里冷嘿了一声,又道:“如果你打算退出,现在还来得及,否则一经交手,你活命的机会可就微乎其微了。” 柳青婵淡淡地一笑道:“过之江,你的武功确是高明,说一句长你志气的话,的确是我生平所仅见,假使今天输给了你,能死在你的剑下,也是我所乐意的一件事情。” 过之江倒是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聆听之下,神色陡然一变。 “姑娘,你这又何苦?”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说道:“老实说,杀死你大伯父,是我一时的疏忽,既然已成事实,却也无可奈何……” 他冷笑了一声,道:“我生平行事,绝不后悔,我可以网开一面,姑娘你却莫再向我复仇,眼前这个场合,你却不宜置身,速速去吧!” 柳青婵蛾眉一挑道:“姓过的你说得好轻松!你虽有心饶我,我却饶不过你,有本事你放剑过来。” 一旁的古寒月早已忍无可忍,由于他们中三老一上来俱已丧生。 在古寒月的感觉里,这是极为痛心的一件事。 他决心要借着这个“八卦连环剑阵”为己方找回面子,同时为死者复仇。 这时聆听之下,古寒月冷叱了一声,掌中剑向上一举,叱了一声:“变!” 同时间身侧各人移动了一个圈子。 连同白鹤道人十一口剑的剑尖,一齐指向过之江。 过之江两口长剑同时一举,一在前胸,一在后背,他身躯微微下蹲,面上神情不愠不怒——正是“抱元守一”的架式。 古寒月倏地又叱了一声:“停!” 旋转的圈子突然静止。 但只见十一口长剑,自四面八方突地攻了上来! 过之江身形猝转,两口剑上光华暴涨如电,只听得“呛啷啷”一阵剧烈的剑鸣之声,似有多人在这个势子里,身躯向后倒仰下去!地面上同时多了几口遗落的宝剑。 尽管如此,并无碍于这个剑阵威力。 首先就有三口长剑,分上、中、下三路直向过之江全身攻到。 过之江冷笑一声,足下跨步,闪开了身子。 也就在他足下移动的一刹那,凌厉的阵势遂又展开。 “冬眠先生”过之江虽说是功力惊世,然而对于眼前这个阵势,却昧于无知! 正因为如此,眼前他可就大大地吃了苦头。 过之江足下方移了一步,这个阵势的奇门已然交换,五行亦即发出作用。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起了一天大雾般的朦胧。 却在这一刹那,“哧”的一道剑光,由他左边身侧滑了过去。 虽然不曾伤着肉身,却把他身上那袭雪白衣衫划开了尺许长短的一道口子。 过之江右手剑势向外指处,由剑尖上暴吐出三尺余长的一道白光。 朦胧雾色里,迎面那个人发出一声惨叫,像是为他的剑势所伤。 然而,也就在过之江正待第二次出剑的时候,身侧左首响起了一缕尖锐剑风。 这股剑风,一听在过之江耳中,顿时就知道来人身手不可轻视。 他无需用眼睛看,即可知道剑势所来的方向,身子往前一伏,左手长剑已向后撩出。 两口剑猝然接触之下,陡地由地面上滚来了一团光影,过之江方拟以右手长剑迎敌,这当口,斜刺里却又攻上了二人。 四口剑,却是采取四种不同的攻杀势子。 过之江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身躯霍地拔空而起。 就在这一刹那,身后紧跟着纵起一条人影,在过之江身躯方一落下的当儿,这个人已施展出一式漂亮的滚翻之势,由过之江背项之上翻了过去。 同时间,这人掌中剑已幻为一片旋光,向过之江身上猛袭过去。 两口剑第二次交锋的当口,过之江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带领这群剑手的那个古寒月。 过之江发出了一声长笑。 那是一种令人寒栗的声音,笑声里有无限悲愤的意味,却也显示出必欲杀死敌人的决心。 他虽然暂时尚未能体会出这个阵势的奥秘,可是有一点他却已能做到。 那就是,他已看准了古寒月这个人,而且不打算让他逃开眼前。 这一点他有十分的把握。 是以,就在古寒月身子一落定的当口,他身子又有如磁石引针般地贴了上去。 古寒月其实可以借使阵势的变化,把眼前这个人摆脱开来。 然而错在这个人生具倔强的个性,由于他本身武功精湛,剑法尤其超人一等。 虽然他明明知道过之江非比寻常,可是如果说要他不战而屈于对方那是办不到的事情。 甚至于眼前,他就有意要和对方较量一下。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想头,对于过之江锐猛的来势,倒也不惊不慌。 双方正面一照脸儿,即展开了凌厉的搏杀。 如此一来,原来的阵法反倒为此施展不开了。 现场静悄悄的,但见冷森森的剑刃挥削着暗灰色的穹空,发出了清晰的破空之声。 不可否认,古寒月是剑道中的一名高手! 他的剑法奇在滑溜如蛇,千变万幻,端的是不可捉摸之极。 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对手太厉害了。 虽然如此,在他们二人开始对上手时,看上去却也难分轩轾。 过之江抛弃了左手长剑,仅以右手来应敌,这口剑虽然不是他所有之物,然而在他手里却施展得极其自然,吞吐如意,进退飘然。 古寒月的剑势锋芒毕露,杀招盎然。 过之江的剑势却稳重如山,看上去进收俱缓。 从外表上看,两个人剑法不是一个路数,而且一经交手,却是难分难解。 古寒月的剑疾若奔雷骇电,施展开来,但只见一团白光,裹缠着他修长的身躯。 他的优点是,出手快,认隙准。 然而他无论多么快的剑势,总是难以得手,每一出剑必为过之江阻于剑圈以外。 过之江这一手剑法,看上去固然是慢到了极点,可是正所谓“慢中有快”,当你认定他是慢时,常常却是出奇不意的快,而假若你以为他是快时,他却又会出奇的慢。 四周的人,都为过之江这种缓慢的剑法感到虚实莫测,他的剑术路数也极为特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奥妙之处。 这种情形局外人是难以领受得出来。 真正领受到过之江剑法高奥的只有一个人——古寒月。 双方对招不过五六招时,古寒月已深深感到了对方剑势的咄咄逼人。 看似无奇,其实最奇。 在彼此交换过五六招以后,古寒月已为对方剑上冷森森的剑气所侵袭。 最使他惊惧的是,他感觉到非但是对方手上的那口剑,即使是对方那个人,都给自己一种莫大的威胁,他感觉到对方人剑之间,放射出一种目不可视,却能感受出来的一种吸力。 那种无形的吸力,就如同海上轮旋出的一个漩涡,紧紧吸拉着漩涡外的一艘木舟! 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开来的一种情势。 古寒月这时才知道厉害。 这一刹那,他内心才开始滋生畏惧之意,深深地感到后悔。 双方对手到第八招时,过之江的剑由下上翻,如同闹海的银龙,只听得“嚓”的一声,削落了古寒月头上的发髻。 古寒月嘴里“晤”一声,使出全身的力道,向后一个倒仰。 照常情而论,古寒月这个退身的势子,足足可以倒纵出丈许以外。 然而此刻,对方身侧之间所滋生出的那股莫名的吸引之力,紧紧地吸着他。 古寒月虽然施展出全身的力道,仅仅也不过才纵出四尺开外。 他身子方一落下,满头白发倏地蓬散开来!被削落的头发,更化为满天银丝,随风四散。 也就在这一刹那,过之江的身子已猛扑上来。 古寒月大吃一惊。 他预料着自己已经难以逃开对方的毒手,惊骇间,猝然自丹田里提吸了一口真气。 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常常会施展出莫名其妙的杀手,那是一种求生本能。 古寒月正是如此。 只听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掌中剑改变为双手合持,在一个前进的势子里,他的剑霍地暴涨出丈许长短一截光尾。 像是一道闪电般的快捷,夹带着一股尖锐的剑风,这口剑上的光华更幻化为万点银星,直向过之江全身劈罩了下去。 这一手剑法名叫“大罗天星”。 古寒月几乎把全身的内力都贯注在剑身之内,是以这口剑上所炸开的每一颗剑星,都具有凌厉的杀伤之力。 两个人几乎是一样的快,也似乎是同样的势子,猝然地会合在了一块,两小团剑光,忽然变成了一大团。 这大团的白光,包着两个人的身子!不过是那么匆匆的一刹那,却又分了开来。 分开却是分开了。 在双方踉跄的身影里,其中之一忽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那个人不是过之江。 是古寒月! 剑伤之处到底在哪里看不清楚,却只见大股的鲜血由他身上涌出来。 古寒月挣扎着坐起身,他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倏地身子向后一倒,整个倒翻了下去。 原来美好的一个剑阵,忽然由于阵中首脑人物突然的丧生,顿时形成了无比的紊乱! 过之江徐徐地走到了古寒月身前。 他的那口剑紧紧压在手上。 古寒月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他那双眸子怒凸如珠地盯向过之江。 “姓过的……你休要猖狂……迟早你会得到报应的!” 说完这句话,顿时由嘴里涌出了一口鲜血,身子抖成一团,只是他仍然用力地撑着两只手,不让身子倒下去。 过之江冷冷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胆敢与天下人为敌,就不曾把天下人看在眼里! 继你以后的人还多得是!” “你……你……” 古寒月话方出口,又呕出了第二口鲜血。 就在这时,一声愤怒的吼叫,连带一条人影,快如鹰隼般地扑向过之江身后。 来人正是古寒月门下那个掌门大弟子朱龙。 显然,他目睹师父的丧生,已忍无可忍,才会失去理智地扑身而出。 过之江虽然是背向着他,却把对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他目高于顶,哪里会把朱龙这样的一个人看在眼睛里? 连回头看也不看上一眼,只把手里的剑向外一挥,剑上光晕,如同一条倒卷银龙,迎着朱龙身子有如惊涛拍岸般地卷了过去。 在场各人看到这里俱都不禁为朱龙捏上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柳青婵。 她虽然不能确知朱龙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她却断定朱龙势难逃开对方这等凌厉的一剑。 因为她知道过之江绝不会轻易出招,每出一招必包含有凌厉杀机在里面。 她几乎不敢面对现实。 想像中这一剑该是何等的可怕!朱龙势必在对方闪电似的剑势之下倒下去。 全场每一个人,几乎都有同样的这么一个想法!此时此刻由于事出突然,是以所有在场之人,除了只能由心底发出一声呼叫以外,谁也没有能力出手相救。 事情居然是大出各人意外! 过之江那股凌厉的一剑,竟然未能置朱龙于死地。 非但不曾置朱龙于死地,甚至于伤害也谈不上。 难以令人相信的是朱龙非但能够接住了这一剑,甚至于还有攻击的能力。 就在两口剑的剑锋一交接的当儿,朱龙身子倏地向外一闪而出! 那是一种奇怪的蟹行步法。 就在他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那,过之江第二剑又已挥出,却因为朱龙的步法有异而使得过之江这一剑又落了空。 过之江显然吃了一惊。 他以异常惊异的一双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朱龙。 朱龙却又把身子快速地靠拢了过来。 显然的,他仍然是施展那种奇怪的蟹行步法,而且是两只手紧紧握着剑柄。 蓦地! 他手上这口剑由左而右,斜着挥了出去。 看上去那是极为平凡的一剑,扇面似的一道弧光,斜着由过之江左面身侧砍挥下来。 虽然说并不是十分起眼的一剑,竟然是十足的惊人!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杀人魔王过之江,竟然显现出一副张惶模样。 过之江竟然像是一时无力招架住这一招。 他身子张惶着猛然向后一个倒退,饶是如此,朱龙的这一剑仍然划破了他左面的衣服。 只差一点点。 如果这一剑朱龙再前进半步,过之江即使是能逃得活命,也势必重伤当场。 过之江惊立当场。 朱龙亦持剑发呆。 双方都没有再进招。 过之江是惊,朱龙是怕。 全场一片肃然! 任何人都想不出这是什么理由。 两个人对看了一会儿。 过之江冷冷一笑,说出了第一句话: “方才这一剑以及步法,是谁教你的?” 朱龙气息喘喘地道:“你管不着!” “说!”过之江上前一步道:“是童如冰教给你的。是不是?” “童如冰?” 朱龙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可是他却已经确定过之江的确是怕这个人了,不由胆力一壮! 过之江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一刻在他提到了“童如冰”三个字时,连带着也使他想到了童如冰这个人,他由衷地自内心滋生出一片怯意。 他那张脸看上去更白了。 “说,姓童的现在哪里?” 虽然他的话声仍然铿锵有力,然而他的脸色却已反映出他内在的心怯。 朱龙冷笑道:“姓过的,想不到你也有怕的人!你的死期到了。” 过之江呆了一下。 似乎他心里的隐秘被别人揭穿了。 一点都不错,他内心所深深畏惧的那个人,确是童如冰!他虽然心里有与这个人遭遇的打算,可是却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遇见他。 是以,在他乍然听到了这个人的消息之后,心里由衷地生出了一片怯意。 就在这个时候,朱龙又向他施展出凌厉的攻势。 过之江倏地退出七尺以外。 朱龙怒叱着再次把身子欺上去——蟹行步,扇形剑!仍然是原样翻版。 过之江在前两招时,显得异常的惊惧,可是在朱龙连续施展第三次时,他已经看出了剑上的诀窍,他不再畏惧了。 他身子在朱龙的剑势落下的一刹那,迅速地向左面绕了一个圈子。 等到朱龙发觉时,已来不及防止。 过之江的剑快如闪电似地挥了下来,却向朱龙的右面半个身子削落下来。 一剑劈个正着。 朱龙遂倒向血泊。 过之江压剑不动,远远打量着他道:“小子,原来你就只会这么一手!” 冷笑了一声,他目光深邃地又道:“童如冰为善不足,既然传授你本事,就该多教你几手,如今这样,不但害了你,也给他丢了脸。” 朱龙肋下血如泉涌,只是他绝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脸色至为狰狞,显现着痛苦的表情,手里尤自紧紧地握着那口剑。 他似乎预感到过之江必会走近自己,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冲动。 童如冰与朱龙的邂逅,他一直不曾说出来,对于每个人来说,的确是一个谜团。 过之江的确没有猜错,他的那一手怪剑法果然是童如冰传授他的。 可是并不如过之江所猜的只有一招,而是两招!只是朱龙不擅运用,如果真如童如冰当时所传授的那样施展,虽不见得就能胜了过之江,起码可以给他极大的吓阻作用。 朱龙当然是不甘心。 他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无比的愤恨、期待…… 期待着过之江来到面前。 这个希望井没有落空。 过之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站定。 “我要问你一句话。” 说时,他的一只脚踏在了朱龙身上伤处,流血顿时止住。 现场其时早已大乱。 两名年轻的六合门弟子,双双纵身而出,分向过之江两侧攻到。 过之江哪里会把这等角色看在眼中? 他身子并不曾转过来,只把手里的剑撩起来,剑光在撩起的同时刺中了两名弟子的前胸。 可怜那两名弟子,身子还不曾落下地,在空中就已经先后毙命!尸身分向两边坠落下去。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哪一个敢再出手送死。 现场只剩下白鹤观主、柳青婵以及五名弟子!他们七个人在白鹤观主的督促之下,重新结了一个剑阵,把过之江围在阵内。 过之江视同未睹,根本就不把他们看在眼中。 他眼前所最重视的仍在地上,那个垂死的朱龙身上。 “说!姓童的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可以让你不死。” 朱龙狞笑着道:“你以为我朱龙是怕死……贪生之辈么?” 过之江笑道:“好,算你有种。” 说时,他扭过身子来,用手里的剑一指四周七人道:“那么,他们七个!”他十分笃定地含着微笑道:“如果你告诉我童如冰在哪里,我也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们七个人不死!” 朱龙咬着牙道:“如果……我不知道呢?” “那么他们七个人就死定了。” 朱龙怔了一下,缓缓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你可要言而有信。” 过之江面色一喜,道:“你可以相信我,正如同我相信你一样。” 朱龙身躯向上挺了一下。 他的手一直压在背后。 手里紧握着剑! 就在过之江身躯前倾的一刹那,朱龙已挥剑出手。 这一招显然是得自高人传授,空中并不见闪烁的剑光,亦不见惊人的魄势。 那只是随便的一种直劈的姿势。 然而过之江却一时无能招架,他身子倏地向后一吸,朱龙的剑尖,在他前胸左侧深深地划了一道血槽。 过之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手起剑落,砍下了朱龙的人头,身躯踉跄着向外跄出。 这一连串的杀人场面,直把现场每一个人都看得触目惊心。 痛心尽管是痛心,大家倒也没有忘了眼前的立场。 就在白鹤观主一声喝叱之下,七个人同时攻上去。 白鹤观主在左,柳青婵在右,两口剑由两侧里同时向正中猛刺了过来。 过之江想不到朱龙在垂死之前,竟然尚有此一手,更不曾料到他施展的这一手剑法,竟是那般的高,分明又是得自那个叫童如冰的传授,一时大意,吃了大亏。 须知他这等研习上乘道法功力的人,本身精血有若珍宝,一旦失血,对其本身功力大是有所影响!况且朱龙这一剑,伤的又是这般重。 是以,过之江顿时大为骇然。 偏偏柳青婵与白鹤观主两口利剑,竟然在这时趁虚而入,左右齐闯过来。 过之江不得不运功防范。 只见他右手翻处,已把柳青婵的身子击了出去。 然而白鹤观主的剑尖,却已深深扎进了过之江的右肋,这个道人心恨过之江不死,是以这口剑上运足了功力一剑刺出。 要在平素,过之江是万万不会被他刺中,可是此刻情形有别,过之江遭剑伤之痛,又失血过多,防身功力不便运施,才会为其刺中。 白鹤观主一剑得手,心方大喜,他却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他正想再加上几分功力,把剑身刺深致对方于死命。 过之江却已不容他如此。 只见他长啸一声,身躯一个疾转,但听得“当啷”一声,紧握在白鹤观主手中的那口长剑,竟然一折为二,紧跟着是过之江的一声咆哮。 白鹤观主方待纵身,已是不及。 但只见空中剑光一闪,一蓬冰寒极冷之气已罩住了他全身,白鹤观主机伶伶打了一个颤!只觉得身上一寒,第二个反应还不曾进脑,对方的那口长剑已自上劈落而下。 只听得“喳”的一声! 怒血喷溅里,白鹤观主身躯由上而下,就像被切开的两半西瓜,分作两下倒落下去。 同时间,过之江已纵身而起。 他虽然两处负伤,伤势不轻,然而看上去功力兀自了得,像是一股轻烟,闪得几闪,已飘出院外。 现场惨不忍睹。 到处都是尸体,怒血喷溅在每个角落里,随目所见无不触目惊心。 柳青婵由地上缓缓地爬起来。 方才的一切,在她感觉里是那么突然!她是怎么逃得活命的,心里还有点莫名其妙。 站在院子里,她缓缓地打量着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只觉得身上的血,仿佛全都凝固了。 死者包括三位前辈掌门的人物。 “六合门”的古寒月。 “七星门”的岗玉仑。 “白鹤门”的白鹤道长。 还有“七星门”的岗双飞、“甩手箭”岳章、“跨虎篮”彭世伟;“六合门”的三堂长老:“清风剑”许南、“太岁剑”刘天兴、“风铃剑”蔡无极。 这些人先前都还活生生的,一时间却都横尸当场,作了无边的冤鬼。 看着,想着,她的泪可就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剩下的五名“六合门”弟子,一个个都似木头人儿般地呆立在现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相继扑向师父古寒月,以及师兄朱龙尸首之上,纷纷痛哭起来。 柳青婵紧紧咬了一下牙,她一向是很镇定,而且是主意最多的一个人,可是此刻,面对着这么一大堆尸体,她竟然也失去主张了。 这是她另一次希望的幻灭。 她绝不甘心就此罢休。 思索着敌人过之江必已受了重伤,他逃不远的,也许这正是她眼前最好的下手机会。 一念兴起,即不再深思。 她霍地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烁怒火。 那几个“六合门”下的弟子,仍站在原处地上发呆。 “你们赶快把遗体收拾起来,运回六合门去。” 五个弟子答应了一声,张惶着动手抬尸。 柳青婵道:“千万不要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那厮必然已经受伤了,我这就找他去。” 说完她紧握了一下手里的剑向前就走。 一个弟子忽然唤住她道:“姑娘,你这是上哪里去?” 柳青婵道:“我不是说了么,找姓过的算账去,他现在身上有伤,必然逃不远的。” 说完,她就不再思索,一时,仿佛平添了无限勇气,飕地腾身越墙而去。 天色已近黄昏。 那是一片黄土地,由于天寒久旱,很久没下雨,地面都已龟裂了。 由此前瞻,除了极远处看得见一片山丘的影子,再就是耸立在荒地上的野芦,芦花翻白,随着风势四下狂飞着,景色至为肃然。 站立在这里前瞻后顾,远近无边。 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兔子,一只低掠的鹰隼,也逃不过眼去。 所以柳青蝉认定他是逃不脱的。 彤云四合,天色益加显得黝暗。 她内心真有无限的感伤,却又有无比的悲愤。 她从来也不曾像今天的这样冲动过,从来也不曾像这般渴望着想要杀人。 在狂袭着的风势里,她的脸有如泥塑木雕!嘴唇也不似原有的红润,看上去略带灰白,那是一种失血的现象。 在她长久地伫立四顾之后,果然为她发现到了一些端倪,她一直注意远处,却忽略了脚下的明显痕迹。 鲜红的血滴在干裂的泥土地上,虽然已被吸了个干净,地面上兀自可见略显黑色的暗红标记。 就在她眼前,她发现到一摊血渍。 站在第一摊血渍上,注视了很久,才发现到第二摊血渍。 两者之间,距离足足有七八丈远近。 站在第二摊血渍上再打量第三摊血渍,足足也有七八丈远近的距离。 现在柳青婵已经可以断定,过之江确实路过此地,多半藏身附近。 只是由每一摊血渍的距离远近的过程来推断,可以想知这个过之江身上的功力兀自了得,只凭着他每一纵身都有七八丈的距离这一点上,就可以断定。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剑,展开身法,循着地面上的血渍,一路追踪下去。 如此,足足追下去有小半个时辰。 天色愈加的暗了。 她不得不更仔细地辨识着地上的血渍!她发觉到地上的血渍愈来愈少,有时候甚至于只发现一两滴。 这种现象有两种启示。 第一:过之江已失血过多,几至无血地步。 第二:过之江已经设法止住了流血。 据柳青婵的推想,属于第二种的可能性较大,假使果然第二点的猜测正确的话,那么过之江必然保持有相当战斗能力。 柳青婵略微镇定了一下,把这番得失,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继续向前行进。 眼前是片高出的山丘坡地,大概高出地面有丈许来高,这倒是先前她所未注意到的。 她足下方踏上坡地,耳中已听到了一阵清晰流水声音,这倒是一件奇事,早先她的确还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道溪水。 山丘上散立着许多土堆,杂生着许多苇草。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第一个土堆后面,向着对面打量过去。 横在她面前的是一道如带的流水。 水宽两丈,迤逦前后,也不知源头究竟在哪里,流向哪里去更不知道。 当然,这些根本不是柳青婵所想要知道的。 她注意的是对岸的那一片矮小的蒺藜树——那些矮小的灌木树丛,黑漆漆一大片,生在地上,盘踞着足足在十数亩的一块地方。 柳青婵心里顿时为之一寒。 如果过之江藏身在那片蒺藜地里,那可就讨厌了。 天几乎要黑了。 一旦天黑了,在那片蒺藜地里,要找到一个隐藏的人,那可就太难了。 “姑娘,幸会了。” 声音飘自右侧方。 柳青婵偏过头来,不禁微微一怔,可是待她看清了那个人之后,由不住心里一喜。 “是你,弓师兄?” 那人正是弓富魁。 他像是早已来到这里了,一副比柳青婵更要镇定沉得住气的样子。 背倚着一座土堆,他面向着对岸的那片蒺藜树丛,脸上显现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 “弓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了!”他指了一下身边说道:“姑娘请坐下来,免得被那厮看见了。” 柳青婵点点头忙把身子蹲下来。 “师兄,你也是追踪姓过的来的?” 弓富魁点了一下头。 他那双锐利的眸子,似乎早已认定了一个地方,自始至终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 “你已经发现他了?” 弓富魁偏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然后赶快又转过脸来,仍然盯视向那个方向。 “不错。” “他在哪里?” “在那里。” 他只扬了一下下巴,柳青婵顺着他的眼光直瞧下去,发现到的仍然只是一片蒺藜树。 “自上向下数,第十九棵树,姓过的就藏在那里。” 柳青婵当下忙依言由上而下,数到第十九棵。 她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根本就看不见那棵树的树影,只看见飘浮在树上大如桌面的一片白色雾气。 “那是一片云!” “岂能有飘在地上的云?” “那……不是云?” “不是的!”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这是那厮故布的疑阵,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柳青婵十分惊愕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弓富魁冷冷地道:“这厮内功因参习了冬眠秘功,已能喷云吐雾,他方才为朱师兄与白鹤前辈连番剑伤,元气大亏,此刻多半借喷雾气掩身,正在运功调息。” 柳青蝉一惊道:“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涉水过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弓富魁笑道:“姑娘说得好轻松!” 说时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如果认为他身负重伤,功力不能施展那可就错了。” “师兄有什么见识?” 弓富魁道:“这几天我与他朝夕相处,已得知他早已功参造化,如果假以时日,几乎可以达到不死之身。姑娘如果以为他身负重伤,就可任人宰割,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以目前而论,你我二人如果轻易渡水,只怕未登彼岸,就已经尸横溪流之内了。” 柳青婵不禁一呆,脸上现出了不服之色。 弓富魁叹息了一声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姑娘万请毋疑,果如姑娘所想的这么简单,愚兄又何必枯守在这里,何不早下手为妙?” 柳青婢冷笑道:“那么,就这么算了么?” “那倒不至于!” “弓师兄,莫非还有什么妙计?” “我岂能有什么妙计?”弓富魁冷笑了一声,仰首看着柳青婵道:“姑娘莫非忘了一个人?” “忘了什么人?” “那个姓童的奇人。” “童……”她脑子里立刻想到了刚才出自过之江嘴里的那个人,脱口道:“童如冰?” “不错。” 声音不是发自弓富魁的嘴里,却发自柳青婵身后。 柳、弓二人不禁吃了一惊,倏地回过头来。 沉沉暮色里,站立着一个修长身材,年近四旬的紫衣文士模样的人。 弓富魁吃了一惊,忙站起来道:“前辈……” 紫衣人已含笑走近,目光一掠柳青婵,后者忙站起来,正要行礼。 紫衣人点头道:“姑娘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说时,紫衣人自身首先倚向一堆上丘后,那堆土丘高矮正当,正好掩饰着他站立的身子。 柳青婵不胜惊讶地看向弓富魁道:“弓师兄,这位前辈就是……” 弓富魁正要答话。 紫衣人已莞尔笑道:“我姓童,就是姑娘刚才提的童如冰。” 柳青婵既惊又喜地低声叫道:“童老前辈……” 来人一笑摆手道:“老前辈不敢当,勉强可以当得上前辈二字。” 说到这里,手指向弓富魁道:“刚才我已经见过他了,姑娘的一切,我这几天也都有所耳闻,姓过的虽然受了点伤,可是在他那身能耐来说,稍事调息,即不碍事。倒不是我小瞧了姑娘,你们两个要想拣这个便宜,只怕还不容易。” 柳青婵一怔,道:“那么前辈的意思莫非就放过了他么?”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来人童如冰那张带有三分儒士秀气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接着道:“如果你们两个不见怪,我想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前辈的意思是要……” “这个人是我的死冤家、活对头,以往十年,我屡次被他欺骗,几乎上当至死…… 嘿嘿,今天,是我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弓富魁大喜道:“前辈打算怎么对付他?” “我当然有办法。” 他冷笑了一声,接下去道:“刚才我如杀他,易如反掌,只是我却不愿意为此落下讥诮!现在他正在运功调息,等到他功力稍事恢复之后,我再出手,他就无话好说了。” 柳青婵这时近看这位童姓奇人。 三十六七的年岁,长眉出鬓,目如点漆,说不出的一种朗朗神采,一种可爱的读书人气质——这样的一个人,和一般江湖武林中纠纠武夫比较起来,确实大异其趣!如非事先知道他的底细,你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竟会是武林中人。 她以往一直生活在梦幻里!认为自己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武功虽然未必敢说独步天下,起码是罕见敌手了,谁知道……她简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这一切,都缘于她目睹过之江那身超然的武技而开始。 她原本认为,能够达到过之江那身超然的境界之后,必然举世无双了。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童如冰。 这个童如冰的武功虽然尚是未知数,然而观其谈吐气势,以及朗朗神采,已可想知绝非凡士,听其口气,似还在过之江之上。 她真有点茫然了! 什么样的武功,才算最高? 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武林至尊? 似乎这些都不能再断然地下定语了。 一时,她只觉得自己是那般的渺小,渺小得微不足道!轻轻叹息一声,她遂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童如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那片蒺藜地,面色很是平静。 弓富魁与柳青婵也都保持着安静,一言不发。 不过,他门预料着一场激战,即将要开始了。 童如冰微微冷笑着。 他那双眸子,似乎能够洞穿对方过之江用以掩身的那一片云雾。 微微点了一下头,他讷讷地道:“他就要现出身子来了。” 这时山丘与水面上,都已浮现出一片微微的夜色,能见度大为降低。 然而对于一些有精纯武功,以及精锐目力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弓富魁与柳青婵,一直就注视着对面那块方寸之地,特别留意那一小片飘悬在蒺藜树上的“白云”。 怪事发生了。 就在童如冰话声方停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发觉到那片“白云”在空中疾快地打着转儿。 渐渐地,这块云化为一条绸带子般的物件,向着下面缓缓地收拢。 就在云块转幻为带状的同时,过之江已现出了身子。 过之江由始至终一直就盘膝坐在那棵蒺藜树下,这时只见他翘首当空,正用嘴作出一副“吸”的姿态。 悬在他头顶的那块“云”,遂变为一条白色的云带,悉数地投入他的嘴里。 转瞬之间,那块方圆逾丈的云块已化为子虚。 夜色里,他们看见过之江缓缓地站起身子。 经过了若干时候的运功调息,看上去他果然神色好多了,那双傲视武林的眸子,又似乎恢复了原有的自信与光彩。 略微向四周打量了一眼,他开始跨出眼前这片蒺藜地。 可是他足下才跨越出几步,忽然定住了身子。 也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总之,他忽然脸色大变。 “什么人在过某眼皮底下,弄此玄虚?” 一面说,他一面目光四望,忽然右足向前跨出一步,身子微微向前一蹲,借着这个势子,他右掌倏出,劈出了一股凌然的掌力。 掌力过处,距离他身前丈许以外的一些蒺藜树,同时由土中翻起,这种大的掌力,汇集成一团气涡,直把这些矮小的灌木,激荡在半天之上,纷纷落溅于眼前溪水之上,一时间水花四溅,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就在过之江发掌的同时,柳青婵似乎觉出身后人影闪了一闪。 她下意识地觉出童如冰已有异动。 回头一看,果然已失去了童如冰的影子。 柳青蝉赶忙再回过头来时,却意外地发觉到那位童如冰先生敢情已经现身眼前江面! 如果不是柳青婵亲眼所见,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看见那个童如冰竟然直直地伫立在水面上。 没有任何的借助物,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一双脚,实在地踏在水面上。 随着水波的流动,他修长的身躯不时地起浮着。 风袭衣扬,紫色长衣下袂向上卷飘着,那种神采,的确是潇洒极了! 过之江忽然看见了他。 他的神态显然大吃了一惊。 他身子先是一震,随后退了一步,眸子睁得极大。 水面上的童如冰冷冷笑道:“姓过的,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遇上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多年不见,老兄你看上去似乎消瘦多了。” 过之江先是全身一震,面上现出极度的惊惧,可是慢慢地那层惊惧之色消退,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的愤恨。 发出了一连串低沉的冷笑之声,过之江那双原来睁得很大的眸子,忽然收缩得极为细小,变成了一道缝。 他头上的那一绺短发,在簌簌的一阵颤抖之后,一根根都直竖了起来。 “童如冰,我猜你也该来了!”过之江咬着牙由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你很会选择时候,早不来,迟不来,等着过某我身子骨头不太得劲儿的时候你才来。” 过之江冷冷地说着。 童如冰仍然站立在水面上。 此刻浪花被风势吹得哗啦哗啦不时地卷起来,然而紫衣人童如冰环身四周,却似有一圈无形的气机护卫着,一任浪花如何地汹涌澎湃,却休想能溅在他身上一点点、一星星! 他神色仍然是初见时的那般自若。 说话的语气,更是不愠不怒。 “姓过的,你错了,童某要是真打算乘人之危,方才你在‘十二堆子’土丘上盘桓的时候,我早就可以取你的性命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你?”过之江神色一凛道:“原来你早就缀上我了?你打算怎样?” “我们之间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姓过的,念在你新伤未愈的份上,我让你三招。 不过,你这次想希冀幸免,那可就太天真了。” “你……” “你”字出口,过之江的身子忽然拔了起来。 像是一片云般的飘逸,那么快,那么轻! 两个人对了一掌。 第一掌是在水面上。 紧接着两个人同时弹身而起。 第二掌是在空中! 像是云中滚翻的一双鹰鹫,纠缠着一触即离,霍地又分了开来。 紧接着,可就是那一决胜负的第三掌了。 第三掌是在陆地上。 不,是在那片短小的蒺藜树丛之上。 两个人四只手,只是像游戏作耍般地对按了一下,霍地又倒退了开来。 然而这其中情形大异。 童如冰的身子仍然落在水面上,那般的轻,那般的巧,那般的从容不迫。 像是他刚才原有的姿态,他直直地站在水面上,随着水波的起伏,载沉载浮,依然如前般的潇洒!反观过之江可就不同了。 他身子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沉实有力地坐了下来。 就在他坐下的同时,大颗大颗的汗珠,由他额面上一下子涌了出来。 眼看着他硬朗的身子,忽然就像面团一般的软,迅速地缩成了一团。 童如冰长笑一声,他双臂微振,鹰也似地翩然跃起,起落之间,已经落在了过之江身前。 “姓过的,你认了命吧!这只怪你作孽多端,你死了以后,我再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去。三十年来,你们师徒对我们童家两代的深仇,在我童如冰手上,应该彻底地清一清了。” 过之江喘息得那般剧烈,只听得鼻息出声极大,他像是用力地提吸着气,不让真力涣散,可是他已再难挽回这种颓势。 “姓童的,我不过是受伤在身,否则我不会输给你的。” “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