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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逼亲 第二章 梦醒 第三章 昨日英豪 第四章 燕双飞 第五章 友情 第六章 遭擒 第七章 群玉 第八章 夫妻之间 第九章 友人和恋人 第十章 微雨蛇行 第十一章 风云际会 第十二章 厌倦江湖 第十三章 树梢的风声 第十四章 渡口
第一章 逼亲
“我说苏三,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
臭嘎子一生起气来,那模样真能吓死人,说的话一般也很不好听,很呛人。
苏三瞟着坐在一边微笑的陈良,笑眯眯地道:“臭嘎子,你很难得,很难得哟!”
臭嘎子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圈不止:“你少打岔!老子怎么难得了?”
“嘿嘿!你小子成亲有两年了是不是?野丫头也给你生了一个闺女了对不对?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所以才说你很难得,难得之极!不像有的人,越来越温文尔雅,转眼不见,还当他是教馆的冬烘先生呢!”
陈良脸一红,道:“苏三,我们跟你说正经的,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吧?”
苏三一脸苦笑:“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没钱喝酒了是不是?不要紧,老子今晚就去偷银子来,请大家喝个痛快!”
“你少装糊涂!”臭嘎子气势汹汹地道:“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什么毛病?”
苏三火了:“老子有没有毛病,你们两个人还不知道?”
“三年前是没什么毛病,可难免这三年里没落下什么怪病!”臭嘎子笑了,拍拍苏三肩膀:“喂,要的就是你一句话,行还是不行!要行呢,我跟陈良。两位大嫂和野丫头一起给你撮合;要是不行呢,这个就算了,我们一定再给你找几个,直到你满意为止!”
苏三跳了起来:“干吗干吗?有你们这么硬要保媒的吗?你们是要拉郎配还是怎么的?”
陈良摇摇头道:“苏三,这件事,我和臭嘎子是管定了,你就是不想答应,也是不行的。……喂,你到底给句话儿啊!”
苏三两手叉腰,大声道:“滚蛋!老子平生只会给人家保媒,没想到现在倒有人给我拉起纤来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把天说塌了,老子也是不答应!”
臭嘎子耐心地劝道:“苏三,你当你还是十八九啊?
你都二十八了!眼瞅着奔三十就去了。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
“啧啧,啧啧啧……”苏三不住咂嘴,怪声道:“哟哟哟,德性!才几天不见面,就子曰诗云起来了!真是人不可……”
臭嘎子气得三世佛升天,抢上一步,一把揪住了苏三的衣领子,吼道:“你答应不答应?”
“你干什么?你逼亲不成,就想谋杀人命?来人啦——杀人啦——!”苏三杀猪般大叫起来。
陈良和臭嘎子面面相觑。
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脆生生的笑声:“喂,苏三答应了没有?”
苏三抢先嚎了起来:“没有啊!”
三个年轻女人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正是金翘儿、金玉奴和野丫头马樱花。
苏三十分委屈,可怜巴巴地道:“几位嫂子瞧瞧,臭嘎子逼亲不成,要打我呢!几位嫂子好好劝劝他,救救我呀!”
臭嘎子一松手,气呼呼地吼道:“你小子不识好歹!”
苏三双脚一跳:“我怎么不识好歹了?我又没见过那个姑娘,只是听你们乱说,难道你们就让我糊里糊涂地当新郎官?”
“你以为我们是要害你?”臭嘎子火气更大了。
苏三气哼哼地道:“虽不是害我,也差不多了!”
臭嘎子还想再发火,陈良已经大笑起来:“嘎子,别再争了,苏三已经答应了。”
“我几时答应了?”苏三这下真急了:“我怎么就答应了?你诬陷好人!”
玉奴笑道:“苏三,你方才说了,不愿意糊里糊涂当新郎,自然是愿意明明白白做新郎了。所以我大哥说你答应了!”
苏三一呆,臭嘎子几个马上拍手大笑:“不错,不错!苏三,你是想先看看那姑娘的模样再拿主意是不是?”
苏三一下蔫了:“我……我……唉!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我是不答应的,你们再怎么说也没用!”
“你是不是害臊?”陈良微笑着,推心置腹地道:
“其实根本用不着……”
“放屁!”苏三吼了起来:“老子脸皮这么厚,刀都扎不透,我害什么臊?你们谁见过、听说过苏三害臊?”
陈良认认真真地听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还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过,也难说。
是不是,臭嘎子?”
臭嘎子气哼哼地道:“他这个人肯定不害臊,但难免有点什么毛病,我一直怀疑这一点!”
苏三恶狠狠地瞪着他,硬将一句粗话憋了回去。
陈良还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苏三:“你是不是怕那人不答应,你面子上过不去?”
苏三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沉吟了半晌才道:“不是。”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臭嘎子简直恨不能给他几个耳光:“我看你是无理取闹!”
苏三反瞪他一眼,正想说话,门外却有人大笑起来:
“哈哈,今儿倒热闹,人很齐呀!苏三,你千万不要答应他们,他们说的那个姑娘老子听说过,长得不好,你肯定看不上眼。还是老子给你介绍一个,保你满意,如假包换,直到你满意为止!”
“孙山,你怎么来了?”苏三很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他很想借孙山脱身。
孙山贼眉鼠眼地走了进来,李青青羞羞答答地跟在他身后。
“青青,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刺儿头”陈良,这两个女人是他老婆。这一个呢,是‘臭嘎子’左右军,人如其名,性子有点左,又臭又嘎。他老婆是这一个,名叫马樱花,不过臭嘎子管她叫‘野丫头’。苏三呢,就不用介绍了。”孙山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李青青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一见过了礼。四个女人凑到一处,顿时热闹起来了,相拥说笑而去,留下四一个男人彼此瞪着眼睛。
“你瞪着我干什么?”孙山见臭嘎子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心里很有点发虚。
“你若是来给苏三保媒的,老子就十分地不欢迎你!
因为陈良和我一定要给他保成一个!你要是想打架的话,只怕更吃亏!总而言之,苏三的亲事我们已经包办了,不许你来插手!”臭嘎子恶狠狠地道:“要不我们就打断你的狗腿!”
孙山也很不含糊地大声道:“那好!这么着好了,咱们把各自选中的美人儿拉到一起来,比一比,挑一挑,让苏三拣好的闹一个,就是有不相上下的,一并娶了她们也没有什么,对不对?”
臭嘎子一呆,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孙山的肩头道:“很好,很好,这个主意很不错!真看不出。你小子倒还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你少拍我马屁!”孙山吸吸鼻子,打开臭嘎子的手,转向苏三、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三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吃惊地道:“你们是不是真的都犯毛病了?”
三人不由大失所望:“苏三,你真的不答应?”
“当然不答应,绝对不答应!”苏三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们要不放我走,我就绝食!”
“你敢!”臭嘎子急了。
“苏三,你真没出息,啧啧啧啧,原来你这么怕女人啊!”孙山一脸不屑之色:“我都替你脸发烧!”
“老子怎么怕女人了?你说说我听听!”苏三一下又蹦了起来,伸手揪住了孙山的耳朵。
“放手放手!……你要不怕女人,敢情你是不想女人么?”孙山痛得直吸气,口气却没软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女人?”苏三松开手,又坐了回去,“我想得很,天天想!”
“你既然想女人,又不怕女人,那为什么还不赶紧找个老婆?”孙山振振有辞,理直气壮,臭嘎子不禁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好几下。
“你们是为我好,这我也知道。”苏三很抱歉似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我还想一个人自在几年。”
这一下三个人全都傻眼了。
苏三一句话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再往下可就没法再劝了。
正在相对苦笑,门外又响起了一个颇不陌生的声音。
“苏三心里想的人是谁我知道,你们不用再劝了,劝也没有用,他这个人和我一样,对情字是看得很重的。”
一个小伙子一本正经地走了进来,身后是翘儿她们几个,还多了一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年轻女人。
苏三的脸居然有点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李抱我,你怎么……怎么也来了?……呃,你……你别说出来,千万别……”
罗敷抿嘴一笑,柔声道:“苏三,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了?”
苏三脸更红了,头也低了下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别……我没有……我不是……她不是……唉!”
李抱我不顾臭嘎子和孙山的急声逼问,仍是认认真真地对苏三道:“我知道你很喜欢她,也很想念她,你原先跟我说过,你不去看看她,实在很没意思,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苏三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去,我这就去!不管她……她会……唉!”
臭嘎子急了:“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
孙山也气急败坏地道:“不说清楚不许走!”
陈良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苏三。
李抱我一伸双手,将臭嘎子和孙山拦住,让出门来:
“你真的早就该去了,人家一定都已等急了。”
罗敷柔声道:“见到她,代我问个好。领了她出来之后,到於潜去找我们啊!”
听她声气,似乎是像个大姐姐在对小弟弟说话。
而苏三是从未当过小弟弟的。
可这次苏三居然真的很像个又乖又听话的小弟弟,低着头红着脸,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陈良、臭嘎子和孙山三个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最后又都瞪着李抱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抱我一本正经地道:“让苏三去找老婆。”
孙山急眼了:“谁不知道他是去找老婆?可他要去找的那个女人是谁?”
李抱我道:“他老婆。”
臭嘎子嗷地叫了起来:“李抱我,你给老子小心点!”
李抱我叹了口气,微笑道:“现在我还是不先说出来为好,到时候让苏三来说给你们听,岂不是更有意思?
再说了,苏三这次去,能不能把那个女孩子娶到手,也还得两说着,我现在若说穿了,苏三和那个女孩子面上一定不太好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个屁!”臭嘎子十分不满地道:“李抱我,你少婆婆妈妈地假正经!”孙山也是大瞪其眼,只有陈良还是笑眯眯的。
罗敷微微一笑道:“我来说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苏三心里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名叫金薇,外号就叫‘红蔷薇’……”
第二章 梦醒
苏三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着,脑中迷迷糊糊的,他根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愿意知道,不愿意去想。
他就愿意只是这么走下去,只愿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的眼前,总是要出现一朵一朵鲜艳娇嫩的红色蔷薇花,他没法不去想那个娇媚可人、爱笑爱闹的“红蔷薇”,没法不去想那一次令人心碎的离别。
心在流血。血的颜色就和红蔷薇一样,不是吗?
伤害了别人,也就等于是伤害了自己。
苏三的眼中竟然闪出了点点泪光,而知道苏三的人都晓得,苏三向来是不哭的。
其实苏三自闯江湖以来,还是哭过一次的,那次在蔷薇园中分手后,他曾偷偷躲到一处没人的密林里默默流了半天泪。
“我该去看她么?……也许我是该去的。李抱我说得对,我应该去看她,向她赔小心、请罪,恳求她原谅我的过失……”
其实那不是“过失”,更不是苏三的过失,可苏三总觉得对不起红蔷薇。
若非任独立和罗敷制造的谣言,他们或许不会分开,可现在任独立既死于燕双飞手中,而罗敷又已嫁给了李抱我,他又该找谁去泄愤呢?
他当然只有去负荆请罪,乞求她原谅。
一想到该去,胯下马立时便快了数倍。
“不……不该去看她,让她忘了我好了。她是个爱笑的开朗的姑娘,即便受了打击,也会很快恢复生气的,也许她早已把我忘了,已经和那个沉稳诚恳、丰神如玉的武当俗家第一高手霍名山成亲了,正过着快乐甜美的日子,我又何苦再去打扰她的宁静呢?我又何必求她原谅呢?那件事其实并不是我的错……”
一想到不该去的许多理由,马又跑得慢了。
就这么时快时慢,走走停停,苏三一直没有真的停下不走或是掉头回去。
离宣城越近,苏三就越感到神不守舍,人也好像要生病要发烧似的,喝多少酒都不管用。
平日里洒洒脱脱的“巧八哥”苏三,现在是怎么了?
“喂喂喂,叫你呢,叫你呢!你是聋子啊?”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炸了开来。
苏三吃了一惊,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抬头,却见一个秀丽的小秀才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马鞭子挥得啪啪响。
苏三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可她偏偏还自以为能瞒过天下所有的人。
苏三带理不理地道:“你要干什么?”
依他往日的脾气,他一定会先恶狠狠地对骂上一阵子,给这个自以为是的小丫头片子一点厉害瞧瞧,可现在,他实在没这个心情。
“干什么?亏你问得出!我问你,你是不是叫苏三?”
小秀才冷冰冰地直盯着苏三的眼睛,看样子很怕苏三说谎骗她。
苏三一下来精神头了:“你怎么知道老子就是苏三?”
“你嘴里放干净点好不好?”小秀才火了,马鞭扬了起来:“你当我不敢打你?你以为你是苏三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叫苏三?”苏三叹了口气,将“老子”还原成了“我”。
他实在不想惹麻烦,更不愿意和一个扮成男装的漂亮小姐斗嘴斗气,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惰。
小秀才见他服软,面色顿时和缓了不少,但口气还是很冷淡:“反正是有人告诉我的,至于那人是谁,你用不着知道,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苏三耐着性子道:
“那么,你刚才叫我一声,究竟想干什么?”
实际上他早已火冒三丈了,随时都可能暴跳起来。
“一声?人家叫了你四声,你却像丢了魂似的!”小秀才撇撇嘴儿,不屑地道:“也不知你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你找我干什么?”苏三沉下脸,十分不客气地加重了语气。
小秀才火了:“你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着?人家好心好意跑来给你报信儿,你还这么恶狠狠的!呸,不理你了!”
小秀才口中骂着,一拨马头,就想走开。
她满以为苏三会急着求她,追问她报的是什么信,没料到苏三两腿猛一磕马肚,如飞而去:“你不理我,实话告诉你,老子还不愿意理你呢!”
小秀才一转头,见苏三已经跑远了,连忙又拨转马头,追了过去,口中大叫道:“苏三,你等等,等一等……”
追了一阵子,拐过一道山口后,小秀才惊讶地发现,苏三不见了,那匹马正一溜小跑地往一片麦田里冲。
很显然,苏三不想再和她搭腔了,已经躲开了。
小秀才叫了他几声,没人答应,不由气哼哼地骂了起来:“苏三,你不听算了!以后要出了什么事,可别怨我!”
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田沟里的流水声在响,还有树林中的鸟儿在唱。
天知道苏三躲到哪里去了。
小秀才愣了半晌,才快快地策马往回跑。
跑了好一会儿,看见路边有个茶棚,小秀才下了马,牵着马走到茶棚外,刚想将缰绳系在拴马桩上,却又愣住了“
苏三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一张条凳上,慢慢地啜着茶,好像压根儿没看见她似的。
小秀才踌躇了半晌,见苏三还是那么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神情,气得咬咬牙,跺跺脚,翻身上马,如飞而去。
苏三微微一笑,三口两口将杯中热茶喝完,撒脚追了出去。
“喂!客官,客官——茶钱——”茶博士追出来,苏三却已没有影子了。茶博士不由大摇其头,大叹倒霉,说年头不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等等怪话,待走到苏三桌上收拾茶碗时,却发现碗里有十几枚铜钱,茶博士不由呆住,张口结舌。
小秀才一口气奔出了约模有五六十里地,马也累坏了,才停了下来,牵了马缓缓地走着。
苏三不可能跑得过她这匹快马的,小秀才放心大胆地骂了起来:“贼苏三,臭苏三,你不得好死!”
“谁在骂我?”
苏三笑眯眯地在她面前“冒”了出来,“背后骂人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养成这个习惯不好,你说是不是?”
小秀才吓得血都凉了,直愣愣地瞪着他,哆嗦着道:
“你……怎么……?”
“你不相信我能跑过你这匹快马是不是?”苏三微微一笑,道:“其实你这匹马再快上一倍,也甩不脱我。”
小秀才不得不承认,苏三并没有吹牛,苏三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很轻松,脸不红,气不喘。跟一匹快马赛跑对苏三来说,跟打了个大一点的哈欠没什么两样。
苏三见她兀自惊惊咋咋的,不由好笑:“请问姑娘,找我苏三有何指教?”
小秀才苍白的脸立时绯红,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原来你……你早就看出……看出来了!”
“偏偏你自己还自鸣得意!其实天下所有的人,只要眼睛不瞎,都能一眼看出你是个小姑娘——不过,是个挺美丽的小姑娘!”苏三笑嘻嘻地揶揄了一句,又捧了她一句。
小秀才的脸沉了下来:“我警告你苏三,少嘻皮笑脸的!”
苏三脸一板,正色道:“好,我绝不再笑了,请姑娘告诉我,是谁让你报信,报的是什么信。”
小秀才见他说变脸就变脸,不由又是一怔,旋即冷哼道:“蔷薇园主人!”
说完这五个字,小秀才马上紧紧盯着苏三的脸,像是要看看这五个字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果然,苏三脸也白了,眼睛也直了,嘴也张开了,小秀才还发现,苏三的膝头似也在不住地抖动。
小秀才皱皱眉头,有些不屑地道:“喂,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喂,你这是怎么了?犯病了吗?”
要在平时,苏三一定会大吼大叫地把胆敢说他“犯病”的人吓个半死,可这时他却如同傻了一般。
小秀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低下了头想自己的心事。
许久许久,苏三才吁了口气,朝小秀才点点头,哑声道:“在下实在猜不出,蔷薇园主人让姑娘报讯给在下,究竟有何吩咐,请姑娘明示。”
小秀才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道:“她托我告诉你,让你去找她,她有话要跟你说,让我领你去。”
苏三阴沉着脸,沉声道:“请问姑娘,蔷薇园主人何以得知在下此刻在此地?蔷薇园主人眼下又在何处?”
小秀才努力不去看苏三的眼睛,轻声轻气地道:“蔷薇园主人为什么知道你来此地,我也不清楚,她只是叫我在这条路上等着你,说你一定会到这儿来的,她还详细描述了你的相貌,所以我才会一下认出你来。”
“蔷薇园是向东去的,姑娘却是自西面而来,难道说蔷薇园主人已另卜新居,抑或是香车芳驾途经此地?”
苏三的声音又单调又古板,跟念经似的,很显然他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蔷薇园主人确实是途经此地,车驾便在不远处的一座隐秘庄园中停留。”小秀才用手指了指西边。
“姑娘可否见告,贵主人是去何方?”
苏三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的乌云,简直都可以拧出水来。他面上的肌肉也似乎都已僵硬,活像个僵尸。
小秀才的脸一下板了起来,显然是对苏三视她为婢女十分不满:“蔷薇园主人并非是本姑娘的主人,我和她是朋友关系,请你记住这一点!”
苏三冷冷道:“请恕苏某人失礼,姑娘大人大量,万勿见怪!至于蔷薇园主人将去何方,尚请姑娘示下,以启愚顽。”
小秀才的口气还是很冲:“她没有说,我又何必去问?”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请姑娘转告蔷薇园主人,就说苏某人尚有要事在身,要赶往浙江,不及拜见芳颜,尚乞蔷薇园主人见谅,告辞了!”
苏三是说走就走,小秀才回过神时,苏三的身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的荒野杂草之中。
“他真的不肯去!”小秀才喃喃自语道:“他要是肯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她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苏三仰躺在草地上,直愣愣地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和天空上一朵一朵静静的白云。
渐渐地,那白云化成了红蔷薇的玉雪可爱的脸儿,那双灵活妩媚的大眼睛在微笑……
苏三忍不住痛哼一声,身子直直地飞了起来,又在空中转了个身,重重地砸到地上。
一朵野花,他看见了一朵野花。
艳红的、小小的一朵野花。
苏三又是一声厉叫,身子又腾了起来,在地上、空中乱滚乱摔,双拳抢动,乱打乱捶,一面滚,一面惨叫不已。
终于,苏三不再动弹了,他的面上、身上,已沾满血迹污泥,双手也已红肿不堪。
四周的好几块大石头,都被他捶成了粉末,那些乱草野花,也被他砸进了泥土里。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又是一口。
他在喘气,呼哧呼哧的,他的两眼也已闭上,好像他快要死了。
但苏三没有死去,他哭了,无声地哭了。
泪珠大滴地从紧闭的眼角迸出来,混合着面上的血迹和污泥,滴下来,消失在泥土中。
红蔷薇告诉过他,她不能离开蔷薇园方圆二十里之内,除非她已经嫁人了。
而现在,红蔷薇已离蔷薇园不下百里了。
苏三能去见她吗?
当然不!
苏三绝对不能去!
因为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了那个霍名山。
那么,红蔷薇又叫那个小秀才来叫自己去干什么呢?
重温旧情?抚慰一番?还是指着他鼻尖臭骂一顿?
苏三猜不出来,他也不想猜了。他只知道,他绝不会再去找她了,而且以后也绝对不想再看见红蔷薇了。
一个梦已经醒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天已经亮了。
苏三抹干面上的眼泪、吸了几下鼻子,挣扎着爬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妈的苏三,你这是犯什么病?”
苏三从来没这么惨过,他打无数次架,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己打自己,是不是更容易受伤?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只觉眼冒金花,太阳的光线幻成了七彩的网,撒得到处都是。
他站稳了,缓缓地艰难地期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四处都是野草坟堆,没有人烟。
“我该上哪儿去呢?”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突然又大步走了起来,东倒西歪,宛如一个酩酊的醉汉。
终于,他又倒了下去,额角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砰然有声。鲜血又流了出来。
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苏三,你真他妈的脓包,连路都走不好!”
他咬咬牙,翻转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又立了起来。
虽然步履依旧不稳,但他还是走得很快,简直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有个酒店什么的就好了……”他一面走,一面嘟嚷着:“要是有个酒店就好了……”
果然有一个酒店。
可苏三已经记不清自己已走了多长时间的路了,天快黑了他才看见这个酒店。
小二看见血糊糊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走进店门,吓得尖叫起来。好在店中已没了酒客,否则一定会乱起来。
老板正在算账,听见小二的叫声,抬眼瞪瞪他,再一着苏三,自己也吓得一哆嗦,将算盘扫到地上,茶杯也打翻了。
“酒。”苏三哑声道。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他找到一张桌子,一屁股坐在凳上,又说了一声:
“酒!”
老板忙道:“小二,快,上酒!”
老板开酒店多年,见过许多大场面,他知道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一定和仇人刚厮杀过,需要喝酒来壮胆。这样的江湖仇杀,老板见的多了,他倒能很快地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样的人惹不得,必须好好伺候,奉承。
小二战战兢兢棒了一坛酒过来,两腿发软地往苏三桌边走:“酒……酒……酒来了!”
老板忙取了一只大海碗递给小二:“去,给这位大爷斟酒。”又对苏三陪笑道:“这位爷,您要吃什么吗?”
“只要酒!”
苏三迫不及待地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
小二看得目瞪口呆,掌柜的忙使眼色让他倒酒。
苏三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张开了口往里倒就是。
一坛酒很快就没了。小二不知所措。
苏三又叫了一声:“酒!”
老板忙喝道:“还不快去?”
小二只好再去抱一坛。
地上已有了两个空酒坛,苏三的肚子居然还没有凸出来,天晓得那些酒都化成什么了。
老板和小二直犯迷糊。
苏三越喝人越精神,腰板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手也不抖了。
终于,苏三站了起来,摸出五两一锭的银子,放在桌上,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的步履已十分沉稳。
若不是他仍是满身血迹,谁也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能平安地送走这个煞神。老板当然高兴。能收进五两银子,老板自然更高兴。
可老板连高兴都忘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苏三的背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异的人!
苏三走到门口,倏地一回身,老板吓了一大跳,小二更是差点没倒在地上。
苏三微微一笑,道:“老板,你的酒很不错,多谢了!”
老板连谦虚几句都吓忘了。
第三章 昨日英豪
余姚市上,苏三懒洋洋地陪逛着,不时伸长了脖子看采。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浙江各地乱转,甚至还跑到海宁去凭吊了马老白一番。
当然,他是在夜间去的。
他知道海宁仍有很多人认识他和陈良、臭嘎子。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
他在马老白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去看马老白的墓,难道说,他已领悟了生死的奥秘,灰心于红尘了吗?
不,当然不!
苏三从来不认为出家有什么好,当和尚做道士,远不如自己当个小无赖快活。
现在他还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朦朦胧胧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快活,虽然他每天仍是赌钱、喝酒、打架、捉弄人,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往日那么一心一意地胡闹了。
他感到了一种冷静,就像是无人的山谷那么冷静。
他本来还想去看着任顺子和花满园,沉吟半晌之后,还是没有去,他知道任顺子见了他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在杭州的几个老相好那里混了约摸半个月他又厌了,他发现自己无论找什么样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有往日的情绪了。
什么都还在运转,可就是往日的那种痛快酣畅已不复存在,苏三惊讶地发现,自己时常会无缘无故地静下来,呆呆地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这天他到了余姚,想到陈良的老家就在这里,不由来了兴头。
他想看看钱麻子和公孙奇这二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知道钱麻子和公孙奇一直呆在余姚,陈良已经不常来余姚了,苏三也就不怕会碰到他了。
一家破旧的酒店,招牌上的字迹都已经黯淡了。用作墙壁的木板也开了不少裂缝。从黝黑的门框里,溢出浓郁的酒香、淡淡的温情和欢快的笑语。
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会忍不住一下钻进去,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酒店虽已很老,但生意还很兴隆。
苏三不由苦笑着对自己道:“看来人都有点恋旧,用过的东西肯定不想扔,连酒店肯定也是常去的好。”
他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迈进那扇破旧的门。
小二马上就迎上来了,笑眯眯地道:“客官,你这边请——”
苏三走到一张桌边坐了下来。小二抹抹桌子,陪笑道:“客官,你来点什么?”
“两角酒,有牛肉给切二斤。”苏三发现,这里的小二十分热情,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好咧,两角酒——二斤牛肉咧——”小二大声吆喝着,搭着毛巾走了开去。
苏三微笑着观察着这个酒店和众酒客。
从里面看起来,这个酒店就显得更老了,墙壁上的白纸都已发黄发黑,桌上已没了油漆,却黑得发亮。
这里喝酒的人,也都很老很老,很少有几个年轻些的;即便有,看那样子也是过路的。
小二端着酒菜一阵风似地到了:“客官,你的酒菜齐了,还来点什么?”
苏三朝他一笑,道:“不用了,谢谢!”随手给了他五钱银子,小二也谢了一声,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苏三倒了碗酒,慢慢喝了起来。
一个年轻人微笑着出现在门口,小二忙笑迎上前:
“哟嗬,边大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德子,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要是你陈大哥在,嘿嘿,那就有你好瞧的了!”年轻人看来和小二很熟。
小二摸头笑道:“进来喝点儿?老规矩?”
“老规矩好了!”年轻人拍拍小二的肩头,径直朝苏三那边走了过去。
苏三一直恍恍惚惚地喝闷酒,根本没发现有人正盯着他,直到那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才惊得一抬头,不由一怔,一下跳了起来:
“是你小子?”
年轻人也笑了:“你还认得我?真不简单啊!不过你小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我一到门D就看见你了。”
“你小子就是烧成灰,扒光了皮,老子也认得出你!”苏三一拍桌子,大叫起来,吓得端酒过来的小二一哆嗦,待见了二人都笑得很和蔼很开朗,才放下一颗心来,将酒菜端到边澄面前,有些好奇地看着苏三,转身走了开去。
“你下山以后,一直就呆在这里?怎么也不跟老子说一声?陈良和臭嘎子他们知道不知道?”苏三还没说三句话,眼睛又瞪起来了。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年轻人笑了。“我半个月前才回到家中,一问,才知道陈良已经走了。”
“我说边澄,你在少林寺学了三年功夫,可学到什么高明武功不曾?”苏三笑眯眯地道:“我前儿还听人说,你小子武功大长,连少林方丈都败在你手下呢!”
边澄乐呵呵地道:“嗨,别听他们瞎说,没那么回事!”
两人互相问了问情况,就又都沉默下来了,他们实在都很想往下说,但又找不出什么话题来。
苏三不由有些悲哀了:“这也许就是时间造成的隔阂吧!”
募地,红蔷薇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苏三不由心中一阵刺痛。
恋情和友谊岂不是同样经不起时间的锤炼?
分离得太久的恋人,再合在一起,又怎能完美如初呢?
分离得太久的友人,又怎能续起已经断了的友情呢?
熟悉或许就是陌生的根源,而陌生反而成了彼此熟悉的动力,这中间又到底有什么古怪呢?
苏三不知道,所以他感到无比的悲哀。
两人都只好低着头喝酒,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但不说话。
边澄突然微微一笑:“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喝酒?”
苏三也笑,道:“我怎么知道?”
“因为公孙奇和钱麻子第一次碰头,就是在这个酒店里,他们的第一次交手,就在这张桌子边。”边澄无限神往似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没陈良那么好的眼福,我没有亲眼见到。”
苏三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精神头也来了:“就在这里?这张桌子?”
“不错。”
苏三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好几个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真难想像,真难想像!”
边澄微笑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苏三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茫:“我这次来,就是想拜访两位前辈的,他们在哪里?你领我去。”
“跟我来。”边澄笑着向小二招招手,取了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苏三笑嘻嘻地道;“反正你是地主,这酒钱当然是你付了。”“
边澄很高兴,因为苏三似已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还是很喜欢让朋友请客,看来过去的友情也已恢复了。
另一家酒店里,也有两个人在喝酒。
两个都是中年人,都慢条斯理地啜着酒。
一个瘦些的面色苍白发黄,头发已经半白,而且神情颇有些呆滞。
另一个身材魁梧,坐在凳上,比瘦子要高出半个头。
他的面色泛青,神色冷漠,看样子四十已出头。
明眼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他曾经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因为他偶一顾盼,不怒目威,杀气腾腾。
“钱兄,咱们该回去了。”面色发青的汉子低声对花白头发说道。
“好吧。”花白头发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喝干了杯中的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青面孔大汉连忙伸手扶住他,两人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边澄和苏三兴冲冲地赶来了。
边澄笑着大声道:“公孙奇、钱麻子,苏三看你们来了。”
他居然对他的两个师父直呼其名!
苏三觉得很诧异,他不知道这两个当师父的其实和边澄、陈良本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间不在乎这些俗礼。
公孙奇双目如电,冷冷扫向边澄和苏三,目光定在苏三眼睛上。
“你是苏三?”
他的声音很冷,乍一听起来你会以为他很不愿意见到你。
“晚辈正是苏三。”苏三枪上一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辑:“两位前辈好!”
钱麻子抬起醉眼,哑声问边澄:“苏三?哪个苏三?”
“海宁打擂的那个苏三!”边澄连忙也扶住了钱麻子,在他耳边大声道,好像钱麻子已经是个七老八十。
耳聋眼花的老人了。
“唔,好小子,……有种!”钱麻子笑了,抬起一只手,拍拍苏三的肩头,笑道:“有种!”
这就是钱麻子?这个未老先衰的醉鬼就是钱麻子?
苏三不由又有些悲凉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当年飞扬跋扈、刁钻跳脱的钱方回钱麻子吗?
他知道钱麻子足因为爱侣林梦的惨死而变成一个酒鬼的,可爱情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巨大吗?
他并不知道钱麻子的颓唐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丁红——钱麻子的姐姐、血鸳鸯令的令主丁红,杀害了钱麻子的“梦儿”!
如果他知道了这个原因,他还会不会惊讶呢?
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切,不由在心里重重骂了一句:
“他妈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是骂老天吗?
是,也不全是。
他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钱麻子这个模样,甚至比钱麻子的境况还凄凉呢?
他不知道。
四人说笑着走到街上,苏三怔住了,旋即如中电击,浑身哆嗦起来。
一辆华美的大车正缓缓驶过酒店门口。
那最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只有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才会坐的大车。
一般称之为“宝马香车”的,就是这种车,里面的美人儿可以看清外面的人,从外面却看不清美人的面目。
苏三看见了一朵花。
一朵鲜艳的红蔷薇花缀在香车的珠帘上。
似乎有一阵幽雅的淡香,从香车里散发到街上。
珠帘上悬着的银玲,随着马车的缓缓前行而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声熟悉的浅笑从珠帘中传了出来。
苏三的眼睛马上就直了。他听出来了,车上是红蔷薇。
那是红蔷薇的笑声,苏三能从一万个女人的笑声中毫不犹豫地分辨出来。
又有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正在说一句很温柔很能打动少女心扉的情话。
是霍名山!
一定是他,是他和红蔷薇在车中。
苏三的血都已凉透了,眼前发黑,嘴里发苦,喉头泛腥,心在突突乱跳。
边澄见他面色时青时红,惊讶地叫了起来:“苏三,你怎么了?喂,你——”
香车已经驶远了,苏三才猛地一惊,醒了过来,茫然道:“啊……啊……,没……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边澄疑心大起:“那你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
公孙奇冷冷道:“边小子,别往下问了,咱们还是走吧!”
公孙奇的神色也很不对,边澄更是惊诧:“公孙奇,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少说废话!麻子该回去休息了。”公孙奇显得很不耐烦地道:“你们要不去,我们就先回去了。”
苏三定定心神,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两位前辈。
边澄,我要走了。”
“走?”边澄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
苏三苦笑道:“不是开玩笑,我真该走了。”
边澄十分不满地道:“我说苏三,你可太不够哥们儿意思了!刚见面还没谈热乎,你就要走,这不是成心气我么?”
现在的苏三,已全没有“巧八哥”往日的风采了,边澄当然要生气。
苏三叹了口气,低声道:“边澄,我是真的还有急事,不得不走。过些日子,……我来找你谈个痛快吧!”
边澄怔了一怔,推心置腹地道;“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好不好?我给你帮忙还不行么?”
苏三苦笑:“我自己能行。”
边澄道:“你是不是见外了?”
苏三正不知如何是好,公孙奇抢过了话头:“边澄,别说了!”
他看着苏三,冷冷道:“苏小子,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还是能猜出来你为什么要走,你还是马上走了的好。”
公孙奇的目光仍是冷漠无情的,可苏三却发现,那寒冰一样的目光后面,却尽是温暖的阳光。
“告辞!”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拱拱手,转身飞快地跑开了。他害怕再多呆一会儿,自己的眼泪就会流出来。
香车是往西去的,苏三却向东飞奔,很显然他是想避开香车和香车里的人。
“到底出什么事了?”边澄不解地问公孙奇:“那车有什么古怪不成?”
公孙奇冷冷道:“车本身并没有什么古怪,车里的人却有些古怪,我看你小子在少林寺呆了三年,武功没长进多少,脑袋却越来越笨了!”
“我还是不明白!”边澄摇头苦笑道:“大车里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显然是夫妇,跟苏三又有什么关系?”
公孙奇冷笑道:“你看没看见车帘上挂着什么东西?”
“看见了。”
“是什么?”
“一朵红色的蔷薇花。”边澄挠挠头,不解地道:
“不就是一朵花吗?”
公孙奇缓缓道:“红蔷薇花是一朵花,也是一种标志,代表了蔷薇园,车里坐着的那个女人,大约是蔷薇园的新主人。”
“蔷薇园是什么地方?”边澄还是在问:“莫非苏三跟她有什么过节?”
“蔷薇园的主人很不好惹,武功深不可测,性格也很狭隘偏激。”
他叹了口气,又道:“至于苏三和她有没有仇,我不敢肯定。”
边澄一面扶着钱麻子往前走,一面喃喃道:“蔷薇园主人?……来干什么呢?……找苏三?不像啊,……要是真的来找苏三,就一定会停车的……”
公孙奇冷笑道:“他们是来找我公孙奇的!”
边澄一下子停住了。
钱麻子也一下睁大了眼睛,醉意全消:“找你干什么?”
“是为了一笔旧账,二十年前的一笔旧账。”
公孙奇的声音仍很平静,只是脸已绿了,手也绿了,眼中也闪出了荧荧的绿光。
现在的公孙奇,就像一头在野地里彷惶了很久之后终于发现了猎物的狼。
一头老狼!
边澄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苏三现在颇有点像“丧家之大”了。
他不明白红蔷薇为什么会在余姚出现,而且她会和霍名山同坐在大车里,一路调着情从他身边走过。
她是想气气自己么?
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呢?
苏三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般地疼痛难忍,蔷薇园中和红蔷薇嬉戏时的情景,一齐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去爱过一个女人,而当他真的爱上一个人时,那个人却已不属于他了。
不管怎么说,他永远也忘不了红蔷薇了,而他也不愿意再见到红蔷薇了。
第四章 燕双飞
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人挡住了去路。
苏三却没有抬头看拦路的是什么人,径自往前闯,他知道,只要自己装作没看见直闯过去的话,那人一定会闪开的,这个办法他试过许多次了,百试百灵。
果然,就在他的额头差点撞上那人鼻梁的时候,那人轻飘飘地闪开了:
“苏三,你怎么了?”
“怎么是个人就认得我?”苏三怒叫起来,转身抬头,一看那人,却呆了一呆,面色也马上变灰了。
小秀才手里摇着扇子,斜着眼睛看着他,神情又冷又傲。
“你……你来干什么?”苏三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扭头就跑:“老子不想见到你!”
小秀才代表了红蔷薇,苏三当然不想也不敢看见她。
小秀才怔了一下,提气急追,大叫道:“苏三!喂,你等等——大事不妙了!蔷薇园主人出大事了!”
苏三本已奔出二十多丈,这时一下僵住不动了。
小秀才追上他,道:“苏三,你就那么恨金姐姐?”
“你管不着!”苏三恶狠狠地吼道:“我没空跟你磨牙!快说。她出什么事儿了?”
“看来你还算是个良心不错的人,一听说她有事,马上就不走了。“小秀才幽幽叹了口气,道:“难怪她那么……那么喜欢你!”
苏三的脸色已跟脚下泥土的颜色没什么两样了,他的声音也像是挤出来的:“姑娘,请你积些口德好不好?
有什么话快直说,我还有要紧事,不能耽搁。”
“我怎么没口德了?我说什么话得罪你了?”小秀才也急了:“你说出来,咱们俩好好评评这个理儿!”
“行了!”苏三吼了起来:“快说实话,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秀才咬住嘴唇,有些无奈又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慢悠悠地道:“如果她实际上好好的一点事情也没出,只是想见见你,你去不去?”
苏三看着她,突然笑了:“我不知道你这个‘如果’的真实程度有多少。”
“八成,你去不——喂,苏三,苏三你回来——!”
苏三这回跑得飞快,转眼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小秀才追了半晌,怏怏而停,骂道:“这臭小子犯什么毛病了?下次再看见他,一定得狠狠整整他!”
苏三发现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
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感到红蔷薇的笑声在追踪着他。
他只有拼命乱跑,跑得越快越好。最好能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一个人呆上几个月甚至几年。
苏三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喝酒,虽然喝酒并不管用,但总比不喝酒好受些。
前面就是“燕子楼”,一个很有名的地方。燕子楼是一个酒店,酒店主人是武林中非常有名的人物——人见人怕的“微雨”燕双飞。
苏三一头钻了进去,抬脚就往雅座上跑,口中大叫道:“燕双飞呢?燕双飞呢?叫他来见我!”
雅座在楼上。
雅座里居然静悄悄的,一个酒客也没有。看来,燕老板燕双飞的生意不怎么景气。
苏三金刀大马地往一张躺椅上一躺,跷起了二郎腿,哼哼卿卿地唱起了小调,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词。
好半晌,没人上来,苏三生气了。
“燕双飞,老子叫你,你为什么不出来?”
苏三直着嗓子吼了起来,震得酒楼里一阵嗡嗡乱响。
还是没有人士来,连小二都没有一个上来应差的。
“燕双飞,你出不出来?再不出来,老子砸了你的家当,烧了你的楼,让你生意做不成!喂,燕双飞,你出不出来?”
无论苏三怎么威胁,还景无人应声,苏三一声大叫,跑下了楼梯口。
跑到楼下一看,苏三立刻就傻眼了。
方才还坐了不少客人的酒桌边已是空无一人,连小二居然也没了。
“犯什么邪了?”
苏三唠叨着,见桌上酒菜俱全,先端起一壶酒,灌了几大口,又挟了几筷子爆鳝丝扔进嘴里,嚼了没两下,又猛一拍脑门,转身就往后院跑。
后院里倒是十分优雅精致,只可惜还是没见人影。
苏三径直朝院中那棵老槐树奔了过去,满面堆笑,像是看见了老朋友似的。
这是一棵粗大得令人难以相信的老槐树,整个小院,差不多都在它的浓荫庇护之下。
苏三笑嘻嘻地对着树根叫道:“燕双飞,我就晓得你躲在地洞里!喂,老燕子,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可别怪老子用烟熏了!”
树根下传出了一个低低的叫声:“苏三,是不是你臭小子?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苏三大喜:“燕双飞,大白天你躲地洞里干什么?是不是抢了个漂亮姐儿,正快活呢“’
那人骂道:“放你妈的屁!”
苏三大笑道:“老燕子。你也太不仗义了!老子大老远跑来看你,你也不肯出来陪我喝酒!”
燕双飞吼道:“滚蛋苏三,老子的仇人要来了,你要我出去送命?’”
苏三大吃一惊:“你的仇人?你开什么玩笑?你小子是被吓得躲进地洞里去了,真他妈的没出息!”
燕双飞的声音一下高了一倍不止:“老子爱呆在地洞里,你管得着吗?我劝你还是赶紧逃命吧,再不逃,当心我的仇人来了,把你宰了!”
苏三又好气又好笑:“你仇人是谁?告诉我,我不相信他有多厉害!”
“告诉你顶屁用!你快滚好不好?你小子守着洞口说话,是想帮我仇人的忙是不是?”燕双飞大骂起来:“老子让你滚!听见没有?”
苏三嗷地跳了起来,指着树根大骂:“燕双飞,你竟敢让老子滚!你竟敢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老子要不把你熏个半死,老子就不姓苏!”
他也不管燕双飞在下面如何求饶,奔到厨房抱了一大堆干草堆在树根下,想了想,又笑眯眯地回到厨房,找了一串干辣椒和一把扇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树边,笑道:“燕双飞,外面好像有人来了,没准是你的仇人,你可千万不要出来,让咱苏三替你抵挡一阵子。”
燕双飞道:“多谢,多谢!”
苏三一面点火,一面笑道:“谢倒是不必谢了,自己哥们儿,不必客气,一客气就显得生分了,对不对?”
干草易燃,转眼间已是浓烟滚滚,苏三忙将干辣椒申扔进火里,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阵猛煽。
地洞里传出了燕双飞的咳嗽声和怒骂声:“苏……苏三!咳咳咳……你狗日的……咳咳……不得……咳咳……好死!”
苏三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不料一团辣烟冲入鼻口中,呼吸不由一窒,手上一松,浓烟顿时冲他扑了过来。
这下可该着苏三惨了,他一面扼住喉咙拚命咳,一面拔脚往上风头跑,眼泪鼻涕一齐下来了。
老槐树的树根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浓烟中,-团黑影箭一般射了出来。
当然,和黑影同时出来的还有咳嗽声。
苏三拼命忍住咳,道:“老……老燕子,咳咳……,知道……老子的……咳咳……厉害了?”
燕双飞闻声扑了过来,苏三笑着跳了开去:“咳咳……你干什……什么?”
燕双飞却只抢占了上风头的有利地形,拼命咳嗽。
好容易,于草燃尽了,浓烟散了,燕双飞匀过气儿来了。
苏三自然也早匀过气儿来了。
燕双飞突然一闪身,一把抓住苏三的领口:“你是找……咳咳……”
他的气是匀过来了,可嗓子还是很不得劲儿,不能大声说话。
苏三急了:“你抓我衣裳干什么?”
燕双飞瞪着被熏得血红的眼珠子,面上鼻涕泪水横一道竖一道的,煞是好看。他虽仍是咬牙切齿地骂苏三,但声音低了许多:“老子……宰了你个狗日的!”
苏三可怜巴巴地道:“我不也呛得就这模样了吗?有福同享,有烟同当,你好意思杀了我?”
燕双飞气得跺跺脚,推开他:“你小子一来,什么菜都坏!”
“你当老子是什么?是老鼠屎吗?”苏三不高兴了。
“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把你比成老鼠屎呢?”燕双飞亲切地拍拍他肩头,笑了:“你比老鼠屎强多了!”
苏三马上又高兴了:“那你把我比成什么?”
燕双飞笑眯眯地道:“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苏三问:“什么俗语?”
燕双飞道:“只有四个字——狗屎烂菜!”
他很同情似地拍拍苏三肩头:“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爱听。”
苏三一蹦三丈高:“燕双飞,你敢骂我是狗屎?”
燕双飞远远避开了去,大笑起来:“让你小子,咳咳……也尝尝老燕子的……厉害!”
院外响起了一声暴喝:“燕双飞,出来受死!”
燕双飞一下僵住。
虽然他面上眼泪鼻涕带黑灰,一塌糊涂,但苏三还是能发现,燕双飞脸色一下变了,变得发青。
看他那神情,真好像他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这可是极其不寻常的,苏三诧异了。就苏三所知,燕双飞的武功绝对不在天下任何一个有名的大高手之下。
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能令燕双飞如此胆颤心惊呢?
苏三想不出来。
他干脆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你燕老子就在这里,有种的就进来,让你燕老子教教你!”
绝对逼真的燕双飞的声音!
燕双飞的脚本已移向洞口了,听见苏三这一吼,不由一呆,气得跺跺脚,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贼苏三,死八哥,你是非害死老子才高兴吗?”
苏三笑嘻嘻地低声道:“反正你是逃不了啦,躲也显得没出息!你出手好了,老子在树上给你把风。”
合辙苏三是让燕双飞顶缸,自己跑一边凉快去了。
你说,燕双飞能不又气又急吗?
黑影连闪,刹那间燕双飞已被四个黑衣大汉围在院中。
燕双飞哈哈一笑,大声道:“各位来得正好,燕某恭候多时了!”心里却在暗骂苏三不仗义。
对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白面汉子冷冷哼了一声,鄙夷地撇嘴道:“看燕老板的模样,大概是从什么地方讨救兵没讨着,哭了一天一夜吧!”
另外三个大汉忍不住都狂笑起来。
燕双飞这才想起,自己面之一定是十分狼狈,大失身份。这又是苏三所赐!燕双飞现在简直恨不能扒了苏三的皮。
“各位用不着如此大笑,某家爱怎样便怎样!不错,燕某是去求一个人去了,那人就是名满天下、轻功天下第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巧八哥’苏三!”
四个大汉都呆住了,因为站在他们对面的燕双飞虽是一脸的愤恨,却没有开口说话。
刚才那句话又是谁说的呢?
“看不出,燕老板好高明的腹语术啊!”白面汉子阴阴地一笑,道:“只是真人面前,不必装神弄鬼!燕双飞,你的报应来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到这个份儿上了,燕双飞反倒横下一条心了:“各位,先报上名儿来!”
“你去问阎罗王吧!”白面汉子喝了一声,“呛”一声脆响,四人的长剑都已出鞘,剑身泛出的冷光顿时在燕双飞身上闪烁起来。
“哈哈……”燕双飞冷冷一笑,正想说话,苏三扮的“燕双飞”又吼了起来:“燕某人的‘微雨金针”,从来只杀有名有姓的人,各位想必也听说过吧!”
除了那个白面汉子,另三个汉子都后退了五六尺,戒备地瞪着燕双飞的双手。
燕双飞无奈地吼了一声:“叫你们主人来,燕某人不愿和无名无姓的后生小子们动手!”
无奈他虽然喝斥得很威严,面上的鼻涕眼泪却大煞了风景,显得十分滑稽。
白面大汉手中长剑一抖,三朵工整的梅花图案一闪即逝:
“燕双飞,你看出我是谁了吗?”
不仅燕双飞看出来了,连苏三都已认出那人是谁。
江湖上以“梅花神剑”驰名的,只有长安杜狂夫一人而已。
杜狂夫在中原的名头,几乎可说是压倒群雄,他被中原武林人士公举为“天下第一剑客”。
而且,社狂夫人如其名,性格又狂又傲,谁也瞧不起。
燕双飞脸色微微一变:“哦……”苏三马上接口道:
“没听说过,燕某不知江湖上还有阁下这么一号人物。”
杜狂夫呆住,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也十分怀疑燕双飞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燕双飞居然无视他杜狂夫!
他感到了无尽的愤怒、耻辱。
燕双飞却在心里恶毒地咒骂苏三不是东西,不够意思。
据说杜狂夫的剑术,只有在极度愤怒之时,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苏三这么激杜狂夫,不是要让燕双飞更倒霉么?
苏三却又大声道:“杜狂夫,你那两下子,还不配到燕子楼来丢人现眼!燕某人不屑出手,随便拎个火工厨子来,也都能和你比划几下。你要不信,就试一试好了!”
杜狂夫突地爆发出一阵震耳的狂笑。笑声震得槐树的枝叶籁籁乱响。
那三个大汉都惊得后退了好几步。燕双飞虽然没动,但显然也已在运功抵抗。
杜狂夫的笑声嘎然而止:“燕双飞,无论你玩什么伎俩,我杜狂夫接着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火工厨子在哪里?叫他出来,不管他是谁改扮的,姓杜的也要在他身上刺上十五个透明窟窿!”
他的语气十分决绝,神情十分冷静,冷静得让人发抖。
极度的冷静背后,自然是极度的狂怒。
燕双飞的冷汗都下来了。
朗笑声中,苏三一下出现在杜狂夫面前,吸吸鼻子,笑道:“杜狂夫,你要刺不中我十五剑怎么办?”
“不可能!”杜狂夫冷冷哼了一声:“绝对不可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苏三抹抹沾在嘴唇上的鼻涕,十分认真地道:“你杜狂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说出来的话,自然也该有个数,对不对?”
杜狂夫的剑,向来是先刺向敌人咽喉的。
杜狂夫的目光盯着苏三的咽喉,盯得死死的,他的声音呆板得出奇:
“我若刺不了你十五剑,终身弃剑不用!”
他的目光也像剑。
苏三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咽喉,苦笑道:“乖乖,人家可是看上你了,你可要给老子争点气,千万别让人家刺中啊!”
燕双飞忍不住叫道:“苏三,你别趁这趟浑水了,让我来吧!”
苏三回头一瞪眼,骂道:“你他妈的少说话好不好?
又憋不死你!一边玩去,少添乱子!”
燕双飞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毕竟,像苏三这么过命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可话又说回来,有一个,不已经很幸运了吗?
燕双飞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好,我也不想闲着。”
他朝那三个大汉勾了勾手指头,笑道:“你们三个,过来!
奇怪的是,那四个人都只是怔怔地望着苏三。根本没注意燕双飞。
“你真是苏三?”杜狂夫慢吞吞地道:“巧八哥苏三?”
苏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杜狂夫,你以为在眼下这种情形下,还有谁会冒名顶替苏三呢?”
确实,无论是谁,和杜狂夫过招都极难取胜,更有可能送命,谁没事儿装另外一个人被杀死呢?
杜狂夫垂下眼睛,沉声道:“不巧得很,苏公子,我不能和你动手。”
苏三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跟我动手?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不屑于和我动手?”
杜狂夫冷冷哼了一声,道:“随你怎么想都行!苏公子,请你闪开!”
燕双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叫道:“苏三,你还是一边凉快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瞧老子的!”
苏三回过身,跳脚大骂燕双飞:“你怎么这么糊涂,明明白白的反间计你都看不出来?”旋又转向杜狂夫,喝道:“姓杜的,老子今天是绝对不会闪开的,不管你想打不想打,老子都要找你打上一架!”
杜狂夫眼中喷出了怒火,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苏三大大咧咧地负手一站,昂然道:“你不想打也不行,老子找上你了,你一辈子体想脱身!”
杜狂夫的剑微微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又射向苏三的咽喉。
燕双飞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他知道,这两人一旦动手相搏的话,极难分开,自己的金针更是百无一用了。
他只能暗暗祈祷老天保佑他的好朋友苏三了。
恰在这时,一声娇笑响了起来:
“哟,方才是谁在说话,这么情意绵绵的?杜狂夫啊,谁家闺女看上你啦?”
第五章 友情
杜狂夫的剑一颤,悄悄垂了下来,目光也倏地从苏三咽喉上移开了。
苏三却又跳了起来,大骂道:“谁家野丫头这么缺德,嗳?老子是女的吗?你瞎了眼啦?”
燕双飞的脸却更白了,白得跟杜狂夫手中的剑一样难看。
三个大汉都躬身道:“属下等参见公主!”
苏三更火了:“什么公主母主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嗳?……呢,你……你……”
他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了。
院门口出现了一个淡黄衫儿的少妇,风姿绰约,仪态万千,正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着苏三。
那模样儿简直能迷死人。
苏三认出来了,这个少妇,正是红蔷薇。
杜狂夫长剑归鞘,沉声道:“杜某听候小姐吩咐!”
红蔷薇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目光仍旧盯着苏三:
“喂,苏大哥,怎么不说话了?”
她的声音还像往日那么甜美、那么俏皮,只是多了几许少妇的安祥和妩媚。
红蔷薇!
苏三只觉天在塌、地在陷,一切都在倒转。
红蔷薇却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十分开心,很显然她是看清了苏三面上狼藉不堪的泪痕鼻涕。
这笑声,以前曾让苏三如痴如醉,现在也还具有同样的魅力。
苏三渐渐清醒过来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心念甫动,他的身子已经跃上了老槐树的树梢。
“好快的身法!”红蔷薇身后的一个年轻秀才轻轻赞了一句:“果然不愧‘轻功天下第一’之称!”
燕双飞心里正自一凉,苏三却又闪回了原地。
燕双飞明白了,苏三和面前这个“公主”红蔷薇一定有什么古怪的关系。如果不是为了救护燕双飞这个朋友,打死苏三,他也不会回头的。
燕双飞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幸运,比许多武林名人都幸运。
有朋友的人和没朋友的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红蔷藏还在笑:“啊,我知道了,是为燕双飞!”
苏三冷冷道:“绝对不是!”
小秀才发话了:“燕双飞,你听了苏三这句如此无情无义的话,又有何感想呢?”
燕双飞微笑道:“我只是更敬重苏三了,他留下来的确不是为了燕某人,而是为了他做人的信条,他不愿违反了朋友之间该有的道义。如果现在倒霉的不是燕某人,而是另一个人,苏三也一样会留下。,这——就是苏三的过人之处!”
苏三深深看了燕双飞一眼,突然怒道:“老燕子,你要还当老子是朋友,就少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听起来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燕双飞抹抹面上的鼻涕,冷笑道:“老子的目的,就是要让你猛起鸡皮疙瘩,起得越多越好,最好变成一只鸡,一刀剁了,炖吧炖吧好下酒!”
红蔷薇又是一阵娇笑,小秀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苏三和燕双飞的脸看起来实在是很滑稽,让人无法不想笑。
苏三拍拍燕双飞肩头,道:“如果她们觉得咱们可笑的话,咱们也应该觉得她们可笑,是不是?”
于是燕双飞和苏三都仰天大笑起来。
杜狂夫默默地看着苏三和燕双飞,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小秀才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的确显得可笑。
红蔷薇的笑却是慢慢消失的:“你们笑够了没有?”
苏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哈哈哈哈……
没有,嘿嘿……哈哈……”
红蔷薇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反正你们是死定了,让你们多笑一会儿没什么,我等着好了!”
杜狂夫的眼光颤动了一下,又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
苏三含笑望着燕双飞,道:“老燕子,人家要咱们死,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燕双飞笑道:“最好是拚个痛快再说,生死之事,燕某人倒也没放在心上!”
红蔷薇面上又泛起迷人的微笑:“是吗?既是如此,燕老板又何必钻进地洞里呢?”
看来她早就隐伏在暗中观察燕双飞,准备伺机出动了,苏三心里忍不住一阵发紧。
燕双飞面上一红:“那是因为燕某人不愿和你们作无谓的打斗!……金姑娘,你有什么账要算的话,尽管算好了,用不着拖延。”
“很好,你倒很痛快!”红蔷薇拢拢鬓角,冷冷盯着燕双飞的眼睛:“燕双飞,你父亲燕伯劳当年曾经以微雨金针打遍天下,号称无敌,是也不是?”
燕双飞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但转眼间又蔫了,惭愧地道:“只可惜我资质愚钝,所能领悟的,不及家父所学的十之二三。”
红蔷薇道:“二十年前,家父路经燕子楼,一言不合,与燕伯劳仇人相向,其时燕伯劳的两个朋友也在场,他们是公孙奇和沈子枫,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对不对?”
苏三的心又是一阵大跳。
他听到了“公孙奇”三个字,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吗?
红蔷薇又道:“当时沈子枫出手,二十六招时败在家父剑下,含羞弃剑而去,并自言终身不再用剑,可有这事?”
燕双飞大声道:“你往下说,说完了再问我!”
红蔷薇冷冷一笑,道:“也好!……其后公孙奇出手,过了十五招后,家父突然失手,抱恨而去,但他老人家并非技不如人,而是因为燕伯劳在一旁发出了微雨金针,击中家父的曲尺。家父回园之后,常抱恨长叹,但终因右臂已残,左臂也受了公孙奇剑伤,无法再亲手复仇。今天我就是替家父复仇来了!”
燕双飞怒吼道:“不许你污辱家父的名声!金船的确是败在公孙奇剑下,与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小秀才大声道:“燕双飞,人谁无亲?为亲者讳,原是人之常情,但凭心而论,依燕伯劳和公孙奇的武功,难道会是金老园主的敌手吗?”
她虽是在和燕双飞说话,眼睛却看着苏三。
苏三的脸色阴得能下雨。
燕双飞双目怒睁,大喝道:“我爹以前也说过,金船武功,世人难敌,但他也确实败在公孙奇剑下。当时在场的江湖朋友很多,有头有脸的不下十数,你们可以一一去问!难道金船就败不得吗?他是人,公孙奇也是人,公孙奇为什么不能胜他?合着金船不败,万事皆休,金船一败,就是别人使诈吗?”
红蔷薇冷笑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无论你怎么辩解,也是枉然,反正我今天绝不会让你活下去!”
燕双飞胸中豪气顿生:“大丈夫难免一死,何分早晚?来来来,让我燕双飞来见识见识蔷薇园的不败功夫!”
小秀才撇嘴道:“你少臭美!凭你还不值得金姐姐出手!杜狂夫,你去收拾燕双飞!”
杜狂夫抬起眼睛,探询地看了看红蔷薇,见她微微颔首,便一低头,沉声道:“是!”
燕双飞狂笑起来:“杜狂夫,你枉称‘天下第一剑客”!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竟会屈身于女流之辈,甘当奴才!你纵然杀了燕某人,又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奴才!来来来,你动手好了,老子决不还手,倒要看看你这当面首的第一剑客有多大的能耐!”
“面首”二字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苏三的脸色最惨,跟黑铁片差不多了。
杜狂夫的目光刹那间锐利如剑。
红蔷薇咬牙迸出了两个字:“动手!”
“慢着!”
苏三一冲而前,挡住了冲向燕双飞的杜狂夫。
空气似乎已凝固了。
半晌,红蔷薇才哑声道:“苏三,你真的帮定了燕双飞?”
苏三冷冷道:“不错!”
小秀才尖叫道:“难道你相信金老园主会败在公孙奇剑下?”
“我相信!”
小秀才怒道:“为什么?”
“凭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头脑。”苏三咬牙切齿地道:“我绝对相信公孙奇胜了!”
燕双飞的泪水都快流出来了,但他咬紧了牙关,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红蔷薇的身于微微晃动了一下,小秀才连忙扶住她,急叫道:“姐姐你……”
红蔷薇很快又站定了,直视着苏三,冷笑道:“你可别后悔!”
苏三也直愣愣地回瞪着她,大声道:“我从来没后悔过!”
实际上他自己知道,他不仅后悔过,而且经常后悔。
只是他从来不说,别人也不知道而已。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红蔷薇冷傲地扬起下颏,道:“你真的不后悔?”
“你少罗嗦!”苏三不耐烦了,“要打就快动手!”
实际上他的心却在一阵一阵地绞痛。
红蔷薇突然轻轻一笑:“苏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次在宣城市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不记得了!即使以前记得,现在也早已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就好像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似的。”
苏三知道自己的斗志已经快要涣散了,他快要支持不住了。
红蔷薇的笑声并没有因为苏三的绝情话而中止,反而更甜美了:“你忘了吗?真的吗?我可没忘!我还记得你追进林子,看见了我故意放在树上的蔷薇花,就偷偷摸摸地取下来放进了袖中,还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我一笑,你的脸都红透了……”
苏三的眼前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幻像,一朵一朵的蔷薇花在浮动……
“你说这些,不知道羞耻吗?”苏三在极力挣扎,想从幻境中摆脱出来。
“羞耻?为什么?难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吗?……后来因为罗敷姐姐的事儿,你自己做错了事,羞愧而去,我就等你,想等你来求我原谅你……”
苏三被刺痛似地狂笑了一声,道:“啊,对了!很可惜,你没有等到我,因为我是个很健忘的人,什么事情都是转眼就忘,辜负了你的一片痴心,哈哈……”
红蔷薇怜悯似地望着他,坚决地摇摇头,柔声道:
“不,我并不后悔,因为我也很想念你,很喜欢你……”
“那么,霍名山呢?难道他只不过是个上了当的毛头小伙子吗?你已经嫁给了霍名山,又怎能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而且还如此堂皇地当众表白呢?难道你真不觉得自己该羞愧吗?”苏三的身子开始晃起来,像是喝醉了酒。
红蔷薇俏皮地笑了,柔媚欢悦地道:“霍名山?这么说,你是吃醋了?……真不可思议啊!”
苏三简直就要站不住了;“你住口,我不想骂你!”
红蔷薇笑道:“苏三,你不会骂我的,因为你心里爱极了我,我纵身有千般不是一、你也会在心里办我开脱的。”
燕双飞忍不住一声暴喝:“苏三,别上当!”
苏三猛地一颤,足尖一点,回到燕双飞身边。燕双飞双臂一伸,将他拦在了背后:“她在用禁制大法!”
蔷薇花的幻像刹那间消失了。
苏三感激地望望燕双飞,又把目光转向红蔷薇,冷笑道:“我不管你刚才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要求你解释,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利,但我希望几位能罢手处且罢手,最好不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红蔷薇的面色苍白:“苏三,你滚开,否则我真要连你一齐杀了!”
苏三眯起眼睛,慢吞吞地道:“办不到!”
“是指你不会离开,还是指我杀不了你?”
“都办不到!”苏三嘿嘿笑了,“我苏三的手段,想来你们也听说过,因为我从来没败过!”
小秀才叫道:“你方才就败给金姐姐了!”
苏三吸吸鼻子,平静地道:“那是我被自己击败了,可不是你们的本事!”
红蔷薇点头道:“不错,但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的!杜狂夫,你对付苏三,一十五个窟窿必须留下!燕双飞,你上来出手吧!”
苏三转头看着燕双飞,燕双飞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怅悯之色。
“好极了!杜狂夫,咱俩来放对儿!”苏三一跃而前,迎上了杜狂夫。
燕双飞缓缓走向红蔷薇,默不出声。
红蔷微微笑道。“燕老板,很对不起,血债终须血来还,我不想例外,大概你也不想吧!”
“是的,我也不想!”燕双飞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就紧紧闭上了嘴。
苏三仍是负手而上,但眼中已是一片漠然,好像他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什么都没有看。
杜狂夫的剑尖斜斜垂向地面,他的双脚站得很稳,目光也一动不动地停在苏三的咽喉上。
两人的姿式都根本不像是在打架,但这二人若一动,世上只怕再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小秀才的目光一眨不瞬地盯着杜狂夫的剑,似乎是在等着看他出手的那一刹那。
另外三个大汉已远远退了开去,守住了燕双飞和苏三的后路。以防他们逃走。
这边的一对,看起来也不像是要作殊死搏斗的样子。
燕双飞的目光十分呆滞,他的两只手垂在腿侧,像个木偶。
红蔷薇则低着头,右手中拈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
蔷薇花艳红如血。
她不住地转动着花朵,并用左手的五指轻轻抚弄着花瓣,动作十分温柔。好像那花瓣上有许多晶莹的露珠,而她又生怕那些露珠会掉下来似的。
她甚至还不时地举起花放在鼻端嗅着,轻轻地叹气,悄悄地皱眉,浅浅地微笑。
很可惜,燕双飞此时全然像个二傻子,根本不具备欣赏她的素质。
杜狂夫手一抖,剑光已闪电般递近了苏三的咽喉,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形容。
但杜狂夫这一剑却走空了。
苏三仍旧那么木呵呵地立着,好像根本没动过一般。
杜狂夫急速地退开丈外,惊讶地望着苏三。
小秀才轻轻吁了口气,她肯定不喜欢看见苏三被杀死。
杜狂夫一声低吼,身子几乎与地面成了平行的直线,剑尖颤起的无数点梅花形的青光,罩住了苏三。
小秀才的呼吸马上变得急促了。
剑光中不时有血沫飞起,那只可能是苏三的血。
因为苏三没有兵刃,也从来没用过兵刃。
“一剑、两剑、三剑、……五剑、……、八剑、……”
这是苏三在数数,好像是在数自己身上的剑创。
杜狂夫的剑光渐渐滞重了,似乎已经被过多的血腥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秀才站了起来,手心里尽是冷汗。
杜狂夫停了下来,双手拄剑,伤心而又不相信似地瞪着苏三。
苏三的身上面上,已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十四个窟窿。”苏三咧开嘴笑了:“差一个十五个,你输了!”
杜狂夫眼中的不相信消失了,他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赢了!”
他轻轻抖了一下,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在一声脆响中变成了一堆碎铁。
他朝苏三拱了拱手,一语不发,跃上房顶,径直走了。
小秀才奔向苏三,但奔了几步又停住了:“苏三,你——”
苏三却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燕双飞,你不能——!”
一朵娇艳的蔷薇花,开在燕双飞的心口。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看见了冲上来扶住自己的苏三。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出手?啊?”苏三简直语不成声了。
燕双飞微笑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输……了”
蔷薇花艳艳地开着,像血。
谁能料到,这样美的一朵花,却是杀人的武器?
第六章 遭擒
苏三抬起头,悲愤地吼着:“你太——”
小院中已空无一人,红蔷薇和小秀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要不是面前有燕双飞的尸体,要不是自己身上留着累累剑创,苏三其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跪在燕双飞身旁,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刚才还和他对骂的燕双飞居然已经死了!
燕双飞是因为苏三才死的,苏三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他从燕双飞倒下的姿式可以看出,燕双飞根本就没有出手,也没有闪避,那令人闻之心惊、见之胆裂的“微雨金针”根本就没有发出去,此刻还捏在燕双飞指间。
如果燕双飞出手的话,红蔷薇纵然能杀他,自己也必死无疑。
“微雨金针,天下横行。”这话不是白说给人听的。
苏三知道那微雨金针的厉害。去年以“落花镖”名动武林的落花公子任独立,就死在微而金针之下。
燕双飞没有出手,为什么?
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苏三挚爱过的女人吗?
是因为他知道,苏三仍旧深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吗?
是因为苏三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苏三哽咽道:“老燕子,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让你和……她决斗,我应该想到这一点,应该……”
他无法想像,燕双飞在和红蔷薇长时间的对峙中,究竟有多少次已忍不住要发出致命的金针。
他无法想像,燕双飞是用了多么巨大的力量才克制了出手一击的欲望。
他也无法想像,燕双飞最后说出的“我输了”这三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深沉诚挚的友谊。
苏三哭了:“老燕子,是我……不好,是我混蛋,……是我害了你,……我要是不来找你,不……不熏你出来,你怎么会……怎么会……死?……”
“燕双飞,我……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苏三嘶叫道:“我要把她杀掉,为你报仇!”
“千万不要!”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就在他身边炸了开来。
苏三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天爷,你这是——”
燕双飞苦笑着坐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死,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什么?要孝敬老子,也不在这上面啦!”
苏三怔怔地瞪着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燕双飞慢吞吞地伸手人怀,摸出一只金灿灿的如意锁,叹道:“都是这玩意儿的功劳,挡了一下,所以我只是闭了气,要不老子早完蛋了!当初我老娘给戴上的时候,我还嫌麻烦,现在看来,老娘是真有先见之明,不由我做儿子的不佩服!”
苏三大叫着扑了上去,一把楼住燕双飞,流泪笑道:
“你这老混蛋!你是想吓死老子是怎么的?真他妈不仗义!”
燕双飞也是热泪盈眶,笑道:“干什么,干什么?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一个还哭哭啼啼的,你不怕丑,我还嫌臊得慌呢!”
苏三笑道:“我要是女的,一定嫁给你。”
燕双飞苦笑:“免了,免了,女的要长到你这个模样,嘿嘿,打死我也不敢要!……喂,你松手好不好?
老子心口伤得可不轻,你不想让我活了?”
苏三松手,一跃而起,跃上跃下,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很显然他是乐疯了。
燕双飞站了起来,运了运气,吐出几大口黑血来,咳道:“妈的,真厉害!我说苏三,你老婆的武功的确很高,老燕子我万万不是对手。”
苏三一怔,停在他面前,怒道:“放屁!她不是我老婆,老子也不要她!我现在恨不能活剥了她,生吃了她!”
燕双飞眯眯眼睛,笑嘻嘻地道:“活剥了衣裳,生吃了豆腐,嘿嘿……”
他方才确实没有出手。因为苏三是他的最好的朋友。
他当然不能杀红蔷薇。
苏三扶着燕双飞进了屋,将他扶到床上坐好。
燕双飞的房间,和他的外表很相配。
也就是说,很平常,甚至有点冷冰冰的让人讨厌。
现在他在苦笑,在不断在咳嗽,看来那朵娇艳的蔷薇花已使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苏三忍不住问道:“燕双飞,当年的事来龙去脉你知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燕双飞咳道:“苏三,咳咳……你干吗……咳咳……
一定要知道呢?”
他的面色时而泛着古怪的潮红,时而又十分苍白。
苏三轻轻拍拍他肩膀,道:“你要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勉强你。只是很对不起,老子得走了。”
“你还是……咳咳……走了的……好。”燕双飞没有转头看苏三,说话的声音也很低。
他知道苏三的心情一定很沉重,苏三的面色一定很不好看。
苏三半晌才轻声道:“那……你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离开十分需要自己的朋友,的确是很不仗义,但苏三又不得不这么做。
燕双飞不满地翻翻眼睛,冷笑道:“你当老子是什么人?是三岁的小伢?难道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吗?”
苏三喃喃道:“也许她还会再来一次,也许不会,不过,她很聪明,或许能猜到你没有死,而且……”
他说的“她”,当然是指红蔷薇。
燕双飞苦笑:“难道就因为她还可能再来一次你就不去余姚了吗?”
苏三并没有说自己要离开燕双飞去哪里,燕双飞却早已猜到了,苏三一定要去的地方只可能是余姚。
苏三并没有对燕双飞的话感到惊讶,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知道她一定要来找你的话,我绝对不会去余姚。”
燕双飞沉默。半晌,两人都没说话。
“公孙奇现在……怎么样?”燕双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什么怎么样?”
苏三是明知故问,燕双飞问的当然是公孙奇的武功有没有撂下。
但苏三还是要装糊徐,他知道燕双飞不会回答他的反问的。
果然,燕双飞转开了话题:“我会找个好地方躲起来,又享福又安全的地方我还是有的。至于你,还是赶紧去余姚吧!”
苏三摇摇头,道:“我发现你这几年越过越笨了,有时候气得我真想给你几个大耳刮子。本想你今天可能会变聪明些……”
“谁知老子还是这么笨?”燕双飞笑了。
“不错!你越来越笨,简直比老子还要笨三分!”苏三也笑了,“走吧,老燕子,跟我一起走。”
燕双飞似乎吃了一惊:“跟你走?去哪里?这是我的家,我这个人恋家。”
苏三笑眯眯地道:“跟我走,有你的好处!比方说,饭可以有人喂你吃,酒也有人喂你喝,我可以找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
“也就是说,你是要把老子供起来?”燕双飞冷笑道:“我不去!”
“其实也不是把你供起来,”苏三拍拍燕双飞肩膀,微笑道:“是把你捆起来,塞进一辆大车里。”
燕双飞气得瞪大了眼睛,但却已欲动不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苏三这一拍,正拍在他的“肩并穴”上。
“死燕子,你不能不佩服老子!”苏三笑嘻嘻地搓了搓手,叹道:“老子硬是有办法!”
燕双飞哭笑不得地瞪着苏三。
苏三却满意之极地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圈,连连叹气:
“我总是希望自己哪天能笨些,很可惜,真可惜……”
可惜什么?
当然是他永远也笨不起来。
燕双飞躺在一辆很柔软很舒服的大车里,口里不住地乱骂。
“死八哥,贼苏三,你不得好死,你作践老子……”
苏三坐在车夫的座位上,似模似样地赶着大车,笑道:“我说老燕子,你如果不想老子再补点你哑穴的话,嘿嘿,那就最好把嘴闭上!”
燕双飞当然不愿失去这最后的一点权利。
于是苏三耳边就清静了片刻。
这是一条通往余姚的大路。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路上已没有多少行人了,车可以跑得飞快。
苏三安静了片刻,又觉得寂寞了,笑道:“老燕子?
睡着了吗?怎么这半天也不跟我说句话?”
身后静悄悄的。看来燕双飞正在赌气。
“老燕子!……老燕子!”
苏三连叫了两声之后,头皮开始发麻了。
他知道,依燕双飞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憋这么久不开口,那么,燕双飞现在就一定出了什么事。
苏三的每一根汗毛都坚了起来。
马车还在飞驰,车座上的苏三却突然不见了。
刹那间,苏三已进了车厢。
车厢里空空如也,燕双飞居然已经不见影儿了,好像他是平地消失了。
苏三一下傻了眼,一闪下车,直愣愣地立在路中央。
无人驾驭的车很快跑远了,马似乎并没有发现“车夫”苏三不见了。
“谁这么缺德,嗳?我操他姥姥!”
苏三直着嗓子骂了起来,叫得惊天动地的。
“群玉,你认为对一只正在狂吠的疯狗应该怎么办?”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响了起来。
苏三的身子一下僵住了,他听出来说话的人是谁了。
是红蔷薇!
另一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笑着答道:“依姐姐说,又该怎么呢?”
“打碎那疯狗的牙齿,好不好?”
红蔷薇的声音里充满了娇媚的意味。
可在苏三的耳朵里听起来,这两个女人的声音实在不如两只狗的叫声来得好听。
热血一阵阵往他头上涌,苏三简直要气疯了。
“红蔷薇,你他妈干的好事!”
苏三一生气,说出来的话一般都很不好听,有时候简直可说是又脏又臭。
两个俏生生的人儿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面上都带着恬静满足、俏皮温柔的微笑。
她们看着苏三时的神情,就跟着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没什么两样。
“我干什么好事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说出来,咱们听听。”红蔷薇笑靥如花。
苏三又跳又叫:“快把燕双飞还给老子,否则要你们的好看!”
红蔷薇似乎很吃了一惊,转头问小秀才:“他是不是在说燕双飞?”
叫“群玉”的小秀才笑道:“是啊!”
红蔷薇又问:“你见到燕双飞没有?”
群玉道:“没有,我连燕双飞是谁都不知道。”
“那么,疯狗朝咱们俩狂吠什么呢?”红蔷薇似乎十分不解地叹了口气。
她含笑的眸子一直盯着苏三,那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在燃烧。
苏三突然不跳了,也不再大叫了,他很反常地平静下来了。
“我希望二位不要做得太过份了。”他冷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应该知道,燕双飞是我苏三的朋友,而且他是因我而受的伤,因为我才被你们抓的,如果二位还要一本正经装什么清白大闺女的话,我看就不必了!”
群玉的脸一下白了,眼中也闪出了凶光。
“装清白大闺女”这几个字,对每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来说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污辱。
红蔷薇却只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苏大哥,你怎么现在变得如此粗俗不堪了?这样粗鲁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如果你认为苏某人是个正人君子的话,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苏三仰天一阵狂笑,道:“一句话,你放不放人?”
红蔷薇似乎也有点生气了:“难道苏大哥真的以为是我们抓了燕双飞吗?”
“苏某虽然有时候也犯点迷糊,但自信还是清醒明白的时候居多!”苏三咬牙切齿地道:“我正言告诉你们,少卖弄风情!如果你们不放人的话,可别怪我不够意思!”
红蔷薇冷冷一笑,道:“我倒很想知道苏大哥想把我们怎么样?”
“我倒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办法。”苏三淡淡地道:
“简单得很,我把你们抓住,迫你们放人!”
群玉接口道:“如果我们还是不放人呢?”
“难道你还会真的像你亲口对着燕双飞发的誓那样,非要杀了我吗?”红蔷薇也追问了一句。
她的眼中闪着一种幽怨而凄艳的光芒。
苏三怔住了。
他实在也没想好,如果她们被抓住以后还是不放人怎么办。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苦笑道:“那么咱们就耗着,总有你们同意放人的时候。”
这下该两个人发呆了。
“真想不到,你倒是个……”群玉撇撇嘴儿,但她眼中连一星半点的讽刺都没有。
“我真的……真的……很开心……”红蔷薇轻声道:
“我真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这么好听的话来。”
苏三恶狠狠地叫道:“你少自作多情!那是因为老子从来不杀女人而已,你别以为老子真的看上你了!滚你妈的去吧!”
群玉尖叫起来:“干吗又骂人?”
“骂人又怎么了?”苏三毫不示弱,叫得比群玉的声音还响三分。
红蔷薇却在微笑:“群玉,咱们走,不理这坏小子了!”
她的声音很甜。她的微笑很美。她显得好开心。
两个女人居然真的转身要走。
苏三又吼道:“往哪儿去?滚回来!”
他的身子倏地闪成了一条淡淡的灰影,直扑向己经腾起的红蔷薇。
苏三的轻功,一向被人推举为“天下第一”,红蔷薇若是真想跑,一定会被追上。
但苏三万万没料到,红蔷薇根本就没有逃跑。
就在苏三的手堪堪伸到她肩头的一刹那间,她的身子一扭,不知怎的就转了过来,身子却仍在往上腾起。
如果苏三继续伸手拿她的话,抓住的部位刚好是她一只高耸的乳房。
苏三的手刚一迟疑,红蔷薇一声轻笑,直扑进了苏三的怀里。
苏三想拿别人,结果被拿住的却是自己。
群玉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点了点苏三的额头:“你这坏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好了吧?”
苏三叹口气,闭上了眼睛:“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红蔷薇微笑道:“真的吗?”
苏三的眼睛一下又睁开了:“我要说的还有一句话,那就是如果我还能活下去的话,我坚决不再走江湖了。”
两个女人一怔之际,苏三又闭上了眼睛。
群玉喃喃道:“金姐姐,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红蔷薇冷冷一笑:“我才不会放过他呢!这坏小子心眼又多又坏,不识好歹,得好好整治整治他!”
燕双飞果然是被红蔷薇抓住了,正躺在树林里不能动弹。
“怎么,你也来了?”
苏三没好气地道:“怎么,你很高兴看见老子在这里?”
“不是,当然不是。”燕双飞苦笑道:“应该说,我很不高兴,因为你躺在我身边,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你就少说几句话,我烦得很!”苏三闭上了眼睛,马上就扯起了呼噜。
燕双飞默默看着他,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很快他好像也睡熟了。
苏三的眼睛突然又睁开,直瞪着燕双飞:“老燕子,你真他妈不仗义!”
燕双飞在“沉睡中”答道:“对。”
苏三气愤地质问道:“方才你在车厢里为什么不出声?”
燕双飞冷笑道:“是你不让我说话的。”
苏三怒道:“我也没叫你在看见坏人的时候不吭声啊?”
“我很想让你吃一点苦头。”燕双飞笑了。“你小子这些年来一帆风顺,得意过头了,吃点小小的苦头,对你也有好处!”
听听,这叫什么理由?
苏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老燕子,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这么害我干什么?虽说上次给你保媒没保成,可那也不能怪我呀,是人家闺女不愿意。”
燕双飞笑眯眯地道;“怎么不怪你?你这个媒人比我长得俊,人家女孩子怎么还会跟我走?”
苏三苦笑:“老燕子,你这是何苦来呢?”
燕双飞的目的,苏三明白,他是想造成苏三和红蔷薇接近的机会,想成全他们。
可燕双飞难道不知道,破了的镜子绝对不可能重圆吗?
红蔷薇和群玉都皱着眉头,迟疑地打量着这两个已“睡熟”却还在不知死活地说笑的大男人。
大车。又是大车。
苏三突然吼了起米:“我渴,我要喝水!”
群玉气鼓鼓地把水袋递了过去。苏三又叫:“没见我不能动吗?喂老子!”
于是群玉只好喂他。
谁拿苏三都没办法,群玉自然也不例外。
苏三喝了一大口水,却没有咽下去,一股水箭却飞向了燕双飞的“肩并”穴。
群天还没来得及惊讶,燕双飞已经平平地“移”出了大车:
“苏三,老子先走了!”
群玉还没惊呼出声,苏三已先破口大骂起来:“老燕子,你不仗义!”
想想也是,苏三用水箭助燕双飞脱困,燕双飞却自己跑了!
群玉气得在苏三额头上狠狠点了一指,咬牙恨声道:
“算你鬼!”
奇怪的是,大车并没有因燕双飞的逃跑而停下,而红蔷薇也并没有发表任何高见,现在她是“车夫”。
苏三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好像要坏事,他知道再不想点奇招妙术,只怕真过不了今晚了。
第七章 群玉
苏三现在很老实。
他不再大喊大叫,但没事就哼哼,而且还哼哼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的。
“我要喝水。”
群玉的手指头就会戳他一下:“不许,一定要渴死你!”
她的眼中,一直闪着一种很奇怪的滟波,连暗夜都无法掩去那波光的明媚。
也许她自己都不明白那种波光意味着什么。
群玉划亮火折子,点亮了一根蜡烛,放在车架上。
烛光里苏三不可能使什么鬼花招,群玉盯得很紧,那双妙目一直看着他的脸庞和眼睛。
“我要吃饭。”苏三又哼哼,“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饭,吃排骨、吃牛肉面、吃包子、吃狗肉……”
苏三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饿不死你!”群玉不依不饶地又点了他一指头。
“快买酒来,我……我不行了……”苏三直翻白眼,“再不买酒,我可真要断气儿了,渴死了……”
“你安生些好不好?”群玉没奈何地求饶了:“小祖宗,就你事儿多!”
苏三果然很快安生下来了,可群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事儿又来了。
“我……我……我要撒尿!”
苏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哼了起来,一本正经的,仿佛还很有点难为情。
群玉的脸一下红了:“放屁!”
“不是要放屁,是要撒尿。”苏三开心地笑了:“你还不放开我?”
群玉狠狠给他一拳:“不行,你又骗人!”
“不是骗人,真的不是。”苏三一本正经地道:“我是真的内急了,你要不放开我,只怕车厢里弄得很糟糕,我怕你受不了。”
“你敢!”群玉真的急了,但她的目光中,那种滟滟的波纹更清晰了。
“你也管得太宽了点儿吧?”苏三也有点急了:“人有三急,你管得了吗?”
群玉正不知如何是好,红蔷薇的笑声传了进来:“群玉,坐到前面来,他要是自己愿意,随他怎么折腾好了。”
群玉松了口气,站起来,狠狠瞪了苏三一眼,就往前座走去。
“慢来,慢来!”苏三忙道:“我还有一个比较折中的办法,或许你可以考虑考虑……”
群玉气呼呼地回头瞪着他,大声道:“你还有什么鬼花招,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想逃走,只怕比登天还难。”
苏三怒道:“我说过我要逃走吗?我说了吗?——没有!”
群玉怔住了,她可没料到方才还愁眉苦脸、哼哼卿卿的苏三竟会突然之间火冒三丈。
可苏三转眼间又换上了一副十分亲切的笑脸:“群玉姑娘,你是个又美又纯真善良的小姑娘,苏某人我只不过想喝点酒,这也不过是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一点希望和要求,你要是不答应……嘿嘿,只怕与你那美丽动人的容貌不太相称了!”
群玉银牙一咬:“我就足不答应!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实在很有些生气了,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许多甜丝丝的东西直往脸上涌,使她忍不住想甜甜地笑出来。
苏三一下止住笑,认认真真地叹了口气,道:“不怎么样!”双目一闪,十分安详地“睡熟”了。
对付群玉这种少女,苏三的好办法实在太多了。
群玉呆呆地望着她,悄悄叹了口气,缓缓走回,坐到了苏三的对面,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三的面庞。
她在想心事,而且想得很专注。
少女的心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红蔷薇的笑声响了起来:“群玉,苏三现在在干什么?”
群玉颤了一下,从沉思中惊醒,结结巴巴地道:
“啊,他……他没在干……干什么。”
苏三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道:“我在睡觉,正在做一个梦……”
群玉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捂住了嘴。
红蔷薇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是吗?我猜你做的一定是个很好很美的梦。”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好也不美,如果有谁说我现在正在做好梦的话,那她简直就是疯子。”
红蔷薇道:“怎么,你以为我是疯子?”
苏三喃喃道:“当然不是,你怎么可能是疯子呢?可老子是疯子,就算没全疯也差不多了,至少已经半疯了。”
群玉啐道:“苏三,你嘴里干净点好不好?别满口老子、老子的,难听死了!”
苏三猛地睁开眼,瞪着群玉,恶狠狠地道:“嫌我嘴臭?那你你们别跟我说话呀!难道老子堂堂一个六尺老爷们就愿意呆在这破车里头,受你们两个臭娘们摆布吗?”
红蔷薇笑声不歇:“苏三,有时候还是什么事情都经历一些才好。我敢打赌,这是你平生第一次受这样的罪,对不对?”
苏三想了想,只好叹气:“一点不错,认认真真是第一次,我实在想不起来以前还有哪一次比这次的罪难受。”
“当你有第二次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怎么去受这种罪了。”红蔷薇大笑起来。
马车跑得更快了。
夜风速进了车厢,烛光在摇曳。
苏三闭上眼睛闭上口,又“睡着”了,“做梦”去了。群玉却不敢稍稍松懈,还是死死盯着苏三。
那双大眼睛里所有的,并不仅仅是警觉和戒备。
大车在飞快地跑着,苏三并不知道两个女人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去,他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因为他还不晓得红蔷薇究竟想对他怎么样。
在不要多想的时候,就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是苏三的信条之一。
大车终于停下来了。
苏三却还没有“醒”,甚至还从鼻孔里嗯嗯了几声,又咂了几下嘴,似乎睡得还很香很甜。
而可怜的、责任心极强的群玉姑娘却已实在是累极倦极了。
她气呼呼地伸脚在他笑腰穴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没好气地道:“喂,该下车了,听见没有广
她只不过是要苏三不得不醒过来而已,却不料事情的发展却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苏三一下惊天动地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听起来,实在比哭还难听百倍。
群玉吓了一大跳,惊叫着:“你,你干什么?”
红蔷薇也闪了进来,疑惑地道:“怎么回事?”
群玉嗫嚅道:“我只不过轻轻踢了他笑腰穴一下,他就……”
红蔷薇淡淡一笑,点点头道:“解开他笑腰穴!”娇躯一闪,已出了车厢。
红蔷薇的口气相当冷淡,甚至还有一点不悦,好像群玉把她什么心爱的东西弄坏了似的。
群玉心中大是不忿,只好又去解苏三的笑腰穴,口里恨声道:“贼苏三,都是你不好!”
苏三的笑声一下止住,眼睛也满意地眯起来了:“群玉姑娘,你应该从这件事中学到不少做人的道理,比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有……还有花花轿子人抬人……”
群玉撇撇嘴:“行了行了,下车去吧,小祖宗!”
苏三怒道:“我又不能动,你让我怎么下车?”
群玉一把抓住苏三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就这么下!”
于是苏三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一个女孩子拎着下了车,而且还有人过来给蒙上了眼睛。
如果臭嘎子、孙山几个人也在这里,一定会把满嘴的牙齿都笑飞。
苏三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个比较幸运的人,至少那几个促狭鬼就没一个看见他现在这个德性。
这是一座气宇不凡的大庄园,园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透出一种摄人的力度来。
住在这里的主人,自然是个有身份、有力量的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或者说,一个豪杰,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苏三的眼睛被蒙上了,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那对招风耳却支楞着,鼻子也不时吸着嗅着。
他感到自己被群玉拎着,走了不少路,又被放了下来,身下软茸茸的东西,一定是铺在地上的锦毡。
眼前一亮,蒙面巾被扯下来了。
苏三的眼睛还是闭着。
红蔷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三,你可以睁眼了,咱们到啦!”
苏三叹道:“我不睁眼,我为什么要睁眼?这又不是我想来的地方,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地方,我睁眼干什么?”
“你会后悔你没有睁眼的。因为在这里你会看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红蔷薇的笑声如流水一般。
苏三摇摇头:“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什么东西都不会是我意想不到的,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我是神童,我三岁的时候就有人说我是神童。”
红蔷薇笑得更诱人了:“是么?”
群玉也有些讶然了,她显然还大小,还很容易上当,尤其是上苏三这种人的当。
“不信?”苏三笑了:“你不妨提几个问题,也就是那些你以为是我意想不到的问题,看我是不是能回答。”
红蔷薇沉默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苏三笑眯眯的脸。
谁也无法正确估量苏三这个人的本领。红蔷薇也不能。
苏三这个人聪明起来的时候,的确十分聪明。但若要你说出他聪明到什么程度,你肯定说不出。
苏三傻的时候很少,但他一旦真的傻起来,一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被人骗了裤子还会感激涕零。
“那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
红蔷薇的声音有点迟疑,似乎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不足。
苏三想了想,苦笑道:“我现在是躺在地毯上,……
对,显然是在地毯上,虽然我的手不能摸,但我能感觉到。”
群玉先是一怔,旋即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儿在脸颊上现了出来。她在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苏三这句话,简直跟没说一样。
但红蔷薇却没有笑,她的细眉也好看地微微皱了起来。
她的右手正轻轻转动着一朵艳红的蔷薇,柔和的烛光映着她和花朵,令人迷醉。
可惜苏三不解风情,他居然闭着眼睛。
闭上眼睛,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诱惑的办法呢?
或许还是最好的办法。
苏三缓缓地道:“从我脊背上的感觉来说,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地毯的产地只可能是——波斯!”
群玉不笑了。
红蔷薇的眉头却舒展开了。
那朵红蔷激还在她手中转动着,泛着淡淡的清香。
苏三在叹气:“用得起波斯地毯的人并不算很少,在京师和金陵、苏杭一带自然更多,因为王公贵人、富商大贾们多在这一带,他们用得起,但眼下呢,我要在义乌境内找出一位用得起波斯地毯的人……”
群玉惊讶万分地望了望红蔷薇。
她实在不明白,苏三怎么会知道他现在仍在义乌境内的。红蔷薇的面上却已泛起了迷人的微笑,虽迷人但又显得有点高深莫测。
苏三又道:“义乌境内,县太爷是用不起的,著名的富户呢,又只有三家才能用得起,那就是张善财、洪鹏飞和赵多金三家。”
他顾自咂嘴,啧啧有声:“但是,张善财和赵多余本来就是安分的良民,虽然有点奸诈,但十商九奸,也无可厚非。他们和江湖人物并无来往。洪鹏飞却是东南沿海有名的高手。看来此处必定是洪家无疑……”
群玉眼光一闪,看了看红蔷薇,欲言又止。
红蔷薇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显得很安详。她知道苏三的臭脾气。
果然,苏三转口道:“但是——”
他半晌没说话,群玉急了:“但是什么?”
“但是……”苏三笑了:“但是洪鹏飞和金船却素无瓜葛。而浙江却有一位名叫赵东海的人和金船交情不浅,换过金兰谱。但后来呢,赵东海突然又没了消息,有人说他是仇家大多,躲到海外去了,又有人说他是被杀了,众说纷坛……”
群玉眼光里有一丝兴奋。
苏三猜对了,这里正是赵家,而且赵家的主人也正是赵东海。
可苏三又把话题扯远了:“这么一来,张善财倒是有可能了,看来这里是张家,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红蔷薇微笑道:“你以为这里是张家?”
苏三叹道:“不是,当然不是。但如果不是我凑巧知道一件事的话,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张家。”
群玉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我知道赵东海改头换面之后,名字就变成了赵多金。”苏三洋洋得意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红蔷薇轻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些都不过是猜测之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苏三大声道:“有!我当然有证据,否则我不会空口说白话的,我苏三不是那种人。”
“哦?”
红蔷薇轻轻哦了一声,似乎不相信他的话,但她的目光却在不停地闪烁着,迷迷惘惘的。
“证据呢?”群玉急了,一下站了起来。
红蔷薇眼角的余光似不经意地瞟了她一下,但马上又转开了,她手中的蔷薇花的转动也微微滞了一滞。
苏三笑眯眯地道:“你!”
看他那得意的神情,谁会料到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束手待毙的“囚犯”呢?
群玉吓了一大跳,叱道:“你胡说!”
苏三马上又更加有声有色地叹了口气:“群玉小姐,令尊是不是很喜欢一种奇异的兰花?”
“不错!”群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但喊出这两个字后,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大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似的。
苏三道:“真是无巧不巧,这种兰花我在舟山海岛上见过,记住了那种奇异的香味。又很凑巧的是,我师父当时告诉我说:‘苏三啦,这种兰花已经被人移植上大陆了。’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个移植兰花的人,就是令尊赵东海。”
群玉只好不说话了,红蔷薇也沉默不语,只将手中的蔷薇花转得更急。
只有事实才能使人们哑口无言。
苏三笑嘻嘻地道:“十分巧,巧极了,群玉小姐方才供着我走路的时候,我闻到了姑娘身上的一种香气,正巧是那种兰花的气味,不过,我要郑重申明的是,我不是有意要闻的,是这种香气自己要钻进我鼻孔里的。”
群玉的脸一下羞得通红,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这小子的狗鼻子怎么就那么灵呢?居然隔着衣裳都能嗅到她涂在身上的那一点点花露。
好久好久,三个人都不再出声了。
苏三闭目躺着,似乎睡得很香,很安稳,很舒服。
他在等待着,等红蔷薇提下一个问题。
有许多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也许连三岁小孩都能回答的问题,他却回答不了。
红蔷薇缓缓道:“苏三,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抓你来是想干什么?”
苏三一呆,半晌才道:“这不是能‘看’到的东西,不算数!”
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发灰。
第八章 夫妻之间
红蔷薇并没有接着苏三的话茬往下说,她只是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声音道:“你想知道吗?”
她温柔的目光也已没有再看苏三,而是停在手中的那朵蔷薇上。
苏三牙齿一咬,脖子一梗,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
“不想!”
红蔷薇微微一笑,甜甜地道:“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恨我嫁给了别人?恨我无情无义,没有等么?”
苏三恶狠狠地道:“我是恨,恨我自己!恨老子在路上为什么不抓住你,或者是干脆一掌要了你的命!要不,老子也不会受眼下这份苦了。”
红蔷薇“格格”娇笑道:“你根本就不愿意伤害我,是么?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苏三气急败坏地吼道:“为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这是江湖上的名言名规!”
“难道就因为这个?”红蔷薇近乎天真地偏偏可爱的脑袋。
可惜苏三看不见,也不愿看。
“一点不错!”苏三吼道:“姓金的丫头,痛痛快快给老子一刀算了,别他妈的折磨老子好不好?”
红蔷薇却只当是在和苏三说悄悄话谈心似的:“如果你当时真的一下抓住我……胸脯,或是一掌打死我,你会难过吗?”
好半天,没人出声,她们似是在等待苏三的回答。
苏三奇怪地又平静下来了:“我想我会很难过,因为我若杀了你,就是杀了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居然会动手击杀一个女人,无沦如何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老子纵横江湖以来,从来没动手杀过女人。即便上次和孙山一起用计使梁悦和张功曹同归于尽,我们也没有动手。”
群玉突然开口叫道:“苏三,你在回避!”
红蔷薇不快地瞟了群玉一眼,群玉只当没看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作没看见。
苏三懒洋洋地道:“有时候没眼睛的人比有眼睛的人看事情看得更清楚些!我告诉你,群玉小姐,你错了,不过还不算太错,你现在要赶紧改正错误还来得及。如果苏某人没有猜错的话,金姑娘,或者叫霍夫人吧,已经对你大起反感了。这里虽然是你的家,但你却无法摆脱她的控制,你要是惹恼了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当然,我这也不过是一句闲话,也可能只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淑女之腹。哈哈,哈哈……”
群玉心中一凛,悚然望了望红蔷薇,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红蔷薇面色却十分恬静,她的嗓音也十分恬静:“苏三,你不要耍你那些心计!你想离间我们姐妹,好制造脱困的机会,那是休想!”
群玉心里一松,那种无名的恐惧感马上就减轻了:
“就是!苏三,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鬼花招,我才不会上当呢!”
苏三苦笑连天:“好、好、好,算我放屁白说,行了吧?唉,好心未必就有好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可叹呀,可叹!”
红蔷薇轻颦浅笑:“行了,行了!你还有完没完?跟你在一起总是缠不清,真是的!”
苏三马上大怒:“谁要跟你缠清了?什么有完没完的?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少惹老子不高兴!”
“唉,怎么我一开口,你就总是气呼呼的呢?”红蔷薇笑得花枝招展,可惜苏三还是不愿去看。
苏三平静地叹了口气,又不出声了。群玉瞪大眼睛,看看苏三,又看看红蔷薇,好像是在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好吧,咱们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来。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你的目的?你想不想知道?”
红蔷薇这次神情很正经。
可苏三却扯起了呼噜,扯得山响。
群玉简直都有些受不了他的呼噜了,心里只是叹气:
“老天爷哟,呼噜这么响,哪个女人敢要你哟。……”
红蔷薇却仿佛听得很受用:“苏三,别打马虎眼!我告诉你,我抓你的目的,是不想让你去通知公孙奇、去帮助燕双飞。我要报仇,可仇人又大多是你的朋友,我就只能把你关起来,让你不能动手。怎么样,听明白没有?”
苏三的呼噜声停了下来,“其实这个答案很一般,根本就在苏某人意料之中,我根本就不吃惊。”
“你不感到吃惊是很自然的,我承认你能猜得到。”
红蔷薇叹道:“但你一定会很着急,这一点你好像也不得不承认。”
苏三也叹气,叹得更响:“我真奇怪,世上总有那么多女人,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高自大。”
红蔷薇好看的嘴唇禁不住抿了起来,很显然,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难道你就不想救你的朋友们吗?”她冷笑起来:
“你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把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吗?”
苏三的嘴唇颤了好几下,半晌,他才有些嘶哑地笑了笑:“你不会是公孙奇的对手,我根本用不着为他担心!”
红蔷薇扬声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喘着道:“你把宝押在边澄身上了,是不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苏三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恐怖地盯着红蔷薇。
他的脸色已惨白。
他盯着红蔷薇,红蔷薇也盯着他,只不过两人目光中的含意是截然不同的。
苏三的目光里满是惊恐和悲哀。
红蔷薇的目光里却尽是得意和骄横。
苏三舔舔干裂的嘴唇,吃力地问道:“你这话是……
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红蔷薇娇笑着站了起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笑眯眯地道:
“你看,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很轻巧的话,就使你不得不睁开眼睛。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很聪明?你现在可以好好看一看这里的情形了。”
苏三狂怒地吼道:“我不想看!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把宝压在边澄身上?”
他现在的确是把宝押在边澄身上了。现在的边澄武功如何,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三年的少林生涯,不会使边澄的武功变差的。
只要边澄在,公孙奇和钱麻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事。
更何况公孙奇本人就是一个高手,虽然已多年不履江湖,但现在仍然有很强的实力。
燕双飞一定已在去余姚的路上了,由他们三个人出手,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钱麻子虽已无力出手,但找个地方藏起来总是件容易的事。
可红蔷薇的话,却摧毁了苏三的自信:“边澄吗?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想靠他,那是靠不住的。”
苏三简直已快气疯了:“为什么?”
群玉不忍心再看他那副模样。
红蔷薇高傲地昂起头,冷峭地俯视着苏三的眼睛,冷冷道:“因为不出三天,边澄就会乖乖地来找我,恳求我收留他,拜倒在我脚下,像条狗似地摇尾乞怜!”
苏三怔了怔,居然不生气了,对红蔷薇看了又看,眼珠上下滑动,口里啧啧有声:“奇怪,真奇怪!”
群玉忍不住叱道:“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少贼眉鼠眼地乱看女人!”
于是苏三又去打量群玉,一本正经地道:“群玉小姐,红蔷薇是不是犯病了,烧糊涂了?怎么你都没看出来吗?唉呀,得赶紧去请个大夫瞧瞧啊!”
“放屁!”群玉叱道:“谁说金姐姐生病了?”
“没犯病?”苏三似乎吃惊:“不会吧?没犯病怎么会胡话连篇呢?”
红蔷薇冷笑道:“苏三,你是不信是吧?那好,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苏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喜孜孜地道:“妙极,妙极!你说怎么赌,赌什么?”
红蔷薇缓缓坐回椅中,冷冷道:“很简单。若是三天之内,边澄不来投靠我,我就放你走,还把我的舌头割下来送给你!”
“你的舌头?送给我?”苏三吓了一大跳,“你居然敢下这么重的赌注?难道你真以为你赢定了吗?”
“怎么?敢不敢?”红蔷薇冷笑道:“你要输了怎么办?”
苏三沉吟半晌,才笑道:“我的舌头还真不想给人家,要不我这‘巧八哥’的名头不就报废了吗?这样吧,我把这双看错人的眼睛给你。怎么样,还算够意思吧?”
群玉吓得脸色惨白,她知道这两个人不是在开玩笑。
舌头和眼睛,岂不都是每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要拿这些最美好的东西来打这种残酷的赌呢?
群玉想不明白。
她知道她这辈子也许都想不明白。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看苏三,又看看红蔷薇,慢慢转过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屋中红烛高烧,红烛的光明,却照着两个脸色晦暗的人。
苏三早已闭上眼睛,在烛光中,在波斯地毯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红蔷薇高高坐在椅上,默默凝视着地上那个曾经痴恋过自己的男人,一时间也忘了周围的一切,连身后的来人她都没发觉。
这是一个丰神俊爽、洒脱风流的男人,岁数不太大,也不会太小,约摸有三十一二的样子。
他的衣着很精美,但不华丽;他的目光很明亮,但并不锐利。
在他身上,有一种成熟、宽容、温厚的气质,有一种让少女们不能自持的魁力。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红蔷薇的身边,默默地立了好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苏三。
半晌,他才轻轻笑了一声,道:“这位就是苏三苏少侠?”
他的声音浑厚悦耳,尤其是轻轻说话时,更加动听,扣人心弦。
红蔷薇却仿佛被闪电击中似地一下转头,惊恐地道:
“你--”
那人微微一笑,大手温厚地拂上她的肩头。她的肩头立刻起了一种轻微的颤悸。
那人柔声道:“你以前常跟我提起的那个苏三,就是他吗?”
红蔷薇低下眼睛,有些慌乱地低声道:“是的,就是他……”
她在所有其他人面前,都高傲得像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却似乎已变成了一只最柔弱的小羊羔。
那人又笑了一声,道:“看来他很累也很困,应该找一间上等客房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你说呢?”
红蔷薇的脸色一下惨白如雪,她还没说话,地毯上的苏三却已笑出了声:“霍名山,这是老子今晚听到的最让我满意的话。”
那人当然就是霍名山——号称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霍名山。
也是红蔷薇的丈夫霍名山。
苏三很开心似地睁开眼睛,看着霍名山,又看看红蔷薇,笑嘻嘻地道:“霍名山,我发现你实在是这个世上最最可爱的人。一直到现在,我才算伸了冤了!”
霍名山很谦虚地笑道:“苏少侠太夸奖了。霍某何德何能,怎敢妄称是人世间最可爱的人?”
“能,能,咋不能呢?”苏三连连奉承:“别的不说,红蔷薇今晚折辱我老人家好长时间了,没想到你一来,她就没劲儿了。我怎能不得意,怎能不夸你呢?”
红蔷薇的脸色已白得像石灰,一双美丽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着。那朵蔷薇花也已被她捏碎了。
显然她已气极,却又只好隐忍不发。
霍名山却很认真地点点头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
拙荆很任性,当闺女的时候还不妨事,但一为人妻,自然就要克尽妇责。做丈夫的若不好好管教她,也就不能算是尽到了夫责。阿薇你说是不是?”
红蔷薇低眉顺目,颤声道:“是,是的。”
苏三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真快活,哈哈哈哈……老子实在是许多年没看过这么精采的皮影戏了,哈哈……,谢谢,谢谢二位,演得真精彩,哈哈哈哈……”
两滴珠泪,悄悄沁出了红蔷薇美丽的眼角,但她很快用一个优雅的撩发动作擦去了泪水。
她为什么流泪?
是因为丈夫对她的羞辱?还是因为旧情人的嘲弄?
霍名山却仍然在微笑,一直等到苏三笑够了,才和和气气地道:“苏三,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来干什么?”
苏三喘着粗气,道:“不知道。”
霍名山沉痛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么笨的一个人,居然还敢自称是聪明人,居然还有人在你三岁时就把你当神童!苏三,你实在是污辱了‘神童’这两个字!”
“神童不神童,那是人家愣要那么叫我,我也没办法。其实那时候我还屁事不懂呢!”苏三居然谦虚起来了:“我是后来才变聪明起来的。”
“可你要是真聪明的话,怎么会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呢?”
苏三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猜测道:“找你老婆去睡觉,对不对?”
红蔷薇愤怒的目光剑一般刺向苏三的眼睛,可是苏三根本就没去看她。
霍名山惊讶地点点头,道:“你果然还是很聪明的,你猜对了,我是来找她去陪我睡觉的。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干那档子事儿。阿薇的床上功夫还不怎么行,不过她学得很刻苦,进步很快。”
苏三大笑:“怎么样?我说我聪明吧!果然一猜就中,哈哈!”
红蔷薇挣开霍名山的手,一声呜咽,掩面飞奔而去。
霍名山看着苏三,苏三也看着霍名山,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红蔷薇飘远了的呜咽。
霍名山突然止住笑,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笑过。
他的脸色也已变得冰冷惨厉。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苏三。
苏三也觉得这时候再笑下去实在有点傻,便很知趣地打住了,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霍名山。
半晌,霍名山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
“苏三,你他妈的只配送去喂狗!”
苏三叹气:“那你就错了!老子还不配去喂狗,喂狗狗都未必肯吃!”
霍名山一怔,飞起一脚,正踢在苏三的左颊上。
苏三的左颊立时鲜血淋淋,肿起老大一块。
“看你个王八蛋还嘴硬!老子踢死你!”
苏三被踢得直犯晕,说话也含糊不清了,“你狗日的……敢打……老子!”
“嗬,你还敢顶嘴?”霍名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似地左一脚右一脚,把苏三的身子踢得四处乱飞乱撞。
地毯上不多时已洒满了鲜血。苏三也已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了。
霍名山不再出脚,冷笑着摸出块洁白的手帕,拭了拭溅在面上手上的血迹,将手帕抛到苏三身边,冷笑道:“今日算是便宜了你个小王八蛋,哼哼……”
他背着手,施施然走了。
第九章 友人和恋人
红烛还在烧着,并没有因方才苏三的乱飞乱撞而熄灭。
红烛照在满地毯的血迹上,照在昏迷不醒的苏三身上。
这燃烧的红烛,是在为谁垂泪呢?
是为苏三?为红蔷薇?还是为霍名山?
“苏三啊苏三,你逢此大难,又能怨谁呢?”
这是苏三昏死前唯一的念头。
红烛还在烧着。烛光守护着苏三,不让黑夜把他吞没。
苏三还能不能醒过来呢?
苏三不知昏睡了多久,忽感头上一阵清凉,悠然醒了过来,又感到自己被人扶着站了起来,耳边有一个不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苏三,起来!”
苏三摇摇头,睁开了眼睛,只觉眼前一阵金花乱溅。
他好容易才定神站住,感到脑袋里一阵阵撕裂似地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嘴里也满是血腥昧。
他很想动,但动不了;想说话,舌头和腮帮子依然又肿又痛。
他现在的感觉,就跟马上就要死没什么两样。
那个声音当然是群玉小姐的:“苏三,你仔细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她的声音很冷,但冷漠中又似有某种奇异的颤悸。
或许,她是被苏三的这副模样吓坏了。
苏三使劲晃晃脑袋,努力大睁着眼睛,定定地朝前看去。
他看见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如同他不愿看见一块美玉掉进泥潭中一样地不愿意看见那个人。
他在心里怒吼起来:“边澄,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
站在那里,正冲他微笑的年轻人,不是边澄,又是何人?
真亏了边澄还有心微笑,还笑得那么开心!
苏三气得脑中一晕,仰天摔了下去。
但马上又有一瓢凉水浇了过来,于是苏三又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听到了红蔷薇的笑声,
“苏三,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苏三闭着眼睛,努力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涩又凄凉。
他无法回答红蔷薇的问题,他只有摇摇头。
“那么,你是认输了!现在就请你把你眼睛送给我吧。”
红蔷薇的笑声好欢畅,像明亮的溪水奔出山涧那么欢畅。
苏三点点头,他实在无话可说,也实在无法说话。
如果你突然发现一个和你最要好的朋友竟然站在你的敌人一边,你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么,你是自己动手挖眼睛呢,还是要别人代劳?”霍名山的声音很柔和地响了起来。好像他正在说的是一件最温柔可爱的事情。
红蔷薇道:“看来还是别人代劳的好,让你自己动手,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怕你作弊。”
群玉忍不住了,问道:“为什么?”
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还是忍不住。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这几天已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也难怪,无论谁碰到这种残酷而血腥的事情,也会神经紧张的。
边澄居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呆板:
“因为那势必要解开他的穴道,而苏三的穴道只要一解开,世上就没有人能追上他!”
这狗小子这么一会儿不见,就已经为虎作怅了!苏三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群玉愤怒地道:“可他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又何必还……还……”
她攥紧了拳头,说不下去了。
边澄道:“对付苏三这样的人,任何粗心大意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心地比较善良,而又比较自以为是的特点,用计抓住他,然后就千万不要再给他任何一次机会。”
群玉气得干咽,突然尖叫起来:“这……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这么残忍地折磨人!不许!”
苏三闭着眼睛,他感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被群玉的这一阵呵叱吓跑了。
好半天,他才重又听到红蔷薇的笑声:“这么说,赵小姐是嫌弃我这个当姐姐的了?那样也好,咱们走!”
苏三听出了这笑声里威胁的阴冷和可怕。
然后他就感觉到正扶他站着的群玉的手在颤抖,掐紧了他,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牙齿打战,说不出来。
苏三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发现红蔷薇、霍名山、赵群玉乃至金船、赵东海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他们中间存在,使得他们彼此顾忌对方,仇恨对方,但又容忍对方,不得不和对方妥协,使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终归有害怕得发抖的时候。
这种东西是什么?
苏三不能肯定,也不甚清楚,这种东西是一个杂合体,其中有共同的利益,有仇恨,有权力,有各自的独立要求,有武功,有金钱,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感情。
他几乎不用想都能猜到,下一个出场的人会是谁。
一个苍老遒劲的老人的声音炸了开来:
“群玉!小贱人,你敢对金姑娘如此无礼!”
他感到群玉的手松开,自己往后倒,然后他听到群玉跪到地上的扑通声和她的悲呼:
“爹爹——”
来人果然是赵东海——昔日的东海大豪,今日的义乌富绅赵多金。
苏三好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赵东海是个何等模样的人。
赵东海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老人,很老,很富态,很龙钟,很没有威风,却很有财大气粗式的自高自大。
他的右手端着,手掌中两只大金胆在五指的拨弄下飞快地盘旋着,交错而旋,却没有发出丝毫的撞击声。
他的衣饰很华丽,华丽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金玉饰物,活像个新起家的暴发户和深山里的爱摆阔的土财主。
赵东海站在群玉面前,从鼻孔里重重地出了一口粗气,恶狠狠地道:“你还不赶紧去向你的金姐姐赔礼道歉?难道还非得要老子给你一金胆才肯吗?”
群玉悚然起身,转向红蔷薇。红蔷薇连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亲切地笑道:“妹妹别客气了,刚才只是闹着玩的。”
赵东海冷哼道:“闹着玩?那也得有个分寸!你竟敢得罪金姑娘,真真气杀老子了!”
他的话显然并非仅仅冲着自己的女儿来的,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他的不满。
霍名山也忙上前陪笑道:“老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群玉妹妹是个心肠太好的女孩子,见我们对这恶徒太狠,有些看不下去了。”
赵东海似乎这时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一个人。他刚打量了苏三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小子是谁呀?”
看那神情,就像他是在看一个伸手向他乞讨的叫花子。
“苏三,人称‘巧八哥’的苏三。一张臭嘴,惯会学舌,专门在江湖上招摇撞骗、搬弄是非!”
这就是霍名山给苏三其人下的定义!
赵东海“哦”了一声,“海宁打擂的苏三?”
他的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平平淡淡,似乎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霍名山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赵东海显然对“苏三”这个名字颇有好感。
苏三的一生中,就算只做过海宁打擂一件事,也已经是轰轰烈烈、绚丽辉煌了。可他霍名山呢?他又有什么能使乡人孺子崇敬的事迹呢?
他在介绍苏三时,用的全都是怨毒的字眼,但却都被赵东海的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抵了回去。
事实铸成的碑文,是不可能被污秽的臭水或墨迹掩去的。
霍名山还在暗自咬牙切齿的时候,又听到了赵东海的话:“群玉,你给老子记住,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有些人却不妨杀了,有些人可以深交,有些人却不妨轰出去!”
除了群玉外,几乎所有听见这话的人脸色都变得不能再僵硬了。
赵东海点着苏三的鼻子,大声道:“比方说这个人,就是属于不可不杀的人,而且要杀就得趁早!苏三是什么?海宁打擂,名震天下。他好对付吗?如果你们以为他现在穴道未解而且又不能动的话,那你们就是瞎了眼的一群大笨蛋!”
霍名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红蔷薇似乎有些发怔,边澄张嘴似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又闭了口。
群玉却吓了一大跳,正欲跃开,却觉得一只冷冰冰、粘糊糊的大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她感到了苏三的变化。
苏三一下拉着她的手跳了起来,他的腰挺得很直,眼中也已闪出了幽冷的寒光,他脸上的肿伤也似乎在转眼间就消了下去。
他的神态相当安然,他的口齿居然也很清楚。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酒,也毕竟还是陈的香。赵老爷子的眼光,毕竟还是比你们这些毛孩子强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似乎他们都已被眼中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一个坐以待毙的囚犯,竟然会是个随时都可以逃走的人,这能不令人惊讶吗?
苏三似是觉得一个人说话没意思,于是又问赵东海:
“老爷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在下自信掩饰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赵东海怔怔地瞪着苏三,不说话。
他方才根本就没看出什么来,他只不过是想倚老卖老地教训年轻人一下,不料苏三的穴道竟真的没被封住。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道:“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对,瞎猫有时候还真能撞上死耗子!”
霍名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苏三,放下赵小姐,咱们公平地放手一搏!”
应该说,这句话说得很合时宜,很讨赵东海的好,很符合霍名山的身份,也很有艺术性。
谁都看得出来,虽然苏三现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底气未必真的很足。不管怎么说,他受了重伤是真的,这三天来没吃没喝也是真的。霍名山本就是个武功高手,被推许为武当俗家第一,现在对付苏三,当然有必胜的把握。
苏三哈哈一笑:“霍名山,按道理说的话,若要公平决斗,你得先被我封穴道,再补踢五六脚,关上三天,不吃不喝,然后咱们再决斗,那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平决斗!”
霍名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三,休要逞口舌之利,放人!”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凛冽的杀气立时充满了整个客厅,连赵东海都打了个寒噤。
那是一种纯正的杀气,无坚不摧。
边澄还是一副超脱的模样,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他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闲人而已。
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另一个“看热闹的人”的面庞。
他当然是在看红蔷薇。
他似已被她迷住,而且迷得还不轻。
苏三却根本没正眼看霍名山,他只是低头笑眯眯地对群玉道:“喂,小秀才,你干脆跟我走,好不好?”
群玉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当口说出这种话,一时张口结舌,只是盯着苏三的眼睛发怔。
赵东悔似乎还未曾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显得有些迟钝,对苏三的这句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红蔷薇却恶狠狠地尖叫起来:“你敢带她走?”
她的眼中闪着荧荧的绿光,像一头被突然间彻底激怒的母狼。
霍名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苏三微微一笑,低声问群玉:“喂,我问你话呢!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些人?”
群玉惊醒似地啊了一声,慌乱地垂下眼睑,嘴唇刚一颤动,还没发出声音,红蔷薇已叱道:“群玉,不许跟他走!”
霍名山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群玉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惊讶地转向了红蔷薇: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苏三是个骗子,采花贼,你跟他走,那才算倒了十八辈子的霉!”
红蔷薇的嗓音,似已有些嘶哑了。
群玉看看苏三,苏三在笑,笑得很开朗,而且迷人。
开朗如乌云不能掩去的蓝天,迷人如污泥不能玷染的莲花。
群玉的胸脯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她的目光不再惊慌闪烁,而是变得兴奋而又坚定,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种圣洁的女性的光辉。
她定定地盯着苏三的眼睛,喘息似地低喊道:
“我愿意跟你走!今后哪怕是去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你了!”
话刚说完,她就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成熟了,变得美丽了,变得骄傲了,她再也不会在红蔷薇面前低头了。
以前她一直认为在红蔷薇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幼稚的可笑的丑丫头,一个什么都没长熟的生瓜。
现在她觉得自己要比红蔷薇美丽得多,也成熟得多。
苏三很有些吃惊,有些慌张,又有些感动,望着赵群玉,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原先只是觉得赵群玉是个纯洁真诚的女孩子,才不愿让她呆在这种环境里,才想带她走,送她到一个诚实、善良的地方去生活。他可万万没料到,群玉小姐居然斩钉截铁地当众向他表示爱意。
赵东海吃惊而又恼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哆嗦着道:
“你……你个小贱人,竟敢说出这……这种不……不知羞耻的话来!”
两只金胆已不再旋转,却反倒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正如他嘴里那两排还很结实的牙在不停地打架。
霍名山按剑的手,却反而已悄悄地松开了。仿佛也松开了勒在脖子上的锁链,他的神情虽仍显得很愤怒,但脸色已不再难看。
边澄却有些想笑又不敢笑,想拍手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容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眼角,抹都抹不掉。
红蔷薇厉声喝道:“边澄,你快去给我杀了苏三!”
边澄眼角的笑意一下就没了:“小姐,我……我……”
红蔷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震惊和愤怒早已离她而去。
她捋了捋散乱的鬓发,冷笑道:“要知道,你母亲的性命,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三一呆,飞快地看边澄一眼。
边澄却没有朝他看,他只是惶恐地对红蔷薇道:“小姐,我……”
“你还要不要你娘的性命?”红蔷薇突然开始微笑了,这往往标志着胜利正向她走来。
边澄重重咳了一声,一跺脚,转身对着苏三,眼睛却瞅着自己的脚尖,“苏三,我实在……实在很……”
苏三面色很和缓,声音很平静:“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是被她抓着了什么,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无耻!”
边澄面有愧色:“我一疏忽,以致……,唉,苏三,你别怪我!”
群玉还依偎在苏三身边,神情却似已痴了。
晶莹的珠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滴在苏三的大手上。
那只大手已不再粘湿冰冷,但却已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无法想像,两个好朋友,却不得不作残死搏斗,那滋味又该是怎样的呢?
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往往不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呢?
她终于还是发现自己有两样是永远永远也比不上红蔷薇了——那就是毒辣无情和狡诈多变。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为红蔷薇着迷,难道她以前真的一点事情都不懂吗?
红蔷薇叱道:“边澄,动手!”
边澄浑身又是一颤,慢慢上前一步,对苏三微一拱手:
“苏三,请动手吧!”
第十章 微雨蛇行
苏三叹了口气,柔声道:“群玉小姐,小秀才,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吧!”
群玉咬牙切齿,顿足大声道:“不!我不离开你!我要让你知道,我赵群玉不是那么容易被甩开的!”
苏三耐心地劝道:“可我要跟别人打架,生死我都不晓得,所以你还是离开我为好。”
群玉恨声道:“我不上你的当!”
话音刚落,屋顶上突然有人大笑:
“哈哈,你还说没上当!你早就上了他的恶当啦!”
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呼了三个字——
“燕双飞?”
“燕双飞!”
来人果然是燕双飞。
燕双飞仍旧是一身紫黑的短打,仍旧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好像方才那一声大笑不是他笑的。
他一现身,苏三便马上觉得身上有点发软,很想躺到地上好好睡上一觉。
边澄的眼中闪出了惊喜的光芒。
霍名山的目光像毒蛇的红信子。
红蔷薇的目光却黯淡得令人看了心灰意冷。
燕双飞的出现,告诉了她一个事实——她这次失败了,而且败得相当惨。
燕双飞还活着,说明公孙奇还活着,而且活得一定还很不错。
燕双飞居然能悄无声息、平安无事地到了屋顶,也说明赵宅里所有防御力量的失败。对方的实力显然出乎意料地强大。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他,只有群玉除外,群玉的眼中,已只有苏三。
燕双飞没朝其他人看一眼,偏偏就盯着群玉,径自走到她面前,认真而又不无沉痛地道:“你已经上了苏三的大当了,怎么就不知道反悔呢?”
群玉吃力地扶着摇摇欲坠的苏三,气急败坏地哭骂道:“你见死不救,还胡说八道,还算他的好朋友吗?”
苏三在傻笑,他实在太累了,没力气说话了,否则他很想帮帮群玉的忙。打嘴仗方面,除了苏三,天下很少有人会是燕双飞的对手。
燕双飞直愣愣地瞪着群玉,大声道:“我是说真的!
苏三这是在骗你,他会甩了你的!你现在若要反悔,还不算太晚,来得及!”
群玉见苏三已软成一团泥,怎么扶都扶不住了,也就顾不得斗口,哭兮兮地坐下来,痛惜万分地将苏三抱在怀里,好亲热,好亲热。
燕双飞叹了口气,似乎很惋惜很悲哀地摇摇头,苦笑道:“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小女孩子就是不懂事呀!苏三这个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这个人一张八哥嘴,花言巧语什么不会说呀?啧啧,啧啧……”
他转向赵东海,很同情地道:“赵老爷子,我实在为你感到痛心疾首!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好容易养大了,却找了这么一个很次的女婿……”
赵东海肺都要气炸了。
虽然他知道燕双飞这人不好惹,也还是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放你妈的屁!”
燕双飞吃了一惊似地捂住耳朵:“我妈的屁哪有这么响?”
红蔷薇虽仍在心灰之中,却也忍不住轻轻一嗤。
赵东海大叫一声,右手猛挥,两只金胆一前一后。
一快一慢,旋转着奔向燕双飞的胸口,发出嘶嘶的低叫。
赵东海出手了!
凌厉的攻势,惊人的内力!
燕双飞在刹那间似乎缩小了一半,又在刹那间暴长起来,他的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下捏紧,随着一声暴喝,向前疾伸。
金胆同时撞上了燕双飞的双手,然后就停住了,不再前进。
赵东海怔住了,不相信似地看着自己的那两只金胆。
金灿灿的金胆奇怪地粘在燕双飞的指尖上,一动不动。
“微雨金针,天下横行!果然好指力!”
霍名山又冷又傲地笑了。
燕双飞也冷冷笑了一下,手轻轻一抖,两只金胆落地:
“不错!”
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似有细微的金光闪动。
他居然是用两根细若牛毛的金针,钉入了暴射而来的两只金胆!
这该又是何等神妙的武功呢?
赵东海眨了眨眼睛,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骂了一句:“他妈的!”
燕双飞却仍然很诚恳地望着他,很认真地道:“其实我刚才也是一片好心,苏三这小子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你要选他当女婿,还真不如选我!”
赵东海的脸色一下又青了,眼中重又闪出了凶光:
“燕双飞,你在污辱老夫?”
很显然,燕双飞这一手太不够仗义了,手上已赢了人家,嘴上还不肯积点德。
燕双飞的朋友们都晓得,他这人就这么个狗脾气,他经常会干出让人下不来台的事。
这种时候,就得有一个燕双飞的朋友来帮他收场。
燕双飞的朋友中,只有苏三在场。
苏三只好强提一口真气,怒骂一声:“滚蛋,燕双飞!老子的事,你少插手!你要有闲工夫,去给我制住霍名山!”
燕双飞转过头,笑嘻嘻地道:“你小子是说真的?不后悔?”
别人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苏三却清楚,燕双飞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逼得苏三不得不亲口承认自己和赵家的关系。
苏三看看群玉珠泪不干的小睑,不由有些口吃起来:
“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燕双飞一声断喝:“那就好!”两手一扬,身子一谈,扑向了霍名山。
金针,微雨。
微雨,金针。
霍名山的剑不知何时已然拔出,幽冷而凄艳、凛冽而美丽的剑光刹那间织成了一张瑰丽绵密的网。
剑网如伞,挡住了似微雨般无孔不入的金针。
迷迷濛濛的金针幻成的微雨在美丽的“伞面”上飞溅,跳舞,伞则在迷濛的微雨中盘旋。
赵东海、红蔷薇和边澄早已退得远远的,群玉也扶着苏三倚在了墙角,毕竟,飞溅的金针是不长眼睛的。
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那伞、那雨,每一双眼睛所期望看到的结局却不同。
苏三早已咬紧了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他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他的眼中似已有了一种悲哀和悔恨,是不是他已预料到燕双飞的不敌?
不敌的结果会是什么?
红蔷薇的手捏得紧紧的,以至于把她时常把玩的蔷薇花又捏碎了。
她眼中的神情是幽深的,仿佛深不可测的潭水,你根本不会知道那里有什么,没有什么。
边澄的手也握成了拳头,他握得那么紧,以至于手指的关节都已发白。
很显然,边澄是想出手了。如果边澄出手,他的对手将是谁?
燕双飞?抑或霍名山?
没有人知道。
雨歇。
伞收。
人相对,静无声。
燕双飞两手下垂,五指张开,就那么定定地立着。
他的脸上有一种漠然,一种冷傲的超脱。他的嘴闭得很紧,他的身子也站得很直。
霍名山的剑尖上,只有一点鲜红的血。燕双飞的右肩上,有一道不太大的伤口。
霍名山吁了口气,眼睛明亮如屋外的阳光。
他很慢很慢地还剑入鞘,温厚地微笑着,朝燕双飞拱拱手道:“我胜得实在很侥幸。”
群玉又惊又怒地叫道:“霍名山,你废了他的右手?”
燕双飞是靠金针出名的,而金针是用手发出的,废了燕双飞的右手,就等于废了他的一多半功夫。
霍名山没有回答群玉的话,但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仿佛是在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燕双飞转过身,瞪着苏三冷笑道:“这次你小子高兴了,该笑破肚子了,老子现在变成燕单飞了!”
苏三的脸早已痛苦得不成样子了,但口中仍然在笑:
“不管怎么样,老子还是开心得很,至少你小子日后再跟老子作对时,不会让老子太头疼了!”
说完他就滑出了群玉的怀抱,像堰草而行的蛇一样贴地滑了出去。
赵东海面色大变,脱口惊呼;“蛇行术!”
听到这三个字,红蔷薇霍名山和边澄的面色也都变了。燕双飞在苦笑,笑得悲哀而且无奈,群玉一直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抱得很紧,苏三怎么会眨眼间就滑出去了呢?
苏三所施展的,竟然是被江湖人物视为旁门左道的蛇行术!
蛇行术很难看,而且也很难学,会的人极少极少。
名门正派的高手们,“不屑”于蛇行术的原因其实并非因为它是旁门左道,而是因为蛇行术实在是很难学到手——你就是想学,也找不到师傅。
苏三已变成了一条“蛇”!
“蛇”在迅捷而巧妙地滑行,滑向霍名山的双脚。
霍名山没有办法对付,他虽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很轻易地杀死任何一条毒蛇,却无法应付正滑向自己的这条奇异的“蛇”。
用剑刺,够不着,而且很可能被“蛇”不要命地毁去他下盘;用脚踢踩,又怕落空后被苏三缠住近身搏击。
在没有想出好办法之前,最明智的对策只有一个——
退!
霍名山开始返,迟得飞快,就像是一道电光,退回客厅的墙壁。
地上的苏三滑得飞快,好像他真的就变成了一条咝咝作响的毒蛇,正在追击猎物。
霍名山感到后背触着了墙壁,他已无法再后退了。
苏三正在逼近,他的手已快够着雷名山的脚了。
霍名山该怎么办?
是战?还是再想办法避战?
似乎霍名山已只有选择“战斗”了,而此时相搏,霍名山没有必胜的把握。
霍名山的身子却突然沿着墙壁滑了上去,一直滑上了横梁。
霍名山就像是猫,一只世上最灵巧的猫。
苏三也毫不迟疑地爬上了横梁,穷追不舍。
蛇会上墙,也会上梁,霍名山无法躲开苏三。
众人都随他们在墙上、梁上、大花板上游走滑行而不住转动着脖子,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攻防动作。
如此奇异的决斗,虽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呼喝搏击之声,但显然要比寻常的决斗更精彩,更刺激。
霍名山仍然不肯接斗,他只是退,再退,躲开苏三的各种花招和扑击。
退虽然狼狈,但以退为进,却是一种很高明的战术。
霍名山已经看出,苏三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太多了,只要他再拖一会儿,就可以下战而胜。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霍名山读过这句话,也能应用这句话。
不论采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战胜苏三、杀掉苏三,就是江湖上一大奇迹。
燕双飞黯然低下头,紧紧咬住了牙关。
他知道苏三之所以使出了蛇行术,目的是在于节省体力,可苏三的体力本就因伤痛和饥饿而消耗得没剩多少了。
他也实在没料到霍名山的武功和机智都是如此出色,没料到自己会被废了右臂,但这些都不让他担心。
他担心苏三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
他不愿看到苏三的失败,犹如他不愿正视自己的失败一样。
只有群玉什么也没看出来,她在为苏三加油。
“苏三,加把劲儿抓住他!他不行了!”
她也实在没想到,打架居然能打得这么有趣,她几乎被苏三的蛇行术迷住了。
如果她知道苏三此刻的无奈和痛苦,她还会拍手欢笑吗?
赵东海看着女儿,心里在暗暗叹息。
边澄还是没有表情,但全身都已绷得紧紧的。
红蔷薇走到群玉身边,笑吟吟地道:“群玉,苏三毕竟是苏三,是不是?我真没想到,他还会蛇行术。”
群玉欢笑的脸一下阴沉了下来,身子也已僵硬。
红蔷薇坐了下来,就坐在她身边。很亲切地笑道: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讨厌我,要知道,我们原来是,将来也肯定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和姐妹。”
群玉冷冷哼了一声,还是没答理她。
群玉已经成熟了,她不会再像往日那么顺从红蔷薇了。
赵东海吃了一惊,脚步慢慢移了过去。他现在实在很担心女儿的安危。
他对这个老朋友的女儿红蔷薇实在是不放心,他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翻脸杀了群玉。
红蔷薇虽然有点顾忌他,但赵东海知道,这种顾忌很有限。如果他和群玉不顺从她,她真的很可能痛下辣手。
红蔷薇柔声道:“苏三的轻功号称天下第一,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方面霍名山远远不是对手。
但是,霍名山手中有剑,而且体力很好,苏三呢,却已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又受了很重的内外伤,否则霍名山早就败了……”
她用很深情的声音慢慢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苏三失败,可……唉,世上的事情,不如意事常七八啊!”
群玉的脸一下白了,白得怕人。
她已意识到,等待苏三的将会是什么,也已知道,最后的结局对苏三、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残酷。
体力耗尽的苏三,岂非只有任人宰割么?
群玉的全身突然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她想使自己不发抖,可根本办不到。
命运之残酷难道不是比万古寒冰更能使人发抖吗?
红蔷薇满意地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那一退一逃的两个男人,对身边这个被她折磨够了的少女不屑一顾。
霍名山还是在逃,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逃时那么狼狈了,他现在居然逃得很飘逸,逃得很洒脱。
他的嘴角上,也不知从何时起已泛起了浅浅的讽刺的微笑。
那当然是即将胜利的人才会有的微笑。
而苏三呢?他的身形仍然迅猛滑溜,花招百出,但他的全身,都已被汗水浸湿了。
厅内的地上,已尽是一道道湿漉漉的浸着血迹的拖痕,一道未干,又是一道。湿痕越来越大,血迹越来越重。
再强壮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出汗的。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用不着霍名山动手,苏三也会虚脱而亡。
但苏三无法停下来。他已没有体力再去换一种武功。
而且他也不想停下来。停下来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但不停下来,结果又会如何?
苏三知道得非常非常清楚——不停下来,也是死。
但死得至少会迟上一时半会儿。
苏三不想死,也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他要坚持下去,拖得一刻是一刻。
一刻时间内,也许会发生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呢!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得尽一万分的努力。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得迫使自己相信——这一口气他还能用一百年!
燕双飞已经听到自己的牙齿被咬碎了三颗。
边澄的两只脚已慢慢陷进石板之内,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红蔷薇却在快要晕倒的群玉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帮苏三!”
群玉咬牙切齿地道:“如果你要我答应把苏三让给你,那就休提!苏三要死,我陪他死!”
红蔷薇僵住。
第十一章 风云际会
苏三深深吸了一口气,停止了蛇行,他的身子正好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他太需要喘一口气了,他不得不冒着霍名山突然反攻的危险,也一定要深深吸下这么一口气。
他还不能就这么倒下,就这么认输,他还要寻找机会,创造机会。
奇怪的是,霍名山并没有反攻。他只是远远立着。
面上带着宽容大度的微笑,斜睨着躲在柱后喘息的苏三。
他明白,苏三已经快完了,在准备垂死挣扎了,作为必然的胜利者,他可不愿轻易去攻击一个濒死的人,那样也许会适得其反,而且也显得很没风度。
他宁愿等待,把敌人所有的体力都耗尽,最终把苏三拖死,活活累死。
群玉显然是想跳起来,奔向霍名山,好让苏三多喘几口气,但红蔷薇轻轻一挥手,她便仰天倒了。赵东海二话没说,抢上一步,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在赵东海看来,任何人的死活都没自己的女儿重要。
燕双飞跳了起来,却被红蔷薇一掠而前,重重一掌印在他心口。
燕双飞也已倒下。还有何人能救苏三?
边澄突然站直了,头也昂得很高。
霍名山立时警觉,惊讶地转头看了看边澄。
边澄的眼睛却一直凝视着正在大口喘息的苏三。
他用平静的近乎呆板的口气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可以救一个人的命——苏三的命。
他说:“红蔷薇、霍名山,我希望你们放聪明一点。
有些事情我不想做绝,但你们若是逼我太甚,那就很难说了!”
说完话,他就转身向苏三身边走去,连看都没看别人的反应。
苏三忍不住咳了一下,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红蔷薇一愣,旋即冷笑道:“你若要帮苏三,我马上就下令杀了你母亲!”
边澄头也没回,只冷冷笑了一声:“你敢!”
红蔷薇更冷更响地笑道:“我不敢吗?”
大厅门外突然有人大笑:“你倒是没有什么不敢的,只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大笑声中,两个人走了进来。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好的变坏了,坏的变好了。
走在前面的正自大笑的人,正是公孙奇。
他还是那么傲岸不群,那么不可一世,那么威风凛凛。
在他后面的人,居然会是钱麻子。
钱麻子还是那么蔫头耷脑,那么粘粘乎乎,那么酒意盎然。好像他还没从醉乡里转出来,随时都有可能躺在地上睡着。
红蔷薇突然尖叫道:“杜狂夫呢?”
公孙奇道:“没看见。”
“我明明派他去杀你们的,你怎么会没见着呢?”
红蔷薇的嗓音都有些嘶哑了,她似乎是在责问公孙奇,为什么他还没有让杜狂夫杀死。
公孙奇的脸都绿了。
而江湖上人人都还记得,原紫心会的帮主公孙奇的脸一绿,就要杀人——杀那个让他脸绿的人。
可红蔷薇却全然没有惧色,她像是在呵叱奴才似地对公孙奇道:“杜狂夫究竟去没去杀你们?”
公孙奇绿着脸,沉声道:“没有,他只不过是暗中护送边澄的母亲到我们那里,然后他就悄然离去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块大石,砸向每个人的心口,去势虽慢,却一下就是一下,结结实实,又重又狠。
边澄的眼中一下闪出了兴奋的光芒,身子突然之间,也好像轻了一半。
燕双飞面上痛苦不堪的神情也一下消失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苏三,口中笑道:“巧八哥,贼苏三,这回你小子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了!哈哈,哈哈!”
苏三不住地在咳血,他的衣衫上已尽是鲜红发紫的血迹,他看着走过来的燕双飞,想笑一下,骂一句,但一张口,又喷出一口血。
霍名山已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了。
红蔷薇也已回过神来。
他们绝不能认输,绝不能低头!
红蔷帝一声冷叱,两袖齐扬,分袭向公孙奇和钱麻子。
无数细微的暗器从她衣袖中蝗群一般扑了出来,涌向公孙奇和钱麻子。
霍名山的剑几乎在她冷叱声响起的同时,也已出鞘,疾刺向右臂已废的燕双飞的后背。
因为燕双飞正好挡在他和苏三之间,要杀苏三,只有先杀燕双飞。
苏三和燕双飞是敌人阵营中最弱的一环,霍名山当然先向他们下手,免得他们碍手碍脚的。
先解决了他们,霍名山才能安心地腾出手来,去对付边澄。
边澄是最强的敌人,霍名山深知这一点。据可靠的消息说,边澄临下山前,曾和少林寺内武功最强的和尚比过武功,边澄胜了。
也就是说,边澄已是少林俗家的第一高手。
而他霍名山却是武当俗家的第一高手。
谁更强?
红蔷薇的暗器如疾风暴雨般卷到,公孙奇和钱麻子将如何面对风雨?
公孙奇绿险转青,一声暴喝,双掌齐出,拍向那两团密密匝匝的暗器之雨。
风劲,雨斜。
暗器之雨掠过他身侧,斜斜飞向墙壁。
钱麻子却已仰天翻倒。
钱麻子倒地,流水般向后滑出,滑到了大厅门口。
他感觉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仰躺着,倒伸出双手,扳住了两只凉嗖嗖的铁轮子,一使劲,扔向了墙壁。
两只铁轮子其实是一个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很老、很老的,白须、白眉的老人。
轮椅砸在了墙上,发出沉闷的轰响,又沉重地跌落下来,正正地落在地上。
老人端坐在轮椅上,两手抚着黑黝黝的扶手,微笑着看着钱麻子,柔声道:“钱麻子,你在酒缸里泡了这许多年,功夫可没有退步,真是奇迹!”
钱麻子的两只手突然感到了酸麻。他知道他已中毒,而且.毒性很烈,发散得很快。
毒是涂在那铁轮上的。
钱麻子从牙缝里进出了两个字:“金船!”
红蔷薇两袖又扬起,又有两丛暗器飞出,飞向公孙奇。
公孙奇又是一声暴喝,力贯双掌,正欲推出,那两团暗器却已突然间转向,飞向了倚在柱后的苏三。
霍名山的剑已从燕双飞后心抽出。
暗器没入了柱中,也没人了苏三的体内。
公孙奇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吼,扑向了霍名山。
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住霍名山的剑再制进苏三的心口。
急怒的公孙奇,像一头暴烈的雄狮。
雄狮虽已老,但威风凛凛。
红蔷薇的眼中。有兴奋,有疯狂,有凄厉,但更多的,还是快乐。
公孙奇殊死扑向霍名山,后背完全暴露在她面前,正是她报仇雪恨的好时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艳红衫儿的红蔷薇跃起平空,像一团纷红的云。
云中有两只雪白的小手。
雪白的小手中,各有一朵艳红的蔷薇花。
花飞出。
飞向已老的雄狮。
霍名山将剑从燕双飞的后心抽出来,下一个动作是枪上一步,将剑再刺入苏三的心口、咽喉或眉心。
暗器击中了苏三。
苏三突然从枝后飞出。
一个飞起来的血人!
霍名山的剑刺出,刺的位置正是苏三的眉心。
他只有刺盾心,因为苏三是头前脚后,平平地向他.撞过来的。
燕双飞的身子突然转向,左手突然伸出,抓向了霍名山的剑刃。
霍名山想刺苏三已无可能,想收剑变招也已没有可能。
他完全没料到,早已该死了的燕双飞,居然还有如此的勇烈。
剑被燕双飞抓住,剑光立灭,但燕双飞的左手已被绞碎。
烈如雄狮的公孙奇在苏三跃起的同时,已离霍名山不到五尺。
他怒瞪着环眼,暴张着大口,铁一般的双掌击向霍名山的右肋。
两朵艳红的蔷薇已飘近,几乎已贴着了他的衣裳。
红蔷薇尖厉的笑声刚响第一下。
钱麻子已跃在空中,激射向白须老人金船。
金船在微笑,笑得很慈祥。
他的两只手却一直很安静地放在扶手上。他并没有要出手反击的意思。
但扶手中,却射出了飞刀。
很短、很小的飞刀,一共九柄。
小刀飞向半空中的钱麻子。
边澄在干什么?
在钱麻子倒地的同时,边澄已闪身奔向他。
边澄不放心钱麻子,因为钱麻子毕竟是在醉乡呆过了十几年的人,他的体力神智和武功当然会大打折扣。
边澄刚刚迈步,钱麻子已扔出了金船。
钱麻子的武功并未搁下!
边澄在这时,听到了公孙奇的悲叹,身子在空中一折,电射而回。
双掌如山,攻向红蔷薇。
少林金刚掌!
汹涌的掌力刚发出,红蔷薇手中的花已射向公孙奇后背。
边澄收掌,身形掠过红蔷薇,去追那两朵花。
他要追回那两朵花,不让它们击中公孙奇。
另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做了一个很敏捷的动作。
那个人就是赵东海——此厅的主人,金船的好友赵东海!
赵东海抛下群玉,双臂一振,厅中便刹那间响起了一阵叮当声。
那些金光闪闪,耀眼夺目的小饰物、小扣子,一齐从那件华丽得让人难受的衣衫上脱落,飞向了边澄的后背和左肋。
这才是赵东海真正的杀招,而且也是绝对有效的杀招。
谁会想到,这个暴发户式的土财主充阔气的金玉饰物,竟是一件件致命的暗器呢?
边澄无法顾及这些暗器。如果他分心出手将它们震开或击落,如果他闪避,他就追不回那两朵花了。
边澄悲吼了一声。
霍名山的剑被燕双飞的左手阻挡了一下,他马上想到了退。
他明白这时候他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退开。
但他已经退不开了。
苏三的两只手,鹰爪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和脖颈,几乎是一下就把他的脑袋掐了下来。
公孙奇的双掌已全部没入了霍名山的右肋,一下看不见了。
一朵小花在刚印上他后心的一刹那,被边澄的大手握住了。
另一朵飞快地没入了公孙奇的后背。
十几件饰物、十几粒扣子打中了边澄,扑扑有声。
扑向边澄的红蔷薇却被边澄一脚端得向后倒飞起来。
然后,所有的人都倒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们都已不能再动。
金船大睁着眼睛坐在轮椅中,花白的头已耷下。
五把飞刀很整齐地并排插在他左肩和右肩之间,第六把正中心口。
第七把飞刀在赵东海的咽喉里。
这当然只可能是钱麻子的大手笔。可世上已没有人能知道他是如何完成这一切的了。
钱麻子躺在大厅门口,躺在于干净净的白石阶上。
他似仍在醉乡,仍然不想醒来。
他的两只手已经变得碧绿,连他的脸也已泛青。
第八、第九把飞刀他收下了,一把留在右腿,一把留在左肩。
红蔷薇是被边澄端飞的,直撞到了一根柱子,然后又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边澄这一脚很重很重,正正地端在她心口上,她连喊一声都已不可能喊出声。
满屋血腥,满屋尸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又该如何来解释呢?
红蔷薇想笑一下,但动了动嘴唇,又闭上了嘴。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
醒不了最好!
第十二章 厌倦江湖
臭嘎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笑,大笑。
他的第一句话是“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陈良一巴掌把战战兢兢传消息的人打了个跟斗:“以后你小子说话千万要给老子注意一点!别他妈瞎三话四的,要找死也别这么找!”
孙山简直笑破了肚皮:“别的人死了我还信,谁要说苏三被人杀死了,打死我九十九次老子都不相信!”
李抱我看着罗敷,罗敷看看李抱我,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发白。
陈良最先起疑,疑心一起便忍不住,一抬手就封住了李抱我的领口,怒喝道:“你小子表情不对劲!”
孙山拭拭笑出来的泪,不解地道:“喂,陈良你干什么?”
陈良吼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李抱我急道:“我又不在场,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真的?”
臭嘎子似已回过神来,一巴掌挡了过去:“那你是不是认为可能是真的?你为什么疑心?快说!”
马樱花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胳膊,急叫道:“自己兄弟,有话好好说!”
罗敷叹了口气,道:“我看咱们还是亲自去看看,若是……是假的,也好放心,万一要是……真的……”
孙山一迭声地道:“放屁、放屁、放屁、放屁!怎么会是真的?怎么会是真的?”
但孙山的脸色已白得吓人。
陈良突然感到一阵天眩地转,差点没摔倒。翘儿和玉奴枪上前扶住了他。
遭受打击最大的当然是陈良。
公孙奇是他师父,钱麻子更是他的师父、好朋友和他心目中的亲哥哥。
苏三和边澄是他的挚友。
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出了不幸的事,都会让陈良受不了,更何况是四个人一齐……
陈良一张口,鲜血直喷I出来。
义乌赵府已是一片雪白。
身着重孝的赵群玉眼中更是一片空白。
她木然跪在灵党里,面对着眼前这一群青年男女,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好像已经傻了,又好像她是瞎子、聋子和哑巴。
孙山气得直拍屁股:“偏偏又掩上这么个傻丫头!偏偏又不能跟她动手!偏偏她又正是赵群玉!偏偏……”
灵堂里只供各赵东海的灵位。其他人的死,对赵群玉来说,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似已麻木,似已变成一块寒冰。已没有什么东西能融化这块冰了。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没有!
他们走了出来,觉得很茫然,很沉重,心里很虚,嘴里很苦,膝盖很软。
臭嘎子用满怀希望的声音大声道:“我们可以到余姚去看一看,也许他们回余姚去了呢?对不对?”
可他眼中的泪光明明白白地写着,无法掩饰。
既然赵东海真的已经死了,那么其他人的死就未必不是真的。
孙山也勉强笑道:“要不咱们去燕子楼?”
奥嘎子闷声道:“干什么?”
孙山道:“燕双飞和苏三最要好,他们几个人也许被燕双飞请了喝酒去了,燕子楼的酒一向很不错。”
臭嘎子似乎发怒了:“老子说他们去余姚了!”
孙山也叫道:“燕子楼!”
“余姚!”
“燕子楼!”
……
吼着叫着,两人都已岔了音,泪流满面地不出声了。
李抱我坐在地上,抱着头,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自作聪明……”
如果他不“自作聪明”地让苏三去我红蔷颜,是不是那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呢?
李抱我不知道,所以他一直在自责。
悔恨和痛苦像毒蛇,正噬咬着他的心。
远处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息声未落,叹息的人已被这四男、五女围了个水泄不通。
叹息的人并没有被他们神奇的反应能力和不友好的态度所吓住,他甚至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吃惊来。
他只是低垂着眼帘,叹完了那口气,然后闷声道:
“你们都来了?”
臭嘎子拳头捏得咯咯吱吱乱响:“你是谁?”
孙山眼中绿光直冒:“你干吗叹气?”
李抱我吼道:“你为什么人叹气?”
陈良颤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情况?”
那人平静地道:“我叫杜狂夫……”
罗敷“哦”了一声,轻声道:“梅花神剑的传人!”
玉奴也说了一句:“被中原武林称为‘天下第一剑客’的人,就是阁下?”
杜狂夫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有些酸涩地道:“现在我只要一听到这六个字的评语,就感到有人正在指着我的鼻子臭骂。”
陈良吼道:“你快……回答我们的……问题!”
臭嘎子也吼了起来:“老子不管是第几剑客!快答话!”
杜狂夫叹道:“所有情况基本上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希望你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提问,免得人多嘴杂,说不明白。”
陈良两手平伸,拦住正欲开口的孙山和臭嘎子,“我来问!……公……公孙奇他……他……?”
杜狂夫道:“死于红蔷薇之手。”
陈良浑身都哆嗦起来,嘶哑着嗓子叫道:“钱……钱……钱……”
杜狂夫道:“死于金船之毒和藏在轮椅扶手里的飞刀。”
陈良再也问不出话来了,仰天就倒。玉奴和翘儿哽咽着抱住了他,不敢哭出声来。
臭嘎子吼道:“那三八操的金船和红蔷薇呢?”
杜狂夫道:“金船和赵东海死于钱麻子之手,钱麻子用的是飞刀,金船的飞刀。红蔷薇……被边澄一脚端在了心口。”
臭嘎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死了没有?”
杜狂夫摇摇头:“好像没有,我没有见到她的尸体。”
“苏三呢?苏三呢?”孙山想跳起来,可双膝发软,一点也用不上劲。
杜狂夫道:“也没见到尸体,苏三被霍名山打成重伤后,又关了三天,没吃一点东西。打斗之时累得吐血,最后他揪下了霍名山的脑袋,自己也……也……不支倒地。”
“你没见到苏三的尸体?哈哈!”孙山又跳了一下,大声道:“那就没事,那就没事了!苏三一定没死!这小于是狗命,大得很!”
没有人愿意戳穿他想自欺、也想欺人的话。
没人忍心!
臭嘎子牙齿咬破了嘴唇:“燕双飞呢?”
杜狂夫叹息:“死于霍名山剑下!”
孙山尖叫起来:“边澄呢?边澄狗小子呢?”
杜狂夫道:“他被赵东海的暗器打成了蜂窝。……不过,也没见到尸体。”
李抱我一直没问话,这时突然冷冷问道:“你在现场?”
杜狂夫昂起头,直视着李抱我,平静地道:“不错。”
李抱我又问:“你没有出手?”
杜狂夫道:“不错。”
李抱我眯起了眼睛,慢吞吞地道:“你是属于哪一方的观战者?”
杜狂夫半晌才道:“我是蔷薇园主人的下属。”
罗敷冷笑道:“想不到堂堂的天下第一剑客杜狂夫,居然甘居仆役之职,可敬,可叹!”
杜狂夫低下头,冷冰冰地道:“这没什么值得‘敬佩’的!家父曾蒙金船救过性命,知恩不报,非大丈夫行径!”
玉奴抬起泪眼,盯着杜狂夫,叫道:“那你怎么会没有出手去帮金船他们?”
杜狂夫抬起头,傲然道:“知恩不报,固然不是大丈夫,可若是滥杀无辜,尤其是要我杀苏三、燕双飞这样的人,更不是大丈夫!”
孙山怒道:“放屁!你那两下子也想杀苏三和燕双飞?呸!”
李抱我道:“杜狂夫,我很佩服你编故事的本领!只可惜那么多人死了,你却没死!你能不能解释清楚?”
杜狂夫黯然一笑:“你们根本不明白当时的情形,所有的生死,只不过发生在一两句话的工夫里,没有人能解救他们,没有人!”
李抱我道:“是吗?你既是在现场,又是蔷薇园的属下,理当打头阵,你怎么可能没有出手呢?”
杜狂夫道:“当时我奉命去杀边澄的……母亲,回来时已经晚了!”
臭嘎子吼道:“你说什么?边澄的母亲?”
杜狂夫叹道:“我并没有执行命令!”
玉奴冷笑道:“那么你回来之后,看见他们动手了?”
杜狂夫苦笑:“是的。”
罗敷也冷笑:“可你又说,有三个人的尸体没见到,这是怎么回事呢?”
杜狂夫默然。
翘儿的心全在陈良的身上,她已顾不了其余的事了。
她只是将陈良的脑袋紧紧抱在心口,呜咽着给地抚胸、掐人中,也拭去他面上的泪。
陈良悠悠醒转,木木地听着众人的对话。
心里的血迹,不是爱人的手可以拭去的。
这时,一街那头又有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当时并不在现场,他说的话都是我授意的。”
边澄并没有死。
边澄是由一抬软轿抬过来的,他半躺在软轿上,浑身白布。
他的脸色很憔悴,他的神情更落寞。
他的声音也很暗哑,中气很弱,还不时被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陈良颤抖着站了起来,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
边澄却没有看他,边澄的眼睛一直闭着。
“杜狂夫当时不在现场,他没有……咳咳……没有杀我老母,而是救了她老人家,那时杜狂夫留在余姚,以防我母亲再出事。咳咳……咳咳咳……”
臭嘎子虽也已流泪,但仍然笑得很冷:“苏三呢?我问你要苏三!他一定还没死!他在哪里?”
所有人的眼睛都饱含着希望,瞪着边澄。
他们都已能猜到,苏三并没有死。
边澄苦笑:“我不知道。”
孙山尖叫道:“放你娘的屁!你怎会不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
边澄又是一阵痛苦咳嗽,喘息着道:“我醒过来的时候,没有见到苏三和红蔷薇的尸体。”
李抱我似也已控制不住了:“你不是在少林寺里学了三年吗?你的功夫都学到狗身上去了?你一脚会踹不死红蔷薇?”
边澄沉默。
臭嘎子气疯了:“你他妈说话呀!”
边澄还是在沉默,他知道,现在无论他说什么,也难以让人家相信了。
当时的情景他也已不愿再去回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发疯。
陈良他们和他原先本是挚友,现在也还是挚友。
但他们毕竟已分开了三年。
虽然他知道他们说话本就是这么个德性,虽然他知道他们口上责备他,心里却在为他活着而兴奋,他也还是愿意保持沉默。
陈良终于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哑声道:“我相信你的话,我知道你绝对不可能骗我。”
边澄想止住泪水,但泪水还是从紧闭的双目中溢了出来:“谢谢你,陈良!钱麻子和公孙奇的墓在余姚,燕双飞的墓也在那里。”
陈良也已泪如泉涌:“我们都会去的,边澄,你的伤……”
边澄强笑道:“没有什么,会好的。陈良,我先走了,以后……以后……”
他有些迟疑地住了口。
陈良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退出江湖?”
边澄似乎平静些了,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个好动的人,也缺乏叱咤风云的素质。我今后只想置身于余姚市上,和屠狗沽酒之辈在一起,快快乐乐地了此一生。我不想再沾惹上江湖上的麻烦,所以……请你以后不要……不要再来……找我……”
边澄的软轿拐过了街角,不见了。众人还是沉默着,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终于,臭嘎子先开了口:“闯江湖的人,怎能一经风浪就想退?”
孙山有些不屑地道:“没出息!”
李青青幽幽叹道:“人家本就不是个闯江湖的人。”
李抱我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凝视着罗敷。
罗敷也在凝视着他。
陈良叹了口气,道:“如果我当时在场,或许也会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的,也许比他更惨些。”
翘儿紧紧抱着他一只胳膊,哭得抽抽咽咽的,玉奴的眼中却闪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
她知道,陈良的心已经厌倦了江湖。以后她和翘儿就不会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果然,她听到了陈良的一句话;
“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十三章 树梢的风声
小小的一座破庙,破破的一座泥菩萨,旧旧的一个蒲团,袅袅的几注香烟,寂寂的几声木鱼。
瘦瘦的一个头陀坐在蒲团上,面对着破破的泥菩萨,手持佛珠,正闭目念叨着什么。
佛座前,点着几盏油灯。
灯火昏黄。
火苗在夜风中发抖,小庙似也在夜风中瑟瑟。
夜凄凉。
灯下人凄凉。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庙外响起,响到门外。
头陀端坐在蒲团上,丝毫没有被惊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脚步声响到他背后,停住了。
“你来了?”
头陀的声音单调呆板,像是在念梵经。
来人沉声道:“是的,我来了。”
头陀不说话了。
来人道:“我有不好的消息告诉你。”
头陀半晌才喃喃道:“心魔不生,外魔不侵,又有什么好不好呢?”
来人叹道:“倭寇入侵,沿海都已震动,乱成了一团,我得……我得走了,我不能不去……”
头陀道:”该来的就得来,该去的就得去。……你是去投军?”
来人道:“是。”
头陀站起来,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那人,眼中已闪着灼灼的亮光。
“贫僧就不送你了,你万事小心,好自为之。”
那人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定定地盯着头陀的眼睛,慢慢地道:“还有一个消息。”
头陀合掌,不说话。
那人道:“……她……她也来了,想……想见见你。”
头陀莞尔一笑:“哪个‘她’?‘她’是什么?我是谁?我又是什么?”
那人咬了半天牙,突然大声吼道;“苏三,你别打马虎眼!”
头陀仍在微笑,笑得很自在:“施主这是在跟谁说话?此处并无‘苏三’。施主如此大呼小叫,莫怪贫僧轰你出去。”
那人怒道:“苏三!你以为你一入空门,尘世的债都不用再还了么?”
头陀念了一声佛号,合十道:“尘世之债本属过眼烟云,贫僧早已忘了。”
那人瞪了他半晌,突然又泄了气:“我又没求你,逼你还俗!不过苏三,有些事情,当了则了……”
头陀不理他,转身又坐了下去。单调的念经声和木鱼声又响了起来。
他好像已忘了背后还有个大活人了。
那人呆立半晌,悄然一叹,转身慢慢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许久许久,头陀才重又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看着门外茫茫的暗夜,轻声道:
“边澄,多保重。”
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苏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被夜风吹得似断还续。
头陀的身子在刹那间僵硬了。
那个声音道:“我知道你还活着,心里真是……很高兴,很高兴。我知道你一定不愿看见我,可我还是来了,只不过是想……看看你而已……”
头陀一动不动,似已变成了座上的菩萨。
“看见你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红蔷薇已经……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很平凡、很诚实也很善良的农夫,而且也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头陀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已经缓过劲儿来了。
“过去的许多事情,我已不想再提,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只当是做了一个恶梦,现在梦醒了。”
头陀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合什喃喃道:“阿弥陀佛!”
那个声音道:“我不想劝你还俗,可……据我所知,……有一个人,还在等你,等得很苦、很痴心。”
头陀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林中响起了一阵沙沙声,似脚步,似叹息,又似风吹过林梢。
头陀呆呆立了半晌,才仰天吁了一口气。
乌云已散去,夜空明静如水。
“好圆的月亮。”他喃喃念道:“好亮的星星。”
他转过身,慢慢走进了庙门。
远处似有呜咽声传来,不过,他宁愿相信,只得认为——
那是风声。
第十四章 渡口
清晨的渡口,已挤满了等待过渡的人。
各种贩摊挤挤挨挨地沿着昏暗、潮湿的堤上的街道,摆了一长溜,诱人的香气和沙哑的叫卖声也汇成了一条不短的河。
一家卖粥小摊,不大,生意也不好。
卖粥的是个老人,满面皱纹,头发胡须都已白得发黄,背也是驼的,眼皮也好像很难睁开。
这样一个老人的粥,自然不及年轻媳妇们的粥好卖。
吃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瘦削的中年僧人,正虔诚无比地慢慢吃着一碗什么佐料都没有的白米粥。
他吃得那么慢,以至于让人以为他真的是个有德行的高僧,对每一粒米都不愿浪费。
看他的打扮,像是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头陀。
而他的面上手上的斑斑疤痕,又似在告诉人们他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伤痕显然是被仇人划上的,也许他九死一生之后,幡然醒悟,遁入空门,也未可知。
满面的疤痕虽然可怕,但他的神情很谦和,也很肃穆。
卖粥的老人似乎很感到寂寞,试着想跟头陀答讪几句,但见他显然一心一意在吃东西,也就知趣地住了口。
头陀吃完这碗化来的粥,合什道谢后,站起来,迈步向渡口走去。
刚走了不到五步,头陀就停住了,缓缓地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慢吞吞地道:“大师父,莫非还有什么指教吗?”
他的声音虽仍很老、很哑,但背却已不驼了,眼睛也睁开了。
头陀微微点头,平静地低声道:“敢问施主,因何在粥里下毒?”
老人脆声笑了起来,声音如出谷黄鹂:“因为我认识你,你叫苏三,是天下最最不讲信用的坏蛋!”
头陀念了一句佛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醒过来,就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
那张脸离他的脸很近很近。
一张年轻但憔悴的脸。
那个女人就在他怀里,而他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但她的嘴角却分明好看地翘着。
她的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她的薄薄的嘴唇在不住颤动。
他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出家人,看到这样的事情,处于这样的境地,实在是一种罪过。
但心里的某根弦,似乎确实被拨动了一下。
女人在哭诉着:“你说话不算话!呜呜……不讲信义……
欺负人,……呜呜……你怎么成佛?怎么证道?呜呜……”
粉红的芙蓉帐中,有一种浓郁的使人欲醉的香气。
那香气似是从她的胴体上散发出来的,那好像是一种兰花的香气,可又不太像。
她赤裸的胴体年轻、饱满,而且结实,正裹在一床很薄的、轻软香滑的毯子里。
而他也同样被裹在毯子里,同样赤裸着,被她紧紧压着,贴得严严实实的。
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她在不住地呜咽,在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在扭动,在哭诉:
“你说过……要带我……走,呜呜……我也……说过,要跟你走,无论……天涯……海角……呜呜……
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了你!呜呜呜……说过的话,怎能反悔?呜呜……”
她的两只脚也在不住地绞着他的脚,她在缠他磨他,迫他爱抚她。
他叹了口气。
心里的坚冰已经在飞快地消融,在明艳的阳光下消融,在灼人的炉边消融。
早已麻木的感觉已经复苏了,他感到了她胴体的温凉,可爱的温凉。他也感到了她结实的胸脯和柔软丰满的大腿。
一个如此温凉可爱的胴体,在他身上如此摩娑着,他的感觉又怎能不复苏呢?
一股热浪自丹田升起,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起急剧的变化。
“我成不了佛了!”
他这么想着,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兴奋。
女人的胴体突然僵硬,她停止了一切动作,似乎很吃惊地抬头,愣愣地瞪着他,面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神情。
她已经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了?
他喃喃念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群玉……”
群玉猛地一颤,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她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更沉了。
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直打架:“你……你……你答……应了?你……你……”
他看着她,眼中出已溢也了泪水。
他似在叹息:“既然成不了佛,也证不了道,你又这么不知害臊地抱着我,我能不答应吗?”
群玉“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一下软倒在他身上,似已变成了一团泥。
他却已在微笑,只不过那微笑已浸透了泪水。
她的泪和他的泪。
渐渐地,群玉又已开始扭动。边哭边骂:“没良心的!
也不想想人家多苦,只图自己心安理得!呜呜……”
他感到自己就像浑身都着了火似的难受,他想伸手抱她,但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群玉开始咬他,拧他,捶他:“贼苏三,你是死人啦?……也不亲我,也不抱我!……贼苏三,亲我呀!
抱我呀!”
苏三实在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群玉更生气了,身子水蛇一般扭了起来,似乎是想与他合为一体。
“你还笑!你还笑!还笑!……你是想气死我!”
苏三还是笑,他没法不笑。
群玉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连忙伸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马上又回手重又搂住他脖颈,滚向了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