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内 容 简 介 青楼妓院是花花公子的消遣场所,出入这些场所的无非是些好色的酒肉之徒。 而在这个地方却来了个“呆子”,金陵城称他柳二呆。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呆子,他不爱说话,但学了一身奇异的武功,无人知道他师出何门。江南黑道盟主在这所妓院里被柳二呆一眨眼的功夫所杀,于是引起江湖轰动,黑道上一些有名的帮会纷纷出来为盟主报仇。 沈小蝶是位身怀绝技的美少女,为了寻找师父的遗体与柳二呆结伙到天山,但她身上有一张武林秘图在身,引起了黑道中人的注意,谣传这是一张寻宝的秘图,造成了武林中人的争夺目标,由于柳二呆的绝世武功和沈小蝶的冰雪聪明,一次次将那些黑道人物打得落花流水,最终将师父的遗骨带回故乡。
第 一 章 金粉秦淮 天香谷,雨花宫,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 多少年来,这个令人心醉神摇,也令人销魂的地方,一直在武林中谈论不休。 据说天香谷中众香如云,娇娥彩女,红衫翠袖,不但个个丰盈娇艳,温柔多情,更令人向往的是,每个人都有一身奇特的武功。 雨花仙子就是其中翘楚,管领路芳。 江湖传言,雨花仙子有种奇妙的偏方,伐毛洗髓,针灸兼施,可使武功速成,纵然一个普通平庸之材,也能在极短时间之内成为一流高手。 但这天香谷到底在那里?有谁去过? 以前几乎没有,如今好像有了一个,这个人就是一夕成名的金陵大侠柳二呆。 柳二呆本来是个白面书生,一个木头木脑的书呆子,想不到居然在元宵之夜,在秦淮河河畔的白玉楼,干出了一宗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宗事得从头说起。 今年元宵夜时,花市灯如圆。 金陵为六朝帝王之都,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秦淮河更是画舫如织,笙歌处处。 白玉楼是家酒楼,有醉酒,也有美人。 这些美人当然是秦淮名妓。 当年名噪一时的李香君、董小宛、卞玉京、柳如是、顾横波,虽是繁华事散,美人已化黄土,但秦淮风月永不寂寞,花园艳姬却一代代绽放奇葩。 有名花,当然少不了护花使者。 在金陵最负盛名的,要算四公子。 这四公子就是贺少章、孙翼、彭啸风、萧鸿举,四个人臭味相投,经常走马章台,风流自赏。 所结识的当然也是一流名妓。 其实,这四个人并非纨裤子弟,也不是浪得虚名,每个人都喝足了一肚子墨水,词章诗赋,一向脍炙人口,只不过承袭了历代文人的风流余绪,忘不了那种才子佳人“红袖添香” 的蜜意柔情。 今夜元宵盛会,四公子当然不约而同到了白玉楼。 名闻遐迩的白玉楼,很少有对酒清谈的客人,尤其在这花月良宵,无非征歌选色。 四公子邀的却是几个红粉知己。 贺少章一向钟情于怡红院的沈小蝶,孙翼的老相好是翠云阁的薛盼盼,彭啸风和萧鸿举则分别选了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 秦淮名妓一向不俗,不但精于音律,琵琶箫管样样拿手,就是诗酒唱和,也各擅胜场,尤其沈小蝶和薛盼盼,更是秦淮河畔的扫眉才子。 这时酒菜已上,四公子倚红偎翠,逸兴遄飞。 孙翼目光四下一扫,忽然发现一宗奇事,咦了一声道:“这可新鲜。” “怎么?” “你们瞧瞧,那边是谁?” 那边是个蓝衫少年,独踞墙角一席,四样小菜,一壶清酒,寂寞地自斟自饮。 “原来是柳二呆。”贺少章也大感意外:“他怎么也到白玉楼来了?” 这口气好像柳二呆来不得白玉楼。 一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居然来到这种风花雪月的场所;孤烛对影,这有什么滋味? “滑稽。”孙翼掉了一句词儿:“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也可能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萧鸿举也接上了口。 “他不憔悴。”恰红院的沈小蝶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贺少章掉过头来。 “你们难道看不出?”沈小蝶道:“他神清气爽,悠然自得,哪里憔悴了?” “对对对,不憔悴,不憔悴。”萧鸿举从善如流:“应该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对,不对。”孙翼立刻纠正道:“这里分明是白玉楼,哪里是在花间,哪里有花?” 这个人也很呆,寓意即可,何必顶真? “好了好了,别争这些。”贺少章笑道:“何不请他过来,以尽一夕之欢。” “为什么?”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这柳二呆一向喜怒无常,高兴起来手舞足蹈,有说有笑,甚至拉住一个破庙里的臭叫花,也能谈得神采飞扬,上自唐尧,下至五代,没完没了,一旦发起怒来可够瞧的,两双白眼一翻,谁都不理不睬。” 众人齐都笑了。 “也不见得,他有时也用青眼看人。”薛盼盼用身子碰了碰孙翼:“而且温文有礼。” “你又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薛盼盼道:“至少这里有个人就请得动他。” “是谁?”所有的目光一齐投了过来,只有怡红院的沈小蝶不响。 “我不敢说。”薛盼盼的脸红了。 “你说好了。”沈小蝶道:“是我对不对?” “沈姐姐这……” 这才是奇闻,比柳二呆突然出现在白玉楼更奇,秦淮河畔大红大紫的第一流名妓,居然和金陵城里一个书呆子攀上了交情。 “盼盼。”沈小蝶转向贺少章,微微一笑:“幸好贺公子还没打算娶我,要不然岂不被你砸了。” 薛盼盼的脸更红。 “哈哈,不要紧,不要紧。”贺少章大笑:“贺某人也凑不出十斛珍珠买琵琶呀!” 名士派头,胸怀豁达,他真的并不在意。 不过,他不免有点纳闷,沈小蝶怎么结识了柳二呆,难道这书呆子去过恰红院? 当然,纳闷的不只他一个,从孙翼、彭啸风、萧鸿举等三个人的眼神中都看得出,每个人都渴望知道这个秘密,但都没有勇气问出来。 沈小蝶却自己说了。 “柳公子并没有到过怡红院,我们只是偶尔相遇,一回在文德桥,一回在夫子庙。”她说:“在文德桥的那回,正好也有盼盼。” 薛盼盼点了点头。 “怎么认识的呢?”孙翼颇有兴趣。 “因为我们都不是默默无名的人。”沈小蝶笑笑说:“金陵城里有个柳二呆,秦淮河畔有个沈小蝶,他知道有我,我知道有他。” “就是这样的么?”孙翼意犹未尽。 “怎么?孙公子觉得不够?”沈小蝶笑道:“若要仔细盘问,主审的该是贺公子。” “这个……”孙翼碰了一鼻子灰。 “小蝶,看你这张小嘴巴。”贺少章笑道:“我也不须审问,倒要先罚。” “罚?罚什么?” “罚你把柳二呆请过来。” “我请不动。”沈小蝶道:“我只在想,该不该过去敬他一杯。” “好,你去。” “真的?”沈小蝶嫣然一笑:“君子坦荡荡,贺公子就有这点好处,不吃飞醋。” 贺少章擎杯大笑。 沈小蝶满满斟了杯酒,正待起身,忽听一个尖细阴沉的声音叫道:“且慢。” 贺少章等所有在座之人,齐是一怔。 酒席筵舱忽然出现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身穿丝缎长袍,外罩玄青团花马褂的中年文士。 这人衣着虽然十分考究,形貌却猥琐不堪,鹰勾鼻,尖下巴,两撇稀稀疏疏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又细又小,一直滚动不停的黄眼珠。 形貌虽然不扬,神气却是活现。 更奇怪的是此刻春寒料峭,这人手中居然还握着柄描金摺扇。 “尊驾是……”贺少章一时摸不着头脑。 “白鹭洲齐大庄主正在东花厅宴客,”中年文上根本不理睬贺少章,目光转动,依次打从沈小蝶、薛盼盼、青凤和紫凤等四人身上一扫而过,道:“特派在下前来奉邀,以助酒兴。” 原来他是奉命而来,邀这四位秦淮名妓陪酒。 “你说什么?”孙翼第一个不耐。 “齐大庄主盛名赫赫,江南盟主,富可敌国,挥金如土,当赐必多。”中年文士更不理会孙翼,却道:“四位姑娘这就起驾……” “起什么驾?”孙翼大声问。 “哼,好笑,连起驾都不懂。”中抽文士不屑的道:“就是跟我走。” “跟你走?”孙翼霍地站了起来。 “怎么?”中年文上双目一抡:“你不服气?” “我说不行。”孙翼脸红脖子粗,叫道:“哪有这种事……” “有,今天就有。”中年文士冷笑。 “莫非你敢撒野?” “正是如此。”只听唰的一声响,那柄描金摺扇有如孔雀开屏。摺扇一张一撩,一股劲风直撞过来,孙翼顿觉双目难睁,胸前挨了重重一击,一屁股跌坐在靠椅上。 咔喳一声,靠椅断了。 贺少章等人吓了一跳,不禁脸色大变。 在金陵城里凭白下四公子的名头,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至少不会受人欺负,想不到今天却碰到了一宗怪事。 这好像秀才遇到了兵。 “哈哈,嘿嘿。”中年文士冷笑一声道:“区区也曾十载寒窗,苦读诗书,后来终于明白过来,全都被古人骗了,书中哪有黄金屋?书里哪有颜如玉?哼哼,你们这些臭穷酸……” 他晃了晃手中摺扇:“只有这上面才有。” 原来他也是个读书人,只因文章憎命,功名难成,觉得不如一身武功来得直截了当。 但他忽略了自己的一副尊容。 此刻孙翼倒在地上,哎哟连声。其余贺少章、彭啸风、萧鸿举,你看我,我看你,都吓白了脸。 “你也念过书?”沈小蝶却很镇定。 “是的,枉费了十载光阴。”中年文士道:“所以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改行学剑……” “好像也不曾出人头地?”沈小蝶嘴角一晒。 “这个……”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蓦地目光一抡:“你就是秦淮花魁沈小蝶吗?” “不错,我是沈小蝶,却不是什么花魁。” “好。好,真个是倾国之容,倾城之貌。”中年文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在下申不雨、南海之鄙人也……”果然是念过书的,出口颇有文气。 “你既是读书人就该讲理。” “讲理?哈哈。”申不雨道:“此刻还讲什么理,白玉楼上只许谈风月。”他盯着沈小蝶,一脸邪笑。 “哼。” “别闹别扭,快走吧。”申不雨道:“齐大庄主只怕等得不耐烦了。” 沈小蝶没理。 “她要是不走呢?”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个人居然是柳二呆。 他虽然是个书生,却没进过考场。当然也不曾名列金榜,倒是他的呆名,金陵城里无人不知。 “你是谁?”申个雨怔了一下。 “我也是个臭穷酸。”柳二呆嘻嘻一笑:“你读书不成学剑,学剑又不成,于是学会了当狗腿子,居然在这白玉楼摆起威风来了。” 这好像不是一个呆子说出的话,莫非天才与白痴当真所差无几? 他到底是真呆还是假呆? 眼看四公子之一的孙翼倒在地上,其余的三公子一个个惊惶失措,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他一个绝不相干的人竟然挺身而出,这难道算是聪明? “你也是个臭穷酸?” “是的,比他们还臭。”柳二呆道:“文章臭,人也很臭。” “你倒很会取笑自己。” “因为我很呆。” “呆?”申不雨双目一闪:“你是柳二呆?” 这是料想不到的事,居然连他也知道金陵城中有个柳二呆,柳二呆的名字居然如此响亮。 “不错,我就是。” “有道是聋子不怕雷,你这个呆子当然不知道厉害。”申不雨道:“好,申爷放你一马,快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万一惹得申爷火起……” “最好是你走。” “我走?“ “对,你若是回头就走,别再打扰白下四公子,”柳二呆冷冷道:“我也可以放你一马。” “你说什么?”申不雨只当听错了话。 “我叫你走。”柳二呆沉声道:“要不然用滚也可以。” “嘿嘿,这倒滑稽。”申不雨阴恻侧一声冷笑:“我只当你是个呆子,原来还是个疯子。” “是的。”柳二呆居然承认:“疯疯颠颠本来就跟呆子差不多。” “不要紧。”申不雨脸色一沉:“申爷会治疯病。”忽然招扇一张,登时劲道狂发,直朝柳二呆兜胸撞了过来。 他口说学剑,惯用的却是这柄描金摺扇。 而且在这柄摺扇上显然经过一番苦练,挥扇吐劲,颇见功力。 当然,他并没把面前这个书呆子放在眼里,他深深知道,读书人都有几分狂态,书越是读得多,越爱装模作样,甚至笑傲王侯。 等到吃了大亏,照样摇尾乞怜。 所以他摺扇一挥,走的还是刚才对付孙翼的老路子,只不过真力聚凝,暗暗加了两成。 他觉得这个书呆子胆敢出言不逊,应该加重惩罪。 那知一招方出,忽然觉得手腕一麻,似是被几道钢箍紧紧扣住。 他的腕脉就像蛇的七寸,此时劲力全失。 他骇然一震,只听柳二呆冷冷道:“别献殷勤,又不是六月三伏天,谁要你来打扇?” 他居然扣住了申不雨的手腕,还在加劲。 “哎哟……哎哟……你……”申不雨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叫道:“啊,骨头都碎了……” “不,还没有。” “忽听‘格答’一声脆响,骨头果然碎了,申不雨惨叫一声,扭曲的倒在地上。 世间上原本有许多奇闻异事,令人意想不到,如今居然发生在眼前,这个在金陵城里出名的书呆,居然在举手投足之间,制服了一个江湖好手。 白下四公子除了孙翼倒地呻吟,个个目瞪口呆,挢舌难下。 就像做梦一样,他们不信这是真的。 但华灯高照,历历在目,每人都有做梦的经历,梦里的景象总是昏昏沉沉,那有这般明亮。 这的确是真的。 其余翠云阁的薛盼盼,和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都像开了眼界,颇有惊奇之感。 只有沈小蝶脸色如常,她像早就心里有数。 一个人若是早在事情发生之先,就知道结果必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惊奇? 不过,申不雨只是奉命而来,事情好像并没了结。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青衣壮汉一看风色不对,早已掉头开溜。 溜得当然不远,只不过去了东花厅。 “哼,哪里钻出来的楞小子。”忽听一个宏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随着话声,只见高高矮矮,一群各形各色的人物,簇拥着一个紫袍人绕过了山水屏风。 紧袍人龙行虎步,神态庄严威猛。 东厅和西厅,同在一座大楼,绕过山水屏风就已到了席前。 “不中用的东西。”紫袍人凌目一闪,瞥了地上的申不雨一眼:“赖在地上也不怕丢人现顺?” 声音低沉,威严而有力。 申不雨紧咬牙关,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脸色灰败,瑟缩惶退向一侧。 腕骨已断,病彻心胸,但他已不敢叫痛。 “听说你叫柳二呆。”紫袍人虎目一扬:“金陵城里一个书呆子。是不是?” “是的。”柳二呆冷冷道:“听说你叫齐天鹏,白鹭洲上的一方恶霸,对不对?” 针锋相对,以牙还牙,问得绝妙。 但这胆子未免太大。 紫袍人浓眉一剪,一张紫膛脸立刻绷了起来,凌目中杀机一闪。 他的确是叫齐天鹏,但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已忘了,因为这二十年来,从没有人这样当面叫过他。 他听到的只有“齐大庄主”、“齐老爷”,甚至“齐大侠”等一些好听的称呼。 他没做过官,对于“老爷”这个称呼,一向只是心领:“大侠”两个字当然受用,但却于心有愧,他最喜欢听的还是“齐大庄主”。 事实上他的确有座气派堂皇的大庄院,就在白鹭洲上,是东南半壁的藏龙卧虎之地,他就是龙头。 龙头就是等于东南七省的武林盟主。 莫说这方圆数十里的金陵城,就连东起吴越,西通巴蜀,由江到海,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如今居然碰到了这个穷书呆,胆敢对他不敬。 “在齐大庄主面前不得无扎。”一个提剑的汉子怒叱一声,越众而出。 柳二呆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虽然一言未发,比嗤之以鼻还厉害。 提剑的汉子三十不到,剽悍矫健,一副刚猛好斗的样子,这种人员受不了别人的莫落,一看柳二呆那付冷漠轻蔑的神态,不禁怒火如狂。 他手提长剑,剑尖在发抖。 “丁能。”齐大庄主目光一转,道:“你是不是想显显身手?” 原来他正自不好下台,想要自己动手,又觉得对付一个藉藉无名的书呆子有失身份,如今丁能出来替他解围,正合心意。 “请大庄主发令。”原来丁能是在等大庄主的话。 “记住,别小看他。”齐大庄主果然不简单,居然不轻视一个穷书生。 “在下只讨大庄主一句话。” “什么话?” “白玉楼上可以不可以杀人?” “哈哈,问得好。”齐大庄主大笑:“除了紫禁城,哪里都可杀人,只看你的剑利不利。”齐大庄主不但口气大,魄力也不小。 金陵虽然没有紫禁城,也曾是帝王之都,齐大庆主显然不当回事。 “在下知道了。”丁能话完剑发。 好快的剑,在华灯辉映下,青光一闪,挟着一股轻啸之声飞刺而出。 他记得大庄主的提示,没有小看这个书呆子。 但他横看竖看,这呆子委实并不起眼,站在那里就像根木头,而且赤手空拳。 对付这样一个笨蛋,何须多弄花招? 因此他身随剑起,直奔柳二呆的胸腔之间,打算一击奏效。 这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一剑。 齐大庄主不是轻易点头的人,是认定了这丁能是把好手。 所以他也很笃定,只等眼看剑到血崩。 杀人当然要对准要害,胸腹之间无疑是人身重大要害之一,无论是穿胸贯腹,都可一击致命,干净利落,用不着第二剑。 可惜对面那根木头并不永远像根木头。 静如山岳,动如脱兔,就在剑气直冲眉睫,剑锋迫近盈尺之间,忽然人影一花。 谁也没看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听丁能啊呀一声,人已倒飘而起。 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哗啦一声,撞倒了两丈以外的那架山水屏风。 更奇怪的是,那支剑居然到了柳二呆手里。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原本该是血溅白玉楼,哪知谁都没流一滴血,只不过倒了架山水屏风,丁能安安静静的趴在楼板上。 但齐大庄主的脸却变了,变得像块猪肝。 所有在场之人,尤其齐大庄主身后的那群人,个个都成了木鸡,没有一丝声响,似乎只有尘沙落地之声,隐隐可闻。 “好剑,好剑。”柳二呆轻轻抚着剑愕,无限珍惜地说:“不知这是‘青霜’还是‘紫电’?” 青霜、紫电,古之名剑,凭丁能那来这种千载难求的神兵宝刃? 柳二呆莫非看走眼了? 沈小蝶盯着他,似是深深会意,微微一笑道:“也许是‘干将’,也许是‘莫邪’……” “真的?”柳二呆回望了她一眼。 这两句话虽然耐人寻味,但柳二呆听得懂。 一个真正精于剑术的人,何须紫电青霜、干将莫邪,纵然一根枯枝、一片毛竹,照样能摧枯拉朽。 “哼,愣小子。”齐一鹏忽然叫道:“想不到你还蛮有点斤两。” “斤两?”柳二呆道:“不错不错,大年刚过,又适元宵,这些顿顿酒肉,当然重了几斤。” “别装蒜。” “蒜?”柳二呆张着嘴巴:“是蒜头还是蒜苗?”他越装越呆。 “是狗屎。”齐天鹏火了,抖了一句粗话。 “好东西,好东西。”柳二呆傻呼呼地道:“齐大庄主有钱人,必是先尝异味,每天大吃大喝……” 齐大庄主吃屎,这还像话? 齐天鹏脸色陡变,本来已涨得绯红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倍,额头上也冒出了青筋。 “刀来。” “是。”如斯响应,跟在后面的两位青衣壮汉立刻抬出一柄刀来。 刀要用抬的,这是什么刀? 这是柄九环金刀,刀背厚,锋面宽,在华灯下寒光一闪一闪,刀脊上装有九支钢环。 的确是把大刀,看来没有八十斤至少也有五十斤。 这样的刀,不要说抡在手里舞动生风,迎面一刀劈来,就是让人瞧上一眼,也够胆颤心惊。 但这柄刀毕竞只有几十斤,用条壮汉扛起来也就够了,居然用上两个人来抬,未免有点夸张作势。 也许这就是派头,齐大庄主的派头。 个过派头归派头,到底不可小觑,一个能舞动五十斤大力的人,功力已不同凡响。 柳二呆的脸色已显得凝重起来。 白下四公子中的三公子已挽起孙翼,和翠云阁的薛盼盼、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远远避了开去,只有怡红院的小蝶没有离开。 但她的神情已开始变化,揉合着紧张与关怀。 这绝不是一个轻松的场面,齐天鹏的一方人多势众,后果如何,当然难以预料。 柳二呆的后果却可断言。不是战胜就是死亡。 血染白玉楼,所为何来? 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到底是替白下四公子出气,还是为了保护沈小蝶? 要不然就是路见不平,冲着一股傻劲。 但他今天为何要来到白玉楼,挑起这场拼斗,难道只是偶然?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齐天鹏臂一抡,霍地取刀在手,轻轻一震,九双九环叮叮作响。 然后他马步一沉,盯着柳二呆一瞬个瞬。 这样子好像要仔细察看一下柳二呆的每一寸肌肉,每一节骨骼,研究出手一刀,打从那里下手。 以他齐大庄主之尊,出付一个武林中默默无名的书呆子,居然如此慎重。 显然,他把这一战看得很重要。 也可以说,他已越来越不敢小看柳二呆。 跟随在他身后之人,也受到了这种紧张气氛的感染,个个都捏着一把冷汗。 “齐天鹏。”柳二呆反而比较轻松:“你好像很瞧得起我?” 齐天鹏不响,眼睛也不眨。 “是的,你必须慎重。”柳二呆道:“你一刀劈了我,只不过金陵城里死了个书呆子,你齐大庄主就不同啦,莫说是死,连输都输不起。” 齐天鹏还是不响。 “今夜你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柳二呆继续道:“就会从青云里一跳跌下来。” 齐天鹏双目中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愤怒。 的确,他输不起,要是真的阴沟里翻了船,以后在江湖上就没得混了。 甚至,永远在江湖上除名。 “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跨了。”柳二呆接着冷笑一声:“天理循环,本就如此……” 齐天鹏震颤了一下。 “其实,你风光了二十年,也该够了。”柳二呆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气道:“孽海永难回头,放眼江湖,一个个到死方休!” “住嘴。”齐天鹏忽然怒叱。 “怎么?听不进去?”柳二呆耸了耸肩:“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 “老夫要封住你的嘴。” “可以,只要你封得住。”柳二呆道:“我正觉得奇怪,你为何还不动手?” “哼,黄口孺子,容你多活片刻,难道不好?” “对我来说,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既然耍撩你齐大庄主的虎须,哪里还管得生死。”柳二呆冷笑:“你不动手,倒是别有用心。” “胡说,什么用心?” “你老谋深算,想多观察一下,及至想从我口里套出点话来。”柳二呆道:“至少柳某人的出现,是宗很稀罕的事。” “稀奇古怪的事老夫见的多,你有什么稀罕?” 他的嘴虽硬,其实确如柳二呆所料,至少他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书呆子,哪里来的武功? 武功的路数如何? 他刚才亲眼目睹,柳二呆一个“大拧手”,竟将丁能摔出两丈五六,居然还夺走了丁能的剑,如今这剑就在柳二呆手里。 这不就是“空手入白刃”吗? 他既然夺剑,对于剑必然是个会家子。 “那你等什么?”柳二呆冷然一笑:“不妨先走上几招试试?” “老夫不想试。” “不想试?”柳二呆道:“好,很好,我绝不会逼你,双方都有受伤之人,就此扯平……”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二 章 天香绝谷 “扯不平。”齐天鹏忽然浓眉一剪,叱道:“老夫杀人的时候,一向不用试刀。” “你想杀我?”柳二呆紧了紧手中长剑。 “不杀你杀谁?”齐天鹏蓦的身形微变,步踏中宫,一刀劈了过来。 这一刀并不快,甚至很慢。 凭柳二呆刚才对付申不雨和丁能的身手,闪过这一刀是轻而易举的。 也许齐天鹏是有意让他有闪避的机会。 柳二呆却没闪,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因为他隐隐觉察到,刀锋虽然还在几只以外,那股狂涌的刀风已在他四周激荡成气。 这是很神奇的一刀,莫测高深的一刀。 这一刀必有变化。 对付这种变化莫测的刀法,唯一的上策就是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柳二呆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屏息凝抑,渊停狱峙。紧紧地盯着那把刀。 那把力却越来越慢,几乎是在一寸一寸的移动,刀环轻响,齐天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枯槁,嘴唇也不停地颤动,失去了血色。 好像他人已探干,全副精神凝注在力锋上。 看样于这还只是前奏、只是序曲,真正的一刀显然还没开始。 蓄势如此之盛,一发必然惊天动地。 他说不想试刀,意思是不想用第二刀,打算第一刀就活劈了柳二呆。 他自成名之后,极少用刀,因为很难碰到对手。 今天不但用刀,居然还拼出全身功力,似乎已看出柳二呆十分扎手。 柳二呆依然没动,眼睛却越睁越大。 他显然也感觉到,正在生死毫发之间,剑尖也在轻轻抖动。 这表示他已功力凝聚,蓄势待发。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沈小蝶不经意地移动了一下。 她身材织柔。步履很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想作什么。 忽听“哗啦”一响,席面上的两双大瓷盘蓦地滑落下来,登时跌得粉碎。 这种意外的声响,在沉寂而紧张的气氛中,宛如晴空一声焦雷。 齐天鹏怔了一下,心抑为之一分。 说时迟,那时快,柳二呆霍地而起,但见刀光一闪,细如蛛丝般冲破了刀堤。 不是青霜,也不是紫电。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但这一剑太快速、太突然,就像苍穹中一粒小陨石变成了流星,划空而过,闪击千里,本来极普通的凡铁,也变成了百炼精钢。 冲力之大,无敌不破,无坚不摧。“夺”的一声,扎进了齐天鹏的胸膛。 刀没染血、剑仅一招,没发生掠天动地的激战。 但这已解决了一切。 剑刺出快,收回更快。 柳二呆一闪而出,一闪而退,在灯光照耀下只不过人影一花而已。 只听“吭当”一响,刀已落地。 齐天鹏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脸上在刹那间恢复了红润,居然还用根手指,笔直指着沈小蝶。 “你……你……”忽然卜通一声,仰面倒下,胸前喷起老高一条血柱。 扣人心弦的一幕结束了,没闹得翻江倒海,仅仅跌碎了两只瓷盘。 白玉楼照样灯火通明,秦淮河依然笙歌嚣耳。 只不过死了个齐天鹏。 死了个齐天鹏只不过人间小事,在江湖上却是轰传大江南北的大事。 人们通常都有种好奇的天性,这宗事本身就是十足的传奇,尤其还牵扯上几个秦淮名妓,传奇中又添加了香艳色彩。 传奇加香艳,怎不叫人津津乐道,口沫飞溅。 柳二呆木头木脑,在金陵城只有点小名气,杀了齐天鹏之后,忽然间在江湖上成了大名。 江湖上本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上的风云人物,终有倒下的一天。 只不过齐天鹏倒得太突然,太戏剧化。 柳二呆不但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取代了齐天鹏在江南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因为他是传奇人物,建立了新鲜的形象。 但盛名多累,实在没有做呆子快活。 路冷香埃,月射书斋。 这所简陋的书斋,就是柳二呆往日读书的地方;但如今空庭寂寂,蛛网尘封,已不见柳二呆的影子。 不知是谁,在木门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大字,“金陵大侠柳二呆故居。” 柳二呆哪里去了? 不但金陵城里找不到柳二呆,连秦淮河畔沈小蝶也已悄然隐迹。 一个人可能一辈子默默无名,但当成名之后,要想使人立刻忘记,也是很难办到的事。 尤其像柳二呆这种传奇性的人物,骤然成了大名,短短几个月时间,各种谈论和猜测,在江湖上正自方兴未艾,江湖甚至突然热闹起来。 于是京洛之间,燕赵之地,出现了许多鲜衣怒马的豪客;巴蜀古道,以至江南江北,也随时可见游侠健儿的搬丝帽影。 这些人纷纷涌向金陵,就为了想见柳二呆。 见他做什么? 当然,说词各有不同,有的只想一瞻风采,有的是怀着一股崇敬之心,也有的豪情万丈,索性挑明了说,想找他比划比划。 其实,这些都不是心里的话。 这些人最主要的目的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想知道柳二呆是不是真的到过天香谷。 天香谷,雨花宫,一个令人密寐以求的地方。 江湖攻杀,原是司空见惯的事。 为仇、为财、图霸,都是杀人的理由,因为江湖上没有法律,强者为将。 能杀人的就是英雄,杀的人越多就越是英雄。 但这回不同,被杀的足位鼎鼎大名的江湖霸主,杀人的却是个一向名不经传的书呆,这才震惊了武林,引起江湖骚动。 因此不免有人会问,他的武功哪里来的? 不论是问到别人,还是问到自己,都会猛的一拍桌子叫了起来:“对了,天香谷。” 柳二呆不但成了英雄人物,也成了神秘人物。 更神秘地是他忽然踪迹沓然,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隐去。 到了金陵扑空的人,当然不免怅然。 但这些有心人并不因此灰心,甚至还怀着一股狂热,打算追踪到底。 江湖人既无恒业,也无桓产,有的就是精力。 其中更有自命像猪葛亮、刘伯温之类的人物,善发奇想,居然想到了沈小蝶。 这是在秦淮河畔打听出来的,沈小蝶不但丽质天生,而且才情胆识过人,像这样一位风尘侠女,岂不就是天香谷中的奇葩? 这一发觉令人鼓舞,狂热中更加振奋。 于是这些三江五湖的豪杰,就在金陵城里像炸弹开花般爆了开来。 一个个像猎犬般追寻自己的目标。 江南五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通往栖霞山的二字路口,有家卖熟食的野店,凉棚下摆了五六张白木桌子。 客人不多,只有一张白木桌上围了四五个人。 柳荫下挂着有马,无车。 这批人年岁不一,有三十不到的壮年,也有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看上去个个结实硬朗,但都像经过长途跋涉,掩不住脸风尘之色。 尤其神色打扮,既不像一般负贩的行旅,也不像寻幽觅胜的旅客,既不吃饭,也不喝酒,每个人只要了一盏清茶,闲坐远眺。 偶尔也几个头碰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番。 无论如何,这是几个很神秘的客人,甚至有点鬼头鬼脑。 这样的客人在平时并不多见。 中午时分,忽然出现了顶镂花小骄,打从东面而来,后面跟着两名青衣丫环。 五月的和风拂动窗幔,隐约可见端坐轿里的是位紫衣丽人。 像是雾里看花,风姿绰约,若隐若现。 凉棚下的五个人立刻如中魔魇,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往了。 小轿在小字路口绕过了弯,直向栖霞山而去。 扛轿的是四名壮汉,步行甚缓,久久才转入山路,隐没在苍林一角。 “是她,是她,就是她。”凉棚下一个浓眉短须的汉子,忽然没头投脑的叫了起来。 “是谁?”一个青脸汉子问。 “还有谁,当然是沈小蝶啊!”他说得很肯定。 “你认识她?见过她?” “咱哪里见过。”浓眉汉子道:“咱打从出娘胎起,就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就是沈小蝶?” “这……” “江南地方风光明媚,水色好,漂亮的女人多得是。”青脸汉子道:“你要是到了姑苏,到了杭州,只怕连眼睛都会看花。” “莫非你到过?”浓眉汉子反问。 “我?”青脸汉子呆了一呆:“我当然没到过,但我听人说过。” “怎么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哈哈,原来就是这两句老话。”浓眉汉子说:“咱耳朵都听腻了。” 青脸汉子哑住了。 “走。”其中一个紫膛脸汉子忽然站了起来:“这就追上去。”他是五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大哥,你是说……”青脸汉子掉过头来。 “江南地方漂亮的女人虽然很多,平时大都住在高楼绣阁,不禁风露。”紫膛脸汉子说:“这女人倒是很怪,却到这穷山绝岭干吗?” “大哥说得对。”浓眉汉子欣然道:“依咱看八九不离十,准是沈小蝶。” 紫膛脸的大哥居然点了点头。 栖露山群峰重叠,层峦耸翠,幽谷深速,每当初夏季节,一片繁花如海。 五个人策马入山,约莫二里之程,已到谷口。 五个人并骑而立,流目四盼,不禁心旷神怡,宛如到了神仙世界。 “大哥。”浓眉汉子龛动着鼻子,大为惊异,喜孜孜的道:“莫非这里就天香谷?” 他顾景生情,不禁想起了江湖上盛传的那个妙不可言的地方。 有美人、有百花,国色天香;好像一点不错。 “倒是真的很像。”紫膛脸大哥顿时双目一亮:“先进去再说。” “好。”其余四个人都兴奋起来。 好花好景看不尽,马蹄得得入翠薇。 进得谷口、一路香风迎人,百花吐蕊,目不暇接,五个人精神一振、都咧开了嘴巴。 浓眉汉子的嘴巴咧的最大。 居然找到了天香谷,人逢喜事,免不了有种欢笑之情自然流露出来。 “咦,”紫脸汉大哥道:“那顶小轿呢?” “刚才还看见的。”浓眉汉子眼尖:“对啊,转过山角去了。” “哦。” “说不定转过去就是‘雨花宫’。”天香谷、雨花宫,他倒是蛮有记性。 而且说随活灵活现。 “大家记住。”紫膛脸大哥叮咛道:“到了这种地方不可粗鲁无礼。” “知道啦。”大家齐声应话。 “要彬彬有礼。”紫膛脸大哥再次叮咛:“要像个读书人,像个君子……” “对了,”浓眉汉子道:“柳二呆就是读书人。” “咱们没念过书怎么办?”其余三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要读书不容易啊,那得十载寒窗。”紫膛脸大哥道:“装个样儿就成了,反正这里又不考状元。” “听说大哥念过书?” “嘿嘿,不多。不多。”紫膛脸大哥先谦虚了一下,然后得意的道:“一本千字文我念了两年,一本百家姓念了三年,一本一字经又念了两年,前后一共七年,只可惜,唉……” “大哥,可惜什么?” “若是再读三年,我也是十年寒窗。” “这就够啦。” “不够不够,”紫膛脸大哥深知学海无涯,叹息说:“不过至少也算个读书人。” “是是是。”浓眉汉子道:“大哥天份高,又比别人聪明,听说那柳二呆是个书呆子,他念的书未必比大哥的多。” 紫膛脸大哥宽慰的笑了。 转过山角,又是一条峡谷。 谷中藏谷,更秀丽、更幽绝,远远望去,但见百花盛放,目迷五色,姹紫嫣红。 峡口竖着一方木牌,木牌上写着八个大字,笔走龙蛇,分作两行并列。 天香绝谷 温柔之乡 “天香”这两个字,原就在江湖上盛传之久,想不到竟然还是“温柔之乡”,这四个字不仅动人遐思,甚至能令人心跳欲狂。 但这方木牌本色未变,黑漆犹新,似是竖立不久,而江湖传言却已多年。 这五个人似未留意,尤其是紫膛脸大哥,别人也许不懂这四个字的含意,他念过千字文,也念过三字经,这四个字当然难不倒他。 因此,他更比别人起劲。 “哈哈,温柔之乡,哈哈,好一个温柔之乡……”他心花怒放,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起了变化。 “大哥这是……” “好事情,好事情。”紫膛脸没时间解释:“快,快进去。” “慢点。”远处花丛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叱。 随着话声,只见眼前出现了两个花衫少女,像两只花蝴蝶,分花拂柳而来。 五个人同时一怔,一齐跳下马来。 花光人面,人面如醉。 两个好标致的少女,除了轻盈的体态不说,就凭两张细嫩匀红的脸蛋儿,四只水淋淋的眼睛在这五个人眼里,已经是人间绝色。 “姑……姑娘……”浓眉汉子开始巴巴结结。 “别叫姑娘。”为首的一个少女道:“我们都是娘子,我两个是接引娘子。” 不叫姑娘要叫娘子。到底是谁的娘子?至少叫起来更有意思。 “啊,娘子,娘子……”浓眉汉子一揖到地。 “要去天香谷雨花宫,是不是?” “这个……这个……”浓眉汉子结巴了半天,忽然啪的一响,掌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该死。” “有点紧张对不对?”那少女笑了。 “是的,是的。”浓眉汉子鼓足了勇气,为了表示轻松,居然嘻嘻一笑。 “好,”那少女道:“先通名报姓。” “我们是龙潭五霸,五霸镇龙潭。”紫膛脸大哥首先介绍自己:“在下宋湖。外号翻天虎。” 宋湖?莫非是宋江的弟弟? 也许他真有此意,当年那位梁山泊的宋江是大哥,他也是大哥。 于是其余四个人,一个个依次报名。 浓眉汉子叫邬角,外号过山虎,青脸汉子叫梁胜,外号就是青面虎,其余两个,一个邱大角,一个叫康九,分别是姚山虎、绕山虎。 “好名字,好名字。”那少女赞道:“又是霸,又是虎的,可真响亮。” 五个人一齐笑了。 “说了半天,这龙潭到底在那里?”另一个少女忽然发问。 “在南阳府。”宋湖说:“南阳以西七十里。” “地方大吗?” “总共一百三十七户。” “啊,大码头,一定虎踞龙皤,商贾云集。”为首的那少女口角一晒:“你们霸的地方真不小。” “哪里,哪里。”邬角说:“娘子夸奖了。” “好,这一关已过。”为首的那少女道:“现在要考一考。” “考?”五个人齐是一怔。 “放心。”两个少女同时展露了笑面:“既不考文章,也不考武艺……” “那考什么?” “只看身体壮不壮,肌肉结不结实。” “好,好咱们经得起考。”邬角道:“娘子,要怎么考呢?” “脱光衣服,让我们瞧瞧。” “这……这……”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邬角有难色:“要光屁股吗?” 两个少女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花枝招展,笑弯了水蛇腰,“不用啦,只脱上身就够了。” 脱光上身,当然看得到肌肉,肌肉结不结实,自是一目了然。 但为何要考肌肉,真叫人想入菲菲。 好在这容易得很,并非难事,天霸五虎自信经得起考验,片刻之间一齐褪下了上衣,果然个个肌肉见结,精壮无比。 尤其那过山虎邬角,胸前黑毛茸茸,更为出色。 “棒,棒极了。”为苗的那少女啧啧赞道:“果然是虎,五虎将……” “姐。”另一个少女道:“我看做牛。” “都差不多。”为首的那个少女笑道:“只要有力气,能干活就成。” 像虎像牛五个人倒不在乎,只盼能够中选。 至于干什么活,为何要用力气、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作了个会心的笑。 “嘿嘿,咱最会干活。”邬角渐渐放肆大胆,嬉皮笑脸起来:“包管娘子满意。” “真的?”两个少女同时嫣然一笑。 五个人再次互相对望了一眼。眨了眨眼睛,连骨头都酥了。 “行啦。”为首的少女道:“可以入谷了。” “两位娘子……” “我们还得接引别人。”为首的那少女道:“你们自己进去吧。” “是是是,但……” “担什么?”另外一个少女道:“这条路一直通到谷底,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是‘雨花宫’?” “别噜嗦,到了就知道。” “好好好,娘子,咱们不噜嗦,不噜嗦就是。”邬角嘻嘻一笑。 “马匹不许入谷。”为首的那少女说。 于是五个人只好弃马步行,一个接一个像一条长鞭,沿着一条花丛小径走去。 邬角居然还向两个少女挤了挤眼。 夕阳将下,深谷今暮霭四起。 宋湖等龙潭五霸,居然被关入一个木笼里,随身携带的兵刃也被没收。 开始他们不服,竟被一个花衫少女一旋一转之间出指如风,一个个被点了穴道,然后被几名壮汉像拎小鸡一样丢进了木笼。 这木笼刚好可容五个人,是用粗如碗口的原木列成一排栏栅,十分坚实牢固。 圆木的间隔顶多不过五寸,伸出双手臂倒是约绰有余,就是钻不出头来。 木笼放在一排树影下,同样的木笼还很多,但大小不一,有的是空的,有的已关满了人,林森浓荫,看不十分真切。 在昏沉的夜色中阴森惨淡,令人触目惊心。 武林中传说了多年,一直令人向往的天香谷,居然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哥。”邬角哭丧着脸:“咱们好像完啦。” “唉……”大哥在叹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邬角不甘心的问。 “倒霉。”青面虎梁胜几乎在咆哮:“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咱?”邬角反唇道:“脚生在你腿上啊!” “我没有脚,我骑的马。” “那也是你的马。” “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马了。”梁胜埋怨道:“命也送在你手里。” “哼哼,咱自己难道不是命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本笼里争吵不休,要不是木笼太小,转动不够灵活,几乎动起手来。 “别吵。”忽然传来一个阴森低沉的声音。 紧接着履声索索,听来不疾不徐,打从浓荫下走出一个人来。 嘿,这那像人?简直是半截铁塔。 这是个巨灵,一个硕大无比的巨灵,头大如斗,披散着一头乱发,怀中抱着一把刀。 人大刀大,是柄厚背鬼头刀,刀长五尺以上,宽约八寸,在依稀的星光下一闪一闪,森寒逼人。 宋湖等五人,不禁机伶价打了一个寒噤。 巨灵走了过来,弓下腰,凸着一双像松花皮蛋的怪眼睛,向木笼里看了看。 “哼,好像这样的小脑袋,老子一下可以砍下十个。” 形象吓人,话也吓人。 这话也许不算吹牛,像这样一条巨灵之臂、巨灵之手,这样一把硕大无比的刀,一刀擦去,不砍下十个脑袋,至少也可以砍下几个。 木笼里五个人瑟缩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 “幸好老子今天已砍下三十几颗脑袋,过足了瘾。”那巨灵道:“要不然现在就拿你们开刀。” 木笼里五个人牙关打颤,像爆米花般毕剥作响。 “再敢吵一下,老子就找点外快,砍下你们五个小脑袋,当作宵夜。” 原来早先砍的三十几颗脑袋,算是正餐。 本宠里五个人已面如死灰,吓得几乎昏了过来。 巨灵缓缓伸直腰干,缓缓转过身子,这才缓缓踱了开去。 木笼里五个人吁了一口气。 深山五月,夜凉如水。 龙潭五霸宋湖等五人困在木宠里又冷又饿,甚至连天明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啜泣。 这五个人原不是什么真的好汉,只不过有几分蛮力,学了几招庄稼汉的把式,于是就夜郎自大,在那种偏远的乡镇上自封为五霸。 如今五霸栽了,哭了。 不是好汉,当然没有骨气,更不懂什么叫做英雄有泪莫轻弹了。 这种假好汉,江湖上还多得是。 二更时分,远处忽然出现了两盏纱灯;渐来渐近,灯影下出现了三条窈窕的人影。 两名青衣少女掌灯,一位紫衣丽人在后。 衣声籁籁,有暗香浮动,不知是不是白天那顶小轿里的佳人。 “大个子呢?”紫衣丽人声音甜美。 “小的在。”那个巨灵般的巨人大步走了过来:“小的没有偷懒。” 是他?他居然是“小的”。 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自称“小的”已够滑稽,还说没有偷懒,想必以前他经常偷懒。 这半截铁塔般的巨人,在这位紫衣丽人面前,好像忽然矮了一截,不像刚才那样高大。 “好,明天有赏。”紫衣丽人道:“鹿肉一方,白酒五斤。” “谢谢总管。”八个子哈腰道谢。 原来这位紫衣丽人只是一位总管,并不是天香谷中的主人。 有这样一位美丽的总管,主人一定更出色。 这位主人,也许就是江湖上所传说的雨花仙子。 紫衣丽人就着灯光,向木笼里回扫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好像都乖。” “不,总管。” “怎么?” “这边木笼里的倒是很乖,就算有人闹事,咱唬吓一下,也就不敢响啦。”大个子说: “那边铁笼里的可凶得很,一直叫骂不停……” “现在怎么没叫骂?” “也许骂倦了,口叫干了。” “这也难怪。”紫衣丽人灿然一笑:“铁笼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原来还有木笼铁笼之分,铁笼里的才是厉害的角色。 龙潭五霸只配关在木笼里。 忽听对面树影下一声怒叫:“臭婆娘,你过来,老子要问问你。” “你是谁?”紫衣丽人摇过头去。 “老子就是关天朔。”那怒叫的声音道:“西南三十六寨总寨主关天朔。”一听头衔赫赫,居然是位大人物。 大人物也栽了,照样身系牢笼。 “这有什么了不起。”紫衣丽人晒然一笑:“比你强的还多呢。” “老夫只问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天香谷。” “哼,骗人。”那关天朔怒道:“老子只不过一时糊涂,上了你们的当,你们这些臭婆娘,若是真有本事,就跟老子真刀实枪干一场。” “不急,”紫衣丽人道:“等些时再说。” “再说?你们要把老子怎样?” “不怎么,只不过先磨磨你的火气。”紫衣丽人微微一笑:“你又不是铁打的、钢浇的,顶多十天半月,你就不会这样毛燥了。” “老子就是铁汉。” “别吹牛,等着瞧吧。”紫衣丽人冷笑一声,转身叫道:“大个子……” “小的在。”巨人不但恭谨,而且温顺。 “记住,凡是自称铁汉的,大吼大叫骂的人,一律不给饮食,饿他个半死。” “是,小的遵命。”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三 章 人间地狱 “哼,别拿这些话吓唬老子。”关天朔仍在怒叫:“老子连死都不怕,何在乎饮食,老子要说的是,永远不服你们这些臭婆娘。” 这好像真的是条硬汉,只看他硬不硬得下去。 紫衣丽人不再理会,举手挥了挥,两名青衣少女掌灯前导,缓缓向左侧行去。 灯光下手白如玉,指尖上涂着红色的寇丹。 一夜易过,又是黎明。 龙潭五霸一夜挨饿受冻,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一个个都瘫软在木笼里。 莫看他结实精壮,但功力不够深厚,徒具外表,比不上那些苦练成钢,扎下了根基的人。 邬角更是难忍难挨,眼看那巨人走近,不禁战战兢兢的道:“请……请问……” “问什么?”大个子弯下腰来。 “请……请问大爷……” “什么大爷?”大个子沉声道:“咱是老爷。” “是是是,老爷。”邬角苦着脸道:“在下很听话,也不吼叫,也不骂人……” “你敢吗?” “是的,是的,在下不敢,但是……但是……老爷……老爷……在下……” “想吃饭对不对?” “正……正是……在下快饿扁了。” 本来他连这些话都不敢说,只因昨夜眼看这大个子对紫衣丽人那种恭谨巴结之状,这巨人的形象已在他心里大打折扣。 同时他估计,这大个子夸说一天砍了三十几颗人头,准是吹牛。 当然,他还是怕,只不像开始怕得那么厉害。 “饭是有得吃,不过时辰没到。”大个子道:“忍着点吧。” “什么时辰?” “中午,每天一餐。” 此刻天刚破晓,要到中午还有几个时辰,邬角皱了皱眉道:“老爷……” “还有什么?快说。” “在下……在下……比方说茶什么的……” “茶水?你想得怪好。”大个子森森一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哪来的茶水?” “没有?” “只有玉液琼浆。” 这分明是说这里是天宫、是神仙府、是王母娘娘的瑶池,简直不是人间。 “玉液琼浆?听说过。”邬角舔了舔舌头,叹息道:“唉,要是有一滴滴就好了。” “你想喝?” “老爷,在下怎么不想,简直想的要命。”邬角眼看大个子没有疾言厉色,胆子越来越大:“要是……要是……老爷开恩……” “哈哈。嘿嘿。”大个子笑了,忽然闪起个狡黠的目光:“好,咱给你喝。”转身大步而去。 片刻,端着一只缺口碗走了回来。 玉液琼浆居然用这样一只缺了口的粗碗盛着,岂不是暴珍天物。 “喝。”碗从两根原木中间迎了进来。 邬角双手捧着碗,一仰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再一口,喝的精光。 “好喝吗?” “好,好……”邬角话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对,胃里冲出一股怪味,又骚又臭,用舌尖舔了舔,还带点咸味,不禁叫道:“这是什么?” “马尿。”大个子咕咕大笑。 中午,饭来了。 每人一大碗白饭,饭上面有撮盐菜,几片酱瓜。 邬角吐呕狼藉,他吃不下,勉强扒了半碗饭,刚刚下肚,立刻又吐了出来。 饭是两名壮汉用竹筐挑来的,分别由两名花衫少女分送到木笼和铁笼。 “你生病了?”一个少女问邬角。 “这……” “这里不要生病的人。” “不要?”邬角目光闪了一丝希冀,急急问道:“是不是生病的人就叫他走路?” “走路?” “你不是说不要吗?” “对,是走路。”那少女缓缓的道:“只不过不是走出天香谷。” “走到哪里去?” “阴间。” 邬角心里一跳,登时毛骨悚然,忽然挺了挺胸脯,大声说道:“在下哪里有病,在下好得很。” 一晃过了三天,有的木笼已开始放人。 龙海五霸一直等到第五天才被放了出来,囚禁在铁笼里的却一个没放。 木笼里放出来的共有五六十人,开始依次编号,龙潭五霸已被分散开来,邬角是四十三号。 谷底有片旷地,这批人开始整地、凿石、伐木。 看样子是要大兴土木,好像是建造一所宅院,或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宫殿。 这地方既然已被命名为“天香谷”。照说应该有座“雨花宫。” 这也是奇事,江湖上传说了多年,这个妙不可言的地方,居然迟到现在才开始动工破土。 莫非那些传言之人有先见之明? 五六十人分成八组,每一组有两名监工,一手抡鞭,鞭长七尺,用生牛筋绞成。 稍有偷懒的人,抖手就是一鞭。 三天下来,邬角接了五鞭,有一鞭斜肩抽下,被抽的皮开肉绽。 还好,他们有药,上好的金创药。 只要一敷上,立见奇效,无论抽的多么重,一个晚上就可愈合,不会耽搁工程的进行。 但当被抽的时候,却是痛澈心肺。 所以,没人敢偷懒。 但从不偷懒,糊里糊涂挨上一鞭也是常有的事。 工地不许说话,也不许挤眉弄眼.到了晚上,照样关进木笼。 好的是每天已由一餐改成三餐,顿顿都有鱼肉。 指挥全场的却是两个花衫少女。 有时也有三个,甚至四五个,这些少女个个都生得天仙化人,每天深妆艳抹,坐在左侧高地上几顶粉红色的遮阳伞下,飘来阵阵香风。 偶尔还一展歌喉,娇歌绕梁,醉人如酒。 饶是如此,却解不了这些每天挥汗如雨,作牛作马的人多少痛苦。 这五六十人全都是从木笼里放出来的,虽然武功平平,其中却有不少曾经据地为雄。 像宋湖等五个人就是龙潭五霸。 地方虽然不大,却少不了有吃有喝;虽然没有国色天香的女人,普通蒲柳之姿总是有的。 因此,这三餐饭并没人满意。 这黄莺婉转的娇歌,也没有人听得进去。 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个念头,就是想找机会开溜,逃离这种囚犯生涯。 当然,他们还没真正尝到“天香谷”的厉害。 黄昏日落,该是收工的时候,吃饱了晚餐,也该是走进囚笼的时候。 有谁愿意高高兴兴地走进囚笼? 忽听一声喝叱,一个监工的彪形大汉皮鞭响起,向一个步履蹒跚的人抽去。 这人本来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此刻身形一侧,忽然变得灵活起来,翻腕捣出一掌。 这太意外,太突然。 这一拳莲蓬作响,居然十分有力,抡鞭的大汉竟被兜胸一拳击倒在地,仰面朝天。 机会来了,立刻就有二三十人趁机起哄。 唰唰唰,皮鞭乱响;刀光闪动,所有的彪形大汉和囚犯,开始了一场混战。 囚犯没有兵刃,有的仅凭拳脚,有的捡起了石头,有的攀折下树枝,也有的身手矫健,打从那些彪形大汉手中夺下了兵刃。 混战变成了血战。 于是有人不愿恋战,开始向谷外奔逃。 “哼,好大的胆子;”那个紫衣丽人忽然出现了,身后跟着四名花衫少女。 大个子也出现了,手抡的鬼头钢刀,当路而立。 有几个人想要冲了过去,但见刀光一闪,血光四溅,飞起两颗人头。 卜通卜通,倒下两具尸体。 这大个子没有吹牛,果然露了一手。 接着四名花衫少女一闪而来,有如飞燕剪水,一起一落,人影穿梭,指风飒飒,凡是手握树枝石块的一个个倒了下去。 来如飘风,武功卓绝,令人咋舌。 所有在场之人,除了躺下的不算,一齐吓得呆了,其中包括五个手抡钢刀的人。 这五把刀是从五名彪形大汉的手里夺来的。 其中一人正是龙潭五霸之首的宋湖,他夺下了一把厚背鬼头刀。 奇怪的是这五个人居然没被指风点倒。 照说夺刀起哄,应该是罪首祸魁,这五个人怎么会如此幸运? 但这显然不妙。 只见一个花衫少女忽然走了过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闪了几闪,顿时变得像把利刃,冷森森的打从五个人脸上一扫而过。 “你们想要怎么死?” 五个人手握钢刀,睁大了眼睛,但没有一个人搭腔。 “加果想落个痛快,那就自己了断,”花衫少女冷冷地道:“立刻回手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这也许真的痛快,但没有人肯这样做,其中有个人轻轻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花衫少女指着一个瘦高个子。 那人不敢再哼。 “如果想要我来动手,那可就惨啦。”花衫少女秀眉一耸。 她身材窈窕,腰肢柔细,双手空空,站在五把钢刀面前,居然还是如此泼辣。 近在咫尺,难道不怕有人出手一刀? 难道这五个人不想试试? 说也奇怪,虽然五把刀都在颤抖,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抢先出手。 “怎么惨?”却有个人在问。 这个人不是那个瘦高个子,也不是宋湖,却是个黑脸大汉,双目中充满了血丝。 “你想知道?” “是的。” “好,我告诉你,就是用把小刀慢慢地割,慢慢的剐,血慢慢的流。”花衫少女慢慢地道:“等到血流光了,才慢慢的死吧!” 她说的也许就是“凌迟”,这是种极刑。 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居然有如此毒狠的心肠,变成了红粉罗刹。 这些话显然不是唬吓,这是要杀鸡吓猴,好让其余的人不敢再存侥幸之想。 刚才故意留下这五个人,也许就是这种打算。 黑脸汉子不响,身躯微微抖动。 其余四个也都心里有数,知道难逃浩劫。 面临生死关头,死的成份居多,只问自己肯不肯回手一刀。 但这一刀,谁下得了手? 许多自命是江湖好汉,杀人如草芥,甚至谈笑挥刀,真要自己杀自己,谁都狠不下心。 所以,还是等别人来杀。 紫衣丽人远远的站在数丈以外,她是总管,总管有总管的地位,对付这样几个木笼里的人,她不愿自贬身价,就像没事的人一样,不屑插手。 黑脸汉子忽然大吼一声,一刀劈了过来。 他显然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既然动不动手都是一死,何不奋力一拼。 这一刀来的猛,来的恶,一晃而到。 既然有人领头,当然有人跟进,刹那间其余四把刀也从左右两侧卷了上来。 登时人影闪动,刀光霍霍。 “来得好。”花衫少女从容叫了一声,在刀光耀眼中,只见花衫打闪。 闪很快,居然身子一旋,闪过了五把刀。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刀法,仿佛穿花蝴蝶,令人眼花缭乱。 忽然精芒流转,她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也许这就是她刚才所说的一柄小刀,她要用这把刀,慢慢的割,慢慢的剐,让五个人的血慢慢的流。 打算怎样割?想要怎样剐? 此刻这五个人既已出手了,已是生死同命,虽然以前并不相识,忽然间都像有了默契,一刀劈空,接着又是一刀卷到。 刀法虽不如名家,狠劲倒是十足。 可惜的是场中再没出现帮手,连龙潭五霸中的其余四霸,也都襟若寒蝉。 他们怕,怕死。 若是这五个人能够杀出点苗头,也许其余的人会再次鼓噪而上,但这希望很渺茫。 花衫少女突然娇叱一声,手中匕首顿时精光连闪,身形一转,有如秋风扫落叶。 丝丝轻响中,五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一道裂口。 有的在肩膀,有的在臂弯,有的在胸,衣衫绽破,血迹了然。 虽然流了血,创口并不大,看来长度不及三寸,也只划破了一点皮肉。 只是每个人的创口都一样,已显出这一招的神奇。 就因这小小的一道剑口,使得五个人越发狗急跳墙,更意会到不拼就死。 只听同时一声呐喊,挥刀乱斩。 一时间刀光连闪,你一刀砍击,他一刀砍来,虽然越斗越狠,却是章法大乱。 花衫少女身法飘逸,挥洒自如,陡的身于一转,精光过处,每个人身上又多了道创口。 创口越来越长,越来越深,血也越流越多了。 盏茶工夫不到,这五个人已是伤痕累累,衣不蔽体,成了五个血人。 地面上更是血迹斑斑,飘散着许多衣衫的碎片。 慢慢的割,慢慢的剐,花衫少女的话业已兑现,用的居然是这种绝妙的法子。 但血还没流光,人还没死。 这五个人个个都红了眼睛,就像血水一样的红,但还在跳跃,还在砍杀。 只不过出刀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微弱。 花衫少女却越来越轻松,只要身子随便一转,就可以每个人身上多加道创口。 得心应手,便当得很。 终于有个人倒下去了,再一个,又一个,最后倒下的是那个黑脸汉子。 血真的流光了,开始慢慢的死。 惊心动魄的一幕业已收场。 其余的囚犯目呆了、腿软了、浑身都麻木了,一个个睁着无神的眼睛,乖乖的走进囚笼。 居然还有一个人站着没动。 看不到他的脸孔,也看不到他的眼神,一袭蓝衫,脸上蒙着一幅黑纱。 “你是谁?”花衫少女掉头喝问。 “我是我。”那人说。 “编号多少?”花衫少女有点吃惊了。 “天字第二号。” 这分明是在胡说,二号虽有,那来的天字第二号,这显然不是本笼里的囚犯。 花衫少女呆了一呆。 “这是我自己编的。”那人笑说:“不过没有第三号,也没有第一号。” “哼,快照实说,你到底是谁?” “天字第二号。”看来这个人已把这个编号代替了自己的姓名。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混?怎么叫混?”天字第二号道:“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鄙人想来就来。” 居然有这种事,居然来了这样一位访容。 他是怎么来的?莫非他是听信了那些江湖传言,来到这“天香谷”碰碰运气? 刚才的一幕,他必是看得很清楚了。 “说得有理,想来就来。”花衫少女冷笑一声:“只怕不能想走就走。” “这就看你们的招待如何,留不留得住客。” “我们这里分上宾和下宾。”花衫少女冷冷道:“看样子你好像是位上宾。” “上宾怎么招待?” “上宾住铁笼,下宾住木笼。” “原来如此。”天字第二号笑道:“糊涂女孩,别走眼啦,我最一位贵宾。” “贵宾?”花衫少女冷笑:“这得试试看。”手中匕首忽然精光一闪,当胸划了过去。 “啊呀!”天字第二号叫道:“你怎么说来就来。” 只见他晃着移步,身子微微一侧,居然翻腕一把扣住了花衫少女的腕脉。 “你……”花衫少女吃了一惊。 “我说吧。”天字第二号没有加劲,笑道:“你是个糊涂女孩。” “你……你放手。” “好,放手就放手。”天字第二号道:“不过你得先缴械。”七寸匕首已到了他手里。 忽听劲风破空,脑后劈来一刀。 这是柄大刀,一柄硕大无朋的刀,劈出这一刀的当然是个大个子,他本来一刀可以劈下十个脑袋,如今只对准了一个脑袋。 这难道还不十拿九稳? 可惜偏偏不是这么容易,天字第二号身子一转,精光一闪而来。 刚刚夺下的一柄匕首,立刻派上了用场。 大个子骇然一声惊叫,竟被划断了握刀的右腕,“吭当”一响,一柄鬼头刀掉在地上。 天字第二号放过了花衫少女,偏偏不放过他,接着左臂一抡,蓦的推出一掌。 只声“蓬”的一声巨响,有如石破天惊,大个子一个魁壮伟岸、仿佛半截塔的身躯,竟被震得倒飞出去,倒栽在两丈以外。 刚才还是活活蹦蹦,一下子寂然不动了。 花衫少女惊悸失色,顿时花容惨变,吓得一连倒退了七八步。 强中还有强中手,刚才的雌威已一扫而空。 “贵宾,贵宾,果然是位贵宾。”紫衣丽人这才缓缓走了过来,道:“天香谷草木生辉,想不到居然来了位稀有的贵宾。” 这位娇艳的总管,终于绽出了笑容。 笑得很甜、很媚。 “贵宾是我自己说的。”天字第二号没有欣赏她的笑,却道:“在你们眼里我只怕是个恶客。” “恶客也好,贵宾也好。”紫衣丽人嫣然道:“理应摆酒接风。” “真的?” “只要肯赏光。” “那好。”天字第二号道:“你作得了主吗?” “我?”紫衣丽人美目一盼,笑道:“区区一顿酒席大概难不倒我。” “区区?怎么可以区区?” “你要怎样?” “第一,至少要桌满汉全席;第二,我是天字第二号,主客必须身份相当。”天字第二号傲然扬起头来:“你们天香谷也该有个第二号人物出面……” “第二号人物?”紫衣丽人怔了一下:“你以为我是第几号?” “至少你不是第二号。” “你为什么不想要个第一号?” “想倒是很想。”天字第二号道:“只可惜你们这里没有第一号。” 这又是件奇事,有第二号居然没有第一号,就像他天字第二号一样,也没有第一号。 “你能说出第二号是谁吗?” “能。”天字第二号道:“就是这里的主人。” “这等于没说。”紫衣丽人道:“既是这里的主人,就该是第一号。” “不是。”天了第二号道:“虽是这里的主人,却不是真的老板,还得处处听命于人,那个真正的老板才是第一号。” “我们又不开店,那来的什么老板。” “主持全局的就是老板。” “你懂得真不少。” “好说,好说。”天字第二号笑道:“要不然怎么能称为贵宾呢?” 紫衣丽人显然狐疑不定,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道:“你的年纪好像还很轻。” “也老大不小啦。”天字第二号道:“若论虚岁,行年四十有五。” “别骗人,你至少多说了一半。” “你真要这么想,那也可以。”无字第二号笑道:“有钱难买少年时……” “你不挑明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了有用吗?” “先说说看。” “不行。”天字第二号道:“万一你作不得主,说了岂不白说。” “别小看人,我是这里的总管。” “你能承担?” “我看得出,你并非真的想和我们作对……” “这可不一定。”天字第二号沉声道:“万一弄翻了,我会闹得你们鸡飞狗跳。” “别说狠话,天香谷也不是纸糊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多说了。”天字第二号蒙面黑纱一抖,冷冷道:“来吧。” “来什么?” “先从你这个总管开始。”天字第二号道:“看看你们这个假冒的‘天香谷’,到底是不是纸糊的?” “假冒?” “怎么?难道还是真的?” “你能再说出一个‘天香谷’在哪里吗?” “我说不出。”天字第二号道:“也许这是谣传,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如果没有第二个,我们就是真的了。” “这不关紧要。”天字第二号道:“我只想提醒你,鄙人一旦出手,绝不会怜香惜玉……” “哎哟,瞧你这火爆性子。”紫衣丽人咯咯一笑:“还说四十有五呢!” “这与年纪何关?” “四十出头的男人,多少会显得稳重……” “你是说我很轻浮?” “不不,我是说你像个毛头小子,血气方刚,喜欢好勇斗很……” “江湖上本就以武服人。” “这倒不一定,有时也讲求机智。” “是了。”天字第二号冷笑:“你正想在鄙人面前弄点机智,可惜你的眼睛早就告诉了我……” “哦?” “最好不要再瞎扯下去。” “好,你说吧。”紫衣丽人道:“到底什么事?” “我本来是要找此间的主人,既然你要一肩承担,我就说了,可别后悔……” “后悔什么?” “若是你敢推三阻四,下场就很难看。” “说得好严重。”紫衣丽人妙目一转:“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不是可能。是绝对,说一不二。”天字第二号语音一沉:“你最好先估量估量自己的份量,作不作得了主,是要鄙人说,还是不说?” “你扣得好紧。”紫衣丽人笑了。 “这叫嘴上有毛,作事很牢。”天字第二号道:“对付一个聪明机智的女人,就得格外小心。” “依我看没有多少毛。”紫衣丽人瞟来了一个媚眼。 “我说过,别再瞎扯。”天字第二号忽然声色转厉,叫道:“你想先吃点苦头吗?” “啊,你好凶。”紫衣丽人脸色微变。 “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位恶客。”天字第二号道:“说不定凶的还在后面。” “别凶啦,说吧!” “你们这些铁笼里关了多少人?” “你问这个干吗?” “说!”天字第二号沉声叱道:“别一开始就想闪烁其词。” “大概三十个吧。” “说清楚点,到底三十几个?” “是真的,我没仔细清点。”紫衣丽人道:“大个子很清楚,却被你砸死了。” “好,别的我不管。”天字第二号道:“你得立刻放出两个人来。” “哪两个?” “一个是洛阳小孟尝龙怀壁,一个是会稽书剑山庄的主人萧季子。” “怎么?这两个人跟你沾亲带故?” “不是。” “难道只是普通之交?” “也不是。”天字第二号道:“我对这两个人素昧平生,从不相识,也从未谋面。” “这就怪啦,难道……” “住嘴。”天字第二号大吼一声:“鄙人有言在先,你到底放是不放?” “这个……” “别这个那个,你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先捣毁这些铁笼。”天字第二号道:“只因这些人龙蛇混杂,有的人本就该整他一整,鄙人不顾多管闲事。” “你认为只有这两个好人?” “不错。”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四 章 剑拔弩张 “未必见得。”紫衣丽人抿嘴一笑道:“至少这是两个好色之徒,风流成性!” “胡说。” “你别不相信,这是真的。”紫衣丽人道:“他们寻到这天香谷来就是存心揩油。” “揩了你的油?” “这……这……叫我怎么说呢?”紫衣丽人忽然红飞上颊,无限娇羞的道:“这两个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我,他们……他们就……” “就怎样?” “就……就动手动脚……” “嗯,我相信。”天字第二号冷笑连连:“鄙人也想动手动脚了。”忽然抡臂一探,闪电般抓了过来。 “你……”紫衣丽人像条鱼般溜了开去。 抓的快,溜的更快。 紫衣丽人忽然反手一挥,但见银光点点,打出一蓬细如牛毛的针雨。 银针虽小,来势却十分强劲。 但听一片破空之声,飒飒作响,几乎超过数十百枚,漫天花雨般疾射而来。 这是种绝顶霸道的暗器,倒不论是不是淬有奇毒,最厉害的却是为数太多。 人体周身穴道遍布,尤其近在数步以外,如此密集而来的牛毛细针,总难免有几枚射中要害。 纵然不会,功力必然大打折扣。 一旦转动失灵,纵跳之间不能自如,必落下风。 不过这天字第二号既敢孤身而来,当然不是普通人物,也不是等闲身手,只听他一声暴喝,开声吐气,一袭蓝衫无风自动,忽然膨胀起来。 隐隐发出一股强大的反弹之力,竟将那些逼近盈尺之间的牛毛细针,震得四散飘飞,落地无声。 “好功夫。”紫衣丽人掉过头来,掩不住满脸惊悸之色,但一闪而逝。 她是总管,在这天香谷中可能是二流人物,她不能露出畏怯。 当然,凭这一点也还吓不倒她。 “这没什么,只够应付这种雕虫小技。”天字第二号冷冷道:“还有更厉害的吗?” “没有啦。”紫衣丽人居然展颜一笑。 “没有?”天字第二号道:“还想故作轻松?”忽然双足一登,凌空飞了过来。 身法奇特,有如大鹏展翼。 紫衣丽人吃了一惊,霍地腰肢一扭,衣衫猎猎,斜刺里滑了开去。 动作轻灵美妙,柔若无情。 哪知她移形换位虽快,天字第二号比她更快,好像早就等在那里,大喝一声:“哪里去?” 就像鬼魅的化身,忽然间截住了去路。 但却没有出手。 紫衣丽人骇然一惊,脸色顿变,这才警觉到遇上了一个超级强敌。 她沉声刹步,立刻拧腰转身。 哪知还没冲出五步,迎面又是一声大喝:“别白费力气,你逃不掉的。” 忽听连声娇叱,四名花衫少女一齐攻了上来,每人手中居然各有一柄蛮刀。 刀寒如霜,在星光下打闪。 “小丫头,敢来打岔?”天字第二号大喝一声,探手抓住了一个,连人带刀像拎小鸡般提了起来。 抡臂一挥,摔出一丈以外。 饶是如此,他人却未停,仍然在绕着紫衣丽人打转,只听卜通卜通,抓一个,摔一个,片刻,四个花衫少女一个不剩。 没死,哎哟之声,此起彼落。 紫衣丽人闯来闯去,只觉四面八方尽是人影,不禁心慌意乱,渐渐娇喘吁吁起来。 忽然一个“嫦娥奔月”,直冲而起。 四无去路,她想到只有从中央突围,可惜在一阵奔逐之后,体力己衰。 纵起不过五尺,已被天字第二号探手一把抓住。 五根手指,就像五道钢箍,紧紧地点扣住了腕脉,她想挣,却挣不动分毫。 “我说过。”天字第二号道:“你会后悔的。” “我……我……” “快说,你想怎么死?” “死?”紫衣丽人骇然惊叫:“你……你……难道你要杀我……” “你不是男人,我不杀你。”天字第二号道:“我只用根麻绳,在那树枝上弄个活扣儿,然后把你的颈子,套了进去,括扣儿一紧,把你活活吊死。” 他探手一掏,果然掏出了一根麻绳。 “你……你……”紫衣丽人发髻散乱,面如土色,已经不像一个丽人。 “女人都喜欢用这种法儿,自寻了断。”天字第二号道:“怎么,你不喜欢?” “不不,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这里有河吗?” “河?”紫衣丽人惊道:“你问河干吗?” “既然你不喜欢上吊,那就跳河。”天字第二号道:“我用这根麻绳,把你的手脚捆了起来,然后加块大石头,往河里一丢……” “不……没有……没有河……” “上吊又不肯,河又没有,”天字第二号道:“难道你还不想死?” “是是是。”紫衣丽人连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只要你肯饶了我……” “饶你?”天字第二号道:“白饶吗?” “我……我……” “你怎样?” 天字第二号虽然嘴里说得厉害,好像并没辣手摧花之意,他显然只想从紫衣丽人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你……你要说要我怎样?” “哼,你昏了头吗?难道你不懂?” “我……我……”紫衣丽人当然懂,她吁了口气,然后道:“那个小孟尝关在第三号,萧季子关在第五号,打从右首数起……” “还有呢?” “还有?”紫衣丽人道:“还有什么?” “难道这就算了?”天字第二号沉声道:“快说,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哼哼。”天字第二号怒道:“你还想装糊涂吗?”突然五指一紧。 “你对付她没用。”夜色中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甜美,令人心荡意摇的声音:“你要的可是把钥匙?” 声音在数丈以外,夜色凄迷,林木荫翳,隐约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听这口气,很可能就是“天香谷”的主人。 “好,很好。”天字第二号道:“我对付她,本就是为了你。”五指一松,放开了紫衣丽人。 这句话乍听之下,好像有几分暖昧,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无非是要把天香谷的主人逼了出来。 “为了我?”那白色的人影笑了。 “正是。”天字第二号道:“鄙人来到了这天香谷,至少要找个旗鼓相当的人。” “你认为我跟你旗鼓相当?” “是的。”天字第二号道:“在这天香谷中,也许只有你才作得了主。” “作什么主?” “别明知故问。”天字第二号道:“依我猜想,你应该不是刚刚才到。” “嗯,你很会猜,猜得不错。” “要不然?你怎知道我要的是把钥匙?” “现在还要吗?” “你说呢?” “你要的只是两个人。” “不错。”天字第二号道:“鄙人愿意重述一遍,一个是洛阳小孟尝龙怀壁,一个是会稽书剑山庄的主人萧季子。 “有名有姓,说得够清楚了。”那白色的人影道:“但阁下自己呢?” “我自己?” “正是,我问的就是你,你又是谁?” “天字第二号。” “这是阁下的大名?” “对了。” “不对,你是一匹马,武林中的一匹黑马。”那白色的人影晒然一笑:“放走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事,我愿意卖这个交情,但却不喜欢存心打马虎眼的人。” “此话怎讲?”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不然,不然。”天字第二号道:“名字只是个记号而已,跟大丈夫绝不相干。” “至少这记号是个假的。” “假的?”天字第二号道:“那什么是真的?” “真的只有三个字。”那白色的人影用一种清脆而甜柔的语音,一字一字的道:“柳二呆。” 柳二呆?他当真是柳二呆吗? 他从金陵城里销声匿迹,怎么忽然在这里出现? “哈哈,好眼光,果然好眼光。”天字第二号大笑:“你凭什么猜出我是柳二呆?” “这很简单。”那白色的人影道:“当今武林只有你的胆子最大。” “为什么?” “初生之犊不畏虎。” “虎?虎在那里?”天字第二号笑道:“就算我是初生之犊,难道你算是一只虎?”伸手摘下那幅蒙面黑纱,果然是柳二呆。 蓝衫一袭,颜容未改,还是那副老样子。 虽然他如今已名动武林,在江湖上被称之为金陵大侠,却依然书生本色,并没有增加一分神气。 “不错。”那白色的人影道:“有人叫我雌老虎,也有人叫我胭脂虎。” “你到底是什么虎?” “你看呢?” “我看不清楚。” “好,我就让你看个仔细。”那白色的人影终于移动身子,缓缓走了过来。 今夜无月,却有星光。 银河耿耿,加上满天繁星的清辉,凭柳二呆敏锐的目力,早已看出数步以外,是位姿容绝世的美人。 一袭白衣胜雪,秀发如云;匀红粉脸,像朝霞般灿烂;一双澄澈的明眸,海洋般的深邃,横波一盼,正像夜空中闪亮的星星。 发出的是光,散出的是热,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都不免怦然心动。 柳二呆没动心。 因为他是个书呆,是块木头,不是风流小生,当然不了解风情。 “你什么虎都不像。”他说。 “不像?” “像一只猫。” 猫?他怎么会想到像猫?是不是猫的样子很温驯、很轻柔,姿态优美,动作灵快? 但猫有利爪,甚至隐藏杀机。 “好,你比喻得很好。”白衣美人笑道:“柳二呆,你不但不呆,甚至还是第一流的聪明人。” “过奖了。”柳二呆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别把我当成耗子。” 这句话更好笑。 白衣美人吃吃的笑了。 “算了,哪有这种厉害的耗子,一到天香谷就把我手下几个小丫头打得落花流水。” “小丫头?” “二十不到的女孩子,当然是小丫头。” “说的也是。”柳二呆目光一转:“纵然有个二十出头的大丫头,柳某人也不在乎。” “你是在指名叫阵?” “随你怎么说。” “柳二呆,听说你在秦淮河畔的白玉楼大出风头,一夕成名,如今又到天香谷来横凶霸道。”白衣美人反唇回敬道:“我也想提醒你。” “好,说下去。” “像白鹭洲上齐天鹏的那种角色,江湖上车载斗量,至少在前面那排铁笼里就能挑出好几个。” “你是说杀掉个把齐天鹏并不稀罕?” “随你怎么想。” 她虽学着柳二呆的话,来了句以牙还牙,但神态并不严肃,而且还口角含笑,瞟来一个媚眼。 水汪汪的眼睛,含着撩人的情态,醉人如酒。 柳二呆只当没看见。 他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但他明白,来到这天香谷,就必须经得起考验。 许多闯进了铁笼的人,并非武功不济,大多数都因把持不定,栽下了跟斗。 耳朵生来就喜欢听靡靡的歌声、温柔的笑语;眼睛生来就喜欢看匀红的粉脸、樱桃般的小嘴巴。 他柳二呆当然也不例外。 但他比别人沉得住气,还会装呆卖傻。 “不错,这些铁笼里的确可以挑出像齐天鹏那样的角色,但他们……” “他们怎样?” “我看不出你能凭武功打败他们。” “你当然看不出。”白衣美人道:“就像那夜在金陵白玉楼上,谁又看得出你柳二呆?” “好厉害的嘴。” “你也太瞧不起人啦。”白衣美人道:“你想我凭的什么?” “我不用想。” “不用想?” “我只要试一试。” “试一试?”白衣美人笑道:“这又何必,你不是说我们旗鼓相当吗?” “不试也行,那就立刻放人。” “放人是很容易的事,我说过,愿意卖你这个交情。”白衣美人嫣然一笑:“你也太性急了吧?” “我性急?” “柳二呆,难道你光临敞谷,我以主人的身份,诚心诚意地把你当成客人……” “莫非真的要摆酒接风?” “这随便怎么说,说是设宴洗尘也好,说是杯酒言欢也好。”白衣美人道:“反正贵客临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盛意心领。” “你……为什么?” “哈哈,鄙人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向来素无瓜葛,你为何如此垂青?”柳二呆忽然大笑:“宴无好宴,白凤子,别打歪主意了。” 白凤子?这位白衣美人叫白凤子? 他既然一口叫出对方的名字,必然是知之甚捻,早就摸清对方的底细。 白衣美人怔了一下。 “柳二呆,你果然神通不小。”她显然带点惊讶:“你从哪里打听出我叫白凤子?” “这并不重要。” “我觉得很奇怪,我在江湖上并没出过什么风头,知道白凤子的人不多。” “做的坏事却不少。” “你别胡说,我做过什么坏事?” “以往的不说,摆在眼前的你正在兴风作浪。”柳二呆道:“你还有个绰号?” “绰号?” “凤辣子。” “哦,原来你是怕辣。”白凤子扑哧一笑:“看样子你并不是个胆子最大的人。” “不错。”柳二呆居然承认:“我的确不是胆子最大的人,只是个难惹难缠的人。” “怎么难缠?” “至少你用的激将法对我并不管用。” “是的,我是用的激将法,但我这激将法并无恶意。”白凤子忽然叹息一声,幽幽的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相信女人?” 她这声叹息,好像没有来由,而最后这句话,更是令人莫测。 甚至,他觉得这句话问得很无聊。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两样?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回答不出。 “但我知道。”白凤子紧紧盯着他:“你至少相信一个女人。” “谁?”他不得不问。 “沈小蝶。” 这倒是大出意外,她居然提到了沈小蝶,难道她认识沈小蝶? 那位秦淮河畔的青楼名妓,自从白玉楼事发之后,便已悄然隐居,如今去向不明。 柳二呆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看样子他也不知沈小蝶的下落,也许在秦淮河畔果然只是风萍偶聚,并无深交。 但他怎么会相信一个萍水之交的女人? “你是不是很想念她?”白凤子犀利的眼神,宛如深不可测的海洋。 “我……”柳二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也难怪。”白凤子又轻轻叹息一声:“沈小蝶善体人意,我却是个凤辣子。” 她居然有这种感触,莫非曾经情场失意? “白凤子,别扯远了。”柳二呆忽然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总结一句,你到底放不放人?” 他突然警惕,不让白凤子的话继续下去,钻进了感情的牛角尖。 当然,他很想知道沈小蝶的近况。 但他也深深知道,一旦涉及感情,人就会变得很脆弱,引来许多烦恼。 他当然不愿变成这样的人。 “哎哟,柳二呆,你好大的脾气。”白凤子道:“怎么动不动就要翻脸?” “一向如此。” “如今便不同啦。”白凤子道:“如今你已是金陵大侠,响当当的人物,在江湖上炙手可热,气焰之盛,当然已非往昔,所以……” “好啦,你有完没完?” “没有。”白凤子嫣然一笑:“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我真的很辣?” “这倒看不出。” 他的确看不出,眼前这个白衣美人不但姿容秀丽,貌胜春花,而且一颦一笑,都显得温婉可人,甜甜的笑语,柔和的目光。深情款款。 “你还相信我是凤辣子吗?” “我相信。” “什么?”白凤子怔了一下:“柳二呆,你难道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当然相信自己的眼睛。”柳二呆道:“因为我已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些囚禁在笼子里的人,这比什么都清楚,我的眼睛雪亮,耳朵也不错。” “原来如此。” “难道这还不够?” “所以你才不敢接受我的邀请。”白凤子道:“害怕莱里有毒?酒里有鬼?” “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呢?” “我倒没想到这些。” “你想到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只想耐住性子,看你到底弄出什么花样。”柳二呆忽然目光一抡: “不过,你要是一直叽叽喳喳下去,我可没有这好的耐性。” “你想怎样?” “我想叫你住嘴。” “为什么?” “因为心无二用。”柳二呆冷冷道:“把机智用在嘴巴上,不如用在手脚上。” “你想动手?” “对,动口不如动手。”柳二呆道:“也许只有这条路上直截了当。”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柳二呆答得很干脆。蓝衫闪动,人影一花,他已出手。 这的确是直截了当的路。 任你说得嘴响,江湖上讲的毕竟是手脚俐落,刀头剑底见功夫。 柳二呆没有刀剑,只有柄小匕首。 但他此刻连小匕首都没用,因为他并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掉一个女人,只想给她一点颜色,逼她放出龙怀壁和萧季子。 当然,这是很费力的事。 他宁愿多费点力。 只见他身于一斜,动如飘风,右臂疾探而出,直向白凤子的腕脉扣去。 “哎哟,这是干吗?”白凤子居然咯咯一笑:“原来你并不老实,想抓我的手。”细腰一拧,轻灵无比,滑开了五步。 柳二呆一抓落空,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只想先探探对方的虚实,他深深知道,这个号称辣子的女人,当然不止辣在嘴上。 哪知白凤子却不还手。 她不还手,并不表示她在退让,接受了柳二呆的要求,放出龙怀壁和萧季子。 甚至一开始她就没有这种打算。 “柳二呆,别以为我怕你。”她笑笑说:“要是真的翻起脸来……” “怎么?” “我想你应该懂的。”白凤子用一种暗示的语气道:“别把天香谷当成了白玉楼。”说的分明是狠话,她脸上仍然充满了笑意。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绷起脸来多难看,她不愿破坏了美丽的形象。 但这怎么能吓倒柳二呆。 他不管这里是天香谷还是白玉楼,也没说懂,也没说不懂,却以行动代替了答复,忽然脚步一滑,整个身子飞旋而起。 越旋越快,一个变成了两个,四个变成了千百个。绕着白凤子打起转来。 蓦然一丝轻响,指风破空而生。 白凤子吃了一惊,登时脸色大变,那浓浓的笑意终于消逝无踪。 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生终究难保永恒的欢笑。 她仓促中双肩一晃,堪堪躲过了一缕强劲的指风,丝丝丝,飒飒不断地指风又立刻交错而到。 这倒真的显出的神奇,虽然四周人影散乱,衣衫猎猎作响,飞旋如轮,但柳二呆实际只有一个,如何能在不同的角度出指生风? 难道真有孙悟空那般的神通,拔一撮毫毛便能化身千万? 这当然不是。 只不过他身法太快,轻功造诣已达巅峰,移形换位到了惊人的神速境界。 白凤子的暗示和警告,逼得他露了一手。 但也留了一手。 虽然指风交错,强劲有力,足可洞金穿石,出手却极有分寸,并没指向对方的要害。 因此白凤子总是能在毫厘之差一闪而过。 饶是如此,却也险象环生,她东闪西躲,惊惶失措,在嗤嗤不绝于耳的指风下,已累得粉汗淋漓。 突然,锐啸破空,一线寒光飞射而来。 白凤子骇然低头,顿觉顶上一凉,登是云环散乱。飘落了几络发丝。 “柳二呆,住手……住手……”她惊叫。 寒光是柄七寸短匕,这匕首打从右翼飞来,掠空而过,柳二呆居然在这瞬息之间绕了半个圆弧,人影停在左侧,探臂接在手中。 这一手更漂亮、更神奇,几乎不可思议,称得上江湖一绝。 “住手以后呢?”他问白凤子。 “我头都转晕啦。”白凤子定下神来,理了理飞蓬的乱发,双眉紧蹙,居然答非所问,无限委屈的道:“柳二呆,你好狠的心。” 轻嗔薄怒,别有一番风韵。 她虽然号称凤辣子,但她是女人,没忘女人另外一种本领,此时此刻,竟然撒起娇来。 “狠心?” “你瞧,弄断了好些头发。” “头发算什么,总比不上一颗脑袋。”柳二呆翻起白眼,冷笑道:“头发断了可以再生,你只小心别弄断了这颗美丽的脑袋。” “美丽的脑袋?”白凤子双目一亮,惊喜道:“你也觉得很美?” “可惜脑子里面不美。” “脑子里面?这是什么怪话?” “你若是真的听不懂,那就不用再问了。”柳二呆眉头一扬,神色显得十分冷峻。 白凤子果然不问。 但她绝非不懂,只是不想研究脑子里的东西,脑子里装着什么,是属于个人隐秘。 “柳二呆,你的身手果然不凡。”她改了话题。 “好说。” “比我当初估计的要好得多。”白凤子眼珠一转:“我几乎栽在你手里。” “几乎?你难道没栽?” “不不,我几乎死在你手里。”白凤子又笑了:“这没说错吧?” “我并不想辣手摧花。” “我看得出。”白凤子道:“你是男子汉,铁铮铮的男子汉,只不过想在女人面前逞逞威风,表现英雄姿态而已。”她在笑,笑里有刺。 ‘哼,你大概还没吃够苦头。” “怎么?莫非又想动手?”她的笑变成了冷笑:“这回该轮到我啦。” 她抢占先机,忽然身形一晃,倒飘而起。 起身快,出手更快。 起身、出手,几乎一气呵成。 但见她皓腕一扬,乌光连闪,叭叭,火辣辣的打出三支暗器。 这是三支袖箭,来势强劲无比。 一个看来弱不禁风,娇慵细柔的女人,用的居然是这种霸道的暗器,腕力之强,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柳二呆虽然警觉极高,随时留神戒备,却也不会料到她出手如此之快,尤其在面对面不过五七步距离之下,竟然打出三支袖箭。 凤辣子不是白叫的,果然够辣。 这三支袖箭,虽然只是平常暗器、说不上什么奇巧,狠的是,咫尺之间准头十足,来势又猛又辣,一晃而到,令人猝不及防。 柳二呆一怔之下,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 躲不掉,闪不开,而且他也只有两只手,纵然双手管用,也难免穿胸一箭。 仓促问他身形一仰,猛向后倒,使出了一式“铁板桥”的功夫,两脚牢牢钉住,背脊几乎贴近地面。嗖嗖,三支袖箭已平滑胸腹而过。 他身子一翻,托地跳了起来。 睁目看去,面前白凤子踪迹已沓,连那紫衣丽人和几个花衫少女也一个不见。 显然,在这片刻之间,都已隐入深林。 看来这三支袖箭只是脱身袍,缓冲一下柳二呆步步紧逼的局面。 若能一击中的,那当然更好。 但白凤子显然没有这种把握,所以她才一面脱身,一面出手,为的是先求脱身自保。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五 章 声东击西 要不然,她不会去得如此之快。 虽然星斗满天,但清光不朗,眼看林木森森,柳二呆也不敢贸然追踪而入。 忽然心中一动,转身向那排铁笼走去。 他默默数了一下,一共是十九只铁笼,铁栏的支柱根根粗逾儿臂,全是用精铁铸成。 设计定谋,显然很花费了一番心血。 看来纵有开碑碎石的神功,要想弄断这些铁栏,并不是容易的事。 铁笼既然用来关人,当然可以开启。 这必是装有暗锁。 但有锁定有钥匙,保管这钥匙的人当然绝不马虎,可能就是白凤子自己。 铁笼不大,顶多只能囚禁两三个人,而此刻多数的铁笼中只囚禁一个。 柳二呆移步走近,挨次望了过去,只见这些被囚禁在铁笼中人,有的已酣然入梦,鼾声大作,有的手攀铁栏,瞪着了双铜铃的眼睛。 虽然眼看柳二呆走近,却没人开口搭讪。 显然,这些人中有的是硬汉,不愿开口乞怜,有的却是明知没有指望。 而且谁都不认得柳二呆。 凡是江湖中人,天生具有戒心,尤其对一个陌生之人,宁愿三缄其口。 甚至连那个时常叫骂不停的西南三十六寨总寨主,此刻也寂然无声。 柳二呆不认得这个人,也不知他关在那只铁笼。 他倒是听紫衣丽人说过,小孟尝囚禁在第五号,萧季子囚禁在第七号,从右首数起。 柳二呆对这两个从未谋面,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先走近第五号,隔着铁栏轻声问道:“尊驾可是洛阳龙兄?” 那人蜷伏在铁笼一角,不动也不响。 等了一会,柳二呆又道:“在下金陵柳二呆,尊驾是不是洛阳龙怀壁?” 那人好像蠕动了一下,打了个呵欠。 身子一转,又睡着了。 “龙兄,龙兄……”柳二呆敲着铁栏,提高嗓子叫道:“在下有话……” 那人一个翻身,霍地醒了过来,只见昏暗的铁笼中,闪着一只灼灼发光的眼睛。 “你……你是谁?” “在下柳二呆。” “柳二呆?”那人嚷了一声,兴奋地叫了起来:“莫非金陵柳大侠?” 果然成了大名人,而且传播得如此之快,几个月不到,居然已扬名天下,无人不知。 “岂敢,岂敢,在下正是金陵人士。”柳二呆谦逊了一下道:“尊驾就是小孟尝……” 他一语未毕,只见那人已扑近铁栏,在微弱星光下,柳二呆目光一瞥,不禁怔住。 他见到的是个中年汉子,生得满脸横肉,一双凸出的眼珠,凶光一闪一闪。 这难道就是洛阳小孟尝龙怀壁? 他虽然没见过小孟尝龙怀壁,在他想像中的龙怀壁绝不是这个样子。 他听过许多关于小孟尝龙怀壁的传说,那小孟尝温文儒雅,仗义好客,疏财纳交,是位名满中州的侠士,虽然人不可貌相,但蕴之于内,必形之于外,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孟尝总得像个小孟尝。 像这样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怎么会是小孟尝? 柳二呆一怔之下,业已觉出不对,正待闪身而退,但为时已晚。 那汉子嘿嘿一笑,已从铁栏里伸出两只手来。 这是两只又粗又糙毛茸茸的手,一下子扣住了柳二呆的左右腕脉。 十指一紧,仿佛枷上了一副铁铐。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不可想像的事居然发生。 阴沟里翻了船,并不算呆的柳二呆居然做了件可笑的傻事。 他不该听信紫衣丽人的话,更不该挨近铁栏。 他骇然一震,大叫:“你……你是什么人?”挣了一挣,但已劲力全失。 他的腕脉,就像蛇的七寸,一旦被人扣住,要想化解那是十分困难的事。 “别问啦,他是我手下的人。”身后响起了沙沙履声。赫然是白凤子去而复来。 当然,这也是她安排的妙计。 她咯咯一笑,一指点在柳二呆的腰眼穴上。 天香谷还没建成雨花宫,但却有栋精舍。 香闺中暖洋洋,银烛吐蕊,有暗香浮动,充满了浪漫而醉人的情调。 柳二呆没有醉,却已瘫软的像堆烂泥。 他躺在张铺着锦垫,四周饰满了流苏的软椅上,万分不愿地享受温馨的笑语,和醉人的梨涡。 “柳二呆,你真的有点呆。”白凤子换上了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肤如白雪,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笑盈盈的道:“干嘛跟我作对?” 柳二呆不响,盯着天花板。 “唷,怎么啦?”白凤子轻轻抚摩着柳二呆的臂膀:“是不是还在生气?” 柳二呆仍然不响。 “你并没输呀,”白凤子越来越温柔,就像一个体贴的妻子,对待远游他方,突然回家的丈夫,无限温存地道:“都是我不好。” “你不好?” “你当然知道,女人终归是女人。”白凤子吃吃笑道:“有时候不免有点小心服。” “什么小心眼?” “就是略施小计。” “哼,我现在才知道……” “知道什么?” “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别说气话啦。”白凤子道:“我哪里厉害,这只是情不得已,你千万莫怪……” “你说,你到底想把我怎样?” “我能把你怎么样?”白凤子幽幽叹道:“别人说我是凤辣子,又是个死心塌地的女人。” “死心塌地?这话怎讲?” “女人呀,总是盼望有个知心合意的人,一辈子长相厮守,形影相随。”白凤子眼儿一瞟,红晕上颊,故意忸怩一下:“莫辜负花月良宵……” “我听不懂。”柳二呆说。 “听不懂?”白凤子盯着他道:“你真的听不懂?” “我很笨。” “又来了。”白凤子咯咯笑了起来:“这已经是陈腔烂调啦。” “你……” “这种事再笨的人都懂。”白凤子媚眼如丝:“连最笨的猪都知道如何才能生下一窝小猪。” 这比喻虽然不雅,却很透骨,精彩极了。 柳二呆如果再说不懂,岂非比猪都不如,岂非连猪都会笑掉大牙。 他当然不能继续装呆,他只好装哑。 装哑必须先学会装聋,就是对方不管说什么,你都充耳不闻,纵然听到了也当成耳边风。 因此,柳二呆不响。 但这不响只是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一种消极的对抗,这种对抗当然发生不了积极的效果,也掩没不了白凤子如火般的情欲。 她似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得到这个男人,要征服这个男人。 她看准了这个男人不但可以满足她生理上的需要,更能帮助她在江湖上造成有利的形势。 因为这个男人在武林中是颗闪亮的新星。 “柳二呆,你仔细想想。”白凤子声音愈柔,眼儿愈媚:“你只要肯留一夜,明天一早,我就放了龙怀壁和萧季子……” “一夜?”柳二呆禁不住问。 “傻瓜。”白凤子嗤的一笑:“你若是肯多留些时,我难道会撵你走。” “好,我留一夜。” “你答应了?” “不答应成吗?”柳二呆无可奈何的道:“反正也是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白凤子吃吃笑道:“我可不喜欢一个享清福的男人。” “你是说……” “莫非你又不懂?” “这个……”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你得找点事情干干。”白凤子面如红火,情欲大动,款摆腰枝,那里暗翼般的轻纱,忽然打从肩头滑落下来。 摇曳的灯光下,裸呈着一个羊脂白玉般的胴体,凹凸分明,显得曲线玲珑,胸前高耸着一对颤巍巍,圆鼓鼓的乳峰。 “哼。”柳二呆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看到这种活色生香的景象,但又躲不过,只听嗯嘤一声,一个软玉温香的躯体已经扑了上来。 火热的胴体在扭动,发出了呢声。 暮闻“啪”的一声巨响,东面的一扇窗门震裂开来,砸翻了一座紫檀木花架,哗啦啦跌碎一匹白玉马、两只古玩花瓶。 好梦方圆,忽然发生了这样一件败兴的事。 牢牢的一扇窗门,当然不会自己裂了开来,这是什么人在这紧要关头捣鬼? 白凤子一惊之下,宛如冷水浇头,惊慌中胡乱抓了件衣服穿在身上。 纤手一扬,烛光一闪而灭。 这天香谷以为她尊,捣鬼的绝不是自己的人,显然是外来的强敌。 奇怪的是那扇窗门塌下,一声巨响过后,窗外再无任何声响。 白凤子不禁更加吃惊。 她是个最沉得住气的女人,也是个很自负的女人,自负她的独门武功,自负她的绝世姿容,纵然在强敌环伺之下,也从未慌乱。 而此刻却是如此吃惊。 吃惊的竟是她没听到半声呼叫。 这栋精舍不大,屋外原本布置了七八名巡风的少女,加强对外的警戒。 这些少女都各有一身软硬功夫,有些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比之江湖上的一流好手绝无逊色。 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难道全被杀了?宰了? 一个英雄人物之所以能造成时势,先须养成羽翼,纠合很多拥护他的人、崇敬他的人、替他卖命的人,若是没有得力的党羽,纵然武功超人,聪明绝顶,凭一人之力,未必能叱咤风云。 白凤子之所以敢在这天香谷兴风作浪,就是自以为羽翼已成。 想不到如今这几个贴身少女,竟然无声无息,叫她如何不惊? 夜色幽暗,星光穿户,除了近处林间偶尔拂过的风声和断续的虫吟,几乎别无半点动静。 她必须弄明白这件事,伸手壁间摘下一柄鸾刀,双足轻轻一点,穿窗而出。 动作灵巧,身法优美之极。 她毕竟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掠出之时,鸾刀抡动如风,但见青霜点点,在星光下打闪,护在了周身要害,以防遭到突然而来的袭击。 但什么都没发生,星斗满天,微风动树,依然静寂寂地不见半个人影。 及至扭头一看,不禁立刻一怔。 墙角下赫然躺着五名花衫少女,有的四脚朝天,有的侧身蜷伏,瞪着死鱼般的眼睛。 气息犹存,胴体尚温,看来还是活的,只不过被人制住了穴道。 这一口气来了多少强敌? 若是来的人很多,很难同时掩袭而至,更难不早不晚同时出手。 若是出手有先有后,这人手法之快,委实令人咋舌。 白凤子越想越怕,脸色倏忽数变,忽然身形一闪,绕过左侧墙角。 果然在草丛中又发现三名花衫少女。 情况完全一样.被人制住了穴道,点的是“晕穴”和“哑穴”。 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发声。 远远人影闪动,只见两名花衫少女疾疾而来,叫道:“启禀宫主,不好了,不好了……” 雨花宫未落成,名号却已亮出。 “铁笼里走脱了两名囚犯。”一个少女说。 “有这种事?”白凤子震颤了一下,问道:“走掉了什么人?” “是洛阳龙怀壁,会稽萧季子。” 巧得很,居然就是这两个人,凭武功而论,这两个人在铁笼里算不得顶尖高手,别人没有走脱,偏偏竟是他们两个。 “怎么走脱的?” “锁打开了。” “锁?”白凤子睑色迷惘,目射奇光:“是他们自己打开的?” 若是自己能够开锁,何须等到今夜。 这些铁笼的锁,不但装置得极为隐秘,而且十分奇巧,乃是当世名匠公输春所造,据说其先祖就是春秋时代鲁国人公输班。 家传绝艺,天下无双。 公输春如今已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遭到了杀身的惨祸。 若是真的如此,必与设计这些暗锁有关。 “不,不是。”其中一个少女道:“是个外来的人。身穿蓝衫……” “总管呢?”白凤子显然不耐。 “追上去啦。” “穿蓝衫的人?”白凤子忽然想起了柳二呆,蓦的心中一动,闪身转过墙角,重又穿窗而入。 柳二呆绝无分身之术,那个穿蓝衫的人当然不是柳二呆,但柳二呆确是一身蓝衫。 难道柳二呆还有同伙? 既然有本领弄开铁笼,救走了龙怀壁和萧季子,当然也会设法救出柳二呆。 她在想:“莫非刚才这扇门窗……” 没错,软椅上空空荡荡,柳二呆果然人已不见。 终日打雁,居然被雁啄瞎了眼睛,竟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调虎离山的人是谁?难道也是那个蓝衫人? 白凤子呆了一呆,饶是她心计深沉,一向机伶无比,一下子也理不出头绪。 她遇到了对手,一个很厉害的对手。 来得突兀,来得神秘莫测。 更奇怪的是这人能在无声无息中施展奇功,瞬息间点倒了她手下八名花衫少女,当然是一等一的绝顶好手,但为什么又不肯正面相对? 这种人最滑溜,也最难应付。 白凤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敞开的窗户,陷入了沉思。 她并不在乎逃脱了龙怀壁和萧季子,也不在乎失掉了柳二呆,她耽心的是天香谷从此有了麻烦。 当然,她还得查个明白。 当下身形一晃,重又闪出了窗外,片刻间解开了八名花衫少女的穴道。 “你们是怎么的?” “启禀宫主。”其中一个为首的少女道:“我们……我们……” “说,是个怎样的人?” “人?”那少女道:“我们没见到人。” “没见到人?”白凤子脸色一寒,沉声道:“难道见到了鬼?” 这女人柔媚起来像是水做的,满面春风;雌威一发,柳眉直竖,就像一团烈火。 “宫……宫主。”那少女吓了一跳:“小……小婢等的确没见到人,只是……只是…… 忽然飞来……不知是什么东西……” 看来是被暗器打中了穴道。 这是什么暗器?难道这个人竟练成了百步穿杨、摘叶飞花的神技? 白凤子暗暗惊异,神色为之一变。 但她是个绝不服输的女人,鼻孔哼了哼,口中喃喃道:“这也不算稀罕。” 她好像已隐隐想到了这个人是谁? 但仍然不免奇怪,怎么打得开那两只铁笼十分隐秘的暗锁,哪来的钥匙? 她暗叫一声:“莫非公输春在临死之前……” 风弄竹影,鹊噪庭槐。 柳二呆迷迷糊糊不知昏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不禁讶然一惊,霍地翻身跳起。 他在想:“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睡在这里?” 他记得夜昨误中诡计,一跟斗栽在白凤子手里。正当无计可施之时,忽然倒塌了一扇窗门。 那种突然而来的变化,他也很意外,就在白凤了刚刚溜出不久,接着有个蓝衫人闯了进来。 那蓝衫人青布包头,青纱罩面,他正待发问,那蓝衫人居然出手如风,在他晕穴上拍了一掌。 以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但他心思细密,反应敏捷,对那个蓝衫人越窗而入时的第一印象仍然十分清晰。 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还记得那人一袭宽大的蓝衫,显得极不称身,足见那人的体型本来很细瘦,那袭蓝衫只是临时凑合着穿在身上。 这可以说明,那人原本不是这身打扮。 还有,当他接近的一刹那,他仿佛隐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敢断定,那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从人体上散发出来一种与生俱来的体香。 更明白的说,这种香味只有女人才有。 他似乎也隐隐地的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此刻却没见到这个人。 他如今是在一间简陋的茅舍中,但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抬头望去,窗外远山含翠,白云悠悠,飘浮在山额之上,这景象绝非天香谷。 柳二呆暗暗纳闷,故意咳了一声。 但静悄悄没有回应。 他踱着方步,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仍然听不到一点声响。 木门半掩,柳二呆禁不住推门而出,立刻嗅到一股树木草叶的清香,精神为之一振。 回头打量,但见茅舍三楹,种竹绕篱,篱落间经木扶疏,红白相间,显得分外雅致,看来就像高人奇土的隐逸之处,怪的是无人迹。 难道他猜错了?到底是谁把他弄到这里来的? 既然不见主人,他本可立刻就走,走出围绕着这三间茅舍的竹篱,虽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迷失方向。 但他不想走,怎么能这样就走,他必须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任何人心里悬着一个疑团都是很难受的。 于是他移动脚步,朝向另外一间茅舍走去,这是一连三间茅舍靠左面的一间。 木门紧闭,门上依附两只铜环,却未加锁。 看来是从里面反扣住了。 若是真的如此,屋子里必然有人。 柳二呆倒是无心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想证实一下,屋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人。 他想敲动一下门环。 于是跨步登上土阶,伸出一只手来。 哪知这只手还没触到门环,忽然蓬的一声卷来两股劲风,一左一右交错而到。 狂飚怒啸,激荡成气,蓬蓬有声。 柳二呆吃了一惊,双足猛登,晃着倒纵而起,半空中拧腰甩腿,斜刺里落在一条花丛小径上。 他扎稳马步,这才扭头望去。 这片竹篱之内,本来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此刻忽然出现了两个须发虬结,豹首飞蓬的怪人。 左首是个驼背,隆起的背就像一把弓。 右首的瞎了一目,是个独眼龙。 这两个人一驼半瞎,身材瘦小,须发花白,干巴巴的脸上布满皱纹,分明都已上了年纪。 但那三只炯炯发光的眼神,开阔之间,竟如闪电。 看样子这两个怪人外貌虽然不扬,一身深厚的内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这两个人藏在哪里?怎么忽然出现? 从刚才的左面一拳,右面一掌,柳二呆已领略到这两个人绝非等闲身手,因此在落下实地之后,立刻吸了口气,提神戒备。 哪知这两个人并不追击。 从这一点可以断定,刚才的突然现身,突然出手,只不过为了守护那间茅舍。 这小小的茅舍里,到底隐藏的什么? 越是这样,越发增添了几分神秘,令人莫测。 柳二呆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强行闯入的意思,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宗,就是想弄个明白,到底是谁把他弄到这里来的? 他此刻周身四肢毫发无损,也未被囚禁,这个人当然是番好意,再说这个人既然把他从天香谷救了出来,当然不会把他送进坏人窝里,因此他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两个人也绝非坏人。 “两位尊姓大名?”他试探着问。 哪知那两个怪人瞪着三只神光湛然的眼神,居然充耳不闻。 “在下金陵柳二呆。”柳二呆自己报了姓名,接下去道:“想请两位指教……” 他顿了顿,先察看了下那两个怪人的神色。 两个怪人神色木然,依然不响。 “在下觉得有点糊里糊涂,”柳二呆继续道:“不知怎么忽然到了这里,这……这是昨夜的事……” 他说的指教,意思就是想请这两个怪人解释。 在他估计,对方多少会露点口风。 哪知他说了半天,那两个怪人就像两根木头,压根儿不理睬。 “两位莫非……”柳二呆忽然心中一动。 两个怪人虽然不理睬,三双利刃般的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当然,也看到了他的嘴唇。 嘴唇在动。 左首那个驼了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右首那个独眼龙跟着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手式很明显,分明是表示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哑巴。老天实在不公平,瞎了还要加上聋,驼了还要加上哑。 但天道好远。有失必有得,既然在躯体上加上了双重的残缺,是不是在别的方面有所补偿? 也许,那就是一身超绝的武功。 柳二呆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两个人,当年威震关外的长白双残。 据说这长白双残是对孪生兄弟,哥哥叫巴图心,弟弟叫巴图胆,兄弟二人心胆相照,许多侠行义举,曾经轰传武林。 这两兄弟虽然人在关外,他们的盛名,当时就传遍了中原,震撼了大江南北。 因此一些江北正道人士,避免用那个“残”字,把他们称作巴氏双奇,以示崇敬。 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虽然江湖上老一辈的人还是记得,但已如淡影轻烟,随着岁月飞逝。 自古英雄的调零没落,都如云烟过眼。 柳二呆只不过二十四五,当然不会躬逢其盛,但他对近百年来江湖的掌故轶闻,一向极有兴趣。所以他知识这两个人。 但面前这两个怪人。是不是双奇? 若真是如此,也算是奇遇。 柳二呆看了看左首那个驼子,又看了看右首那个独眼龙。发觉这两个人的面貌轮廓,尤其是耳目口鼻,比较突出的特征部分,果然酷似。 这几乎无可置疑,正是当年声威赫赫的长白双残,巴氏双奇,一个是巴图心,一个是巴图胆。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沉寂了二十几年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为何要守护这间茅舍?难道成了人家的仆役? 柳二呆本想说几句客气话,表示恭敬之意,一想到说了也是白说,只好作罢。 于是他又想到了自己,何去何从? 是走还是不走? 当然,他已不想窥探这间茅屋中的隐秘,也不指望从长白双残身上打听出什么。 他知道长由双残的职责,只是在守护那间茅屋舍,不容外人侵扰,并没撵走他的意思。 从他们眼神中也看得出,并无恶意。 就算刚才拳掌齐出,只不过意在示警,要是真的存心伤人,就不会轻易罢手。 柳二呆仔细想了想,决定留下来。 因为只有继续留下来才有发现,纵然不能全部解开心中的疑团,至少可以略窥端倪。 于是他挥了挥手,向两个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过身子,向右面走去。他打定主意,只有回到自己待过的那间茅舍。 那知谁开木门,不禁又是一怔。 茅舍里居然有人,赫然是个蓝衫人。 那蓝衫人背向而坐,躬着腰,低着头,正在检视一幅展开来的书册。 纸质烟黄,像是一幅地图。 柳二呆怔在门口,但立刻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怎么招呼,只好轻轻咳了一声。 “进来呀!”蓝衫人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四目相接,柳二呆不禁心里一跳。 他猜得没错,果然是他所想到的人,也是他想要见到的人,秦淮河畔名妓沈小蝶。 “真的是你?” “怎么?”沈小蝶笑笑:“你才知道?” “但是昨夜……”柳二呆虽然早就想到了,对眼前的事实好像仍然不能置信,因为这太意外,他跨步走了进去,道:“昨夜你……” “你先坐。”沈小蝶已转过头去。 她专注在那幅地图上。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六 章 势不两立 纤纤秀气的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地移动,似在寻找一个想要找到的地方。 柳二呆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眼看沈小蝶聚精会神的样子,他不便打扰,但禁不住心中一阵起伏。 他没走过去瞧瞧那是幅什么地图,只觉得这三间茅屋隐藏了许多神秘。 刚才已经得到一次教训,遭到了长白双残的拳掌,当然不愿再蹈覆辙,向沈小蝶追根究底。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谜? 他是不是从小就在金陵长大?他这一身武功又从哪里来的? 在金陵时沈小蝶似已略有所知,但从没问过他。 他当然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事。 “找到了,找到了。”沈小蝶忽然道:“这祁连山真辽阔啊!” 她叠起那份地图,然后转过头来。 “说吧。”她神色自如,语调亲切,就像多年老友重逢:“昨夜怎样?” “我……我是说……” “像说不该把你弄的昏昏沉沉,对不对?” “我……” “你想,我有什么法子,情况那么紧迫。”沈小蝶皱了皱眉:“我是把你背了出来的呀!” 背了出来难道就该弄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这是……”柳二呆不解,瞪着一双大眼睛,发出了问号。 “柳二呆,你真有点傻里瓜叽。” “我傻?” “你当然不傻,只不过……”沈小蝶忽然红晕上颊,不胜娇羞的道:“你该知道,我可不喜欢一个清清醒醒的男人伏在肩上……” 原来如此。 柳二呆不禁脸上一红。 沈小蝶曾经留迹青楼,成为秦淮河畔第一流名妓,一个青楼女子,居然说出不愿一个清清醒醒的男人伏在肩上,是不是有点滑稽? 柳二呆并不觉得滑稽。 因为他知道,沈小蝶是怡红院的清倌人,陪酒、唱曲,从不留客过夜。 而且她所交往的都是江南名士,除了诗酒唱和之外,连打情骂俏的事都很少有。 如今他更深一层了解沈小蝶屈身青楼,必然另有原因,只是他不便问,也不好启齿。 至少在他眼里,沈小蝶是个纯情玉女。 “好啦,现在不谈这些。”沈小蝶忽然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洛阳小孟尝龙怀壁,和会稽书剑山庄的主人萧季子已经放出来了。” “准放的?” “是我,我放的。”沈小蝶笑道:“还有件事,我要向你表示歉意。” “向我?” “正是。”沈小蝶道:“我冒了你的大名。” “这怎么回事?” “那龙怀壁和萧季子初出囚笼,自不免要道谢一番。”沈小蝶道:“我原是乔装的,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就想到了你……” “想到我?” “就说我是金陵柳二呆。” “你用不着道歉。”柳二呆笑了:“惭愧的是我,我本来是救他们的,反而自身难保,以后要是有机会碰到这两位仁兄,我……” “你千万不能说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沈小蝶抿嘴一笑:“这件事就算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足让外人道,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你背上了黑锅……” “这的确不是坏事,这是美事。”柳二呆道:“我只不是敢掠美。” “掠什么美?” “那龙怀壁和萧季子都是至诚君子,一向隐恶扬善,他们出山之后,必然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把我柳二呆说得如何侠义……” “你本来就很侠义。” “但这件事……” “这件事也是你想做的,虽然没有成功,你已尽了心。”沈小蝶笑道:“又何必牵出个沈小蝶?” “我可以不说是你,只否认不是我救了他们。” “你这是画蛇添足。”沈小蝶眉眼含笑:“这件事只怕就在几天之内已传遍了江湖,你去向谁否认?” “这……”柳二呆怔了一下。 除了直接碰到了龙怀壁和萧季子之外,他的确无法向所有江湖人物一一否认,他只好苦笑。 沈小蝶盯着他,颇有得意之色。 她此刻仍然穿的是那袭宽宽松松的蓝衫,衬着她俏丽的脸庞,越看越滑稽。 柳二呆不觉一笑。 “你笑什么?”沈小蝶秋水凝眸,秀发蓬松,柔和甜美。 “这衣服那里来的?” “买的。” “怎么还不改装?”柳二呆笑笑说:“莫非打算永远做柳二呆?” “如今柳二呆的名头大呀。”沈小蝶笑道:“怎么?怕我坏了你的名头?” “名利于我如浮云,你当我很在乎吗?” “我也只是说笑。”沈小蝶解释道:“只不过将有远行,有些事急需料理,来不及换装……” “远行?”柳二呆睁大了眼睛。 “是的,很远很远。” “几时上路?” “今天。” 柳二呆猛的一怔,也觉得不对劲,至少有点伤感,不禁神色为之一黯。 “你是不是有些话想问我?”沈小蝶柔声说。 “这方便吗?” “有些事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有些事牵连甚广,的确不很方便。”沈小蝶忽然叹息一声道:“我也只能……只能……” “好,我不问。” “不不。”沈小蝶道:“至少我可以解释一些你目前心中的疑团……” “你是说……” “左间那间茅舍,并没什么秘密。”沈小蝶道:“里面只不过有位闭关自修的老人……” “哦。” “至于那两个护法的人,你也许已经想到了。”沈小蝶继续道:“正是当年名噪白山黑水之间的巴氏双奇,巴图心和巴图胆……” “那老人……” “老人已老,称号恕实难奉告。”沈小蝶歉然道:“因为……因为……” “好,好,小蝶……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这些……” “那你想……” “我……我只想……”柳二呆忽然显得有点巴巴结结,终于道:“只想知道你要去那里?” 他想知道的事实是,譬如关于天香谷的种种,以及白凤子的底细,还有沈小蝶有打开铁笼,她那里来的钥匙? 但这些问题如今已变成次要。 沈小蝶盯着他,深情款款,目光中水波荡漾,她当然明白他的用心,也忍不住不说。 “祁连山。” 祁连山就是天山。匈奴人称“天山祁连”,南北二路,横跨甘肃新疆两省,群山纠结。 广袤数千里,北祁连又名雪山。 “边地穷荒,的确很遥远。”柳二呆道:“就你孤身一人吗?”他不愿问她去作什么。 “是的。” “可惜你的事我不便参与。”柳二呆试探地说:“要是我能尽点绵薄的话……” “难道你自己没有事?” “有是有。”柳二呆道:“但并不急在一时。” 沈小蝶忽然不响,她在沉思,她在琢磨,在仔细考虑,脸色显得很凝重。 “只要你答应。”柳二呆道:“我什么都不问。” “不是。”沈小蝶幽幽道:“你想错了,我没有要瞒你的事。” “那是……” “我是替你耽心。”沈小蝶眉心紧锁:“你会受到牵连,甚至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凶险,只怕未到那里,便已心力交瘁。” “你是说一路上还有阻碍?” “很可能,甚至阻碍重重。”沈小蝶叹息道:“你初出江湖,盛名方噪,目前为众目所嘱,跟我连在一起,只怕于你不利。” “我之所以被人称为呆子,就是因为一向任意而行,从来不计较利害。” “你一定要去?” “正是。”柳二呆忽然眉头一扬:“不管你答不答应,我自己也想去趟祁连山,那怕是游山玩水,见识见识一下边睡风貌。” “你当很好玩吗?” “也许很不好玩,设许遍地丛莽,千里冰封,甚至还有吃人的魔鬼。”柳二呆道:“我一旦动了这个念头,谁都阻止不了。” “哦?” “人家只知道我有些呆气。”柳二呆越说越起劲:“却不知我还有别的毛病。” “我知道。”沈小蝶道:“你还有几分傲气。” “不错,不错。”柳二呆目射奇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 “沈小蝶。”沈小蝶赶快接口,指着自己的鼻子。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柳二呆显然下决心,硬要插上一脚。 “你去可以。”沈小蝶沉吟了一下,道:“但能不能依我两件事?” “能,能,你说。” “第一,”沈小蝶道:“不能结伴同行。” “这为什么?”柳二呆双目一睁:“你难道……莫非……还不信任我……” “别想岔了。”沈小蝶道:“我和你是同道不同伴,一路上假装互不相识。” “连话都不说吗?” “这得看情形。”沈小蝶道:“或是在无人的旷野,或是夜深人静……” 柳二呆想了一想,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终于点了点头道:“好,你再说第二个。” “第二个很重要。”沈小蝶道:“这只有八个字,‘遇黄莫斗,遇红莫闯’,你要紧记在心。” “我不喜欢猜谜语。” “谁要你猜谜语。” “谁要你猜谜语,我先说这八个字,只为了加深你的印象。”沈小蝶继续道:“这‘黄’就是一个黄衫怪客,这‘红’就是一个红衣妇人。” “哦?” “渡过大江以后,我们可能很少再有交谈的机会,所以我要特别叮嘱。”沈小蝶神色凝重的道:“遇上了黄衫客千万斗不得,遇上了红衣妇人千万惹不得。” 一个“斗”和“闯”是不是含有不同的意义? 她没有解释? 柳二呆虽然不信有这等厉害的人物,但看到她如此郑重其事,倒也不想在语言上引起争执。 “我记住就是。” “你要真的记住,可不能随便打声马虎。”沈小蝶显然并不放心,又再次叮咛。 “我见机而作就是。”柳二呆这回说了实话。 “我知道,你的确有几分傲气。”沈小蝶苦笑了笑:“你若是真的能见机而行倒也可以,这就是说到了必要时就得服气。” “这是当然,不服气就得吃亏。”柳二呆只好顺着她的话,不想再生波折。 因为经过沈小蝶一阵绘声绘影的千叮万嘱,他脑海里已嵌上了一个黄衫怪客、一个红衣妇人的影子。心想:“倒要瞧瞧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这还差不多。”沈小蝶勉强满意。 “你刚才不说今天就要上路吗?”柳二呆居然也急起来了。 “吃过午饭就走。” 提起吃饭,柳二呆忽然觉得真的有点饿了,举头望了望窗外日色,正是天已近午。 但饭在那里?他自从醒来之后,总共只见到三个人,谁在烧饭? 不过他相信沈小蝶,说吃饭准有饭吃。 果然,过了片刻.只听木门轻响,忽然走进来两个青衣小环,一个手挽竹篮,一个提上一只大木盒。 木盒里装的是饭菜,竹蓝里有新鲜水果。 虽然只是四菜一汤,但有荤有素,不仅色香俱佳,味道更是十分可口。 吃罢饭菜,沈小蝶走到隔间改换了女装。 一袭粗布裙衫.朴实无华,但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水灵秀色。 出得门来,已不见长白双残。 “你等一等。”沈小蝶转过身子,直向左首那间茅舍走去,竟在土阶下跪了下来。 她面朝两扇木门,拜了三拜,然后起身。 柳二呆看在眼里,不禁暗暗诧异,但他已打定主意,凡是沈小蝶不愿说出的事,他绝不追问。 走出篱落,他却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方横木上写着四个大字:“别驾山庄。” “别驾山庄?”倒是别具一格,柳二呆记下了。 沈小蝶说过,要在渡过大江之后才分手。 甚至也不算分手,只是假装互不相识,在同一条路上各走各的,在同一家饭店各吃名的。 至于偶尔使个眼色,当然不在此限。 此去祁连山是趟遥远的里程,一路上可能的遭遇,沈小蝶都已约略提过,至于在两个人假装不识的情况下,如何保持密切的联系,在离开庄院之后,沈小蝶又一一交代了许多细节,柳二呆只管点头。 “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沈小蝶问。 “我读书过目成诵;”难道连这几句话还记不清楚。”柳二呆笑笑道:“只有一点我不同意。” “哪一点?” “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一定要插手。” “谁敢欺负我?”沈小蝶掉过头来,星眸一闪:“我可不是豆腐做的。” “你是水做的。”柳二呆居然冒出这么一句。 “别胡扯。”沈小蝶笑了。 山峦起伏,峰回路转,离开“别驾山庄”渐远,柳二呆估计应该还在栖霞山中。 但红日西倾,天色已是向晚。 前面双峰对峙,左右林木森森,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尽头是处山口,但听风动树梢,泉流淙淙。 忽然金声玉振,一片鼓乐之声骤然而作。 箫鼓管弦,笙簧琵琶,还夹杂着号角之声,几乎百乐杂陈。 宁静的山谷,人烟绝迹,那来这种音响? 柳二呆不禁悚然动容。 他原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这种情况毕竟少有,尤其目光四转,压根儿见不到半个人影,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你听到了吗?”他问沈小蝶。 “我又不是聋子。”沈小蝶也答得很妙。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听不出,这是奏乐呀!” 柳二呆当然听得出,而且一向精于音律,听得出这是变征之声,充满了杀代的意味。 “是谁在奏乐?” “还有谁?”沈小蝶居然毫无惊奇之感:“当然是个喜欢作怪的人。” 的确也是如此,若不是喜欢作怪,怎么会在这种旷野无人的山林中奏起乐来。 但乐器不止一件,喜欢作怪的人难道只有一个? “什么作怪的人?” “你急什么?很快就见到了。” 果然,一语未毕,乐声已簌然而止。 此刻夕阳满山,只见一十二名艳装少女,每人手里捧着各种不同的乐器,簇拥着一位白衣飘飘神仙般的女人,出现在夕阳下。 云环雾鬓,风华绝代,就像在彩云里飘然下降。 这女人是谁?赫然是白凤子。 她显然经过一番刻意修饰,又故意弄了一番玄虚。 柳二呆先是睁大了眼睛,及至看清楚是谁之后,不禁冷冷哼了一声。 白凤子星目转动,从柳二呆身上一闪而过,然后落到沈小蝶脸上,神色忽然一变。 “你该说话了吧?” “瞧你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沈小蝶冷冷道:“说什么话?”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天香谷与别驾山庄河水不犯井水。” “是我跟你约定的?” “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白凤子沉声道:“但这个约定你总该知道。” “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怎样?” “哼,你想存心巧辩是不是?”白凤子冷笑:“我只问你,为何侵入天香谷?” “天香谷?在哪里?” “你不知道?” “我知道,这是江湖上传了几十年的谣言,一个若有若无,虚幻缥缈的世外桃源。” “如今已不是谣言。” “别贫嘴。”白凤子脸寒于霜,喝道:“你为何侵入我的住处?”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白凤子冷然一笑:“你这下问对了,正好有个证据一个活证据。” “在哪里?” “就是他。”白凤子用手一指,笔直指着柳二呆:“他就是证据。” “我是证据?”柳二呆眉峰一耸,怒喝道:“白凤子,我正要找你,这笔账得算一算……” “算一算?”白凤子怔了一下。 她本来想找个证据,想不到招来了一个要找她算帐的敌人,其实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听到了吧?”沈小蝶冷笑:“他不愿作证。” 白凤子眼看沈小蝶和柳二呆成双成对而来,原已不是滋味,此刻更是气得脸色发黄。 她双目如刀,盯在沈小蝶脸上,瞬也不瞬,像见要盯出个洞来。 “你想我会善罢吗?” “你当然不会,你想侥幸一试。”沈小蝶道:“不过到头来你会后悔。” “后悔?你当我对付不了你们两个?”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自己?” “你若是真有把握,就不会一开口就谈什么约定,你白凤子对于有把握的事还会讲理吗?” 沈不蝶晒然一笑:“那些被你囚禁在笼子里的人,你跟他们讲过理吗?他们之中哪一个输在‘理’字上。” “哼,伶牙俐齿。”白凤子显然无词以对。 “你囚禁这些人,无非想折磨他们个够,让他们口服心服,然后再给点甜头,好收为己用。”沈小蝶道:“其实你这主意……” “休得胡说。”白凤子火上眉巅,怒道:“今天我要让你瞧瞧。” “别唬人,瞧就瞧吧。”沈小蝶道:“难道我还不知你的斤两?” “让我先来。”柳二呆跨步而上。 “你闪开。”白凤子喝道:“谁要你来打岔?” “打岔?”柳二呆眉峰一耸,冷笑了笑:“你说得倒很滑稽。” “岂止滑稽,”沈小蝶道:“她还会演戏。” “这个我知道。”柳二呆吃过亏、上过当,他明白白凤子的花招。 “你还有不知道的。”沈小蝶道:“切莫轻看了这些乐器道具,全都用精铁铸成,其中藏有机簧……”她在提醒柳二呆。 “住嘴。”白凤子尖声大叫。 什么事都被沈小蝶一口道破,她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浑身打颤。 “柳二呆,咱们得赶路,犯不着累坏了身子。”沈小蝶偏偏不理会她的呼叫,好整以暇的道:“不如分开来办……” “怎么办?” “想来也是三生有幸,她好像看上了你,你就跟她演出对手戏。”沈小蝶盈盈一笑: “至于这一十二名小丫头,就由我……” “小蝶,别混说好不好?”柳二呆笑笑。 “好,不说就不说。”沈小蝶道:“你对付她,我来收拾这群小丫头。” 两个人一唱一和,弄得白凤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的确是毫无把握,但箭在弦上,已不能不发,身躯抖动了一下,猛的挥动右手。 显然,她已咽不下这口气。 对付男人她可以用柔、用媚,甚至搔首弄姿,甜言蜜语,使出一个漂亮女人惯用的看家本领,碰到沈小蝶她就一筹莫展。 除了用武,还有什么法子? 这一十二名艳装少女,显然经过一番细心调教,默契纯熟,就像引臂连指。 但见她玉手一挥,人影立动,扇形般散了开来。 这些少女年纪都不算大,有的还带几分稚气,居然一个个艳妆浓抹,闪动之时掀起一片香风。 甚至还装出妖形怪状,挤眉弄眼。 这就像是迷魂阵,对付一些江湖上的好色之徒,当然可以立竿见影,不战而屈人之兵。 就算是铁打铜浇的汉子,也不免眼花缭乱。 可借此刻在场的只有一个男人,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柳二呆,他气定神闲,对那些热情如火的女孩,连眼角都没瞟一下。 因为沈小蝶只叫他对付白凤子。 白凤子刚出现时窈窕如仙,此刻绷起了脸,竖起了眉,形象已有了变化。 她虽然还是很美,毕竟不如笑起来动人。 “白凤子。”柳二呆依然赤手空拳,扬声道:“我正在等你。” “你等我干吗?” “等你先下手为强。” “谢谢好意,我要是不下手呢?” “你最好仔细考虑考虑,下不下手也是你的事。”柳二呆沉声道:“柳某人一学就精,绝不会再上昨夜那种圈套。” “什么圈套,那只是妙计。”白凤子道:“诸葛亮一生用计,神机莫测,谁说过他用的是圈套?” 在男人面前,她的嘴又很利了。 “哼,好一位女诸葛。”柳二呆冷冷道:“今天还有什么妙计?” “让你知道就不妙了。” “对,说得很对,对极了。”柳二呆语声一沉:“你若不想出手,鄙人只好占先。”忽然右臂一圈,一掌劈了过去。 这轻飘飘一掌,表面看来并不如何强劲,居然能激荡成气,暗潮汹涌而出。 白凤子身形闪动,斜剌里滑开九尺。 “掌法不错。”她转身冷笑:“但我知道,你还未尽全力,这也不是你的拿手。” “哦?”柳二呆道:“你对我摸得如此清楚?” “这是当然、”白凤子道:“对于一个骤然成名的金陵大侠,我能不多付出点关心吗?” “摸清楚了好对付我,是不是?” “我并没对付你,是你要对付我。”白凤子道:“昨夜我对你一再礼遇……” “别说下去了。”柳二呆一声冷哼。 “怎么?”白凤子居然向沈小蝶呶了呶嘴:“怕她听到了吗?” “我警告你们。”只听沈小蝶叫道:“有谁再动一动,这就是榜样。” 原来一名手握洞箫,和一名倒提琵琶的少女,站成犄角之势,正待按动手中乐器的机簧,沈小蝶出指如风,飒飒两声,应声而倒。 其余十名艳装少女,一个个骇然变色。 白凤子目光一抡,禁不住柳眉倒竖,猛地双足一蹬,宛如一道白虹,经天而起。 不但身法优美,动作是灵快无比,就像激箭离弦,一射三丈七八。 凌空一折,直向沈小蝶掉头下扑。 她恨透了,也气急了,此时此刻,更使不出什么妙计,摆在眼前只有一条路,放手一拼。 其实,这也并非临时起意,她早就有这种打算。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女无美不恶,入室见妒。她对柳二呆原先只想利用,如今却不这么想了,她失去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得到。 因此,她要凭真章实学,跟沈小蝶拼个高下。 哪知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之间,一条人影疾快地飞了过来,截住了她下击之势。 “你……”她知道来的是柳二呆。 蓬然一声震响,两人凌空接了一掌,人影骤分,一闪而落。 “你最好还是找我。”柳二呆说。 “哼,你敢护着她?”白凤子怨毒地盯了柳二呆一眼,娇叱道:“找你就找你。”玉腕一翻,只见一片银光耀眼,暴雨般洒了过来。 银光耀眼,仿佛满天星斗。 柳二呆怔了怔,一时间辨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料想总是暗器。猛的马步一沉,双掌齐发。 他估计这蓬暗器轻轻飘飘,来势并不强劲,应该不难一震而开。 果然不错,掌力一吐,那迎面扑来的点点银光,已从左右两翼斜飞而过。 “小心。”沈小蝶忽然叫道:“这是蝴蝶镖。” “哦。”柳二呆方自一怔,忽听脑后轻响,几点银光居然绕了个圈儿撞了回来。 他身子一旋,猛又拍出一掌。 这时他才看清,原来这点点很光,细如指头,果然形似蝴蝶,轻轻鼓动着翅膀,上下回翔。 好奇特的暗器,好高明的回旋手法。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七 章 宴无好宴 柳二呆不禁暗暗诧异。 他纵目望去,赫然有数十枚之多,翻腾飞舞,竟绕着自己打起转来。 那知每发一掌,好像更助长了这些银色蝴蝶回翔飞腾的冲力。 奇怪的是,这些小东西像具有灵性,知道借力使力。 掌势一缓,立刻又粘了过来。 粘过来如何伤人? 柳二呆只知凡是暗器,必能伤人,因此他不敢丝毫松懈,掉以轻心。 其实这些银色蝴蝶无刃无剌,劲力又不猛锐,并不能直接伤人,但那蝴蝶的翅翼上,却涂有剧烈的毒液,一旦粘上人体,便会立刻麻痹。甚至会立刻溃烂、死亡。 这是当今武林,独步天下的歹毒暗器。 沈小蝶当然知道,却苦无破解之法,眼看柳二呆困在重围之中,不禁芳心大震。 “柳二呆,你别白费力气了。白凤子森森冷笑:“迟早你会倒在地上,化成一滩浓血。” 好狠毒的话,但这也许正是事实。 柳二呆倒还不解,因为他估不透这些小东西如何厉害,沈小蝶听在耳里,却不禁心惊肉跳。 忽然心中一动,皓腕扬处,乌光连闪。 这是蓬针雨,菱花飞针。 开始时偏差甚大,拿捏不住准头。 那知后来居然愈练愈精,几乎针无虚发,甚至能一次连发数枚,针针中的。 这是天生成的巧手,并非每一个人一学即会。 此刻,她同时打出了十余枚。 只听轻啸破空,接着是一阵连续的嗤嗤轻响,居然大有收获。 半寸不到的细针,有的打在银色蝴蝶的翅膀根,有的直贯胸腹,有的甚至一针双蝶。 本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照说应该绝无妨碍。 但这些银色小蝶本就极轻极微,由于打造精巧,翅膀薄如蝉翼,刚好借着连续不断的掌风,鼓翼飞舞,一旦钉上了一枚细针,立刻加重负荷,失去了平衡,纷纷坠落实地。 沈小蝶暗暗心喜,皓腕飞扬,又是一蓬乌光。 白凤子眼看不妙,唰的掣出一柄鸾刀,尖叫一声,凌空飞了回来。 崩崩崩,机簧连响,那十名艳女也同时发难。 图穷匕见,看样子是要真的一拼了。 好在是那些蝴蝶只剩三三两两,遥落欲坠。 柳二呆乘个空档,双肩晃动,脚步一滑,斜剌里飘出一丈五六,再一闪,又躲过了两支乐器中疾射而来的暗器。 大喝一声,抓住了一名艳装少女。 沈小蝶手扶腰际,崩的一响,弹出了一支软剑,青光流转间迎住了飞来的鸾刀。 居然还没渡江,就遭遇了一场恶战。 柳二呆被那些奇特的飞蝶困扰了一番,此刻又遭到这些艳装少女的暗算,显然已动了真怒。 他身法轻灵诡异,闪纵如飞,区区几支暗器当然伤不了他。 这谷中两山夹峙,中间有条溪流。 柳二呆手无寸刃,也不想杀害这些少女,单臂一抡,竟将那个抓住的少女向溪流中扔去。 飞扑中身子一旋,又抓住了一个。 于是抓一个,扔一个,片刻之间,竟将那十名少女扔得一个不剩。 一时惊叫不绝,十名少女全在水中挣扎呼号。 溪水不深,虽然不会淹死,但已是水湿淋漓,浓妆艳抹花一般的娇靥弄得满脸泥沙,娇滴滴的小美人都变成了妖怪。 倒在地上的两名少女,早就被沈小蝶弹指点了穴道,柳二呆也不理会。 白凤子和沈小蝶刀剑相接,战成了棋逢敌手。 白色的人影天矫游龙,刀光霍霍,粗布裙衫的沈小蝶也是兔起鹘落,一支剑如灵蛇吐信。 可惜白凤子耳听溪流中一片呼叫,心神已乱。 心神一乱,刀法跟着大乱,斗志也就大打折扣,当下银牙一咬,倒飘而起。 这是她的长处,能够当机立断,能够识相。 她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也是个最懂得权变的女人,虽然一口气愤恨难平,却会不得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立刻赔了进去。 明知再战下去必吃大亏,何必还要做这种傻事? 因此她这一飘,足足飘退了两丈四五,端了口气,抱刀而立。 “承让啦。”沈小蝶并不追杀。 “哼。”白凤子冷冷道:“你算赢了吗?” “不算。”沈小蝶道:“不过也没输,就算两下拉平了吧。” “拉平?”白凤子双目中冒着毒火:“从今以后,有你无我,一辈子莫想拉平。” 她竟不顾那些挣扎在溪流中的少女,身形一闪,翩然而逝。 一起一落,隐入了深林。 沈小蝶没有追出。 柳二呆当初入山,只是为了营救龙怀壁和萧季子,如今听说这两个人业已脱出牢笼,也就不想再生事端,因此他也不追。 眼看天色已晚,两人相偕出了山口。 第二天便赶到了一处滨江的市集,打算停留一宿,渡江向西。 原先已经说好,要等过了大江之后,两人便不再结伴同行。 今天当然还不分手。 因此就在同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安置以后,由于天色尚早,沈小蝶便要柳二呆同去江岸走走,看看明早是不是有渡江的船只。 市集沿江而建,倒也十分热闹。 柳二呆仍然一袭蓝衫,像个落第秀才,沈小蝶更是洗尽铅华,成了荆布裙钦的小家碧玉,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并不引人注意。 那知刚刚转过街角,忽然迎面走来一位华服少年,居然一揖到地。 “原来是柳兄。” “尊驾是……”柳二呆呆怔了一怔。 “在下秋山寒。”那华服少年道:“一向客居金陵,是以见过柳兄。” “哦?”柳二呆淡淡应了一声。 他知道,在金陵城里识得他的人甚多,尤其像这样公子哥儿之类的人物,常常在背里拿他开心。 “这位是……”秋山寒眼角瞟向沈小蝶。 柳二呆又是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置词,沈小蝶却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我跟他是表亲,我叫庄玉奴。” “哦,原来如此。”秋山寒道:“今日遇到柳兄,真是幸会,在下想作个小东……” “这……这不必了。”柳二呆说。 “实不相瞒,在下对柳兄一向无限钦敬。”秋山寒道:“寒舍就在不远,岂可过门不入,莫非柳兄瞧不起在下这个俗人?” “哪里,哪里,秋兄言重了。”柳二呆道:“只因尚有急事要办,无法……” “什么急事?在下能否效劳?” “这……” “也不算什么急事。”沈小蝶接口道:“只不过找只渡江的船而已。” “哦。”秋山寒道:“原来这点小事,容易得很,舍下就有大小船舶数十艘,莫说柳兄只要渡江,就是飘洋过海,都包在在下身上。” 柳二呆尚自沉吟未决,沈小蝶却以目示意,要他赶快答应。 “如此就有劳秋兄了。”柳二呆说。 “别客气,这算是柳兄赏光。”秋山寒道:“但不知柳见何时起驾?” “就明天一早吧。”沈小蝶接口道。 “好,好,在下这就吩咐下去,渡江无须大船,一叶扁舟就够了。”秋山寒道:“不过今晚在下理应尽地主之谊,两位万勿推辞。” 他言词诚恳动人,显得热情而豪放。 柳二呆却暗暗诧异,在金陵城里他虽落落寡合,孤芳自赏,但认识的却也不少,像白下四公子都曾点头论交,就算从未交言之人,面孔也都很熟,怎么这个秋山寒在他脑海里竟没半点印象? 秋山寒?一个很别致而又颇富诗意的名字。 这个人应该不俗。 但奇怪的是,半年前在白玉楼上的那宗事早已轰传江湖,金陵城里人尽皆知,这个人怎么没有一言提及? 避而不言,这是何故? “表哥。”沈小蝶居然帮腔,而且叫得很甜:“这位秋公子一番诚意,你就答应了吧!” “对对,庄姑娘说的是。”秋山寒道:“在下至诚奉邀,略备水酒……” 如此输诚纳交的人,当真少有。 莫非又是一个小孟尝? “那就多谢秋兄了。”柳二呆只好听从沈小蝶,却道:“不过在下想先回客栈小憩……” “好,好,柳兄请便。”秋山寒道:“不知柳兄现寓那家客栈,少时在下好来恭迎大驾。” 越说越客气,未免太已过分。 “岂敢,岂敢。”柳二呆谦谢道:“就在转角不远的那家泰来客栈。” “哦,泰来客栈。”秋山寒道:“在下知道了。” 于是相互一揖而别。 大江日落,已将近掌灯时分。 柳二呆和沈小蝶转回客栈,进了上房,沈小蝶居然吩咐伙计,先送两份饭菜,还说越快越好。 “小蝶,这怎么回事?”柳二呆摸不着头脑。 “难道你不饿?”沈小蝶睨着他。 “当然是有点饿了。”柳二呆道:“但是那个秋山寒不是说……” “说来恭迎大驾对不对?” “小蝶,我可是不想去的。”柳二呆道:“是你说人家一番诚意,我只好……” “不错,是我说的。”沈小蝶道:“不过我估计那种饭吃不饱的,甚至……” “小蝶,你快说,我早已起疑。” “起疑什么?”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也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柳二呆道:“如此热诚相邀,令人大大费解。” “这有什么,”沈小蝶笑道:“因为你是金陵大侠呀,这世上拍马屁的人多得是。” “别瞎说了。”柳二呆也笑了。 “难道说的不对?” “可疑的就在这里,”柳二呆道:“发生在白玉楼的那宗事,震动江湖,他却绝口不提。” “也许他并非江湖人物。”沈小蝶道:“所以对这种事漠不关心。” “若是真的这样,”柳二呆摇了摇头道:“他又何必如此谦恭,巴结一个在金陵城里孤零潦倒,一向被人取笑的柳二呆?” “你在发牢骚吗?”沈小蝶展颜一笑。 “我发什么牢骚?我从来没有牢骚。”柳二呆道:“我只是在想……” “你是怎么想的?” “他绝口不提白玉楼上的那宗事,并非不知,只是故意撇清他不是江湖人物。” “你是说他正是江湖人物?” “我想应该是的。” “看准了吗?” “小蝶,你也别装腔。”柳二呆笑道:“你既然要先填饱肚子,必是早已心里有数。” “唉呀,好厉害,连我也看穿了。”沈小蝶扑哧一笑:“那就先填饱肚子,然后赴约。” “好,但你总得说说,这个秋山寒……” 只听房门一响,一个伙计用只大木盘端来了两份饭菜,放在一张白木桌上,然后转身而去。 热腾腾的饭菜,香味扑鼻,桌面上升的热气,更增添了一份温馨之感。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开始进食。 沈小蝶边吃边说道:“大江之上,龙蛇混杂,这个秋山寒的确可疑……” “你看他……” “我怀疑他是另外一个人。”沈小蝶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是一个强敌。” “你猜的是谁?” “赏花公子蓝玉飞。” “赏花公子?蓝玉飞?”柳二呆一连念了几遍,终于摇了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从来没有听过。” “也不是什么正牌货色,一个帮闲人物而已。” “你不说是个强敌吗?” “强敌不是他,是他的老板。”沈小蝶道:“不过他也可能想自己出出风头。” “若是这样,我们何不另外雇船?” “这不是船的问题,由此向西到处可以渡江,不一定要在这里,只是既然遇上了,我并不想躲。”沈小蝶笑道:“其实要对付的是我。” “对付你?” “正是。”沈小蝶道:“你只是受到了牵连。” “牵连?”柳二呆仰头一笑:“小蝶,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胆子很小?” “假的。”沈小蝶笑道:“我就怕你胆子太大。” “我的胆子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也许刚刚恰到好处。”柳二呆也笑道:“不过依我估计,他要对付的未必一定是你,可能也有我的一份。” “为什么?” “这很好解释。”柳二呆道:“那齐天鹏称霸江南二十余年,在白鹭洲上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庄院,他所结交的一批死党,据说都是大江之中的水上豪杰,他这一死,料想找我柳二呆算帐的必然大有人在。” “嗯,这话倒也有理。”沈小蝶沉吟了一下:“不过这个秋山寒若真的就是赏花公子蓝玉飞,他要找的必然是我。” “你跟他……” “我……我跟他……”沈小蝶顿了一顿,“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一个互不相识的人,当然没有什么仇恨,更谈不上什么过节,但江湖上恩恩怨怨有时牵连甚广,甚至可以扯上好几代,甚至一个平白无辜的人,有时也会卷入一场风波,遭到一场杀劫。 赏花公子蓝玉飞为什么要找她? 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人,至少她已知道有个赏花公子蓝玉飞。 这就可以证明,不是绝无瓜葛。 沈小蝶虽然口气含糊,却也并未否认,只表明纵有过节,也不是她惹来的。 柳二呆当然也不再问。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吃完了一顿饭,伙计刚刚收拾走了碗筷残羹,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柳兄,柳兄……”像是秋山寒的声音。 果然来了。 “是秋兄吗?”柳二呆立刻走了过去,将门打了开来,道:“如此盛情,实不敢当。” “那里话,柳兄金陵贤士,在下有幸攀交,感到无比荣宠。”秋山寒笑道:“柳兄就请起驾。” 这种恭维之词,听了倒是令人十分窝心。 但他绝口不提金陵大侠四个字。 “秋兄如此谬赞,柳某人委实惭愧无地。”柳二呆谦逊了一番。 柳二呆只好和沈小蝶相率而出。 店门外居然备妥了一顶软轿,两匹骏马。 这项软轿显然是替沈小蝶备的,两匹骏马当然是宾主各一。 “秋兄不说府上就在不远吗?” “不远,不远,的确不远。”秋山寒道:“只不过三五里路程。” 三五里路程居然也备轿马,足见礼遇之隆。 “秋兄府上不在市集?” “市集之内人烟嘈杂,车尘马嚣,在下极不习惯,郊外乃是祖业,临江一片庄院,景色十分秀丽,朝迎风帆,暮看云飞。”秋山寒笑道:“在下虽然学识简陋,却想附庸风雅……” “秋兄本来就是高雅之士。” “柳兄见笑了。” 柳二呆向沈小蝶看了一眼,本想用眼色征询一下。沈小蝶却没看他,直向那顶软轿走去。 这表示她很乐意接受这份邀请。 她乐意的事,柳二呆当然绝不反对。 于是便向秋山寒拱了拱手,从一个青衣汉子手中接过缰绳,踏镫上马。 秋山寒也跟着跨上了雕鞍。 软轿在前,骏马在后,片刻间出了市集。 夜幕渐降,大江之上烟笼雾锁。 但听惊涛拍岸,远处烟波浩渺中,闪起了几点渔火,忽明忽灭。 此刻乃是沿江而东,原说只有三五里路程,在柳二呆的感觉中至少已超十里以外。 “秋兄,到底还有多远?” “到了,到了,这就到了。”秋山寒支吾道:“在下且去前面领路。”忽然一抖马疆,骏马长嘶,从左翼越过了软轿。 “在下追随秋兄。”柳二呆双腿一紧,用劲一夹马腹,也追了上去。 他存心要和秋山寒并马而行。 原来打从出了市集之后,他已提高了警惕,尽量保持和秋山寒之间的距离,顶多只差一个马头,随时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般一步一随,当然十分厉害。 被盯住的人,至少有种如芒剌在背之感。 江流滚滚,野草凄迷,凝目望去,前面江峰之上,忽然坟起一座孤山。 柳二呆心中一动,更加留神起来。 轿马如飞,片刻已到山麓,山虽不高,但树木繁茂,在这无月之夜,黑越越显得十分阴森。 月黑风高,密林如墨,要有什么举动,这种地方显然最好。 柳二呆深深吸了口气。 “啊,柳兄快看。”秋山寒故意失声道,右腕一扬,打来三点寒星。 一动未动,那四名轿夫同时飞快地从轿杆里抽出四把长刀。 但见寒光连闪,打从四个不同的方位戳入了软桥里。 惊变乍起,只在电光石火一瞬。 “好贼崽子。”柳二呆大喝一声,人已离鞍而起,躲开了三支暗器,从脚底而过。 半空中一个翻身,举拳下劈。 咔嚓,咔嚓,四把戳入软轿的长刀,竟然断成了八截,蓬的一声巨响,软轿一震而开,打从四散的木片中矫矫游龙般飞起一条人影。 这人当然是沈小蝶。 但听嗖嗖嗖嗖,双臂齐挥,寒光飞泻中,闪击千里,分向四名青衣轿夫打去。 闷哼声中,一个个翻身栽倒。 原来并非什么奇特暗器,赫然竟是刚才被折断的四截断刃。 四柄长刀怎么会断?四截断刃又怎么到了她的手中,这是在软轿里发生的事,谁都没有看到。 不过这委实不可思议,令人叫绝。 秋山寒人影倏闪,从马背上斜纵而起,躲过柳二呆凌空一击,落在两丈以外。 再一闪,隐入一片矮树林中。 但柳二呆这一掌并未落空,堪堪击中了马首。 健马悲嘶,轰然一声倒了下去,四蹄踢动了几下,登时气绝。 “好,好,嘿嘿嘿嘿……”半空里忽然传来了一串咭咭怪笑之声:“好个屁。” 这人说话前后矛盾,显然有点颠三倒四。 但笑声中气充沛,震人耳膜,掩抑了山风的呼啸、江流的幽咽。 柳二呆和沈小蝶不禁同时怔了一下。 举目望去,只见半山里一座突出的岩石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黑衣人。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扬声喝问。 “哼,传说的不错,你小子果然是个书呆,问得好笨。”那黑衣人沉声道:“本座已从十年以前开始,从不答复这种无聊的问题。” “这问题很无聊?” “很多余。” “说的也是,的确多此一问。”柳二呆眉峰一耸,冷冷道:“管你阿猫也好,阿狗也好……” “住嘴!”黑衣人怒叱。 “怎么?”柳二呆冷笑一声。 “敢对本座知此放肆。”黑衣人怒叫道:“你莫非想立刻就死?” “我并没这么想,你也未必有这种本领。”柳二呆口角一哂:“凭空说的话多半不能作准,你要是有这种能耐,就滚下来试试。” “哼,你知道本座是谁吗?” “问得无聊。”柳二呆抓住机会,立刻还以颜色,反唇相讥:“多余。” 黑衣人身躯抖动了一下。 看来他在江湖上是上颇有名气的人物,但他的太自傲显然遭到了挫败。 “柳二呆。”沈小蝶忽然道:“难道你听不懂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早在十年以前便已名满天下,举世皆知。”沈小蝶道:“所以这十年来已无须提名道姓,你若不知他的大名,还配在江湖上混吗?” 她又转向那黑衣人:“我说的对不对?” “哼,你很聪明。” “也不见得。”沈小蝶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懂你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你说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你真的不懂?” “我们身边并没有什么贵重财物。” “你当然没有。”黑衣人道:“再说普通的珠宝财物,本座还没瞧在眼里。” “那你……” “小妞儿,别装糊涂,其实你早已知道。”黑衣人冷冷道:“本座要的只是一幅草图。” “草图?” “对,外加两条小命。” “啊……”沈小蝶故作一惊,失声道:“这手段未免太辣了点吧?” “好。”黑衣人立刻减价:“就一条吧。” “一条?” “你只要交出那幅草图,本座立刻放你一马。”黑衣人冷森森的道:“至于这个柳呆子……” “我该死。”柳二呆说道:“绝难活命,对不对?” “不错。”黑衣人沉声道:“让你风光了半年,也该够了。” 照这口气,居然跟白鹭洲上的齐天鹏有关。 柳二呆忽然笑了笑,仰天大笑。 “你还敢笑?”黑衣人怒道:“有什么好笑?” “当然好笑,要不然我怎么笑得这般起劲。”柳二呆大笑说道:“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你说,本座是谁?” “你口口声声本座本座的,其实只不过大江之上一个小头目而已。”柳二呆连连冷笑,一字一字地道:“鲤鱼帮主李铁头。” “胡说,什么鲤鱼帮。”黑衣人立刻纠正道:“飞龙帮。” “我只能叫你鲤鱼帮,因为你们还没跳过龙门。”柳二呆道:“称‘飞龙帮’还差得远。” 原来大江之上,的确有个“飞龙帮”,帮主就是李铁头,柳二呆是在故意拿他取笑。 沈小蝶掉过头来,盯着他星眸一闪,嘴角牵动了一下,颇有嘉许之意。 “你还真有点学问。”沈小蝶道。 “你别夸奖我。”柳二呆故意皱了皱眉头:“我已经豁出去了。” “这怎么说?” “他已经放你一马,我可是性命难保。” “嘿嘿嘿嘿……”李铁头扬声大笑:“柳呆子,你知道就好。” “好什么?”柳二呆问。 “好得很。”李铁头厉声道:“好好地等死。” “柳二呆,你真可怜。”沈小蝶忽然又道:“不过我也很糟。” “你糟?”柳二呆道:“糟什么?” “那幅草图我忘了带在身上。” “你忘了?”李铁头大叫:“小妞儿,别打歪主意,你想骗过本座是不是?” “不是,我没骗你。” “胡说。” “这是真的。” “真的?本座不信。” “你想怎样?”沈小蝶道:“我是个女孩子,莫非你想搜上一搜不成?” “本座当然要搜。”李铁头叫道:“要好好地搜,仔仔细细地搜,彻头彻尾地搜。” “好,你来搜吧。” “……” “谅你也不敢。”沈小蝶忽然一声冷笑:“我早就着穿了你,你只不过在装模作样,你敢下来,我叫你李铁头变成李无头。” “什么?你……”李铁头泻气了。 “至少也要折断你一条腿。”沈小蝶继续道:“叫李铁头变成李铁拐。” 李铁头不响了。 “对,你想得美妙。”柳二呆接口赞道:“反正要他变一个字。” “也许不止一个字。”沈小蝶笑笑。 “不止?” “也许这三个字都该变一变。” “统统,这怎么变?” “这个我不知道。”沈小蝶笑笑,忽然大声道:“反正他不是李铁头。” 不是李铁头?柳二呆怔了怔,不禁大感意外。 不是李铁头是谁?哪里露出了破绽? 只见沈小蝶身子一转,面向着一片矮树林,叫道:“秋山寒,你又何必藏头露尾?” 夜风萧萧,矮树林里一片寂然。 “对了,你这三个字也该变一变。”沈小蝶提高了嗓音,叫道:“什么秋山寒,你分明是赏花公子蓝玉飞,对不对?” “哈哈,对极了。”矮树林里忽然有了回声:“瞧不出你果然很厉害。” “你服了吗?” “笑话,本公子难道只有这点苗头?” “哼,别吹牛。”沈小蝶冷笑:“你弄个人假冒飞龙帮主李铁头,不怕真的李铁头找你算账!” “他不会找我。” “不会?” “他是个大忙人,尤其此刻正忙得要命。”矮树林里传来蓝玉飞的笑声:“哪里有时间找我?” “他忙些什么?” “忙着找你。” “哦,我明白了。”沈小蝶口角一哂:“你不知用什么诡计骗走了他,然后就利用这个空档,假冒他的名头来对付我?” “你猜对了,不过还得加上个柳呆子。” “可惜你妙计成空。” “成空?谁说的?”矮树林里传来赏花公子蓝玉飞得意的笑声:“你以为对本公子没有个满意的交代,就这样走得了么?” “走不了?”沈小蝶冷笑一声:“莫非你还设有十面埋伏不成?” “你的口气真不小。” “此话怎说?” “就凭区区两个人,用得着十面埋伏吗?” “纵然不要十面埋伏,总不能只凭几句空话。”沈小蝶道:“这样躲躲藏藏,岂不可笑!” “等会儿本公子要你哭。” “说大话没用。”沈小蝶不屑地道:“别以为仗着这片林子护身,我们就不敢进来找你。” “哼,逢林莫入,你还是小心点的好。” “用激将法是不是?” “就算是吧。”只听蓝玉飞的声音道:“反正我犯不着冒这大的险。” “我倒想冒一冒。” “欢迎。” 沈小蝶抬头望望,发现那座突出的岩石上业已空空荡荡,那个冒充李铁头的黑衣人早已踪迹杳然,然后她转过头来,面向柳二呆。 “你说,我们要不要冒这个险?” “这家伙十分可恶。”柳二呆说。 “你是说该冒一冒?” “对,我打头阵。” “你打头阵?你怎么打?”沈小蝶笑笑道:“你又不是铜浇铁铸的。” “你是说……” “你瞧,江岸上好像有堆干草。”沈小蝶道:“快去弄了些过来……” “干草?莫非你想……” “放火。”沈小蝶大声道:“趁这夜风劲厉,风助火势,打从上风头放起,把这片林子烧个精光。” “妙,炒极了。”柳二呆道:“我这就去。” 这的确很妙,简直是记绝招,只要火势一起,一阵劈劈啪啪,火光熊熊,不管烧不烧得光这片林木,谁还能在林子里藏身。 崩崩崩,矮树林里忽然一阵弓弦响起。 柳二呆刚刚还没走出几步,只听嗖嗖嗖,几支利箭已如飞蝗般射了过来。 原来林子里埋伏了强弓硬弩。 此刻显然已开始发急,害怕遭到焚身之劫,赶快来个先发制人。 可惜弓弦有声,利箭破空生啸,虽是暗器,对于一个身法矫捷的好手,并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柳二呆只不过轻轻飘飘的身子一转,便闪开了五六支利箭。 右手一扬,两指又挟住了一支。 “蓝玉飞。”沈小蝶冷哼一声,道:“若是只有这点本领,何苦丢人现眼。” “丢什么人?”蓝玉飞忽然从林子里钻出来:“本公子只不过想省点事罢了。” “这叫省事?” “动手动脚总是麻烦。” “你怕麻烦?” “本公子养尊处优,疏懒成性。”蓝玉飞道:“一向不愿流汗。” “为何不说害怕流血?” “这有什么好怕,本公子不知见过多少血腥满地,肚破肠流,断首飞头的惨事。”蓝玉飞道:“反正流的都是别人的血……” “今天该轮到你了。” “我?嘿嘿……”蓝玉飞连连冷笑:“说,哪一个先上来?” 他忽然间变得神气活现,看来颇有气派,不知所凭是什么。 “我。”沈小蝶说。 “不,我先来。”柳二呆抢上了三步。 “嘿嘿,鹣鲽情深,委实令人感动。”蓝玉飞翻腕肩头,呛的一声,拔出一柄剑来。 剑长三尺,青光流转,在星光下一闪一闪。 柳二呆没理会他语涉轻狂,目光炯炯,却注视着他手中那支剑。 “好剑!”他赞了一声。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八 章 多事之秋 “是的。”蓝玉飞道:“砍起头来俐落得很。” “嗯,你说的准是没错。”柳二呆道:“少时我倒要亲手试试。” “你试?试什么?” “试剑。” “怎么?”蓝玉飞冷笑:“是想用你一颗呆脑袋瓜子来试本公子的剑?” “鄙人不想斗嘴,动手吧!” “动手?”蓝玉飞目光一抡,忽然叫道:“你居然想凭赤手空拳。” “正是,鄙人没带兵刃。” “为何不带兵刃?” “鄙人一向求好心切,宁缺勿滥。”柳二呆道:“没有称心如意的兵刃,宁可不要。” “哦?”蓝玉飞道:“什么兵刃你才称心如意?” “就像你手中这支剑,若是我猜的不错,此剑名号青虹,落在你手里物非其主,甚是可惜。”柳二呆从容道:“而鄙人却梦寐以求……” “好哇,柳二呆。”蓝玉飞眉峰一耸:“你居然打起本公子这支剑的主意来了。” “这有什么不对。”柳二呆冷冷道:“你不也是经常在打别人的主意?” “本公子打了谁的主意?” “别的鄙人不知,”柳二呆道:“至少目前你在打鄙人这颗脑袋的主意。” 虽然名剑难求,毕竟比不上一颗脑袋重要。 柳二呆却想冒险一试。 “哼,柳呆子。”蓝玉飞脸色微变:“这是玩命的事,你有把握吗?” “这很难说。”柳二呆道:“也许轻而易举,也许要多费点周折,但最后……” “最后怎样?” “这得问你自己。”柳二呆道:“要是你剑艺不精,一向只知赏花弄月,多行不义,这支剑具有灵性,它当然要择主而事。” “哼,全是一派胡言。” “多说无益,片刻就见分晓。” “什么分晓?”蓝玉飞屈指弹剑,剑作龙吟:“本公子只要你的脑袋搬家。” 他说得很厉害,但却显得犹豫不定。 这也难怪,柳二呆虽是赤手空拳,但这半年来在武林中有如奇峰突起,成了大江南北响当当的人物,在秦淮河畔的白玉楼上,他不也是赤手空拳吗?不也是亦手空拳夺下了一支剑? 齐天鹏就死在那支剑下。 蓝玉飞虽然不曾亲眼目见,但江湖上绘声绘影,连一招一式都形容得淋漓尽致。 世人未必真的见过山精木客、鬼怪精灵,但谈起来总是眉飞色舞。 真正见到了还不足为奇,听来的才有点毛骨悚然。 盛名下无虚士,蓝玉飞对这位一夕之间,崭露头角的金陵大侠,委实不敢小觑。 他盯着柳二呆那双手,越看越有点胆怯起来。 他觉得这双手,好像真的与众不同。 “脑袋长在脖子上,藏也藏不了。”柳二呆冷冷道:“有本领就来取吧。” 他也盯着蓝玉飞手中的剑,一瞬不瞬。 当然,越看越爱。 “蓝玉飞, 你站的位置不太妥当。”沈小蝶忽然道:“何不选择个比较空旷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太靠近林缘,你一柄长剑施展起来只怕很不方便……” “奇怪,你倒关心起本公子来了。” “这有什么不好?” “算啦,本公子倒是觉得这里很妥当。” “说的也是。”沈小蝶道:“至少林子里还有批弓箭手,万一情况不妙,还可以放几支冷箭。” 她一语道破,揭穿了蓝玉飞的诡计,同时也提醒了柳二呆。 几支箭虽然不放在柳二呆眼里,但在全神凝注之下,总难免一时疏忽。 蓝玉飞脸色一变,没有搭腔。 但这位赏花公子倒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他当然不会就此甘心,被一个赤手空拳的柳二呆唬住。 无论如何他得试一试。 再说此刻就像两只斗公鸡对峙而立,总不能就这样永远耗了下去。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你要是不敢动手,”柳二呆冷冷道:“鄙人只怕要占光了。” “你占先?” “是的,鄙人……” “哼,你这个呆子。”蓝玉飞冷哼一声,剑如风发,寒光乍闪,笔直刺了过来。 剑到半中,连腕一震,只见寒星乱颤。 柳二呆居然凝立不动,他明白对方只是一记虚招,震剑生花,无非想要迷眩他的眼神。 他要用的是空手入白刃,这必须等待时机,必须恰到好处才能一举得手。 这要忍耐,还加上几分风险。 尤其这支剑不是寻常兵刃,他绝不能硬来,更不能轻撄其锋,有时必须回旋闪避。 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必须仔细观察对方的动向,算准距离,以及招术的虚实变化,把捏的丝毫不差。 因此他不轻动,他要的是以静制动。 此刻剑还投递到腹部,剑锋还在两尺以外,而他必须在毫厘之差,掌握制胜之机。 这当然很险,柳二呆却表现得满不在乎。 其实他并非狂傲轻敌,只不过他懂得越是在紧要关头,越是要放开胸怀。 这种临危不乱的本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柳二呆显然经过了一番艰辛的心路历程,才练成了这种无上心法。 柳二呆显然有这份定力。 他虽然想得到这支剑,其实并没十成十的把握,却把大话说在前面。这也是一种攻心之术。 蓝玉飞毕竟道行不够,就因柳二呆这句话,使他心生震骇,还没出手就显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如今虽已出手,却又不敢逼进。 但这支剑总不能永远停在半空,只见左手扬了扬,忽然大喝一声,剑光陡然一合。 颤动的剑光凝而为一,嗤的一声,划然生啸,有如汤骥奔泉直刺而来。 这不是虚招,是实实在在的一剑。 他怎么忽然敢了? 原来刚才他扬了扬手,打出了一个暗号,盼望不迟不早飞来两支冷箭。 显然事前已被沈小蝶一口说破,但他估计在这一瞬之间仍然管用。 若是此刻恰好有两支箭助他的攻势,剑到箭也到,他不信柳二呆真的有三头六臂。 但两支箭却没飞来,传来的却是几声闷哼。 这事很怪,林子里的箭手莫非遭到了暗算? 不错,场中已不见了沈小蝶,也就在这一瞬之间,她穿入了密林。 蓝玉飞心知不妙,硬生生沉腕收招。 大凡诡谲多诈之人,最能见风转舵,他眼看情况不对,留下来必吃大亏,当下身子一翻,双足猛登,直向江岸掠去。 身法奇快,一起一落已在数丈以外。 但他没有料到,更快的还在后面,柳二呆一声不响业已跟纵而起,轻飘飘如影附形。 他说过了,对这支剑梦寐以求,当然不愿失之交臂。 但他将凭什么手法取得这支剑? 江涛澎湃,滚滚东流。 夜暗迷渗的江面上,忽然响起一声唿哨,像激箭般冲来了几条快船。 当先的船头甲板上,站立着一个威风凛凛,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在离岸还差好几丈之遥,蓦的腾身一跃,飞一般登上了岸头。 “蓝玉飞。”那人大吼一声,声如巨雷:“你竟敢骗了老子?” 这人面如靛蓝,身材魁梧高大,周身全黑,一圈兜腮胡子,翘起来根根如刺。 说话如此鲁莽,这人是谁? 敢情来了正牌货色,飞龙帮主李铁头。 蓝玉飞大吃一惊,脸色陡变,他委实没有料到李铁头来得如此之快。 更糟的是一下子劈头碰上。这该如何是好? 正自心慌意乱,忽然觉得右腕一麻,一个声音打从耳畔响起:“你怕他是不是?” 蓝玉飞一怔,青虹剑业已脱手。 “你……”他掉过头来目光一瞥,发现剑已到了柳二呆手中,登时骇然一震,倒退了三步。 虽然一时气极,却不敢空手夺剑。 有剑之时,还畏惧柳二呆三分,何况双手空空? “你放心,我得到了剑,绝不杀人。”柳二呆道:“快闪开,我替你应付这个对头。” 得了一柄好剑,理应回报。 “你是什么人?”李铁头沉声大叫。 “先说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宝剑在握,柳二呆不禁豪情万丈。 “本座要找的是从栖露山来的一双男女。” “这就对了。” “莫非你就是柳二呆?” “正是。” “嘿嘿,答得好,硬梆梆的。”李铁头厉声叱喝:“还有一个呢?” “在这里。”人影一闪,沈小蝶飞掠而到。 “好轻功。”李铁头嘿嘿一声冷笑,沉声道:“花俏功夫,管看不管用。” “哦?”沈小蝶道:“照你的口气,好像只有一颗铁头管用。” “不错。”李铁头浓眉一剪,傲然道:“本座除了这颗铁头之外,当然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什么东西?” 李铁头右臂一扬,举起一件奇门兵刃。 但见金光闪闪,其形如轮,有柄,轮盘的边缘却是无数锯齿般的尖刃。 这种兵器,江湖上果然少见,但又何值如此的炫耀? 李铁头显然是想先造成气势,振奋自己的声威,来个先声夺人。 柳二呆注目凝视,嘴角微微一哂。 赏花公于蓝玉飞垂头丧气,早就躲了开去,此刻已不见影子。 “就这些玩意?”沈小蝶问。 “若在大江之上,本来惯使是的是支长槊。”李铁头昂然道:“足足有一丈七八。” “听说是支飞龙槊,对不对?” “你听过就好。”李铁头夸张的道:“本座一旦恼起火来,一槊捅出,死尸成串,血水满江。”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好厉害?” “你怕了?” “是啊,”沈小蝶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故意讥讽:“听起来倒是蛮吓人的。” “听起来?”李铁头怔了一下:“这话……” “成江的血水,成串的死尸,这多么可怕。”沈小蝶轻轻拢了拢鬓边的乱发,好整以暇的道:“胆子小的人准会吓个半死。” “你的胆子呢?” “还好。”沈小蝶道:“从小就吓大了。” “好哇,说了半天,原来你这小子是在消遣本座!”李铁头大喝一声,伸出双手掌: “拿来。” “拿什么来?” “别装糊涂,一幅草图。” “哦?这真有意思。”沈小蝶冷笑:“赏花公于蓝玉飞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一张草图,如今你也来要,到底是张什么草图?” “本座没见过。” “可惜我也没见过。” “胡说,本座的耳报神灵得很。”李铁头双目一睁,厉声喝道:“既然已被本座撞上,你这小丫头想打马虎那是休想!” “你相信这幅草图的确在我身上?” “本座有十成的把握。” “这样说来你好像是要定了?” “不错。” “能不能多等一天?” “多等一天?为什么?” “反正你也不曾见过这幅草图。”沈小蝶眨眨眼睛,冷笑道:“赶明儿我去弄些草纸,信手一挥,来几幅鬼画桃符……” “往口!” “怎么?你难道认得出来?” “小丫头,你休想骗得过本座。”李铁头瞪目叱道:“本座虽没见过这幅草图,但据说当年四空先生的笔意,别创一格,你学得来吗?” 四空先生?原来这幅草图还颇有来历。 柳二呆本来是个不喜欢多嘴的人,尤其是有关沈小蝶的事,他一再叮咛自己少去打岔。 当然,他一直细心在听。 听到四空先生,不禁怔得一怔。 原来四空先生是位武林奇人,亦侠亦儒,亦仙亦俗,据说还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这“四空”两个字,当然不是他的本名。至于他本来是谁,江湖上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辽东大侠司马藻,也有人说他是当年驰骋于白山黑水间的无影剑客柳上飘。 更有人猜他就是赵四公子。 赞同最后这种说法的人较多,甚至有人相信赵四公子本名就是赵四空。 但却提不出证据,因为赵四公子毕竟是位神龙不见尾的人物。甚至如今仍然健在的一些武林耆宿,也只能说些当年赵四公子的奇迹异行,而于酒酣耳热之余,感叹无缘一会。 不过大都能够指出,赵四公子当年有两位红粉知己,都是绝世美人。 而且是对姊妹花。 这种绝闻轶事,当然脍炙人口,最为江湖人物所津津乐道。 而赵四公子则行迹成谜,最后却是不知所终。 至于这位四空先生,却是在赵四公子销声匿迹之后,才突然从江湖上传了开来。 时间如此巧合,因此有人怀疑他就是赵四公子。 不仅此也,四空先生居然也是个行踪飘忽的人物,而且一切行事与作为,也跟赵四公子大同小异,锄奸除恶,为善不欲人知。 而且独来独往,跟武林人物绝少瓜葛。 唯一不同的是,四空先生已届中年,同时也显露了文采,并且是位诗人。 但他的诗篇并没刊行传世,只是散见于荒山古刹、飞崖绝壁之上,字迹狂草,飞龙舞凤。 更骇人听闻的是,在寺院粉墙之上,虽是儒笔染墨,至于在那些飞崖绝壁上的诗句,赫然用的是指书,入石竟达一寸有余。 这是武林难得一见的金刚指。 诗意虽然隐晦难明,但词藻瑰丽,有的飞扬奔放;有的则凄艳悱恻,哀婉动人。 显然,四空先生是位伤心人。 至于这幅草图的事,却是最近才为人所知,而且确信为四空先生的遗笔。 为何留下这幅草图?草图中所指的是什么? 敏感的江湖人物,想法不外两种,一种是珠宝财物,一种是剑谱秘芨。 而这两样,每一样都动人心弦。 江湖人物刀头溅血,剑底惊魂;为的什么?武功与财富,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有了武功与财富,声名也就接踵而来。 这幅草图,当然值得追踪掠夺,值得费尽心机,甚至值得拼命。 问题是先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有没有这份胆量,对于攫取这幅草图,到底有几分把握。 飞龙帮主李铁头显然充满了信心。 “纵然我学的不像,”只听沈小蝶道:“就凭你李铁头难道能辨出真伪?” “哼,你敢小觑本座。” “据我所知,你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牛却吹得不小,居然懂得什么笔意,别笑死人啦!”沈小蝶笑弯了腰:“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真是一张厉害的嘴,奚落起人来简直入骨三分。 李铁头自以为是江上一霸,平时颐指气使,怎受得了如此奚落? “丫头片子。”他虎吼一声,额头上青筋直冒:“你不怕老子把你砸成肉泥?” “你用什么砸?”沈小蝶神色自若。 “用什么,嘿嘿。”李铁头气极,霍地举起了手中金轮:“难道这个不够?” 轮大如桶,金光乱颤,看来的确颇有分量。 “够是够了。”沈小蝶淡淡的道:“只是我若变成了肉泥,这幅草图岂不变成纸浆?” 李铁头怔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似是耽心一轮砸下,沈小蝶真的会变成肉泥,坏了那幅草图。 “说的不错,抬槊来。” 原来那十几条快船之上,都是清一色的黑衣壮汉,早已一拥上岸,排列在李铁头身后。 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人丛中应了一声,只见两名壮汉立刻抬来一支长槊,乌黑沉沉,粗逾儿臂。 槊为矛的一种,长者称槊,短者为矛。 李铁头吸了口气。单臂一抡,取过长槊,同时把那只金轮递给两名壮汉,然后双手握槊,刃尖斜指。 “丫头片子,看清楚了。”他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话说。”沈小蝶手按腰际。 她腰中缠有一支软剑,一向并不轻用,此刻她已握住了剑靶。 “没话说?” “是要我双手递上一幅草图,对不对?” “最好是识相一点。” “要是我不识相,那又怎样?” “那就死定了。”李铁头一掉手中长槊,叱道:“本座这一槊打算穿胸而过。” 这支一丈七八的长槊,若是在江上鏖兵,倒是颇为有利,至于陆地之上,则宜短兵相接,他舍短取长,显然是个大错。 “好,你来吧。”沈小蝶一动不动。 柳二呆静静地呆在一旁,没有插嘴,也没有自告奋勇,他相信沈小蝶对付这支长槊足有余裕。 但他仍然在提神戒备,因为他估不透李铁头为何要舍弃灵便的金轮,选用这支笨重的长槊。 当然,他绝非听信了沈小蝶的话,害怕把草图砸成了纸浆。 选用长槊,绝对是他自己的主意。 这人虽然粗鄙,到底是大江之上一条好汉,能熬成水上一霸的地位,毕竟不是宗简单的事,半辈子厮杀,难道连这点都不懂吗? 因此柳二呆注目凝神,盯着那支长槊。 他要杀的是沈小蝶,但这一槊却直奔柳二呆。 项庄舞剑,原来志在沛公。 明里是听信了沈小蝶的话,用金轮换了长槊,实际是早已打定主意,先解决掉柳二呆。 长槊可以远攻,出其不意便可递到部位。 此人心机居然如此深沉。 他表面上并不理会柳二呆,心目中早已把柳二呆当成了第一号劲敌。 这也难怪,他称雄江上,跟白鹭洲南霸主齐天鹏当然渊源极深,碰到了柳二呆岂肯放过? 何况此刻柳二呆又得了蓝玉飞的一柄青虹剑,先除掉他才是上策。 剩下一个沈小蝶,还怕她生出翅膀飞了不成? 因此这一槊他使出平生功力,加以技巧纯熟,不偏不倚,一晃而到。 剽悍、火辣、锐不可当。 他说过要一槊穿胸,刃尖所指正是胸膛之间。 照说,猝起发难,声东击西,这一槊应该十成十的把握,但是眼看槊到血崩,忽然槊尖上人影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一缕光竟然顺着槊杆滑了上来。 这是一支剑,青虹剑。 青虹剑乃是名剑,当年赵子龙在当阳长坂,从百万曹兵中得了这支剑,以后淹没了千余年。 槊刺出甚快,剑来得更快。 槊已用老,而剑气方兴,来势惊人。 李铁头骇然一震,心知不妙,若不立刻弃槊,宝剑一到,势必削断十指,甚至丢掉一条胳膊。 十指断不得,胳膊丢不得,槊却可以再打造一支。 而且这是眨眼之间的事,不容片刻犹豫,当下双手一松,倒飘出一丈五六。 吭当一声响,长槊掉在地上。 这支长槊一向纵横江上,八面威风,造就了一个飞龙帮主,想不到如今居然在一招之下落败,往日雄风,片刻化为乌有。 排列在两丈以外的黑衣壮汉,一个个脸色大变。 李铁头额头冒汗,扎稳了马步,从一个壮汉手中抓住了金轮。 “如果你想再试试倒也可以。”柳二呆挺剑而上,沉声道:“不过没有这回便宜了。” 李铁头不响,怒睁的双目充满了血丝。 “我劝你算了。”沈小蝶接口道:“你得了这幅草图,只怕有祸无福。” “为什么?”李铁头仍不死心。 “你想想就知道了。” “本座不用想。” “好,我告诉你。”沈小蝶道:“第一,这幅草图绝非你所想要的东西,第二,如果真的是幅藏宝之图,你得到了之后,会死得更快。” “胡说,本座为何会死?” “因为你武功平平,没有这幅草图,你还可以在大江之上捞点油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沈小蝶冷冷道:“得了这幅草图,将会祸不旋踵……” “祸?祸从何来?” “别嘴硬。”沈小蝶冷笑:“其实这也只是白说,只是梦话!” “梦话?” “我说的是梦话,你却是在梦想。”沈小蝶道:“因为你根本得不到这幅草图。” 李铁头呆了一呆,不敢再发狂言。 虽然只过了一招,但一招之下便丢掉了长槊,再斗下去当然凶多吉少。 “哼,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在自找台阶。 “对,过了明天还有后天。”沈小蝶立刻道:“赶快去吃点仙丹灵药,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信口道来,都把人挖苦得半死。 李铁头脸色一变,便待勃然发作,掉头望了望柳二呆,终于咽下了一口气。 “退!”他忍气吞声地打退堂鼓了。 放着几十条壮汉不用,居然就这样鸣金收兵,为何不打一场群架? 也许他有他的打算,越是人多,死伤越多,而且未必奈何得了柳二呆,一旦元气大伤,再训练一批浪里白条极不容易。 原来这些黑衣壮汉,个个都精通水性,不比啸聚山森的喽罗,随便的就能抓来几个。 这是他的聪明,想要继续在江上称雄,必须保全之实力,这批人死不得。 就在一声令下,登时黑压压的人丛,一排排向江岸退去,倒也整齐有序。 “且慢。”柳二呆忽然叫了一声。 李铁头霍地转过身来,一紧手中金轮,叫道:“你……你想怎样?” 神色惊惶,有点草木皆兵。 “不怎样。”柳二呆道:“你丢了这支长槊,以后怎么混。”单足一挑,那支长槊已凌空而起,不偏不倚,直向李铁头飞了过来。 这支长槊是精铁打造,没有一百斤至少也有八十斤,足尖轻轻地挑,便能飞越数丈,这足尖上的功夫,委实令人咋舌。 李铁头不禁骇然心凛。 他举手一把抓住长槊,满脸惊懔之色,嘴唇牵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掉头而去。 片刻,十几条快船隐没在夜雾沉沉的江面上。 江流有声。水花拍岸。 “啊!”柳二呆望着消失在江心的快船,忽然道:“刚才应该留下一艘。” “你说留下一条船?”沈小蝶掉过头来。 “是呀!”柳二呆道:“我们不是正要找船渡江吗?这现成的……” “你想见水龙王?” “见水龙王?”柳二呆道:“此话怎讲?” “好讲得很,一旦搭上贼船你就知道了。”沈小蝶道:“在岸上你可以降住他,到了江上风高浪大,你就得听他的摆布。” “对呀,那就另外找船吧。” “不用找啦。” “不用?”柳二呆道:“这怎么渡江,难道能插了翅飞过去?” “我是说在这段江面不能渡江。” “为什么?” “你想想看,”沈小蝶道:“李铁头刚才受尽了委屈,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必然候机报复,而这段江面正是他的势力范围。” “你是说他会在江上拦截?” “怎么不会,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沈小蝶道:“这里江面宽阔,港湾芦草丛中,到处隐藏着他的巡戈快船,我们到了江面,随时都会遭到截击。” 她心细如发,推断的确合情合理。 “照你这么说,”柳二呆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可以沿岸向西,走出他的势力范围。” “要走多久?” “管它多久。”沈小蝶道:“反正长江源远流长,到那里渡江都是一样。” “这好啊!”柳二呆欣然叫了一声。 “好什么?” “这当然很好。”柳二呆道:“至少暂不能渡江,我们也暂不必分手。” “瞧你。”沈小蝶垂首一笑,有种甜蜜的感受。 长江像条龙,奔放怒吼,境蜒数千里。 此时正当初秋季节,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两岸港崖之间不辨牛马。 柳二呆和沈小蝶沿江而上,但见风帆沙乌,烟云竹树,一路风光如画。 这天入暮时分,来到了一处江岸码头。 凡是码头,当然就有渡口,而且还有几十户人家,有的经营客栈,有的却是船户。 沈小蝶没提起渡江之事,柳二呆更不会问。 但日落黄昏,暮鸦归巢,江上烟波已越来越浓,该是歇店的时候了。 几家客店业已上灯,灶头上笼着一层白茫茫的烟雾,锅盆碗碟响个不停。 柳二呆和沈小蝶选了家外表比较整洁的客店,两人一先一后,踩着灯光走了进去。 先向伙计说明了要两个房间,然后找了一张白木桌子坐了下来。 一天奔波,准备好好享受一顿晚餐。 这此客店,有酒有肉当然不在话下,尤其近水识鱼性,靠近江岸的人,更是懂得吃鱼。 长江里的鱼,以鲥鱼为首,鲥鱼亦属上品,鲥鱼不可常得,红烧鲥鱼也是席上之珍。 丰腴多肉,鲜美味浓,十分可口。 柳二呆跨进店门,便已瞥见灶头挂钩上有条鲥鱼,当下就吩咐烧了来下酒。 伙计哈了个腰,欣然应诺。 大凡江中的珍品,都论时价,斤斤计较的客人,得先讲好价钱,大方一点的就吃了再说。 柳二呆当然是属于后者。 好在这些江岸营生的店家,大都本份老成,绝不像通都大邑那些派头十足的大酒楼,等到客人吃过之后,狠狠的一记竹杠,来个狮子大开口。 这条鲥鱼足足有两斤来重,烧好了也足足可以盛起满满的一大盘。 鲥鱼刚刚下锅,柳二呆已开始唾涎欲滴。 那知就在刚刚起锅之时,热腾腾撒好了胡椒粉,店伙计端起来准备上桌,店门外忽然闪进来一个人。 “嘿嘿,运气不坏,好一个红烧鲥鱼。”竟然从店伙计手里探臂接过,掉头就走。 叮的一声,白木桌上丢了一锭碎银。 居然有这种事,柳二呆怔了一怔,登时大喝一声:“且慢。”跟踪追了出去。 沈小蝶也随后腾身而起。 一盘红烧鲥鱼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个人太无礼。 这是个青衣人,身材瘦小,但动作却显得十分轻灵俐落,出得店外,一直沿江奔去。 他手里端着一只热呼呼的大瓷盘,竟能闪纵如飞,居然连汤汁都没溅出一滴。 柳二呆不禁暗暗纳罕。 这个人的轻功虽然不凡,柳二呆当然也不是弱者,但他忽然心中一动,并不一口气追上,他在想:“看你到底能逃到那里?” 红烧鲥鱼是吃的,这个人轻功虽佳,到底不能一面奔跑,一面享用。 他是不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慢慢品尝? 片刻之间已追出四五里之程,忽听笙歌细细,管弦悠扬,打从江面传了过来。 柳二呆凝目望去,原来江面上正停着一艘巨型画舫。 这巨型画舫中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并隐隐传来猜拳行酒之声。 这倒是大出意外,柳二呆不禁微微一怔。 只见那青衣人忽然纵身一跃,飞越过四五丈距离的江面,轻飘飘落在巨舫的甲板上。 “来了,来了,应时佳肴,红烧鲥鱼一尾。” “哈哈……”花舱里有人应声大笑:“俞老九,真有你的。怎么这样凑巧?” “嘿嘿,际遇非凡,际遇非凡。”青衣人身形一晃,进入了花舱,得意的笑声依然传了出来:”快,快,各位趁热……” 这真是欺人大甚,一盘红烧鲥鱼眼看精光。 他难道不知道有人追了上来? 明知有人追来,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得意,分明是没把来人放在眼里。 也许是估量来人不敢登上画舫。 柳二呆一向不易动火,此刻也被激怒了起来。 虽然此刻沈小蝶已追到了并肩,他并没回顾,忽然双足一登,凌空飞掠而起。 但见夜空中幻起一道淡淡的弧影,一闪而灭,人已登上了甲板。 又一条弧影划过,沈小蝶也跟踪而到。 花舱中笙歌顿止,弦管寂然,一人大笑而出:“原来有贵客到访。” 舷边的角灯照耀下,是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 这人面黄如蜡,颧骨高耸,似有病容,和这身考究的穿着,看起来极不相称。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九 章 误上贼船 “阁下就是这条画舫的主人?”柳二呆稳稳地站立在船头甲板上。 “不错。”那人道:“草字东门丑。” “哦?东门丑?”柳二呆似是颇有印象,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正是。”东门丑说。 “其实你并不很丑。”沈小蝶接口道:“看起来好像还很体面的……” “这个……” “我说的是你身着考究的衣服。” “小娘子别开玩笑。”东门丑勉强忍下了奚落,道:“此丑非彼丑,只因在下乃是乙丑年,七月十五丑时生,所以……”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这个日子不好。” “不好?为什么?”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正是大开鬼门之日。”沈小蝶道:“听说闯出来的都是些妖魔鬼怪……” “哼哼,说的很俏皮。”东门丑陡然一变:“闯出了鬼门关总算幸运,可惜的是居然有人硬生生的想往鬼门关里闯。” “哦?”沈小蝶道:“你说的是谁?” “在没有翻脸之前,本座只想点到为止。” “本座?”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笑道:“你听到了,又一个本座。” 她分明是在告诉柳二呆,又是个李铁头。 李铁头是飞龙帮主,霸占了一段江面,这个东门丑气派之大,看来不输李铁头。 “不管你是本座也好,偏座也好。”柳二呆道:“鄙人要找的不是你。” “是谁?” “就是刚才那个人,你叫他俞老九的。” “找俞九爷,这倒好。”只见那个青衣人忽然从花舱里钻了出来:“什么事?” 这人不但身材瘦小,而且双目深陷,脸上像是刮不下四两肉来,活像一只猴子。 事实上他的外号就叫愈猴儿,是个有名的飞贼。 “一宗小事。”柳二呆说。 “小事?” “对,很小很小的事。”柳二呆冷冷道:“只要磕上三个响头,就可以立刻了断,小事化无。” 一盘红鲥鱼的确是宗小事,用不着大张挞伐,不过眼看到口的美味,竟被掠取而去,这种滋味委实令人火冒三丈。 “一定要磕三个响头?” “不错,”柳二呆道:“一个都不能少。” “好,好。”愈猴儿答应得很快,但眼珠一转,却道:“先挂上账吧。” “挂账?”柳二呆沉声道:“没得银子有人挂账,莫非你连头都没有了?” “嘿嘿,头当然有……” “有头就得磕。”柳二呆声色俱厉。 “别忙,我得想一想。”俞猴儿森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转向东门丑:“东门帮主,你说他,这个头该不该磕?” “当然该磕。” “该磕?” “只不过该磕的不是你。” “哦?”俞猴儿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的笑了笑:“那又是谁呢?” “船到江心就知道了。” “这不是到了吗?” 不错,这条画舫赫然已到江心。 原来这条巨型画舫构造十分精致,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窗明几亮,专供游宴作乐之用。 运桨撑槁,全都是在下层。 打从柳二呆和沈小蝶双双飞落甲板之后,这条画舫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移动了。 本来离岸不到四五丈距离,如今在昏暗夜色中竟是一望无际。 洪水滔滔,洪流滚滚而下。 这对于一个不懂水性的人来说,无疑到了绝路。 柳二呆目光转动,先是怔了一怔,紧了紧手中长剑,立刻镇定了下来。 “船到江心,该是翻脸的时候了。”沈小蝶忽然冷笑一声:“对不对?” “还没有。”东门丑阴沉沉的说。 “没有?” “若是能够好好商量,凡事尽如本座所愿,”东门丑渐渐露出机锋:“那又何必翻脸?” “哦?”沈小蝶道:“这是说你另有企图?” “小娘子果然是聪明人。” “什么小娘子?”沈小蝶倏的脸色一沉:“你以为很有把握?” “这倒没有。”东门丑皮笑肉不笑:“不过本座一直认为煮熟了的鸭子是绝难飞掉的。” “你好像很有信心?” “哪里,不过姑妄言之。”东门丑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大江之上,风波险恶,两位稍一不慎,一旦滑落江心之后,只怕不止喝几口水吧?” “你计算得倒是满周到啊!” “过奖了,不过本座的确很小心谨慎,一向精打细算。”东门丑嘴角牵动一下,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道:“可笑的是李铁头,糊涂透顶,居然送到岸上去栽了个大跟斗。” “他是个大傻瓜。” “对,本座颇有同感。” “你虽然很精,但也别忘了。”沈小蝶道:“你自己也在这条船上。” “是的。”东门丑道:“这条船大得很。” “对,可以隐藏很多杀手。” 东门丑不承认也不否认,阴沉沉地笑了笑:“你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女人。” “那里,善观气色而已。” “你会相命?” “是的,鬼谷子先生一脉相传,不但精通命理,而且能判人生死,百无一失。”沈小蝶信口胡诌道:“今夜之条画舫之上……” “怎么?” “只怕有很多人要翘辫子。” “嗯,铁口直断,断的不错。”东门丑森森一笑:“至少眼前就有两个。” 这两个当然指的沈小蝶和柳二呆。 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是个厉害角色,虽然剽悍刚猛不如李铁头,心机之深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对答之间,柳二呆照例一声不响,此刻却渐渐按捺不住。 “你说的是那两个?”他问东门丑。 “哼哼,何必多此一问。”东门卫。冷笑:“难道本座说的是自己?” 大凡有恃无恐的人,一张嘴总是很利。 柳二呆脸一沉,目光四转,虽然船在江心,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估计这是条巨型画舫,纵然沉没了也会浮起几片木板。 他没登萍涉水的功夫,却相信只要有几片浮木,他绝不会葬身鱼腹。 有了这份自信,再加上手中一柄青虹剑,一时之间不禁豪情大增。 “好,且看看翘辫子的是谁。” “要动手吗?” “正是。”柳二呆沉声道:“船舱里还有多少人,何不一齐出来?” “高朋满座。” “什么高朋?”沈小蝶插口道:“狐群狗党罢了。”忽然腾身一跃,飞上了舱顶。 “你……你干什么?”东门丑一怔。 “我想居高临下。”沈小蝶冷笑道:“这个地方占尽了地利。” 她说的不错,也想的很绝,舱顶是全船最突出的部位,从船头到船尾一览无遗,控制这个地方,也就掌握了全船的动态。 不论任何部位一有动静,她就首先发现。 当然,她看不到隐藏在花舱里的人,但花舱里发出的任何暗器,都对她无可奈何。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跟船头甲板上的柳二呆遥相呼应,使东门丑腹背受敌。 这是着妙棋,她走对了。 “哼,你想得怪好。”东门丑暗暗吃惊。 “东门帮主只管放心。”俞猴儿忽然叫道:“让在下先对付她。” 只见他身形一闪,飞近了舱顶。 此人虽然身材瘦小,胆子却是很大,显然想凭仗一身绝顶的轻功,在大江之上露一露锋芒。 “就凭你?”沈小蝶娇叱一声,弹出了软剑。 俞猴儿一只脚还没踏上舱顶,但见一片青芒,已笼罩了他周身大穴。 这样快的剑,他还不曾见过。 甚至他根本没瞧清楚,对方是如何出手,因为他双目已花,只感到一股澈骨的冷气直冲而来。 这是剑气,剑锋未到,剑气先至。 俞猴儿当然识得厉害,他委实没有料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居然有这种身手。 当下肩头一晃,一个鹞子翻身落了下去。 还好,总算见机得早,识相得快,没断掉一条手臂,也没伤到一点皮肉,不过刚才那句大言不惭的话,等于白说。 “怎么样?”东门丑居然问。 “在下不是对手。”俞猴儿倒很坦白。 “这个……” “帮主另作裁处。” “哦?”东门丑皱了皱眉头,忽然扬声叫道:“有请凌三娘子……” 凌三娘子是谁?人在那里? “怎么?”只听花舱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要我替你撑腰吗?” 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 “本座是请三娘子帮忙。” “名称虽然不同,事情不都一样么?”舱里又是咯咯一声娇笑:“先说清楚,你拿什么谢我?” 她好像满有把握,事情还没办好,先就讨债。 “只要三娘子喜欢,”东门丑甚是巴结道:“本座自当尽力而为。” “这是你说的。”只听凌三娘子道:“好在这里有现成的证人,事后不许翻悔。” “本座岂是赖账之人。” “那就好。”但听舱门上珠帘叮叮一响,随着一股香风出现一条人影。 原来是个三十左右的妖娆妇人。 这妇人珠圆翠绕,一身鹅黄,乍看起来并不很美,鼻子上疏疏落落生了许多雀斑,还有一双浮肿的眼皮,整个脸型也顶多中人之姿。 不过这些缺憾,却构成一种特异的风韵。 尤其体态轻盈适中,粗细合度,胸前挺着一对圆鼓鼓的乳峰,妙目一转,水汪汪动人心魄。 虽不是画中美人,却给人一种熟透了的感觉,像一团烈火,充满了挑逗和诱惑。 女人有很多种,有的很好看,但看久了越看越腻,有的并不起眼,却很管用。 凌三娘子显然是个很管用的女人。 “大帮主,你说呀!”她眼儿一瞟,笑道:“要我怎样帮你?” “先对付舱顶上那个。” “不。”凌三娘子媚眼如丝,盯着甲板上的柳二呆:“我喜欢对付小伙子。” “你知道他是谁?” “当然知道,他是柳二呆。”凌三娘子啧啧赞道:“人品果然不错。” “人品管个屁用,他只是个呆子。” “大帮主,你这不懂。”凌三娘子吃吃笑道:“人呆心不呆,最懂得男人的只有女人。” 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凌三娘子,一开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摆出了风流阵仗。 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效果? 至少柳二呆并不是色迷,也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动心。 此刻他手握长剑,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等待这女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好吧,三娘子,就瞧你了。”东门丑道:“本座替你掠阵。” 这种阵仗有什么好掠?就说看热闹好了。 凌三娘子走了两步,款摆腰肢,风摆杨柳般冲着柳二呆嫣然一笑。 “哼,你若是想卖弄风情,这可找错了对象。”柳二呆终于忍耐不住道:“最好是放尊重一点,柳某人看不惯这种妖形怪状。” “啊,”凌三娘子笑道:“柳圣人。” “这倒说不上。” “别谦虚呀!”凌三娘子越笑越媚:“我知道,这是柳门遗风,你家当年那位柳下惠……” “别胡扯。” “怎么啦?”凌三娘子水汪汪的星眸一闪:“不过我倒有点奇怪,你这位柳圣人居然整天跟个小姐儿泡在一起,难道她就不妖……” 忽听一声娇叱:“照打!” 原来凌三娘子最后两句话,惹恼了舱顶上的沈小蝶,登时秀眉一耸,扬手打出一蓬“菱花针”雨。 她原不是轻易动怒的人,想不到这女人信口胡诌,居然扯上了自己。 再扯下去,只怕还有难听的。 这蓬菱花针纵然伤不了她的人,至少可以给点颜色,封住她的嘴。 柳二呆眼看沈小蝶出手,立刻把握时机,手中长剑一振,跟着飞刺而出。 那蓬针雨当然出手极快,这一剑更快,但这一剑却非对付凌三娘子。 一来他不想乘人之危,二来也不喜欢跟女人交手。 剑锋直指东门丑。 东门丑是这条画舫的主人,画舫本是他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不对付他对付谁? 对付他才是正理。 “哎哟,小姐儿,你好霸道。”凌三娘子身形一转,居然躲开了沈小蝶一蓬针雨。 东门丑大吃一谅,想要腾身闪避,为时已晚。 眼看剑到血崩,岂料凌三娘子就趁这一个转身之际,忽然银光暴现,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短匕形如月牙,薄如棉纸,玉手一翻,竟然横里划了过来。 不偏不倚,直指柳二呆的右腕。 这一招倒是出人意外,刚刚闪过沈小蝶一蓬针雨,居然能在一个翻身之间出手攻敌。 不但动作一声呵成,而且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心头一震,眼看堪堪得手的一剑,不得不沉腕收招。 但一收即发,剑锋一闪,转向凌三娘子。 显然,凌三娘子横里插手,已激起了他的怒火,变招之快,更是出人意料。 他不愿片刻停顿,存心要立刻还以颜色。 当然,这不是任何人都可办到,必须剑法之精,已臻上乘境界,才能运用随心,变化莫测。 只见青光电奔,一招“锁喉剑”直指对方的咽喉。 凌三娘子解了东门丑一危,却没料到立刻惹来这记狠招,只觉剑气森森,直迫眉睫而来,手中一柄短匕忽忙间难以招架,细腰一拧,倒退了七步。 七步的距离,已在一丈以外。 照说,应该躲开了这一剑。 就一般剑法而论,若是这一招不能递到部位,必须立刻撤招,然后继续发剑,就像拳头一样,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道。 柳二呆却不然,这一剑像是绵绵无尽,如影附形般跟踪而到。 这般奇妙的剑法,他从哪里学的? 凌三娘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吓了一跳。 尤其她人已退到舷边,再没回旋的余地,逼得双足一登,倒飘而起。 洪流滚滚,这一下势必落入江心。 但无论如何总比一剑穿胸的好,说不定她本来就熟谙水性。 奇怪,她并没下坠。 只见凌空一个翻身,拧腰、甩腿,居然轻灵如燕,在灰黯的空中绕了个半弧,竟然飞上了舱顶。 好身法,难怪东门丑对她如此恭维。 但她撇下柳二呆,飞上舱顶来找沈小蝶,这也并非上策。 “来得好。”沈小蝶轻叱一声,剑如风发。 凌三娘子脚跟还没站稳,但见一缕寒芒刺眼,破空一剑,兜头下击。 她虽轻功造诣不凡,毕竟挡不住一柄利剑。 尤其沈小蝶的剑,柔中带刚,轻灵泼辣,还能把握最佳时机,毫厘不爽。 这一剑就把握得最好。 凌三娘子除非自愿挨上一剑,她已无法在这舱顶上再作片刻停留,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显露一下刚才绝妙的轻功,凌空再起。 但这并非随时都可办到,势须提气轻身,然后借助两足的弹力,而此刻她没这个准备。 因为沈小蝶这一剑来得太快,最巧的是临头下击,封住她头顶上一片夜空。 就算能一跃冲霄,如何穿过一片森森的剑幕? 这是一记狠招,存心要把她逼下江心。 凌三娘子心头一寒,果然被迫得一个翻身,直向滚滚江流中落去。 纵然淹她不死,准也会变成只落汤鸡。 但说也奇怪,她虽人已不见,却没听到水花声,也没听到卜通一声。 人到那里去了?莫非她还另有绝活? 果然不错,原来她在转身翻落之时,脚尖牢牢钩住了舱顶的边缘,居然从敞开的窗门中钻进了花舱。 轻功的确令人叫绝,但仍然是个输家。 她也不必再讨价还价,东门丑也不必谢她了。 江上凉风习习,水声嘶嘶,舷边的角灯散发出淡黄的光影。 东门丑苍白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阴翳。 他望了望柳二呆,忽又扬声叫道:“恭请‘云裳公主’、‘花小侯爷’、‘洞庭黑白双奇’……” 他一连叫了许多名号,看来这花舱之中,果然是高朋满座。 先叫凌三娘子只说了声“有请”,此刻居然变成了“恭请”,显见要请的人苗头越来越大。 就像龙虎山的张天师,在搬请诸路神将。 柳二呆对什么云裳公主一无所知,也不知从那里冒出的黑白双奇,至于这个花小候爷倒是赫赫有名。 花小侯爷名叫花三变,据说他的的确确是位世袭的侯爷,家住苏州府。 巍峨的府邸,就在阊门外。 小侯爷自幼喜欢武艺,在苏州侯府足足住了半年之久。 唯一例外的是,这些三山五岳的名家,虽然指点小侯爷的武艺,却从不以师徒相称。 小侯爷是金枝玉叶,谁都当不起这份师尊的称呼。 连少林寺的长老和尚也只叫他小施主。 因此这位花小侯爷并没一位名正言顺的师父,但事实上却是名师满天下。 也正因如此,花小侯爷的武功博杂诡异,甚至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侯门出虎子,这当然是宗好事。 可惜的是这位花小侯爷虽然际遇非凡,得天独厚,但因从小骄纵惯了,不知爱惜羽毛,自从侯爷一死,他就走上了歪路,交上了些酒肉朋友。 同时他过不惯侯门如海的生活,开始浪荡江湖。 凭他的武功造诣,加上侯爷的身份很快在大江南北造成了轰动。 当然,有很多人捧他。 因为他花得起银子,有银子的就是大爷。 他不仅是大爷,而且还是位货真价实的侯爷,请得起酒,吃得起肉,谁不愿意奉承? 花侯爷在洋洋得意之下,越发眼高于顶,美人醇酒,来者不拒,生活也日益糜烂。 有时也听腻了小侯爷的尊称,自号花三公子。 但有人背地里叫他“花太岁”。 不过,这都是三年以前的往事,就在一次花太岁大闹金山寺后,这位小侯爷便已寂然无闻。 据说他是在佛殿之中,公然调戏几个进香的女客人,被一个游方的和尚撞见,狠狠地揍了一顿。 也有人说是他杀了那个和尚,被人告了御状,不得不销声匿迹。 更有人说他只是生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甚至说他已经死在勾栏院里。 不管这些说法谁真谁假,至少可能证明一点,花小侯爷性喜渔色。 还有一点,就是他绝对没死。 沉寂了三年,今夜居然出现在这条画舫上。 柳二呆对于这位小侯爷当然闻名已久,只是不曾料到,此时此刻竟然有缘一会。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目注舱门。 只见珠帘轻轻一晃,首先出现的是两个瘦巴巴的中年汉子,身形特长,就像两根枯竹竿。 两张马脸,四只深陷的眼眶,一对鹰勾鼻子,分明是双孪生兄弟。 唯一不同的是两袭长衫,一个穿白,一个着黑。 这不消说,当然是黑白双奇。 两个人走出舱外,立刻人影一分,中间让出了一个位置,接着出现了一个锦饱少年。 人品不错,年纪也不过二十三四,但脸上黯淡无光,还带几分黄肿。 看来若非大病在身,准是染上了毒瘾。 从派头看得出,必是花小侯爷。 他神色冷傲,架子端的十足,目光扬了扬,然后笔直落在柳二呆身上。 “你就是金陵城里那个柳二呆?” “我就是。”柳二呆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就是苏州府的那个花三变?” 不卑不亢,正该如此对付。 “问得好,好极了。”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值得鼓掌。” “哼。”小侯爷脸色微微一沉,然后转过了身子,望向舱顶,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意。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他问沈小蝶。 “守株待兔。”沈小蝶冷冷道:“要是有只不睁眼的兔子胆敢闯了上来……” “嘿嘿,凶巴巴的。”小侯爷笑了。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一向对女孩子都很好,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他甚至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惜沈小蝶并不给他颜色,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兔子?”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 “兔秃同音,你是在指着秃子骂和尚。” “谁是和尚?” “这还用说。”小侯爷居然大笑,笑的很得意:“当然就是区区花三变。” “你倒是很聪明。” “聪明谈不上.只不过一见到像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小娘子,本爵就福至心灵。” “福至心灵?” “正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这怎么会,本爵从来没有祸事。”小侯爷笑道:“其实你也并非什么守株待兔,只不过居高临下,在替这个书呆子掠阵。” “不错,你得留神一点。” “留神?”小侯爷道:“本爵留什么神?” “你并不是铜打铁铸的。” “哦?” “在苏州府你是位侯爷,在江湖上你是花三变,既然要淌浑水,这‘本爵’两个字最好免谈,哪怕你是皇帝老子,也没人把你放在眼里。”沈小蝶忽然语声一沉:“江湖上讲的是刀头剑底见功夫。” “嘿嘿,小娘子,你是在吓唬花某人?”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小蝶道:“不如立刻回转苏州府,做你的太平侯爷,坐享繁华……” “那种生活,花某人早就过腻了。”他果然不再称本爵二字。 “这种生活难道很好?” “的确很好。”小侯爷道:“至少很够刺激。” “哼,说的倒也不错。”沈小蝶道:“想不到你出身侯门,却是块打烂仗的材料。” “小娘子是在奚落花某人?” “难道我会恭维你?” “嘿嘿,这倒也是。”小侯爷笑道:“看来这书呆子一天不死,你不会改变心意。” “你在说什么?” “花某人是说打算先宰了这个柳二呆,然后请小娘子将那幅草图取出来参详参详。”小侯爷微微一笑:“若是小娘子想坐享繁华,就跟花某人同返苏州。” “闭住你的臭嘴。” “就算嘴很臭,说的话可灵得很。”小侯爷大笑说道:“我敢说这书呆子活不过今夜。”他突然转过身来,面朝柳二呆。 身子转过,脸也随着沉了下来。 柳二呆手持长剑,神色不改,他正想着一件事,记得东门丑分明叫了声云裳公主,怎么这位云裳公主一直不曾现身? 既有候爷,又有公主,这条画舫上的确十分出色。 “柳二呆。”小侯爷眉头一扬,忽然叫道:“你就只会使剑?” “这就够了。”柳二呆说。 “嗯,剑为兵器之王,的确够了。”小侯爷同意,但却不屑的道:“问题是你真的会使到吗?”这种高傲的口气,显然意存藐视。 “略知一二。” “一二怎么成?”小侯爷道:“花某人九岁学剑,十年磨练,前后历练名师凡三十有七……” “三十有七?”柳二呆道:“这么多?” “正是。” “你学得太杂了。” “太杂?” “杂乱则难精,更无法臻于化境。”柳二呆道:“何况剑术高手,多为不出世之奇人异士,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你居然在短短十年之内,经历了三十七位名师,想必都是泛泛之辈。” “哼哼,你好大的口气。” “鄙人说的是实话。”柳二呆正色道:“当代剑术名家,一师难求,何来三十七位名师?” “嘿嘿,莫非你倒是位名家?” “鄙人怎敢当此。” “瞧你也不像。”小侯爷冷笑:“但照你的说法,谁又是当世名家,一代宗匠?” “剑术微妙通玄,远者不提,当代也许只有一位。”柳二呆忽然叹息一声,显得无限哀思:“可惜已于五年前淹然物化。” “你说的是谁?” “四空先生。” 原来他也知道四空先生,难怪当李铁头和沈小蝶提到四空先生遗留下一幅草图之时,他曾为之一怔。 “四空先生?”小侯爷想了一想:“嗯,花某人好像听过。” 这样一位奇人,他居然只是听过,足知所见不广。 “在那里听过?” “这倒记不得了,不知是哪位名师曾经提起。” “只怪你的名师太多。”柳二呆微微一哂:“不过,至少这位名师还不算孤陋寡闻。” 任谁都听得出,他语带讥讽。 小侯爷当然也听得出,但此刻他无暇计较这些,却对四空先生发生了兴趣。 “你说这位先生已于五年前过世?” “不错。”柳二呆道:“五年又三个月了。”他不但说的肯定,而且记得很清楚,不仅知道四空先生,而且知之甚详。 “这位四空先生既已过世,”小侯爷好像兴趣甚浓:“他的剑术可有传人?” “这个么……”柳二呆顿了一下道:“鄙人不知。” 既然对四空先生如此熟捻,怎么不知他有无传人,这显然是种托词。 不说没有,只说不知,更是耐人寻味。 奇怪的是,舱顶上的沈小蝶,对于柳二呆叙述四空先生的事,并无任何惊奇之感。 好像她认为理所当然,柳二呆应该知道四空先生事迹和生平。 但她却对小侯爷的追问提出了答覆。 “据我所知,四空先生的剑法业已失传。”她笑笑说:“当代名家该数另一位了。” “是那一位?”小侯爷霍地回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小侯爷怔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柳二呆,满脸惶惑之色。 柳二呆也不禁神色微变。 “江山代有英才出,去了一位四空先生,当然会另外出现一位。”沈小蝶道:“这位就是……” “到底是谁?”小侯爷迫不及待。 “这还用问。”沈小蝶道:“当然是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塑造出来的花三变。” 原来她绕了半天的弯儿,幽了小侯爷一默。 小侯爷脸色一沉,气黄了脸。 显然,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术造诣,算不上第一流名家,更够不上一代宗师。 柳二呆却松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当之有愧?”沈小蝶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该安安分分,虚怀若谷,凭什么做出这种轻狂放肆,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一句话就像一根银针,又尖又利。 “哼,你敢教训花某人?” “我纵然不教训你,你也差不多了。”沈小蝶脸如寒冰:“你躲躲藏藏三年,一直不敢露面,依我估计,准是栽了个大跟斗。” 她故甚其词,把三年不见,说成躲躲藏藏。 不过她估计得也许不错,像花三变这种人,若不是碰了个大钉子,怎么憋得住一闷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他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是位侯势,只要在侯府中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谁说花某人躲躲藏藏?”小侯爷连脖子都红了:“本爵只不过另有奇遇。” 他在气头上又亮出了头衔。 “什么奇遇?” “本爵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也瞒不住人。”沈小蝶哂然一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你知道?” “当然知道。”沈小蝶道:“你一向际遇非凡,必是又迎上了第三十八位名师。” 她这张嘴舌灿莲花,总是叫人哭笑不得。 小侯爷原只想摆出一副潇洒自如的姿态,以为可以从容不迫,在谈笑中举手投足,就可对付这对男女,想不到经过一番对答,在言词上首先败下阵来。 但为了面子,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至少,他瞧不起柳二呆,估量凭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难道还有什么惊人之能? 横看竖看,都像块木头。 一般富家公子都有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毛病,何况他是位小侯爷,天生就有份优越感。 可惜的是武功高下,绝不能以身份衡量。 小侯爷腰上本就悬了一柄剑,剑身镂玉嵌珠,垂着红色的穗子,此刻他手按剑靶,目注柳二呆。 “姓柳的,凭你能有多少斤两?” “没有秤过。” “本爵这就要秤一秤。” “随意。” “随意?”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十 章 大江飞龙 小侯爷眉峰一耸:“就这句话?” “鄙人一向不喜欢斗嘴。” “不喜欢斗嘴?”小侯爷冷峻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刃:“你这是说……” “他只喜欢用剑。”沈小蝶接了一句。 “斗就斗,难道本爵……”小侯爷忽然目光一转,向左右的黑白双奇使了个眼色。 原来他忽然,发觉柳二呆在前,沈小蝶在上,这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 如今他不敢掉以轻心,须作适当的防范。 眼色很灵,沟通很快,黑白双奇立刻会意,两个人同时身子一转,面向着沈小蝶。 “呛”的一声,小侯爷剑已出鞘。 剑锋细长,漆黑如墨,在舷边的角灯映照下,隐隐有龙纹。 剑出侯府,想必也是柄宝剑。 小侯爷说过,他十年磨剑,这十年光阴,当然不是白费,至少已运剑纯熟,但见他剑光一起,一缕寒芒直奔柳二呆。 剑出如风,做到了一个“快”字诀。 快剑制敌,显然是一种最具威力的攻势,隐隐有风雷之声。但迎门一剑,不免有几分骄狂托大。 剑如其人,小侯爷秉性就是如此,从小就骄狂惯了,一下子无法改正过来。 柳二呆一向剑不轻发,此际也忽然一反常态,眼看小侯爷一剑递到,已知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剑,中途已无法再变花招。 当下脚步一滑,剑光忽起。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两剑交叉一接,居然用上了一个”粘”字诀,绞在一起。 他使出这一招,分明是存心要较量一下功力。 小侯爷一剑未能奏效,他怔了一怔,手腕一沉,打算撤招收剑。 那知剑锋之上竟有如千斤重压,而两剑胶着,几乎无法移动分毫,不禁大吃一惊。 不论小侯爷如何眼高于顶,至少此刻他已知道,柳二呆绝非吴下阿蒙。 但此刻知道,岂非为时已晚? 幸好他武学博杂,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千个师傅千个法,各种奇招怪式无所不包,几乎胸罗万有。 忽然大喝一声,左腕一翻,一掌劈了过来。 该用剑的时候不用,突然使出一掌,这显然是种不按牌理的打法。 但这般情急挥拳,又近在咫尺,劲力难吐,当然发挥不了多大的威力。 不过他目的不在伤人,只求脱身自保。 果然,柳二呆猝不及防,身形微微一偏,却忽然开声吐气,猛的运力一震。 力贯剑身,一震之威不同凡响。 两剑一震而开,小侯爷只觉虎口一麻,一直麻到肩胛,登登登,竟被震退了七步。 他骇然一凛,长剑几乎脱手。 “好,好。”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咯咯一笑:“果然名师出高徒,剑中藏掌,高明绝顶,几时华山论剑,准会大出风头。” 她站的高,瞧的远,几乎一招一式,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小侯爷鼻孔哼了一下。 他当然明白,沈小蝶是在拿他取笑,但此刻他委实无法兼顾,目光灼灼,只瞪着柳二呆。 在他估计,柳二呆必然会乘势迫击。 那知他料错了,柳二呆仍然站立舱顶甲板的中央,挺剑而立,好像本来就纹风没动,更奇怪的是,连瞧都没瞧他一眼。 瞧的却是舱门上的那挂珠帘。 原来灯火辉煌的花舱里,此刻早已一片漆黑。 但花舱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高手?像这位小侯爷花三变,应该是压轴人物,他已出面,应该没有什么更厉害的角色了。 不过,至少还有位云裳公主。 云裳公主的架子显然很大,东门丑虽然叫到了她的名号,她并没有轻易出场。 这般自高自大,定是大有来头。 柳二呆渊停嵛立,显然是在等待,等待这位云裳公主的出现。 当然,他并未稍涉绮念,想一睹美好的容颜、华丽的云裳,只想知道是个什么女人。 侯爷是真的,难道公主也是真的? 他已打定主意,只等这位云裳公主现身,先试试她的深浅,对于控制全局,就可成竹在胸了。 在大江之中,一条浮舟之上,第一就是要沉得住气,稳扎稳打。 所以,他绝不采取主动。 但这却苦了小侯爷,刚才一接之下,他已审出柳二呆不但功力深厚,而且剑法精湛,再斗下去,必然会落的灰头土脸。 想退,却又颜面难下。 何况这是条画舫,画舫在大江之中,就算什么都不理会,也不能说走就走。 他僵立在舱门外,两眼发直,一时间进退维谷,显得十分尴尬。 幸好,有人瞧见了他这副狼狈的神色。 只听花舱里忽然传来一个娇声细气,听来绝对是女人的声音,但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黑白双奇到底奇在哪里?”那女人说:“难道只会瞪着四只眼睛?” 这话不假,黑白双奇打从现身之后,丝毫没有表现,一直就干瞪着眼。 瞪的是沈小蝶。 这是刚才侯爷用眼色分派的任务,要他两个监视着舱顶上的沈小蝶,以防在他全力对付柳二呆之时,沈小蝶突然从背后出手。 算他精细,沈小蝶,的确有点后顾之忧。 其实这两个人,未必看得住沈小蝶。 不过他们很听话,也很尽责,居然到现在还没眨过一下眼睛。 由此可见,小侯爷凭他的身份和地位,在江湖上倒是十分吃香,而他也因此十分陶醉。 此刻经那花舱里的女人一提,黑白双奇这才猛然一怔,同时回过神来。 当然,他们知道该做什么。 但这两人还是以小侯爷的马首是瞻,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小侯爷。 要下台阶,这正是时候。 要想打破眼前尴尬的局面,为什么不换个方式? 小侯爷当然福至心灵,他也明白花舱里那女人明里说的是黑白双奇,其实是在提醒他。 于是,他又使了个眼色。 只听唰的两声,黑白双奇各亮出了兵刃。 右首穿黑的是把卷镰刀,左首穿白的是柄宣化斧,刀和斧原也是寻常兵刃,怎么能称作双奇? 莫非刀斧相配,招法上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不过至少这不是寻常割草的刀,也不是寻常劈柴的斧头,刀弯如眉月,闪闪生寒;巨斧乌黑沉沉,锋面又宽又阔,是杀人的利器。 一斧砍下,准是头颅滚瓜,用不着第二斧。 “花三变。”柳二呆居然不理会黑白双奇,目光却盯着小侯爷:“鄙人有句话,想说在前面。” “你说,什么话。”小侯爷忽然气焰转盛。 “你应该心里有数,鄙人刚才未尽全力,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柳二呆冷冷道:“怎么,你还想支使这两个傻瓜前来送死?” “你说什么?”小侯爷道:“你敢说这黑白双奇是两个傻瓜?” “黑白双傻。” “那很好,就让两个傻瓜对付一个呆子吧!”小侯爷觉得好笑,耸了耸肩道:“只怕人傻刀斧不傻,有这呆子瞧的。” “哦,这倒看不出。” 两人对答之间,黑白双奇依然瞪着四只眼睛,不过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凶。 看样子就要出手了。 柳二呆方自心中一动,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依我看是‘黑白双哑’……”她心如发,观察入微。 不错,哑巴,原来是两个哑巴。 突然刀光骤起,斧影漫天,黑白双奇身形闪动,已从左右两翼攻了过来。 卷镰刀呼的一声直扫下盘,巨斧一晃,兜头劈下,两宗兵刃果然配合得极是佳妙。 快、狠,这黑白双奇刀斧交错,的确相得益彰,威力惊人,不过要想把柳二呆斩在刀下,劈在斧底,这还差得甚远。 忽然人影一花,柳二呆从刀光斧影中斜纵而起,霍地剑光连闪,破空而下。 但这一剑要对付谁? 他本来是只想等黑白双奇一动,便不惜宝剑染血,及至听了竟是两个哑巴,不禁忽生恻隐之心。 因此他撇开了这两个傻瓜,身形凌空一折,长剑疾如奔电,竟然直指花三变。 剑势磅礴,一泻千里。 小侯爷原本打定主意,用黑白双奇缠住柳二呆,纵然死活亦在所不惜。 因为死的并不是他。 然后觑个间隙,从夹缝中来个奇袭。 人在志得意满之时,总以为才智高人一等,气势凌人,甚至脾睨四海,唯我独尊,一旦每况愈下,到了穷途末路,就什么卑鄙无赖的事都干出来了。 小侯爷居然也想检这种便宜。 那知他的如意算盘刚刚敲定,这意外的一剑已突然从天外飞来。 他一时措手不及,心头一震,登时面如死灰。 这是要命的一剑。 凌空下击,威势绝伦,一晃而到,莫说是在他万没料到的情况下,就是全力施为,也未必抵挡得住这雷霆万均的一击。雷光石火的一瞬,正是生死关头。 他能不能捡回这条命,就看柳二呆肯不肯忽生慈悲之心,手下留情了。 柳二呆也许并不想杀他,但绝不会轻易放过,至少要在皮肉之上留点记号。 就算这样,对这位花小侯爷也够难堪了。 不过凡事都不能估得太满,九成九的把握有时也会出现一分意外。 忽听珠帘叮叮一响,一缕寒光飞射而出,又快又准,直奔柳二呆胸腹之间打来。 这也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厉害暗器,但来的却正是时候,攻的更是必救的部位,尤其在柳二呆身形悬空之际,应变十分费事。 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先求个自保。 不管打来的是什么东西,但暗器总归是暗器,扎在身上,至少不会像蚊子叮了一口那么轻松。 柳二呆当然不敢大意。 当下凌空一个翻身,正好落在舱门以外,气愤之下,反出挥手一剑。 剑光一闪,舱门上那挂珠帘立刻哗啦啦的塌了下来。 珠帘以内一条白色人影首当其冲,惊叫一声,身形晃动,闪退了五步。 虽然此刻花舱里灯火已灭,但在舷边角灯的余辉下,依稀可辨舱里景物。 柳二呆目光一接,不禁怔了一怔。 这显然是个女人,体态婀娜,脸上蒙着一幅面纱,拧腰摆臂之间,身形似是十分熟悉。 这女人想必就是东门丑口中的云裳公主。 但在柳二呆的记忆里,不但从没见过什么云裳公主,甚至连这个名号都没听过,怎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脑际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对了,就是她,白凤子。”柳二呆前后一想,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她一再不肯露面,而且说话之时,故意改变声调,发出浓重的鼻音。 好个狡猾的女人。 在这一刹那间,柳二呆几乎可以确定,设计这个陷讲的显然并非东门丑,当然也不是小侯爷花三变,真正的幕后主使人就是白凤子。 说不定连飞龙帮主李铁头都是她的授意。 要不然这些人怎么知道四空先生的一幅草图,如今是在沈小蝶手里。 谁又知道从栖霞山中来了一双男女? “哈哈,好一个云裳公主,原来是你。”柳二呆一紧手中长剑,闯进了花舱。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的的确确就是白凤子。 打从外面望去,舱里原是一片昏暗,但在进入花舱之后,眼睛稍一适应,四周陈设立刻显得清晰起来。 舱中甚是宽广,布置也极为华丽。 一张雕花圆桌,配上了八张丝绒软椅,两侧敞开的花窗下面各有一排锦墩。 向前看去,正面是几幅紫色的帷幔。 “柳二呆。”帷幔里传来白凤子的声音,但声音好像很遥远,已没有那种浓重的鼻音,听来的的确确就是白凤子,她说:“别不知好歹,前回在天香谷,我可没有亏待你啊!” “以前的事最好别提。”柳二呆说。 “为什么?” “柳某人只想算今天的账。” “今天?” “别想躲,你还是出来的好。” “出来怎样?”帷幔里的白凤子咯咯一笑:“莫非你还能吃了我?” “我只想先问问你。” “问我?” “是的,问个清楚明白。”柳二呆沉声道:“这条画舫的主人东门丑,是不是你的指使?” “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柳二呆冷冷道:“柳某一向不轻易杀人。” “哦,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如此甚好。”只听白凤子轻轻一笑:“这好像不是你柳二呆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在我眼里,柳二呆是个淳淳君子。”帷幔里的白凤子道:“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难道君子该死?”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白凤子道:“君子一言驷马,说话要有分寸,这种没有把握的话,最好不要随便出口。”她转弯抹角,原来是在讽刺柳二呆口出大言。 柳二呆真的是在大言不惭吗? 至少在这条画舫之上,几个较为突出、较有分量的人物他都见识过了,纵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凭白凤子、花小侯爷,他自信不难对付。 但柳二呆并不想在嘴巴上争强斗胜,当下眉梢微微一剔,语音变的更厉害。 “这是说你已经承认了?” “承认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在主使,对不对?” “就算是我。”白凤子既不否认,也不一口承认:“但要对付的并不是你。” “不是我?” “我一直没把你当作对头。”白凤子道:“可借你偏偏要自己搅在头上。” 柳二呆不是对头,那么谁是对头? 当然,她隐隐指出了一个人。 “这不消说,你心目中的对头准是我。”只见人影晃动,沈小蝶一闪而入:“对不对?” “对,就是你。”白凤子冷哼一声:“柳二呆,你让开去。” “我让开?”柳二呆道:“我听你的?” “好,你听她的。”白凤子突然语音如刀。一阵森森冷笑。 蓦地帷幔一掀,冲出十几条黑衣壮汉。 这是一队刀斧,分左右两侧冲了出来,八个人手握长刀,八个人抡动巨斧。 刀光打闪,巨斧生寒,来的快,冲的猛,喇的一声,一排刀光卷了过来。 这是意料中的事,画舫上必有埋伏。 但也稍稍有点意外,在这条画舫之上发号施令的人,居然是白凤子。 在栖霞山落了下风,居然想在大江之上翻本。 舱里虽然宽敞,但究竟不及空阔的旷野,动起手来回旋进退都受到极大的限制。 要想凌空飞跃,避实乘虚,显然难以发挥所长。 这无疑是场短兵相接的混战,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斗硬拼,施展不出高度的技巧。 若是不想杀人,就得死于刀斧之下。 而且会死的很惨。 八把长刀,八柄巨斧,稍一不慎,刀斧齐下,片刻间就会变成一滩肉泥。 柳二呆当然不愿等死。 忽然暴喝一声,一剑扫了过去。 当当当,剑光到处,削断了三把长刀,血光一冒,飞起一颗人头。 事到此时,他只好放手一干了。 忽然脑后金风破空,三柄巨斧乌光连闪,泼水般砍了下来。力沉劲猛,一晃而落。 其实这样的巨斧一柄已经足够,一斧劈下,连骨头都会剁得稀烂。 三斧齐下,无非增加威力,更有把握。 但柳二呆并非是根木头,只见他身形微闪,剑光猛的一旋,划了个大圆弧。 血光飞进,惨叫声中倒下了两个,吭当、吭当,掉落了两柄巨斧。 沈小蝶动如脱兔,细腕倏扬,一缕指风冲出,闷哼声中又倒下了一个。 接着,她身形一闪,闯入了帷幔。 她有时心细如发,有时也胆大如牛,明知帷幔中必有凶险,居然还敢硬闯了进去。 只声一声娇叱,兵刃相接,传出一片叮叮当当之声,一时金声大震。 几幅紫色的帷幔,登时无风自动。 柳二呆不敢心有旁鸷,只有全力应付这批刀斧手。 他一支剑轻松俐落,矫若游龙,片刻间一十六个刀斧手连死带伤,倒下了十三人。 这样一条豪华无比,气派十足的画舫,顿时弄的死尸成堆,血腥满舱。 剩下的三个黑衣大汉,两斧一刀,六只眼睛变成了血红,兀自奋勇不退。 世间上居然有这等不怕死的人。 柳二呆不禁大为惊讶,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传说中有种用药物控制的杀手,使其神经麻痹,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他暗忖:“莫非这些人……”想到此时,不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好在场中只剩下三个人,容易对付,当下长剑一收,指发如风。 一个回旋间,三名黑衣大汉应指而倒。 柳二呆长长吁了口气,突然发现帷幔中一阵兵刃相接之后,此刻已寂无声响。 他怔了怔,长剑一伸,撩开了帷幔一角,闪身而入。 原来这条画舫的花舱,占了整条船身的一半,用了几格紫帷幔分开来,成为前舱与后舱。 黯谈的星光透窗而入,但见一片零乱的器物,却不见一个人影。 沈小蝶那里去了? 不见了沈小蝶,也不见了白凤子,柳二呆正自惊疑不定,忽听轻轻一响,阴暗的角落里陡地寒光一闪,一条人影飞扑而来。 这人蓄势而动,显然是想给来人意外的奇袭。 人影细瘦,身法灵快,手中是柄短刃,破空生啸,有如飞身投林般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脚下一滑,横跨了两步,大喝一声,翻腕劈出一掌。 掌风如萧,蓬蓬有声。 只见那人身子一斜,竟被震得倒飞而出,砰的一声,撞在一条横木上。 柳二呆睁目看去,赫然竟是凌三娘子。 这倒是宗怪事,他委实猜想不透,凌三娘子为何要如此拼命。 “是你?” “不错,就是我。”凌三娘子显然受伤不轻,她伸手攀住横木,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嘛一再计算柳某人?” “因为我恨你。” “恨我?”柳二呆大感意外:“有这种事?你为什么恨我?”他觉得跟这女人素昧平生。 “我要报仇。” “报仇?仇从何来?” “我要替齐天鹏报仇。”凌三娘子云发散乱,双眼中冒出了火焰。 “哦,原来如此。”柳二呆不想多问,他估计这女人不是齐天鹏的外室,准是他的情妇,心想:“反正你也报不了仇。” 那知凌三娘子手中短匕一晃,七寸长的短刃忽然像扇形般展了开来。 原来这柄形如月牙的短刃,薄如棉纸,竟然是七柄短刃叠合而成,此刻短刃一张,竟像孔雀开屏。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细腕一扬,唰唰唰,但见寒星点点,直戳柳二呆七大要害。 这显然是尽其所有,孤注一掷。 柳二呆怎么也没想到,她手中一柄短刃,居然能一变为七,而且相距不过七八尺远近,扬手间刀风盈耳,不禁心头大骇。 他只有一支剑,要想万无一失应付七柄飞刃,并不是很有把握的事。 要想闪避,也为时已晚。 他只有冒另一种险,试试向来不轻用的“狮子吼”。 蓦地大喝一声,果然就像丛林中万兽之王一声震天价巨吼,一袭蓝衫突然鼓涨起来。 整座花舱一阵格格作响,拍搭、拍搭,短几上掉落了几只茶碗,跌成粉碎。 运气一震,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劲气回荡,七柄飞刃都掉转了方位,支支斜飞,有的扎在横梁上,有的洞穿了板壁,有的余劲已衰,掉落在舱板上。 帷幔外忽然伸进一个脑袋,像是小侯爷花三变,吓了一跳,立刻缩了回去。 凌三娘子身倚横木,面如死灰。 一掷未能奏功,兵刃已失,她自知难以活命。 “我不会杀你。”柳二呆冷冷道:“你只告诉我,刚才那位沈姑娘……” “死了。”凌三娘子咬了咬牙。 “你敢胡说?” “纵然这时没死,”凌三娘子恨恨的道:“迟早总会死的。” 听这口气,沈小蝶当然没死。 柳二呆凝目望去,前面隐隐似有一条通道,想必可以穿出画舫的尾部,于是他再不理会凌三娘子,身形一动,奔向通道。 果然,出了花舱,又见满天星斗。 但仍然不见沈小蝶,只听一片兵刃相击之声打从甲板下面传了上来。 柳二呆纵目搜寻,发现左侧有个方形洞口。 洞口有座扶梯,直通底层,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正待拾级而下,忽然,一条人影飞纵而出。 “你……”柳二呆大喜,原来正是沈小蝶。 “先看看这条船怎么了。”沈小蝶道:“我已砍断了八支长橹,弄断了主舵。” 原来她去到舱下,干了这许多大事。 船失掉了橹就不能划行,去掉了舵就把不稳方向,舵和橹是操纵一条船只重要的器具。 柳二呆望了望茫茫的江面,又仰观了下星斗,发现这条巨型画舫已在江心打横。 此刻江风劲厉,北斗星座之下,水天相接之间,隐隐出现了一条黑线。 显然,画舫已渐渐飘近北岸。 船已失去了操纵,只要风向不变,过不了多久,这条船就会靠拢岸边。 柳二呆不禁暗暗心喜,回过头来,忽然发现沈小蝶裙衫之间似有几道裂口,登时大吃一惊。 “你这是……” “别大惊小怪,我并没受伤。”沈小蝶道:“遇上了这样的对手,凶险在所难免。” “你是说白凤子。” “是的,又狡黠,又狠毒。”沈小蝶道:“总算我运气好。” 运气好未必管用,技高一筹才是真的。 “她人呢?” “吃了点小亏,躲起来了。” “躲?躲得了么?”柳二呆忽然眉峰一皱:“先找东门丑……” 一语未了,船顶甲板上号角再起。 这类号角多半是用兽角或海螺作成,呜呜之声听起来不甚洪亮,但在辽阔江面上显然传送极远。 片刻之间,只见几条梭形快船出现在蒙蒙雾影中,冲波鼓浪而来。 船头分开两溜水花,眨眼已到近处。 沈小蝶仔细观察了一阵,忽然一拉柳二呆,双双跃上了舱顶。 两个人皆估不透是不是来了援手。 快船一共三艘,远远望去,每条船上只有五个人,一个掌舵,四人操桨,由于船身细长,只不过一叶扁舟,操纵起来十分灵活。 只见这三条快船绕着画舫兜了一圈,然后在高高翘起的船尾停了下来。 快船上只有操舟之人,看不出有什么厉害角色,并不像来了援手。 再说凭画舫上的白凤子、花小侯爷,无论武功机智,都是上上之选,还有什么更强的好手? “莫非他们……”柳二足怔了一下。 “对了,他们打算弃船。”沈小蝶忽然灵机一动,叫道:“快,赶了上去。”说话之间,人已飞身而起。 柳二呆更快,一起一落,业已到了船尾。 但仍然迟了一步,只听水声哗哗,三条快船已在五六丈以外。 快船上人影幢幢,其中一条快船上传来东门丑的森森冷笑。 “柳二呆,你狠。”他叫道:“看看到底是你狠,还是老子狠,本座要叫你葬身火海……” 不说葬身鱼腹,却说葬身火海,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 忽听嗖的一声,飞来一支火箭,火光曳过夜空,充满油脂和硫磺的气味。 接着嗖嗖嗖,刹那间火箭如飞蝗而到。 时已二更,夜风愈劲,整条画舫之上已有多处着火,风助火势,延烧起来极快,但见火光熊熊,照得江水一片通红。 柳二呆虽然一向沉得住气,但事到此时,也不禁脸色微变。 沈小蝶却一声不响,钻入舱底,弄来了两条棉被。 她找了根绳索,扎住棉被,投入江水之中,晃动了几下,让棉被浸透,然后拉了起来。 “这干什么?”柳二呆问。 “万一火势迫近,至少可以用来扑上一扑。”沈小蝶道:“你瞧,北岸渐渐近了。” 原来夜风愈劲,画舫也飘行俞速,从雾影中望去,隐隐可见岸上的零星灯火。 可惜这条画舫一旦着火,烧起来十分吓人,只怕未到北岸,便已烧的精光。 两人先在船尾。然后移到舱顶。 但片刻间浓烟弥漫,越烧越凶,吞吐的火舌已从窗口冒了出来,整座花舱已摇摇欲塌。 沈小蝶凝目四望,只有船头甲板上火势较弱。 于是两从各提着一条水湿淋漓的棉被,跃过一片熊熊的火舌,落在船头之上。 柳二呆抓住棉被一角,旋风般扑灭了几处开始延烧的火苗,但由于尾部火势猛烈,只听毕毕剥剥,烧塌的船板和横木都飘散在江面,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同时由于舱中进水,尾部已开始缓缓下沉。 尾部先沉,船很自然地翘了起来,使得甲板倾斜,好在柳二呆和沈小蝶临危不乱,四条腿就像四根铁桩般牢牢钉住。 如今唯一的希望,只盼快点飘近北岸。 可借船身下沉,飘行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估计距离北岸,至少还有半里之遥。 这半里江面,绝难凌虚飞渡。 柳二呆凝目望去,在烟霞迷漫的江上,还隐约可见那三条快船就在左近徘徊,但相距却在十丈以外。 这说明了白凤子和东门丑等人的毒狠,不等这条画舫烧光,沉入江底,绝不会轻易离去。 万一柳二呆和沈小蝶泅水逃生,这三条快船必然会一拥而来。 一个不谙水性的人落入江心,那只有束手就擒。 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船尾烧尽,沉没,狂炽的火势渐渐逼近船头,浓烟如墨,更令人双目难睁。 想凭两条水湿淋淋的棉被,抵挡这船烈焰怒卷的火势,是绝难办到的。 柳二呆和沈小蝶已同时感到火灼难熬。 “小蝶,快,先看准一块浮木,跳下去。”柳二呆颤声道:“只好拼一拼了。” “拼?” “就算是碰吧!”柳二呆道:“碰运气。” “是赌,赌命。”沈小蝶凄然一笑:“我们合用一块浮木,别失散了。” 火光照着她的脸,脸孔通红。 “好,快跳,快跳。”柳二呆目注江面,发现一块很大的浮木,好像正是画舫的主舵,于是他拉住沈小蝶的一只手,双双一跃而下。 浮木失去了平稳,猛一倾斜,两人都滑落水中。 幸好各伸出一只手,搭住了浮木,虽然都变成了落汤鸡,身子却是半浮半沉。 如果就是这样,也可以飘到北岸。 可借等待机会的人绝不会放过,只见水浪翻飞,一条快船已疾驶而来。 船头上站的正是东门丑。 刚才在那画舫之上,他毫无表现,显得庸庸碌碌,此刻像是换了个人,左手握矛,右手执刀,矛长九尺,钢刀雪亮,变得杀气腾腾。 “柳呆子,你还敢小觑本座吗?”他森森冷笑:“可有什么说的?” 柳二呆没有说话。 事到此时,还有何说? “嘿嘿,就算你有话说,老子也只当你放屁。”快船还在一丈以外,东门丑已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厉声道:“老子先扎你一个窟窿。” 此时此刻,他委实占尽了优势,一矛扎下,准是个血窟窿。 血水一冒,尸体下沉,用不着第二矛。 快船来的当然极快,矛尖也瞄的极准,柳二呆显然生机已绝。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一章 出水神龙 但他并没有绝望的神色。 他右手搭在浮木上,眼看快船已到近前,忽然用力一按,借力使劲,蓦的一个“鲤跃龙门”,居然已凌空飞纵而起。 活生生就像一条鱼,带着满身的水滴,跃起竟有一丈七八。 凌空一声巨吼,寒光逼人,掉头下击。 有谁料想得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凭藉一片浮木,竟能一跃冲霄,借力之巧,委实令人骇异。 下击之势,更是雷霆万钧。 东门丑来不及骇异,长矛还举在半空中,一缕寒光业已斜肩劈落。 血光飞溅中,人已裂成两半。 卜通一声,翻倒江中,染红了一片江水。 船身一沉,柳二呆稳稳地落在船头之上,正是东门丑刚才所站的位置。 几个划桨的汉子同时吓了一跳,纷纷落水逃命。 这些人当然个个精通水性,只见水花滚滚,四面游了开去。 沈小蝶一跃而起,也登上了快船。 “好,好一条出水神龙。”这是她第一次赞赏柳二呆。 “现在怎么办?”柳二呆问。 “什么事都没有了。”沈小蝶兴奋地道:“现在我来划桨。” “还有两条快船。”柳二呆说。 “放心,不敢来啦。”沈小蝶道:“那个花小侯爷已吓破了胆,至于白凤子……” “她怎么?” “她有她的想法。” “什么想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沈小蝶道:“她一向很会看风使舵,绝不会一次就输得精光。” “你是说好还想等下次翻本?” “你当然知道,她怎么会就这样死心。”沈小蝶道:“往后还得多加小心点。” 柳二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那两条船果然已消失在雾中,可能花小侯爷和白凤子也是两只旱鸭子。 于是柳二呆也取了支木浆,和沈小蝶一左一右,认准方位,打起一路水花,直向北岸划去。 一场惊险的江上搏斗,总算到此结束。 上得岸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湿,在星光下对望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这怎么办?”沈小蝶问。 “很容易。”柳二呆道:“我来想法子。” 他在江岸找到了一间弃置的草棚,弄干火种,燃起一堆火来。 “你先进去,我在外面把风。” 沈小蝶望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脸上一红,低头走进了草棚。 好在已时过半夜,无法另找宿处,只好弄熄火种,就在草棚里打起盹来。 早上,阳光灿烂,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碰到这样的好天气,人们的心情总会变得开朗些,柳二呆也不例外,他走出草棚,迎着阵阵江风,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沈小蝶还在沉睡,他不愿叫醒她。 甚至他还耽着一宗心事,如今已经渡过了大江,是不是就要分手? 忽然目光一转,发现左侧草丛里飘起一片衣角。 柳二呆心中一动,一纵身形跃了过去,赫然是个疾装劲服的中年汉子,肘下压着一柄锯齿刀,看来好像已气绝多时。 柳二呆方自一怔,目光再转,更为吃惊不已。 原来一眼望去,前面草丛里一个挨着一个,赫然竟有五具尸体。 这五个人都是仰卧在草丛里,年岁不一,形貌各异,有的用刀,有的使剑。 其中还有一支红缨枪,一对判官笔。 从这几个人的衣着服饰看来,显然都是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 五个人倒卧的部位,恰好成一个圆周,直径大约一丈四五,附近乱草倒伏,似有践踏过的痕迹。 柳二呆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五个人每人只有一处创口,创口都在咽喉,而且是条横口,就像被人杀鸡般横里划了一刀。 甚至每个人创口的长度和深度,也都完全一样。 柳二呆看得出,这不是刀,这是一柄剑,而且是一剑五命,剑光一旋,五个人同时倒地。 当今武林,谁有这种神奇莫测的剑法? 柳二呆沉吟晌,口中喃喃道:“好,很好,好一招‘雪花飞天出’,淋漓尽致……” 他显然认得出这招剑法,而且称赏不已。 但他曾经说过,当代在剑术上造诣最深,称得起一代宗匠的只有四空先生,其他并无足觑。 而四空先生逝世,迄今已五年之久。 这一剑又是谁的杰作? 一剑五命,委实骇人听闻。 依柳二呆的判断,这五人显然来意不善,若是让他们掩进了草棚,那将是什么结果? 只怪自己昨夜折腾了半夜,睡的太沉,竟然丝毫没有警觉,想到此时,不禁沁出一身冷汗。 好在有个人没睡。 柳二呆目注五具尸体,认不出是那路人物,估计大概和白凤子有关。 他诧讶了一阵,重又折回草棚。 只见沈小蝶仍在草棚一角,绻伏在一丛干草堆上侧身而卧,香梦正酣。 从茅草隙中渗漏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但觉全身曲线玲珑,拱起一个圆润的臂部。 一张匀红的粉脸埋在臂弯里,星眼朦胧,覆盖着一丛长长的睫毛。 柳二呆不禁看得呆了。 沈小蝶忽然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发出一种梦呓般的声音:“什么时候啦?” 柳二呆忘情笑道:“太阳晒到屁股了。” 沈小蝶娇躯一抖,打了个哈欠,翻身坐了起来,闪动的星眸笔直盯了过来。 “几时学的?说这种粗话?” “对不起。”柳二呆怔了一下,脸上一红:“不知怎么的,一下说溜了嘴,但……” “但什么?” “说的是实话,你瞧这太阳……” “你……”沈小蝶小嘴一噘,轻嗔簿怒的道:“你还想描下去?” 太阳的确晒到了屁股。 不过,再描下去就越描越黑了。 “好,好,不说不说。”柳二呆陪笑道:“昨夜也够辛苦,再多睡会儿吧。” “辛苦?你说什么?” “我一时大意,下半夜睡的太沉。”柳二呆道:“幸亏你心细如发,要不然……” “好啦。”沈小蝶道:“你是在试探我对不对?” “我……” “你何不说那招‘雪花飞天出’太耗精力。”沈小蝶笑道:“应该炖只老母鸡替我补上一补?” 她承认了,那一剑五命就是她的杰作? 但她那里学来这招剑法? 莫非她跟四空也有些渊源? 但她显然并非四空先生的入门弟子,这一点柳二呆好像知道的很清楚。 “说的也是,这招‘雪花飞天出’……” “别瞎搅和。”沈小蝶立刻截住话头:“我说的不是‘雪花飞天出’,说的是只老母鸡。”她显然不愿谈论到那招剑法。 “对对对,老母鸡,老母鸡……” “可惜此刻不但没有老母鸡,”沈小蝶:“连清粥小菜都没有。到口……” “你饿了?” “难道你不饿?” 原来打从昨天中午开始,两人就没进过饮食,餐时本想饱啖一顿,没料到一尾红烧鲥鱼又被俞猴儿抢走,反而空着肚子鏖战了半宵。 人是铁,饭是钢,当然是该饿了。 “好,好,你躺着。”柳二呆:“我这就去,这就去……” “到那里去。” “堤岸里有几处炊烟升起,想必有人家。”柳二呆道:“我好去弄点食物……” 长江上游是多山的高原,每届春夏季节,积雪水融,常常造成洪水泛滥,因此下游两岸,大都筑有堤防,一般庄稼人家都住在堤岸以内。 堤防因地而异,有的高在数丈,是以人在江岸,难以窥见堤防以内的景物。 “你去弄?你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沈小蝶嗤的一笑,缓缓站了起来,整了整裙衫,道:“据我所知,由此向西,十里外有处市集,先忍一忍,到了那里,好好打顿牙祭。” “真的?”柳二呆心里暗喜。 他喜的是沈小蝶没有提起分手之事。 市集在一处三汊河口,水流入江。 水是文明的象征,也是商业的起源,大凡水流汇合之后,必然行旅云集,商业鼎盛。 但大凡这种地方,也必然隐藏了许多罪恶。 柳二呆和沈小蝶进入市集之后,首先注意的当然是座酒楼,或是一家像样的饭馆。 好在茶楼酒肆容易寻找,大都在比较热闹的地方,而且还有醒目的市招。 十字街头有家“七贤居”,看来还算不错。 当年竹林七贤都是饮君子,既以“七贤”为名,想来卖的必是好酒。 有好酒当然必有佳肴。 柳二呆和沈小蝶相偕而入,上得楼来,在临窗之处找了一处雅座,推窗外望,可见街市景物。 人在饿极之时,并不求山珍海味,有得吃,味道好就够了。 于是,柳二呆吩咐来只大肥鹅。 “什么鹅?客倌。”一个有些油腻,笑嘻嘻的伙计哈了哈腰。 “清蒸,另外加点香菜。”柳二呆记得沈小蝶的话,她要补一补。 “这要火候。”伙计面有难色:“说不定要等上好几个时辰。” “不行,要快。” “客位,要快,就得改一改。”那伙计道:“反正不论什么,本店都是拿手。” “有些什么鹅?” “多啦。”那伙扳起指头,如数家珍的道:“白切鹅、油淋鹅、宫保鹅、棒棒鹅、怪味鹅、辣子鹅丁、芙蓉鹅片、黄焖鹅块……” “好啦。”沈小蝶道:“别念了。” “客倌是……” “越念越饿,就来个芙蓉鹅片吧!”沈小蝶道:“再加个糖醋鱼。”她知道柳二呆喜欢吃鱼。 另外还叫了两样素炒,一大碗丸子汤,虽不算什么盛宴,两个人吃已很丰美了。伙计点头记下,哈腰而去。 饭前小饮,柳二呆还要了壶竹叶青。 酒到微醺;饭已足够,芙蓉鹅片清嫩爽口,糖醋鱼鲜腴味美,柳二呆连连赞好。 饭后来了两杯清茶。 正待少作憩息,忽听街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车声轧轧,健马长嘶。 柳二呆推窗外望,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双套篷车,有如风驰电掣而来,大街之上行人惊避,车尘滚滚。 长街驰马,什么人这大的派头? 车到楼下,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一个青衣大汉霍地跳下车辕,咯咯咯,楼梯一阵声响起。 显然,这汉子上楼来了。 “掌柜的……掌柜的……”青衣大汉被锣嗓子似的在楼梯口直嚷:“快,快,准备十样大菜,八色拼盘,要上好的河鲜……” “是是是。”一个胖掌柜走了过去,连连哈腰:“大爷,客人呢?” “客人?”青衣大汉横眉怒目:“什么客人?” “小人是……是说……”那胖掌柜畏畏缩缩:“莫非大爷……大爷不是请客?” “这关你屁事。”青衣大汉怒道:“噜嗦!”扬手一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掌不轻,胖掌柜胖嘟嘟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指痕。 “是是是。”胖掌柜捂着脸,兀自道:“小人该打,小人的确该打,但……” “但什么?” “但请大爷吩咐,什么时候开席?”胖掌柜低声下气的道:“小人也好准备。” “开什么鸟席!”青衣大汉鼻孔一哼:“黄昏以前,送到玉露湖铜雀别馆。” “是是是。”胖掌柜一连哈了七八个腰。 青衣大汉双目一抡,掉头而去,但地余怒未息,一路咯咯咯,楼梯踩得更响。 那知刚刚走出街头,刚刚伸手攀住车辕,忽然掠叫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凌空而下,正好打在手背上,登时血流如注。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根大鱼制,这只手正是刚才打人的手。 这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青衣大汉不禁勃然大怒,头一扬,登时破口大骂:“是那个狗娘养……” 一句脏话还没骂完,楼上窗口忽然飞来一物。 这个“养”字是开口音,时间十分凑巧,就在他口一张,那东西不偏倚,正好打在嘴里。 滑腻腻塞了满嘴,又甜又酸,还略为带点腥味,原来是个大鱼头。 “糖醋的,味道还不错吧?”窗口里伸出一头来,正是沈小蝶。 那汉子瞪着两眼,口不能言,一张脸胀得通红。 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总算把个鱼头挖了出来,弄的满嘴是血。 忽然车帘一动,闪出个绿衣少女。 这少女一身翠绿,淡扫峨眉,装扮十分俏丽,披着一头蓬蓬松松的秀发,看上去成熟而充满了吸引力。 “你是什么人?”她头一扬,盯着窗口的沈小蝶:“胆敢出手伤人。” “过路的,路见不平。”沈小蝶淡淡的道:“你又是谁?” “封采灵。”那少女傲然道:“封二小姐。” “哦。” “你打狗也得看看主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条狗。”沈小蝶道:“也不认得你这位狗主人。” 问的很凶,答的更妙。 “好哇,瞧你这张利嘴,还敢绕着圈儿骂人。”封二小姐两道柳眉一耸:“说,是你滚下楼来,还是要本小姐找上楼去?” “都不必了。” “不必?” “你回你的铜雀别馆,我走我的路。”沈小蝶道:“你也别上来,我也别下去,可保平安。” “你想算了?” “最好算了。”沈小蝶道:“依我猜想,今天铜雀别馆必定来了贵宾,你二小姐若是弄得灰头土脸,不是很扫兴吗?” “你知道钢雀别馆来了客人?” “几个没精打彩的客人。” “哦?” “这批客人中,想必有位花三变。” “不错,苏州府花小侯爷。”封二小姐似是颇有光彩的道:“莫非你也认得他?” “不认得,他是位侯爷,尊荣显贵,我等攀不上交情,也不希罕这种朋友。”沈小蝶嘴角一哂:“不过昨夜倒是幸会。” “昨夜?” “对,就是昨夜。”沈小蝶道:“烦你回去顺便带个信儿,就说柳二呆和沈小蝶正在七贤居,他若是还有胆量,我们愿意候驾。” 对方以认识花侯爷为荣;她却表示没把花小侯爷放在眼里。 话中有刺,刺还很硬。 “柳二呆?”封二小姐眼色微变:“你……你是……柳二呆在那里?” 自从听说白玉楼上的一剑之后,他心里早就有个柳二呆了。 柳二呆一直不曾露面,此刻才缓缓站了起来,出现在窗口:“在下就是柳二呆。” 他并不英姿焕发,却有种名士风采。 这份特有的书香气质,却是江湖上一些粗鄙不堪的碌碌之辈所没有的。 封二小姐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 “你就是柳二呆?”她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忽然充满了笑意:“我叫封采云。” “你已经说过。”柳二呆道:“封二小姐。” “再说一遍嫌多吗?” “不多。”柳二呆道:“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柳二呆笑笑。 “若是我竭诚奉邀,请你到舍下作客。”封二小姐忽然道:“肯赏光吗?” “请我?” “对,请你。”封二小姐道:“我亲自下厨,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那好。”沈小蝶赶快接口道:“不吃白不吃,我们一定赏光。” “你们?” “怎么,你不请我?” “我不跟你说话。”封二小姐脸色一沉。 “好小气。”沈小蝶笑道:“若是你肯请我,不知有多少好处。” “什么好处?” “好处一言难尽,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很会作媒。”沈小蝶道:“我可以替你牵牵线,打打边鼓,凭三寸不烂之舌作个月下老人。”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沈小蝶道:“柳二呆可是千中选一的好丈夫,错过机会你会后悔的。” “你……” “我怎么?别看走眼啦!”沈小蝶道:“我跟柳二呆虽然在一起,却是不相干的。” “不相干?” “我们是同门师兄妹。”沈小蝶道:“按照本门的规矩,同门不婚。” “谁走下的规矩?” “祖师爷。” 柳二呆不禁暗暗好笑,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和口才,信口胡诌,居然有板有眼。 封二小姐瞟了柳二呆一眼,忽然脸上一红,显然有点动心。 但这种事不便启齿,也不好立刻点头。 沈小蝶不但极善词令,而且还会转弯抹角,搔向对方的痒处。 “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嘴,一听到有好吃的就禁不住馋涎欲滴,对了,你说你亲自下厨,准备弄些什么好菜?” “到时再说。” “会不会做红烧狮子头?” “这算什么?只不过普通菜肴。” “可惜你不请我。”沈小蝶砸了咂舌头道:“要不然真想尝尝你封二小姐的拿手绝活。” “你这张嘴真会说话。”封二小姐笑了。 “怎么?莫非被我说动了?” “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封二小姐道:“我就多请一个客人。” “佛面?”沈小蝶道:“谁是佛?” “哦,对了,柳佛爷。”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咯咯一笑:“佛爷,起驾啦。” “你……”柳二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想来想去想不透,沈小蝶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难道她真的要去铜雀别馆? 去干什么?莫非存心前去找岔? “是的。”只听沈小蝶道:“花小侯爷正在铜雀别馆作客。柳二呆跟他有点过节,万—……” “怕碰上了面?” “他们倒是不怕。”沈小蝶道:“只不知你这作主人的有没有这份担当。” “此话怎讲?” “花小侯爷跟柳二呆就像一对斗公鸡,万一碰面之时,一言不合,引起火爆场面,一阵唏哩哗啦,说不定弄得血流五步。” “你说得好可怕。”封二小姐笑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笑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铜雀别馆一向只是朝朝弦管,夜夜笙歌。从来没发生过火爆场面,更不会血流五步。”封二小姐道:“这种事不会有的……” “为什么?” “我爹绝不容许。” “哦?” “没有人会在铜雀别馆动武。” “你也很会说话,这句话应该改一个字。”沈小蝶道:“没有人敢在铜雀别馆动武,对不对?”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据我所知,令尊封老爷子已于十年前封刀归隐,建造这座铜雀别馆,原是打算安享余年。”沈小蝶道:“莫非如今又有复出之意?” “你怎么知道我爹已经封刀归隐?” “这件事江湖传言已久。” “十年以前,我爹正当盛年,怎么会有归隐的打算。”封二小姐道:“那不过是一句玩笑之话。” “原来如此。”沈小蝶笑笑。 一个成名露脸的江湖人物,既然宣布封刀归隐,怎么会是玩笑之言? 这不是玩笑,简直十分可笑。 柳二呆总算听出了一点眉目,他估计这位铜雀别馆的主人当年封刀归隐,必是因于某种情势,而如今这种情势已改。 至于铜雀别馆,这名字更是深堪玩味。 汉代末年,曹孟德在洛水之滨建造了一座铜雀台,并在铜雀台中广置歌妓,以娱晚年。 古往今来,风云际会,该有多少英雄豪杰,这位铜雀别馆的主人居然模仿曹孟德。 莫非此人也有阿瞒遗风? 柳二呆本来无意前往铜雀别馆,此刻却渐渐引发了好奇之心,跃跃欲动。 他想见识见识,这位封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怎么?柳二呆。”封二小姐道:“别摆架子啦,到底接不接受我的邀请?” “改天吧!”柳二呆说。 他虽然已经动心,有意一探铜雀别馆,却不愿用这种方式。 “改天?要择个黄道吉日吗?” “这倒不是。” “是怕碰到了花小侯爷?” “我……” “你不愿碰到也可以。”封二小姐道:“花小侯爷是我爹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铜雀别馆占地甚广,我自己有座别院。” “那好呀!”沈小蝶道:“我们就作你的客人。” “但……” “你说柳二呆是不是?他早就愿意啦。”沈小蝶咯咯一笑:“只是脸皮太薄,小生害羞……” 柳二呆皱了皱眉头,真的被她说红了脸。 沈小蝶却不理会,拉了拉他的衣角,转身会账,那胖掌柜连连打躬,却不肯收钱。 沈小蝶扔下一锭碎银,拉了柳二呆双双下楼。 她决心要作封二小姐的客人。 玉露湖绿水漾波,湖岸垂柳成荫。 曲栏回桥,一直通到湖心一处小岛,但见碧瓦红墙,楼阁隐隐,一阵风过,飘来阵阵荷香。 这是铜雀别馆。 黄昏时分,灯火通明,铜雀别馆的大厅里,正中摆着一张虎皮交椅。 一个满面红光,顾盼自雄,年约五十开外,披发垂肩的青袍人,大马金刀的端坐在交椅上。 他就是一柱擎天刀,封八百。 江湖风传,他这把刀已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刀锋之上似有鬼物,附上了精灵。 举刀一挥,百人授首,刀不血刃。 这些话虽然几近夸张,但刀不血刃却是真的,因为他杀人并不用刃,刀风所及,所向披靡。他早年出道,扬威江淮,据说在白虎滩千战,顿饭时光不到,力歼二十八人。 这二十八人就是淮南二十八宿。 一战成名,成为江淮之间坐地分赃的一号霸主。 因此而财富日多,良田日广,骡马成群,娇妻美妾,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 财富何来?当然来的不明不白。 奇怪的是就在他睥睨四海,如日中天之时,忽然宣布封刀归隐,结果了十余年的江湖生涯。 他并没遭受挫败,怎么忽萌退志? 莫非是捞够了之后,打算享受一下人间清福? 江湖上有人大为诧异,猜测纷纭,也有人隐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因为这一年,四空先生忽然出现江淮之间。 有心人当然推敲出了封八百骤然归隐的原因,却也没有明显的证据。 因为四空先生一向隐恶扬善,更不喜欢瞎出风头。 而这封八百自从封刀归隐之后,果然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但却改扮成了一头披肩长发。 这是什么原因?难道这样子很好看? 至少不够庄严气派。 纸毕竟包不住火,终于有人发现,原来他少了一只耳朵。 但发现的人不敢瞎说,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如今封八百显然隐忧已除,该是出头露脸的日子了;眉宇间又展现出埋没了十年的傲岸之色。 右首锦墩上坐的花小侯爷,下首还有个身着长衫的中年文士。 白凤子当然也在,但她居然没有座位。 她侍立在虎皮交椅一侧,伺承颜色,脑上还流露出甜甜的笑意。 “干爹。”她说:“你老人家早就该出山啦!” 难怪她没有座位,原来还有这层关系,一声干爹,娇滴滴的,清脆悦耳。 承欢膝下,正该是这副模样。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二章 狼狈为奸 她凭一个江湖上荒诞不经的故事,居然在栖霞山中神秘兮兮,搞得活灵活现,还一度冒充云裳公主,却只是人家一个干女儿。 不过这位幕后老者,也的确很硬。 “因为老夫当初把捏不定。”只听封八百道:“那四空一向闲云野鹤,谁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干爹如今总该相信了吧?” “这个么,”封八百沉吟了一下:“所以老夫要看看那幅遗留下来的草图。” “干爹说的也是。” “老夫行事,一向十分谨慎。” “不过那四空的确已死。”白凤子道:“据柳二呆说,已经死去了五年三个月。” “他怎么知道?” “这个…” “依本爵看来,这双男女的确令人犯疑。”花小侯爷忽然接口道:“尤其是那个书呆子,那支剑奇妙莫测,本爵险乎吃了大亏。” 他还算坦白,但最后这句话,多少还带点遮盖,他并非险乎吃了大亏,而是实实在在吃了大亏。 若是柳二呆存心杀他,哪里还有命在? “花小侯也瞧不出他的路数吗?”封八百取消了他最后那个爷字。 “是的,本爵看不出。” “凤儿呢?”封八百目光一转,落在白凤子身上:“你有什么发现?” “干爹,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但这呆子一直守口如瓶。”白凤子道:“有时候就像个哑巴。” “他并不哑。” “是的,他不哑,风儿只是比方。” “老夫觉得他至少吐露了一宗人所不知的事,他知道那四空死了五年三个月。”封八百嘴角牵动了一下:“五年不说,这三个月亏他记得。” 姜还是老的辣,他抓住了一条重要线索。 “干爹是说……” “你一向聪明伶俐。”封八百道:“怎么还不明白老夫的意思?” “是,凤儿明白了。” “你明白?” “只是凤儿想不透。”白凤子眼珠滚动了几下:“若说他跟那四空有什么渊源,那幅草图应该在他身上,怎么反而会在沈家丫头手里?” “你知道那沈家丫头是谁?” “这个凤儿知道,她就是栖霞山别驾山庄,那个残废老婆子的入门弟子。” “老婆子?” “凤儿没见过,但猜想一定很老了。” “就算是吧。”封八百道:“你知道她又是谁?” “干爹好像说过。”白凤子道:“她就是当年武林中一位出色的美人。” “老夫是这样说的吗?” “哦,不不。”白凤子说道:“干爹说她是当年武林中两位出色的美人之一。” “这就对了。”封八百忽然眯缝起眼睛,无限向往的叹了口气:“唉,美人迟暮,但至今……” “干爹是说她依然很美?” “不错。”封八百道:“应该说风韵犹存。” “干爹见过她?” “你忘了,”封八百道:“去年老夫化名宇文天都,和长白双残那对老怪物一场恶战,直逼到别驾山庄之外,订下了城下之盟……” “干爹,这也叫城下之盟?” “反正都是一样,当时跟她说好了互不侵犯。” “那次凤儿也在场,那个迟暮的美人好像并没出面。”白凤子道:“干爹只怕记错了吧?” “她没出面?” “她是个残废,躲在茅草屋里。”白凤子道:“怎么能走出别驾山庄?” “哦,也许……”封八百睁大了眼睛,像是从梦靥中清醒过来。 看来他是一直在倾慕当年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念念难忘,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 “干爹。”白凤子抿嘴一笑:“你这铜雀别馆美人如云,难道还不满足?”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封八百大笑。 “封老爷子。”花小侯爷也笑了笑:“本爵一直羡慕不已。” “哦?”封八百道:“侯府中难道还少了美人。” “不是,不是。”花小侯爷道:”最令本爵羡慕的不是这个。” “那小侯爷到底羡慕老夫什么?” “羡慕老爷子龙虎精神。” “哈哈,嘿嘿,这话倒是不假。”封八百带着几分自傲的道:“老夫除了天生异禀之外……” “干爹别说啦。”白凤子极忸怩一下:“谈点正经的吧。” 她在故意作态,扮成一位淑女。 “小妮子。”封八百道:“谈什么正经的?” “譬如说那柳二呆……” “柳呆子?”封八百大笑:“放心吧!这小子早成了瓮中之鳖,已在老夫掌握之中。” “哦?”花小侯爷第一个睁大了眼睛:“封老爷子是说……” “这小子已到了铜雀别馆。” “到了铜雀别馆?”花小候爷脸色顿变,像是惊弓之鸟,霍地离座而起,目光四转: “在那里?” “花小侯。”封八百笑道:“请坐。” 花小侯爷自知失态,连脖子都胀红了,整了整衣襟,重又落座。 他毕竟出身于锦衣玉食的王侯之家,平时宝马金剑、摆摆派头,真的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他就无法显得那么潇洒从容了。 昨夜一战,委实令他寒心。 封八百何等厉害的角色,他明知这位小侯爷剑术并不济事,但以他的侯爷身份,经常在铜雀别馆走动,多少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 “那柳呆子和沈丫头,此刻都在涵香院。”他说。 “涵香院?”白凤子怔了一下:“那不是二妹子住的地方?” “正是。”封八百道:“那柳呆子和沈丫头已成了灵儿的客人。”他说的是封采灵。 “干爹,这是你安排的?”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封八百道:“比老夫安排的还好。” “这怎么说?” “老夫只要灵儿去打探打探这两个人的行踪,”封八百道:“想不到她神通广大,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这两人骗了回来。” “骗了回来?” “骗入了牢笼,到了老夫掌握之中。” “干爹,还不知谁骗了谁。” “哦?” “那沈丫头精灵的像个鬼,柳呆子也不呆。”白凤子道:“依我猜想,莫非二妹子看上了他?” “看上了谁?” “那柳呆子呀!” “哈哈,嘿嘿。”封八百耸肩大笑:“凤儿,该不是在吃醋吧?” 他显然是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把男女关系看得极为随便,纵然自己的女儿看上了什么人,他也毫不在意,居然还拿来开心。 “干爹,你……” “怎么?老夫说错了吗?”封八百笑道:“干爹可是千里眼,天聪耳……” 也许他厉害的就在这里,什么事都别想瞒他。 “干爹,你知道,”白凤子道:“我可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 “逢场作戏,对不对?”封八百大笑。 “干爹……” “别说啦,你也好,灵儿也好,这种事老夫一向不管。”封八百道:“不过遇上了老夫要杀的人,谁喜欢都不成……” “干爹要杀柳二呆?” “还不一定。” “不一定?” “这得看他是不是真的跟四空有关。”封八百忽然语音一沉,眉端杀机涌现,道:“只要沾上了点边,老夫就把他丢到玉露湖里喂鱼。” “那沈丫头呢?” “沈丫头?生得漂不漂亮?” “干爹,你可别转她的念头。”白凤子道:“这丫头心机深沉,鬼主意多得很,万—……” “鬼主意?” “是啊,她……” “嘿嘿,有什么鬼主意,”封八百笑道:“老夫是钟馗,专整小鬼。” 这虽然是种玩笑口气,但却看得出他的骄矜自傲,四空先生一死,他已目空天下。 “干爹,”白凤子道:“我去涵香院瞧瞧。” “瞧什么?打草惊蛇。” “那么,”白凤子道:“干爹怎样才能知道他跟那四空先生确有渊源?” “一试就知。” “怎么试?” “办法多得是。”封八百目光一转,忽然落到坐在花小侯爷下首的那个中年文士身上: “山青……” “属下在。”那中年文士立刻起身。 “别客气,坐。” “是,属下遵命。”中年文士重又落座。 “老夫一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言听计从。”封八百翘起了大拇指,夸赞道:“尤其这回在栖霞山中巧设天香谷,构想奇佳……” “老爷子过奖了。” 原来假藉江湖谣传,让白凤子在栖霞山中掀风作浪,竟是他的杰作。 “可惜被柳呆子搅乱了。”白凤子说。 “白姑娘。”那中年文士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走掉两个人罢了。” “但这两个人……” “放心,那龙怀壁和萧季子绝对不敢瞎说。”中年文士道:“除非他们碰到了柳二呆。” “嘿嘿。”封八百道:“永远碰不到了。” “干爹莫非……” “你现在莫问,老夫自有主张。”封八百重又转过头来道:“山青,你应该摸得出他的路子。” “属下试试看。” “好吧,今夜照计行事。” “是,属下知道了,只不过……”中年文士迟疑了一下道:“万一二小姐……” “她怎么?” “属下碰过她几次钉子。” 原来此人名叫蒋山青,颇有几分聪明,读书学剑,自以为文武兼资,好出奇计,封八百引为心腹,封二小姐却不卖他的账。 “哼,胡闹,胡闹。”封八百绷起了脸,但沉吟了一下,又道:“山青,你说的是以前的事,据老夫所知,灵儿还懂得轻重,这回谅她不敢了。” “是,属下先去准备一下。” “好,你去。” 玉露湖中楼阁相望,曲径通幽。 涵香院在铜雀别馆之右,相去数百步,庭院深深,花木扶疏,香气袭人。 院名“涵香”,倒也名符其实。 柳二呆和沈小蝶真的成了涵香院的上宾,一顿晚餐自然是十分丰盛。 至于是不是封采灵亲自下厨,就不得而知了。 但今夜她打扮得更为出色,似是经过一番刻意修饰,收敛了野性,增添了柔媚。 酒到半酣,沈小蝶忽然报说她已不胜酒力,而且感到十分困倦,想要提前安歇。 封二小姐暗暗高兴,欣然叫了两名青衣小环,将她送至一间布置幽雅的卧室。 于是酒宴之间,只剩下一个客人,一个主人。 虽然客人少了一个,气氛反而更浓郁,主人反而更殷勤,封二小姐几杯落肚,脸泛红霞,越发显得娇艳欲滴,媚态横生。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停的在柳二呆身上打转。 但却得不到什么回应。 柳二呆越来越像块木头,他猛灌酒,酒到杯干,像是这辈子从没喝过这种好酒。 他原是个不善于饮的人,今天居然如此放量豪饮。 因为他知道沈小蝶是假装困倦,自己只好用这个法子,用来抵挡封二小姐的纠缠。 但酒会醉人。 终于,他已酩酊大醉。 此刻,他躺在一张宽大的搂花绣榻上,象牙床,红被,幽香如兰。 他知道,他被四名青衣侍女抬了来的。 看来他醉得像条猪,其实他比谁都清醒,他两只脚已变成水湿,原来喝下的酒都是从脚底心里流走了。 当然,他不打算醒过来。 他继续装醉。 这是间华丽而宽敞的卧室,只有盏粉红色的小灯,灯光忽然一闪而灭。 左侧一扇小门轻轻一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整个胴体赤条条登上了绣榻,香喷喷,滑溜溜,就像一条鱼。 柳二呆酒气醺醺,僵卧不动。 他本来已大醉、烂醉,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动心。 可惜的是他分明知道,分明接触到一个软玉温香的胴体,这胴体还在扭动。 “呆呆,你真的醉了?”耳畔响起了喃喃细语。 柳二呆当然没有听到。 “你真是个呆瓜。”醉人的声音如怨如艾:“干嘛喝这么多的酒?” 柳二呆张口呼气,压根儿就当没有听到。 猛灌黄汤,辜负了良宵。 “你醉了,我可没醉。”喃喃细语变成了大叫:“我受不了。”滑腻的胴体猛然一个翻身。 火烫、热辣,柳二呆立刻感到一股重压。 身体上的重压远不算什么,心理上的重压却令他几乎难以抑制。 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封二小姐当然不是第一次碰过男人,不过那许多男人都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她看准了柳二呆,她知道这个外表木讷的男人,必然有他的内涵。 今夜,她已如饥似渴。 忽然窗外崩崩崩,叩了三下。 这是种敲击窗门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清脆。 这不识相的是谁?此时此刻来扰人好事? “是什么人?”封二小姐一个翻身溜下了绣榻,胡乱披了件衣衫。 她从屋壁摘下一柄鸾刀,一下子冲到了窗口。 “我。”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你是谁?” “在下蒋山青。” “哼,原来是你。”封二小姐没好气的叫道:“你半夜三更来此作甚?” “这……” 封二小姐体内一股发泻不出的欲火立刻变成了怒火,啪的一响打开窗门,细腰一拧,窜到了窗外。 “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在下……”蒋山青看她钗横鬓乱,罗衣半掩,不禁看得呆了。 “你看什么,瞧你这双色眼。”封二小姐怒叫:“我早就知道,你鬼头鬼脑,一直在打我的主意。” “二小姐,但今夜……” “今夜怎样?”封二小姐眉梢一耸:“你以为今夜有机可乘?” “不是不是,在下是说……” “别说了。”封二小姐怒道:“我爹把你当成刘伯温、诸葛孔明,在我眼里你只是狗屎。”这种话实在说得太刻毒,叫人难受。 只怪蒋山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自寻晦气。 “二小姐,你……” “我怎么?”封二小姐叫道:“要不是看在我爹的份上,我早就要你好看。” “但在下……在下今夜正是奉了老爷子之命……” “什么?奉了我爹之命?”封二小姐沉声道:“你敢胡说八道!我爹会叫你来糟蹋自己的女儿?” 她越说越火,一阵劈劈啪啪堵住了对方的嘴。 蒋山青倒提着一柄长剑,有口难言,一时间弄的十分尴尬。 “哼,你还带了剑来?” “在下带剑,只是为了……为了……” “在必要时动武。”封二小姐变色叫道:“想要霸王硬上弓?” 此刻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这个念头。 “不不。”蒋山青申辩道:“二小姐,你……你想岔了……” “哼,想岔了?”封二小姐两眼一瞪:“是你想得太邪。”她越说越像,越描越真。 “二小姐。”蒋山青渐渐有点不耐:“你肯不肯让在下把话说完?” “说什么?”封二小姐道:“说情还是说爱?” “在下要找柳二呆。” “找柳二呆?”封二小姐眉头一剔,叱道:“哼!你找柳二呆作什么?” “在下只问他在那里。” “问他在那里?嘿嘿,原来你是想争风吃醋。”封二小姐冷笑一声:“你真的想知道?” “是,在下……” “好,我告诉你。”封二小姐道:“他就在我床上,你待怎样?”不但答得干脆,而且很大胆。 骄纵、任性,一个惯坏了的女孩。 “好,好,二小姐,在下拿你没有办法。”蒋山青苦笑了一下:“只好禀告老爷子。” “你想走?” “怎么?二小姐莫非……” “你寅夜而来,闯入本小姐闺阁,难道说走就走?”封二小姐冷笑:“总得留下一点东西。” “留下什么?” “留下这柄剑,作为把柄。” “二小姐,你未免欺人太甚。”蒋山青脸色一沉:“在下为了老爷子,忠心耿耿……” “别说的好听……” “老爷子有图霸武林之心,在下正全力辅佐,二小姐何必把在下当成了外人?” “要我把你当成内人,嫁给你吗?” “这……” “哼,我看不起你这块料。”封二小姐叱道:“快,留下这柄剑,明天见了我爹好有话说。” “什么?”蒋山青一怔:“你想栽诬?” “栽什么诬?”封二小姐眉头一扬:“你分明手持凶器,寅夜入户,还想赖吗?” “你要如此无理取闹,在下也无话可说。” “你不用说,只留下剑。” “留下剑?”蒋山青冷笑一声:“想要在下留下这柄剑,只怕很不容易。” “哦?莫非要我动手?” “二小姐真要动手?” “怎么?”封二小姐道:“你道我不敢?” “你敢,不过在下不愿奉陪。”蒋山青显然不愿动手,身形一起,越过了短墙。 身法俐落灵快,果然是把好手。 但见他一起一落,隐入了扶疏的花木中,片刻间已失踪迹。 封二小姐居然没追,原来她刚才装模作样了一阵,只不过存心要给对方一点颜色。 她显然看不惯蒋山青在封八百面前红得发紫,几乎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瞠乎其后。 当然,最恼火的还是蒋山青来的不是时候。 如今总算稍稍出了口怨气,忽又想起绣榻上的柳二呆,当下纤腰轻扭,重又穿窗而入。 窗里有条人影显然比她更快,抢先登上了绣榻。 当然,这个人一上床就成了醉猫。 今夜铜雀别馆管弦无声,笙歌寂然。 这并不是封八百兴致欠佳,也不是听厌了靡靡之音,只是今夜他没有这份闲暇。 沉寂了十年,并没减低他的壮志雄图。 后院一栋精舍中,孤灯如豆,荧荧有如鬼火,封八百就在这盏黯淡的灯光下箕踞而至。 他认为在这样的气氛下,最适合弄虚作假的江湖人物发号施令,比在华灯高照下,更显得庄严而神秘。 他右首是张紫檀木短几,几上居然有只铜雀。 这铜雀高约一尺,璀璨如金,铸形十分精美,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封八百拾起一支短槌,轻轻敲了三下。 其声清越,有如钢罄,但听嗡嗡之声绕室回响,历久不绝。 忽然灯影一摇,一个身材高大,劲装带剑的黑衣人出现在灯影下。 “属下有事禀报。” “说!” “九疑五奇业已全数遇害,死的很惨。” “什么?”封八百一惊而起,但立刻平静下来,缓缓落座,淡淡的道:“死在那里?” “在下游,十里一处江岸。” “哦?”封八百压抑住激动,两手按膝:“你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是的。”黑衣描绘了下九疑五奇的死状。 封八百越听越惊,眼睛越睁越大,忽然身躯抖动了一下,两道浓眉一剪:“不错,雪花飞天出,这是那四空老鬼……” 他不但认得出这招剑法,看来好像还在这招剑法上吃过苦头。 “属下觉得这招剑法很是怪异。” “嗯,的确很怪。”封八百承认:“是那个柳呆子干的。” “不。” “不?莫非……” “启禀大馆主。”那黑衣人道:“据属下所知,这一剑是那个沈……” “姓沈的丫头?” “正是。” “既然九嶷五奇全已死光,”封八百忽然语音一沉,声色俱厉:“你怎么知道的?” “这……属下……”黑衣人面如黄蜡,汗出如浆。 “是你亲眼见来?” “是,属下……”黑衣人牙根打颤:“属下当时就在相距不远,只因……” “哼,好一个滴血手施浪。”封八百杀机盈面,冷冷道:“老夫一向把你当作一条好汉,想不到却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不不,大馆主,属下……属下不怕。” “不怕?”封八百双目闪烁,神光如电,比那盏孤灯还要明亮:“你真的不怕?” “属下……属下……”黑衣人打了个寒颤。 “你外号滴血手,却害怕自己滴血。”封八百大声道:“九嶷五奇敢死,你为何不敢?” “属下只是……只是……”黑衣人战栗了一下,双膝发软,面如死灰。 “哼,你眼睁睁瞧着九嶷五奇送命,居然还敢活生生回来,留你何用!”封八百忽然举手一挥,明晃晃飞出一把尖刀。 黑衣人惨叫一声,正中心窝。 只见他躯体后仰,卜通一声倒了下去,四脚朝天,登时气绝。 封八百伸出右掌,猛的吸了口气。 说也奇怪,那把深入及柄的尖刀居然倒退出来,嗖的一声,回到了封八百手中。 黑衣人的胸口,立刻喷起老高一条血柱。 封八百盯着面前的尸体,脸色一片铁青,忽然沉声叫道:“拖出去。” 左侧木门轻响,闪出两名青衣壮汉。 好像说“拖”就是拖,丝毫没有折扣,两个人各拉住一条腿,拖入了木门。 封八百重又抬起那支短槌,在那铜雀上连连续敲击了七下,声音清脆又短促,嗡嗡嗡,像是忽然来了几百只蜜蜂,振翅乱飞。 余音袅袅中,一个紫袍人踉跄而来,毕恭毕敬的站在五步以外。 “属下蓝虎到。” “蓝虎。”封八百的口气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你总管铜雀馆,这三年来管的很好。” “承大馆主夸奖。” “不过这回要面临考验。” “是,属下知道。”蓝虎道:“但凭大馆主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死?”封八百道:“死有个屁用。” “是,属下要活。”蓝虎见风转舵:“要活的蹦蹦跳跳,好替大馆主办事。” “这就对了。”封八百点头。 刚才一个要活的不让他活,此刻这个要死的他又要他不死。 “属下已在玉露湖四周加强戒备。”蓝虎道:“本馆中也派了地宇十三煞……” “弄错了。”封八百道:“目的在涵香院。” “是属下在……” “人手够吗?” “人手倒是够,只不过……”蓝虎顿了一下:“可惜好手不多,属下想……” “想什么?” “属下听说白姑娘在栖霞山中带来了一批……” “这批人迫于威势,心性未明。”封八百道:“不过你可去跟凤儿商量商量……” “是,属下知道了。” “蓝虎。”封八百忽然道:“你得记住,老夫一再叮嘱,只是耽心那柳呆子和姓沈的丫头乘机兔脱,并不是怕了他们。” “属下清楚得很,凭大馆主这把刀……” “这就是了。”封八百双拳紧握,沉声道:“老夫一刀直下,这两个立刻成为四片,若是横里一刀……”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三章 风云险恶 “四截。”蓝虎说。 “好,你下去吧!”封八百甚是满意。 蓝虎躬身而退,一连倒了三步,然后转身走向一条通道,片刻,忽又折了回来。 “启凛大馆主,九姨娘有请。” “九姨娘?”封八百道:“她怎么来了?” “不是。”蓝虎道:“是九姨娘派了轻烟和紫霞前来迎驾。” “知道了。”封八百哈哈一笑。 九姨娘是个丰满而成熟的女人。 在铜雀别馆众多的女人中,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有股难以抗拒的勉力。 一颦一笑,风骚撩人。 这种女人就像一罐陈年美酒,味甘而浓,入口芳香,不但喝了还想再喝,喝过之后,久久还有余味。 封八百就喜欢这种女人。 他五十刚刚出头,精力未衰,对于女人还有极大的兴趣,尤其一见到这位九姨娘,连骨头都酥了。 如今九姨娘有清,他怎能不来? 九姨娘住在醉红院,别有一种情调,这,女人喜红,不但院名有红字,里头的布置也以红色为主。 唯一不红的就是九姨娘的皮肤。 她肌肤雪白,柔嫩得有如羊脂,一把捏去,准会捏出水来。 不过,她也会散发热浪。 此刻,封八百眯着一双色眼,舒舒服服的躺在一张丝绒的软椅上。 “老爷子。”九姨娘嗲声嗲气的道:“要不要我替你槌槌腿?” “不了。” “不?”九姨娘扭糖儿似的擦在身边,颤巍巍的耸着一对乳峰:“嫌我?” “万一闪了你的小手,又找老夫算账。” “老爷子。”九姨娘小嘴一嘟:“凭良心啊,我几时问你要过什么贵重东西?” “此账非彼账。”封八百道:“珠宝首饰,老夫并不在乎。” “还有什么账?” “老夫怕的是,”封八百哈哈一笑:“只怕到了床上就饶不过老夫。” 九姨娘眼光一瞟,吃吃笑了起来:“老爷子,好没正经啊,这种事也……”娇躯一扭,竟然歪了过来。 “来了。”封八百一把搂在怀里,笑道:“老夫要是真的正经起来那还了得,你这张小嘴巴翘起来准能挂个油瓶……” “啊。”九姨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拧腰坐了起来:“老爷子,涵香院是不是来了个小妞儿?” “你知道?” “老爷子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那有这种事?”封八百笑道:“那是灵丫头交的一个朋友。” “老爷子,你在骗我。” “骗你?” “外面的事我不清楚,难道这铜雀别馆的事还瞒得过我。”九姨娘道:“灵姑娘的朋友是个男的。” “男的?”封八百在装糊涂。 “听说他姓柳,两个人已经打得火热。”九姨娘道:“早就成双成对啦!” “成双成对?” “是呀,有人发现他睡在灵姑娘床上。” “有这种事?”封八百虽然一向不管束那个宝贝女儿的放荡,却也不禁暗暗吃惊。 “好啦,这个我不说。”九姨娘道:“我只问那个小姐儿。” “她姓沈。” “我也不管她姓什么,”九姨娘不依的道:“老爷子,你说,到底想把她怎样?” “老夫想杀了她。” “杀了她?”九姨娘先是一怔,接着怏怏道:“老爷子,你真的在骗我。” “这怎么是骗你,老夫……” “我不信。”九姨娘道:“你会舍得杀掉一个漂亮的小姐儿?” “她漂亮?” “有人见过的,说她……”九姨娘眼珠一转:“难道老爷子你没见过?” “老夫那里见过,老夫……”封八百忽然道:“别乱想,老夫倒要先问问你。” “问我?”九姨娘道:“你倒问起我来了?” “老夫问的是……”封八百显然难以启齿,顿了一顿道:“那柳小子果然……” “柳小子?” “就是刚才……你说……灵儿那边……” “老爷子,原来你问这个。”九姨娘道:“是真的,那个姓柳的跟灵姑娘……” “是谁见过?” “就是那位蒋先生。” “蒋山青?”封八百脸色大变,一把推开了九姨娘,怒道:“他敢……” “老爷子。”九姨娘像是一下子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吓了一跳跳:“你……你生气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见老夫?” “老爷子,是这样的。”九姨娘花容失色:“他去见过你,刚好碰上老爷子大发雷霆,听说还杀了个人,因此,他害怕……” “杀了个人?” “这……” “铜雀别馆的事,你当真知道不少?” “不不,我……”九姨娘自知犯了大忌,娇躯一颤,登时脸色灰败道:“老爷子,我只是个妇道人家……” “妇道人家?” “老爷子,我……以后……” “哼,祸水。”当胸一掌劈去。 九姨娘娇姿弱质,怎当得起这怒极一掌,只听蓬的一响,身子平飘而起,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血溅粉墙,一颗美丽的脑袋立刻垂了下来。 也许她做梦都没想到,刚才还说怕她算账的老爷子,眨眼间就要了她的命。 封八百连看都没看一眼,大步走出了醉红院。 夜已深沉,铜雀别馆鼓打三更。 湖衅垂柳荫浓,倒影落在湖心里,微风掠过水面,在星光波影下,显得诡异而神秘。 夜殿无月,林木森森,也更为幽秘深邃。 忽然,浓荫中飞出一粒石子,波的一声落在湖心里,一圈圈的涟漪,随即向四周扩散开来。 湖岸的草丛中,立刻有条人影长身而起,略一瞻顾,闪身奔入了柳林。 这个人竟然是柳二呆。 看来他酒已醒,并不曾烂醉如泥。 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摆脱了封二小姐,来赴另一个人的约会。 “小蝶……”他轻轻叫一声。 “怎么啦?”沈小蝶像幽灵般,打从一片浓荫中闪了出来:“那封二丫头……” “睡啦!”柳二呆尴尬地笑了笑。 想起夜来的情景,他脸上立刻有股热辣辣的感觉,想必两颊业已飞红。 好在夜色昏沉,倒可掩饰几分。 “她睡得很沉。”沈小蝶故意扬起脸来,闪亮的星眸中充满了揶揄的笑意。 可恶,这分明是她的佳作,居然反过来拿人开心了。 “睡得很沉。”柳二呆道:“我敢保证,至少也得睡上三天三夜。” “好没良心的人。”沈小蝶嗤的一笑:“她对你这般温柔体贴,你居然点了她的睡穴。” “这不是你教的吗?” “我教的?”沈小蝶掩口而笑,撒赖道:“我那里教你这一招?” “你说不管用什么法子……” “好啦。”沈小蝶目光一转:“别说这些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身在虎穴。” “谁是虎?” “当然绝铜雀别馆的,封八百。” “小蝶。”柳二呆皱了皱眉头道:“我倒有点奇怪,此去祁连山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程,你为什么要把闲工夫花在这种地方?” “闲工夫?”沈小蝶道:“你认为这是闲工夫?” “难道这很重要?” 沈小蝶沉吟了一下,澄澈的目光在柳二呆脸上转了几转,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啦?小蝶。”柳二呆愣了愣,不安的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我一定奉陪。” 从他的神情看得出,这几句话出自肺腑,显然是一片至诚。 “谢谢你。” “谢我?”柳二呆一怔:“这话不见外了吗?” “我并不喜欢做这种事。”沈小蝶幽幽的道:“我说过这是虎穴,我并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你是……” “我跟封八百无怨无仇,”沈小蝶道:“只不过为了四空师伯……” “哦?” “也许我这样称呼并不妥当。”沈小蝶道:“是家师要我这样叫的。” “好,好,你说下去。” “我得先问你。” “问我?” “对,我要先问你。”沈小蝶道:“若是你否认了这件事,那就万事休提,咱们从此分手。” “有这样严重?”柳二呆道:“你问吧!” “你可以不答覆,但不可打马虎。” “我绝不会。” “你是不是四空师伯的摘传弟子?” “是的。”柳二呆只用了两个字,答得干脆有力,神情一片肃穆。 “你为什么早不说?” “你并没问过。”柳二呆笑道:“我不想婆婆妈妈,只要见了个人,就先序一序家谱。” “你的嘴巴不笨。”沈小蝶笑了。 “跟你比起来,总是小巫见大巫。” “我就这么厉害?” “据我猜想,我的身份你早就知道了。”柳二呆道:“但却故意……” “什么故意,我只是……” “好,我不说。” “你既然身列四空师伯的门墙,”沈小蝶话入正题:“难道不知四空师伯跟这封八百的一段过节?” “我不知道。”柳二呆道:“家师除了传习武艺、授业、解惑,从没提起过江湖琐事。” “哦?”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沈小蝶道:“四空师伯一向孤高远顺,笑傲烟霞,的确很少跟这些一辈子营营碌碌的江湖人物为伍。” “这就是了。” “但亦偶有接触。” “我想这也是难免的事。” “这座铜雀别馆的主人封八百,就违背了当年跟四空师伯的一宗约定。” “什么约定?” “其实说是约定,反而是替封八百脸上贴金。”沈小蝶沉吟了一下,道:“不如说他违背了誓言。” “哦?” “当年他在这江淮之间,犯下了许多滔天大罪,四空师伯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只耳朵,并立意要除此巨恶。”沈小蝶继续道:“哪知这封八百见机得早,立刻双膝跪地,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并且对天设警,说他有生之年,永不再涉江湖……” “是这样的么?”柳二呆不禁动容。 “只怪四空师伯一念之仁,当时就许了他。”沈小蝶道:“如今四空师伯的尸骨未寒,他就公然的作怪……” “她真的敢作怪?”柳二呆眉峰耸起。 “怎么?难道你此刻还不知道?”沈小蝶道:“不但白凤子在栖霞山中胡作非为,囚禁那许多江湖人物,全都是封八百的指使,甚至去年他还化名宇文天都,在别驾山庄之外耀武扬威……” “这样说来他是准备蠢蠢欲动了?” “什么叫蠢蠢欲动?”沈小蝶脸孔一扬:“他早就已经大张旗鼓。” “好。”柳二呆道:“我们就去砍掉他的旗,再破他的鼓。” “不。” “不?为什么?” “旗鼓有什么用。”沈小蝶道:“我们要先拔掉他的虎牙,斩断他的虎爪。” “还有爪子?”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身在虎穴。”沈小蝶道:“既然是虎,当然有虎牙也有虎爪。” “到底是些什么爪子?” “除了白凤子、花小侯爷,以及他随身的一些亲信之外,据我所知,目前在铜雀别馆之中,还有天字九枭、地字十三煞……” “有这么多爪子?”柳二呆微微一怔:“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 “我倒不曾会过。”沈小蝶道:“据说一个个都是现今江湖上的杰出好手。” “哦?” “今夜可能要会上一会了。” “那好,反正酒足饭饱,也该消化消化。”柳二呆掂了掂手中的那柄青虹剑,笑道: “再说这支剑要不经常练练,也会生疏的。” “别这么说。”沈小蝶脸色凝重的道:“这回千万不可大意轻敌。” “说归说,”柳二呆正色道:“你看我像个粗心大意的人吗?” “看你倒是不像……” “这就是了。”柳二呆道:“先师当年曾教了我几个诀窍……” “什么诀窍?” “应该说是心法。”柳二呆道:“先师说在临敌之际,第一要保持欢愉的心情,如赴盛宴。第二要充满自信,相信自已游刃有余。” “嗯,很有道理。” “沈师的话,字字金石。”柳二呆叹了口气,无限孺慕的道:“可惜今夜……” “好啦。”沈小蝶道:“此刻别想这些……” “为什么?” “你口说师伯字字金石。”沈小蝶瞟了他一眼:“此刻正当临敌之际,怎可以唉声叹气?” 柳二呆不禁大笑。 但笑到一半,他忽然惊觉,立刻以手掩口,看了看沈小蝶。 沈小蝶却并无责怪之意。 “要笑就笑个痛快,难道还怕暴露行藏?”她目光四下一转:“早就有人盯来啦。” “有人?”柳二呆眉峰一耸:“在那里?” 铜雀别馆一向警卫周密,入夜之后,各处隘口都是巡逻之人,今夜当然更为森严。 但这柳荫深处,却是一处死角。 柳二呆目光转动,凝神听了一下,忽然探手折了枝柳条,扬腕打了出去。 嗖的一声,去如激箭,直奔三丈以外的一棵树杆。 夜风飒飒,枝摇树动,莫非他眼花缭乱,竟把那棵树杆当成了个人? 凭他听力敏锐,目那有如此离谱? 料想他必有发现。 果然,柳条距离那棵树杆堪堪不到一尺,忽然准头一偏,绕着树杆兜了个圈儿,飞向左侧。 奇怪的是余力更为强劲,呼的一声,穿入了一丛浓荫之中。 一枝柳条,竟然运用的如此神妙。 莫非人在浓荫里? “哈哈,好高明的回旋手法。”只见枝叶披纷,果然闪出一个人来。 这人文质彬彬,一身蓝衫,赫然是蒋山青。 他右手倒提着一柄长剑,左手两指挟住那根柳条,颇有几分卖弄之意。 “是你?”柳二呆微微一怔。 “阁下认得在下?” “不认得。” “这不会吧?”蒋山青阴侧侧一声冷笑:“听阁下的口气,分明认得在下,至少见过一面,对不对?” 此人甚是机伶,一下子抓住了话柄。 柳二呆的确见过他,而且就是刚刚不久的事,也就是他跟封二小姐对答之时,柳二呆隐藏在屋里窥听,打了个照面。 “见过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山青冷冷的道:“只不过证实了一件事。” “证实了什么事?” “证实阁下对女人很有一手,而且很下流。”蒋山青不屑的道:“是个卑鄙无行的登徒子。” “是吗?” “阁下难道还想辩白?” “这倒用不着。”柳二呆道:“我只问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哈哈,你只怕问错了。” “那里错了?” “蒋某人本是铜雀别馆之人,在这玉露湖十里范围之内,任何地方行得去得,怎么叫做鬼鬼祟祟?”蒋山青冷冷笑道:“真正鬼鬼祟祟的是你们两个……” “我们?” “对,你们。”蒋山青沉声道:“你们两个分明来意不善……” “你说的不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柳二呆眉峰一耸:“你打算怎么处置?” 事到此时,只有摆明了说。 “你们两个早已身在牢笼。”蒋山青道:“只怕插翅难飞。” “这不见得。” “不见得?” “这座铜雀别馆,在柳某人眼里,本就稀松平常得很,算不得什么牢笼。”柳二呆道: “只要柳某人愿意,海阔天空。可以自由翱翔。” “哼,好大的口气。”蒋山青道:“你凭什么?” “就凭这支剑。”柳二呆豪情万丈的道:“鄙人能来就能走!” “走?” “是的。”柳二呆道:“只不过鄙人对这座铜雀别馆已越来越有兴趣,还舍不得一走了之。” “嘿嘿,说的倒很轻松。” “鄙人并非只说不练。”柳二呆语音一沉:“你想不想试试?” “我?” “既然碰上了,只怕不试也不行。”柳二呆道:“你是封八百的心腹,允文允武,自称对封八百忠心耿耿,应该有几下子。” “你是说要动手吗?” “动剑。” “你也太高估了自己,”蒋青山冷笑:“就凭区区一支剑,想在铜雀别馆横冲直闯?” “别罗嗦。”柳二呆道:“鄙人已经说过,不试只怕不行。” “很好。”蒋山青右手倒转长剑,左手念诀:“蒋某人少不得要试试你的斤两。” 其实他只要发出警号,左近巡逻之人必然应声而至,实在用不着独力应战。 但他有他的想法。 第一,他一向自命不凡,很瞧得起目已,认为武功修为已列高手之林,剑法尤为精绝。 第二,刚才遭受了封二小姐一顿奚落,全都为了柳二呆而起,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发泻这口窝囊气,岂不正是时候? 第三,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只要自己这口剑争气,一举杀了柳二呆,不但可以立刻扬名,甚至可以更加获得封八百的赏识。 而且说不定连封二小姐会另眼相看。 他深深知道,封二小姐水性扬花,并非真的喜欢这个柳呆子。 也许,这要冒点险,但这个险值得一冒。 若是此刻招来同伙,当然更容易诛杀柳二呆,但在一场混战之下,这份功劳就非己有了。 他本来是个精于计算的人,如意算盘打起来,当然更为顺手。 至于另外一个沈小蝶,他好像并没放在眼里。 沈小蝶在江湖上毕竟默默无名。 “想要称鄙人的斤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怕要花费很高的代价。”柳二呆引剑而出,前跨了三步:“你得仔细留神。” “别夸张。”蒋山青道:“像你这种轻浮少年,蒋某人见得多了。 世上轻浮少年的确很多,可惜不是柳二呆。 “哦?” “依将某猜想,那齐天鹏准是把你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一时大意,让你这竖子在白玉楼上一剑成名。” “嗯。”柳二呆道:“你猜得不错。” “蒋某人可不像齐天鹏,至少这支剑要比他那柄刀高明得多。”蒋山青脸色一沉,继续道:“你绝无侥幸得逞的机会。”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蒋山青冷冷的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不会这般神气活现了。” “为什么?” “死神降临之时,任何人都难免悲戚。”蒋山青目光一抡:“你好像并不在意。” 他显然已经看出,柳二呆神色平静如常,丝毫都没引起什么激动。 有恃才无恐,这倒令他有点寒心。 尤其是沈小蝶,不但对这些话无动于衷,甚至还面带鄙夷之色。 一个女孩子居然有这大的胆量,更是令他惊奇。 好在沈小蝶并没插嘴。 她这张嘴尖酸刻毒,说出来必然十分难听。 “是的,我的确并不在意。”柳二呆道:“因为我知道,死神离我很远。” “哦?” “离你却很近了。” “哼,只怕只说无凭。”蒋山青嘿嘿一笑:“你们两个是打算一起上呢,还是要蒋某剑下超生,留下一个活口?” “你的剑下?” “对,蒋某人这支剑……” “住口。”柳二呆忽然叫道:“你的话说得太多了,言语无味,怎不先问鄙人这支剑?” “问你……” “虚耗时间,是何用心?”柳二呆声色一厉,叱道:“你若不想出手,鄙人可要占先了?”长剑一挥,步踏中宫,摆了个一柱朝天的架式。 “怎么?”蒋山青一怔:“等的不耐烦了?” “正是。”柳二呆眉峰怒耸,剑尖斜指,分明是作势欲起。 “那好。”蒋山青道:“看剑。” 剑势破空,响起一片裂帛之声,如火如荼。 看来此人并非只是说得嘴响,剑术造诣,果然颇有深度,非同凡响。 这一剑打从正面飞来,寒光一闪,立刻织成了一片剑网。 什么叫做剑网? 原来他一支剑,忽然间像是变成了几百支,但见剑影交错,绵绵密密,伊然一片罗网。 若非剑术高超,运用随心,很难到达这种境界。 柳二呆并未低估对方,但对这样气势磅礴的一剑,却也大出意外,暗暗惊讶不已。 他没动,任由剑网密封,依然渊停岳峙。 他当然知道,这片剑网只能唬人,目的是在迷眩自己的眼神,动摇自己的心神。 此刻一动,对方乘势变招,就有回旋的余地。 因此,他必须等待,等待对方欲罢不能,扎扎实实攻来的一剑。 剑术造诣虽有高低,机巧也是制胜的主因。 “柳呆子。”落山青忽然在叫:“你怎么人还没死,就变成了僵尸?” 柳二呆不响,暗暗丹田纳气。 “哼,你再沉得住气也没用。”蒋山青沉声叫道:“我这里宝剑一下,叫你立刻尸分两半。” 柳二呆还是不响,真气已弥漫四肢,力贯剑身,剑尖轻轻作响。 他已蓄势待发,但要僵持到最后一刻。 他的方法是以静制动,静的可以持久,动的却不能不变,要变势须消耗更多的精力。 蒋山青难以为继。 忽然剑光一合,雷霆万钧般劈了过来。 这正是柳二呆所期待的最后一刻到了,他狂叱一声,怒剑直出。 “吭当”一声巨响,金铁交进,爆出一丛火花。 蒋山青闷哼一声,竟被震退了一丈五六,拿桩不稳,一屁股跌坐地上。 柳二呆一掠而到,剑尖已顶住他的咽喉,厉声道:“想死还是想活?” 蒋山青面色灰败,睁着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 “说!”柳二呆剑尖一抖。 “想……想活!”蒋山青的声音细如蚊哼。 他当然不想死,替封八百为虎作伥,原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径,这种人还有什么骨气。 “好,那就实话实说。”柳二呆沉声道:“九枭十三煞,都是些什么人物?” “这个……” “怎么?”柳二呆道:“想死是不是?” “不……不是。”蒋山青抖动了一下:“这九枭十三煞乃是……” “好哇,蒋山青。”忽然传来个冷森森的声音:“你竟敢泻底?” 蒋山青嘿然住口,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这来的是什么人,莫非是封八百。 当然不是,封八百打从知道四空先生过世之后,自以为已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骤然间架子端的十足,怎肯随便亲自出马。 有几个皇帝随便御驾亲征? 虽然他对这双男女已感到有点头疼,但到此为止,还没认为是心腹大患。 沈小蝶却已掣剑在手。 她知道不管来的是谁,一场战斗总是难免。 只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已从树梢头飞坠而落,衣角飘风,猎猎作响。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四章 烟飞灰灭 这人身形魁梧,手中紧握着一对铜锤。 奇怪的是,这对铜锤竟然是一大一小,小的如瓜,大的如斗。 这想必是江湖上所说的“母子金锤”。 子锤的柄端系有一根一丈五六的练条,想必可以飞锤攻敌。 “你是谁?”沈小蝶抡剑喝问。 “哦,好个漂亮小娘子。”紫袍人咧嘴一笑:“在下铜雀别馆大总管蓝虎。” “蓝虎?”沈小蝶脸色一沉:“看你像只猫。” “猫?” “对,一只笑猫。” “说的也是。”蓝虎居然承认道:“在下狠如虎,柔如猫;因人而异……” “此话怎讲?” “好讲的很,眼前就是例子。”蓝虎抡锤一指柳二呆,笑道:“若是碰到了这小子,在下就是一头虎,遇上了小娘子,当然就是只猫了。” “若是见到了封八百呢?” “这……” “就是一条狗。” “小娘子。”蓝虎两眼一瞪:“在下可是一番好意,而且是大馆主亲口关照……” “大馆主?”沈小蝶道:“是封八百吗?” “正是。”蓝虎道:“大馆主说要好好对待小娘子,不许伤了一根汗毛。” “哦?”沈小蝶鼻孔一哼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嘿嘿。”蓝虎暖昧地笑了笑:“小娘子聪明绝顶,这个还用在下明说吗?” “哼。”沈小蝶道:“这倒蛮有意思。” “就是么,有意思得很。”蓝虎嘻嘻一笑:“小娘子只要点个头,就有享不尽的衣锦荣华……” “真的如此?” “是的。” “蓝虎。”沈小蝶眉峰耸动,忽然冷笑一声:“这一下你可惨了。” “在下怎么惨呢?” “怎么不惨。”沈小蝶道:“纵然我要杀你,谅你也不敢回手。” “这不会吧?”蓝虎笑道:“小娘子还是温柔点的好,大馆主不喜欢像泼妇般的女人。” “哼。”沈小蝶道:“我不但是个泼妇,而且还是个扫把星。” “扫把星?” “对,我要把这座铜雀别馆扫个精光,弄的落花流水,家破人亡。”沈小蝶冷冷的道: “让你们这些靠封八百喂饭的都变成野狗。” “嘿嘿。”蓝虎笑道:“想不到人生得如此秀气,话倒说得很大。” “你认为这是大话?” “小娘子。”蓝虎满不在乎的道:“你且闪开,本总管要先收拾这个柳呆子。” 这才是大言不渐,柳二呆那有这样好收拾。 沈小蝶冷笑了笑,柳二呆已收回长剑,霍地一旋,转过身来。 他索性放了蒋山青一马,目光一抡,仿拂两支利箭一般盯住蓝虎:“你说什么?” “本总管说要收拾你。”蓝虎抡起钢锤。 “就是凭这对铜锤?” “当然不止。”蓝虎耸了耸肩,皮笑肉不笑的道:“本总管承大馆主付托之重,作事一向踏实牢靠,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这倒是把好手。” “怎么?你当铜雀别馆的大总管是好干的吗?”蓝虎得意的道:“那怕你只是一只小老鼠,大总管也把你当作一头雄狮……” “这未免小题大作了吧?” “麻是麻烦一点。”蓝虎道:“不过办起事倒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 “至少从无差错,百无一失。” “好一个能干的大总管。”柳二呆冷冷道:“这是说你对会鄙人已有万全的准备?” “你总算明白了。” “还没有,鄙人压根儿就不明白。”柳二呆道:“你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妙计?” “这不是妙计。” “不是?” “本总管又不是诸葛孔明,那有什么妙计。”蓝虎目光四下一转,冷笑道:“是不是有点怕了?” “是有一点。”柳二呆道:“若是你只说不练,鄙人的胆子立刻就会大了起来。” “这不是好事。”蓝虎冷笑道:“胆子大的人,死的也快。” “真的吗?” “在江湖上这是常理。”蓝虎道:“有几个胆子大的人能保善终?” “你不但能干,而且很精明。” “嘿嘿。”蓝虎得意地笑道:“可惜你此刻知道,为时已晚……” “也许真的晚了,临死不悟。”柳二呆冷笑一声,忽然长剑一震,寒星乱颤。 他知道多言无益,利在速战。 蓝虎猛的一怔,脸色顿变,左右铜锤互击,当当当,一连敲了三下。 显然,这是讯号。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知道,蓝虎不是个大胆的人,也是一个不想死得太快的人。 他所以大胆,是因他早有布置。 锤声甫落,只听浓密的柳荫中嗖嗖连声,一条条的人影立刻飞闪而出。 喝,这可吓人一跳。 这些人不但服饰五颜六色,居然一个个面涂油彩,形同鬼怪,狞恶无比。 有的甚至还撑出两支森森的狼牙,中间拖着根猩红的大舌头。 半夜三更,在这幽暗的林木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批怪物,胆子再大的人也不禁毛骨悚然。 好在柳二呆一眼就已看出,这分明都是人扮的。 他好细一数,正好一十三人。 “哈哈,好精彩,这就是地字十三煞吗?”柳二呆大笑:“果然名不虚传,真像凶神恶煞一般。” “我看是唱戏的。”沈小蝶忽然口角一哂。 “唱戏的。”柳二呆目光一扫,也不觉好笑起来。 “一批戏班子。”沈小蝶说。 此刻这一十三人已绕成一个圆周,形成了合围之势,蓝虎已跃出圈外。 “尽管笑。”他冷冷的道:“笑不了多久了。” “鄙人倒是弄不明白,”柳二呆和沈小蝶在圆周中背向而立,耸了耸肩道:“好好一批人偏要扮鬼,这该多么滑稽。” “嘿嘿,”蓝虎阴森森的道:”快死的人不哭反笑,也滑稽得很。” “这很难说。”柳二呆沉声道:“地字十三煞未必有这份能耐。” “马上就知道了。”蓝虎双手一抡,当当当,铜锤又响三下。 嗖嗖嗖,三条人影忽然凌空飞起。 一支短戟,一柄厚脊的两刃钢刀,戟尖雪亮,刀光打闪,剁、扎,呼的一声,掉头下扑。 同时间上下呼应,左右两翼又上了两柄快斧,一对判官笔,三杆练子枪。 来势汹汹,阵势十分吓人。 上三下六,就在这一眨眼间,地字十三煞出动了三分之二,其余四人,坚守四个方位,个个蓄势以待,以防漏网之鱼。 配合严密,几乎天衣无缝。 蓝虎没有说错、这不是妙计,而是一场硬战,以地字十三煞,加上他自己,对付柳二呆和沈小蝶,至少用了七倍的人力,他作事的确很踏实、很牢靠,没有半点轻敌之心。 论武功,地字十三煞全是一等的好手。 这样的安排,难道还有差错。 蓝虎站在圈外,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心喜,只等地字十三煞马到成功。 他做了三年总管,立下许多功劳,前后替封八百弄了五位姨娘;巧取豪夺,争得良田九百亩;蒋山青是封八百的智囊,而他则是封八百的左右手。 智囊用脑,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出力、流汗。 因此,这地字十三煞全由他来统率、调派,天字九枭则是封八百亲自指挥。 封八百也是个枭雄人物,对于用脑的人,表面上言听计从,其实深具戒心;对于用力的人,则是信任有加,凡事推心置腹。 在封八百心里,蒋山青的分量显然不如蓝虎。 这蓝虎当然是第一号红人。 蒋山青也许并不知道;蓝虎却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也表现的更加卖力。 今夜,他估计又将立下一件奇功。 但却令他十分失望,场中忽然起了变化,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 只听一声娇叱,闪起了两道光华。 这是两支剑,一支有如游龙升空,一支盘地飞绕,剑气森森,气弥六合。 吭当!吭当!兵刃落地,血雨横飞。 左面掉一下条断臂,右面飞起一颗人头,卜通!卜通!半空里栽下了三具尸体。 寒光连闪,只不过电光石火一瞬。 飘风不终夕,骤雨不终朝,发生的快,消失的也快,眨眼之间,地字十三煞栽倒了五个,重伤四人,其余四个骇然大震,倒飘出一丈五六。 蓝虎打了个冷颤,掉头就想开溜。 “且慢。”沈小蝶冷哼一声,飞纵而上,半空中幻起一道弧影,后发先至,截住了去路。 “你……”蓝虎脸色大变。 “地字十三煞几乎死了一半。”沈小蝶沉声叫道:“你好意思活着?” 蓝虎不响,忽然飞起一锤,迎面打来。 这是柄大锤,力沉劲猛,虎虎生风,来势火辣无比,一晃而到。 显然,这是拼命的打法。 此时此刻,除了拼命,他已别无选择。 沈小蝶腰脚一扭,人如旋风,灵快地侧滑了三步。 蓦地怒叱一声,剑如风发,寒光一闪而起,攻入了蓝虎的右胁。 这一剑疾如奔电,来势刁钻。 蓝虎吓了一跳,忽然身子一歪,就地一个翻滚,滚出一丈四五。 任何武术中绝没这样一招,他一时心慌意乱,为了保命,居然创下这样一种怪异身法。 今晚他若不死,应该是开山鼻祖。 可惜他滚的快,沈小蝶更快,一道寒光有如天外飞来。 惊虹一闪,剑到血崩。 只听“夺”的一声,蓝虎两眼一翻,咽喉间立刻喷老高一条血柱。 一剑毙命,死得干净俐落。 这是不是已经结束,当然没有。 地字十三煞剩下四个,已走得无影踪,蒋山青却早已怏怏而去。 此人头脑灵活,是不是还继续对封八百更忠心耿耿? 铜雀别馆是不是还容得下他? 虽然蓝虎已死,但他刚才那副哀告乞命之状,未必能瞒过封八百。 至少还有四煞逃离现场,难保不抖露出真相。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锣响,“当当当当当……”连敲了九下。 “小蝶。”柳二呆道:“只怕九枭就要到了。” “还有封八百。” “那正好。” “不。”沈小蝶道:“我们先避一避。” “避一避,为什么?” “天字九枭不比地字十三煞,再加上封八百,甚至还有白凤子,倾巢而至,其锋不可当。”沈小蝶道:“我们犯不着打这种硬仗。” “难道还有更有价值的仗?” “当然有。”沈小蝶道:“我们暂且避过这阵锋头,在他们的热锅上浇盆冷水,先泻一泻他们的气。气一泻,斗起来就易。” “然后呢?” “然后各个击破。” “好是好。”柳二呆道:“但……” “但什么?”沈小蝶扬起脸来道:“是不是不够英雄气概?” “这……” “可惜我们的对手并不是英雄。”沈小蝶道:“他只是一只老狐狸,一匹狡猾的狼,而如今又在它的狼窝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一口咬中咽喉。” “比喻的好。”柳二呆道:“但我们……” “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铜雀别馆不过湖中几个小岛,离开到那里去?”柳二呆道:“他们必然会分头搜寻……” “这不正好。” “好什么?” “我不说过各个击破吗?”沈小蝶说:“我正要他们分开,越分散越好。” “不错。”柳二泉终于想通了:“此计甚妙。” “那就走吧!” “好。” 铜雀别馆的大厅上,重又亮起了灯火。 那张虎皮交椅上像是长了针,封八百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显得坐立不安。 他脸色凝重,双目发红,披散的长发乱糟糟的,快变成一条疯狗。 交椅的左右,高高矮矮簇着二三十个人,连花小侯爷都在其中。 但封八百不说话,谁都不敢吭声。 “干爹。”白凤子终于打破了沉闷:“他们只是一时得逞,逃不掉的。” “哼。”封八百浓眉一剪:“谅他们也逃不过老夫的掌心。”他伸出右掌,蓦的握掌成拳,像是掌心里握的正是柳二呆和沈小蝶。 拳头握得很紧,似是要活活把他们捏死。 “干爹,你坐下来。”白凤子真的像个很孝顺的女儿:“也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封八百额头上冒出了青筋:“搜,赶快搜。” “搜过了。” “在那里搜?” “湖岸柳林全都搜过了。” “湖岸柳林?”封八百吼道:“笨蛋,笨蛋,全都是一群笨蛋!” “干爹是说……” “难道这两个丫头小子,还在柳林里等死?” “干爹,熄熄火吧。”白凤子道:“其实天字九枭并不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些地方他们不敢去搜。” “不敢?”封八百双目一睁道:“那些地方不敢?” “譬如一些姨娘们的住所,还有二妹子的涵香院,一向是铜雀别馆的禁地。” “这丫头小子去到这种地方干嘛?” “干爹难道忘了。”白凤子道:“他们本来就住在涵香院,还是二妹子的客人。” “这该死的丫头。”封八百连脖子都气粗了,叫道:“都是她惹来的麻烦。” 他虽然叫得嘴响,说那柳二呆和沈小蝶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事实上他也知道有了麻烦。 而且这麻烦还真不小。 一个得力的助手蓝虎死了,地字十三煞去掉了三分之二,蒋山青行踪不明,这对铜雀别馆来说,无疑是记重重的打击。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打击如此严重,封八百等于临头挨了一记闷根。 他虽然强自镇定,实在已心惊肉跳。 “搜,快搜,什么地方都要搜。”封八百气吼吼的道:“纵然逃出了铜雀别馆,也要全力追杀。” “好,干爹有这句话就成了。” “去吧,九枭由你领队。”封八百一屁股坐在虎皮交椅上:“老夫坐镇在此。” “是,凤儿会随时派人传报。” 黎明将至,夜色更昏沉。 天地肃穆,万象寂然,铜雀别馆刁斗无声,但隐隐充满了杀机。 九个颀长的黑衣人,黑布蒙面,站在阴暗的树影下,俨然九个黑衣无常。 这就是天字九枭。 枭为猛禽之一,惯于夜出,视力敏锐,飞行无声。 以人比枭,号称天字九枭,这九个人想必轻灵娇捷,武功十分杰出。 这九个人也像地字十三煞装模作样,个个涂成一副大花脸,形象狞恶,但这些瘦长的身形,一身漆黑,打从蒙面黑布的两个洞孔巾,露出一双灼灼发光,是利刃般的眼神,更加充满了神秘的诡异。 神秘令人胆寒,诡异令人莫测。 神秘、诡异,加起来就是恐怖,乍然出现,令人有种窒息之感。 地字十三煞全是杂牌,这天字九枭却很正规,清一色每人一支长剑。 普通的剑不过三尺。这九支剑却很奇特,每支剑都在四尺以上。 青蒙蒙的剑锋,森寒凛凛,冷焰逼人。 白凤子低声叮嘱了一声,将九个人分为三组,然后举手一挥。 “记住了。”她在发号施令:“这就开始行动,遇有警讯,立刻吹起号角,不得有误。” 在栖霞山她曾独当一面,发号施令她是能手。 为首的三个黑衣人同时应了声“是”,九个人蓦的腾身而起,分向东、北、南三个地方掠去。 果然身手不凡,飞行绝尘,眨眼已杳。 这的确是批江湖之杰,可惜所遇非主。 白凤子眼看这九个人离去的身法,不住点头称赞,表示十分满意。 然后她领了四名花衫少女,向西而去。 向西是涵香院。 她当然知道,柳二呆和沈小蝶绝不会回到涵香院,只不过想去看看她口中的二妹子封采灵,如今落得怎样一副狼狈景象。 她早就料到,封彩云绝不是沈小蝶的对手,也绊不住柳二呆。 湖中小岛,处处花木扶疏。 若在白天,尤其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百花吐蕊,争奇斗艳,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但在这初秋的黑夜里,却显得有几分清冷阴森。 今夜,更是草木皆兵。 白凤子沿着一条幽静的曲径一路行去,刚刚走近涵香院,忽听东北角上响起一声号角。 但一声响过,忽然中断,只剩下余音袅袅。 这情况好像不妙。 白凤子吃了一惊,不待迈跨进涵香院,口中叫了声“走”,人已飞纵而起。 这是警号,必然是发现了柳二呆和沈小蝶的踪迹。 看来这两个人躲藏的并不隐秘。 东北角上有座六角凉亭,雕栏玉砌,构造精美。 这地方风光如画,景色幽绝,若在乎时,应该是最好的休憩处,但此刻却充满了血腥。 一个黑衣人倒躺在木漆柱下,胸口血迹殷然;另一个黑衣人软软的伏在栏干上,头颅下垂,喉管也在滴血,白石阶上流了一滩。 栏杆外的草丛里,还有个黑衣人,胸脯起伏,好像还没断气。 一只号角却扔在三尺以外。 白凤子一掠而到,目光接处,登时脸色大变。 这三枭到底被何人所杀? 当然,这是想都不用多想的事。 白凤子本曾想到,力量不可分散,但如集中摸索,一处处寻寻觅觅,势必延误时辰。 封八百坐镇在大厅之上,岂不更急躁难耐? 因此,她叮嘱各组三人,一有发现,立刻用号角传递讯息。想不到还是被柳二呆和沈小蝶所乘。 白凤子定了定神,目光四转,除了这三个黑衣人之外,已不见任何一条人影。 于是她闪出栏干,走向草丛中的那个黑衣人。 这人果然还有口气,他抡起手臂,向左侧一座茶蘼花架下指了指,忽然脑袋一偏,登时气绝。 他指那花架是什么意思。 显然,若非柳二呆和沈小蝶从这里出现,便是从这里逸去,但不管他指的是什么,这已于事无补。 白凤子皱了皱眉头,又咬了咬牙,脸上神色显得一片铁青。 忽然,东南方又传来了号角之声。 白凤子不笨,沈小蝶却显得比她更精。 号角虽然可以传递讯息,但高手相搏,刹那间生死立判,柳二呆和沈小蝶无疑是两支快剑。 而且他们打的不是硬仗,猝然而来,一晃而去,攻杀之间,快如闪电。 若等待闻声驰援,当然为时已晚。 东南角是座九曲回桥,长桥卧波,形如游龙戏水,为铜雀别馆八景之一。 白凤子赶到之时,只见桥头上直挺挺躺着一个黑衣人,其余两个却已踪迹不见。 这两人那里去了? 桥下湖心,却有两大片血水。 血水那里来的?这也不问可知。 白凤子一向自视极高,在栖霞山一举囚禁了近百十位江湖人物,颇有几分骄得自满,但此时此刻,却禁不住有点心惊胆寒起来。 她两番闻讯而至,没有碰上柳二呆和沈小蝶。 但她心里有数,碰上了也许更惨,因为她深深知道,自己并不是柳二呆和沈小蝶的对手。 江湖上除了凭籍武功分庭抗礼,还能凭藉什么? 她在封八百面前争得这项任务,原是想借重天字九枭,报那栖霞山一箭之仇,尤其是对沈小蝶,她显然已恨之入骨。 如今不但报仇之望已成泡影,她甚至已隐隐看出,铜雀别馆即将土崩瓦解。 若是再有一声号角,是不是赶去驰援? 她呆立桥头,越想越不对劲。一股凉意袭上心头,几乎不敢去见封八百。 她不说话,四个花衫少女也不吭声。 湖水悠悠,潺潺流过桥下。 大厅上,封八百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白凤子没有捷报传来,他左右的人却已越来越零落,自告奋勇出去助阵的人,都没有回音。 花小侯爷没去助阵,他是不告而别。 很久以来未曾一试锋芒的那柄九环金刀,如今已紧握在封八百手里。 他手按刀靶。脸色青白不定。 当然,他对自己这柄刀仍然充满了信心,当年他纵横江淮,除了四空先生未遇敌手。 这个柳呆子难道是四空先生复生? 就算他是四空先生的传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羽毛未丰、历练不够,怎能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纵然四空先生的传授得法,充其量也不过剑术造诣略有成就而已。 少年人心高气傲,便自以为不可一世。 最可恼的是,居然折损了许多部属,除非一刀劈了这双男女,委实难消心头之恨。 封八百越想越气,双目中禁不住喷出火来。 他原本想亲自出手,只为了怕贬低了自己的身份,想不到事情好像越来越糟。 气势赫赫的铜雀别馆,竟被这双初生之犊的男女,搅得昏天暗地,委实是想不到的事。 目前大厅之上,只剩下四名随身护卫。 这四个人武功平平,只不过追随多年,忠心不二,封八百视为心腹。 偌大的厅堂之上,就这几条孤零零的人影。 铜雀别馆衰象已呈。 蓦地,灯光微闪,帷漫无风自动,厅堂之上忽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来的什么人?莫非来禀报捷音? “怎么?”封八百瞧也不瞧,依然大模大样的道:“情况如何?” “糟得很,简直糟透了。”其中一人冷笑道:“天字九枭已经翘了七个……?” 口音生疏,居然还在冷笑,封八百忽然觉出不对,目光一抬,不禁怔住。 “你……你是谁?”他已一跃而起。 “我就是柳二呆。” 居然是柳二呆。 这不消说,另外一个当然是沈小蝶。 “你是柳二呆?”封八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这双男女,男的蓝衫一袭,抱剑而立,这不是柳二呆是谁? “嘿嘿,你好大的胆子。”封八百脸色俱厉,暗地里却抽了口凉气。 天字九枭竟然死了七个,这话是真是假? 柳二呆难道是在吹牛? 想到刚才俄顷之间,地字十三煞一下子去掉了九个,另外还加上个铜雀别馆的大总管蓝虎,如今天字九枭死掉七个又何足为奇? 要不是真的如此,柳二呆怎敢公然闯上大厅? 封八百毕竟是个人,并不是一尊神,事到此时,也不禁心惊胆寒起来。 他一向自视如虎,天字九枭和地字十三煞是他的两翼。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五章 盛名之累 猛虎添翼,自然是更嚣张、更跋扈,以至至睥睨江湖,目空四海。 如今猛虎折翼,气焰顿时减了一半。 “也许是的。”柳二呆冷冷地道:“但这胆子也不是凭空大得起来的。” “黄口孺子。”封八百怒道:“你凭什么?” 柳二呆扬了扬手中的剑。 “剑?哼哼。”封八百浓眉耸动,脸色一片铁青,叱道:“在老夫面前卖弄还嫩得很。” “你何以见得?” “老夫是何等之人,一眼就已看出。”封八百道:“甚至可以看出你有几斤骨头。” “几斤?” “轻得很。” “你会看走眼的。”柳二呆口角一哂:“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 “你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你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胡说八道,老夫好好的少了什么?” “少了一只耳朵。” 耳朵覆盖在长发里,当然是看不出的,而且这件事极少人知,几乎是宗天大的秘密,如今居然被柳二呆一口说了出来。 封八百浑身一震,像是重重挨了一击。 “狗小子,你敢在老夫面前炫耀剑法。”他把这只耳朵的事撇开不提,暴怒如雷般叫道:“你是否识得老夫这柄金刀的厉害?” “听说还过得去。” “过得去?” “这已算是很恭维了。”柳二呆道:“难道还是天下无敌不成?” “嘿嘿,正是如此。”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柳二呆冷笑一声:“料不到你会这样想。” “难道这是假的?”封八百眉头一扬:“老夫年过五十,未遇敌手……” “你好意思说,”柳二呆鄙笑:“要真是如此,十年前你也不会封刀归隐了。” “还有,”沈小蝶忽然接道:“你也不会弄成这种怪模怪样,披起一头长发,乱糟糟像个鸡窝。” 她一出口,就像一把利刀。 柳二呆只不过轻描淡写,她却刻毒到家,硬是要揭开对方的疮疤。 封八百不但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几乎从没听过半句刺耳之言。 十年前的积怨,不禁一下子兜上心头。 “好哇。”他像是一罐火药,点燃了引线,突然间爆裂开来,大吼道:“四空已死,老夫以为此仇难报,你两个来得正好!” “好什么?”柳二呆紧了紧手中的剑。 “好得很。”封八百勃然怒吼:“老夫要把你两个活活剁成肉泥。”九环刀叮叮一响,突然举了起来。 刀锋打闪,好像宝刀果然未老。 “封八百。”柳二呆盯着他的刀,冷冷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老夫要考虑什么?” “再来一次封刀归隐。” “休得胡说。”封八百脸色一寒,沉声道:“老夫从未封刀。” 十年前的那宗事,他居然赖了。 “这就奇怪啦!”沈小蝶冷笑道:“好端端为什么少了只耳朵?” 她专挑病的地方抓。 “狗丫头你既然急急找死,老夫就先劈了你。”封八百再也忍耐不住,抡刀跨步,刀锋一闪,一股刀罡狂涌而出。 江湖传言说他能用刀风杀人,看来倒有几分可信。 他选择沈小蝶开刀,原来想一刀得逞,先给柳二呆受点惊吓,助长自己的威风。 在这两人中,他当然认为沈小蝶较弱。 避实攻虚,不但比较慎重,而且先劈倒一个,另外一个自然会心胆惧寒。 可惜他真的着走眼了。 “来得好。”沈小蝶娇叱一声,人已飞纵而起,避开了正面冲来的一片刀影。 蓦的长剑一震,剑芒如雨,缤纷而落。 面对强敌,她也不敢丝毫大意,半空里震剑生花,只是一记虚招,目的在试试封八百的反应。 她生性灵慧,随时都在运用机智。 大厅里原有四条青衣壮汉,此时一个个呆若木偶,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四个人员是随身护卫,平时也只是摆摆样子。 封八百没有叫动,他们绝不敢动。 而且他们都深信不疑,大馆主的刀法天下第一,用不着别人插手。 “哼,好溜滑的丫头。”封八百一刀劈空,心里不察暗暗发毛。 对他来说,这是很稀布的事。 至少能躲过他一刀的人,江湖上还不多见。 沈小蝶不但能躲,还能攻,此刻一把剑正在他头上打闪。 封八百刀光一旋,忽然腾身而起。 他委实恨到极点,钢牙猛咬,格格格格的作响,存心要把沈小蝶活生生劈死刀下。 这飞起一刀,更火辣、更炽烈。 刀罡冲破了剑幕,缤纷错落的剑雨忽然一闪而灭,沈小蝶斜刺里掠出一丈五六,落下实地。 刀剑并未相接,胜负当然未见分晓。 “你口气再大,”沈小蝶挺剑而立,冷笑道:“也不过如此而已。” 封八百袍角一闪,翻身站稳马步,气得两眼直瞪,厉声道:“哼,你溜得倒快。” 其实他并未落败,且还稍占了上风,但此人一向自视清高,连发两刀不能奏功,自觉颜面无光。 “别弄错了。”沈小蝶道:“这不是溜。” “不是?” “我只是不想越俎代庖。” “哼,这是什么怪话。”封八百运臂一振,刀上金环叮叮乱响,沉声道:“老夫不懂。” “想要听吗?” 封八百不语,鼻子里不屑地发出哼声。 “简单得很,你听清楚了。”沈小蝶道:“十年前你对天发誓,说你有生之年,绝不重蹈江湖,如今你违背了誓言……” “住口。”封八百叱道:“老夫不听这些。” “不听?”沈小蝶冷笑:“不听也得听,你应该受到惩罚……” “谁敢惩罚老夫?” “好,你总算承认了。” “承认什么?” “至少你已承认,这惩罚两个字我没用错。” “哼,刁丫头。”封八百怒道:“此时此刻还逞口舌之利,岂非多余?” “也许真的多余,但争个名正言顺也好。”沈小蝶道:“让江湖上知道,你罪有应得。” “什么叫名正言顺?”封八百厉声道:“就算那四空老鬼在世之日,老夫忌惮他三分,如今他尸骨已寒,还有谁敢来惩罚老夫,是你吗?” “当然不是我。”沈小蝶道:“我已说过,我不想越俎代庖。” 她这话显然表明,正主儿该是柳二呆。 柳二呆是四空先生的唯一传人,如今封八百违背了当年的承诺,柳二呆是唯一该管的人。 “那是谁?”封八百双目怒睁,心里已经有数:“是这个呆子吗?” “不错,就是我。”柳二呆当仁不让。 “哼,你接得下老夫几刀?” “这就看你的了。” “看老夫的?看什么?” “看你的刀法,到底有什么鬼哭神惊的功夫。”柳二呆冷冷道:“若是只像刚才那种稀松平常的把式,还是赶快见机的‘封’好。” “风?” “重新设誓,再次封刀。” 重新设警?这话听来多少有点滑稽,再次封刀?在江湖上也是绝无仅有,会令人笑掉大牙。 柳二呆显然有不为己甚之意。 “哈哈,嘿嘿。”封八百忽然怪笑:“连这个毛头小伙子也唬起老夫来了。” 他居然有这种想法,这是不是受了沈小蝶的影响? 沈小蝶一张嘴尖酸刻薄,到头来连一刀都不敢硬接,想必柳二呆也在说嘴。 封八百绝不认为自己的刀法稀松平常。 “唬你?”柳二呆耸了耸肩,冷笑一声道:“那就出刀吧!” “要老夫出刀?” “正是。”柳二呆道:“最好使出绝招。” “好。”封八百浓眉连耸,森森冷笑:“该不会是同这丫头一样,滑溜溜的像条泥鳅。” 原来他果然是这种想法。 “用不着罗罗嗦嗦,”柳二呆举剑平胸,沉声道:“试试就知道了。” “试?” “也许一刀,也许两刀。”柳二呆眉头一扬:“你至多走不过五刀。” “狗小子。”封八百厉声道:“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不像话倒不打紧。”柳二呆道:“只怕等会儿你弄得很不像人。” “放肆!”封八百怒吼一声,挥刀而出。 一再言语相激,他实在火了。 沈小蝶的嘴巴厉害,极尽挖苦之能事,想不到柳二呆也字字如刀。 封八百那里受过这种奚落,一股愤怒之火早就在胸腔里燃烧,终于成了燎原之势。 剑柔而刀猛,用刀的人多半走刚猛的路子。 此刻他怒极出刀,立刻涌现出一片刀罡,但见紫气蒙蒙,弥漫了丈余方圆,满堂灯光为之一黯。 这显然是毕生功力所聚,精华尽出。 他当然知道,这一刀不但关系他的成败荣辱,甚至关系他的生死,以至人鬼异路。 “好刀法。”柳二呆也不禁赞了一声。 但一声叫好之后,立刻人影一花,化身千亿,只见零乱的人影飘忽如雾,就像走马灯一般,绕着封八百前后左右打起转来。 越转越快,衣衫猎猎,如鬼如魅。 剑未出手,却先来上了这样一招绝活。 当然,柳二呆绝非鬼魅,也绝无分身化形之术,只不过施出了一种错综奇妙的步法。 这种步法渊源于灵快的身法。 这种身法妙绝天下,委实令人头痛。 封八百看在眼里,不禁心头巨震,任他刀法精绝,这一刀却不知从那里下手。 他深深知道,这些飘散零乱的人影,实际只有一个,但人影如风,虚实难辨。 百中选一,势必有九十九刀落空。 若是举刀乱飞,瞎砍一场,这只有虚耗精力,弄得章法大乱,最后虚竭而死。 但金刀已出,难道还能收回? 收回的下场更惨。 他原先以为凭自己的刀法,加上雄浑的功力,以及多少年来纵横江淮,大小数十战得来的临敌经验,至少有七成胜算。 没想到对方既不挺剑拼斗,却也并没开溜,居然使出了这种奇诡的身法。 一时举刀难下,不禁凉生心底。 他估计的七分胜算一下子落空,此刻但见人影飕飕,大厅之上,灯影倏明倏灭,充满了奇幻景象。 忽然,人影中光华一闪,一片森森剑气打从左翼直冲而来。 惊虹乍现,从波云谲雨中电射而至。 封八百眼花缭乱,心寒胆颤,猛的一个翻身,金刀划起一道圆弧。 这一刀拼尽了全力,打算迎挡飞来的一剑,可惜为时已晚。 那支剑有如骤雨欲来时雷电交作,浓云里幻起的一道金蛇,一闪而没。 封八百只觉脸上一凉,登时血流满面。 流血必已负伤,伤在那里? 只听地上轻轻一响,赫然掉落下一个形如悬胆的苦瓜鼻子。 好快的剑,把捏得分毫不爽。 柳二呆刚才分明已经点明,要他落得不像人样,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鼻子怎么像人? 这一着的确很绝,当年四空先生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只耳朵,他用长发来遮盖,如今剐掉了鼻子,这又怎么掩饰。” 封八百骇然大惊,倒闪了七步,鲜血顺着嘴角而下,面如死灰。 “你……”他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 人影已收,灯光黯而复明,柳二呆抱剑而立,脸上神色一片肃然。 “封八百,我柳二呆并没过分。”他一字字的道:“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 想必还是那句老话——“再次封刀”。 封八百一声不响,右手提刀,左手捂住鼻子,瞳孔开始收缩,显得黯然无光。 忽然吭当一声,金刀掉在地上。 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他没去拾检,显示他已斗志全失,不再用刀。 “小蝶。”柳二呆转过身来:“我们走。” “走?就这样饶了他?” “算了。”柳二呆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既然你这样说了,也只好由你。”沈小蝶很不情愿的道:“不过你得好好记住。” “记住什么?” “日后江湖上若是出现了个戴假面具的人,这个人难保是他。” 没有鼻子,也许真的只好戴个面具。 不过此时此刻,封八百绝没想到,她居然想到了,真是妙想天开。 当然,她想出这个法子,并非替封八百借箸代筹,只不过存心幽他一默。 柳二呆却没笑。 黎明时分,两人离开了铜雀别馆。 大江滚滚,澎湃东流。 浪涛里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把许许多多的丰功伟业变成了历史陈迹。铜雀别馆这一夜的惊人巨变,在时间的洪流里,只不过是激漩中的一个小气泡,它的幻灭消失,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在当时的江湖上,却是宗动人心魄的大事。 当年封八百被四空先生削掉了一只耳朵,事经十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这回被柳二呆剐掉了鼻子,就用铁桶也瞒不住了。 因为天字九枭和地字十三煞已全部瓦解,剩下的树倒猢狲散,谁还管他封八百什么颜面?谁还管他那张没有了鼻子的老脸? 三天不到,居然已传遍江湖。 同时也使得这个传奇性的人物柳二呆,在沉寂了半年之后,又大放异彩。 江湖中人并不关心封八百的死活。 谈论的焦点,都集中在柳二呆身上,一窝蜂的重又对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家也都知道他有了女伴,成了一对神仙侠侣。 秋意渐深,江上寒烟凝翠。 柳二呆和沈小蝶离了铜雀别馆,沿江而上,一路无事。 到了第八天,打算转向内陆,目标指向洛阳。 其实洛阳并非最后目标,只不过顺道路过而已,想一览中州古都的风貌。 但柳二呆忽然发觉,隐隐有人在暗中跟踪。 离开江岸之后,情况越来越明显,跟踪而至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柳二呆很快就已想到,这可能是封八百的余党,甚至是白凤子指使下的人物,目的在追踪报复。 但沈小蝶却立刻否定了他这种想法。 “这绝不会。”她说:“没有人肯再替封八百卖命,白凤子尤其识相得很。” “那么,这些人是为了……” “什么都不为。”沈小蝶道:“也许只是想瞻仰瞻仰你柳大侠的风采。” “我的风采?”柳二呆微微一笑:“小蝶,你是在存心挖苦我吧?” “挖苦你?”沈小蝶道:“你真的这么想?” “别人都说我是个呆子。” “你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柳二呆道:“反正众口铄金,人家说我呆,我也觉得真的有点呆头呆脑。” 沈小蝶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好笑得很。”沈小蝶道:“人家说你呆,你就索性装起呆来,不过这倒也好。” “好什么?” “只要装得像,准可以捡到很多便宜。” “这能捡到什么便宜?” “扮猪吃老虎。” “这不像话吧?”柳二呆大笑:“纵然遇到了虎,我柳二呆也不扮猪。” 两个人一路说笑,不觉红日衔街山,天色已暮。 这家清清冷冷的小酒店,今夜忽然热闹了起来。 油光满面的老板,咧开嘴巴直笑,指挥两个店小二忙得团团打转。 灶头上油烟弥漫,锅杓碗碟不停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进得店来,七八张白木桌子几乎已座无虚席。 正中一桌只有三人。 这三个人忽然离席而起,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拱了拱手,道:“柳大侠,请这边坐。” 三个素昧谋面的人,居然如此客气。 柳二呆怔了怔,正待发话,沈小蝶已抢先微笑道:“怎好意思要三位让座?” “那里那里。”那中年汉子道:“在下等向慕柳大侠风仪,无以为敬,因此先到一步,特地替柳大侠占了一副座头。” 原来是同路之人,只不过先到一步。 看来一路跟踪而来的,也就是这批人物。 “这就多谢了。”沈小蝶道:“三位是不是留下来同席共饮?” “不不,不敢打扰。” “那么二位……” “这不要紧。”那中年汉子道:“在下等可以到别的桌上挤一挤。” 于是这三个人分别报了姓名,中年汉子自称铁掌乔庄,其余两个分别是江彪和宋霸。 这三个人显然是想引起柳二呆的注意,尤其是铁掌乔庄,神色更为恭谨。 柳二呆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这正是一代大侠的气派,当一个人踌躇满志之时就是这副样子。 但柳二呆却不是,他只是懒得应付。 不仅此刻如此,在金陵城里被人视作呆子的时候也是如此,一直江山未改。 只不过当时是被看成呆子,此刻却被视为架子。 大侠的架子。 两人落座之后,沈小蝶随即吩咐小二,点了四菜一汤,照例来了壶酒。 大侠的风度和沈小蝶的姿容,立刻招来了几十双惊羡和敬慕的眼神。 柳二呆却感到很不自在。 他从没有过这种际遇,也从没尝过这种被人抬、受人捧的滋味,他觉得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沈小蝶却显得雍容大方,言笑自若,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放。 若说她曾经是青楼名妓,有谁相信? 当然,这件事必有隐情。 忽然,席中有个青衫人离坐而起,扬声道:“咱们来敬柳大侠一杯。” “好。”众人一齐举杯。 途中小店,陌路相逢,忽然碰到这么些素昧平生的江湖人物,柳二呆实感尴尬。 他知道其中必然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但又不能如此不通人情。 难道敬洒不喝,拂袖而去? 闹翻了固然是自己的不对,但跟这些人攀交情又有什么好处? 最头痛的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和企图。 但众人既已举杯,自己岂能不理不睬,大侠的架子不能端的如此离谱。 再说,也不过一杯而已。 于是他举杯就唇,满满的干了一杯。 他喝的是吸酒,既没道谢,也没点头示意,甚至连脸色都很不然。 众人却并不见怪。 至少他们已跟金陵大侠柳二呆喝过酒,照过杯,往后在江湖上谈论起来,甚至可以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夸耀这份光荣。 沈小蝶当然也陪了一杯。 她也没说话,但眼波流动,显然是在默察每一个人的神色。 虽然大致可以相信,这些人中多半是出于一片好奇之心,对这位崛起江湖少年侠士的崇敬,一路跟踪而来,想一睹庐山真面。 但其中也难免有少数人居心叵测。 沈小蝶至少已认出其中二个人,一个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一个是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萧文举就是刚才那个领头敬酒的青衣人,在西湖三湘也算是一方雄主。 此人个性阴沉,自以为资兼文武,一向自视甚高。 至于华山神掌太保孔刚,更是人如其名,勇猛好斗,几乎把谁都没放在眼里。 这两个人,一个阴沉,一个人阳刚,在江湖上都是众所瞩目的人物。 今夜居然也在这家小酒店中,谁知是不是别怀鬼脸? 沈小蝶一向心细如发,虽然看出有点蹊跷,但在形迹未露之前,她也不动声色。 柳二呆显得局促不安。 在众目投视之下,他感到食难下咽,连杯里的酒都好像变了味道。 吃这样一顿饭,实在等于受罪。 他不愿享这份盛誉,但愿一辈子没没无名,保持一份宁静和悠闲。 可借事与愿违,如今他已成名。 名气带来了烦恼。 江湖上谁不好名,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争雄图霸,又都为了什么? 柳二呆只是例外而已。 也许他承袭了四空先生的遗风,四空先生一生闲云野鹤,连真实姓名都不欲人知。 但四空先生受到了武林的推崇。 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圣人不为大,终能成其大。 店外一盏纸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灯影下忽然撞进两个人来。 这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头,服饰华丽考究,丰仪翩翩,就像一位王孙公子。 女的更年轻,貌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秀挺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巴,一身翠绿,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杨柳。 尤其是那张小嘴巴,永远挂着一丝甜笑。 这看起来真是一双璧人。 但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所有的目光仍然集中在柳二呆和沈小蝶身上。 华服少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步走了过来。 他步履从容,身段优美,看似走的很慢,但一下子就到了柳二呆面前。 “你就是柳二呆?” 柳二呆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意外出现的公子哥儿,点了点头。 他本来显得有点烦躁不安,听了这一句好像充满了敌意的口气,反而平静下来。 “我就是。”他说。 “是你正好。”华服公子冷冷的道:“本公子正要找你。”原来他果然是位公子。 “找我?” “对,找你。”华服公子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宗,不不,是两宗,两宗令本公子十分可恼,十分生气的事?” 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位气派十足的华服公子,几十双眼随即无不立刻显出了惊讶。 尤其他身边还有位明眸皓齿,风姿撩人的少女。 谁都估不透这双男女的来路,连见多识广的萧文举都张开了嘴巴。 “那两宗事?”柳二呆问。 “就是你最近干的。” “最近?”柳二呆道:“鄙人干了什么事?” “这样大的事,你还想打马虎吗?”华服公子双目逼视:“第一宗,你不该杀了齐天鹏;第二宗,你不该剐了封八百的鼻子!” “哦,”柳二呆道:“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阁下是想替这两个人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华服公子道:“这两个人本来就罪该万死。” 这话倒是出人意外。 “这就叫人难解。”柳二呆道:“既然如此,阁下要找柳某人作甚?” “找你算账。” “算账?”柳二呆道:“算什么账?” “你不懂?” “是的。”柳二呆道:“这太难懂了。” “好,本公子告诉你,这齐天鹏和封八百,早就列入本公子的死亡名单之中,只因本公子另有要事,延缓了执行的日子。”华服公子冷冷的道:“如今你杀了齐天鹏,本公子没得杀了;你剐掉了封八百的鼻子,本公子再要去杀他,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他找柳二呆算账,只为了这件事。 听来好像很有道理。 齐天鹏已死,当然不能再杀一次,封八百又被剐掉了鼻子,形体不全,杀之不武。 不过就凭这种事找人算账,江湖上不但少见,几乎是闻所未闻。 “阁下既然认为齐天鹏和封八百罪该万死。”柳二呆道:“谁杀了不都是一样么?” “不一样。”华服公子脸色一沉。 “怎么不一样?”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六章 花花公子 “当然不一样。”华服公子恨恨的道:“杀掉了齐天鹏,剐掉了封八百的鼻子,你这呆子因而成名,本公子却落空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转弯抹角了大半天,只是责怪柳二呆不该拔了头筹,弄得他成名无望。 要想成名江湖,难道只有这样一条路子。 所有在场的人,大都经历过不少世情风霜,见闻都很广博,但都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柳二呆本就是个传奇性人物,这位华服公子似是来得更奇。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这批人中,当然以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最老于世故,也是个最机智深沉的人,他冷眼旁观,嘴角上已浮现一丝狡猾的笑意。 他看得出,这将是一场好戏。 沈小蝶一声不响,有意无意地向那个绿衣少女瞟了一眼,柳二呆越来越冷静。 “阁下如此咄咄逼人,”他说:“就是为了杀不成齐天鹏和封八百?” “正是。” “可惜事已如此。” “事在人为。”华服公子冷森森的道:“本公子早就想好了一个补救之策。” “哦?”柳二呆道:“这太神奇了,想不到阁下竟有回天之术。” “难道你没想到?” “诚如阁下所言,鄙人是个呆子。” “说得好,谅你也猜不透本公子腹内机谋。”华服公子冷笑一声,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四下一扫:“有谁猜得出,本公子有赏。” 他居然还想卖弄一下。 “在下倒是猜出来了。”说话的是七君子之首的萧文华,他眼珠一转:“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为什么?”华服公子目光一闪。 “这……” “说说有什么打紧。”沈小蝶忽然掉过头去,盯着他:“我说,你领赏,好不好?” 萧文举怔了一下。 “你也猜出来了?”华服公子忽然变得很温柔,望着沈小蝶笑了笑:“真聪明。” 看来他对女孩子一向都很体贴。 “我并不聪明。”沈小蝶不假词色,冷冷道:“只不过你这腹内机谋,委实可笑得很。” “可笑?” “幼稚可笑。” “哦?”华服公子好像并不在乎,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笑意:“先说说看,到底怎么幼稚?” “要我说?”沈小蝶沉声道。 “要。” “好,我说。”沈小蝶道:“在你以为,柳二呆杀了齐天鹏,剐了封八百的鼻子,名动江湖,你若是杀了柳二呆,这名气岂不更大。” “照哇,真的好聪明。”华服公子赞道:“果然兰心蕙质,本公子又添了位红粉知己。” 这真是位多情种子,调情能手,三言两语,又添了位红粉知己。 想来他红粉知己必然很多。 他身后那位绿衣少女,眉头一皱,翘起嘴巴。 “我猜对了吗?”沈小蝶盯着他。 “对极了。” “也说对了,是不是?” “说?说什么?” “哼,忘得好快。”沈小蝶口角一哂,不屑的道:“我说你很幼稚。” “真的?” “骨头也很轻。” “哈哈,说得好。”华服公子居然大笑:“不过本公子也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 “多得很。”华服公子道:“本公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不生漂亮的女孩子的气。” 这的确是宗很大的好处,也最容易获得女孩子的芳心,但毕竟只是个好人,并不是个好男儿。 沈小蝶用鼻子嗤了一嗤。 柳二呆却依然端坐不动,就像一彩塑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 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也不随便多嘴。 “柳呆子。”华服公子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侥幸得名,至于你的剑法,在本公子眼里,也不值得一哂。” “你见过?” “本公子虽没见过,想也想得出。”华服公子道:“充其量普通高手而已。” “你呢?” “武林奇葩,绝顶高手。” “哦?” “你虽然假装沉得住气,其实心里像在打鼓。”华服公子趾高气扬的道:“本公子要想杀你,只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阁下到底是谁?” “问得好,你总算问到了正题,死了之后也好做个明白鬼。”华服公子似是急欲表明自己高贵的身份:“你知不知道,天山之阳有座王者之谷……” “王者之谷?” “王者之谷就是帝王谷。” “哦?” “我就是帝王谷中的逍造公子。” “嗯,不错。”柳二呆嘴角牵动了一下:“看样子你的确很逍遥。” “可惜这种逍遥的日子越过越没劲。”逍遥公子通:“本公子早就过腻了。” “好像是的。”柳二呆表示同意。 “因此,本公子很想找点新鲜刺激的事情干干。”逍遥公子道:“但想来想去……” “杀人的事情最新鲜刺激,对不对?” “对,但要杀最有名气的人。”逍遥公子道:“就像你柳二呆,这种红透了半边天的人才够味儿。” “所以你就找来了?” “正是。” “你怎么还不出手?” “急什么,你难道没见过猫弄耗子吗?”逍遥公子森森一笑:“反正你在本公子眼里已是一个死人。” “还要等多久?” “这很难说,随本公子的高兴。” “好吧!”柳二呆淡淡一笑:“反正柳某人已酒足饭饱,听一个妄人胡说八道,倒也蛮有意思。” “你难道就不生气?” “你想等我生气之时才出手?”柳二呆笑笑,神情愈冷静:“你慢慢地等吧。”” “哼,你并不呆。” “他是不呆。”沈小蝶忽然道:“我倒有点呆。” “你……” “对,因为我生气了。”沈小蝶冷笑一声,忽然翠袖一扬,一指点了过去。 这倒是有点意外。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一缕指风如啸,凌厉劲锐,而且又近在咫尺,威力足可洞金穿石。 所有在场的人,个个屏息静气,连七君子之首的萧文华都觉得开了眼界。 神拳太保孔刚,气焰也为之大灭。 “哈哈,好丫头,你敢班门弄斧。”逍遥公子身形微微一晃,居然已避开了一缕指风,平滑胸前而过。 身法美妙,动作灵快,果然是一流好手。 沈小蝶冷笑一声,翠袖连翻,嗤、嗤、嗤,一击攻出七指。 一指比一指凌厉,一指比一指强劲。 逍遥公子不再笑了,只见他左闪右避,业已显出了几分慌乱。 照说他本可应付余裕,只因眼看柳二呆静如山岳,使他心里上有份重压,受到了严重的牵制,甚至不敢贸然出手还击。 在他估量,他只要一动,柳二呆必然乘机发难。 因此,他一方面要防范沈小蝶的攻击,目光却不敢离开柳二呆。 这是个很尴尬的局面。 一开始他就想惹恼柳二呆,偏偏柳二呆静如处子,没有半丝火药气味,他已深深知道此人难以对付。 想不到沈小蝶忽地从黑森林里杀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文文静静,娇姿弱质的女孩子,出起手来居然如此火辣。 尤其是指上功夫,几乎已臻化境。 但饶是如此,他依然在保持着一种高雅的气派。 忽听一声娇喝,那绿衣女纤腕一扬,飞出三点寒星,直奔沈小蝶兜胸打来。 急啸破空,来势颇为劲厉。 这也应该,她眼看沈小蝶出手,当然不甘缄默。 “来得好。”沈小蝶身子旋风一转,闪开了两支,右手一探,挟住了一支。 原来是柄柳叶飞刀。 “也不过如此而已,还你。”沈小蝶冷哼一声,扬手打了回去。 三支换回一支,回去的更火辣、更劲疾。 绿衣少女吃了一惊,旋身疾闪,只听“嘶”的一声响,柳叶刀穿破了罗袖。 虽然未伤肌肤,却也吓了一跳。 众目惊视,全场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已退向墙角,让开了场面。 这当然是存心隔岸观火,看一场热闹。 尤其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脸色阴晴不定,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柳二呆却依然纹风未动的样子,右手已按住剑靶。 “嘿嘿,柳呆子。”逍遥公子冷笑道:“你相不相信,本公子一举手,便可杀了这个丫头。” 柳二呆没有理会。 “怎么?”逍遥公子道:“难道你不心疼?”这句话未免有点下流。 柳二呆还是不理。 沈小蝶眉峰耸了耸,显然已经不耐,忽然身形一闪,寒光乍起。 剑如奔电,直向逍遥公子眉心刺去。 逍遥公子本是几句用来盖脸的话,但语涉轻薄,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刚才只是试探,此刻却是真的动手了。 剑走轻灵,只见寒光一缕,细如珠丝般飞射而至,隐隐挟轻雷之声。 逍遥公子看在眼里,脸色为之一变。 他强词夺理,口出大言,公然来找柳二呆算账,武功造诣,必然有几分苗头。 有苗头的人一定识货,看出了这一剑的厉害。 同时他也知道,沈小蝶已出剑,必然不会善罢,想躲也躲不过了。 要躲就只有逃。 他的来意本就是为了成名,怎么可以在众目瞪瞪之下丢人现眼? 虽然事情的发展颇出意外,也只有冒险一干了。 “该死的丫头!”他怒叱一声,举抽一拂,一股罡风迎面卷向沈小蝶。 同时右碗一抬,光华乍涌,直冲柳二呆。 帝王谷的逍造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居然施展出一石两鸟的打法。 罡风怒卷,硬生生震得剑势一偏。 沈小蝶只觉手臂一麻,血气上涌,急忙身影一转,飘向左翼。 柳二呆人影一花,居然踪迹顿杳。 他分明好端端地坐在那张木凳上,几十双眼睛注视着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其实,只不过他身法太快而已。 就在这光华一闪之际,他已移形换位。 光华原来是剑,逍遥公子显然是位剑术能手,也是一支快剑,剑光一闪而至。 在场之人谁也没瞧清楚他如何出剑,甚至没发现他这支剑藏在那里。 但这样的一剑,居然落空。 逍遥公子大吃一惊,他估量柳二呆必然到了身后,霍地收剑回步,身子一转。 他料得没错,柳二呆就在三步以外。 “好剑法,好身法。”柳二呆抱剑而立,冷冷道:“若是柳某人出手,你只怕没法转过身来。” 这不是假话,也没有恫吓的意思。 只是在提醒对方,近在咫尺,他的剑只要一动,很可能打从背后直贯前胸。 这绝没夸张,他也是快剑,剑也很锋利。 逍遥公子怔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柳二呆并没说错。 但在众目投视之下,他不能输掉这个面子,登时脸色一沉,连连冷笑。 “你笑什么?”柳二呆问。 “你用雕虫小技逃过了本公子一剑,只算侥幸罢了,还敢说得嘴响。”一个爱面子的人,总会编些莫须有的理由,掩饰自己的弱点。 “哦?”柳二呆道:“那就再来一剑吧!” “再来?” “侥幸的事绝不会一再发生,你再来一剑试试,就知道是不是侥幸了。” “要试?” “对,再试一试。”柳二呆眉头峰一耸,沉声道:“不过这一回柳某人恕不相让,也绝不旋展刚才那种雕虫小技,以免遗笑大方之家。” “你打算怎样?” “何必多此一问。”柳二呆冷然一笑:“当然是剑来剑往,以牙还牙。” 这是种很强硬的答覆,也提出了警告。 逍遥公子神色微微一变。 显然,他满怀信心已开始动摇,明知以剑对剑,绝无必胜把握,甚至会落得一败涂地,灰头土脸,再也逍遥不成了。 “好啊!”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忽然乘机笑道:“两位都是绝世高手,剑术精湛,今日一会,倒是武林盛事,在下等有幸一开眼界。” 别人都不吭声,他居然想插上一腿。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别有用心,期望造成一个两败俱伤的悲惨结局。 阴险狡诈之人,多半都有一种想法,希望别人都倒下去,好让自己一枝独秀。 “什么?”逍遥公子正不好下台,登时目光一转,笔直盯了过来:“你想见识见识?” “在……在下……”萧文华不知如何措词。 “你是谁?” “在下萧文举。” “萧文举?”逍遥公子探手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仔细翻阅了两页,忽然双目一闪:“你是洞庭七君子之首?” 他居然有这样一本小册子,记载了许多江湖人物。 “君子之称倒是不敢。”萧文举谦虚道:“不过在下于江湖上一向济困扶危,颇有人缘。” 他济过了谁?扶过了谁?显然在瞒天说谎。 “嗯,的确很有缘。”逍遥公子沉声道:“本公子正要找你,你居然找上门来。” “这……”萧文举一怔:“这话……” “这话么。”逍遥公子冷笑一声:“这话叫做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七个字原本是句老话,这句话的意思谁都听得懂,上面一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当然不是句好话。 萧文举不禁脸色为之一变。 他本来是想放把野火,想不到竟然惹祸上身。 逍遥公子忽然找上萧文举? 看来最主要的只是想转移目标,缓和一下他跟柳二呆僵持的局面。 至于那本小册子,是不是真有什么记载,反正谁也未见到。 “你知不知道,”逍遥公子用那种惯有的自大自傲语气,冷冷地盯着萧文举:“你在本公子这份死亡名单上,列名四十九。” 原来这就是死亡名单。 名次虽然不高,总归榜上有名。 “你……尊驾……”萧文举吃了一惊:“在下与公子素昧平生。” “哼。”逍遥公子道:“要是本公子认得你,早就等不到现在了。” “这……” “你名列四十九,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本公子本来无意急急找你。”逍遥公子冷冷道: “但如今既已遇上,本公子当然不想错过。” “你……你是要……” “立刻执行死刑。”逍遥公子抡剑欲起。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片刻之间,居然发生了这种急剧的变化,所有在场之人,个个目瞪口呆。 甚至有人在耽心,是不是自己也在那份名单上。 萧文举嘿然闪退了三步,嗖的一声,从那袭宽大的青袍里,掣出一柄长刀。 他兄弟虽有七人,这回却已落单。 平时他自以为武功了得,这时却领略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掣刀在手,只不过想奋力一拼。 柳二呆依然抱剑而立,脸上神色平静如常,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 沈小蝶的嘴角上却挂着一丝冷笑。 “且慢!”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一条壮汉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这人身材高大,满身肌肉虬结,作古铜之色。 奇怪的是,赤膊的上身却裹着一块兽皮。 “你是什么人?”逍遥公子怔了一下:“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也许他从小就养成了这种公子哥儿的气习,言词间颐指气使,一开口就咄咄逼人。 “我只问你,”那汉子道:“你这份名单上,有没有咱家的大名?” “你的大名?你是谁?” “咱就是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神拳太保?孔刚?你好像是迫不及待。”逍遥公子故作轻松的道:“好,让本公子查一查。”他重又掏出那本小册子,胡乱了翻了几页。 “怎么?”孔刚盯着他。 “大名倒是没有。”逍遥公子耸肩一笑:“你是不是还有小名?” “小名?” “小名就是乳名。”逍遥公子解释道:“也就是你吃奶时候用的名字。” “哼。”孔刚叫道:“你在开咱家的玩笑?” “一点不错。”萧文举乘机挑拨道:“他压根儿就没把你这位神拳太保瞧在眼里。” 孔刚两眼一翻,怒溢眉宇。 “浑汉子,闪开点吧!”逍遥公子满不在乎的道:“难道没有你的名字还不好?” “不好。” “怎么不好?” “萧文举名列四十九。”孔刚叫道:“咱家的名气难道比不上他?” “对对对。”萧文举道:“你应该在十名以内。” 若在平时,凭他洞庭七君子之首,绝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此刻却不同了。 显然,他只想找个好帮手。 在他估计,只要有这位神拳太保相助,眼前的危机至少可以解除一半。 这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浑汉子,这有什么好争的。”逍遥公子照样摆他的架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份死亡名单,好死不如赖活,难道你想找死?” “死?” “不错。”逍遥公子冷冷道:“凡是在这份死亡名单上的人,迟早都会变鬼。” “咱不管这些。” “你本来就必管的。” “但你分明是瞧不起咱神拳太保。” “嘿嘿,浑汉子。”逍遥公子道:“当今天下,本公子瞧得起的人寥容无几。” “为什么?” “大都武功平平,不值一论。” “原来如此。”孔刚忽然大吼一声:“那就试试看吧。”翻腕一拳掏了过来。 这汉子的确有点浑,但拳却不浑。 拳掌猛烈,蓬蓬有声。 逍遥公子脸色微变,错肩一闪,让开一股劲急拳风,滑肩而过。 他已尝到了滋味,这浑汉子并不好惹。 “好拳,好拳,果然好拳法。”萧文华大声赞道:“孔兄神拳无敌,称得上天下第一拳。”他及时替孔刚送上一顶高帽子。 天下第一拳?听起来多么响亮。 孔刚虽没说话,显然已十分窝心。 “好嘴,好嘴。”逍遥公子终于恼了:“好一张妄嘴。”当下滑步一闪,剑随身走。 忽然惊虹暴现,一泻千里,直奔萧文举。 他刚才借题发挥,故意转移目标,用意就是想扳回一点颜面,若是杀不了萧文华,委实难以下台。 因此,他撇开了孔刚,乘隙出击。 当然,存心一击得手。 此地除了柳二呆,这些江湖上的泛泛之流,他原本就没瞧在眼里,但刚才孔刚的一记长拳,却使他暗暗惊异,不敢掉以轻心。 他必须一举击杀萧文华,藉以震慑群雄,也好吓一吓孔刚。 剑气狂作,森寒凛凛,果然并非虚有其表。 萧文华大吃一惊,身子猛旋,长刀一掉,打算避开正面,从横里挥出一刀。 他久经战阵,经验老到,深知在遭强敌之时,绝不可正面相接,侧击才是上策。 这主意不错,不愧老谋深算。 可剑来如风,他身子还没转过,剑锋已到。 这是支快剑,也是存心杀人的剑,眼看到剑到血崩,萧文举骇然一震,面如死灰。 他心里有数,知道挡不住这一剑。 他也绝未想到,凭他一向机智绝伦,居然会死在这家小小酒店里。 这一拳,更猛烈、更强劲,硬生生震得剑势一偏。 剑锋直掠萧文华耳际而过,逍遥公子手腕一沉,在肩胛上硬划了一条血糟,虽已见血,却未竟全功。 萧文举亡魂丧胆,身子一转,直向店外奔去。 挑拨虽已奏效,却仍然不免挨了一剑,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他虽是七君子之首,遇上了劲敌,也管不了颜面。 “你是狗汉子。”逍遥公子掉过头来,骂道:“你想做替死鬼么?” 习惯居傲成性,口气还是如此托大。 孔刚不响,迎面一拳打去。 于是一拳接一拳,拳势绵绵,骤如急雨。 逍遥公子人影连闪,忽然怒道:“狗汉子,等本公子回来再收拾你。”长衫一飘,出了店外。 绿衣女跟踪而去。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去追赶萧文华。 “好,咱家就在这里等你。”孔刚叫道:“只怕你不会回来了。” 这汉子看来很浑,居然说了句聪明话。 此地除了他孔刚不算,还有个柳二呆,逍遥公子当然不会回来。 回来只有自找没趣。 一场闹剧结束了,柳二呆不禁微微一笑。 此刻已是起更时分,原料本打算晚餐过后,就在这家小店歇一宵,如今只好连夜赶路了。 这倒不是怕了什么,而是不惯跟这批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物杂居共处。 正好沈小蝶也有同感。 两人目光一接,彼此会意。 于是沈小蝶掏出一些碎银,付了酒菜饭账,柳二呆目光一转,四下点了点头。 他觉得临去之时,总应该打个招呼。 同时也想说几句话。 “萍踪一聚,总算有缘,但柳某人一向淡泊名利,素无大志,更无意风云际会,在江湖上与人一争长短,各位一路跟踪,但望就此止步……” 众人默然不响。 “柳二呆。”神拳太保孔刚却道:“你说的止步是什么意思?” “这个……”柳二呆怔了一下。 “这条路你走得,咱也走得,是吗?” “是。” “咱可没存心跟踪你。” “阁下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多疑了。” “咱先申明,咱本是前往洛阳,”孔刚道:“这正是前往洛阳的通路。” “哦?” “你虽然已名满天下,但咱并不想巴结你。” “哪里,哪里。”柳二呆没料到遇上这样一个莽汉子,微笑道:“倒是孔兄令人敬佩!” “咱得先走一步。”孔刚也不客套,话完,大步出店而去。 这的确是条耿直汉子,快人快语,看来他确非跟踪柳二呆而来,只不过偶尔相遇罢了。 柳二呆和沈小蝶也随即出店上路。 一更已过,路断人稀。 一弯新月,斜斜的高挂在黑黝黝的林木上,银河耿耿,横过万里长空,秋意萧索,冷露沾衣。 “小蝶。”柳二呆忽然无话找话的道:“你以前赶过夜路没有?” “有的,但不像今夜。” “今夜怎么?” “无事忙。” “说的也是。”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七章 情海余波 柳二呆笑道:“如此急着赶程,不知为了什么?” “这也不坏。”沈小蝶道:“如此清秋夜色,月如镰钩,你不觉得这情调很美?” “嗯,慧心人别有怀抱。”柳二呆笑道:“我却是个凡夫俗子,只想睡觉。” “好哇!”沈小蝶星眸一闪:“你在笑我?” “不不,我说的是实话。”柳二呆道:“金陵城里谁都知道,柳二呆是有名的睡神仙。 “真的这样?” “怎么不是?”柳二呆道:“我经常就在那间简陋的书斋里,白日高卧。” “这不是成了卧龙岗上的诸葛先生?” “倒也蛮像。”柳二呆道:“我会在一觉醒来之后,吟一首诗。” “诗?什么诗?” “你听我念。”柳二呆清了清嗓子,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带着梦呓般的声调,就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瞧你,真的不成诸葛亮先生来了。” “是啊,我等了好几年,就是没人三顾茅芦。”柳二呆笑道:“终于耐不住寂寞,只好自己出山啦。” 沈小蝶咯咯的笑了。 一片浮云掩月,夜色更朦胧,柳二呆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左侧一派苍茫林木中,隐隐露出飞檐一角。 “大概是座庙宇。” “也好。”沈小蝶道:“没有客栈,就住庙吧。” “住庙?” “这一带人烟稀少,想要找家客栈只怕很难,而且你又是位睡仙。”沈小蝶笑道:“我看不如就跟这里的和尚打个商量。” “说不定是尼姑。” “还说不定是道士呢!” “好吧。”柳二呆道:“如果是尼姑,就由你出面交涉,若是和尚道士就由我来……” “我倒希望是尼姑。” “为什么?” “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沈小蝶道:“至少我可以好好的洗个澡。” “这我可惨了。” “惨了,惨什么?”沈小蝶抿嘴一笑:“难道你还怕尼姑?” “对。”柳二呆道:“只有尼姑怕我。” 于是两人在朦胧月色下,寻到了一条羊肠小径,离开大路,双双穿林而入。 林木幽深,野草萋萋,似是久已无人行走。 片刻间已到庙前,只见断垣残壁,触景荒凉,原来是座满目疮痍的破庙。 这座庙失修必已多年。 “看来不但没有和尚尼姑,只怕连菩萨都已逃难去了。”柳二呆望了望那连门都没有了的,空荡荡,黑黝黝的庙门。 “这倒也好。”沈小蝶说。 “好?” “有道是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沈小蝶笑道:“没有尼姑和尚,我们就是现成的主人。” “做个破庙的主人有什么意思?” “打个盹儿也是好的。” “这得先进去瞧瞧,”柳二呆道:“是不是能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当先举步而入。 沈小蝶也随后跟了进来。 这座庙宇久经风雨剥蚀,门框上看不出任何字迹,也没有匾额,不知是什么庙宇。 想来建在这山林之地,不是山神庙就是灵宫庙。 这庙上之墙裙已大半倾塌,正殿之上还差可容身,地面零零落落,有几只发了霉的破蒲团。 “还可以打个盹儿。”柳二呆目光一扫。 于是他捡了两个破蒲团,弹去了上面的灰尘,一人一个,就在大殿上东西相对,背倚墙壁,像老僧入定般盘膝坐了下来。 大凡练武之人,打坐是最好的休憩之法,行功一周天,精神自然会为之一振。 柳二呆双目微阖,正待屏去杂念,忽然觉出不对。 原来他刚才目光一转,发现神殿之上还有好几尊缺腿残肢的神像,其中一尊,好像显得特别。 只因初入大殿,眼目迷离,不曾仔细辨认。 此刻心中一动,觉得实有蹊跷,当下双目一张,直向神殿之上望去。 神像大约七八尊之多,大小恰与真人相等。 这七八尊神像,有的少了手臂,有的断了头颅,歪歪斜斜积满了尘垢。 唯有正中一尊,不但形体完整,状貌如生,一袭黄衫居然还十分鲜艳。 这那里是神像,分明是一个人。不过这人虬髯如戟,面如金纸,眼似铜铃,的确很像一尊神像。 柳二呆怔了怔,猛的一跳而起。 沈小蝶经此一扰,不禁霍然睁目,目光一转,立刻脸色大变。 “我们走吧!”她向柳二呆使了个眼色。 “走?”柳二呆茫然。 他不解沈小蝶为什么说“走”,他相信沈小蝶必然已经发现了这尊假冒的神像。 难道竟被这尊假冒的神像吓倒? 这是不可能的,他深深知道,沈小蝶胆大心细,几乎比自己的胆子还大。 有时甚至还敢险中弄险,怎么会怕了这尊神像? 因此,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沈小蝶。 “是啊!”沈小蝶脸色仓皇的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换个地方。” 这话好像不伦不类。 不过她的口气很明显,的的确确已经发现了那尊假冒的神像。 想必她已知道,这个假充神像的是谁? “换个地方?为什么?”柳二呆偏偏不肯信邪,反而笑道:“只要没作亏心事,怕什么神明?” “你……”沈小蝶怔住了。 “聪明正直者为神。”柳二呆居然发了骡子脾气,大笑说道:“像这般装模作样算那门子神明,只能算妖,妖由人兴……” 他越说越响,沈小蝶却急得抓耳弄腮。 “哼。”神殿上忽然传来个冷森森的声音,声音低沉而雄浑,就像闷雷之声。 不说话,只哼一声。 “哈哈,果然不错,中气充沛,内功深厚。”柳二呆身子一转,面向神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小蝶无法阻止,只有张口结舌。 神像依然不响,但那袭黄衫一抖,无风自动,突然鼓涨起来。 看来不但内功深厚,甚至怀有某种奇功异能。 柳二呆怔了一下,抓住了剑靶。 他当然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接下来的必是雷霆万钧的一击。 但这委实出人意外:居然在这里荒郊古庙之中,碰到了这样一个怪人。 他又是谁? 至少在武林中应该颇有名气。 柳二呆忽然想起一宗事来,他记得沈小蝶曾经说过,“遇黄莫斗,遇红莫闯”。 这八个字有解释,所说的黄,就是一位黄衫怪客。 没想到如今果然遇上了。 沈小蝶不是怕事的人,但她居然如此慎重,而且先期提出警告,足见此人来头不小。 可惜的是当初没有仔细的追问,多多了解一下此人的身份和武功。 此刻当然为时已晚。 但饶是如此,柳二呆仍然不信这位黄衫怪客有什么鬼哭神惊之能,尤其是看了沈小蝶那种惶恐之状,更激发了他一份潜在的傲气。 他不想欺压任何人.也绝不肯慑服在任何人的唬吓和威力之下。 沈小蝶本来落落大方,理事从容,此刻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怎么忽然变成了弱女子? 柳二呆看她这付副畏缩的神情,几乎有点生气。 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人,但此刻一种男性的骄傲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要保护这个弱女子。 当下真气猛提,立刻弥漫周身四肢,五指一紧,长剑嗡嗡作响。 破落的殿堂之上,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黄衫怪客的那袭黄衫鼓涨如球,忽然发出了丝丝之声,像是要爆裂开来。 “退,快退。”沈小蝶禁不住叫道:“别傻,你挡不住你的‘霹雳神功’。” “霹雳神功”?这是那门子功夫? 顾名思义,必然轰然一响,直撞而来。 柳二呆怔一怔,心念电转,暗忖:“他毕竟是个人,又不是一罐火药。” 他不服气,存心要见识见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尊鼓涨的神像宛如一朵黄云,已从神殿之上冉冉升起。 未见他作样作势,居然凭空飘了起来。 飞上殿堂,飞上了横梁,轻功之高,简直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 眼看黄云罩顶,柳二呆蓦地一震,心知不妙。 就在这时,蓬然一声巨响,地撼天摇,满殿尘沙纷纷而落。劈啪劈啪,飞落了十几片檐瓦。 柳二呆突然感到一股千斤重压临头盖落,力道之强,几乎非人力所能抗拒,同时也由于强劲的重压骤然而来,激荡成气,呼吸立刻为之窒息。 幸好,他身形已起,奋力向左侧飘去。 他身法灵活,侧身飘出,也卸去了一部分重压,终于冲破了一堵无形网幕,到了殿堂一角。 但听身后轰隆一声,火星飞迸。 柳二呆扭头一看,只见殿堂正中石土飞扬,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坑。 一击之威,石破天惊,柳二呆不禁悚然色变。 要是一个人,岂不成了肉酱? 黄衫客落下实地,双手空空,他用的显然只是一双肉掌。 但却是一双可怕的肉掌。 他双目炯炯,神光逼射,紧紧的盯着殿堂一角的柳二呆。 像在研究,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一击落空,显然失望中带着几分意外。 “哼哼,好小子。”他怒道:“四空穷酸的那一套,你到底学会了多少?” “不多。”柳二呆定了定神。 “不多是多少?” “少得很。”柳二呆虽然震于对方的神威,却不肯输掉了骨气:“少得刚好对付你。” “你能应付老夫?” “再多一点就能对付你了。” “哼,大胆小子,倒是学会了吹牛。”黄衫怪客脸色一寒:“你知道老夫是谁?” “你……”柳二呆当然不知道。 “我知道。”阶台下的沈小蝶立刻接口道:“前辈乃是当今武林第一耆宿,盛名赫赫,四海同钦,天下豪杰众望所归的天下圣手金……” “哼,好甜的嘴。”黄衫怪客道:“金什么?” “小女子不敢说。” “说!” “金无晷。” “你这般奉承老夫,打的什么主意?” “不,不是奉承。”沈小蝶道:“是家师一再叮咛,说是万一见到了你老人家,要特别尊敬。” “你师父是谁?” “小孟。”沈小蝶道。 “小孟?”黄衣怪客睁大了眼睛。 “就是当年‘江东二孟’之一的天骄女孟摇红。” “是她?”黄衫怪客浑身一抖,沉声道:“她还记得老夫?” “记得,记得。”沈小蝶道:“家师……” “小丫头,你在骗人是不是?”黄衫怪客突然叹了口气:“老夫为她刻骨相思了三十年,她,从来就没给老夫一点好颜色。” “这……”沈小蝶道:“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家师如今……”沈小蝶显然是在想尽方法圆谎:“如今突然想起前辈许多好处……” “突然想起?” “不不,是慢慢想起来的。”沈小蝶道:“慢慢想起了许多往事……” “往事?”黄衫怪客神色怆然:“提起往事,老夫一肚子窝囊气,她姊妹俩个只喜欢那四空穷酸,从来也不瞧老夫一眼。” 情场失意,委实人生一大恨事。 黄衫怪客似觉往事不堪回首,充满了痛苦的表情。 “说的也是。”沈小蝶极力安慰道:“幸好前辈丢得开,放得下,抛下了儿女私情,因此这些年来在武功造诣上日益精进……” “谁说老夫放得下?” “难道……” “这三十年来老夫朝思暮索,茶不思,饭不想,只盼见她一面也是好的,但……”话到此时,他又长长地吁了口气。 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竟是老而弥坚。 “哦。”沈小蝶立刻见风转舵:“这样说来,前辈倒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称得上一代情圣。” 她舌灿莲花,尽量要使对方听得舒服。 人在舒服、满意之后,多半可以化戾气为祥和。 “嘿嘿,小丫头,你真会说话。”黄衫怪容道:“什么一代情圣,一代傻瓜还差不多。” “这怎么是……” “怎么不是?”黄衫怪客自嘲自笑的道:“老夫这里恨不得一头撞死,她却跟那个四空穷酸打得火热,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听来他好像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慧剑难斩情丝。 他明知这是傻瓜的行径,但三十年来依然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再有智慧的人,一旦陷入情网,也很难以自拔。 “前辈并不是傻瓜。” “不是?” “古有名言。”沈小蝶又鼓其如簧之舌:“精减所至,金石为开。” “这怎么说?” “也许禁不住前辈一往情深,这些年来家师的心眼儿好像有点活了。” “真的?”黄衫怪客眼睛一亮。 一个迷惑在情网中的人,要想破网而出,毕竟是件难事,他的心又动了。 “是的。”沈小蝶道:“家师……家师……”扯谎的话只能打打马虎,不能说得太明显,也不能太肯定,最好是模棱两可。 “莫非……”黄衫怪客自言自语的道:“是了,那四空穷酸翘了辫子之后,她太寂寞……” 沈小蝶没有接腔。 她知道言多必失,应该适可而止。 但她虽然信口胡诌,暂时阻遏了黄衫怪客金无晷一鼓作气对付柳二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化解今夜这场危机。 因为她无法说动金无晷离开这座破庙,也无法消除柳二呆的倔强。 “小丫头。”黄衫怪客忽然道:“你等一等。” “等?” “等老夫除掉了这个小子。” “这……”沈小蝶脸色一变:“为什么?” “老夫虚耗了三十年光阴,原指望跟四空穷酸一决雌雄,想不到他见机得早,逃到了幽冥地府,如今阴阳隔世,让老夫所望成空。” “前辈之意……” “这小子是四空穷酸的唯一传人,老夫宰掉了他,虽然难消三十年积恨,至少聊胜于无。” “前辈。”沈小蝶道:“这聊胜于无的事……” “怎么?” “就算了。” “胡说,这怎么算得了。”黄衫怪客厉声道:“老夫一向睚眦必报!” 沈小蝶一呆,向殿角里的柳二呆望去。 柳二呆却没理会,他紧盯着黄衫怪客金无晷,一袭蓝衫在微微抖动。 显然,他真气已弥布周身,打算接受挑战。 刚才沈小蝶和黄衫客一番对答之言,他已听得清清楚楚,他虽然没见过当年的江东二孟,但他也熟悉这一宗江湖轶闻。 这两株武林名花,当年风靡一时,追求者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有名侠少、王孙公子,以至雄据一方的杰出之王,而孟氏姊妹都不屑一顾。 如何会看得上这个貌不出众,黑炭似的金无晷? 他不过自我陶醉了三十年,如今却把一口怨气出到自己头上,这岂非无理取闹? 居然还敢口出大言,要找四空先生一决雌雄。 四空先生仙逝不过短短五年,在那漫长的二十五年之中,他怎么不敢吭声? 如今四空先生一死,他就神气了。 柳二呆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身为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纵然不能青出于蓝,也不能任人欺凌。 他知道沈小蝶的用意,无非想用言语绊住金无晷,好让自己逃离现场。 但他已打定主意,绝不逃。 他估计这个金无晷内力雄浑,的确高出自己甚远,但胜败之道,贵在机智灵巧,放眼江湖,称得上一流高手的,不一定有开碑碎石之能。 摔角较力,多半是下驷之乘。 因此,他渐渐定下心来,也想好了回应之道,打算以轻灵缥缈的身法,跟对方周旋一番。 若是机缘巧凑,说不定能一剑得逞。 “臭小子。”黄衫怪客厉声道:“老夫在杀你之前,先得问个明白。” “问什么?” “你是不是四空穷酸的门人?” “先师不穷不酸。”柳二呆昂然道:“还有满腹诗书。” “老夫只是问是不是。” “正是。” “嘿嘿,很好很好。”黄衫怪客冷笑:“这就死得不冤了。” “哼,可笑得很。”柳二呆眉峰微耸。 “可笑?”黄衫怪客道:“有什么可笑?” “笑你大言不渐。” “嘿嘿,臭小子。”黄衫怪客变色叫道:“居然还敢顶撞老夫。” “有什么不敢?”柳二呆存心激恼他,冷冷道:“你顶多有几分力气,一条蛮牛而已。” 蛮牛?只会犁田。 在人类的眼里,牛也称之谓畜牲。 “好哇!”黄衫怪客勃然震怒,大吼一声:“老夫这就劈你八块。”扬手劈出一掌,信手挥掌,掌力如霹雳行空,嘭的一声,满殿尘沙飞舞,哗啦啦震垮了一堵短墙。 月影已斜,大殿之上本就清光不朗,尘沙迷蒙,更是难辨人影。 忽然光华一闪,迎面飞来一剑。 柳二呆显然已闪过一击。 要不然那来的剑。 “嘿嘿,臭小子。”黄衫怪客森森怪叫:“这玩意儿在老夫眼里只算狗屁。”只见他探头一反,迎着剑风抓了过来。 这是柄青虹剑,名剑之一,吹毛断发,锋利绝伦。 他居然敢空手入白刃。 柳二呆大吃一惊,心想他既然敢出手,必然是有金钟罩或铁布衫横练之类的古怪功夫,当下肩头一晃,打算沉腕收招。 哪知黄衫客出手极快,已牢牢一把抓住了剑锋。 这柄青虹剑得来不易,柳二呆十分珍惜,不愿意轻易弃剑。 真气猛提,奋力一夺。 那么使尽了平生之力,竟未夺动分毫。 黄衫怪容右手抓住剑锋,忽然左手一扬,立掌如刃照定柳二呆兜头下击。 “臭小子,你死定了。” 这可不死定了,被抓的剑动弹不得,而两人相距又咫尺之间,掌力一沉,准是脑浆飞花。 忽然寒光一闪,一支剑从右胁递了过来。 胁下是人身重穴之一,也是金钟罩和铁布衫之类的功夫,难以练到的地方。 黄衫怪客右手抓剑,胁下正好门户大开。 “该死的丫头,你……”他猛喝一声,手臂一沉,护住了要害。 柳二呆大喝一声,乘机夺回了长剑。 “记住。”只听沈小蝶扬声叫道:“要攻就攻他的左右两胁。”这是在提醒柳二呆。 毕竟她心细如发,找到了对方的破绽。 黄衫怪客闪退了五步,愤愤叫道:“你这臭丫头,老夫险乎上了你的大当。” “哪里,才没有呢!”沈小蝶道:“我只不过想试试前辈的旷世奇功。” “哼,嘴甜心辣。” “前辈怪错人啦,其实我是一番好意。” “好意?嘿嘿。”黄衫怪客怒道:“这算哪门子的好意?” “看来前辈的神功还差点火候。”沈小蝶道:“万一有所闪失,这一世英名,岂不会随之流水……” “胡说,老夫宰掉这臭小子游刃有余。” “可惜现在不成啦。” “为什么?” “因为他已知道,前辈两胁之下,功力难聚,这是个大大的漏洞。” “哼,就凭他一支剑……” “不止。”沈小蝶道:“我这里还有一支。” “你这一支?”黄衫怪客气得哇哇大叫:“臭丫头,你竟敢一再消遣老夫?” “不不,小女子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还是算了的好。”沈小蝶道:“兵凶战危,彼此图个平安。” “哼,老夫危在那里?” “这很难说。”沈小蝶道:“我们这两支剑都是经过名师指点,前辈不可大意。” 她口气听起来很谦虚,却硬在骨干里。 但她知道,纵然合两人之力,想要对付这位黄衫怪客,也并没十成把握。 没把握的仗,最好是不要勉强出手。 所以她才连唬带劝,软硬兼施。 “哼,臭丫头,任你如何精灵古怪,就是说焦了舌头,老夫也不会放过你们。” “不放过?” “对。”黄衫怪客沉声道:“你既然敢跟这臭小子一鼻孔出气,老夫就将你一齐劈去。”说劈就劈,蓦的挥出一掌。 只听嘭的一响,登时狂飚怒作。 沈小蝶心头一震,正待飘身移步,忽听檐角上传来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且慢。” 真怪,这又是什么人? 人还未见,只觉一般柔劲直袭而来,有如五月的和风,硬生生截断了黄衫怪客直冲而出的掌力。 “是谁?”黄衫怪客扭头怒叱。 “臭老头,你凶什么?”只见檐角之上闪出一条人影,宛如一朵红云,飘然而落。 红云落地,带来一股香风,原来是位红衣妇人。 这妇人年已半老,但依然涂脂抹粉,穿着一身火红,还戴了满头珠花。 乍看起来,就像一位新嫁娘。 “哼,原来是你。”黄衫怪客冷冷道:“老夫臭,你香,瞧你这张脸,就像猴子屁股。” 一见面就出言不逊,想必是对头冤家。 “你懂什么?”红衣妇人扭了扭像水桶般的腰肢:“女人本来就应该打扮打扮。” “这得看年纪啊,你多大了?” “女人四十一枝花。”红衣妇人道:“奴家要到今年十月,才满三十九。” “三十九?” “还差两个月十三天。” “嘿嘿,这真滑稽。”黄衫怪客大笑:“老夫记得三十年前,你拼死拼活要嫁给四空穷酸,那时候难道你才九岁不到?” 他又提到了四空先生。 原来这红衣妇人,在武林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就是杜七娘。 由于她性喜穿红,又姓杜,还爱哭,当时江湖上就送给她一个外号:“杜鹃红”。 这隐喻“杜鹃啼血”的意思。 这妇人在少女时代就姿色平庸,虽不顶丑,但绝对不算好看,想不到她倒蛮有野心,居然看上了当时温文儒雅的四空先生。 可惜的是,她献尽了殷勤,也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没得到半点回响。 于是她恨上了“江东二孟”。 并且投过三次河,上过二次吊,奇怪的是阎王爷都没收她。 因为她投河总是拣人多的时候,上吊绳子又不牢。 这事情传开之后,江湖上一些好事之流又替她改了一个外号,“断肠红”。 如今她就是断肠红杜七娘。 黄衫怪客居然提起了这件事,这宗三十年前的往事,铁证如山。 再说三十九,有谁相信? “臭老头。”杜七娘脸色一变:“你是存心跟老娘作对是不是?” “你说错了。” “老娘哪里错了?” “分明是你在跟老夫作对。” “臭老头,你听清楚。”杜七娘冷笑道:“老娘只是不许这个丫头死在你的手里。” “不许?为什么?” “我要她死在老娘手里。”原来她是这个打算。 沈小蝶听在耳里,不禁一怔,身形闪动,登时退了五步。 她早就告诉过柳二呆,“遇黄莫斗,遇红莫闯”,这红就是指的杜七娘。 当这条红色的人影打从檐角飘落之际,她就认出了正是这个越老越娇的女人,只没料到她为何截断黄衫怪客的掌力,反而帮忙自己。 正不知她是何用心,此刻才听她说出了本意。 原来这女人恨透了“江东二孟”,但又不是二孟的对手,这口怨气如今打算出在沈小蝶身上。 就像黄衫怪客金无晷一样,存心杀了柳二呆,只为了报复四空先生当年横刀夺爱之恨。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一直认为四空先生夺去了他所爱的人。 其实,四空先生和“江东二孟”交往,甚至传出了许多风流韵事,未必知道有个金无晷。 纵然没有四空先生,他也未必能获得美人青睐。 看来这双男女,都是情场中的失意人,虽然岁月飞逝了三十年,依旧积恨难消。 “死在你手里跟死在老夫手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两样。”黄衫怪客道:“但你想用强,这就不对了。”他倒是还讲点道理。 “不对?”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八章 历劫归来 “老婆子,你应该跟老夫商量商量。” “什么?”杜七娘瞪起一双三角眼:“你居然叫我老婆子?” “老夫并没叫错。” “还说没错。” “嘿嘿,难道要叫你小姑娘?” “臭老头,你懂不懂,”杜七娘颤动着下垂的眼皮,硬是不肯服老,尖叫道:“中年女人更成熟,更有风韵,更……” “好,好,别更啦!”黄衫怪客不耐烦的道:“老夫不想吵架,你回去就知道了。” “回去?” “回去戴起老花眼镜,照照镜子……” “好哇,你这死臭老头。”杜七娘越听越伤心,嘶声大叫:“老娘跟你拼了。” 她虽然不肯承认年华已老,却口口声声自称老娘。 本来是要杀了沈小蝶,此刻却被一声老婆子惹火了,红衫大袖一挥,直向黄衫怪客卷了过去。 武功一道,奇诡万端,谁能想到一身功力竟能运到两袖之上。 红袖如铁,居然凌厉惊人。 “拼就拼,老夫难道怕你不成?”黄衫怪客身形一翻,反手拍出一掌。 两股劲力悬空一接,有如晴空一声焦雷,震得满殿沙飞石走。 柳二呆和沈小蝶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尘沙滚滚中,只见一黄一红两条人影翻飞,一时嘭隆嘭隆之声,响彻了整座破庙。 同时臭老头,老婆子,漫骂之声也不绝于耳。 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殿,历经风雨剥蚀,虫伤鼠咬。委实经不起这大的震撼,但见殿柱摇颤,劈劈啪啪,瓦石纷纷而落。 沈小蝶回过神来,一个闪身挨近柳二呆。 “还不快走?” “走?”柳玉呆怔了一下,终于道:“对,走,这就走……” 他不再坚持,觉得这只是两个疯子,这种无聊的拼斗委实可笑。 于是两人在砂砾狂溅中,闪身到了庙外。 只听破庙之中喝叱叫骂,嘭隆嘭隆之声,依然不绝,蓦地,传来声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扭头一看,只见整座大殿忽然倒塌下来,墙倾柱折,哗啦啦响个不停。 眉月将沉,星光惨淡,转眼间一座破庙变成了废墟,一片飞尘弥漫。 “这两个人呢?”柳二呆一怔。 “死不了的。”沈小蝶接说。 “为什么?”柳二呆显然有点耽心,他好像并不讨厌这两个人。 “祸害遗千年。”沈小蝶却有点小心眼。 果然一言未了,只见飞灰尘土中忽然窜出两个人来,虽然弄的灰头土脑,依然打斗不停。 “臭老头,你认不认输?”杜七娘乱首飞蓬。 “老夫干嘛认输?”黄衫怪客成了大花脸,兀自怒道:“老夫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讲理的糟婆子。” “哼,你这臭老头又好在那里。”杜七娘叫道:“老娘今夜要你告饶。” “要老夫告饶?嘿嘿嘿,算了吧!?”黄衫怪客道:“这样的坏脾气,难怪找不到老公。” “你好?”杜七娘道:“还不是个老光棍。”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越骂越大,越打越凶,人影腾挪翻滚,打入了一片幽林。 “别瞧了。”沈小蝶拉拉柳二呆:“此刻不走,还等什么?” “就让他们打下去吗?” “你管得着吗?”沈小蝶道:“打倦了之后,自然会休息一阵子的。” “休息一阵子?” “歇一歇再打。” “难道永远分不出胜负?” “我看很难。”沈小蝶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功力悉敌,性情乖张……” “我倒觉得怪可怜的。”柳二呆叹息说。 “可怜?谁可怜?” “两个人都可怜,尤其是杜七娘。”柳二呆道:“三十年青春飞逝,她还想捉住一点尾巴。” “是怪四空师怕吗?” “当然不。”柳二呆道:“怎么怪得先师。” “哦。”沈小蝶脸色微变:“听你这口气,好像该怪我师父了……” “这怎么会?”柳二呆一怔。 “那怪谁?” “谁都不怪。”柳二呆道:“只怪造化作弄人。” “呆二爷,别说这些呆话了。”沈小蝶微微一笑:“还是赶路要紧。” 柳二呆只好点点头。 当下两人仍然循着那条羊肠小径走出莽莽苍林,折上了大路。 第三天,洛阳已在望。 洛阳为中州古都,洛阳的牡丹驰名天下。 但时序入秋,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柳二呆只想瞻仰一下白马寺,因为这是此第一座僧寺。 他也想一游北邙,听说北邙是人间鬼城。 事实上北邙只个大坟场,历代王公贵人,死后多殡葬于此,所以虽在白天,也有几分森森鬼气。 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柳二呆的足迹从没到过洛阳,当然不知道人间鬼城在何处。 要想畅游一番,还得打听打听。 那知这天还没进城,城廓已在望,却有好几个人一路迎了上来。 “难得柳大侠光临,在下恭候已久。”为首之人,居然一揖到地。 骤然行此大礼,柳二呆不禁一怔。 “阁下是谁?” “栖霞山中,曾蒙相救。”那人恭声道:“难道柳大侠忘了?” “哦,莫非洛阳小益尝?”柳二呆终于想起来了。 “孟尝之称,有名无实,委实不敢当此美誉。”那人道:“在下正是龙怀壁。” “龙兄如此谦虚,”柳二呆道:“果然不愧是位小孟尝了。” “这是柳大侠过奖。” “不过龙兄所说有名无实,鄙人颇有感触。”柳二呆道:“好像正是说的柳某人。” “这……”龙怀壁怔了一下。 “当时柳某人确有救龙兄之意,可惜未能如愿。”柳二呆道:“因此……” 他话到此时,忽然发觉后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这当然是沈小蝶,显然是不让他说下去。 “柳大侠此言,叫在下好生难解。”龙怀壁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 “真正救援龙兄的并非柳某人。”因为话已出口,他不能不说下去。 “这个……” “龙兄莫非不信?” “是的。”龙怀壁道:“在下委实难以置信。” “是怀疑柳某人说谎?” “在下不敢见疑。”龙怀壁苦笑了笑:“柳大侠绝非说谎之人。” “这不很矛盾吗?” “是的。”龙怀壁皱了皱眉,似觉答覆甚感为难:“在下如在云里雾中。” “这样说来,龙兄倒是急欲解开迷雾了?” “但望赐教。” “好,事情是这样的……”柳二呆说到此时,后面的衣角又被拉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继续道:“那夜解救龙兄和会稽萧兄之人,的确不是柳某人,但此人行侠不欲人知,因而冒用柳某人之名。” “哦,那位是……” “鄙人不是说过吗?他是位当代侠隐,不求闻达。”柳二呆道:“龙兄若是追根究底,不但不是报答之道,反而会引他不快!” “是是是,在下多此一问了。”龙怀壁很是识趣,也笑道:“柳大侠请。” “龙兄是说……” “柳大侠既然到了洛阳,在下该尽地主之谊。” “好,好。”柳二呆忽然大笑:“若是到了洛阳不扰扰龙兄,柳某人也脸上无光。” “在下也不成为小益尝了。”龙怀壁也笑了。 于是柳二泉介绍沈小蝶,小孟尝龙怀壁神色之间,表现出肃然起敬。 看来他早已领会,柳二呆所指的这位当代侠隐是谁了。 接着他也介绍了几个随行之人,看来都是颇负盛名的中州豪侠。 “是了,”柳二呆忽然问道:“龙兄怎知柳某人来到洛阳?” “在下本来不知,但昨天有位朋友刚好到此。” “是谁?” “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哦,原来是他。”柳二呆道:“此人勇猛刚直,朴实无华,的确是条汉子。” “嗯。”龙怀壁点头道:“柳大侠慧眼识英雄。” “龙兄休得一再谬赞,其实柳某人算得什么大侠。”柳二呆道:“过誉之词,委实汗颜。” 他是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并没如此伟大。 “这是柳大侠过谦。”龙怀壁道:“其实这也并非在下一人之词……” “这怎么说?” “柳大侠以一介书生,一举歼除了江南恶霸齐天鹏,继之又力挫当代枭雄封八百,阻遏了他为祸江湖的图谋,因而天下豪杰齐慕风采,皆以一睹柳大侠为荣,在下委实没有过誉。” “好了,好了。”柳二呆笑道:“其实诛杀齐天鹏,力挫封八百,也并非柳某人一人之力。” “这……” “还是那句老话。”柳二呆道:“有人功成弗居,柳某人却落得独享美誉……”他话到此时,眼角忽然瞟向沈小蝶。 沈小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这也是实情,在金陵白玉楼上,若不是沈小蝶打翻了那两只瓷盘,他未必能一剑得逞,至于在铜雀别馆,搅翻封八百的虎窝,几乎全是沈小蝶策划之功。 龙怀壁意外地没表示意见。 显然,他已明白柳二呆隐隐所指,聪明人一向是不追根究底的。 龙怀壁当然是个聪明人。 他号称小益尝,坐镇洛阳,对于一般江湖动态,自是了如指掌,在金陵白玉楼杀齐天鹏,可以说成偶发事件,至于在铜雀别馆对付封八百之事,江湖上业已知之甚详,有谁帮了柳二呆? 何况这个奇女子就是沈小蝶。 “柳大侠,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且请进城。”龙怀壁向路旁柳林里招了招手。 只见几名青衣仆从,打从柳林里牵出几匹马来,居然还有一顶丝绒软轿。 这项轿当然是替沈小蝶准备的。 “龙兄。”柳二呆笑道:“你真不愧是小孟尝,居然想得如此周到。” “待客之道,理应如此。”龙怀壁说。 于是骑马的上马,坐轿的登轿,进得城来,已是万家灯火。 洛阳是座繁华的城市,但柳二呆不习惯这种繁华。 小孟尝龙怀壁是个热情的好主人,柳二呆也不习惯被人奉为上宾。 他不但淡泊名利,也讨厌世俗的酬酢。 更难忍受的是,一天一小宴,两天一大宴,每当宾客云集,他就成了众目所瞩的焦点。 当然,他很感激小孟尝的盛情款待,却难耐这种烦嚣的应酬,也听不惯一叠声的恭维。 于是,在第五天他就告辞了。 临别之时,小孟尝殷殷致意,并且带送一份厚礼,那是金元宝四个、白银一封,另外还有珠花一对、玉镯一副、珍珠项炼一条。 这些女人首饰,当然是给沈小蝶的。 柳二呆硬是不收,自称一路盘程有余,用不着这么多财物。 在争得面红耳赤之后,沈小蝶只好选了一对珠花,柳二呆也从那封白银中取了一小锭。 小孟尝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随即吩咐仆从,选了两匹骏马。 “柳大侠,沈姑娘。”他说:“此去路程,关山险阻,有了这两匹马……” “这……”柳二呆仍有推辞之意。 “不,这只是借用。”小孟尝情急说道:“两位回转中原,再过洛阳,还了在下就是。” 事实上也的确很需要这两匹马,要不然数千里跋涉,脚都会磨起茧来。 但送行之宴,在柳二呆的坚持下也就免了。 于是一人一骑,悄然出了洛阳。 柳二呆有过一次经验,耽心江湖人物继续跟踪,出了洛阳,一路街枚疾走。 时序已入深秋,出得关外,气候起来越冷。 此行的目的是南祁连,也就是天山南路,中间有一段地方,是当年的古战场,一路秦城汉堡,晓角寒沙,极目荒凉。 好在两人并路而行,说说笑笑,指点山川景物,旅途颇不寂寞。 这天,终于接近了山区。 “呆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小蝶替柳二呆改了这个称呼。 “什么事?”柳二呆也不在意。 “你难道也不问问,”沈小蝶道:“我们来到这祁连山是干什么的?” “你知道就好啦。”柳二呆笑笑。 “这才妙呢,”沈小蝶道:“居然糊里糊涂就跟了来,要是我把你卖了呢?” “卖我?” “说不定你还替我点银子呢!” “可借你错过了机会。”柳二呆笑笑:“中原富豪之家多得是,你不打主意,如今在这苦寒之地,谁出得起好价钱。” “唷!”沈小蝶咯咯笑了起来:“还争身价呢!” 柳二呆也笑了。 “怎么啦?”沈小蝶忽然正色的道:“看你满不在乎的样子,难道真的不想知道?” “谁说不想。”柳二呆道:“想得要命。”他终于说了实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小蝶说。 “不远万里,餐风露宿,来到这祁连山。”柳二呆道:“这事情谅也不小。” “事情的确不大,却是我应该来的。” 柳二呆在听。 “你知不知道,”沈小蝶道:“我师父还有位嫡亲的姐姐。” “哦?” “就是大孟。” “江东二孟,谁都知道。” “对啊,就是她。”沈小蝶忽然神色一黯,幽幽道:“我叫她大师父。” “大师父?怎么用这种称呼?” “你不知道,我原是个孤儿。”沈小蝶凄然道:“大师父和小师父合力抚养成……” “好,好,别提这些了。”柳二呆不愿触起她的伤心往事:“只说现在。” “大师父死了。” “哦?” “自从四空师伯仙逝之后,大师父痛不欲生,决心相从于地下,不饮不食,终于绝食而死。” 这宗凄艳缠绵的往事,倒是鲜为人知。 “这不是死了很久?” “五年了,就死在这祁连山。” 柳二呆也不禁黯然神伤,一时情绪起伏,久久难以自己。 “当时我师父……对了,我说的是小师父。”沈小蝶继续道:“我师父也无意于人世,只因我当时年纪还小,学艺末成,所以……” 柳二呆不胜唏嘘。 “现在你明不明白,我来祁连山为了什么?” “你是……” “收拾大师父的骸骨,归葬栖霞。”沈小蝶饮泣道:“等到小师父百年之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可以听得出来,“江东二孟”死要同穴。 “哦。”柳二呆道:“我明白了。” “这是我的本份。”沈小蝶道:“只是亏了你,陪我跑了这远的路……” “小蝶,你说错了。” “错了?哪里说错了?” “你想想看,”柳二呆叹息说:“看在先师的份上,我也不算外人。” “这倒不假,你的确应该尽点心力。” “所以我就跟你来了。” “别胡说。”沈小蝶道:“你当初怎知我是来收拾大师父的骸骨?” “我当然不知道。”柳二呆道:“但我却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你跟先师必有某种渊源,而先师当年的事迹,我也听到了许多传说……” “是关于我大师父和小师父的事吗?” “是的。” “可惜往事已成烟。”沈小蝶叹了口气:“这些传说也会慢慢淡了下来的……” “不,还有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沈小蝶一怔:“你说什么?” “哦。”柳二呆道:“我是说‘江东二孟’继起有人,有你沈小蝶,至于先师四空先生,也还有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 “这又怎样?” “我们两个永远联起手来。” “永远?你说永远?”沈小蝶脸上一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柳二呆怔了一下。 “说不出来是不是?”沈小蝶笑了,揶揄的道:“说这种话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必然有到时候的一天。 这显然是种暗示。 “好。”柳二呆笑道:“倒时候再说。” 山区人烟稀少,两人在入山之前就备足了干粮饮水,以及马料。 好在有这两匹马,要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这天入山渐深,极目望去,但见群山纠结,乱石崩云,山势越来越峻,道路也越来越崎岖。 “小蝶。”柳二呆忽然勒马问道:“你大师父的骸骨到底在哪里?” “在一座尼庵里。” “尼庵?” “是的,名叫慈云庵,庵里的主持就是莲花师太。”沈小蝶道:“大师父是她的方外之交。” “你来过吗?” “小时候来过。”沈小蝶道:“但景物依稀,确实的地方已不甚记忆了。” “这可糟了。”柳二呆道:“这偌大的山区纵横千里,到哪里去找?” “不难,我带有地图。” “图?”柳二呆道:“就是被江湖上那些贪心病狂之徒认为是藏宝地图的那幅吗?” “正是。” “好,快取出来瞧瞧。” 于是两人一齐下马,选了路旁一块平整的山石,将那幅草图展了开来。 草图上绘的是山形道路,几座比较突出的高峰,则有特别标示,也定好了方位距离。 图侧还有文字注记,一目了然。 群山中有个三角形的记号,线条较粗,沈小蝶指着说:“这就是慈云庵。” 柳二呆举头望了望昏黄的日影,四顾群峰,打量出正确的方位,然后移了一下草图。 “小蝶。”他说:“我看不看得出我们此刻在图上的位置?” “在这里。”沈小蝶指指图上一条弯曲的线条。 这条线是代表一条小径。 “对了。”柳二呆道:“看来距离慈云庵已经不远,快马兼程,半日可到。” “那就赶一程吧!” “好。” 几十天的跋涉奔波,终于到了地头。 沈小蝶叠好那幅草图,揣入怀中,两人重又踏镫上马,折转向北。 约莫驰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见平坦,山色也渐见青葱,居然还隐隐听到流水淙淙之声。 在边陲穷荒之地,这是很少有的景象。 “莫非到了?”柳二呆一勒马疆,望了望沈小蝶。 “好像是的。”沈小蝶目光四下一转:“这里的景物我似乎很熟。” “你那时多大年纪?” “大约五岁不到。” “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柳二呆话到此时立刻住口。 五岁不到就成了孤儿,还是不提的好。 此时天色渐晚,一轮昏黄的日影,沉落在左面的万山丛中,暮霭也渐渐锁合了后面的山口。 “镗……镗……镗……”右面的山场里,忽然传来几响钟声。 钟声清越,飘垂四野。 “到了,到了。”沈小蝶欣然叫道:“这钟声我十几年没听到了,听起来还是这般亲切……” 看来她童年时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当下策马缓行,两人一先一后,折入一条幽径,但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像是别有天地。 莲花师太年高七十,依然健在。 这老尼似是养生有术,不但面色红润,而且双目开阔,居然炯炯有神。 听得沈小蝶到来,她显然意外地有份惊喜。 沈小蝶又介绍了柳二呆,当然说明了他就是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 “老尼看得出。”莲花师太慈蔼得像朵详云:“像煞了当年的四空。” “弟子不敢比拟先师。”柳二呆道。 “敢不敢是回事,像不像又是回事。”莲花师太强调自己的看法。 “弟子哪点像?” “佛曰不可说。”莲花师太目视沈小蝶,然后微微一笑。 聪明人应该想得到,她不肯说的是什么。 沈小蝶和柳二呆无疑都是聪明人,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同时脸上一红。 莲花师太对沈小蝶显然有份关注,也有份慈爱。 她拉着沈小蝶左看看,右瞧瞧,啧啧赞赏,不住的点头称好。 “蝶儿,出落得真像你师父。” “真的?”沈小蝶道:“是大师父还是小师父?” “一样,都一样。”莲花师太道:“你大师父和小师父本就难分轩轾。” “可惜武功不济。”沈小蝶忽然眼珠一转:“比两位师父差得远。” “哦?” “还望师太指点。” “好哇,小丫头,你越来越精。”莲花师太大笑:“居然打起老尼的主意来了。” “师太慈悲嘛!”沈小蝶盈盈稽首。 “好吧。”莲花师太正色道:“不过不在此时,先去历练一下再说。” “那要等到几时?” “放心,老尼答应了就算。”莲花师太道:“莫看老尼已年登七十,还不打算回归西土。” 沈小蝶心知莲花师太一言不二,当下暗暗高兴。 柳二呆这才知道,这位老尼原来是位世外高人,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当日晚斋过后,各自安歇。 第二天,沈小蝶和柳二呆商量了一下,便打算收拾起程,返回中原。 慈云庵的后山有座塔,名叫灵谷塔。 大孟的骸骨就存放在这座塔里,其实也并非什么骸骨,只是一坛骨灰。 美人成黄土,红颜已化灰。 沈小蝶跪地焚香,祷告了一番,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泉涌。 柳二呆神色一黯,也不由得跪了下来。 然后两人将那坛骨灰请出塔来,沈小蝶早就备好了一个黄包袱,紧紧扎住,缚在背上。 中午时分,辞过莲花师太,离开了慈云庵。 轻骑熟路,回程自是比较容易。 那知第二天跟着就要出山,忽然风波骤起。 原来山区难寻宿处,经过整天奔驰。人疲马乏,黄昏时分,两人选了个林木僻静之处,用过干粮饮水,准备先打个盹儿,等到明月东上,继续登程。 两人都是背倚山石,盘膝跌坐。 沈小蝶早已卸下那个黄包袱,紧紧的拥在怀里,酣然入梦。 柳二呆也正处自迷迷糊糊,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骏马通灵,必是发现了警讯。 他一惊而起,睁目看去,只见正好有个黑衣人,蹑手蹑脚的扑近了沈小蝶。 马嘶突起,那人也是一怔,忽然探手如电,直向沈小蝶怀中抓住。 目标好像就是那个黄包袱。 沈小蝶虽然香梦正浓,但毕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不会浑然无觉,就在她星目微张之际,已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抓了过来。 她没有惊叫,无声无息的一个翻身,闪了开去。 这一招很厉害,连那个黑衣人都大感意外,因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已落空。 落空不说,还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柳二呆大喝一声,一溜寒光已如惊虹掣电,挟轻雷之声飞泻而到。 黑衣人吓了一跳,却忽然身子一缩,就像个滚地葫芦般翻了出去。 缩得小,几乎缩成了一团。 滚得快,倏忽己在两丈以外。 这倒是难得一见的功夫,但当他长身而起之时,却赫然是条魁梧壮汉。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挺剑叱问。 “别问这个。”黑衣人面目黧黑,目光灼灼:“先交出这个黄包袱再说。” “黄包袱?”沈小蝶道:“你要这个干吗?” “别罗罗嗦嗦。”黑衣人像是有恃无恐,冷冷道:“要就是要。” 柳二呆抡剑冷笑。 “就算要,也要说个理由。”沈小蝶按住性子:“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她显然有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她大师父的骨灰。 “不知道。”黑衣人说。 “不知道?”沈小蝶越发惊奇。 “我知道。”柳二呆面向那黑衣人:“你以为这里面必是奇珍异宝,对不对?” “没错。”黑衣人道:“你们两个身怀藏宝图。来到这个祁连山区……” “原来如此。”沈小蝶笑了。 “你笑什么?”黑衣人睁目喝问。 “你也不想想,”沈小蝶道:“我们千辛万苦,弄到这批宝物。怎肯轻易给你。” “不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小蝶已把那个黄布包袱重又缚在背上,顺手抽出剑来,故意说道:“除非你能杀了我们。” “杀了你们,嘿嘿。”黑衣人脱口叫道:“你说对了,我家公子正有意。” “你家公子?”柳二呆沉声道:“是谁?” 黑衣人忽然不响,目光溜溜。四下转了一转,蓦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锣,当当当,敲了三下。 锣声一起,四面八方立刻人彤幢幢,像是忽然从地缝山石中钻了出来。 黑乌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面小锣一敲,居然引出这许多人来,显然早已布置妥当。 “嘿。”柳二呆冷笑:“倒像个玩猴把戏的。” 他表情虽然很轻松,却也不敢大意,掉头向沈小蝶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人背向而立。 黑衣人忽然身影一起,登上了一方巨石。 “别弄错了,这可是杀的把戏。”他捧捶一扬,手中那面小锣立刻当当当,一阵猛敲起来。 “卟,嗤,叭哒……”左右两翼的幢幢人影立刻蜂拥而至,长短兵刃不一,其中居然还有弓硬弩。 柳二呆和沈小蝶登时人影一闪,分头迎敌。 碰到这种情形,当然顾不得人命,柳二呆大喝一声,怒剑飞旋,在杂沓的人丛中兔起鹘落。 沈小蝶剑如灵蛇,上下飞舞,由于人潮如蚁,几乎剑剑中的。 片刻间,但见血雨纷飞,惨叫连连。 世上胆子大的人固然不少,不怕死的人毕竟不多,这批人原是一鼓作气,此刻眼见遍地横尸,没死的人也渐渐胆寒起来。 虽然仍在大声呐喊,却没人奋勇争先。 “上,一齐上。”站在巨石上的那个黑衣人猛敲着那面小锣,也叫破了嗓子。 柳二呆怒叱一声,忽然凌空飞起。 但见他人如轻烟,寒光电泻,斜刺里一掠数丈,冲上了巨石。 那黑衣人敲着小锣,一下子措手不及。 只听“夺”的一声,剑到血崩,直贯胸膛,连哼都没哼一声,人已翻落巨石,登时气绝。 为首的一剑毕命,其余的更是心胆俱裂,登时人影四窜,立刻作鸟兽散。 柳二呆跃下巨石,喘了口气。 “这可奇怪啊,”沈小蝶看了看横七坚八的尸体:“这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死无对证了。”柳二呆摇头。 “不过我可以确定。”沈小蝶道:“此人只是帮凶,绝非主脑之人。” “何以见得?” “你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家公子,要置我们于死地……” “哦,对了。”柳二呆皱了皱眉头:“这公子……这公子是谁?” “哈哈,就是本公子。”林木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朗朗大笑:“姓柳的,你的记性好坏。” 这公子居然来了。 明月已上东山,清辉如水,洒遍了远山近林。 林木中话声甫落,只声履声沙沙,踏着满地落叶,出现了三条人影。 为首的一位华服少年,赫然正是逍遥公子。 前番那位绿衣少女业已不见,伴随而来的却是两个面目姣好,体态妖绕的紫衣女郎。 看来这位公子哥有了新宠。 “原来是你。”柳二呆眉头一扬:“刚才这些人都是你的指使?” “正是。” “可惜你失望了。” “这怎么会。”逍遥公子不以为意的道:“死了这几个人,对帝王谷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 “帝王之谷?” “就在此之下。” “哦?对了,你是帝王谷的逍遥公子。”柳二呆耸肩笑道:“你是牛头还是牛尾?” “此话怎讲?” “你刚才说牛毛不当回事。”柳二呆沉声道:“要是柳某人力能斩牛头,断中层呢?” “姓柳的。”逍遥公子脸色忽然一沉,冷冷道:“你嚣张得太过份了。” “你不嚣张?” “嘿嘿。”逍遥公子道:“你敢比拟本公子?” “这真可笑得很,你凭什么这般狂妄自大?”柳二呆道:“论武功,你并无惊人之能……” “什么?你敢小觑本公子?”逍遥公子怒道:“你可知道,千金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公子乃是金枝玉叶,不像草莽匹夫,冒险犯难。” “无聊。”沈小蝶忽然冷笑。 “这倒有趣。”柳二呆冷笑:“你坐不垂堂,却到了这种血迹斑斑之地;不想冒险犯难,却敢面对柳某人,你当柳某人这支剑只是摆摆样子的吗?” “你的剑?” “怎样?这支剑不够锋利?” “嘿嘿,姓柳的,今夜死神照命,你再锋利的剑,也等于一块废铁!” “哦?” “东方庚辛金,西方甲乙木。”逍造公子念了两句怪话,忽然回头道:“金木大师请了。” 金木大师?这是叫谁? “阿弥陀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但见黄云飘飘,飞越林表,“笃”的一声,落在柳二呆面前一丈以外。 果然是个和尚。 这和尚胖头大耳,身披一袭黄色袈裟,稳稳的跌坐在一个大蒲团上面。 敢情他就是驾着只大蒲团飞掠而至? 这蒲团是块魔毡还是一朵祥云? 这种凌空飞渡的功夫,武林中不但从来未见,也闻所未闻。 柳二呆和沈小蝶同时不禁脸色一变。 如果这是左道魔法,两人没有解法之术;如果这是真功实学,两人绝对不堪一击。 和尚双目一闪,神光如电,紧紧的盯着那柳二呆和沈小蝶,不言也不动。 柳二呆心头泛起了一股凉意,掌心却在沁汗。 沈小蝶反瞪那和尚,以眼还眼。 不管怎么说,这和尚显然是个硬对头,武功之高,绝不在金无晷和杜七娘之下。 柳二呆忽然发了狠劲,狂叱一声,驭剑而起,寒光乍起,破空有声,直向那和尚分心刺去。 这是拼足了全力,扎扎实实的一剑。 他知道,形势已是如此,不能犹豫,也不能等待,要拼就得硬饼。 那和尚依然端坐未动,像是没有看到这支剑,但胸前的黄色袈裟忽然一鼓。 剑锋到处,像是触到了一堵墙。 柳二呆心头一寒,只觉一股强大的劲力直冲而来,硬生生被震得倒飘而起,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落在两丈以外。 当下一阵血气翻腾,几乎拿不稳马步。 强弱之势已明,要想凭这支青虹剑稍稍占点上风,显然已成梦想。 “大师。”远远站在一旁的逍遥公子,忽然扬声赞道:“果然绝世神功。” 和尚依然不响。 也许这种赞美之词他听多了,也听腻了。 柳二呆定了定神,调匀了呼吸,忽然一把抓住沈小蝶的手臂,叫道:“走。” 遇到这种强劲的对手,走是上策。 不走只有等死。 此刻也管不了那两匹骏马,当下两人一跃而起,直向山路奔去。 那知奔出不到一步,前面忽又笃的一声。 两人抬头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那和尚居然就在这一瞬之间,业已凌空飞来,后发先至,端端正正的跌坐路中。 看来这和尚双足已残,但武功却高得出奇。 虽然他还没出手,对柳二呆和沈小蝶来说,却造成了一种极大的震撼。 打不过,走不掉,只有眼睁睁任人宰割。 和尚终于说话了,目光闪动,声如洪钟:“逍遥公子,快说,要活的还是死了?” “这……”逍遥公子在考虑。 “活的?” “不,死的就好。”逍遥公子道:“大师请留意,别坏了那个黄包袱。” “黄包袱?” “是,包袱里有贵重之物。” “哈哈,这容易。”和尚狂笑:“佛爷杀人,连汗毛都不会断掉一根。” “全仗大师神功。”逍遥公子很满意。 和尚依然端坐,却已缓缓抬起两臂,缓缓伸出一双肉掌,掌大如扇,但绝不像突然发掌的样子。 既没劲力,也没声响。 柳二呆虽然心跳加剧,却猜不出这和尚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反正事已至此,只好静观其变。 那知就在这片刻之间,忽然觉出不妙。 首先是柳二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被一种强大的吸力牢牢吸住。 接着,沈小蝶也被吸住了。 两人一惊之下,开始运气挣扎,起先手脚还可以勉强活动,渐渐吸力越来越强,整个身躯已身不由主的缓缓向前移去。 由于内在的抗力,移动较慢。 但距离那和尚顶多不过一丈四五,两人都知道,等到那和尚伸手可及,准是送命的时候。 但已绝无生路,只有送命。 突然,梆梆梆,传来三响木鱼之声,一条淡青的人影凌空飞落。 “贼秃,还认得老尼吗?” 奇怪,就在这喝叱声中,柳二呆和沈小蝶忽然觉得吸力顿解。 这不消说,莲花师太来了。 “你……”和尚脸色顿变,笃的一声,连人带蒲团平地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