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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 容 简 介   青楼妓院是花花公子的消遣场所,出入这些场所的无非是些好色的酒肉之徒。   而在这个地方却来了个“呆子”,金陵城称他柳二呆。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呆子,他不爱说话,但学了一身奇异的武功,无人知道他师出何门。江南黑道盟主在这所妓院里被柳二呆一眨眼的功夫所杀,于是引起江湖轰动,黑道上一些有名的帮会纷纷出来为盟主报仇。   沈小蝶是位身怀绝技的美少女,为了寻找师父的遗体与柳二呆结伙到天山,但她身上有一张武林秘图在身,引起了黑道中人的注意,谣传这是一张寻宝的秘图,造成了武林中人的争夺目标,由于柳二呆的绝世武功和沈小蝶的冰雪聪明,一次次将那些黑道人物打得落花流水,最终将师父的遗骨带回故乡。

第 一 章 金粉秦淮   天香谷,雨花宫,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   多少年来,这个令人心醉神摇,也令人销魂的地方,一直在武林中谈论不休。   据说天香谷中众香如云,娇娥彩女,红衫翠袖,不但个个丰盈娇艳,温柔多情,更令人向往的是,每个人都有一身奇特的武功。   雨花仙子就是其中翘楚,管领路芳。   江湖传言,雨花仙子有种奇妙的偏方,伐毛洗髓,针灸兼施,可使武功速成,纵然一个普通平庸之材,也能在极短时间之内成为一流高手。   但这天香谷到底在那里?有谁去过?   以前几乎没有,如今好像有了一个,这个人就是一夕成名的金陵大侠柳二呆。   柳二呆本来是个白面书生,一个木头木脑的书呆子,想不到居然在元宵之夜,在秦淮河河畔的白玉楼,干出了一宗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宗事得从头说起。   今年元宵夜时,花市灯如圆。   金陵为六朝帝王之都,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秦淮河更是画舫如织,笙歌处处。   白玉楼是家酒楼,有醉酒,也有美人。   这些美人当然是秦淮名妓。   当年名噪一时的李香君、董小宛、卞玉京、柳如是、顾横波,虽是繁华事散,美人已化黄土,但秦淮风月永不寂寞,花园艳姬却一代代绽放奇葩。   有名花,当然少不了护花使者。   在金陵最负盛名的,要算四公子。   这四公子就是贺少章、孙翼、彭啸风、萧鸿举,四个人臭味相投,经常走马章台,风流自赏。   所结识的当然也是一流名妓。   其实,这四个人并非纨裤子弟,也不是浪得虚名,每个人都喝足了一肚子墨水,词章诗赋,一向脍炙人口,只不过承袭了历代文人的风流余绪,忘不了那种才子佳人“红袖添香”   的蜜意柔情。   今夜元宵盛会,四公子当然不约而同到了白玉楼。   名闻遐迩的白玉楼,很少有对酒清谈的客人,尤其在这花月良宵,无非征歌选色。   四公子邀的却是几个红粉知己。   贺少章一向钟情于怡红院的沈小蝶,孙翼的老相好是翠云阁的薛盼盼,彭啸风和萧鸿举则分别选了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   秦淮名妓一向不俗,不但精于音律,琵琶箫管样样拿手,就是诗酒唱和,也各擅胜场,尤其沈小蝶和薛盼盼,更是秦淮河畔的扫眉才子。   这时酒菜已上,四公子倚红偎翠,逸兴遄飞。   孙翼目光四下一扫,忽然发现一宗奇事,咦了一声道:“这可新鲜。”   “怎么?”   “你们瞧瞧,那边是谁?”   那边是个蓝衫少年,独踞墙角一席,四样小菜,一壶清酒,寂寞地自斟自饮。   “原来是柳二呆。”贺少章也大感意外:“他怎么也到白玉楼来了?”   这口气好像柳二呆来不得白玉楼。   一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居然来到这种风花雪月的场所;孤烛对影,这有什么滋味?   “滑稽。”孙翼掉了一句词儿:“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也可能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萧鸿举也接上了口。   “他不憔悴。”恰红院的沈小蝶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贺少章掉过头来。   “你们难道看不出?”沈小蝶道:“他神清气爽,悠然自得,哪里憔悴了?”   “对对对,不憔悴,不憔悴。”萧鸿举从善如流:“应该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对,不对。”孙翼立刻纠正道:“这里分明是白玉楼,哪里是在花间,哪里有花?”   这个人也很呆,寓意即可,何必顶真?   “好了好了,别争这些。”贺少章笑道:“何不请他过来,以尽一夕之欢。”   “为什么?”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这柳二呆一向喜怒无常,高兴起来手舞足蹈,有说有笑,甚至拉住一个破庙里的臭叫花,也能谈得神采飞扬,上自唐尧,下至五代,没完没了,一旦发起怒来可够瞧的,两双白眼一翻,谁都不理不睬。”   众人齐都笑了。   “也不见得,他有时也用青眼看人。”薛盼盼用身子碰了碰孙翼:“而且温文有礼。”   “你又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薛盼盼道:“至少这里有个人就请得动他。”   “是谁?”所有的目光一齐投了过来,只有怡红院的沈小蝶不响。   “我不敢说。”薛盼盼的脸红了。   “你说好了。”沈小蝶道:“是我对不对?”   “沈姐姐这……”   这才是奇闻,比柳二呆突然出现在白玉楼更奇,秦淮河畔大红大紫的第一流名妓,居然和金陵城里一个书呆子攀上了交情。   “盼盼。”沈小蝶转向贺少章,微微一笑:“幸好贺公子还没打算娶我,要不然岂不被你砸了。”   薛盼盼的脸更红。   “哈哈,不要紧,不要紧。”贺少章大笑:“贺某人也凑不出十斛珍珠买琵琶呀!”   名士派头,胸怀豁达,他真的并不在意。   不过,他不免有点纳闷,沈小蝶怎么结识了柳二呆,难道这书呆子去过恰红院?   当然,纳闷的不只他一个,从孙翼、彭啸风、萧鸿举等三个人的眼神中都看得出,每个人都渴望知道这个秘密,但都没有勇气问出来。   沈小蝶却自己说了。   “柳公子并没有到过怡红院,我们只是偶尔相遇,一回在文德桥,一回在夫子庙。”她说:“在文德桥的那回,正好也有盼盼。”   薛盼盼点了点头。   “怎么认识的呢?”孙翼颇有兴趣。   “因为我们都不是默默无名的人。”沈小蝶笑笑说:“金陵城里有个柳二呆,秦淮河畔有个沈小蝶,他知道有我,我知道有他。”   “就是这样的么?”孙翼意犹未尽。   “怎么?孙公子觉得不够?”沈小蝶笑道:“若要仔细盘问,主审的该是贺公子。”   “这个……”孙翼碰了一鼻子灰。   “小蝶,看你这张小嘴巴。”贺少章笑道:“我也不须审问,倒要先罚。”   “罚?罚什么?”   “罚你把柳二呆请过来。”   “我请不动。”沈小蝶道:“我只在想,该不该过去敬他一杯。”   “好,你去。”   “真的?”沈小蝶嫣然一笑:“君子坦荡荡,贺公子就有这点好处,不吃飞醋。”   贺少章擎杯大笑。   沈小蝶满满斟了杯酒,正待起身,忽听一个尖细阴沉的声音叫道:“且慢。”   贺少章等所有在座之人,齐是一怔。   酒席筵舱忽然出现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身穿丝缎长袍,外罩玄青团花马褂的中年文士。   这人衣着虽然十分考究,形貌却猥琐不堪,鹰勾鼻,尖下巴,两撇稀稀疏疏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又细又小,一直滚动不停的黄眼珠。   形貌虽然不扬,神气却是活现。   更奇怪的是此刻春寒料峭,这人手中居然还握着柄描金摺扇。   “尊驾是……”贺少章一时摸不着头脑。   “白鹭洲齐大庄主正在东花厅宴客,”中年文上根本不理睬贺少章,目光转动,依次打从沈小蝶、薛盼盼、青凤和紫凤等四人身上一扫而过,道:“特派在下前来奉邀,以助酒兴。”   原来他是奉命而来,邀这四位秦淮名妓陪酒。   “你说什么?”孙翼第一个不耐。   “齐大庄主盛名赫赫,江南盟主,富可敌国,挥金如土,当赐必多。”中年文士更不理会孙翼,却道:“四位姑娘这就起驾……”   “起什么驾?”孙翼大声问。   “哼,好笑,连起驾都不懂。”中抽文士不屑的道:“就是跟我走。”   “跟你走?”孙翼霍地站了起来。   “怎么?”中年文上双目一抡:“你不服气?”   “我说不行。”孙翼脸红脖子粗,叫道:“哪有这种事……”   “有,今天就有。”中年文士冷笑。   “莫非你敢撒野?”   “正是如此。”只听唰的一声响,那柄描金摺扇有如孔雀开屏。摺扇一张一撩,一股劲风直撞过来,孙翼顿觉双目难睁,胸前挨了重重一击,一屁股跌坐在靠椅上。   咔喳一声,靠椅断了。   贺少章等人吓了一跳,不禁脸色大变。   在金陵城里凭白下四公子的名头,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至少不会受人欺负,想不到今天却碰到了一宗怪事。   这好像秀才遇到了兵。   “哈哈,嘿嘿。”中年文士冷笑一声道:“区区也曾十载寒窗,苦读诗书,后来终于明白过来,全都被古人骗了,书中哪有黄金屋?书里哪有颜如玉?哼哼,你们这些臭穷酸……”   他晃了晃手中摺扇:“只有这上面才有。”   原来他也是个读书人,只因文章憎命,功名难成,觉得不如一身武功来得直截了当。   但他忽略了自己的一副尊容。   此刻孙翼倒在地上,哎哟连声。其余贺少章、彭啸风、萧鸿举,你看我,我看你,都吓白了脸。   “你也念过书?”沈小蝶却很镇定。   “是的,枉费了十载光阴。”中年文士道:“所以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改行学剑……”   “好像也不曾出人头地?”沈小蝶嘴角一晒。   “这个……”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蓦地目光一抡:“你就是秦淮花魁沈小蝶吗?”   “不错,我是沈小蝶,却不是什么花魁。”   “好。好,真个是倾国之容,倾城之貌。”中年文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在下申不雨、南海之鄙人也……”果然是念过书的,出口颇有文气。   “你既是读书人就该讲理。”   “讲理?哈哈。”申不雨道:“此刻还讲什么理,白玉楼上只许谈风月。”他盯着沈小蝶,一脸邪笑。   “哼。”   “别闹别扭,快走吧。”申不雨道:“齐大庄主只怕等得不耐烦了。”   沈小蝶没理。   “她要是不走呢?”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个人居然是柳二呆。   他虽然是个书生,却没进过考场。当然也不曾名列金榜,倒是他的呆名,金陵城里无人不知。   “你是谁?”申个雨怔了一下。   “我也是个臭穷酸。”柳二呆嘻嘻一笑:“你读书不成学剑,学剑又不成,于是学会了当狗腿子,居然在这白玉楼摆起威风来了。”   这好像不是一个呆子说出的话,莫非天才与白痴当真所差无几?   他到底是真呆还是假呆?   眼看四公子之一的孙翼倒在地上,其余的三公子一个个惊惶失措,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他一个绝不相干的人竟然挺身而出,这难道算是聪明?   “你也是个臭穷酸?”   “是的,比他们还臭。”柳二呆道:“文章臭,人也很臭。”   “你倒很会取笑自己。”   “因为我很呆。”   “呆?”申不雨双目一闪:“你是柳二呆?”   这是料想不到的事,居然连他也知道金陵城中有个柳二呆,柳二呆的名字居然如此响亮。   “不错,我就是。”   “有道是聋子不怕雷,你这个呆子当然不知道厉害。”申不雨道:“好,申爷放你一马,快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万一惹得申爷火起……”   “最好是你走。”   “我走?“   “对,你若是回头就走,别再打扰白下四公子,”柳二呆冷冷道:“我也可以放你一马。”   “你说什么?”申不雨只当听错了话。   “我叫你走。”柳二呆沉声道:“要不然用滚也可以。”   “嘿嘿,这倒滑稽。”申不雨阴恻侧一声冷笑:“我只当你是个呆子,原来还是个疯子。”   “是的。”柳二呆居然承认:“疯疯颠颠本来就跟呆子差不多。”   “不要紧。”申不雨脸色一沉:“申爷会治疯病。”忽然招扇一张,登时劲道狂发,直朝柳二呆兜胸撞了过来。   他口说学剑,惯用的却是这柄描金摺扇。   而且在这柄摺扇上显然经过一番苦练,挥扇吐劲,颇见功力。   当然,他并没把面前这个书呆子放在眼里,他深深知道,读书人都有几分狂态,书越是读得多,越爱装模作样,甚至笑傲王侯。   等到吃了大亏,照样摇尾乞怜。   所以他摺扇一挥,走的还是刚才对付孙翼的老路子,只不过真力聚凝,暗暗加了两成。   他觉得这个书呆子胆敢出言不逊,应该加重惩罪。   那知一招方出,忽然觉得手腕一麻,似是被几道钢箍紧紧扣住。   他的腕脉就像蛇的七寸,此时劲力全失。   他骇然一震,只听柳二呆冷冷道:“别献殷勤,又不是六月三伏天,谁要你来打扇?”   他居然扣住了申不雨的手腕,还在加劲。   “哎哟……哎哟……你……”申不雨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叫道:“啊,骨头都碎了……”   “不,还没有。”   “忽听‘格答’一声脆响,骨头果然碎了,申不雨惨叫一声,扭曲的倒在地上。   世间上原本有许多奇闻异事,令人意想不到,如今居然发生在眼前,这个在金陵城里出名的书呆,居然在举手投足之间,制服了一个江湖好手。   白下四公子除了孙翼倒地呻吟,个个目瞪口呆,挢舌难下。   就像做梦一样,他们不信这是真的。   但华灯高照,历历在目,每人都有做梦的经历,梦里的景象总是昏昏沉沉,那有这般明亮。   这的确是真的。   其余翠云阁的薛盼盼,和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都像开了眼界,颇有惊奇之感。   只有沈小蝶脸色如常,她像早就心里有数。   一个人若是早在事情发生之先,就知道结果必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惊奇?   不过,申不雨只是奉命而来,事情好像并没了结。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青衣壮汉一看风色不对,早已掉头开溜。   溜得当然不远,只不过去了东花厅。   “哼,哪里钻出来的楞小子。”忽听一个宏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随着话声,只见高高矮矮,一群各形各色的人物,簇拥着一个紫袍人绕过了山水屏风。   紧袍人龙行虎步,神态庄严威猛。   东厅和西厅,同在一座大楼,绕过山水屏风就已到了席前。   “不中用的东西。”紫袍人凌目一闪,瞥了地上的申不雨一眼:“赖在地上也不怕丢人现顺?”   声音低沉,威严而有力。   申不雨紧咬牙关,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脸色灰败,瑟缩惶退向一侧。   腕骨已断,病彻心胸,但他已不敢叫痛。   “听说你叫柳二呆。”紫袍人虎目一扬:“金陵城里一个书呆子。是不是?”   “是的。”柳二呆冷冷道:“听说你叫齐天鹏,白鹭洲上的一方恶霸,对不对?”   针锋相对,以牙还牙,问得绝妙。   但这胆子未免太大。   紫袍人浓眉一剪,一张紫膛脸立刻绷了起来,凌目中杀机一闪。   他的确是叫齐天鹏,但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已忘了,因为这二十年来,从没有人这样当面叫过他。   他听到的只有“齐大庄主”、“齐老爷”,甚至“齐大侠”等一些好听的称呼。   他没做过官,对于“老爷”这个称呼,一向只是心领:“大侠”两个字当然受用,但却于心有愧,他最喜欢听的还是“齐大庄主”。   事实上他的确有座气派堂皇的大庄院,就在白鹭洲上,是东南半壁的藏龙卧虎之地,他就是龙头。   龙头就是等于东南七省的武林盟主。   莫说这方圆数十里的金陵城,就连东起吴越,西通巴蜀,由江到海,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如今居然碰到了这个穷书呆,胆敢对他不敬。   “在齐大庄主面前不得无扎。”一个提剑的汉子怒叱一声,越众而出。   柳二呆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虽然一言未发,比嗤之以鼻还厉害。   提剑的汉子三十不到,剽悍矫健,一副刚猛好斗的样子,这种人员受不了别人的莫落,一看柳二呆那付冷漠轻蔑的神态,不禁怒火如狂。   他手提长剑,剑尖在发抖。   “丁能。”齐大庄主目光一转,道:“你是不是想显显身手?”   原来他正自不好下台,想要自己动手,又觉得对付一个藉藉无名的书呆子有失身份,如今丁能出来替他解围,正合心意。   “请大庄主发令。”原来丁能是在等大庄主的话。   “记住,别小看他。”齐大庄主果然不简单,居然不轻视一个穷书生。   “在下只讨大庄主一句话。”   “什么话?”   “白玉楼上可以不可以杀人?”   “哈哈,问得好。”齐大庄主大笑:“除了紫禁城,哪里都可杀人,只看你的剑利不利。”齐大庄主不但口气大,魄力也不小。   金陵虽然没有紫禁城,也曾是帝王之都,齐大庆主显然不当回事。   “在下知道了。”丁能话完剑发。   好快的剑,在华灯辉映下,青光一闪,挟着一股轻啸之声飞刺而出。   他记得大庄主的提示,没有小看这个书呆子。   但他横看竖看,这呆子委实并不起眼,站在那里就像根木头,而且赤手空拳。   对付这样一个笨蛋,何须多弄花招?   因此他身随剑起,直奔柳二呆的胸腔之间,打算一击奏效。   这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一剑。   齐大庄主不是轻易点头的人,是认定了这丁能是把好手。   所以他也很笃定,只等眼看剑到血崩。   杀人当然要对准要害,胸腹之间无疑是人身重大要害之一,无论是穿胸贯腹,都可一击致命,干净利落,用不着第二剑。   可惜对面那根木头并不永远像根木头。   静如山岳,动如脱兔,就在剑气直冲眉睫,剑锋迫近盈尺之间,忽然人影一花。   谁也没看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听丁能啊呀一声,人已倒飘而起。   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哗啦一声,撞倒了两丈以外的那架山水屏风。   更奇怪的是,那支剑居然到了柳二呆手里。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原本该是血溅白玉楼,哪知谁都没流一滴血,只不过倒了架山水屏风,丁能安安静静的趴在楼板上。   但齐大庄主的脸却变了,变得像块猪肝。   所有在场之人,尤其齐大庄主身后的那群人,个个都成了木鸡,没有一丝声响,似乎只有尘沙落地之声,隐隐可闻。   “好剑,好剑。”柳二呆轻轻抚着剑愕,无限珍惜地说:“不知这是‘青霜’还是‘紫电’?”   青霜、紫电,古之名剑,凭丁能那来这种千载难求的神兵宝刃?   柳二呆莫非看走眼了?   沈小蝶盯着他,似是深深会意,微微一笑道:“也许是‘干将’,也许是‘莫邪’……”   “真的?”柳二呆回望了她一眼。   这两句话虽然耐人寻味,但柳二呆听得懂。   一个真正精于剑术的人,何须紫电青霜、干将莫邪,纵然一根枯枝、一片毛竹,照样能摧枯拉朽。   “哼,愣小子。”齐一鹏忽然叫道:“想不到你还蛮有点斤两。”   “斤两?”柳二呆道:“不错不错,大年刚过,又适元宵,这些顿顿酒肉,当然重了几斤。”   “别装蒜。”   “蒜?”柳二呆张着嘴巴:“是蒜头还是蒜苗?”他越装越呆。   “是狗屎。”齐天鹏火了,抖了一句粗话。   “好东西,好东西。”柳二呆傻呼呼地道:“齐大庄主有钱人,必是先尝异味,每天大吃大喝……”   齐大庄主吃屎,这还像话?   齐天鹏脸色陡变,本来已涨得绯红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倍,额头上也冒出了青筋。   “刀来。”   “是。”如斯响应,跟在后面的两位青衣壮汉立刻抬出一柄刀来。   刀要用抬的,这是什么刀?   这是柄九环金刀,刀背厚,锋面宽,在华灯下寒光一闪一闪,刀脊上装有九支钢环。   的确是把大刀,看来没有八十斤至少也有五十斤。   这样的刀,不要说抡在手里舞动生风,迎面一刀劈来,就是让人瞧上一眼,也够胆颤心惊。   但这柄刀毕竞只有几十斤,用条壮汉扛起来也就够了,居然用上两个人来抬,未免有点夸张作势。   也许这就是派头,齐大庄主的派头。   个过派头归派头,到底不可小觑,一个能舞动五十斤大力的人,功力已不同凡响。   柳二呆的脸色已显得凝重起来。   白下四公子中的三公子已挽起孙翼,和翠云阁的薛盼盼、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远远避了开去,只有怡红院的小蝶没有离开。   但她的神情已开始变化,揉合着紧张与关怀。   这绝不是一个轻松的场面,齐天鹏的一方人多势众,后果如何,当然难以预料。   柳二呆的后果却可断言。不是战胜就是死亡。   血染白玉楼,所为何来?   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到底是替白下四公子出气,还是为了保护沈小蝶?   要不然就是路见不平,冲着一股傻劲。   但他今天为何要来到白玉楼,挑起这场拼斗,难道只是偶然?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齐天鹏臂一抡,霍地取刀在手,轻轻一震,九双九环叮叮作响。   然后他马步一沉,盯着柳二呆一瞬个瞬。   这样子好像要仔细察看一下柳二呆的每一寸肌肉,每一节骨骼,研究出手一刀,打从那里下手。   以他齐大庄主之尊,出付一个武林中默默无名的书呆子,居然如此慎重。   显然,他把这一战看得很重要。   也可以说,他已越来越不敢小看柳二呆。   跟随在他身后之人,也受到了这种紧张气氛的感染,个个都捏着一把冷汗。   “齐天鹏。”柳二呆反而比较轻松:“你好像很瞧得起我?”   齐天鹏不响,眼睛也不眨。   “是的,你必须慎重。”柳二呆道:“你一刀劈了我,只不过金陵城里死了个书呆子,你齐大庄主就不同啦,莫说是死,连输都输不起。”   齐天鹏还是不响。   “今夜你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柳二呆继续道:“就会从青云里一跳跌下来。”   齐天鹏双目中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愤怒。   的确,他输不起,要是真的阴沟里翻了船,以后在江湖上就没得混了。   甚至,永远在江湖上除名。   “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跨了。”柳二呆接着冷笑一声:“天理循环,本就如此……”   齐天鹏震颤了一下。   “其实,你风光了二十年,也该够了。”柳二呆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气道:“孽海永难回头,放眼江湖,一个个到死方休!”   “住嘴。”齐天鹏忽然怒叱。   “怎么?听不进去?”柳二呆耸了耸肩:“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   “老夫要封住你的嘴。”   “可以,只要你封得住。”柳二呆道:“我正觉得奇怪,你为何还不动手?”   “哼,黄口孺子,容你多活片刻,难道不好?”   “对我来说,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既然耍撩你齐大庄主的虎须,哪里还管得生死。”柳二呆冷笑:“你不动手,倒是别有用心。”   “胡说,什么用心?”   “你老谋深算,想多观察一下,及至想从我口里套出点话来。”柳二呆道:“至少柳某人的出现,是宗很稀罕的事。”   “稀奇古怪的事老夫见的多,你有什么稀罕?”   他的嘴虽硬,其实确如柳二呆所料,至少他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书呆子,哪里来的武功?   武功的路数如何?   他刚才亲眼目睹,柳二呆一个“大拧手”,竟将丁能摔出两丈五六,居然还夺走了丁能的剑,如今这剑就在柳二呆手里。   这不就是“空手入白刃”吗?   他既然夺剑,对于剑必然是个会家子。   “那你等什么?”柳二呆冷然一笑:“不妨先走上几招试试?”   “老夫不想试。”   “不想试?”柳二呆道:“好,很好,我绝不会逼你,双方都有受伤之人,就此扯平……”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二 章 天香绝谷   “扯不平。”齐天鹏忽然浓眉一剪,叱道:“老夫杀人的时候,一向不用试刀。”   “你想杀我?”柳二呆紧了紧手中长剑。   “不杀你杀谁?”齐天鹏蓦的身形微变,步踏中宫,一刀劈了过来。   这一刀并不快,甚至很慢。   凭柳二呆刚才对付申不雨和丁能的身手,闪过这一刀是轻而易举的。   也许齐天鹏是有意让他有闪避的机会。   柳二呆却没闪,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因为他隐隐觉察到,刀锋虽然还在几只以外,那股狂涌的刀风已在他四周激荡成气。   这是很神奇的一刀,莫测高深的一刀。   这一刀必有变化。   对付这种变化莫测的刀法,唯一的上策就是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柳二呆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屏息凝抑,渊停狱峙。紧紧地盯着那把刀。   那把力却越来越慢,几乎是在一寸一寸的移动,刀环轻响,齐天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枯槁,嘴唇也不停地颤动,失去了血色。   好像他人已探干,全副精神凝注在力锋上。   看样于这还只是前奏、只是序曲,真正的一刀显然还没开始。   蓄势如此之盛,一发必然惊天动地。   他说不想试刀,意思是不想用第二刀,打算第一刀就活劈了柳二呆。   他自成名之后,极少用刀,因为很难碰到对手。   今天不但用刀,居然还拼出全身功力,似乎已看出柳二呆十分扎手。   柳二呆依然没动,眼睛却越睁越大。   他显然也感觉到,正在生死毫发之间,剑尖也在轻轻抖动。   这表示他已功力凝聚,蓄势待发。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沈小蝶不经意地移动了一下。   她身材织柔。步履很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想作什么。   忽听“哗啦”一响,席面上的两双大瓷盘蓦地滑落下来,登时跌得粉碎。   这种意外的声响,在沉寂而紧张的气氛中,宛如晴空一声焦雷。   齐天鹏怔了一下,心抑为之一分。   说时迟,那时快,柳二呆霍地而起,但见刀光一闪,细如蛛丝般冲破了刀堤。   不是青霜,也不是紫电。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但这一剑太快速、太突然,就像苍穹中一粒小陨石变成了流星,划空而过,闪击千里,本来极普通的凡铁,也变成了百炼精钢。   冲力之大,无敌不破,无坚不摧。“夺”的一声,扎进了齐天鹏的胸膛。   刀没染血、剑仅一招,没发生掠天动地的激战。   但这已解决了一切。   剑刺出快,收回更快。   柳二呆一闪而出,一闪而退,在灯光照耀下只不过人影一花而已。   只听“吭当”一响,刀已落地。   齐天鹏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脸上在刹那间恢复了红润,居然还用根手指,笔直指着沈小蝶。   “你……你……”忽然卜通一声,仰面倒下,胸前喷起老高一条血柱。   扣人心弦的一幕结束了,没闹得翻江倒海,仅仅跌碎了两只瓷盘。   白玉楼照样灯火通明,秦淮河依然笙歌嚣耳。   只不过死了个齐天鹏。   死了个齐天鹏只不过人间小事,在江湖上却是轰传大江南北的大事。   人们通常都有种好奇的天性,这宗事本身就是十足的传奇,尤其还牵扯上几个秦淮名妓,传奇中又添加了香艳色彩。   传奇加香艳,怎不叫人津津乐道,口沫飞溅。   柳二呆木头木脑,在金陵城只有点小名气,杀了齐天鹏之后,忽然间在江湖上成了大名。   江湖上本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上的风云人物,终有倒下的一天。   只不过齐天鹏倒得太突然,太戏剧化。   柳二呆不但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取代了齐天鹏在江南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因为他是传奇人物,建立了新鲜的形象。   但盛名多累,实在没有做呆子快活。   路冷香埃,月射书斋。   这所简陋的书斋,就是柳二呆往日读书的地方;但如今空庭寂寂,蛛网尘封,已不见柳二呆的影子。   不知是谁,在木门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大字,“金陵大侠柳二呆故居。”   柳二呆哪里去了?   不但金陵城里找不到柳二呆,连秦淮河畔沈小蝶也已悄然隐迹。   一个人可能一辈子默默无名,但当成名之后,要想使人立刻忘记,也是很难办到的事。   尤其像柳二呆这种传奇性的人物,骤然成了大名,短短几个月时间,各种谈论和猜测,在江湖上正自方兴未艾,江湖甚至突然热闹起来。   于是京洛之间,燕赵之地,出现了许多鲜衣怒马的豪客;巴蜀古道,以至江南江北,也随时可见游侠健儿的搬丝帽影。   这些人纷纷涌向金陵,就为了想见柳二呆。   见他做什么?   当然,说词各有不同,有的只想一瞻风采,有的是怀着一股崇敬之心,也有的豪情万丈,索性挑明了说,想找他比划比划。   其实,这些都不是心里的话。   这些人最主要的目的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想知道柳二呆是不是真的到过天香谷。   天香谷,雨花宫,一个令人密寐以求的地方。   江湖攻杀,原是司空见惯的事。   为仇、为财、图霸,都是杀人的理由,因为江湖上没有法律,强者为将。   能杀人的就是英雄,杀的人越多就越是英雄。   但这回不同,被杀的足位鼎鼎大名的江湖霸主,杀人的却是个一向名不经传的书呆,这才震惊了武林,引起江湖骚动。   因此不免有人会问,他的武功哪里来的?   不论是问到别人,还是问到自己,都会猛的一拍桌子叫了起来:“对了,天香谷。”   柳二呆不但成了英雄人物,也成了神秘人物。   更神秘地是他忽然踪迹沓然,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隐去。   到了金陵扑空的人,当然不免怅然。   但这些有心人并不因此灰心,甚至还怀着一股狂热,打算追踪到底。   江湖人既无恒业,也无桓产,有的就是精力。   其中更有自命像猪葛亮、刘伯温之类的人物,善发奇想,居然想到了沈小蝶。   这是在秦淮河畔打听出来的,沈小蝶不但丽质天生,而且才情胆识过人,像这样一位风尘侠女,岂不就是天香谷中的奇葩?   这一发觉令人鼓舞,狂热中更加振奋。   于是这些三江五湖的豪杰,就在金陵城里像炸弹开花般爆了开来。   一个个像猎犬般追寻自己的目标。   江南五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通往栖霞山的二字路口,有家卖熟食的野店,凉棚下摆了五六张白木桌子。   客人不多,只有一张白木桌上围了四五个人。   柳荫下挂着有马,无车。   这批人年岁不一,有三十不到的壮年,也有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看上去个个结实硬朗,但都像经过长途跋涉,掩不住脸风尘之色。   尤其神色打扮,既不像一般负贩的行旅,也不像寻幽觅胜的旅客,既不吃饭,也不喝酒,每个人只要了一盏清茶,闲坐远眺。   偶尔也几个头碰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番。   无论如何,这是几个很神秘的客人,甚至有点鬼头鬼脑。   这样的客人在平时并不多见。   中午时分,忽然出现了顶镂花小骄,打从东面而来,后面跟着两名青衣丫环。   五月的和风拂动窗幔,隐约可见端坐轿里的是位紫衣丽人。   像是雾里看花,风姿绰约,若隐若现。   凉棚下的五个人立刻如中魔魇,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往了。   小轿在小字路口绕过了弯,直向栖霞山而去。   扛轿的是四名壮汉,步行甚缓,久久才转入山路,隐没在苍林一角。   “是她,是她,就是她。”凉棚下一个浓眉短须的汉子,忽然没头投脑的叫了起来。   “是谁?”一个青脸汉子问。   “还有谁,当然是沈小蝶啊!”他说得很肯定。   “你认识她?见过她?”   “咱哪里见过。”浓眉汉子道:“咱打从出娘胎起,就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就是沈小蝶?”   “这……”   “江南地方风光明媚,水色好,漂亮的女人多得是。”青脸汉子道:“你要是到了姑苏,到了杭州,只怕连眼睛都会看花。”   “莫非你到过?”浓眉汉子反问。   “我?”青脸汉子呆了一呆:“我当然没到过,但我听人说过。”   “怎么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哈哈,原来就是这两句老话。”浓眉汉子说:“咱耳朵都听腻了。”   青脸汉子哑住了。   “走。”其中一个紫膛脸汉子忽然站了起来:“这就追上去。”他是五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大哥,你是说……”青脸汉子掉过头来。   “江南地方漂亮的女人虽然很多,平时大都住在高楼绣阁,不禁风露。”紫膛脸汉子说:“这女人倒是很怪,却到这穷山绝岭干吗?”   “大哥说得对。”浓眉汉子欣然道:“依咱看八九不离十,准是沈小蝶。”   紫膛脸的大哥居然点了点头。   栖露山群峰重叠,层峦耸翠,幽谷深速,每当初夏季节,一片繁花如海。   五个人策马入山,约莫二里之程,已到谷口。   五个人并骑而立,流目四盼,不禁心旷神怡,宛如到了神仙世界。   “大哥。”浓眉汉子龛动着鼻子,大为惊异,喜孜孜的道:“莫非这里就天香谷?”   他顾景生情,不禁想起了江湖上盛传的那个妙不可言的地方。   有美人、有百花,国色天香;好像一点不错。   “倒是真的很像。”紫膛脸大哥顿时双目一亮:“先进去再说。”   “好。”其余四个人都兴奋起来。   好花好景看不尽,马蹄得得入翠薇。   进得谷口、一路香风迎人,百花吐蕊,目不暇接,五个人精神一振、都咧开了嘴巴。   浓眉汉子的嘴巴咧的最大。   居然找到了天香谷,人逢喜事,免不了有种欢笑之情自然流露出来。   “咦,”紫脸汉大哥道:“那顶小轿呢?”   “刚才还看见的。”浓眉汉子眼尖:“对啊,转过山角去了。”   “哦。”   “说不定转过去就是‘雨花宫’。”天香谷、雨花宫,他倒是蛮有记性。   而且说随活灵活现。   “大家记住。”紫膛脸大哥叮咛道:“到了这种地方不可粗鲁无礼。”   “知道啦。”大家齐声应话。   “要彬彬有礼。”紫膛脸大哥再次叮咛:“要像个读书人,像个君子……”   “对了,”浓眉汉子道:“柳二呆就是读书人。”   “咱们没念过书怎么办?”其余三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要读书不容易啊,那得十载寒窗。”紫膛脸大哥道:“装个样儿就成了,反正这里又不考状元。”   “听说大哥念过书?”   “嘿嘿,不多。不多。”紫膛脸大哥先谦虚了一下,然后得意的道:“一本千字文我念了两年,一本百家姓念了三年,一本一字经又念了两年,前后一共七年,只可惜,唉……”   “大哥,可惜什么?”   “若是再读三年,我也是十年寒窗。”   “这就够啦。”   “不够不够,”紫膛脸大哥深知学海无涯,叹息说:“不过至少也算个读书人。”   “是是是。”浓眉汉子道:“大哥天份高,又比别人聪明,听说那柳二呆是个书呆子,他念的书未必比大哥的多。”   紫膛脸大哥宽慰的笑了。   转过山角,又是一条峡谷。   谷中藏谷,更秀丽、更幽绝,远远望去,但见百花盛放,目迷五色,姹紫嫣红。   峡口竖着一方木牌,木牌上写着八个大字,笔走龙蛇,分作两行并列。   天香绝谷   温柔之乡   “天香”这两个字,原就在江湖上盛传之久,想不到竟然还是“温柔之乡”,这四个字不仅动人遐思,甚至能令人心跳欲狂。   但这方木牌本色未变,黑漆犹新,似是竖立不久,而江湖传言却已多年。   这五个人似未留意,尤其是紫膛脸大哥,别人也许不懂这四个字的含意,他念过千字文,也念过三字经,这四个字当然难不倒他。   因此,他更比别人起劲。   “哈哈,温柔之乡,哈哈,好一个温柔之乡……”他心花怒放,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起了变化。   “大哥这是……”   “好事情,好事情。”紫膛脸没时间解释:“快,快进去。”   “慢点。”远处花丛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叱。   随着话声,只见眼前出现了两个花衫少女,像两只花蝴蝶,分花拂柳而来。   五个人同时一怔,一齐跳下马来。   花光人面,人面如醉。   两个好标致的少女,除了轻盈的体态不说,就凭两张细嫩匀红的脸蛋儿,四只水淋淋的眼睛在这五个人眼里,已经是人间绝色。   “姑……姑娘……”浓眉汉子开始巴巴结结。   “别叫姑娘。”为首的一个少女道:“我们都是娘子,我两个是接引娘子。”   不叫姑娘要叫娘子。到底是谁的娘子?至少叫起来更有意思。   “啊,娘子,娘子……”浓眉汉子一揖到地。   “要去天香谷雨花宫,是不是?”   “这个……这个……”浓眉汉子结巴了半天,忽然啪的一响,掌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该死。”   “有点紧张对不对?”那少女笑了。   “是的,是的。”浓眉汉子鼓足了勇气,为了表示轻松,居然嘻嘻一笑。   “好,”那少女道:“先通名报姓。”   “我们是龙潭五霸,五霸镇龙潭。”紫膛脸大哥首先介绍自己:“在下宋湖。外号翻天虎。”   宋湖?莫非是宋江的弟弟?   也许他真有此意,当年那位梁山泊的宋江是大哥,他也是大哥。   于是其余四个人,一个个依次报名。   浓眉汉子叫邬角,外号过山虎,青脸汉子叫梁胜,外号就是青面虎,其余两个,一个邱大角,一个叫康九,分别是姚山虎、绕山虎。   “好名字,好名字。”那少女赞道:“又是霸,又是虎的,可真响亮。”   五个人一齐笑了。   “说了半天,这龙潭到底在那里?”另一个少女忽然发问。   “在南阳府。”宋湖说:“南阳以西七十里。”   “地方大吗?”   “总共一百三十七户。”   “啊,大码头,一定虎踞龙皤,商贾云集。”为首的那少女口角一晒:“你们霸的地方真不小。”   “哪里,哪里。”邬角说:“娘子夸奖了。”   “好,这一关已过。”为首的那少女道:“现在要考一考。”   “考?”五个人齐是一怔。   “放心。”两个少女同时展露了笑面:“既不考文章,也不考武艺……”   “那考什么?”   “只看身体壮不壮,肌肉结不结实。”   “好,好咱们经得起考。”邬角道:“娘子,要怎么考呢?”   “脱光衣服,让我们瞧瞧。”   “这……这……”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邬角有难色:“要光屁股吗?”   两个少女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花枝招展,笑弯了水蛇腰,“不用啦,只脱上身就够了。”   脱光上身,当然看得到肌肉,肌肉结不结实,自是一目了然。   但为何要考肌肉,真叫人想入菲菲。   好在这容易得很,并非难事,天霸五虎自信经得起考验,片刻之间一齐褪下了上衣,果然个个肌肉见结,精壮无比。   尤其那过山虎邬角,胸前黑毛茸茸,更为出色。   “棒,棒极了。”为苗的那少女啧啧赞道:“果然是虎,五虎将……”   “姐。”另一个少女道:“我看做牛。”   “都差不多。”为首的那个少女笑道:“只要有力气,能干活就成。”   像虎像牛五个人倒不在乎,只盼能够中选。   至于干什么活,为何要用力气、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作了个会心的笑。   “嘿嘿,咱最会干活。”邬角渐渐放肆大胆,嬉皮笑脸起来:“包管娘子满意。”   “真的?”两个少女同时嫣然一笑。   五个人再次互相对望了一眼。眨了眨眼睛,连骨头都酥了。   “行啦。”为首的少女道:“可以入谷了。”   “两位娘子……”   “我们还得接引别人。”为首的那少女道:“你们自己进去吧。”   “是是是,但……”   “担什么?”另外一个少女道:“这条路一直通到谷底,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是‘雨花宫’?”   “别噜嗦,到了就知道。”   “好好好,娘子,咱们不噜嗦,不噜嗦就是。”邬角嘻嘻一笑。   “马匹不许入谷。”为首的那少女说。   于是五个人只好弃马步行,一个接一个像一条长鞭,沿着一条花丛小径走去。   邬角居然还向两个少女挤了挤眼。   夕阳将下,深谷今暮霭四起。   宋湖等龙潭五霸,居然被关入一个木笼里,随身携带的兵刃也被没收。   开始他们不服,竟被一个花衫少女一旋一转之间出指如风,一个个被点了穴道,然后被几名壮汉像拎小鸡一样丢进了木笼。   这木笼刚好可容五个人,是用粗如碗口的原木列成一排栏栅,十分坚实牢固。   圆木的间隔顶多不过五寸,伸出双手臂倒是约绰有余,就是钻不出头来。   木笼放在一排树影下,同样的木笼还很多,但大小不一,有的是空的,有的已关满了人,林森浓荫,看不十分真切。   在昏沉的夜色中阴森惨淡,令人触目惊心。   武林中传说了多年,一直令人向往的天香谷,居然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哥。”邬角哭丧着脸:“咱们好像完啦。”   “唉……”大哥在叹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邬角不甘心的问。   “倒霉。”青面虎梁胜几乎在咆哮:“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咱?”邬角反唇道:“脚生在你腿上啊!”   “我没有脚,我骑的马。”   “那也是你的马。”   “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马了。”梁胜埋怨道:“命也送在你手里。”   “哼哼,咱自己难道不是命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本笼里争吵不休,要不是木笼太小,转动不够灵活,几乎动起手来。   “别吵。”忽然传来一个阴森低沉的声音。   紧接着履声索索,听来不疾不徐,打从浓荫下走出一个人来。   嘿,这那像人?简直是半截铁塔。   这是个巨灵,一个硕大无比的巨灵,头大如斗,披散着一头乱发,怀中抱着一把刀。   人大刀大,是柄厚背鬼头刀,刀长五尺以上,宽约八寸,在依稀的星光下一闪一闪,森寒逼人。   宋湖等五人,不禁机伶价打了一个寒噤。   巨灵走了过来,弓下腰,凸着一双像松花皮蛋的怪眼睛,向木笼里看了看。   “哼,好像这样的小脑袋,老子一下可以砍下十个。”   形象吓人,话也吓人。   这话也许不算吹牛,像这样一条巨灵之臂、巨灵之手,这样一把硕大无比的刀,一刀擦去,不砍下十个脑袋,至少也可以砍下几个。   木笼里五个人瑟缩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   “幸好老子今天已砍下三十几颗脑袋,过足了瘾。”那巨灵道:“要不然现在就拿你们开刀。”   木笼里五个人牙关打颤,像爆米花般毕剥作响。   “再敢吵一下,老子就找点外快,砍下你们五个小脑袋,当作宵夜。”   原来早先砍的三十几颗脑袋,算是正餐。   本宠里五个人已面如死灰,吓得几乎昏了过来。   巨灵缓缓伸直腰干,缓缓转过身子,这才缓缓踱了开去。   木笼里五个人吁了一口气。   深山五月,夜凉如水。   龙潭五霸宋湖等五人困在木宠里又冷又饿,甚至连天明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啜泣。   这五个人原不是什么真的好汉,只不过有几分蛮力,学了几招庄稼汉的把式,于是就夜郎自大,在那种偏远的乡镇上自封为五霸。   如今五霸栽了,哭了。   不是好汉,当然没有骨气,更不懂什么叫做英雄有泪莫轻弹了。   这种假好汉,江湖上还多得是。   二更时分,远处忽然出现了两盏纱灯;渐来渐近,灯影下出现了三条窈窕的人影。   两名青衣少女掌灯,一位紫衣丽人在后。   衣声籁籁,有暗香浮动,不知是不是白天那顶小轿里的佳人。   “大个子呢?”紫衣丽人声音甜美。   “小的在。”那个巨灵般的巨人大步走了过来:“小的没有偷懒。”   是他?他居然是“小的”。   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自称“小的”已够滑稽,还说没有偷懒,想必以前他经常偷懒。   这半截铁塔般的巨人,在这位紫衣丽人面前,好像忽然矮了一截,不像刚才那样高大。   “好,明天有赏。”紫衣丽人道:“鹿肉一方,白酒五斤。”   “谢谢总管。”八个子哈腰道谢。   原来这位紫衣丽人只是一位总管,并不是天香谷中的主人。   有这样一位美丽的总管,主人一定更出色。   这位主人,也许就是江湖上所传说的雨花仙子。   紫衣丽人就着灯光,向木笼里回扫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好像都乖。”   “不,总管。”   “怎么?”   “这边木笼里的倒是很乖,就算有人闹事,咱唬吓一下,也就不敢响啦。”大个子说:   “那边铁笼里的可凶得很,一直叫骂不停……”   “现在怎么没叫骂?”   “也许骂倦了,口叫干了。”   “这也难怪。”紫衣丽人灿然一笑:“铁笼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原来还有木笼铁笼之分,铁笼里的才是厉害的角色。   龙潭五霸只配关在木笼里。   忽听对面树影下一声怒叫:“臭婆娘,你过来,老子要问问你。”   “你是谁?”紫衣丽人摇过头去。   “老子就是关天朔。”那怒叫的声音道:“西南三十六寨总寨主关天朔。”一听头衔赫赫,居然是位大人物。   大人物也栽了,照样身系牢笼。   “这有什么了不起。”紫衣丽人晒然一笑:“比你强的还多呢。”   “老夫只问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天香谷。”   “哼,骗人。”那关天朔怒道:“老子只不过一时糊涂,上了你们的当,你们这些臭婆娘,若是真有本事,就跟老子真刀实枪干一场。”   “不急,”紫衣丽人道:“等些时再说。”   “再说?你们要把老子怎样?”   “不怎么,只不过先磨磨你的火气。”紫衣丽人微微一笑:“你又不是铁打的、钢浇的,顶多十天半月,你就不会这样毛燥了。”   “老子就是铁汉。”   “别吹牛,等着瞧吧。”紫衣丽人冷笑一声,转身叫道:“大个子……”   “小的在。”巨人不但恭谨,而且温顺。   “记住,凡是自称铁汉的,大吼大叫骂的人,一律不给饮食,饿他个半死。”   “是,小的遵命。”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三 章 人间地狱   “哼,别拿这些话吓唬老子。”关天朔仍在怒叫:“老子连死都不怕,何在乎饮食,老子要说的是,永远不服你们这些臭婆娘。”   这好像真的是条硬汉,只看他硬不硬得下去。   紫衣丽人不再理会,举手挥了挥,两名青衣少女掌灯前导,缓缓向左侧行去。   灯光下手白如玉,指尖上涂着红色的寇丹。   一夜易过,又是黎明。   龙潭五霸一夜挨饿受冻,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一个个都瘫软在木笼里。   莫看他结实精壮,但功力不够深厚,徒具外表,比不上那些苦练成钢,扎下了根基的人。   邬角更是难忍难挨,眼看那巨人走近,不禁战战兢兢的道:“请……请问……”   “问什么?”大个子弯下腰来。   “请……请问大爷……”   “什么大爷?”大个子沉声道:“咱是老爷。”   “是是是,老爷。”邬角苦着脸道:“在下很听话,也不吼叫,也不骂人……”   “你敢吗?”   “是的,是的,在下不敢,但是……但是……老爷……老爷……在下……”   “想吃饭对不对?”   “正……正是……在下快饿扁了。”   本来他连这些话都不敢说,只因昨夜眼看这大个子对紫衣丽人那种恭谨巴结之状,这巨人的形象已在他心里大打折扣。   同时他估计,这大个子夸说一天砍了三十几颗人头,准是吹牛。   当然,他还是怕,只不像开始怕得那么厉害。   “饭是有得吃,不过时辰没到。”大个子道:“忍着点吧。”   “什么时辰?”   “中午,每天一餐。”   此刻天刚破晓,要到中午还有几个时辰,邬角皱了皱眉道:“老爷……”   “还有什么?快说。”   “在下……在下……比方说茶什么的……”   “茶水?你想得怪好。”大个子森森一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哪来的茶水?”   “没有?”   “只有玉液琼浆。”   这分明是说这里是天宫、是神仙府、是王母娘娘的瑶池,简直不是人间。   “玉液琼浆?听说过。”邬角舔了舔舌头,叹息道:“唉,要是有一滴滴就好了。”   “你想喝?”   “老爷,在下怎么不想,简直想的要命。”邬角眼看大个子没有疾言厉色,胆子越来越大:“要是……要是……老爷开恩……”   “哈哈。嘿嘿。”大个子笑了,忽然闪起个狡黠的目光:“好,咱给你喝。”转身大步而去。   片刻,端着一只缺口碗走了回来。   玉液琼浆居然用这样一只缺了口的粗碗盛着,岂不是暴珍天物。   “喝。”碗从两根原木中间迎了进来。   邬角双手捧着碗,一仰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再一口,喝的精光。   “好喝吗?”   “好,好……”邬角话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对,胃里冲出一股怪味,又骚又臭,用舌尖舔了舔,还带点咸味,不禁叫道:“这是什么?”   “马尿。”大个子咕咕大笑。   中午,饭来了。   每人一大碗白饭,饭上面有撮盐菜,几片酱瓜。   邬角吐呕狼藉,他吃不下,勉强扒了半碗饭,刚刚下肚,立刻又吐了出来。   饭是两名壮汉用竹筐挑来的,分别由两名花衫少女分送到木笼和铁笼。   “你生病了?”一个少女问邬角。   “这……”   “这里不要生病的人。”   “不要?”邬角目光闪了一丝希冀,急急问道:“是不是生病的人就叫他走路?”   “走路?”   “你不是说不要吗?”   “对,是走路。”那少女缓缓的道:“只不过不是走出天香谷。”   “走到哪里去?”   “阴间。”   邬角心里一跳,登时毛骨悚然,忽然挺了挺胸脯,大声说道:“在下哪里有病,在下好得很。”   一晃过了三天,有的木笼已开始放人。   龙海五霸一直等到第五天才被放了出来,囚禁在铁笼里的却一个没放。   木笼里放出来的共有五六十人,开始依次编号,龙潭五霸已被分散开来,邬角是四十三号。   谷底有片旷地,这批人开始整地、凿石、伐木。   看样子是要大兴土木,好像是建造一所宅院,或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宫殿。   这地方既然已被命名为“天香谷”。照说应该有座“雨花宫。”   这也是奇事,江湖上传说了多年,这个妙不可言的地方,居然迟到现在才开始动工破土。   莫非那些传言之人有先见之明?   五六十人分成八组,每一组有两名监工,一手抡鞭,鞭长七尺,用生牛筋绞成。   稍有偷懒的人,抖手就是一鞭。   三天下来,邬角接了五鞭,有一鞭斜肩抽下,被抽的皮开肉绽。   还好,他们有药,上好的金创药。   只要一敷上,立见奇效,无论抽的多么重,一个晚上就可愈合,不会耽搁工程的进行。   但当被抽的时候,却是痛澈心肺。   所以,没人敢偷懒。   但从不偷懒,糊里糊涂挨上一鞭也是常有的事。   工地不许说话,也不许挤眉弄眼.到了晚上,照样关进木笼。   好的是每天已由一餐改成三餐,顿顿都有鱼肉。   指挥全场的却是两个花衫少女。   有时也有三个,甚至四五个,这些少女个个都生得天仙化人,每天深妆艳抹,坐在左侧高地上几顶粉红色的遮阳伞下,飘来阵阵香风。   偶尔还一展歌喉,娇歌绕梁,醉人如酒。   饶是如此,却解不了这些每天挥汗如雨,作牛作马的人多少痛苦。   这五六十人全都是从木笼里放出来的,虽然武功平平,其中却有不少曾经据地为雄。   像宋湖等五个人就是龙潭五霸。   地方虽然不大,却少不了有吃有喝;虽然没有国色天香的女人,普通蒲柳之姿总是有的。   因此,这三餐饭并没人满意。   这黄莺婉转的娇歌,也没有人听得进去。   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个念头,就是想找机会开溜,逃离这种囚犯生涯。   当然,他们还没真正尝到“天香谷”的厉害。   黄昏日落,该是收工的时候,吃饱了晚餐,也该是走进囚笼的时候。   有谁愿意高高兴兴地走进囚笼?   忽听一声喝叱,一个监工的彪形大汉皮鞭响起,向一个步履蹒跚的人抽去。   这人本来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此刻身形一侧,忽然变得灵活起来,翻腕捣出一掌。   这太意外,太突然。   这一拳莲蓬作响,居然十分有力,抡鞭的大汉竟被兜胸一拳击倒在地,仰面朝天。   机会来了,立刻就有二三十人趁机起哄。   唰唰唰,皮鞭乱响;刀光闪动,所有的彪形大汉和囚犯,开始了一场混战。   囚犯没有兵刃,有的仅凭拳脚,有的捡起了石头,有的攀折下树枝,也有的身手矫健,打从那些彪形大汉手中夺下了兵刃。   混战变成了血战。   于是有人不愿恋战,开始向谷外奔逃。   “哼,好大的胆子;”那个紫衣丽人忽然出现了,身后跟着四名花衫少女。   大个子也出现了,手抡的鬼头钢刀,当路而立。   有几个人想要冲了过去,但见刀光一闪,血光四溅,飞起两颗人头。   卜通卜通,倒下两具尸体。   这大个子没有吹牛,果然露了一手。   接着四名花衫少女一闪而来,有如飞燕剪水,一起一落,人影穿梭,指风飒飒,凡是手握树枝石块的一个个倒了下去。   来如飘风,武功卓绝,令人咋舌。   所有在场之人,除了躺下的不算,一齐吓得呆了,其中包括五个手抡钢刀的人。   这五把刀是从五名彪形大汉的手里夺来的。   其中一人正是龙潭五霸之首的宋湖,他夺下了一把厚背鬼头刀。   奇怪的是这五个人居然没被指风点倒。   照说夺刀起哄,应该是罪首祸魁,这五个人怎么会如此幸运?   但这显然不妙。   只见一个花衫少女忽然走了过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闪了几闪,顿时变得像把利刃,冷森森的打从五个人脸上一扫而过。   “你们想要怎么死?”   五个人手握钢刀,睁大了眼睛,但没有一个人搭腔。   “加果想落个痛快,那就自己了断,”花衫少女冷冷地道:“立刻回手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这也许真的痛快,但没有人肯这样做,其中有个人轻轻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花衫少女指着一个瘦高个子。   那人不敢再哼。   “如果想要我来动手,那可就惨啦。”花衫少女秀眉一耸。   她身材窈窕,腰肢柔细,双手空空,站在五把钢刀面前,居然还是如此泼辣。   近在咫尺,难道不怕有人出手一刀?   难道这五个人不想试试?   说也奇怪,虽然五把刀都在颤抖,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抢先出手。   “怎么惨?”却有个人在问。   这个人不是那个瘦高个子,也不是宋湖,却是个黑脸大汉,双目中充满了血丝。   “你想知道?”   “是的。”   “好,我告诉你,就是用把小刀慢慢地割,慢慢的剐,血慢慢的流。”花衫少女慢慢地道:“等到血流光了,才慢慢的死吧!”   她说的也许就是“凌迟”,这是种极刑。   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居然有如此毒狠的心肠,变成了红粉罗刹。   这些话显然不是唬吓,这是要杀鸡吓猴,好让其余的人不敢再存侥幸之想。   刚才故意留下这五个人,也许就是这种打算。   黑脸汉子不响,身躯微微抖动。   其余四个也都心里有数,知道难逃浩劫。   面临生死关头,死的成份居多,只问自己肯不肯回手一刀。   但这一刀,谁下得了手?   许多自命是江湖好汉,杀人如草芥,甚至谈笑挥刀,真要自己杀自己,谁都狠不下心。   所以,还是等别人来杀。   紫衣丽人远远的站在数丈以外,她是总管,总管有总管的地位,对付这样几个木笼里的人,她不愿自贬身价,就像没事的人一样,不屑插手。   黑脸汉子忽然大吼一声,一刀劈了过来。   他显然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既然动不动手都是一死,何不奋力一拼。   这一刀来的猛,来的恶,一晃而到。   既然有人领头,当然有人跟进,刹那间其余四把刀也从左右两侧卷了上来。   登时人影闪动,刀光霍霍。   “来得好。”花衫少女从容叫了一声,在刀光耀眼中,只见花衫打闪。   闪很快,居然身子一旋,闪过了五把刀。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刀法,仿佛穿花蝴蝶,令人眼花缭乱。   忽然精芒流转,她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也许这就是她刚才所说的一柄小刀,她要用这把刀,慢慢的割,慢慢的剐,让五个人的血慢慢的流。   打算怎样割?想要怎样剐?   此刻这五个人既已出手了,已是生死同命,虽然以前并不相识,忽然间都像有了默契,一刀劈空,接着又是一刀卷到。   刀法虽不如名家,狠劲倒是十足。   可惜的是场中再没出现帮手,连龙潭五霸中的其余四霸,也都襟若寒蝉。   他们怕,怕死。   若是这五个人能够杀出点苗头,也许其余的人会再次鼓噪而上,但这希望很渺茫。   花衫少女突然娇叱一声,手中匕首顿时精光连闪,身形一转,有如秋风扫落叶。   丝丝轻响中,五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一道裂口。   有的在肩膀,有的在臂弯,有的在胸,衣衫绽破,血迹了然。   虽然流了血,创口并不大,看来长度不及三寸,也只划破了一点皮肉。   只是每个人的创口都一样,已显出这一招的神奇。   就因这小小的一道剑口,使得五个人越发狗急跳墙,更意会到不拼就死。   只听同时一声呐喊,挥刀乱斩。   一时间刀光连闪,你一刀砍击,他一刀砍来,虽然越斗越狠,却是章法大乱。   花衫少女身法飘逸,挥洒自如,陡的身于一转,精光过处,每个人身上又多了道创口。   创口越来越长,越来越深,血也越流越多了。   盏茶工夫不到,这五个人已是伤痕累累,衣不蔽体,成了五个血人。   地面上更是血迹斑斑,飘散着许多衣衫的碎片。   慢慢的割,慢慢的剐,花衫少女的话业已兑现,用的居然是这种绝妙的法子。   但血还没流光,人还没死。   这五个人个个都红了眼睛,就像血水一样的红,但还在跳跃,还在砍杀。   只不过出刀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微弱。   花衫少女却越来越轻松,只要身子随便一转,就可以每个人身上多加道创口。   得心应手,便当得很。   终于有个人倒下去了,再一个,又一个,最后倒下的是那个黑脸汉子。   血真的流光了,开始慢慢的死。   惊心动魄的一幕业已收场。   其余的囚犯目呆了、腿软了、浑身都麻木了,一个个睁着无神的眼睛,乖乖的走进囚笼。   居然还有一个人站着没动。   看不到他的脸孔,也看不到他的眼神,一袭蓝衫,脸上蒙着一幅黑纱。   “你是谁?”花衫少女掉头喝问。   “我是我。”那人说。   “编号多少?”花衫少女有点吃惊了。   “天字第二号。”   这分明是在胡说,二号虽有,那来的天字第二号,这显然不是本笼里的囚犯。   花衫少女呆了一呆。   “这是我自己编的。”那人笑说:“不过没有第三号,也没有第一号。”   “哼,快照实说,你到底是谁?”   “天字第二号。”看来这个人已把这个编号代替了自己的姓名。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混?怎么叫混?”天字第二号道:“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鄙人想来就来。”   居然有这种事,居然来了这样一位访容。   他是怎么来的?莫非他是听信了那些江湖传言,来到这“天香谷”碰碰运气?   刚才的一幕,他必是看得很清楚了。   “说得有理,想来就来。”花衫少女冷笑一声:“只怕不能想走就走。”   “这就看你们的招待如何,留不留得住客。”   “我们这里分上宾和下宾。”花衫少女冷冷道:“看样子你好像是位上宾。”   “上宾怎么招待?”   “上宾住铁笼,下宾住木笼。”   “原来如此。”天字第二号笑道:“糊涂女孩,别走眼啦,我最一位贵宾。”   “贵宾?”花衫少女冷笑:“这得试试看。”手中匕首忽然精光一闪,当胸划了过去。   “啊呀!”天字第二号叫道:“你怎么说来就来。”   只见他晃着移步,身子微微一侧,居然翻腕一把扣住了花衫少女的腕脉。   “你……”花衫少女吃了一惊。   “我说吧。”天字第二号没有加劲,笑道:“你是个糊涂女孩。”   “你……你放手。”   “好,放手就放手。”天字第二号道:“不过你得先缴械。”七寸匕首已到了他手里。   忽听劲风破空,脑后劈来一刀。   这是柄大刀,一柄硕大无朋的刀,劈出这一刀的当然是个大个子,他本来一刀可以劈下十个脑袋,如今只对准了一个脑袋。   这难道还不十拿九稳?   可惜偏偏不是这么容易,天字第二号身子一转,精光一闪而来。   刚刚夺下的一柄匕首,立刻派上了用场。   大个子骇然一声惊叫,竟被划断了握刀的右腕,“吭当”一响,一柄鬼头刀掉在地上。   天字第二号放过了花衫少女,偏偏不放过他,接着左臂一抡,蓦的推出一掌。   只声“蓬”的一声巨响,有如石破天惊,大个子一个魁壮伟岸、仿佛半截塔的身躯,竟被震得倒飞出去,倒栽在两丈以外。   刚才还是活活蹦蹦,一下子寂然不动了。   花衫少女惊悸失色,顿时花容惨变,吓得一连倒退了七八步。   强中还有强中手,刚才的雌威已一扫而空。   “贵宾,贵宾,果然是位贵宾。”紫衣丽人这才缓缓走了过来,道:“天香谷草木生辉,想不到居然来了位稀有的贵宾。”   这位娇艳的总管,终于绽出了笑容。   笑得很甜、很媚。   “贵宾是我自己说的。”天字第二号没有欣赏她的笑,却道:“在你们眼里我只怕是个恶客。”   “恶客也好,贵宾也好。”紫衣丽人嫣然道:“理应摆酒接风。”   “真的?”   “只要肯赏光。”   “那好。”天字第二号道:“你作得了主吗?”   “我?”紫衣丽人美目一盼,笑道:“区区一顿酒席大概难不倒我。”   “区区?怎么可以区区?”   “你要怎样?”   “第一,至少要桌满汉全席;第二,我是天字第二号,主客必须身份相当。”天字第二号傲然扬起头来:“你们天香谷也该有个第二号人物出面……”   “第二号人物?”紫衣丽人怔了一下:“你以为我是第几号?”   “至少你不是第二号。”   “你为什么不想要个第一号?”   “想倒是很想。”天字第二号道:“只可惜你们这里没有第一号。”   这又是件奇事,有第二号居然没有第一号,就像他天字第二号一样,也没有第一号。   “你能说出第二号是谁吗?”   “能。”天字第二号道:“就是这里的主人。”   “这等于没说。”紫衣丽人道:“既是这里的主人,就该是第一号。”   “不是。”天了第二号道:“虽是这里的主人,却不是真的老板,还得处处听命于人,那个真正的老板才是第一号。”   “我们又不开店,那来的什么老板。”   “主持全局的就是老板。”   “你懂得真不少。”   “好说,好说。”天字第二号笑道:“要不然怎么能称为贵宾呢?”   紫衣丽人显然狐疑不定,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道:“你的年纪好像还很轻。”   “也老大不小啦。”天字第二号道:“若论虚岁,行年四十有五。”   “别骗人,你至少多说了一半。”   “你真要这么想,那也可以。”无字第二号笑道:“有钱难买少年时……”   “你不挑明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了有用吗?”   “先说说看。”   “不行。”天字第二号道:“万一你作不得主,说了岂不白说。”   “别小看人,我是这里的总管。”   “你能承担?”   “我看得出,你并非真的想和我们作对……”   “这可不一定。”天字第二号沉声道:“万一弄翻了,我会闹得你们鸡飞狗跳。”   “别说狠话,天香谷也不是纸糊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多说了。”天字第二号蒙面黑纱一抖,冷冷道:“来吧。”   “来什么?”   “先从你这个总管开始。”天字第二号道:“看看你们这个假冒的‘天香谷’,到底是不是纸糊的?”   “假冒?”   “怎么?难道还是真的?”   “你能再说出一个‘天香谷’在哪里吗?”   “我说不出。”天字第二号道:“也许这是谣传,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如果没有第二个,我们就是真的了。”   “这不关紧要。”天字第二号道:“我只想提醒你,鄙人一旦出手,绝不会怜香惜玉……”   “哎哟,瞧你这火爆性子。”紫衣丽人咯咯一笑:“还说四十有五呢!”   “这与年纪何关?”   “四十出头的男人,多少会显得稳重……”   “你是说我很轻浮?”   “不不,我是说你像个毛头小子,血气方刚,喜欢好勇斗很……”   “江湖上本就以武服人。”   “这倒不一定,有时也讲求机智。”   “是了。”天字第二号冷笑:“你正想在鄙人面前弄点机智,可惜你的眼睛早就告诉了我……”   “哦?”   “最好不要再瞎扯下去。”   “好,你说吧。”紫衣丽人道:“到底什么事?”   “我本来是要找此间的主人,既然你要一肩承担,我就说了,可别后悔……”   “后悔什么?”   “若是你敢推三阻四,下场就很难看。”   “说得好严重。”紫衣丽人妙目一转:“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不是可能。是绝对,说一不二。”天字第二号语音一沉:“你最好先估量估量自己的份量,作不作得了主,是要鄙人说,还是不说?”   “你扣得好紧。”紫衣丽人笑了。   “这叫嘴上有毛,作事很牢。”天字第二号道:“对付一个聪明机智的女人,就得格外小心。”   “依我看没有多少毛。”紫衣丽人瞟来了一个媚眼。   “我说过,别再瞎扯。”天字第二号忽然声色转厉,叫道:“你想先吃点苦头吗?”   “啊,你好凶。”紫衣丽人脸色微变。   “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位恶客。”天字第二号道:“说不定凶的还在后面。”   “别凶啦,说吧!”   “你们这些铁笼里关了多少人?”   “你问这个干吗?”   “说!”天字第二号沉声叱道:“别一开始就想闪烁其词。”   “大概三十个吧。”   “说清楚点,到底三十几个?”   “是真的,我没仔细清点。”紫衣丽人道:“大个子很清楚,却被你砸死了。”   “好,别的我不管。”天字第二号道:“你得立刻放出两个人来。”   “哪两个?”   “一个是洛阳小孟尝龙怀壁,一个是会稽书剑山庄的主人萧季子。”   “怎么?这两个人跟你沾亲带故?”   “不是。”   “难道只是普通之交?”   “也不是。”天字第二号道:“我对这两个人素昧平生,从不相识,也从未谋面。”   “这就怪啦,难道……”   “住嘴。”天字第二号大吼一声:“鄙人有言在先,你到底放是不放?”   “这个……”   “别这个那个,你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先捣毁这些铁笼。”天字第二号道:“只因这些人龙蛇混杂,有的人本就该整他一整,鄙人不顾多管闲事。”   “你认为只有这两个好人?”   “不错。”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四 章 剑拔弩张   “未必见得。”紫衣丽人抿嘴一笑道:“至少这是两个好色之徒,风流成性!”   “胡说。”   “你别不相信,这是真的。”紫衣丽人道:“他们寻到这天香谷来就是存心揩油。”   “揩了你的油?”   “这……这……叫我怎么说呢?”紫衣丽人忽然红飞上颊,无限娇羞的道:“这两个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我,他们……他们就……”   “就怎样?”   “就……就动手动脚……”   “嗯,我相信。”天字第二号冷笑连连:“鄙人也想动手动脚了。”忽然抡臂一探,闪电般抓了过来。   “你……”紫衣丽人像条鱼般溜了开去。   抓的快,溜的更快。   紫衣丽人忽然反手一挥,但见银光点点,打出一蓬细如牛毛的针雨。   银针虽小,来势却十分强劲。   但听一片破空之声,飒飒作响,几乎超过数十百枚,漫天花雨般疾射而来。   这是种绝顶霸道的暗器,倒不论是不是淬有奇毒,最厉害的却是为数太多。   人体周身穴道遍布,尤其近在数步以外,如此密集而来的牛毛细针,总难免有几枚射中要害。   纵然不会,功力必然大打折扣。   一旦转动失灵,纵跳之间不能自如,必落下风。   不过这天字第二号既敢孤身而来,当然不是普通人物,也不是等闲身手,只听他一声暴喝,开声吐气,一袭蓝衫无风自动,忽然膨胀起来。   隐隐发出一股强大的反弹之力,竟将那些逼近盈尺之间的牛毛细针,震得四散飘飞,落地无声。   “好功夫。”紫衣丽人掉过头来,掩不住满脸惊悸之色,但一闪而逝。   她是总管,在这天香谷中可能是二流人物,她不能露出畏怯。   当然,凭这一点也还吓不倒她。   “这没什么,只够应付这种雕虫小技。”天字第二号冷冷道:“还有更厉害的吗?”   “没有啦。”紫衣丽人居然展颜一笑。   “没有?”天字第二号道:“还想故作轻松?”忽然双足一登,凌空飞了过来。   身法奇特,有如大鹏展翼。   紫衣丽人吃了一惊,霍地腰肢一扭,衣衫猎猎,斜刺里滑了开去。   动作轻灵美妙,柔若无情。   哪知她移形换位虽快,天字第二号比她更快,好像早就等在那里,大喝一声:“哪里去?”   就像鬼魅的化身,忽然间截住了去路。   但却没有出手。   紫衣丽人骇然一惊,脸色顿变,这才警觉到遇上了一个超级强敌。   她沉声刹步,立刻拧腰转身。   哪知还没冲出五步,迎面又是一声大喝:“别白费力气,你逃不掉的。”   忽听连声娇叱,四名花衫少女一齐攻了上来,每人手中居然各有一柄蛮刀。   刀寒如霜,在星光下打闪。   “小丫头,敢来打岔?”天字第二号大喝一声,探手抓住了一个,连人带刀像拎小鸡般提了起来。   抡臂一挥,摔出一丈以外。   饶是如此,他人却未停,仍然在绕着紫衣丽人打转,只听卜通卜通,抓一个,摔一个,片刻,四个花衫少女一个不剩。   没死,哎哟之声,此起彼落。   紫衣丽人闯来闯去,只觉四面八方尽是人影,不禁心慌意乱,渐渐娇喘吁吁起来。   忽然一个“嫦娥奔月”,直冲而起。   四无去路,她想到只有从中央突围,可惜在一阵奔逐之后,体力己衰。   纵起不过五尺,已被天字第二号探手一把抓住。   五根手指,就像五道钢箍,紧紧地点扣住了腕脉,她想挣,却挣不动分毫。   “我说过。”天字第二号道:“你会后悔的。”   “我……我……”   “快说,你想怎么死?”   “死?”紫衣丽人骇然惊叫:“你……你……难道你要杀我……”   “你不是男人,我不杀你。”天字第二号道:“我只用根麻绳,在那树枝上弄个活扣儿,然后把你的颈子,套了进去,括扣儿一紧,把你活活吊死。”   他探手一掏,果然掏出了一根麻绳。   “你……你……”紫衣丽人发髻散乱,面如土色,已经不像一个丽人。   “女人都喜欢用这种法儿,自寻了断。”天字第二号道:“怎么,你不喜欢?”   “不不,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这里有河吗?”   “河?”紫衣丽人惊道:“你问河干吗?”   “既然你不喜欢上吊,那就跳河。”天字第二号道:“我用这根麻绳,把你的手脚捆了起来,然后加块大石头,往河里一丢……”   “不……没有……没有河……”   “上吊又不肯,河又没有,”天字第二号道:“难道你还不想死?”   “是是是。”紫衣丽人连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只要你肯饶了我……”   “饶你?”天字第二号道:“白饶吗?”   “我……我……”   “你怎样?”   天字第二号虽然嘴里说得厉害,好像并没辣手摧花之意,他显然只想从紫衣丽人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你……你要说要我怎样?”   “哼,你昏了头吗?难道你不懂?”   “我……我……”紫衣丽人当然懂,她吁了口气,然后道:“那个小孟尝关在第三号,萧季子关在第五号,打从右首数起……”   “还有呢?”   “还有?”紫衣丽人道:“还有什么?”   “难道这就算了?”天字第二号沉声道:“快说,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哼哼。”天字第二号怒道:“你还想装糊涂吗?”突然五指一紧。   “你对付她没用。”夜色中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甜美,令人心荡意摇的声音:“你要的可是把钥匙?”   声音在数丈以外,夜色凄迷,林木荫翳,隐约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听这口气,很可能就是“天香谷”的主人。   “好,很好。”天字第二号道:“我对付她,本就是为了你。”五指一松,放开了紫衣丽人。   这句话乍听之下,好像有几分暖昧,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无非是要把天香谷的主人逼了出来。   “为了我?”那白色的人影笑了。   “正是。”天字第二号道:“鄙人来到了这天香谷,至少要找个旗鼓相当的人。”   “你认为我跟你旗鼓相当?”   “是的。”天字第二号道:“在这天香谷中,也许只有你才作得了主。”   “作什么主?”   “别明知故问。”天字第二号道:“依我猜想,你应该不是刚刚才到。”   “嗯,你很会猜,猜得不错。”   “要不然?你怎知道我要的是把钥匙?”   “现在还要吗?”   “你说呢?”   “你要的只是两个人。”   “不错。”天字第二号道:“鄙人愿意重述一遍,一个是洛阳小孟尝龙怀壁,一个是会稽书剑山庄的主人萧季子。   “有名有姓,说得够清楚了。”那白色的人影道:“但阁下自己呢?”   “我自己?”   “正是,我问的就是你,你又是谁?”   “天字第二号。”   “这是阁下的大名?”   “对了。”   “不对,你是一匹马,武林中的一匹黑马。”那白色的人影晒然一笑:“放走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事,我愿意卖这个交情,但却不喜欢存心打马虎眼的人。”   “此话怎讲?”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不然,不然。”天字第二号道:“名字只是个记号而已,跟大丈夫绝不相干。”   “至少这记号是个假的。”   “假的?”天字第二号道:“那什么是真的?”   “真的只有三个字。”那白色的人影用一种清脆而甜柔的语音,一字一字的道:“柳二呆。”   柳二呆?他当真是柳二呆吗?   他从金陵城里销声匿迹,怎么忽然在这里出现?   “哈哈,好眼光,果然好眼光。”天字第二号大笑:“你凭什么猜出我是柳二呆?”   “这很简单。”那白色的人影道:“当今武林只有你的胆子最大。”   “为什么?”   “初生之犊不畏虎。”   “虎?虎在那里?”天字第二号笑道:“就算我是初生之犊,难道你算是一只虎?”伸手摘下那幅蒙面黑纱,果然是柳二呆。   蓝衫一袭,颜容未改,还是那副老样子。   虽然他如今已名动武林,在江湖上被称之为金陵大侠,却依然书生本色,并没有增加一分神气。   “不错。”那白色的人影道:“有人叫我雌老虎,也有人叫我胭脂虎。”   “你到底是什么虎?”   “你看呢?”   “我看不清楚。”   “好,我就让你看个仔细。”那白色的人影终于移动身子,缓缓走了过来。   今夜无月,却有星光。   银河耿耿,加上满天繁星的清辉,凭柳二呆敏锐的目力,早已看出数步以外,是位姿容绝世的美人。   一袭白衣胜雪,秀发如云;匀红粉脸,像朝霞般灿烂;一双澄澈的明眸,海洋般的深邃,横波一盼,正像夜空中闪亮的星星。   发出的是光,散出的是热,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都不免怦然心动。   柳二呆没动心。   因为他是个书呆,是块木头,不是风流小生,当然不了解风情。   “你什么虎都不像。”他说。   “不像?”   “像一只猫。”   猫?他怎么会想到像猫?是不是猫的样子很温驯、很轻柔,姿态优美,动作灵快?   但猫有利爪,甚至隐藏杀机。   “好,你比喻得很好。”白衣美人笑道:“柳二呆,你不但不呆,甚至还是第一流的聪明人。”   “过奖了。”柳二呆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别把我当成耗子。”   这句话更好笑。   白衣美人吃吃的笑了。   “算了,哪有这种厉害的耗子,一到天香谷就把我手下几个小丫头打得落花流水。”   “小丫头?”   “二十不到的女孩子,当然是小丫头。”   “说的也是。”柳二呆目光一转:“纵然有个二十出头的大丫头,柳某人也不在乎。”   “你是在指名叫阵?”   “随你怎么说。”   “柳二呆,听说你在秦淮河畔的白玉楼大出风头,一夕成名,如今又到天香谷来横凶霸道。”白衣美人反唇回敬道:“我也想提醒你。”   “好,说下去。”   “像白鹭洲上齐天鹏的那种角色,江湖上车载斗量,至少在前面那排铁笼里就能挑出好几个。”   “你是说杀掉个把齐天鹏并不稀罕?”   “随你怎么想。”   她虽学着柳二呆的话,来了句以牙还牙,但神态并不严肃,而且还口角含笑,瞟来一个媚眼。   水汪汪的眼睛,含着撩人的情态,醉人如酒。   柳二呆只当没看见。   他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但他明白,来到这天香谷,就必须经得起考验。   许多闯进了铁笼的人,并非武功不济,大多数都因把持不定,栽下了跟斗。   耳朵生来就喜欢听靡靡的歌声、温柔的笑语;眼睛生来就喜欢看匀红的粉脸、樱桃般的小嘴巴。   他柳二呆当然也不例外。   但他比别人沉得住气,还会装呆卖傻。   “不错,这些铁笼里的确可以挑出像齐天鹏那样的角色,但他们……”   “他们怎样?”   “我看不出你能凭武功打败他们。”   “你当然看不出。”白衣美人道:“就像那夜在金陵白玉楼上,谁又看得出你柳二呆?”   “好厉害的嘴。”   “你也太瞧不起人啦。”白衣美人道:“你想我凭的什么?”   “我不用想。”   “不用想?”   “我只要试一试。”   “试一试?”白衣美人笑道:“这又何必,你不是说我们旗鼓相当吗?”   “不试也行,那就立刻放人。”   “放人是很容易的事,我说过,愿意卖你这个交情。”白衣美人嫣然一笑:“你也太性急了吧?”   “我性急?”   “柳二呆,难道你光临敞谷,我以主人的身份,诚心诚意地把你当成客人……”   “莫非真的要摆酒接风?”   “这随便怎么说,说是设宴洗尘也好,说是杯酒言欢也好。”白衣美人道:“反正贵客临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盛意心领。”   “你……为什么?”   “哈哈,鄙人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向来素无瓜葛,你为何如此垂青?”柳二呆忽然大笑:“宴无好宴,白凤子,别打歪主意了。”   白凤子?这位白衣美人叫白凤子?   他既然一口叫出对方的名字,必然是知之甚捻,早就摸清对方的底细。   白衣美人怔了一下。   “柳二呆,你果然神通不小。”她显然带点惊讶:“你从哪里打听出我叫白凤子?”   “这并不重要。”   “我觉得很奇怪,我在江湖上并没出过什么风头,知道白凤子的人不多。”   “做的坏事却不少。”   “你别胡说,我做过什么坏事?”   “以往的不说,摆在眼前的你正在兴风作浪。”柳二呆道:“你还有个绰号?”   “绰号?”   “凤辣子。”   “哦,原来你是怕辣。”白凤子扑哧一笑:“看样子你并不是个胆子最大的人。”   “不错。”柳二呆居然承认:“我的确不是胆子最大的人,只是个难惹难缠的人。”   “怎么难缠?”   “至少你用的激将法对我并不管用。”   “是的,我是用的激将法,但我这激将法并无恶意。”白凤子忽然叹息一声,幽幽的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相信女人?”   她这声叹息,好像没有来由,而最后这句话,更是令人莫测。   甚至,他觉得这句话问得很无聊。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两样?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回答不出。   “但我知道。”白凤子紧紧盯着他:“你至少相信一个女人。”   “谁?”他不得不问。   “沈小蝶。”   这倒是大出意外,她居然提到了沈小蝶,难道她认识沈小蝶?   那位秦淮河畔的青楼名妓,自从白玉楼事发之后,便已悄然隐居,如今去向不明。   柳二呆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看样子他也不知沈小蝶的下落,也许在秦淮河畔果然只是风萍偶聚,并无深交。   但他怎么会相信一个萍水之交的女人?   “你是不是很想念她?”白凤子犀利的眼神,宛如深不可测的海洋。   “我……”柳二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也难怪。”白凤子又轻轻叹息一声:“沈小蝶善体人意,我却是个凤辣子。”   她居然有这种感触,莫非曾经情场失意?   “白凤子,别扯远了。”柳二呆忽然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总结一句,你到底放不放人?”   他突然警惕,不让白凤子的话继续下去,钻进了感情的牛角尖。   当然,他很想知道沈小蝶的近况。   但他也深深知道,一旦涉及感情,人就会变得很脆弱,引来许多烦恼。   他当然不愿变成这样的人。   “哎哟,柳二呆,你好大的脾气。”白凤子道:“怎么动不动就要翻脸?”   “一向如此。”   “如今便不同啦。”白凤子道:“如今你已是金陵大侠,响当当的人物,在江湖上炙手可热,气焰之盛,当然已非往昔,所以……”   “好啦,你有完没完?”   “没有。”白凤子嫣然一笑:“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我真的很辣?”   “这倒看不出。”   他的确看不出,眼前这个白衣美人不但姿容秀丽,貌胜春花,而且一颦一笑,都显得温婉可人,甜甜的笑语,柔和的目光。深情款款。   “你还相信我是凤辣子吗?”   “我相信。”   “什么?”白凤子怔了一下:“柳二呆,你难道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当然相信自己的眼睛。”柳二呆道:“因为我已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些囚禁在笼子里的人,这比什么都清楚,我的眼睛雪亮,耳朵也不错。”   “原来如此。”   “难道这还不够?”   “所以你才不敢接受我的邀请。”白凤子道:“害怕莱里有毒?酒里有鬼?”   “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呢?”   “我倒没想到这些。”   “你想到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只想耐住性子,看你到底弄出什么花样。”柳二呆忽然目光一抡:   “不过,你要是一直叽叽喳喳下去,我可没有这好的耐性。”   “你想怎样?”   “我想叫你住嘴。”   “为什么?”   “因为心无二用。”柳二呆冷冷道:“把机智用在嘴巴上,不如用在手脚上。”   “你想动手?”   “对,动口不如动手。”柳二呆道:“也许只有这条路上直截了当。”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柳二呆答得很干脆。蓝衫闪动,人影一花,他已出手。   这的确是直截了当的路。   任你说得嘴响,江湖上讲的毕竟是手脚俐落,刀头剑底见功夫。   柳二呆没有刀剑,只有柄小匕首。   但他此刻连小匕首都没用,因为他并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掉一个女人,只想给她一点颜色,逼她放出龙怀壁和萧季子。   当然,这是很费力的事。   他宁愿多费点力。   只见他身于一斜,动如飘风,右臂疾探而出,直向白凤子的腕脉扣去。   “哎哟,这是干吗?”白凤子居然咯咯一笑:“原来你并不老实,想抓我的手。”细腰一拧,轻灵无比,滑开了五步。   柳二呆一抓落空,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只想先探探对方的虚实,他深深知道,这个号称辣子的女人,当然不止辣在嘴上。   哪知白凤子却不还手。   她不还手,并不表示她在退让,接受了柳二呆的要求,放出龙怀壁和萧季子。   甚至一开始她就没有这种打算。   “柳二呆,别以为我怕你。”她笑笑说:“要是真的翻起脸来……”   “怎么?”   “我想你应该懂的。”白凤子用一种暗示的语气道:“别把天香谷当成了白玉楼。”说的分明是狠话,她脸上仍然充满了笑意。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绷起脸来多难看,她不愿破坏了美丽的形象。   但这怎么能吓倒柳二呆。   他不管这里是天香谷还是白玉楼,也没说懂,也没说不懂,却以行动代替了答复,忽然脚步一滑,整个身子飞旋而起。   越旋越快,一个变成了两个,四个变成了千百个。绕着白凤子打起转来。   蓦然一丝轻响,指风破空而生。   白凤子吃了一惊,登时脸色大变,那浓浓的笑意终于消逝无踪。   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生终究难保永恒的欢笑。   她仓促中双肩一晃,堪堪躲过了一缕强劲的指风,丝丝丝,飒飒不断地指风又立刻交错而到。   这倒真的显出的神奇,虽然四周人影散乱,衣衫猎猎作响,飞旋如轮,但柳二呆实际只有一个,如何能在不同的角度出指生风?   难道真有孙悟空那般的神通,拔一撮毫毛便能化身千万?   这当然不是。   只不过他身法太快,轻功造诣已达巅峰,移形换位到了惊人的神速境界。   白凤子的暗示和警告,逼得他露了一手。   但也留了一手。   虽然指风交错,强劲有力,足可洞金穿石,出手却极有分寸,并没指向对方的要害。   因此白凤子总是能在毫厘之差一闪而过。   饶是如此,却也险象环生,她东闪西躲,惊惶失措,在嗤嗤不绝于耳的指风下,已累得粉汗淋漓。   突然,锐啸破空,一线寒光飞射而来。   白凤子骇然低头,顿觉顶上一凉,登是云环散乱。飘落了几络发丝。   “柳二呆,住手……住手……”她惊叫。   寒光是柄七寸短匕,这匕首打从右翼飞来,掠空而过,柳二呆居然在这瞬息之间绕了半个圆弧,人影停在左侧,探臂接在手中。   这一手更漂亮、更神奇,几乎不可思议,称得上江湖一绝。   “住手以后呢?”他问白凤子。   “我头都转晕啦。”白凤子定下神来,理了理飞蓬的乱发,双眉紧蹙,居然答非所问,无限委屈的道:“柳二呆,你好狠的心。”   轻嗔薄怒,别有一番风韵。   她虽然号称凤辣子,但她是女人,没忘女人另外一种本领,此时此刻,竟然撒起娇来。   “狠心?”   “你瞧,弄断了好些头发。”   “头发算什么,总比不上一颗脑袋。”柳二呆翻起白眼,冷笑道:“头发断了可以再生,你只小心别弄断了这颗美丽的脑袋。”   “美丽的脑袋?”白凤子双目一亮,惊喜道:“你也觉得很美?”   “可惜脑子里面不美。”   “脑子里面?这是什么怪话?”   “你若是真的听不懂,那就不用再问了。”柳二呆眉头一扬,神色显得十分冷峻。   白凤子果然不问。   但她绝非不懂,只是不想研究脑子里的东西,脑子里装着什么,是属于个人隐秘。   “柳二呆,你的身手果然不凡。”她改了话题。   “好说。”   “比我当初估计的要好得多。”白凤子眼珠一转:“我几乎栽在你手里。”   “几乎?你难道没栽?”   “不不,我几乎死在你手里。”白凤子又笑了:“这没说错吧?”   “我并不想辣手摧花。”   “我看得出。”白凤子道:“你是男子汉,铁铮铮的男子汉,只不过想在女人面前逞逞威风,表现英雄姿态而已。”她在笑,笑里有刺。   ‘哼,你大概还没吃够苦头。”   “怎么?莫非又想动手?”她的笑变成了冷笑:“这回该轮到我啦。”   她抢占先机,忽然身形一晃,倒飘而起。   起身快,出手更快。   起身、出手,几乎一气呵成。   但见她皓腕一扬,乌光连闪,叭叭,火辣辣的打出三支暗器。   这是三支袖箭,来势强劲无比。   一个看来弱不禁风,娇慵细柔的女人,用的居然是这种霸道的暗器,腕力之强,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柳二呆虽然警觉极高,随时留神戒备,却也不会料到她出手如此之快,尤其在面对面不过五七步距离之下,竟然打出三支袖箭。   凤辣子不是白叫的,果然够辣。   这三支袖箭,虽然只是平常暗器、说不上什么奇巧,狠的是,咫尺之间准头十足,来势又猛又辣,一晃而到,令人猝不及防。   柳二呆一怔之下,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   躲不掉,闪不开,而且他也只有两只手,纵然双手管用,也难免穿胸一箭。   仓促问他身形一仰,猛向后倒,使出了一式“铁板桥”的功夫,两脚牢牢钉住,背脊几乎贴近地面。嗖嗖,三支袖箭已平滑胸腹而过。   他身子一翻,托地跳了起来。   睁目看去,面前白凤子踪迹已沓,连那紫衣丽人和几个花衫少女也一个不见。   显然,在这片刻之间,都已隐入深林。   看来这三支袖箭只是脱身袍,缓冲一下柳二呆步步紧逼的局面。   若能一击中的,那当然更好。   但白凤子显然没有这种把握,所以她才一面脱身,一面出手,为的是先求脱身自保。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五 章 声东击西   要不然,她不会去得如此之快。   虽然星斗满天,但清光不朗,眼看林木森森,柳二呆也不敢贸然追踪而入。   忽然心中一动,转身向那排铁笼走去。   他默默数了一下,一共是十九只铁笼,铁栏的支柱根根粗逾儿臂,全是用精铁铸成。   设计定谋,显然很花费了一番心血。   看来纵有开碑碎石的神功,要想弄断这些铁栏,并不是容易的事。   铁笼既然用来关人,当然可以开启。   这必是装有暗锁。   但有锁定有钥匙,保管这钥匙的人当然绝不马虎,可能就是白凤子自己。   铁笼不大,顶多只能囚禁两三个人,而此刻多数的铁笼中只囚禁一个。   柳二呆移步走近,挨次望了过去,只见这些被囚禁在铁笼中人,有的已酣然入梦,鼾声大作,有的手攀铁栏,瞪着了双铜铃的眼睛。   虽然眼看柳二呆走近,却没人开口搭讪。   显然,这些人中有的是硬汉,不愿开口乞怜,有的却是明知没有指望。   而且谁都不认得柳二呆。   凡是江湖中人,天生具有戒心,尤其对一个陌生之人,宁愿三缄其口。   甚至连那个时常叫骂不停的西南三十六寨总寨主,此刻也寂然无声。   柳二呆不认得这个人,也不知他关在那只铁笼。   他倒是听紫衣丽人说过,小孟尝囚禁在第五号,萧季子囚禁在第七号,从右首数起。   柳二呆对这两个从未谋面,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先走近第五号,隔着铁栏轻声问道:“尊驾可是洛阳龙兄?”   那人蜷伏在铁笼一角,不动也不响。   等了一会,柳二呆又道:“在下金陵柳二呆,尊驾是不是洛阳龙怀壁?”   那人好像蠕动了一下,打了个呵欠。   身子一转,又睡着了。   “龙兄,龙兄……”柳二呆敲着铁栏,提高嗓子叫道:“在下有话……”   那人一个翻身,霍地醒了过来,只见昏暗的铁笼中,闪着一只灼灼发光的眼睛。   “你……你是谁?”   “在下柳二呆。”   “柳二呆?”那人嚷了一声,兴奋地叫了起来:“莫非金陵柳大侠?”   果然成了大名人,而且传播得如此之快,几个月不到,居然已扬名天下,无人不知。   “岂敢,岂敢,在下正是金陵人士。”柳二呆谦逊了一下道:“尊驾就是小孟尝……”   他一语未毕,只见那人已扑近铁栏,在微弱星光下,柳二呆目光一瞥,不禁怔住。   他见到的是个中年汉子,生得满脸横肉,一双凸出的眼珠,凶光一闪一闪。   这难道就是洛阳小孟尝龙怀壁?   他虽然没见过小孟尝龙怀壁,在他想像中的龙怀壁绝不是这个样子。   他听过许多关于小孟尝龙怀壁的传说,那小孟尝温文儒雅,仗义好客,疏财纳交,是位名满中州的侠士,虽然人不可貌相,但蕴之于内,必形之于外,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孟尝总得像个小孟尝。   像这样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怎么会是小孟尝?   柳二呆一怔之下,业已觉出不对,正待闪身而退,但为时已晚。   那汉子嘿嘿一笑,已从铁栏里伸出两只手来。   这是两只又粗又糙毛茸茸的手,一下子扣住了柳二呆的左右腕脉。   十指一紧,仿佛枷上了一副铁铐。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不可想像的事居然发生。   阴沟里翻了船,并不算呆的柳二呆居然做了件可笑的傻事。   他不该听信紫衣丽人的话,更不该挨近铁栏。   他骇然一震,大叫:“你……你是什么人?”挣了一挣,但已劲力全失。   他的腕脉,就像蛇的七寸,一旦被人扣住,要想化解那是十分困难的事。   “别问啦,他是我手下的人。”身后响起了沙沙履声。赫然是白凤子去而复来。   当然,这也是她安排的妙计。   她咯咯一笑,一指点在柳二呆的腰眼穴上。   天香谷还没建成雨花宫,但却有栋精舍。   香闺中暖洋洋,银烛吐蕊,有暗香浮动,充满了浪漫而醉人的情调。   柳二呆没有醉,却已瘫软的像堆烂泥。   他躺在张铺着锦垫,四周饰满了流苏的软椅上,万分不愿地享受温馨的笑语,和醉人的梨涡。   “柳二呆,你真的有点呆。”白凤子换上了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肤如白雪,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笑盈盈的道:“干嘛跟我作对?”   柳二呆不响,盯着天花板。   “唷,怎么啦?”白凤子轻轻抚摩着柳二呆的臂膀:“是不是还在生气?”   柳二呆仍然不响。   “你并没输呀,”白凤子越来越温柔,就像一个体贴的妻子,对待远游他方,突然回家的丈夫,无限温存地道:“都是我不好。”   “你不好?”   “你当然知道,女人终归是女人。”白凤子吃吃笑道:“有时候不免有点小心服。”   “什么小心眼?”   “就是略施小计。”   “哼,我现在才知道……”   “知道什么?”   “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别说气话啦。”白凤子道:“我哪里厉害,这只是情不得已,你千万莫怪……”   “你说,你到底想把我怎样?”   “我能把你怎么样?”白凤子幽幽叹道:“别人说我是凤辣子,又是个死心塌地的女人。”   “死心塌地?这话怎讲?”   “女人呀,总是盼望有个知心合意的人,一辈子长相厮守,形影相随。”白凤子眼儿一瞟,红晕上颊,故意忸怩一下:“莫辜负花月良宵……”   “我听不懂。”柳二呆说。   “听不懂?”白凤子盯着他道:“你真的听不懂?”   “我很笨。”   “又来了。”白凤子咯咯笑了起来:“这已经是陈腔烂调啦。”   “你……”   “这种事再笨的人都懂。”白凤子媚眼如丝:“连最笨的猪都知道如何才能生下一窝小猪。”   这比喻虽然不雅,却很透骨,精彩极了。   柳二呆如果再说不懂,岂非比猪都不如,岂非连猪都会笑掉大牙。   他当然不能继续装呆,他只好装哑。   装哑必须先学会装聋,就是对方不管说什么,你都充耳不闻,纵然听到了也当成耳边风。   因此,柳二呆不响。   但这不响只是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一种消极的对抗,这种对抗当然发生不了积极的效果,也掩没不了白凤子如火般的情欲。   她似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得到这个男人,要征服这个男人。   她看准了这个男人不但可以满足她生理上的需要,更能帮助她在江湖上造成有利的形势。   因为这个男人在武林中是颗闪亮的新星。   “柳二呆,你仔细想想。”白凤子声音愈柔,眼儿愈媚:“你只要肯留一夜,明天一早,我就放了龙怀壁和萧季子……”   “一夜?”柳二呆禁不住问。   “傻瓜。”白凤子嗤的一笑:“你若是肯多留些时,我难道会撵你走。”   “好,我留一夜。”   “你答应了?”   “不答应成吗?”柳二呆无可奈何的道:“反正也是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白凤子吃吃笑道:“我可不喜欢一个享清福的男人。”   “你是说……”   “莫非你又不懂?”   “这个……”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你得找点事情干干。”白凤子面如红火,情欲大动,款摆腰枝,那里暗翼般的轻纱,忽然打从肩头滑落下来。   摇曳的灯光下,裸呈着一个羊脂白玉般的胴体,凹凸分明,显得曲线玲珑,胸前高耸着一对颤巍巍,圆鼓鼓的乳峰。   “哼。”柳二呆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看到这种活色生香的景象,但又躲不过,只听嗯嘤一声,一个软玉温香的躯体已经扑了上来。   火热的胴体在扭动,发出了呢声。   暮闻“啪”的一声巨响,东面的一扇窗门震裂开来,砸翻了一座紫檀木花架,哗啦啦跌碎一匹白玉马、两只古玩花瓶。   好梦方圆,忽然发生了这样一件败兴的事。   牢牢的一扇窗门,当然不会自己裂了开来,这是什么人在这紧要关头捣鬼?   白凤子一惊之下,宛如冷水浇头,惊慌中胡乱抓了件衣服穿在身上。   纤手一扬,烛光一闪而灭。   这天香谷以为她尊,捣鬼的绝不是自己的人,显然是外来的强敌。   奇怪的是那扇窗门塌下,一声巨响过后,窗外再无任何声响。   白凤子不禁更加吃惊。   她是个最沉得住气的女人,也是个很自负的女人,自负她的独门武功,自负她的绝世姿容,纵然在强敌环伺之下,也从未慌乱。   而此刻却是如此吃惊。   吃惊的竟是她没听到半声呼叫。   这栋精舍不大,屋外原本布置了七八名巡风的少女,加强对外的警戒。   这些少女都各有一身软硬功夫,有些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比之江湖上的一流好手绝无逊色。   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难道全被杀了?宰了?   一个英雄人物之所以能造成时势,先须养成羽翼,纠合很多拥护他的人、崇敬他的人、替他卖命的人,若是没有得力的党羽,纵然武功超人,聪明绝顶,凭一人之力,未必能叱咤风云。   白凤子之所以敢在这天香谷兴风作浪,就是自以为羽翼已成。   想不到如今这几个贴身少女,竟然无声无息,叫她如何不惊?   夜色幽暗,星光穿户,除了近处林间偶尔拂过的风声和断续的虫吟,几乎别无半点动静。   她必须弄明白这件事,伸手壁间摘下一柄鸾刀,双足轻轻一点,穿窗而出。   动作灵巧,身法优美之极。   她毕竟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掠出之时,鸾刀抡动如风,但见青霜点点,在星光下打闪,护在了周身要害,以防遭到突然而来的袭击。   但什么都没发生,星斗满天,微风动树,依然静寂寂地不见半个人影。   及至扭头一看,不禁立刻一怔。   墙角下赫然躺着五名花衫少女,有的四脚朝天,有的侧身蜷伏,瞪着死鱼般的眼睛。   气息犹存,胴体尚温,看来还是活的,只不过被人制住了穴道。   这一口气来了多少强敌?   若是来的人很多,很难同时掩袭而至,更难不早不晚同时出手。   若是出手有先有后,这人手法之快,委实令人咋舌。   白凤子越想越怕,脸色倏忽数变,忽然身形一闪,绕过左侧墙角。   果然在草丛中又发现三名花衫少女。   情况完全一样.被人制住了穴道,点的是“晕穴”和“哑穴”。   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发声。   远远人影闪动,只见两名花衫少女疾疾而来,叫道:“启禀宫主,不好了,不好了……”   雨花宫未落成,名号却已亮出。   “铁笼里走脱了两名囚犯。”一个少女说。   “有这种事?”白凤子震颤了一下,问道:“走掉了什么人?”   “是洛阳龙怀壁,会稽萧季子。”   巧得很,居然就是这两个人,凭武功而论,这两个人在铁笼里算不得顶尖高手,别人没有走脱,偏偏竟是他们两个。   “怎么走脱的?”   “锁打开了。”   “锁?”白凤子睑色迷惘,目射奇光:“是他们自己打开的?”   若是自己能够开锁,何须等到今夜。   这些铁笼的锁,不但装置得极为隐秘,而且十分奇巧,乃是当世名匠公输春所造,据说其先祖就是春秋时代鲁国人公输班。   家传绝艺,天下无双。   公输春如今已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遭到了杀身的惨祸。   若是真的如此,必与设计这些暗锁有关。   “不,不是。”其中一个少女道:“是个外来的人。身穿蓝衫……”   “总管呢?”白凤子显然不耐。   “追上去啦。”   “穿蓝衫的人?”白凤子忽然想起了柳二呆,蓦的心中一动,闪身转过墙角,重又穿窗而入。   柳二呆绝无分身之术,那个穿蓝衫的人当然不是柳二呆,但柳二呆确是一身蓝衫。   难道柳二呆还有同伙?   既然有本领弄开铁笼,救走了龙怀壁和萧季子,当然也会设法救出柳二呆。   她在想:“莫非刚才这扇门窗……”   没错,软椅上空空荡荡,柳二呆果然人已不见。   终日打雁,居然被雁啄瞎了眼睛,竟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调虎离山的人是谁?难道也是那个蓝衫人?   白凤子呆了一呆,饶是她心计深沉,一向机伶无比,一下子也理不出头绪。   她遇到了对手,一个很厉害的对手。   来得突兀,来得神秘莫测。   更奇怪的是这人能在无声无息中施展奇功,瞬息间点倒了她手下八名花衫少女,当然是一等一的绝顶好手,但为什么又不肯正面相对?   这种人最滑溜,也最难应付。   白凤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敞开的窗户,陷入了沉思。   她并不在乎逃脱了龙怀壁和萧季子,也不在乎失掉了柳二呆,她耽心的是天香谷从此有了麻烦。   当然,她还得查个明白。   当下身形一晃,重又闪出了窗外,片刻间解开了八名花衫少女的穴道。   “你们是怎么的?”   “启禀宫主。”其中一个为首的少女道:“我们……我们……”   “说,是个怎样的人?”   “人?”那少女道:“我们没见到人。”   “没见到人?”白凤子脸色一寒,沉声道:“难道见到了鬼?”   这女人柔媚起来像是水做的,满面春风;雌威一发,柳眉直竖,就像一团烈火。   “宫……宫主。”那少女吓了一跳:“小……小婢等的确没见到人,只是……只是……   忽然飞来……不知是什么东西……”   看来是被暗器打中了穴道。   这是什么暗器?难道这个人竟练成了百步穿杨、摘叶飞花的神技?   白凤子暗暗惊异,神色为之一变。   但她是个绝不服输的女人,鼻孔哼了哼,口中喃喃道:“这也不算稀罕。”   她好像已隐隐想到了这个人是谁?   但仍然不免奇怪,怎么打得开那两只铁笼十分隐秘的暗锁,哪来的钥匙?   她暗叫一声:“莫非公输春在临死之前……”   风弄竹影,鹊噪庭槐。   柳二呆迷迷糊糊不知昏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不禁讶然一惊,霍地翻身跳起。   他在想:“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睡在这里?”   他记得夜昨误中诡计,一跟斗栽在白凤子手里。正当无计可施之时,忽然倒塌了一扇窗门。   那种突然而来的变化,他也很意外,就在白凤了刚刚溜出不久,接着有个蓝衫人闯了进来。   那蓝衫人青布包头,青纱罩面,他正待发问,那蓝衫人居然出手如风,在他晕穴上拍了一掌。   以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但他心思细密,反应敏捷,对那个蓝衫人越窗而入时的第一印象仍然十分清晰。   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还记得那人一袭宽大的蓝衫,显得极不称身,足见那人的体型本来很细瘦,那袭蓝衫只是临时凑合着穿在身上。   这可以说明,那人原本不是这身打扮。   还有,当他接近的一刹那,他仿佛隐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敢断定,那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从人体上散发出来一种与生俱来的体香。   更明白的说,这种香味只有女人才有。   他似乎也隐隐地的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此刻却没见到这个人。   他如今是在一间简陋的茅舍中,但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抬头望去,窗外远山含翠,白云悠悠,飘浮在山额之上,这景象绝非天香谷。   柳二呆暗暗纳闷,故意咳了一声。   但静悄悄没有回应。   他踱着方步,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仍然听不到一点声响。   木门半掩,柳二呆禁不住推门而出,立刻嗅到一股树木草叶的清香,精神为之一振。   回头打量,但见茅舍三楹,种竹绕篱,篱落间经木扶疏,红白相间,显得分外雅致,看来就像高人奇土的隐逸之处,怪的是无人迹。   难道他猜错了?到底是谁把他弄到这里来的?   既然不见主人,他本可立刻就走,走出围绕着这三间茅舍的竹篱,虽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迷失方向。   但他不想走,怎么能这样就走,他必须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任何人心里悬着一个疑团都是很难受的。   于是他移动脚步,朝向另外一间茅舍走去,这是一连三间茅舍靠左面的一间。   木门紧闭,门上依附两只铜环,却未加锁。   看来是从里面反扣住了。   若是真的如此,屋子里必然有人。   柳二呆倒是无心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想证实一下,屋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人。   他想敲动一下门环。   于是跨步登上土阶,伸出一只手来。   哪知这只手还没触到门环,忽然蓬的一声卷来两股劲风,一左一右交错而到。   狂飚怒啸,激荡成气,蓬蓬有声。   柳二呆吃了一惊,双足猛登,晃着倒纵而起,半空中拧腰甩腿,斜刺里落在一条花丛小径上。   他扎稳马步,这才扭头望去。   这片竹篱之内,本来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此刻忽然出现了两个须发虬结,豹首飞蓬的怪人。   左首是个驼背,隆起的背就像一把弓。   右首的瞎了一目,是个独眼龙。   这两个人一驼半瞎,身材瘦小,须发花白,干巴巴的脸上布满皱纹,分明都已上了年纪。   但那三只炯炯发光的眼神,开阔之间,竟如闪电。   看样子这两个怪人外貌虽然不扬,一身深厚的内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这两个人藏在哪里?怎么忽然出现?   从刚才的左面一拳,右面一掌,柳二呆已领略到这两个人绝非等闲身手,因此在落下实地之后,立刻吸了口气,提神戒备。   哪知这两个人并不追击。   从这一点可以断定,刚才的突然现身,突然出手,只不过为了守护那间茅舍。   这小小的茅舍里,到底隐藏的什么?   越是这样,越发增添了几分神秘,令人莫测。   柳二呆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强行闯入的意思,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宗,就是想弄个明白,到底是谁把他弄到这里来的?   他此刻周身四肢毫发无损,也未被囚禁,这个人当然是番好意,再说这个人既然把他从天香谷救了出来,当然不会把他送进坏人窝里,因此他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两个人也绝非坏人。   “两位尊姓大名?”他试探着问。   哪知那两个怪人瞪着三只神光湛然的眼神,居然充耳不闻。   “在下金陵柳二呆。”柳二呆自己报了姓名,接下去道:“想请两位指教……”   他顿了顿,先察看了下那两个怪人的神色。   两个怪人神色木然,依然不响。   “在下觉得有点糊里糊涂,”柳二呆继续道:“不知怎么忽然到了这里,这……这是昨夜的事……”   他说的指教,意思就是想请这两个怪人解释。   在他估计,对方多少会露点口风。   哪知他说了半天,那两个怪人就像两根木头,压根儿不理睬。   “两位莫非……”柳二呆忽然心中一动。   两个怪人虽然不理睬,三双利刃般的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当然,也看到了他的嘴唇。   嘴唇在动。   左首那个驼了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右首那个独眼龙跟着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手式很明显,分明是表示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哑巴。老天实在不公平,瞎了还要加上聋,驼了还要加上哑。   但天道好远。有失必有得,既然在躯体上加上了双重的残缺,是不是在别的方面有所补偿?   也许,那就是一身超绝的武功。   柳二呆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两个人,当年威震关外的长白双残。   据说这长白双残是对孪生兄弟,哥哥叫巴图心,弟弟叫巴图胆,兄弟二人心胆相照,许多侠行义举,曾经轰传武林。   这两兄弟虽然人在关外,他们的盛名,当时就传遍了中原,震撼了大江南北。   因此一些江北正道人士,避免用那个“残”字,把他们称作巴氏双奇,以示崇敬。   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虽然江湖上老一辈的人还是记得,但已如淡影轻烟,随着岁月飞逝。   自古英雄的调零没落,都如云烟过眼。   柳二呆只不过二十四五,当然不会躬逢其盛,但他对近百年来江湖的掌故轶闻,一向极有兴趣。所以他知识这两个人。   但面前这两个怪人。是不是双奇?   若真是如此,也算是奇遇。   柳二呆看了看左首那个驼子,又看了看右首那个独眼龙。发觉这两个人的面貌轮廓,尤其是耳目口鼻,比较突出的特征部分,果然酷似。   这几乎无可置疑,正是当年声威赫赫的长白双残,巴氏双奇,一个是巴图心,一个是巴图胆。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沉寂了二十几年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为何要守护这间茅舍?难道成了人家的仆役?   柳二呆本想说几句客气话,表示恭敬之意,一想到说了也是白说,只好作罢。   于是他又想到了自己,何去何从?   是走还是不走?   当然,他已不想窥探这间茅屋中的隐秘,也不指望从长白双残身上打听出什么。   他知道长由双残的职责,只是在守护那间茅屋舍,不容外人侵扰,并没撵走他的意思。   从他们眼神中也看得出,并无恶意。   就算刚才拳掌齐出,只不过意在示警,要是真的存心伤人,就不会轻易罢手。   柳二呆仔细想了想,决定留下来。   因为只有继续留下来才有发现,纵然不能全部解开心中的疑团,至少可以略窥端倪。   于是他挥了挥手,向两个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过身子,向右面走去。他打定主意,只有回到自己待过的那间茅舍。   那知谁开木门,不禁又是一怔。   茅舍里居然有人,赫然是个蓝衫人。   那蓝衫人背向而坐,躬着腰,低着头,正在检视一幅展开来的书册。   纸质烟黄,像是一幅地图。   柳二呆怔在门口,但立刻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怎么招呼,只好轻轻咳了一声。   “进来呀!”蓝衫人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四目相接,柳二呆不禁心里一跳。   他猜得没错,果然是他所想到的人,也是他想要见到的人,秦淮河畔名妓沈小蝶。   “真的是你?”   “怎么?”沈小蝶笑笑:“你才知道?”   “但是昨夜……”柳二呆虽然早就想到了,对眼前的事实好像仍然不能置信,因为这太意外,他跨步走了进去,道:“昨夜你……”   “你先坐。”沈小蝶已转过头去。   她专注在那幅地图上。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六 章 势不两立   纤纤秀气的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地移动,似在寻找一个想要找到的地方。   柳二呆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眼看沈小蝶聚精会神的样子,他不便打扰,但禁不住心中一阵起伏。   他没走过去瞧瞧那是幅什么地图,只觉得这三间茅屋隐藏了许多神秘。   刚才已经得到一次教训,遭到了长白双残的拳掌,当然不愿再蹈覆辙,向沈小蝶追根究底。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谜?   他是不是从小就在金陵长大?他这一身武功又从哪里来的?   在金陵时沈小蝶似已略有所知,但从没问过他。   他当然也不该打听别人的事。   “找到了,找到了。”沈小蝶忽然道:“这祁连山真辽阔啊!”   她叠起那份地图,然后转过头来。   “说吧。”她神色自如,语调亲切,就像多年老友重逢:“昨夜怎样?”   “我……我是说……”   “像说不该把你弄的昏昏沉沉,对不对?”   “我……”   “你想,我有什么法子,情况那么紧迫。”沈小蝶皱了皱眉:“我是把你背了出来的呀!”   背了出来难道就该弄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这是……”柳二呆不解,瞪着一双大眼睛,发出了问号。   “柳二呆,你真有点傻里瓜叽。”   “我傻?”   “你当然不傻,只不过……”沈小蝶忽然红晕上颊,不胜娇羞的道:“你该知道,我可不喜欢一个清清醒醒的男人伏在肩上……”   原来如此。   柳二呆不禁脸上一红。   沈小蝶曾经留迹青楼,成为秦淮河畔第一流名妓,一个青楼女子,居然说出不愿一个清清醒醒的男人伏在肩上,是不是有点滑稽?   柳二呆并不觉得滑稽。   因为他知道,沈小蝶是怡红院的清倌人,陪酒、唱曲,从不留客过夜。   而且她所交往的都是江南名士,除了诗酒唱和之外,连打情骂俏的事都很少有。   如今他更深一层了解沈小蝶屈身青楼,必然另有原因,只是他不便问,也不好启齿。   至少在他眼里,沈小蝶是个纯情玉女。   “好啦,现在不谈这些。”沈小蝶忽然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洛阳小孟尝龙怀壁,和会稽书剑山庄的主人萧季子已经放出来了。”   “准放的?”   “是我,我放的。”沈小蝶笑道:“还有件事,我要向你表示歉意。”   “向我?”   “正是。”沈小蝶道:“我冒了你的大名。”   “这怎么回事?”   “那龙怀壁和萧季子初出囚笼,自不免要道谢一番。”沈小蝶道:“我原是乔装的,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就想到了你……”   “想到我?”   “就说我是金陵柳二呆。”   “你用不着道歉。”柳二呆笑了:“惭愧的是我,我本来是救他们的,反而自身难保,以后要是有机会碰到这两位仁兄,我……”   “你千万不能说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沈小蝶抿嘴一笑:“这件事就算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足让外人道,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你背上了黑锅……”   “这的确不是坏事,这是美事。”柳二呆道:“我只不是敢掠美。”   “掠什么美?”   “那龙怀壁和萧季子都是至诚君子,一向隐恶扬善,他们出山之后,必然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把我柳二呆说得如何侠义……”   “你本来就很侠义。”   “但这件事……”   “这件事也是你想做的,虽然没有成功,你已尽了心。”沈小蝶笑道:“又何必牵出个沈小蝶?”   “我可以不说是你,只否认不是我救了他们。”   “你这是画蛇添足。”沈小蝶眉眼含笑:“这件事只怕就在几天之内已传遍了江湖,你去向谁否认?”   “这……”柳二呆怔了一下。   除了直接碰到了龙怀壁和萧季子之外,他的确无法向所有江湖人物一一否认,他只好苦笑。   沈小蝶盯着他,颇有得意之色。   她此刻仍然穿的是那袭宽宽松松的蓝衫,衬着她俏丽的脸庞,越看越滑稽。   柳二呆不觉一笑。   “你笑什么?”沈小蝶秋水凝眸,秀发蓬松,柔和甜美。   “这衣服那里来的?”   “买的。”   “怎么还不改装?”柳二呆笑笑说:“莫非打算永远做柳二呆?”   “如今柳二呆的名头大呀。”沈小蝶笑道:“怎么?怕我坏了你的名头?”   “名利于我如浮云,你当我很在乎吗?”   “我也只是说笑。”沈小蝶解释道:“只不过将有远行,有些事急需料理,来不及换装……”   “远行?”柳二呆睁大了眼睛。   “是的,很远很远。”   “几时上路?”   “今天。”   柳二呆猛的一怔,也觉得不对劲,至少有点伤感,不禁神色为之一黯。   “你是不是有些话想问我?”沈小蝶柔声说。   “这方便吗?”   “有些事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有些事牵连甚广,的确不很方便。”沈小蝶忽然叹息一声道:“我也只能……只能……”   “好,我不问。”   “不不。”沈小蝶道:“至少我可以解释一些你目前心中的疑团……”   “你是说……”   “左间那间茅舍,并没什么秘密。”沈小蝶道:“里面只不过有位闭关自修的老人……”   “哦。”   “至于那两个护法的人,你也许已经想到了。”沈小蝶继续道:“正是当年名噪白山黑水之间的巴氏双奇,巴图心和巴图胆……”   “那老人……”   “老人已老,称号恕实难奉告。”沈小蝶歉然道:“因为……因为……”   “好,好,小蝶……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这些……”   “那你想……”   “我……我只想……”柳二呆忽然显得有点巴巴结结,终于道:“只想知道你要去那里?”   他想知道的事实是,譬如关于天香谷的种种,以及白凤子的底细,还有沈小蝶有打开铁笼,她那里来的钥匙?   但这些问题如今已变成次要。   沈小蝶盯着他,深情款款,目光中水波荡漾,她当然明白他的用心,也忍不住不说。   “祁连山。”   祁连山就是天山。匈奴人称“天山祁连”,南北二路,横跨甘肃新疆两省,群山纠结。   广袤数千里,北祁连又名雪山。   “边地穷荒,的确很遥远。”柳二呆道:“就你孤身一人吗?”他不愿问她去作什么。   “是的。”   “可惜你的事我不便参与。”柳二呆试探地说:“要是我能尽点绵薄的话……”   “难道你自己没有事?”   “有是有。”柳二呆道:“但并不急在一时。”   沈小蝶忽然不响,她在沉思,她在琢磨,在仔细考虑,脸色显得很凝重。   “只要你答应。”柳二呆道:“我什么都不问。”   “不是。”沈小蝶幽幽道:“你想错了,我没有要瞒你的事。”   “那是……”   “我是替你耽心。”沈小蝶眉心紧锁:“你会受到牵连,甚至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凶险,只怕未到那里,便已心力交瘁。”   “你是说一路上还有阻碍?”   “很可能,甚至阻碍重重。”沈小蝶叹息道:“你初出江湖,盛名方噪,目前为众目所嘱,跟我连在一起,只怕于你不利。”   “我之所以被人称为呆子,就是因为一向任意而行,从来不计较利害。”   “你一定要去?”   “正是。”柳二呆忽然眉头一扬:“不管你答不答应,我自己也想去趟祁连山,那怕是游山玩水,见识见识一下边睡风貌。”   “你当很好玩吗?”   “也许很不好玩,设许遍地丛莽,千里冰封,甚至还有吃人的魔鬼。”柳二呆道:“我一旦动了这个念头,谁都阻止不了。”   “哦?”   “人家只知道我有些呆气。”柳二呆越说越起劲:“却不知我还有别的毛病。”   “我知道。”沈小蝶道:“你还有几分傲气。”   “不错,不错。”柳二呆目射奇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   “沈小蝶。”沈小蝶赶快接口,指着自己的鼻子。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柳二呆显然下决心,硬要插上一脚。   “你去可以。”沈小蝶沉吟了一下,道:“但能不能依我两件事?”   “能,能,你说。”   “第一,”沈小蝶道:“不能结伴同行。”   “这为什么?”柳二呆双目一睁:“你难道……莫非……还不信任我……”   “别想岔了。”沈小蝶道:“我和你是同道不同伴,一路上假装互不相识。”   “连话都不说吗?”   “这得看情形。”沈小蝶道:“或是在无人的旷野,或是夜深人静……”   柳二呆想了一想,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终于点了点头道:“好,你再说第二个。”   “第二个很重要。”沈小蝶道:“这只有八个字,‘遇黄莫斗,遇红莫闯’,你要紧记在心。”   “我不喜欢猜谜语。”   “谁要你猜谜语。”   “谁要你猜谜语,我先说这八个字,只为了加深你的印象。”沈小蝶继续道:“这‘黄’就是一个黄衫怪客,这‘红’就是一个红衣妇人。”   “哦?”   “渡过大江以后,我们可能很少再有交谈的机会,所以我要特别叮嘱。”沈小蝶神色凝重的道:“遇上了黄衫客千万斗不得,遇上了红衣妇人千万惹不得。”   一个“斗”和“闯”是不是含有不同的意义?   她没有解释?   柳二呆虽然不信有这等厉害的人物,但看到她如此郑重其事,倒也不想在语言上引起争执。   “我记住就是。”   “你要真的记住,可不能随便打声马虎。”沈小蝶显然并不放心,又再次叮咛。   “我见机而作就是。”柳二呆这回说了实话。   “我知道,你的确有几分傲气。”沈小蝶苦笑了笑:“你若是真的能见机而行倒也可以,这就是说到了必要时就得服气。”   “这是当然,不服气就得吃亏。”柳二呆只好顺着她的话,不想再生波折。   因为经过沈小蝶一阵绘声绘影的千叮万嘱,他脑海里已嵌上了一个黄衫怪客、一个红衣妇人的影子。心想:“倒要瞧瞧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这还差不多。”沈小蝶勉强满意。   “你刚才不说今天就要上路吗?”柳二呆居然也急起来了。   “吃过午饭就走。”   提起吃饭,柳二呆忽然觉得真的有点饿了,举头望了望窗外日色,正是天已近午。   但饭在那里?他自从醒来之后,总共只见到三个人,谁在烧饭?   不过他相信沈小蝶,说吃饭准有饭吃。   果然,过了片刻.只听木门轻响,忽然走进来两个青衣小环,一个手挽竹篮,一个提上一只大木盒。   木盒里装的是饭菜,竹蓝里有新鲜水果。   虽然只是四菜一汤,但有荤有素,不仅色香俱佳,味道更是十分可口。   吃罢饭菜,沈小蝶走到隔间改换了女装。   一袭粗布裙衫.朴实无华,但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水灵秀色。   出得门来,已不见长白双残。   “你等一等。”沈小蝶转过身子,直向左首那间茅舍走去,竟在土阶下跪了下来。   她面朝两扇木门,拜了三拜,然后起身。   柳二呆看在眼里,不禁暗暗诧异,但他已打定主意,凡是沈小蝶不愿说出的事,他绝不追问。   走出篱落,他却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方横木上写着四个大字:“别驾山庄。”   “别驾山庄?”倒是别具一格,柳二呆记下了。   沈小蝶说过,要在渡过大江之后才分手。   甚至也不算分手,只是假装互不相识,在同一条路上各走各的,在同一家饭店各吃名的。   至于偶尔使个眼色,当然不在此限。   此去祁连山是趟遥远的里程,一路上可能的遭遇,沈小蝶都已约略提过,至于在两个人假装不识的情况下,如何保持密切的联系,在离开庄院之后,沈小蝶又一一交代了许多细节,柳二呆只管点头。   “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沈小蝶问。   “我读书过目成诵;”难道连这几句话还记不清楚。”柳二呆笑笑道:“只有一点我不同意。”   “哪一点?”   “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一定要插手。”   “谁敢欺负我?”沈小蝶掉过头来,星眸一闪:“我可不是豆腐做的。”   “你是水做的。”柳二呆居然冒出这么一句。   “别胡扯。”沈小蝶笑了。   山峦起伏,峰回路转,离开“别驾山庄”渐远,柳二呆估计应该还在栖霞山中。   但红日西倾,天色已是向晚。   前面双峰对峙,左右林木森森,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尽头是处山口,但听风动树梢,泉流淙淙。   忽然金声玉振,一片鼓乐之声骤然而作。   箫鼓管弦,笙簧琵琶,还夹杂着号角之声,几乎百乐杂陈。   宁静的山谷,人烟绝迹,那来这种音响?   柳二呆不禁悚然动容。   他原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这种情况毕竟少有,尤其目光四转,压根儿见不到半个人影,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你听到了吗?”他问沈小蝶。   “我又不是聋子。”沈小蝶也答得很妙。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听不出,这是奏乐呀!”   柳二呆当然听得出,而且一向精于音律,听得出这是变征之声,充满了杀代的意味。   “是谁在奏乐?”   “还有谁?”沈小蝶居然毫无惊奇之感:“当然是个喜欢作怪的人。”   的确也是如此,若不是喜欢作怪,怎么会在这种旷野无人的山林中奏起乐来。   但乐器不止一件,喜欢作怪的人难道只有一个?   “什么作怪的人?”   “你急什么?很快就见到了。”   果然,一语未毕,乐声已簌然而止。   此刻夕阳满山,只见一十二名艳装少女,每人手里捧着各种不同的乐器,簇拥着一位白衣飘飘神仙般的女人,出现在夕阳下。   云环雾鬓,风华绝代,就像在彩云里飘然下降。   这女人是谁?赫然是白凤子。   她显然经过一番刻意修饰,又故意弄了一番玄虚。   柳二呆先是睁大了眼睛,及至看清楚是谁之后,不禁冷冷哼了一声。   白凤子星目转动,从柳二呆身上一闪而过,然后落到沈小蝶脸上,神色忽然一变。   “你该说话了吧?”   “瞧你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沈小蝶冷冷道:“说什么话?”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天香谷与别驾山庄河水不犯井水。”   “是我跟你约定的?”   “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白凤子沉声道:“但这个约定你总该知道。”   “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怎样?”   “哼,你想存心巧辩是不是?”白凤子冷笑:“我只问你,为何侵入天香谷?”   “天香谷?在哪里?”   “你不知道?”   “我知道,这是江湖上传了几十年的谣言,一个若有若无,虚幻缥缈的世外桃源。”   “如今已不是谣言。”   “别贫嘴。”白凤子脸寒于霜,喝道:“你为何侵入我的住处?”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白凤子冷然一笑:“你这下问对了,正好有个证据一个活证据。”   “在哪里?”   “就是他。”白凤子用手一指,笔直指着柳二呆:“他就是证据。”   “我是证据?”柳二呆眉峰一耸,怒喝道:“白凤子,我正要找你,这笔账得算一算……”   “算一算?”白凤子怔了一下。   她本来想找个证据,想不到招来了一个要找她算帐的敌人,其实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听到了吧?”沈小蝶冷笑:“他不愿作证。”   白凤子眼看沈小蝶和柳二呆成双成对而来,原已不是滋味,此刻更是气得脸色发黄。   她双目如刀,盯在沈小蝶脸上,瞬也不瞬,像见要盯出个洞来。   “你想我会善罢吗?”   “你当然不会,你想侥幸一试。”沈小蝶道:“不过到头来你会后悔。”   “后悔?你当我对付不了你们两个?”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自己?”   “你若是真有把握,就不会一开口就谈什么约定,你白凤子对于有把握的事还会讲理吗?”   沈不蝶晒然一笑:“那些被你囚禁在笼子里的人,你跟他们讲过理吗?他们之中哪一个输在‘理’字上。”   “哼,伶牙俐齿。”白凤子显然无词以对。   “你囚禁这些人,无非想折磨他们个够,让他们口服心服,然后再给点甜头,好收为己用。”沈小蝶道:“其实你这主意……”   “休得胡说。”白凤子火上眉巅,怒道:“今天我要让你瞧瞧。”   “别唬人,瞧就瞧吧。”沈小蝶道:“难道我还不知你的斤两?”   “让我先来。”柳二呆跨步而上。   “你闪开。”白凤子喝道:“谁要你来打岔?”   “打岔?”柳二呆眉峰一耸,冷笑了笑:“你说得倒很滑稽。”   “岂止滑稽,”沈小蝶道:“她还会演戏。”   “这个我知道。”柳二呆吃过亏、上过当,他明白白凤子的花招。   “你还有不知道的。”沈小蝶道:“切莫轻看了这些乐器道具,全都用精铁铸成,其中藏有机簧……”她在提醒柳二呆。   “住嘴。”白凤子尖声大叫。   什么事都被沈小蝶一口道破,她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浑身打颤。   “柳二呆,咱们得赶路,犯不着累坏了身子。”沈小蝶偏偏不理会她的呼叫,好整以暇的道:“不如分开来办……”   “怎么办?”   “想来也是三生有幸,她好像看上了你,你就跟她演出对手戏。”沈小蝶盈盈一笑:   “至于这一十二名小丫头,就由我……”   “小蝶,别混说好不好?”柳二呆笑笑。   “好,不说就不说。”沈小蝶道:“你对付她,我来收拾这群小丫头。”   两个人一唱一和,弄得白凤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的确是毫无把握,但箭在弦上,已不能不发,身躯抖动了一下,猛的挥动右手。   显然,她已咽不下这口气。   对付男人她可以用柔、用媚,甚至搔首弄姿,甜言蜜语,使出一个漂亮女人惯用的看家本领,碰到沈小蝶她就一筹莫展。   除了用武,还有什么法子?   这一十二名艳装少女,显然经过一番细心调教,默契纯熟,就像引臂连指。   但见她玉手一挥,人影立动,扇形般散了开来。   这些少女年纪都不算大,有的还带几分稚气,居然一个个艳妆浓抹,闪动之时掀起一片香风。   甚至还装出妖形怪状,挤眉弄眼。   这就像是迷魂阵,对付一些江湖上的好色之徒,当然可以立竿见影,不战而屈人之兵。   就算是铁打铜浇的汉子,也不免眼花缭乱。   可借此刻在场的只有一个男人,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柳二呆,他气定神闲,对那些热情如火的女孩,连眼角都没瞟一下。   因为沈小蝶只叫他对付白凤子。   白凤子刚出现时窈窕如仙,此刻绷起了脸,竖起了眉,形象已有了变化。   她虽然还是很美,毕竟不如笑起来动人。   “白凤子。”柳二呆依然赤手空拳,扬声道:“我正在等你。”   “你等我干吗?”   “等你先下手为强。”   “谢谢好意,我要是不下手呢?”   “你最好仔细考虑考虑,下不下手也是你的事。”柳二呆沉声道:“柳某人一学就精,绝不会再上昨夜那种圈套。”   “什么圈套,那只是妙计。”白凤子道:“诸葛亮一生用计,神机莫测,谁说过他用的是圈套?”   在男人面前,她的嘴又很利了。   “哼,好一位女诸葛。”柳二呆冷冷道:“今天还有什么妙计?”   “让你知道就不妙了。”   “对,说得很对,对极了。”柳二呆语声一沉:“你若不想出手,鄙人只好占先。”忽然右臂一圈,一掌劈了过去。   这轻飘飘一掌,表面看来并不如何强劲,居然能激荡成气,暗潮汹涌而出。   白凤子身形闪动,斜剌里滑开九尺。   “掌法不错。”她转身冷笑:“但我知道,你还未尽全力,这也不是你的拿手。”   “哦?”柳二呆道:“你对我摸得如此清楚?”   “这是当然、”白凤子道:“对于一个骤然成名的金陵大侠,我能不多付出点关心吗?”   “摸清楚了好对付我,是不是?”   “我并没对付你,是你要对付我。”白凤子道:“昨夜我对你一再礼遇……”   “别说下去了。”柳二呆一声冷哼。   “怎么?”白凤子居然向沈小蝶呶了呶嘴:“怕她听到了吗?”   “我警告你们。”只听沈小蝶叫道:“有谁再动一动,这就是榜样。”   原来一名手握洞箫,和一名倒提琵琶的少女,站成犄角之势,正待按动手中乐器的机簧,沈小蝶出指如风,飒飒两声,应声而倒。   其余十名艳装少女,一个个骇然变色。   白凤子目光一抡,禁不住柳眉倒竖,猛地双足一蹬,宛如一道白虹,经天而起。   不但身法优美,动作是灵快无比,就像激箭离弦,一射三丈七八。   凌空一折,直向沈小蝶掉头下扑。   她恨透了,也气急了,此时此刻,更使不出什么妙计,摆在眼前只有一条路,放手一拼。   其实,这也并非临时起意,她早就有这种打算。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女无美不恶,入室见妒。她对柳二呆原先只想利用,如今却不这么想了,她失去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得到。   因此,她要凭真章实学,跟沈小蝶拼个高下。   哪知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之间,一条人影疾快地飞了过来,截住了她下击之势。   “你……”她知道来的是柳二呆。   蓬然一声震响,两人凌空接了一掌,人影骤分,一闪而落。   “你最好还是找我。”柳二呆说。   “哼,你敢护着她?”白凤子怨毒地盯了柳二呆一眼,娇叱道:“找你就找你。”玉腕一翻,只见一片银光耀眼,暴雨般洒了过来。   银光耀眼,仿佛满天星斗。   柳二呆怔了怔,一时间辨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料想总是暗器。猛的马步一沉,双掌齐发。   他估计这蓬暗器轻轻飘飘,来势并不强劲,应该不难一震而开。   果然不错,掌力一吐,那迎面扑来的点点银光,已从左右两翼斜飞而过。   “小心。”沈小蝶忽然叫道:“这是蝴蝶镖。”   “哦。”柳二呆方自一怔,忽听脑后轻响,几点银光居然绕了个圈儿撞了回来。   他身子一旋,猛又拍出一掌。   这时他才看清,原来这点点很光,细如指头,果然形似蝴蝶,轻轻鼓动着翅膀,上下回翔。   好奇特的暗器,好高明的回旋手法。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七 章 宴无好宴   柳二呆不禁暗暗诧异。   他纵目望去,赫然有数十枚之多,翻腾飞舞,竟绕着自己打起转来。   那知每发一掌,好像更助长了这些银色蝴蝶回翔飞腾的冲力。   奇怪的是,这些小东西像具有灵性,知道借力使力。   掌势一缓,立刻又粘了过来。   粘过来如何伤人?   柳二呆只知凡是暗器,必能伤人,因此他不敢丝毫松懈,掉以轻心。   其实这些银色蝴蝶无刃无剌,劲力又不猛锐,并不能直接伤人,但那蝴蝶的翅翼上,却涂有剧烈的毒液,一旦粘上人体,便会立刻麻痹。甚至会立刻溃烂、死亡。   这是当今武林,独步天下的歹毒暗器。   沈小蝶当然知道,却苦无破解之法,眼看柳二呆困在重围之中,不禁芳心大震。   “柳二呆,你别白费力气了。白凤子森森冷笑:“迟早你会倒在地上,化成一滩浓血。”   好狠毒的话,但这也许正是事实。   柳二呆倒还不解,因为他估不透这些小东西如何厉害,沈小蝶听在耳里,却不禁心惊肉跳。   忽然心中一动,皓腕扬处,乌光连闪。   这是蓬针雨,菱花飞针。   开始时偏差甚大,拿捏不住准头。   那知后来居然愈练愈精,几乎针无虚发,甚至能一次连发数枚,针针中的。   这是天生成的巧手,并非每一个人一学即会。   此刻,她同时打出了十余枚。   只听轻啸破空,接着是一阵连续的嗤嗤轻响,居然大有收获。   半寸不到的细针,有的打在银色蝴蝶的翅膀根,有的直贯胸腹,有的甚至一针双蝶。   本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照说应该绝无妨碍。   但这些银色小蝶本就极轻极微,由于打造精巧,翅膀薄如蝉翼,刚好借着连续不断的掌风,鼓翼飞舞,一旦钉上了一枚细针,立刻加重负荷,失去了平衡,纷纷坠落实地。   沈小蝶暗暗心喜,皓腕飞扬,又是一蓬乌光。   白凤子眼看不妙,唰的掣出一柄鸾刀,尖叫一声,凌空飞了回来。   崩崩崩,机簧连响,那十名艳女也同时发难。   图穷匕见,看样子是要真的一拼了。   好在是那些蝴蝶只剩三三两两,遥落欲坠。   柳二呆乘个空档,双肩晃动,脚步一滑,斜剌里飘出一丈五六,再一闪,又躲过了两支乐器中疾射而来的暗器。   大喝一声,抓住了一名艳装少女。   沈小蝶手扶腰际,崩的一响,弹出了一支软剑,青光流转间迎住了飞来的鸾刀。   居然还没渡江,就遭遇了一场恶战。   柳二呆被那些奇特的飞蝶困扰了一番,此刻又遭到这些艳装少女的暗算,显然已动了真怒。   他身法轻灵诡异,闪纵如飞,区区几支暗器当然伤不了他。   这谷中两山夹峙,中间有条溪流。   柳二呆手无寸刃,也不想杀害这些少女,单臂一抡,竟将那个抓住的少女向溪流中扔去。   飞扑中身子一旋,又抓住了一个。   于是抓一个,扔一个,片刻之间,竟将那十名少女扔得一个不剩。   一时惊叫不绝,十名少女全在水中挣扎呼号。   溪水不深,虽然不会淹死,但已是水湿淋漓,浓妆艳抹花一般的娇靥弄得满脸泥沙,娇滴滴的小美人都变成了妖怪。   倒在地上的两名少女,早就被沈小蝶弹指点了穴道,柳二呆也不理会。   白凤子和沈小蝶刀剑相接,战成了棋逢敌手。   白色的人影天矫游龙,刀光霍霍,粗布裙衫的沈小蝶也是兔起鹘落,一支剑如灵蛇吐信。   可惜白凤子耳听溪流中一片呼叫,心神已乱。   心神一乱,刀法跟着大乱,斗志也就大打折扣,当下银牙一咬,倒飘而起。   这是她的长处,能够当机立断,能够识相。   她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也是个最懂得权变的女人,虽然一口气愤恨难平,却会不得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立刻赔了进去。   明知再战下去必吃大亏,何必还要做这种傻事?   因此她这一飘,足足飘退了两丈四五,端了口气,抱刀而立。   “承让啦。”沈小蝶并不追杀。   “哼。”白凤子冷冷道:“你算赢了吗?”   “不算。”沈小蝶道:“不过也没输,就算两下拉平了吧。”   “拉平?”白凤子双目中冒着毒火:“从今以后,有你无我,一辈子莫想拉平。”   她竟不顾那些挣扎在溪流中的少女,身形一闪,翩然而逝。   一起一落,隐入了深林。   沈小蝶没有追出。   柳二呆当初入山,只是为了营救龙怀壁和萧季子,如今听说这两个人业已脱出牢笼,也就不想再生事端,因此他也不追。   眼看天色已晚,两人相偕出了山口。   第二天便赶到了一处滨江的市集,打算停留一宿,渡江向西。   原先已经说好,要等过了大江之后,两人便不再结伴同行。   今天当然还不分手。   因此就在同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安置以后,由于天色尚早,沈小蝶便要柳二呆同去江岸走走,看看明早是不是有渡江的船只。   市集沿江而建,倒也十分热闹。   柳二呆仍然一袭蓝衫,像个落第秀才,沈小蝶更是洗尽铅华,成了荆布裙钦的小家碧玉,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并不引人注意。   那知刚刚转过街角,忽然迎面走来一位华服少年,居然一揖到地。   “原来是柳兄。”   “尊驾是……”柳二呆呆怔了一怔。   “在下秋山寒。”那华服少年道:“一向客居金陵,是以见过柳兄。”   “哦?”柳二呆淡淡应了一声。   他知道,在金陵城里识得他的人甚多,尤其像这样公子哥儿之类的人物,常常在背里拿他开心。   “这位是……”秋山寒眼角瞟向沈小蝶。   柳二呆又是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置词,沈小蝶却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我跟他是表亲,我叫庄玉奴。”   “哦,原来如此。”秋山寒道:“今日遇到柳兄,真是幸会,在下想作个小东……”   “这……这不必了。”柳二呆说。   “实不相瞒,在下对柳兄一向无限钦敬。”秋山寒道:“寒舍就在不远,岂可过门不入,莫非柳兄瞧不起在下这个俗人?”   “哪里,哪里,秋兄言重了。”柳二呆道:“只因尚有急事要办,无法……”   “什么急事?在下能否效劳?”   “这……”   “也不算什么急事。”沈小蝶接口道:“只不过找只渡江的船而已。”   “哦。”秋山寒道:“原来这点小事,容易得很,舍下就有大小船舶数十艘,莫说柳兄只要渡江,就是飘洋过海,都包在在下身上。”   柳二呆尚自沉吟未决,沈小蝶却以目示意,要他赶快答应。   “如此就有劳秋兄了。”柳二呆说。   “别客气,这算是柳兄赏光。”秋山寒道:“但不知柳见何时起驾?”   “就明天一早吧。”沈小蝶接口道。   “好,好,在下这就吩咐下去,渡江无须大船,一叶扁舟就够了。”秋山寒道:“不过今晚在下理应尽地主之谊,两位万勿推辞。”   他言词诚恳动人,显得热情而豪放。   柳二呆却暗暗诧异,在金陵城里他虽落落寡合,孤芳自赏,但认识的却也不少,像白下四公子都曾点头论交,就算从未交言之人,面孔也都很熟,怎么这个秋山寒在他脑海里竟没半点印象?   秋山寒?一个很别致而又颇富诗意的名字。   这个人应该不俗。   但奇怪的是,半年前在白玉楼上的那宗事早已轰传江湖,金陵城里人尽皆知,这个人怎么没有一言提及?   避而不言,这是何故?   “表哥。”沈小蝶居然帮腔,而且叫得很甜:“这位秋公子一番诚意,你就答应了吧!”   “对对,庄姑娘说的是。”秋山寒道:“在下至诚奉邀,略备水酒……”   如此输诚纳交的人,当真少有。   莫非又是一个小孟尝?   “那就多谢秋兄了。”柳二呆只好听从沈小蝶,却道:“不过在下想先回客栈小憩……”   “好,好,柳兄请便。”秋山寒道:“不知柳兄现寓那家客栈,少时在下好来恭迎大驾。”   越说越客气,未免太已过分。   “岂敢,岂敢。”柳二呆谦谢道:“就在转角不远的那家泰来客栈。”   “哦,泰来客栈。”秋山寒道:“在下知道了。”   于是相互一揖而别。   大江日落,已将近掌灯时分。   柳二呆和沈小蝶转回客栈,进了上房,沈小蝶居然吩咐伙计,先送两份饭菜,还说越快越好。   “小蝶,这怎么回事?”柳二呆摸不着头脑。   “难道你不饿?”沈小蝶睨着他。   “当然是有点饿了。”柳二呆道:“但是那个秋山寒不是说……”   “说来恭迎大驾对不对?”   “小蝶,我可是不想去的。”柳二呆道:“是你说人家一番诚意,我只好……”   “不错,是我说的。”沈小蝶道:“不过我估计那种饭吃不饱的,甚至……”   “小蝶,你快说,我早已起疑。”   “起疑什么?”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也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柳二呆道:“如此热诚相邀,令人大大费解。”   “这有什么,”沈小蝶笑道:“因为你是金陵大侠呀,这世上拍马屁的人多得是。”   “别瞎说了。”柳二呆也笑了。   “难道说的不对?”   “可疑的就在这里,”柳二呆道:“发生在白玉楼的那宗事,震动江湖,他却绝口不提。”   “也许他并非江湖人物。”沈小蝶道:“所以对这种事漠不关心。”   “若是真的这样,”柳二呆摇了摇头道:“他又何必如此谦恭,巴结一个在金陵城里孤零潦倒,一向被人取笑的柳二呆?”   “你在发牢骚吗?”沈小蝶展颜一笑。   “我发什么牢骚?我从来没有牢骚。”柳二呆道:“我只是在想……”   “你是怎么想的?”   “他绝口不提白玉楼上的那宗事,并非不知,只是故意撇清他不是江湖人物。”   “你是说他正是江湖人物?”   “我想应该是的。”   “看准了吗?”   “小蝶,你也别装腔。”柳二呆笑道:“你既然要先填饱肚子,必是早已心里有数。”   “唉呀,好厉害,连我也看穿了。”沈小蝶扑哧一笑:“那就先填饱肚子,然后赴约。”   “好,但你总得说说,这个秋山寒……”   只听房门一响,一个伙计用只大木盘端来了两份饭菜,放在一张白木桌上,然后转身而去。   热腾腾的饭菜,香味扑鼻,桌面上升的热气,更增添了一份温馨之感。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开始进食。   沈小蝶边吃边说道:“大江之上,龙蛇混杂,这个秋山寒的确可疑……”   “你看他……”   “我怀疑他是另外一个人。”沈小蝶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是一个强敌。”   “你猜的是谁?”   “赏花公子蓝玉飞。”   “赏花公子?蓝玉飞?”柳二呆一连念了几遍,终于摇了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从来没有听过。”   “也不是什么正牌货色,一个帮闲人物而已。”   “你不说是个强敌吗?”   “强敌不是他,是他的老板。”沈小蝶道:“不过他也可能想自己出出风头。”   “若是这样,我们何不另外雇船?”   “这不是船的问题,由此向西到处可以渡江,不一定要在这里,只是既然遇上了,我并不想躲。”沈小蝶笑道:“其实要对付的是我。”   “对付你?”   “正是。”沈小蝶道:“你只是受到了牵连。”   “牵连?”柳二呆仰头一笑:“小蝶,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胆子很小?”   “假的。”沈小蝶笑道:“我就怕你胆子太大。”   “我的胆子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也许刚刚恰到好处。”柳二呆也笑道:“不过依我估计,他要对付的未必一定是你,可能也有我的一份。”   “为什么?”   “这很好解释。”柳二呆道:“那齐天鹏称霸江南二十余年,在白鹭洲上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庄院,他所结交的一批死党,据说都是大江之中的水上豪杰,他这一死,料想找我柳二呆算帐的必然大有人在。”   “嗯,这话倒也有理。”沈小蝶沉吟了一下:“不过这个秋山寒若真的就是赏花公子蓝玉飞,他要找的必然是我。”   “你跟他……”   “我……我跟他……”沈小蝶顿了一顿,“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一个互不相识的人,当然没有什么仇恨,更谈不上什么过节,但江湖上恩恩怨怨有时牵连甚广,甚至可以扯上好几代,甚至一个平白无辜的人,有时也会卷入一场风波,遭到一场杀劫。   赏花公子蓝玉飞为什么要找她?   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人,至少她已知道有个赏花公子蓝玉飞。   这就可以证明,不是绝无瓜葛。   沈小蝶虽然口气含糊,却也并未否认,只表明纵有过节,也不是她惹来的。   柳二呆当然也不再问。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吃完了一顿饭,伙计刚刚收拾走了碗筷残羹,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柳兄,柳兄……”像是秋山寒的声音。   果然来了。   “是秋兄吗?”柳二呆立刻走了过去,将门打了开来,道:“如此盛情,实不敢当。”   “那里话,柳兄金陵贤士,在下有幸攀交,感到无比荣宠。”秋山寒笑道:“柳兄就请起驾。”   这种恭维之词,听了倒是令人十分窝心。   但他绝口不提金陵大侠四个字。   “秋兄如此谬赞,柳某人委实惭愧无地。”柳二呆谦逊了一番。   柳二呆只好和沈小蝶相率而出。   店门外居然备妥了一顶软轿,两匹骏马。   这项软轿显然是替沈小蝶备的,两匹骏马当然是宾主各一。   “秋兄不说府上就在不远吗?”   “不远,不远,的确不远。”秋山寒道:“只不过三五里路程。”   三五里路程居然也备轿马,足见礼遇之隆。   “秋兄府上不在市集?”   “市集之内人烟嘈杂,车尘马嚣,在下极不习惯,郊外乃是祖业,临江一片庄院,景色十分秀丽,朝迎风帆,暮看云飞。”秋山寒笑道:“在下虽然学识简陋,却想附庸风雅……”   “秋兄本来就是高雅之士。”   “柳兄见笑了。”   柳二呆向沈小蝶看了一眼,本想用眼色征询一下。沈小蝶却没看他,直向那顶软轿走去。   这表示她很乐意接受这份邀请。   她乐意的事,柳二呆当然绝不反对。   于是便向秋山寒拱了拱手,从一个青衣汉子手中接过缰绳,踏镫上马。   秋山寒也跟着跨上了雕鞍。   软轿在前,骏马在后,片刻间出了市集。   夜幕渐降,大江之上烟笼雾锁。   但听惊涛拍岸,远处烟波浩渺中,闪起了几点渔火,忽明忽灭。   此刻乃是沿江而东,原说只有三五里路程,在柳二呆的感觉中至少已超十里以外。   “秋兄,到底还有多远?”   “到了,到了,这就到了。”秋山寒支吾道:“在下且去前面领路。”忽然一抖马疆,骏马长嘶,从左翼越过了软轿。   “在下追随秋兄。”柳二呆双腿一紧,用劲一夹马腹,也追了上去。   他存心要和秋山寒并马而行。   原来打从出了市集之后,他已提高了警惕,尽量保持和秋山寒之间的距离,顶多只差一个马头,随时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般一步一随,当然十分厉害。   被盯住的人,至少有种如芒剌在背之感。   江流滚滚,野草凄迷,凝目望去,前面江峰之上,忽然坟起一座孤山。   柳二呆心中一动,更加留神起来。   轿马如飞,片刻已到山麓,山虽不高,但树木繁茂,在这无月之夜,黑越越显得十分阴森。   月黑风高,密林如墨,要有什么举动,这种地方显然最好。   柳二呆深深吸了口气。   “啊,柳兄快看。”秋山寒故意失声道,右腕一扬,打来三点寒星。   一动未动,那四名轿夫同时飞快地从轿杆里抽出四把长刀。   但见寒光连闪,打从四个不同的方位戳入了软桥里。   惊变乍起,只在电光石火一瞬。   “好贼崽子。”柳二呆大喝一声,人已离鞍而起,躲开了三支暗器,从脚底而过。   半空中一个翻身,举拳下劈。   咔嚓,咔嚓,四把戳入软轿的长刀,竟然断成了八截,蓬的一声巨响,软轿一震而开,打从四散的木片中矫矫游龙般飞起一条人影。   这人当然是沈小蝶。   但听嗖嗖嗖嗖,双臂齐挥,寒光飞泻中,闪击千里,分向四名青衣轿夫打去。   闷哼声中,一个个翻身栽倒。   原来并非什么奇特暗器,赫然竟是刚才被折断的四截断刃。   四柄长刀怎么会断?四截断刃又怎么到了她的手中,这是在软轿里发生的事,谁都没有看到。   不过这委实不可思议,令人叫绝。   秋山寒人影倏闪,从马背上斜纵而起,躲过柳二呆凌空一击,落在两丈以外。   再一闪,隐入一片矮树林中。   但柳二呆这一掌并未落空,堪堪击中了马首。   健马悲嘶,轰然一声倒了下去,四蹄踢动了几下,登时气绝。   “好,好,嘿嘿嘿嘿……”半空里忽然传来了一串咭咭怪笑之声:“好个屁。”   这人说话前后矛盾,显然有点颠三倒四。   但笑声中气充沛,震人耳膜,掩抑了山风的呼啸、江流的幽咽。   柳二呆和沈小蝶不禁同时怔了一下。   举目望去,只见半山里一座突出的岩石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黑衣人。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扬声喝问。   “哼,传说的不错,你小子果然是个书呆,问得好笨。”那黑衣人沉声道:“本座已从十年以前开始,从不答复这种无聊的问题。”   “这问题很无聊?”   “很多余。”   “说的也是,的确多此一问。”柳二呆眉峰一耸,冷冷道:“管你阿猫也好,阿狗也好……”   “住嘴!”黑衣人怒叱。   “怎么?”柳二呆冷笑一声。   “敢对本座知此放肆。”黑衣人怒叫道:“你莫非想立刻就死?”   “我并没这么想,你也未必有这种本领。”柳二呆口角一哂:“凭空说的话多半不能作准,你要是有这种能耐,就滚下来试试。”   “哼,你知道本座是谁吗?”   “问得无聊。”柳二呆抓住机会,立刻还以颜色,反唇相讥:“多余。”   黑衣人身躯抖动了一下。   看来他在江湖上是上颇有名气的人物,但他的太自傲显然遭到了挫败。   “柳二呆。”沈小蝶忽然道:“难道你听不懂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早在十年以前便已名满天下,举世皆知。”沈小蝶道:“所以这十年来已无须提名道姓,你若不知他的大名,还配在江湖上混吗?”   她又转向那黑衣人:“我说的对不对?”   “哼,你很聪明。”   “也不见得。”沈小蝶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懂你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你说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你真的不懂?”   “我们身边并没有什么贵重财物。”   “你当然没有。”黑衣人道:“再说普通的珠宝财物,本座还没瞧在眼里。”   “那你……”   “小妞儿,别装糊涂,其实你早已知道。”黑衣人冷冷道:“本座要的只是一幅草图。”   “草图?”   “对,外加两条小命。”   “啊……”沈小蝶故作一惊,失声道:“这手段未免太辣了点吧?”   “好。”黑衣人立刻减价:“就一条吧。”   “一条?”   “你只要交出那幅草图,本座立刻放你一马。”黑衣人冷森森的道:“至于这个柳呆子……”   “我该死。”柳二呆说道:“绝难活命,对不对?”   “不错。”黑衣人沉声道:“让你风光了半年,也该够了。”   照这口气,居然跟白鹭洲上的齐天鹏有关。   柳二呆忽然笑了笑,仰天大笑。   “你还敢笑?”黑衣人怒道:“有什么好笑?”   “当然好笑,要不然我怎么笑得这般起劲。”柳二呆大笑说道:“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你说,本座是谁?”   “你口口声声本座本座的,其实只不过大江之上一个小头目而已。”柳二呆连连冷笑,一字一字地道:“鲤鱼帮主李铁头。”   “胡说,什么鲤鱼帮。”黑衣人立刻纠正道:“飞龙帮。”   “我只能叫你鲤鱼帮,因为你们还没跳过龙门。”柳二呆道:“称‘飞龙帮’还差得远。”   原来大江之上,的确有个“飞龙帮”,帮主就是李铁头,柳二呆是在故意拿他取笑。   沈小蝶掉过头来,盯着他星眸一闪,嘴角牵动了一下,颇有嘉许之意。   “你还真有点学问。”沈小蝶道。   “你别夸奖我。”柳二呆故意皱了皱眉头:“我已经豁出去了。”   “这怎么说?”   “他已经放你一马,我可是性命难保。”   “嘿嘿嘿嘿……”李铁头扬声大笑:“柳呆子,你知道就好。”   “好什么?”柳二呆问。   “好得很。”李铁头厉声道:“好好地等死。”   “柳二呆,你真可怜。”沈小蝶忽然又道:“不过我也很糟。”   “你糟?”柳二呆道:“糟什么?”   “那幅草图我忘了带在身上。”   “你忘了?”李铁头大叫:“小妞儿,别打歪主意,你想骗过本座是不是?”   “不是,我没骗你。”   “胡说。”   “这是真的。”   “真的?本座不信。”   “你想怎样?”沈小蝶道:“我是个女孩子,莫非你想搜上一搜不成?”   “本座当然要搜。”李铁头叫道:“要好好地搜,仔仔细细地搜,彻头彻尾地搜。”   “好,你来搜吧。”   “……”   “谅你也不敢。”沈小蝶忽然一声冷笑:“我早就着穿了你,你只不过在装模作样,你敢下来,我叫你李铁头变成李无头。”   “什么?你……”李铁头泻气了。   “至少也要折断你一条腿。”沈小蝶继续道:“叫李铁头变成李铁拐。”   李铁头不响了。   “对,你想得美妙。”柳二呆接口赞道:“反正要他变一个字。”   “也许不止一个字。”沈小蝶笑笑。   “不止?”   “也许这三个字都该变一变。”   “统统,这怎么变?”   “这个我不知道。”沈小蝶笑笑,忽然大声道:“反正他不是李铁头。”   不是李铁头?柳二呆怔了怔,不禁大感意外。   不是李铁头是谁?哪里露出了破绽?   只见沈小蝶身子一转,面向着一片矮树林,叫道:“秋山寒,你又何必藏头露尾?”   夜风萧萧,矮树林里一片寂然。   “对了,你这三个字也该变一变。”沈小蝶提高了嗓音,叫道:“什么秋山寒,你分明是赏花公子蓝玉飞,对不对?”   “哈哈,对极了。”矮树林里忽然有了回声:“瞧不出你果然很厉害。”   “你服了吗?”   “笑话,本公子难道只有这点苗头?”   “哼,别吹牛。”沈小蝶冷笑:“你弄个人假冒飞龙帮主李铁头,不怕真的李铁头找你算账!”   “他不会找我。”   “不会?”   “他是个大忙人,尤其此刻正忙得要命。”矮树林里传来蓝玉飞的笑声:“哪里有时间找我?”   “他忙些什么?”   “忙着找你。”   “哦,我明白了。”沈小蝶口角一哂:“你不知用什么诡计骗走了他,然后就利用这个空档,假冒他的名头来对付我?”   “你猜对了,不过还得加上个柳呆子。”   “可惜你妙计成空。”   “成空?谁说的?”矮树林里传来赏花公子蓝玉飞得意的笑声:“你以为对本公子没有个满意的交代,就这样走得了么?”   “走不了?”沈小蝶冷笑一声:“莫非你还设有十面埋伏不成?”   “你的口气真不小。”   “此话怎说?”   “就凭区区两个人,用得着十面埋伏吗?”   “纵然不要十面埋伏,总不能只凭几句空话。”沈小蝶道:“这样躲躲藏藏,岂不可笑!”   “等会儿本公子要你哭。”   “说大话没用。”沈小蝶不屑地道:“别以为仗着这片林子护身,我们就不敢进来找你。”   “哼,逢林莫入,你还是小心点的好。”   “用激将法是不是?”   “就算是吧。”只听蓝玉飞的声音道:“反正我犯不着冒这大的险。”   “我倒想冒一冒。”   “欢迎。”   沈小蝶抬头望望,发现那座突出的岩石上业已空空荡荡,那个冒充李铁头的黑衣人早已踪迹杳然,然后她转过头来,面向柳二呆。   “你说,我们要不要冒这个险?”   “这家伙十分可恶。”柳二呆说。   “你是说该冒一冒?”   “对,我打头阵。”   “你打头阵?你怎么打?”沈小蝶笑笑道:“你又不是铜浇铁铸的。”   “你是说……”   “你瞧,江岸上好像有堆干草。”沈小蝶道:“快去弄了些过来……”   “干草?莫非你想……”   “放火。”沈小蝶大声道:“趁这夜风劲厉,风助火势,打从上风头放起,把这片林子烧个精光。”   “妙,炒极了。”柳二呆道:“我这就去。”   这的确很妙,简直是记绝招,只要火势一起,一阵劈劈啪啪,火光熊熊,不管烧不烧得光这片林木,谁还能在林子里藏身。   崩崩崩,矮树林里忽然一阵弓弦响起。   柳二呆刚刚还没走出几步,只听嗖嗖嗖,几支利箭已如飞蝗般射了过来。   原来林子里埋伏了强弓硬弩。   此刻显然已开始发急,害怕遭到焚身之劫,赶快来个先发制人。   可惜弓弦有声,利箭破空生啸,虽是暗器,对于一个身法矫捷的好手,并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柳二呆只不过轻轻飘飘的身子一转,便闪开了五六支利箭。   右手一扬,两指又挟住了一支。   “蓝玉飞。”沈小蝶冷哼一声,道:“若是只有这点本领,何苦丢人现眼。”   “丢什么人?”蓝玉飞忽然从林子里钻出来:“本公子只不过想省点事罢了。”   “这叫省事?”   “动手动脚总是麻烦。”   “你怕麻烦?”   “本公子养尊处优,疏懒成性。”蓝玉飞道:“一向不愿流汗。”   “为何不说害怕流血?”   “这有什么好怕,本公子不知见过多少血腥满地,肚破肠流,断首飞头的惨事。”蓝玉飞道:“反正流的都是别人的血……”   “今天该轮到你了。”   “我?嘿嘿……”蓝玉飞连连冷笑:“说,哪一个先上来?”   他忽然间变得神气活现,看来颇有气派,不知所凭是什么。   “我。”沈小蝶说。   “不,我先来。”柳二呆抢上了三步。   “嘿嘿,鹣鲽情深,委实令人感动。”蓝玉飞翻腕肩头,呛的一声,拔出一柄剑来。   剑长三尺,青光流转,在星光下一闪一闪。   柳二呆没理会他语涉轻狂,目光炯炯,却注视着他手中那支剑。   “好剑!”他赞了一声。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八 章 多事之秋   “是的。”蓝玉飞道:“砍起头来俐落得很。”   “嗯,你说的准是没错。”柳二呆道:“少时我倒要亲手试试。”   “你试?试什么?”   “试剑。”   “怎么?”蓝玉飞冷笑:“是想用你一颗呆脑袋瓜子来试本公子的剑?”   “鄙人不想斗嘴,动手吧!”   “动手?”蓝玉飞目光一抡,忽然叫道:“你居然想凭赤手空拳。”   “正是,鄙人没带兵刃。”   “为何不带兵刃?”   “鄙人一向求好心切,宁缺勿滥。”柳二呆道:“没有称心如意的兵刃,宁可不要。”   “哦?”蓝玉飞道:“什么兵刃你才称心如意?”   “就像你手中这支剑,若是我猜的不错,此剑名号青虹,落在你手里物非其主,甚是可惜。”柳二呆从容道:“而鄙人却梦寐以求……”   “好哇,柳二呆。”蓝玉飞眉峰一耸:“你居然打起本公子这支剑的主意来了。”   “这有什么不对。”柳二呆冷冷道:“你不也是经常在打别人的主意?”   “本公子打了谁的主意?”   “别的鄙人不知,”柳二呆道:“至少目前你在打鄙人这颗脑袋的主意。”   虽然名剑难求,毕竟比不上一颗脑袋重要。   柳二呆却想冒险一试。   “哼,柳呆子。”蓝玉飞脸色微变:“这是玩命的事,你有把握吗?”   “这很难说。”柳二呆道:“也许轻而易举,也许要多费点周折,但最后……”   “最后怎样?”   “这得问你自己。”柳二呆道:“要是你剑艺不精,一向只知赏花弄月,多行不义,这支剑具有灵性,它当然要择主而事。”   “哼,全是一派胡言。”   “多说无益,片刻就见分晓。”   “什么分晓?”蓝玉飞屈指弹剑,剑作龙吟:“本公子只要你的脑袋搬家。”   他说得很厉害,但却显得犹豫不定。   这也难怪,柳二呆虽是赤手空拳,但这半年来在武林中有如奇峰突起,成了大江南北响当当的人物,在秦淮河畔的白玉楼上,他不也是赤手空拳吗?不也是亦手空拳夺下了一支剑?   齐天鹏就死在那支剑下。   蓝玉飞虽然不曾亲眼目见,但江湖上绘声绘影,连一招一式都形容得淋漓尽致。   世人未必真的见过山精木客、鬼怪精灵,但谈起来总是眉飞色舞。   真正见到了还不足为奇,听来的才有点毛骨悚然。   盛名下无虚士,蓝玉飞对这位一夕之间,崭露头角的金陵大侠,委实不敢小觑。   他盯着柳二呆那双手,越看越有点胆怯起来。   他觉得这双手,好像真的与众不同。   “脑袋长在脖子上,藏也藏不了。”柳二呆冷冷道:“有本领就来取吧。”   他也盯着蓝玉飞手中的剑,一瞬不瞬。   当然,越看越爱。   “蓝玉飞, 你站的位置不太妥当。”沈小蝶忽然道:“何不选择个比较空旷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太靠近林缘,你一柄长剑施展起来只怕很不方便……”   “奇怪,你倒关心起本公子来了。”   “这有什么不好?”   “算啦,本公子倒是觉得这里很妥当。”   “说的也是。”沈小蝶道:“至少林子里还有批弓箭手,万一情况不妙,还可以放几支冷箭。”   她一语道破,揭穿了蓝玉飞的诡计,同时也提醒了柳二呆。   几支箭虽然不放在柳二呆眼里,但在全神凝注之下,总难免一时疏忽。   蓝玉飞脸色一变,没有搭腔。   但这位赏花公子倒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他当然不会就此甘心,被一个赤手空拳的柳二呆唬住。   无论如何他得试一试。   再说此刻就像两只斗公鸡对峙而立,总不能就这样永远耗了下去。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你要是不敢动手,”柳二呆冷冷道:“鄙人只怕要占光了。”   “你占先?”   “是的,鄙人……”   “哼,你这个呆子。”蓝玉飞冷哼一声,剑如风发,寒光乍闪,笔直刺了过来。   剑到半中,连腕一震,只见寒星乱颤。   柳二呆居然凝立不动,他明白对方只是一记虚招,震剑生花,无非想要迷眩他的眼神。   他要用的是空手入白刃,这必须等待时机,必须恰到好处才能一举得手。   这要忍耐,还加上几分风险。   尤其这支剑不是寻常兵刃,他绝不能硬来,更不能轻撄其锋,有时必须回旋闪避。   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必须仔细观察对方的动向,算准距离,以及招术的虚实变化,把捏的丝毫不差。   因此他不轻动,他要的是以静制动。   此刻剑还投递到腹部,剑锋还在两尺以外,而他必须在毫厘之差,掌握制胜之机。   这当然很险,柳二呆却表现得满不在乎。   其实他并非狂傲轻敌,只不过他懂得越是在紧要关头,越是要放开胸怀。   这种临危不乱的本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柳二呆显然经过了一番艰辛的心路历程,才练成了这种无上心法。   柳二呆显然有这份定力。   他虽然想得到这支剑,其实并没十成十的把握,却把大话说在前面。这也是一种攻心之术。   蓝玉飞毕竟道行不够,就因柳二呆这句话,使他心生震骇,还没出手就显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如今虽已出手,却又不敢逼进。   但这支剑总不能永远停在半空,只见左手扬了扬,忽然大喝一声,剑光陡然一合。   颤动的剑光凝而为一,嗤的一声,划然生啸,有如汤骥奔泉直刺而来。   这不是虚招,是实实在在的一剑。   他怎么忽然敢了?   原来刚才他扬了扬手,打出了一个暗号,盼望不迟不早飞来两支冷箭。   显然事前已被沈小蝶一口说破,但他估计在这一瞬之间仍然管用。   若是此刻恰好有两支箭助他的攻势,剑到箭也到,他不信柳二呆真的有三头六臂。   但两支箭却没飞来,传来的却是几声闷哼。   这事很怪,林子里的箭手莫非遭到了暗算?   不错,场中已不见了沈小蝶,也就在这一瞬之间,她穿入了密林。   蓝玉飞心知不妙,硬生生沉腕收招。   大凡诡谲多诈之人,最能见风转舵,他眼看情况不对,留下来必吃大亏,当下身子一翻,双足猛登,直向江岸掠去。   身法奇快,一起一落已在数丈以外。   但他没有料到,更快的还在后面,柳二呆一声不响业已跟纵而起,轻飘飘如影附形。   他说过了,对这支剑梦寐以求,当然不愿失之交臂。   但他将凭什么手法取得这支剑?   江涛澎湃,滚滚东流。   夜暗迷渗的江面上,忽然响起一声唿哨,像激箭般冲来了几条快船。   当先的船头甲板上,站立着一个威风凛凛,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在离岸还差好几丈之遥,蓦的腾身一跃,飞一般登上了岸头。   “蓝玉飞。”那人大吼一声,声如巨雷:“你竟敢骗了老子?”   这人面如靛蓝,身材魁梧高大,周身全黑,一圈兜腮胡子,翘起来根根如刺。   说话如此鲁莽,这人是谁?   敢情来了正牌货色,飞龙帮主李铁头。   蓝玉飞大吃一惊,脸色陡变,他委实没有料到李铁头来得如此之快。   更糟的是一下子劈头碰上。这该如何是好?   正自心慌意乱,忽然觉得右腕一麻,一个声音打从耳畔响起:“你怕他是不是?”   蓝玉飞一怔,青虹剑业已脱手。   “你……”他掉过头来目光一瞥,发现剑已到了柳二呆手中,登时骇然一震,倒退了三步。   虽然一时气极,却不敢空手夺剑。   有剑之时,还畏惧柳二呆三分,何况双手空空?   “你放心,我得到了剑,绝不杀人。”柳二呆道:“快闪开,我替你应付这个对头。”   得了一柄好剑,理应回报。   “你是什么人?”李铁头沉声大叫。   “先说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宝剑在握,柳二呆不禁豪情万丈。   “本座要找的是从栖露山来的一双男女。”   “这就对了。”   “莫非你就是柳二呆?”   “正是。”   “嘿嘿,答得好,硬梆梆的。”李铁头厉声叱喝:“还有一个呢?”   “在这里。”人影一闪,沈小蝶飞掠而到。   “好轻功。”李铁头嘿嘿一声冷笑,沉声道:“花俏功夫,管看不管用。”   “哦?”沈小蝶道:“照你的口气,好像只有一颗铁头管用。”   “不错。”李铁头浓眉一剪,傲然道:“本座除了这颗铁头之外,当然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什么东西?”   李铁头右臂一扬,举起一件奇门兵刃。   但见金光闪闪,其形如轮,有柄,轮盘的边缘却是无数锯齿般的尖刃。   这种兵器,江湖上果然少见,但又何值如此的炫耀?   李铁头显然是想先造成气势,振奋自己的声威,来个先声夺人。   柳二呆注目凝视,嘴角微微一哂。   赏花公于蓝玉飞垂头丧气,早就躲了开去,此刻已不见影子。   “就这些玩意?”沈小蝶问。   “若在大江之上,本来惯使是的是支长槊。”李铁头昂然道:“足足有一丈七八。”   “听说是支飞龙槊,对不对?”   “你听过就好。”李铁头夸张的道:“本座一旦恼起火来,一槊捅出,死尸成串,血水满江。”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好厉害?”   “你怕了?”   “是啊,”沈小蝶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故意讥讽:“听起来倒是蛮吓人的。”   “听起来?”李铁头怔了一下:“这话……”   “成江的血水,成串的死尸,这多么可怕。”沈小蝶轻轻拢了拢鬓边的乱发,好整以暇的道:“胆子小的人准会吓个半死。”   “你的胆子呢?”   “还好。”沈小蝶道:“从小就吓大了。”   “好哇,说了半天,原来你这小子是在消遣本座!”李铁头大喝一声,伸出双手掌:   “拿来。”   “拿什么来?”   “别装糊涂,一幅草图。”   “哦?这真有意思。”沈小蝶冷笑:“赏花公于蓝玉飞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一张草图,如今你也来要,到底是张什么草图?”   “本座没见过。”   “可惜我也没见过。”   “胡说,本座的耳报神灵得很。”李铁头双目一睁,厉声喝道:“既然已被本座撞上,你这小丫头想打马虎那是休想!”   “你相信这幅草图的确在我身上?”   “本座有十成的把握。”   “这样说来你好像是要定了?”   “不错。”   “能不能多等一天?”   “多等一天?为什么?”   “反正你也不曾见过这幅草图。”沈小蝶眨眨眼睛,冷笑道:“赶明儿我去弄些草纸,信手一挥,来几幅鬼画桃符……”   “往口!”   “怎么?你难道认得出来?”   “小丫头,你休想骗得过本座。”李铁头瞪目叱道:“本座虽没见过这幅草图,但据说当年四空先生的笔意,别创一格,你学得来吗?”   四空先生?原来这幅草图还颇有来历。   柳二呆本来是个不喜欢多嘴的人,尤其是有关沈小蝶的事,他一再叮咛自己少去打岔。   当然,他一直细心在听。   听到四空先生,不禁怔得一怔。   原来四空先生是位武林奇人,亦侠亦儒,亦仙亦俗,据说还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这“四空”两个字,当然不是他的本名。至于他本来是谁,江湖上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辽东大侠司马藻,也有人说他是当年驰骋于白山黑水间的无影剑客柳上飘。   更有人猜他就是赵四公子。   赞同最后这种说法的人较多,甚至有人相信赵四公子本名就是赵四空。   但却提不出证据,因为赵四公子毕竟是位神龙不见尾的人物。甚至如今仍然健在的一些武林耆宿,也只能说些当年赵四公子的奇迹异行,而于酒酣耳热之余,感叹无缘一会。   不过大都能够指出,赵四公子当年有两位红粉知己,都是绝世美人。   而且是对姊妹花。   这种绝闻轶事,当然脍炙人口,最为江湖人物所津津乐道。   而赵四公子则行迹成谜,最后却是不知所终。   至于这位四空先生,却是在赵四公子销声匿迹之后,才突然从江湖上传了开来。   时间如此巧合,因此有人怀疑他就是赵四公子。   不仅此也,四空先生居然也是个行踪飘忽的人物,而且一切行事与作为,也跟赵四公子大同小异,锄奸除恶,为善不欲人知。   而且独来独往,跟武林人物绝少瓜葛。   唯一不同的是,四空先生已届中年,同时也显露了文采,并且是位诗人。   但他的诗篇并没刊行传世,只是散见于荒山古刹、飞崖绝壁之上,字迹狂草,飞龙舞凤。   更骇人听闻的是,在寺院粉墙之上,虽是儒笔染墨,至于在那些飞崖绝壁上的诗句,赫然用的是指书,入石竟达一寸有余。   这是武林难得一见的金刚指。   诗意虽然隐晦难明,但词藻瑰丽,有的飞扬奔放;有的则凄艳悱恻,哀婉动人。   显然,四空先生是位伤心人。   至于这幅草图的事,却是最近才为人所知,而且确信为四空先生的遗笔。   为何留下这幅草图?草图中所指的是什么?   敏感的江湖人物,想法不外两种,一种是珠宝财物,一种是剑谱秘芨。   而这两样,每一样都动人心弦。   江湖人物刀头溅血,剑底惊魂;为的什么?武功与财富,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有了武功与财富,声名也就接踵而来。   这幅草图,当然值得追踪掠夺,值得费尽心机,甚至值得拼命。   问题是先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有没有这份胆量,对于攫取这幅草图,到底有几分把握。   飞龙帮主李铁头显然充满了信心。   “纵然我学的不像,”只听沈小蝶道:“就凭你李铁头难道能辨出真伪?”   “哼,你敢小觑本座。”   “据我所知,你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牛却吹得不小,居然懂得什么笔意,别笑死人啦!”沈小蝶笑弯了腰:“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真是一张厉害的嘴,奚落起人来简直入骨三分。   李铁头自以为是江上一霸,平时颐指气使,怎受得了如此奚落?   “丫头片子。”他虎吼一声,额头上青筋直冒:“你不怕老子把你砸成肉泥?”   “你用什么砸?”沈小蝶神色自若。   “用什么,嘿嘿。”李铁头气极,霍地举起了手中金轮:“难道这个不够?”   轮大如桶,金光乱颤,看来的确颇有分量。   “够是够了。”沈小蝶淡淡的道:“只是我若变成了肉泥,这幅草图岂不变成纸浆?”   李铁头怔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似是耽心一轮砸下,沈小蝶真的会变成肉泥,坏了那幅草图。   “说的不错,抬槊来。”   原来那十几条快船之上,都是清一色的黑衣壮汉,早已一拥上岸,排列在李铁头身后。   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人丛中应了一声,只见两名壮汉立刻抬来一支长槊,乌黑沉沉,粗逾儿臂。   槊为矛的一种,长者称槊,短者为矛。   李铁头吸了口气。单臂一抡,取过长槊,同时把那只金轮递给两名壮汉,然后双手握槊,刃尖斜指。   “丫头片子,看清楚了。”他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话说。”沈小蝶手按腰际。   她腰中缠有一支软剑,一向并不轻用,此刻她已握住了剑靶。   “没话说?”   “是要我双手递上一幅草图,对不对?”   “最好是识相一点。”   “要是我不识相,那又怎样?”   “那就死定了。”李铁头一掉手中长槊,叱道:“本座这一槊打算穿胸而过。”   这支一丈七八的长槊,若是在江上鏖兵,倒是颇为有利,至于陆地之上,则宜短兵相接,他舍短取长,显然是个大错。   “好,你来吧。”沈小蝶一动不动。   柳二呆静静地呆在一旁,没有插嘴,也没有自告奋勇,他相信沈小蝶对付这支长槊足有余裕。   但他仍然在提神戒备,因为他估不透李铁头为何要舍弃灵便的金轮,选用这支笨重的长槊。   当然,他绝非听信了沈小蝶的话,害怕把草图砸成了纸浆。   选用长槊,绝对是他自己的主意。   这人虽然粗鄙,到底是大江之上一条好汉,能熬成水上一霸的地位,毕竟不是宗简单的事,半辈子厮杀,难道连这点都不懂吗?   因此柳二呆注目凝神,盯着那支长槊。   他要杀的是沈小蝶,但这一槊却直奔柳二呆。   项庄舞剑,原来志在沛公。   明里是听信了沈小蝶的话,用金轮换了长槊,实际是早已打定主意,先解决掉柳二呆。   长槊可以远攻,出其不意便可递到部位。   此人心机居然如此深沉。   他表面上并不理会柳二呆,心目中早已把柳二呆当成了第一号劲敌。   这也难怪,他称雄江上,跟白鹭洲南霸主齐天鹏当然渊源极深,碰到了柳二呆岂肯放过?   何况此刻柳二呆又得了蓝玉飞的一柄青虹剑,先除掉他才是上策。   剩下一个沈小蝶,还怕她生出翅膀飞了不成?   因此这一槊他使出平生功力,加以技巧纯熟,不偏不倚,一晃而到。   剽悍、火辣、锐不可当。   他说过要一槊穿胸,刃尖所指正是胸膛之间。   照说,猝起发难,声东击西,这一槊应该十成十的把握,但是眼看槊到血崩,忽然槊尖上人影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一缕光竟然顺着槊杆滑了上来。   这是一支剑,青虹剑。   青虹剑乃是名剑,当年赵子龙在当阳长坂,从百万曹兵中得了这支剑,以后淹没了千余年。   槊刺出甚快,剑来得更快。   槊已用老,而剑气方兴,来势惊人。   李铁头骇然一震,心知不妙,若不立刻弃槊,宝剑一到,势必削断十指,甚至丢掉一条胳膊。   十指断不得,胳膊丢不得,槊却可以再打造一支。   而且这是眨眼之间的事,不容片刻犹豫,当下双手一松,倒飘出一丈五六。   吭当一声响,长槊掉在地上。   这支长槊一向纵横江上,八面威风,造就了一个飞龙帮主,想不到如今居然在一招之下落败,往日雄风,片刻化为乌有。   排列在两丈以外的黑衣壮汉,一个个脸色大变。   李铁头额头冒汗,扎稳了马步,从一个壮汉手中抓住了金轮。   “如果你想再试试倒也可以。”柳二呆挺剑而上,沉声道:“不过没有这回便宜了。”   李铁头不响,怒睁的双目充满了血丝。   “我劝你算了。”沈小蝶接口道:“你得了这幅草图,只怕有祸无福。”   “为什么?”李铁头仍不死心。   “你想想就知道了。”   “本座不用想。”   “好,我告诉你。”沈小蝶道:“第一,这幅草图绝非你所想要的东西,第二,如果真的是幅藏宝之图,你得到了之后,会死得更快。”   “胡说,本座为何会死?”   “因为你武功平平,没有这幅草图,你还可以在大江之上捞点油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沈小蝶冷冷道:“得了这幅草图,将会祸不旋踵……”   “祸?祸从何来?”   “别嘴硬。”沈小蝶冷笑:“其实这也只是白说,只是梦话!”   “梦话?”   “我说的是梦话,你却是在梦想。”沈小蝶道:“因为你根本得不到这幅草图。”   李铁头呆了一呆,不敢再发狂言。   虽然只过了一招,但一招之下便丢掉了长槊,再斗下去当然凶多吉少。   “哼,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在自找台阶。   “对,过了明天还有后天。”沈小蝶立刻道:“赶快去吃点仙丹灵药,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信口道来,都把人挖苦得半死。   李铁头脸色一变,便待勃然发作,掉头望了望柳二呆,终于咽下了一口气。   “退!”他忍气吞声地打退堂鼓了。   放着几十条壮汉不用,居然就这样鸣金收兵,为何不打一场群架?   也许他有他的打算,越是人多,死伤越多,而且未必奈何得了柳二呆,一旦元气大伤,再训练一批浪里白条极不容易。   原来这些黑衣壮汉,个个都精通水性,不比啸聚山森的喽罗,随便的就能抓来几个。   这是他的聪明,想要继续在江上称雄,必须保全之实力,这批人死不得。   就在一声令下,登时黑压压的人丛,一排排向江岸退去,倒也整齐有序。   “且慢。”柳二呆忽然叫了一声。   李铁头霍地转过身来,一紧手中金轮,叫道:“你……你想怎样?”   神色惊惶,有点草木皆兵。   “不怎样。”柳二呆道:“你丢了这支长槊,以后怎么混。”单足一挑,那支长槊已凌空而起,不偏不倚,直向李铁头飞了过来。   这支长槊是精铁打造,没有一百斤至少也有八十斤,足尖轻轻地挑,便能飞越数丈,这足尖上的功夫,委实令人咋舌。   李铁头不禁骇然心凛。   他举手一把抓住长槊,满脸惊懔之色,嘴唇牵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掉头而去。   片刻,十几条快船隐没在夜雾沉沉的江面上。   江流有声。水花拍岸。   “啊!”柳二呆望着消失在江心的快船,忽然道:“刚才应该留下一艘。”   “你说留下一条船?”沈小蝶掉过头来。   “是呀!”柳二呆道:“我们不是正要找船渡江吗?这现成的……”   “你想见水龙王?”   “见水龙王?”柳二呆道:“此话怎讲?”   “好讲得很,一旦搭上贼船你就知道了。”沈小蝶道:“在岸上你可以降住他,到了江上风高浪大,你就得听他的摆布。”   “对呀,那就另外找船吧。”   “不用找啦。”   “不用?”柳二呆道:“这怎么渡江,难道能插了翅飞过去?”   “我是说在这段江面不能渡江。”   “为什么?”   “你想想看,”沈小蝶道:“李铁头刚才受尽了委屈,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必然候机报复,而这段江面正是他的势力范围。”   “你是说他会在江上拦截?”   “怎么不会,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沈小蝶道:“这里江面宽阔,港湾芦草丛中,到处隐藏着他的巡戈快船,我们到了江面,随时都会遭到截击。”   她心细如发,推断的确合情合理。   “照你这么说,”柳二呆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可以沿岸向西,走出他的势力范围。”   “要走多久?”   “管它多久。”沈小蝶道:“反正长江源远流长,到那里渡江都是一样。”   “这好啊!”柳二呆欣然叫了一声。   “好什么?”   “这当然很好。”柳二呆道:“至少暂不能渡江,我们也暂不必分手。”   “瞧你。”沈小蝶垂首一笑,有种甜蜜的感受。   长江像条龙,奔放怒吼,境蜒数千里。   此时正当初秋季节,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两岸港崖之间不辨牛马。   柳二呆和沈小蝶沿江而上,但见风帆沙乌,烟云竹树,一路风光如画。   这天入暮时分,来到了一处江岸码头。   凡是码头,当然就有渡口,而且还有几十户人家,有的经营客栈,有的却是船户。   沈小蝶没提起渡江之事,柳二呆更不会问。   但日落黄昏,暮鸦归巢,江上烟波已越来越浓,该是歇店的时候了。   几家客店业已上灯,灶头上笼着一层白茫茫的烟雾,锅盆碗碟响个不停。   柳二呆和沈小蝶选了家外表比较整洁的客店,两人一先一后,踩着灯光走了进去。   先向伙计说明了要两个房间,然后找了一张白木桌子坐了下来。   一天奔波,准备好好享受一顿晚餐。   这此客店,有酒有肉当然不在话下,尤其近水识鱼性,靠近江岸的人,更是懂得吃鱼。   长江里的鱼,以鲥鱼为首,鲥鱼亦属上品,鲥鱼不可常得,红烧鲥鱼也是席上之珍。   丰腴多肉,鲜美味浓,十分可口。   柳二呆跨进店门,便已瞥见灶头挂钩上有条鲥鱼,当下就吩咐烧了来下酒。   伙计哈了个腰,欣然应诺。   大凡江中的珍品,都论时价,斤斤计较的客人,得先讲好价钱,大方一点的就吃了再说。   柳二呆当然是属于后者。   好在这些江岸营生的店家,大都本份老成,绝不像通都大邑那些派头十足的大酒楼,等到客人吃过之后,狠狠的一记竹杠,来个狮子大开口。   这条鲥鱼足足有两斤来重,烧好了也足足可以盛起满满的一大盘。   鲥鱼刚刚下锅,柳二呆已开始唾涎欲滴。   那知就在刚刚起锅之时,热腾腾撒好了胡椒粉,店伙计端起来准备上桌,店门外忽然闪进来一个人。   “嘿嘿,运气不坏,好一个红烧鲥鱼。”竟然从店伙计手里探臂接过,掉头就走。   叮的一声,白木桌上丢了一锭碎银。   居然有这种事,柳二呆怔了一怔,登时大喝一声:“且慢。”跟踪追了出去。   沈小蝶也随后腾身而起。   一盘红烧鲥鱼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个人太无礼。   这是个青衣人,身材瘦小,但动作却显得十分轻灵俐落,出得店外,一直沿江奔去。   他手里端着一只热呼呼的大瓷盘,竟能闪纵如飞,居然连汤汁都没溅出一滴。   柳二呆不禁暗暗纳罕。   这个人的轻功虽然不凡,柳二呆当然也不是弱者,但他忽然心中一动,并不一口气追上,他在想:“看你到底能逃到那里?”   红烧鲥鱼是吃的,这个人轻功虽佳,到底不能一面奔跑,一面享用。   他是不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慢慢品尝?   片刻之间已追出四五里之程,忽听笙歌细细,管弦悠扬,打从江面传了过来。   柳二呆凝目望去,原来江面上正停着一艘巨型画舫。   这巨型画舫中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并隐隐传来猜拳行酒之声。   这倒是大出意外,柳二呆不禁微微一怔。   只见那青衣人忽然纵身一跃,飞越过四五丈距离的江面,轻飘飘落在巨舫的甲板上。   “来了,来了,应时佳肴,红烧鲥鱼一尾。”   “哈哈……”花舱里有人应声大笑:“俞老九,真有你的。怎么这样凑巧?”   “嘿嘿,际遇非凡,际遇非凡。”青衣人身形一晃,进入了花舱,得意的笑声依然传了出来:”快,快,各位趁热……”   这真是欺人大甚,一盘红烧鲥鱼眼看精光。   他难道不知道有人追了上来?   明知有人追来,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得意,分明是没把来人放在眼里。   也许是估量来人不敢登上画舫。   柳二呆一向不易动火,此刻也被激怒了起来。   虽然此刻沈小蝶已追到了并肩,他并没回顾,忽然双足一登,凌空飞掠而起。   但见夜空中幻起一道淡淡的弧影,一闪而灭,人已登上了甲板。   又一条弧影划过,沈小蝶也跟踪而到。   花舱中笙歌顿止,弦管寂然,一人大笑而出:“原来有贵客到访。”   舷边的角灯照耀下,是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   这人面黄如蜡,颧骨高耸,似有病容,和这身考究的穿着,看起来极不相称。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九 章 误上贼船   “阁下就是这条画舫的主人?”柳二呆稳稳地站立在船头甲板上。   “不错。”那人道:“草字东门丑。”   “哦?东门丑?”柳二呆似是颇有印象,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正是。”东门丑说。   “其实你并不很丑。”沈小蝶接口道:“看起来好像还很体面的……”   “这个……”   “我说的是你身着考究的衣服。”   “小娘子别开玩笑。”东门丑勉强忍下了奚落,道:“此丑非彼丑,只因在下乃是乙丑年,七月十五丑时生,所以……”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这个日子不好。”   “不好?为什么?”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正是大开鬼门之日。”沈小蝶道:“听说闯出来的都是些妖魔鬼怪……”   “哼哼,说的很俏皮。”东门丑陡然一变:“闯出了鬼门关总算幸运,可惜的是居然有人硬生生的想往鬼门关里闯。”   “哦?”沈小蝶道:“你说的是谁?”   “在没有翻脸之前,本座只想点到为止。”   “本座?”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笑道:“你听到了,又一个本座。”   她分明是在告诉柳二呆,又是个李铁头。   李铁头是飞龙帮主,霸占了一段江面,这个东门丑气派之大,看来不输李铁头。   “不管你是本座也好,偏座也好。”柳二呆道:“鄙人要找的不是你。”   “是谁?”   “就是刚才那个人,你叫他俞老九的。”   “找俞九爷,这倒好。”只见那个青衣人忽然从花舱里钻了出来:“什么事?”   这人不但身材瘦小,而且双目深陷,脸上像是刮不下四两肉来,活像一只猴子。   事实上他的外号就叫愈猴儿,是个有名的飞贼。   “一宗小事。”柳二呆说。   “小事?”   “对,很小很小的事。”柳二呆冷冷道:“只要磕上三个响头,就可以立刻了断,小事化无。”   一盘红鲥鱼的确是宗小事,用不着大张挞伐,不过眼看到口的美味,竟被掠取而去,这种滋味委实令人火冒三丈。   “一定要磕三个响头?”   “不错,”柳二呆道:“一个都不能少。”   “好,好。”愈猴儿答应得很快,但眼珠一转,却道:“先挂上账吧。”   “挂账?”柳二呆沉声道:“没得银子有人挂账,莫非你连头都没有了?”   “嘿嘿,头当然有……”   “有头就得磕。”柳二呆声色俱厉。   “别忙,我得想一想。”俞猴儿森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转向东门丑:“东门帮主,你说他,这个头该不该磕?”   “当然该磕。”   “该磕?”   “只不过该磕的不是你。”   “哦?”俞猴儿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的笑了笑:“那又是谁呢?”   “船到江心就知道了。”   “这不是到了吗?”   不错,这条画舫赫然已到江心。   原来这条巨型画舫构造十分精致,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窗明几亮,专供游宴作乐之用。   运桨撑槁,全都是在下层。   打从柳二呆和沈小蝶双双飞落甲板之后,这条画舫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移动了。   本来离岸不到四五丈距离,如今在昏暗夜色中竟是一望无际。   洪水滔滔,洪流滚滚而下。   这对于一个不懂水性的人来说,无疑到了绝路。   柳二呆目光转动,先是怔了一怔,紧了紧手中长剑,立刻镇定了下来。   “船到江心,该是翻脸的时候了。”沈小蝶忽然冷笑一声:“对不对?”   “还没有。”东门丑阴沉沉的说。   “没有?”   “若是能够好好商量,凡事尽如本座所愿,”东门丑渐渐露出机锋:“那又何必翻脸?”   “哦?”沈小蝶道:“这是说你另有企图?”   “小娘子果然是聪明人。”   “什么小娘子?”沈小蝶倏的脸色一沉:“你以为很有把握?”   “这倒没有。”东门丑皮笑肉不笑:“不过本座一直认为煮熟了的鸭子是绝难飞掉的。”   “你好像很有信心?”   “哪里,不过姑妄言之。”东门丑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大江之上,风波险恶,两位稍一不慎,一旦滑落江心之后,只怕不止喝几口水吧?”   “你计算得倒是满周到啊!”   “过奖了,不过本座的确很小心谨慎,一向精打细算。”东门丑嘴角牵动一下,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道:“可笑的是李铁头,糊涂透顶,居然送到岸上去栽了个大跟斗。”   “他是个大傻瓜。”   “对,本座颇有同感。”   “你虽然很精,但也别忘了。”沈小蝶道:“你自己也在这条船上。”   “是的。”东门丑道:“这条船大得很。”   “对,可以隐藏很多杀手。”   东门丑不承认也不否认,阴沉沉地笑了笑:“你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女人。”   “那里,善观气色而已。”   “你会相命?”   “是的,鬼谷子先生一脉相传,不但精通命理,而且能判人生死,百无一失。”沈小蝶信口胡诌道:“今夜之条画舫之上……”   “怎么?”   “只怕有很多人要翘辫子。”   “嗯,铁口直断,断的不错。”东门丑森森一笑:“至少眼前就有两个。”   这两个当然指的沈小蝶和柳二呆。   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是个厉害角色,虽然剽悍刚猛不如李铁头,心机之深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对答之间,柳二呆照例一声不响,此刻却渐渐按捺不住。   “你说的是那两个?”他问东门丑。   “哼哼,何必多此一问。”东门卫。冷笑:“难道本座说的是自己?”   大凡有恃无恐的人,一张嘴总是很利。   柳二呆脸一沉,目光四转,虽然船在江心,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估计这是条巨型画舫,纵然沉没了也会浮起几片木板。   他没登萍涉水的功夫,却相信只要有几片浮木,他绝不会葬身鱼腹。   有了这份自信,再加上手中一柄青虹剑,一时之间不禁豪情大增。   “好,且看看翘辫子的是谁。”   “要动手吗?”   “正是。”柳二呆沉声道:“船舱里还有多少人,何不一齐出来?”   “高朋满座。”   “什么高朋?”沈小蝶插口道:“狐群狗党罢了。”忽然腾身一跃,飞上了舱顶。   “你……你干什么?”东门丑一怔。   “我想居高临下。”沈小蝶冷笑道:“这个地方占尽了地利。”   她说的不错,也想的很绝,舱顶是全船最突出的部位,从船头到船尾一览无遗,控制这个地方,也就掌握了全船的动态。   不论任何部位一有动静,她就首先发现。   当然,她看不到隐藏在花舱里的人,但花舱里发出的任何暗器,都对她无可奈何。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跟船头甲板上的柳二呆遥相呼应,使东门丑腹背受敌。   这是着妙棋,她走对了。   “哼,你想得怪好。”东门丑暗暗吃惊。   “东门帮主只管放心。”俞猴儿忽然叫道:“让在下先对付她。”   只见他身形一闪,飞近了舱顶。   此人虽然身材瘦小,胆子却是很大,显然想凭仗一身绝顶的轻功,在大江之上露一露锋芒。   “就凭你?”沈小蝶娇叱一声,弹出了软剑。   俞猴儿一只脚还没踏上舱顶,但见一片青芒,已笼罩了他周身大穴。   这样快的剑,他还不曾见过。   甚至他根本没瞧清楚,对方是如何出手,因为他双目已花,只感到一股澈骨的冷气直冲而来。   这是剑气,剑锋未到,剑气先至。   俞猴儿当然识得厉害,他委实没有料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居然有这种身手。   当下肩头一晃,一个鹞子翻身落了下去。   还好,总算见机得早,识相得快,没断掉一条手臂,也没伤到一点皮肉,不过刚才那句大言不惭的话,等于白说。   “怎么样?”东门丑居然问。   “在下不是对手。”俞猴儿倒很坦白。   “这个……”   “帮主另作裁处。”   “哦?”东门丑皱了皱眉头,忽然扬声叫道:“有请凌三娘子……”   凌三娘子是谁?人在那里?   “怎么?”只听花舱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要我替你撑腰吗?”   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   “本座是请三娘子帮忙。”   “名称虽然不同,事情不都一样么?”舱里又是咯咯一声娇笑:“先说清楚,你拿什么谢我?”   她好像满有把握,事情还没办好,先就讨债。   “只要三娘子喜欢,”东门丑甚是巴结道:“本座自当尽力而为。”   “这是你说的。”只听凌三娘子道:“好在这里有现成的证人,事后不许翻悔。”   “本座岂是赖账之人。”   “那就好。”但听舱门上珠帘叮叮一响,随着一股香风出现一条人影。   原来是个三十左右的妖娆妇人。   这妇人珠圆翠绕,一身鹅黄,乍看起来并不很美,鼻子上疏疏落落生了许多雀斑,还有一双浮肿的眼皮,整个脸型也顶多中人之姿。   不过这些缺憾,却构成一种特异的风韵。   尤其体态轻盈适中,粗细合度,胸前挺着一对圆鼓鼓的乳峰,妙目一转,水汪汪动人心魄。   虽不是画中美人,却给人一种熟透了的感觉,像一团烈火,充满了挑逗和诱惑。   女人有很多种,有的很好看,但看久了越看越腻,有的并不起眼,却很管用。   凌三娘子显然是个很管用的女人。   “大帮主,你说呀!”她眼儿一瞟,笑道:“要我怎样帮你?”   “先对付舱顶上那个。”   “不。”凌三娘子媚眼如丝,盯着甲板上的柳二呆:“我喜欢对付小伙子。”   “你知道他是谁?”   “当然知道,他是柳二呆。”凌三娘子啧啧赞道:“人品果然不错。”   “人品管个屁用,他只是个呆子。”   “大帮主,你这不懂。”凌三娘子吃吃笑道:“人呆心不呆,最懂得男人的只有女人。”   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凌三娘子,一开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摆出了风流阵仗。   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效果?   至少柳二呆并不是色迷,也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动心。   此刻他手握长剑,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等待这女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好吧,三娘子,就瞧你了。”东门丑道:“本座替你掠阵。”   这种阵仗有什么好掠?就说看热闹好了。   凌三娘子走了两步,款摆腰肢,风摆杨柳般冲着柳二呆嫣然一笑。   “哼,你若是想卖弄风情,这可找错了对象。”柳二呆终于忍耐不住道:“最好是放尊重一点,柳某人看不惯这种妖形怪状。”   “啊,”凌三娘子笑道:“柳圣人。”   “这倒说不上。”   “别谦虚呀!”凌三娘子越笑越媚:“我知道,这是柳门遗风,你家当年那位柳下惠……”   “别胡扯。”   “怎么啦?”凌三娘子水汪汪的星眸一闪:“不过我倒有点奇怪,你这位柳圣人居然整天跟个小姐儿泡在一起,难道她就不妖……”   忽听一声娇叱:“照打!”   原来凌三娘子最后两句话,惹恼了舱顶上的沈小蝶,登时秀眉一耸,扬手打出一蓬“菱花针”雨。   她原不是轻易动怒的人,想不到这女人信口胡诌,居然扯上了自己。   再扯下去,只怕还有难听的。   这蓬菱花针纵然伤不了她的人,至少可以给点颜色,封住她的嘴。   柳二呆眼看沈小蝶出手,立刻把握时机,手中长剑一振,跟着飞刺而出。   那蓬针雨当然出手极快,这一剑更快,但这一剑却非对付凌三娘子。   一来他不想乘人之危,二来也不喜欢跟女人交手。   剑锋直指东门丑。   东门丑是这条画舫的主人,画舫本是他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不对付他对付谁?   对付他才是正理。   “哎哟,小姐儿,你好霸道。”凌三娘子身形一转,居然躲开了沈小蝶一蓬针雨。   东门丑大吃一谅,想要腾身闪避,为时已晚。   眼看剑到血崩,岂料凌三娘子就趁这一个转身之际,忽然银光暴现,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短匕形如月牙,薄如棉纸,玉手一翻,竟然横里划了过来。   不偏不倚,直指柳二呆的右腕。   这一招倒是出人意外,刚刚闪过沈小蝶一蓬针雨,居然能在一个翻身之间出手攻敌。   不但动作一声呵成,而且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心头一震,眼看堪堪得手的一剑,不得不沉腕收招。   但一收即发,剑锋一闪,转向凌三娘子。   显然,凌三娘子横里插手,已激起了他的怒火,变招之快,更是出人意料。   他不愿片刻停顿,存心要立刻还以颜色。   当然,这不是任何人都可办到,必须剑法之精,已臻上乘境界,才能运用随心,变化莫测。   只见青光电奔,一招“锁喉剑”直指对方的咽喉。   凌三娘子解了东门丑一危,却没料到立刻惹来这记狠招,只觉剑气森森,直迫眉睫而来,手中一柄短匕忽忙间难以招架,细腰一拧,倒退了七步。   七步的距离,已在一丈以外。   照说,应该躲开了这一剑。   就一般剑法而论,若是这一招不能递到部位,必须立刻撤招,然后继续发剑,就像拳头一样,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道。   柳二呆却不然,这一剑像是绵绵无尽,如影附形般跟踪而到。   这般奇妙的剑法,他从哪里学的?   凌三娘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吓了一跳。   尤其她人已退到舷边,再没回旋的余地,逼得双足一登,倒飘而起。   洪流滚滚,这一下势必落入江心。   但无论如何总比一剑穿胸的好,说不定她本来就熟谙水性。   奇怪,她并没下坠。   只见凌空一个翻身,拧腰、甩腿,居然轻灵如燕,在灰黯的空中绕了个半弧,竟然飞上了舱顶。   好身法,难怪东门丑对她如此恭维。   但她撇下柳二呆,飞上舱顶来找沈小蝶,这也并非上策。   “来得好。”沈小蝶轻叱一声,剑如风发。   凌三娘子脚跟还没站稳,但见一缕寒芒刺眼,破空一剑,兜头下击。   她虽轻功造诣不凡,毕竟挡不住一柄利剑。   尤其沈小蝶的剑,柔中带刚,轻灵泼辣,还能把握最佳时机,毫厘不爽。   这一剑就把握得最好。   凌三娘子除非自愿挨上一剑,她已无法在这舱顶上再作片刻停留,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显露一下刚才绝妙的轻功,凌空再起。   但这并非随时都可办到,势须提气轻身,然后借助两足的弹力,而此刻她没这个准备。   因为沈小蝶这一剑来得太快,最巧的是临头下击,封住她头顶上一片夜空。   就算能一跃冲霄,如何穿过一片森森的剑幕?   这是一记狠招,存心要把她逼下江心。   凌三娘子心头一寒,果然被迫得一个翻身,直向滚滚江流中落去。   纵然淹她不死,准也会变成只落汤鸡。   但说也奇怪,她虽人已不见,却没听到水花声,也没听到卜通一声。   人到那里去了?莫非她还另有绝活?   果然不错,原来她在转身翻落之时,脚尖牢牢钩住了舱顶的边缘,居然从敞开的窗门中钻进了花舱。   轻功的确令人叫绝,但仍然是个输家。   她也不必再讨价还价,东门丑也不必谢她了。   江上凉风习习,水声嘶嘶,舷边的角灯散发出淡黄的光影。   东门丑苍白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阴翳。   他望了望柳二呆,忽又扬声叫道:“恭请‘云裳公主’、‘花小侯爷’、‘洞庭黑白双奇’……”   他一连叫了许多名号,看来这花舱之中,果然是高朋满座。   先叫凌三娘子只说了声“有请”,此刻居然变成了“恭请”,显见要请的人苗头越来越大。   就像龙虎山的张天师,在搬请诸路神将。   柳二呆对什么云裳公主一无所知,也不知从那里冒出的黑白双奇,至于这个花小候爷倒是赫赫有名。   花小侯爷名叫花三变,据说他的的确确是位世袭的侯爷,家住苏州府。   巍峨的府邸,就在阊门外。   小侯爷自幼喜欢武艺,在苏州侯府足足住了半年之久。   唯一例外的是,这些三山五岳的名家,虽然指点小侯爷的武艺,却从不以师徒相称。   小侯爷是金枝玉叶,谁都当不起这份师尊的称呼。   连少林寺的长老和尚也只叫他小施主。   因此这位花小侯爷并没一位名正言顺的师父,但事实上却是名师满天下。   也正因如此,花小侯爷的武功博杂诡异,甚至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侯门出虎子,这当然是宗好事。   可惜的是这位花小侯爷虽然际遇非凡,得天独厚,但因从小骄纵惯了,不知爱惜羽毛,自从侯爷一死,他就走上了歪路,交上了些酒肉朋友。   同时他过不惯侯门如海的生活,开始浪荡江湖。   凭他的武功造诣,加上侯爷的身份很快在大江南北造成了轰动。   当然,有很多人捧他。   因为他花得起银子,有银子的就是大爷。   他不仅是大爷,而且还是位货真价实的侯爷,请得起酒,吃得起肉,谁不愿意奉承?   花侯爷在洋洋得意之下,越发眼高于顶,美人醇酒,来者不拒,生活也日益糜烂。   有时也听腻了小侯爷的尊称,自号花三公子。   但有人背地里叫他“花太岁”。   不过,这都是三年以前的往事,就在一次花太岁大闹金山寺后,这位小侯爷便已寂然无闻。   据说他是在佛殿之中,公然调戏几个进香的女客人,被一个游方的和尚撞见,狠狠地揍了一顿。   也有人说是他杀了那个和尚,被人告了御状,不得不销声匿迹。   更有人说他只是生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甚至说他已经死在勾栏院里。   不管这些说法谁真谁假,至少可能证明一点,花小侯爷性喜渔色。   还有一点,就是他绝对没死。   沉寂了三年,今夜居然出现在这条画舫上。   柳二呆对于这位小侯爷当然闻名已久,只是不曾料到,此时此刻竟然有缘一会。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目注舱门。   只见珠帘轻轻一晃,首先出现的是两个瘦巴巴的中年汉子,身形特长,就像两根枯竹竿。   两张马脸,四只深陷的眼眶,一对鹰勾鼻子,分明是双孪生兄弟。   唯一不同的是两袭长衫,一个穿白,一个着黑。   这不消说,当然是黑白双奇。   两个人走出舱外,立刻人影一分,中间让出了一个位置,接着出现了一个锦饱少年。   人品不错,年纪也不过二十三四,但脸上黯淡无光,还带几分黄肿。   看来若非大病在身,准是染上了毒瘾。   从派头看得出,必是花小侯爷。   他神色冷傲,架子端的十足,目光扬了扬,然后笔直落在柳二呆身上。   “你就是金陵城里那个柳二呆?”   “我就是。”柳二呆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就是苏州府的那个花三变?”   不卑不亢,正该如此对付。   “问得好,好极了。”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值得鼓掌。”   “哼。”小侯爷脸色微微一沉,然后转过了身子,望向舱顶,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意。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他问沈小蝶。   “守株待兔。”沈小蝶冷冷道:“要是有只不睁眼的兔子胆敢闯了上来……”   “嘿嘿,凶巴巴的。”小侯爷笑了。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一向对女孩子都很好,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他甚至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惜沈小蝶并不给他颜色,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兔子?”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   “兔秃同音,你是在指着秃子骂和尚。”   “谁是和尚?”   “这还用说。”小侯爷居然大笑,笑的很得意:“当然就是区区花三变。”   “你倒是很聪明。”   “聪明谈不上.只不过一见到像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小娘子,本爵就福至心灵。”   “福至心灵?”   “正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这怎么会,本爵从来没有祸事。”小侯爷笑道:“其实你也并非什么守株待兔,只不过居高临下,在替这个书呆子掠阵。”   “不错,你得留神一点。”   “留神?”小侯爷道:“本爵留什么神?”   “你并不是铜打铁铸的。”   “哦?”   “在苏州府你是位侯爷,在江湖上你是花三变,既然要淌浑水,这‘本爵’两个字最好免谈,哪怕你是皇帝老子,也没人把你放在眼里。”沈小蝶忽然语声一沉:“江湖上讲的是刀头剑底见功夫。”   “嘿嘿,小娘子,你是在吓唬花某人?”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小蝶道:“不如立刻回转苏州府,做你的太平侯爷,坐享繁华……”   “那种生活,花某人早就过腻了。”他果然不再称本爵二字。   “这种生活难道很好?”   “的确很好。”小侯爷道:“至少很够刺激。”   “哼,说的倒也不错。”沈小蝶道:“想不到你出身侯门,却是块打烂仗的材料。”   “小娘子是在奚落花某人?”   “难道我会恭维你?”   “嘿嘿,这倒也是。”小侯爷笑道:“看来这书呆子一天不死,你不会改变心意。”   “你在说什么?”   “花某人是说打算先宰了这个柳二呆,然后请小娘子将那幅草图取出来参详参详。”小侯爷微微一笑:“若是小娘子想坐享繁华,就跟花某人同返苏州。”   “闭住你的臭嘴。”   “就算嘴很臭,说的话可灵得很。”小侯爷大笑说道:“我敢说这书呆子活不过今夜。”他突然转过身来,面朝柳二呆。   身子转过,脸也随着沉了下来。   柳二呆手持长剑,神色不改,他正想着一件事,记得东门丑分明叫了声云裳公主,怎么这位云裳公主一直不曾现身?   既有候爷,又有公主,这条画舫上的确十分出色。   “柳二呆。”小侯爷眉头一扬,忽然叫道:“你就只会使剑?”   “这就够了。”柳二呆说。   “嗯,剑为兵器之王,的确够了。”小侯爷同意,但却不屑的道:“问题是你真的会使到吗?”这种高傲的口气,显然意存藐视。   “略知一二。”   “一二怎么成?”小侯爷道:“花某人九岁学剑,十年磨练,前后历练名师凡三十有七……”   “三十有七?”柳二呆道:“这么多?”   “正是。”   “你学得太杂了。”   “太杂?”   “杂乱则难精,更无法臻于化境。”柳二呆道:“何况剑术高手,多为不出世之奇人异士,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你居然在短短十年之内,经历了三十七位名师,想必都是泛泛之辈。”   “哼哼,你好大的口气。”   “鄙人说的是实话。”柳二呆正色道:“当代剑术名家,一师难求,何来三十七位名师?”   “嘿嘿,莫非你倒是位名家?”   “鄙人怎敢当此。”   “瞧你也不像。”小侯爷冷笑:“但照你的说法,谁又是当世名家,一代宗匠?”   “剑术微妙通玄,远者不提,当代也许只有一位。”柳二呆忽然叹息一声,显得无限哀思:“可惜已于五年前淹然物化。”   “你说的是谁?”   “四空先生。”   原来他也知道四空先生,难怪当李铁头和沈小蝶提到四空先生遗留下一幅草图之时,他曾为之一怔。   “四空先生?”小侯爷想了一想:“嗯,花某人好像听过。”   这样一位奇人,他居然只是听过,足知所见不广。   “在那里听过?”   “这倒记不得了,不知是哪位名师曾经提起。”   “只怪你的名师太多。”柳二呆微微一哂:“不过,至少这位名师还不算孤陋寡闻。”   任谁都听得出,他语带讥讽。   小侯爷当然也听得出,但此刻他无暇计较这些,却对四空先生发生了兴趣。   “你说这位先生已于五年前过世?”   “不错。”柳二呆道:“五年又三个月了。”他不但说的肯定,而且记得很清楚,不仅知道四空先生,而且知之甚详。   “这位四空先生既已过世,”小侯爷好像兴趣甚浓:“他的剑术可有传人?”   “这个么……”柳二呆顿了一下道:“鄙人不知。”   既然对四空先生如此熟捻,怎么不知他有无传人,这显然是种托词。   不说没有,只说不知,更是耐人寻味。   奇怪的是,舱顶上的沈小蝶,对于柳二呆叙述四空先生的事,并无任何惊奇之感。   好像她认为理所当然,柳二呆应该知道四空先生事迹和生平。   但她却对小侯爷的追问提出了答覆。   “据我所知,四空先生的剑法业已失传。”她笑笑说:“当代名家该数另一位了。”   “是那一位?”小侯爷霍地回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小侯爷怔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柳二呆,满脸惶惑之色。   柳二呆也不禁神色微变。   “江山代有英才出,去了一位四空先生,当然会另外出现一位。”沈小蝶道:“这位就是……”   “到底是谁?”小侯爷迫不及待。   “这还用问。”沈小蝶道:“当然是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塑造出来的花三变。”   原来她绕了半天的弯儿,幽了小侯爷一默。   小侯爷脸色一沉,气黄了脸。   显然,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术造诣,算不上第一流名家,更够不上一代宗师。   柳二呆却松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当之有愧?”沈小蝶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该安安分分,虚怀若谷,凭什么做出这种轻狂放肆,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一句话就像一根银针,又尖又利。   “哼,你敢教训花某人?”   “我纵然不教训你,你也差不多了。”沈小蝶脸如寒冰:“你躲躲藏藏三年,一直不敢露面,依我估计,准是栽了个大跟斗。”   她故甚其词,把三年不见,说成躲躲藏藏。   不过她估计得也许不错,像花三变这种人,若不是碰了个大钉子,怎么憋得住一闷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他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是位侯势,只要在侯府中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谁说花某人躲躲藏藏?”小侯爷连脖子都红了:“本爵只不过另有奇遇。”   他在气头上又亮出了头衔。   “什么奇遇?”   “本爵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也瞒不住人。”沈小蝶哂然一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你知道?”   “当然知道。”沈小蝶道:“你一向际遇非凡,必是又迎上了第三十八位名师。”   她这张嘴舌灿莲花,总是叫人哭笑不得。   小侯爷原只想摆出一副潇洒自如的姿态,以为可以从容不迫,在谈笑中举手投足,就可对付这对男女,想不到经过一番对答,在言词上首先败下阵来。   但为了面子,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至少,他瞧不起柳二呆,估量凭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难道还有什么惊人之能?   横看竖看,都像块木头。   一般富家公子都有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毛病,何况他是位小侯爷,天生就有份优越感。   可惜的是武功高下,绝不能以身份衡量。   小侯爷腰上本就悬了一柄剑,剑身镂玉嵌珠,垂着红色的穗子,此刻他手按剑靶,目注柳二呆。   “姓柳的,凭你能有多少斤两?”   “没有秤过。”   “本爵这就要秤一秤。”   “随意。”   “随意?”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 十 章 大江飞龙   小侯爷眉峰一耸:“就这句话?”   “鄙人一向不喜欢斗嘴。”   “不喜欢斗嘴?”小侯爷冷峻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刃:“你这是说……”   “他只喜欢用剑。”沈小蝶接了一句。   “斗就斗,难道本爵……”小侯爷忽然目光一转,向左右的黑白双奇使了个眼色。   原来他忽然,发觉柳二呆在前,沈小蝶在上,这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   如今他不敢掉以轻心,须作适当的防范。   眼色很灵,沟通很快,黑白双奇立刻会意,两个人同时身子一转,面向着沈小蝶。   “呛”的一声,小侯爷剑已出鞘。   剑锋细长,漆黑如墨,在舷边的角灯映照下,隐隐有龙纹。   剑出侯府,想必也是柄宝剑。   小侯爷说过,他十年磨剑,这十年光阴,当然不是白费,至少已运剑纯熟,但见他剑光一起,一缕寒芒直奔柳二呆。   剑出如风,做到了一个“快”字诀。   快剑制敌,显然是一种最具威力的攻势,隐隐有风雷之声。但迎门一剑,不免有几分骄狂托大。   剑如其人,小侯爷秉性就是如此,从小就骄狂惯了,一下子无法改正过来。   柳二呆一向剑不轻发,此际也忽然一反常态,眼看小侯爷一剑递到,已知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剑,中途已无法再变花招。   当下脚步一滑,剑光忽起。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两剑交叉一接,居然用上了一个”粘”字诀,绞在一起。   他使出这一招,分明是存心要较量一下功力。   小侯爷一剑未能奏效,他怔了一怔,手腕一沉,打算撤招收剑。   那知剑锋之上竟有如千斤重压,而两剑胶着,几乎无法移动分毫,不禁大吃一惊。   不论小侯爷如何眼高于顶,至少此刻他已知道,柳二呆绝非吴下阿蒙。   但此刻知道,岂非为时已晚?   幸好他武学博杂,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千个师傅千个法,各种奇招怪式无所不包,几乎胸罗万有。   忽然大喝一声,左腕一翻,一掌劈了过来。   该用剑的时候不用,突然使出一掌,这显然是种不按牌理的打法。   但这般情急挥拳,又近在咫尺,劲力难吐,当然发挥不了多大的威力。   不过他目的不在伤人,只求脱身自保。   果然,柳二呆猝不及防,身形微微一偏,却忽然开声吐气,猛的运力一震。   力贯剑身,一震之威不同凡响。   两剑一震而开,小侯爷只觉虎口一麻,一直麻到肩胛,登登登,竟被震退了七步。   他骇然一凛,长剑几乎脱手。   “好,好。”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咯咯一笑:“果然名师出高徒,剑中藏掌,高明绝顶,几时华山论剑,准会大出风头。”   她站的高,瞧的远,几乎一招一式,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小侯爷鼻孔哼了一下。   他当然明白,沈小蝶是在拿他取笑,但此刻他委实无法兼顾,目光灼灼,只瞪着柳二呆。   在他估计,柳二呆必然会乘势迫击。   那知他料错了,柳二呆仍然站立舱顶甲板的中央,挺剑而立,好像本来就纹风没动,更奇怪的是,连瞧都没瞧他一眼。   瞧的却是舱门上的那挂珠帘。   原来灯火辉煌的花舱里,此刻早已一片漆黑。   但花舱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高手?像这位小侯爷花三变,应该是压轴人物,他已出面,应该没有什么更厉害的角色了。   不过,至少还有位云裳公主。   云裳公主的架子显然很大,东门丑虽然叫到了她的名号,她并没有轻易出场。   这般自高自大,定是大有来头。   柳二呆渊停嵛立,显然是在等待,等待这位云裳公主的出现。   当然,他并未稍涉绮念,想一睹美好的容颜、华丽的云裳,只想知道是个什么女人。   侯爷是真的,难道公主也是真的?   他已打定主意,只等这位云裳公主现身,先试试她的深浅,对于控制全局,就可成竹在胸了。   在大江之中,一条浮舟之上,第一就是要沉得住气,稳扎稳打。   所以,他绝不采取主动。   但这却苦了小侯爷,刚才一接之下,他已审出柳二呆不但功力深厚,而且剑法精湛,再斗下去,必然会落的灰头土脸。   想退,却又颜面难下。   何况这是条画舫,画舫在大江之中,就算什么都不理会,也不能说走就走。   他僵立在舱门外,两眼发直,一时间进退维谷,显得十分尴尬。   幸好,有人瞧见了他这副狼狈的神色。   只听花舱里忽然传来一个娇声细气,听来绝对是女人的声音,但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黑白双奇到底奇在哪里?”那女人说:“难道只会瞪着四只眼睛?”   这话不假,黑白双奇打从现身之后,丝毫没有表现,一直就干瞪着眼。   瞪的是沈小蝶。   这是刚才侯爷用眼色分派的任务,要他两个监视着舱顶上的沈小蝶,以防在他全力对付柳二呆之时,沈小蝶突然从背后出手。   算他精细,沈小蝶,的确有点后顾之忧。   其实这两个人,未必看得住沈小蝶。   不过他们很听话,也很尽责,居然到现在还没眨过一下眼睛。   由此可见,小侯爷凭他的身份和地位,在江湖上倒是十分吃香,而他也因此十分陶醉。   此刻经那花舱里的女人一提,黑白双奇这才猛然一怔,同时回过神来。   当然,他们知道该做什么。   但这两人还是以小侯爷的马首是瞻,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小侯爷。   要下台阶,这正是时候。   要想打破眼前尴尬的局面,为什么不换个方式?   小侯爷当然福至心灵,他也明白花舱里那女人明里说的是黑白双奇,其实是在提醒他。   于是,他又使了个眼色。   只听唰的两声,黑白双奇各亮出了兵刃。   右首穿黑的是把卷镰刀,左首穿白的是柄宣化斧,刀和斧原也是寻常兵刃,怎么能称作双奇?   莫非刀斧相配,招法上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不过至少这不是寻常割草的刀,也不是寻常劈柴的斧头,刀弯如眉月,闪闪生寒;巨斧乌黑沉沉,锋面又宽又阔,是杀人的利器。   一斧砍下,准是头颅滚瓜,用不着第二斧。   “花三变。”柳二呆居然不理会黑白双奇,目光却盯着小侯爷:“鄙人有句话,想说在前面。”   “你说,什么话。”小侯爷忽然气焰转盛。   “你应该心里有数,鄙人刚才未尽全力,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柳二呆冷冷道:“怎么,你还想支使这两个傻瓜前来送死?”   “你说什么?”小侯爷道:“你敢说这黑白双奇是两个傻瓜?”   “黑白双傻。”   “那很好,就让两个傻瓜对付一个呆子吧!”小侯爷觉得好笑,耸了耸肩道:“只怕人傻刀斧不傻,有这呆子瞧的。”   “哦,这倒看不出。”   两人对答之间,黑白双奇依然瞪着四只眼睛,不过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凶。   看样子就要出手了。   柳二呆方自心中一动,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依我看是‘黑白双哑’……”她心如发,观察入微。   不错,哑巴,原来是两个哑巴。   突然刀光骤起,斧影漫天,黑白双奇身形闪动,已从左右两翼攻了过来。   卷镰刀呼的一声直扫下盘,巨斧一晃,兜头劈下,两宗兵刃果然配合得极是佳妙。   快、狠,这黑白双奇刀斧交错,的确相得益彰,威力惊人,不过要想把柳二呆斩在刀下,劈在斧底,这还差得甚远。   忽然人影一花,柳二呆从刀光斧影中斜纵而起,霍地剑光连闪,破空而下。   但这一剑要对付谁?   他本来是只想等黑白双奇一动,便不惜宝剑染血,及至听了竟是两个哑巴,不禁忽生恻隐之心。   因此他撇开了这两个傻瓜,身形凌空一折,长剑疾如奔电,竟然直指花三变。   剑势磅礴,一泻千里。   小侯爷原本打定主意,用黑白双奇缠住柳二呆,纵然死活亦在所不惜。   因为死的并不是他。   然后觑个间隙,从夹缝中来个奇袭。   人在志得意满之时,总以为才智高人一等,气势凌人,甚至脾睨四海,唯我独尊,一旦每况愈下,到了穷途末路,就什么卑鄙无赖的事都干出来了。   小侯爷居然也想检这种便宜。   那知他的如意算盘刚刚敲定,这意外的一剑已突然从天外飞来。   他一时措手不及,心头一震,登时面如死灰。   这是要命的一剑。   凌空下击,威势绝伦,一晃而到,莫说是在他万没料到的情况下,就是全力施为,也未必抵挡得住这雷霆万均的一击。雷光石火的一瞬,正是生死关头。   他能不能捡回这条命,就看柳二呆肯不肯忽生慈悲之心,手下留情了。   柳二呆也许并不想杀他,但绝不会轻易放过,至少要在皮肉之上留点记号。   就算这样,对这位花小侯爷也够难堪了。   不过凡事都不能估得太满,九成九的把握有时也会出现一分意外。   忽听珠帘叮叮一响,一缕寒光飞射而出,又快又准,直奔柳二呆胸腹之间打来。   这也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厉害暗器,但来的却正是时候,攻的更是必救的部位,尤其在柳二呆身形悬空之际,应变十分费事。   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先求个自保。   不管打来的是什么东西,但暗器总归是暗器,扎在身上,至少不会像蚊子叮了一口那么轻松。   柳二呆当然不敢大意。   当下凌空一个翻身,正好落在舱门以外,气愤之下,反出挥手一剑。   剑光一闪,舱门上那挂珠帘立刻哗啦啦的塌了下来。   珠帘以内一条白色人影首当其冲,惊叫一声,身形晃动,闪退了五步。   虽然此刻花舱里灯火已灭,但在舷边角灯的余辉下,依稀可辨舱里景物。   柳二呆目光一接,不禁怔了一怔。   这显然是个女人,体态婀娜,脸上蒙着一幅面纱,拧腰摆臂之间,身形似是十分熟悉。   这女人想必就是东门丑口中的云裳公主。   但在柳二呆的记忆里,不但从没见过什么云裳公主,甚至连这个名号都没听过,怎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脑际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对了,就是她,白凤子。”柳二呆前后一想,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她一再不肯露面,而且说话之时,故意改变声调,发出浓重的鼻音。   好个狡猾的女人。   在这一刹那间,柳二呆几乎可以确定,设计这个陷讲的显然并非东门丑,当然也不是小侯爷花三变,真正的幕后主使人就是白凤子。   说不定连飞龙帮主李铁头都是她的授意。   要不然这些人怎么知道四空先生的一幅草图,如今是在沈小蝶手里。   谁又知道从栖霞山中来了一双男女?   “哈哈,好一个云裳公主,原来是你。”柳二呆一紧手中长剑,闯进了花舱。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的的确确就是白凤子。   打从外面望去,舱里原是一片昏暗,但在进入花舱之后,眼睛稍一适应,四周陈设立刻显得清晰起来。   舱中甚是宽广,布置也极为华丽。   一张雕花圆桌,配上了八张丝绒软椅,两侧敞开的花窗下面各有一排锦墩。   向前看去,正面是几幅紫色的帷幔。   “柳二呆。”帷幔里传来白凤子的声音,但声音好像很遥远,已没有那种浓重的鼻音,听来的的确确就是白凤子,她说:“别不知好歹,前回在天香谷,我可没有亏待你啊!”   “以前的事最好别提。”柳二呆说。   “为什么?”   “柳某人只想算今天的账。”   “今天?”   “别想躲,你还是出来的好。”   “出来怎样?”帷幔里的白凤子咯咯一笑:“莫非你还能吃了我?”   “我只想先问问你。”   “问我?”   “是的,问个清楚明白。”柳二呆沉声道:“这条画舫的主人东门丑,是不是你的指使?”   “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柳二呆冷冷道:“柳某一向不轻易杀人。”   “哦,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如此甚好。”只听白凤子轻轻一笑:“这好像不是你柳二呆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在我眼里,柳二呆是个淳淳君子。”帷幔里的白凤子道:“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难道君子该死?”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白凤子道:“君子一言驷马,说话要有分寸,这种没有把握的话,最好不要随便出口。”她转弯抹角,原来是在讽刺柳二呆口出大言。   柳二呆真的是在大言不惭吗?   至少在这条画舫之上,几个较为突出、较有分量的人物他都见识过了,纵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凭白凤子、花小侯爷,他自信不难对付。   但柳二呆并不想在嘴巴上争强斗胜,当下眉梢微微一剔,语音变的更厉害。   “这是说你已经承认了?”   “承认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在主使,对不对?”   “就算是我。”白凤子既不否认,也不一口承认:“但要对付的并不是你。”   “不是我?”   “我一直没把你当作对头。”白凤子道:“可借你偏偏要自己搅在头上。”   柳二呆不是对头,那么谁是对头?   当然,她隐隐指出了一个人。   “这不消说,你心目中的对头准是我。”只见人影晃动,沈小蝶一闪而入:“对不对?”   “对,就是你。”白凤子冷哼一声:“柳二呆,你让开去。”   “我让开?”柳二呆道:“我听你的?”   “好,你听她的。”白凤子突然语音如刀。一阵森森冷笑。   蓦地帷幔一掀,冲出十几条黑衣壮汉。   这是一队刀斧,分左右两侧冲了出来,八个人手握长刀,八个人抡动巨斧。   刀光打闪,巨斧生寒,来的快,冲的猛,喇的一声,一排刀光卷了过来。   这是意料中的事,画舫上必有埋伏。   但也稍稍有点意外,在这条画舫之上发号施令的人,居然是白凤子。   在栖霞山落了下风,居然想在大江之上翻本。   舱里虽然宽敞,但究竟不及空阔的旷野,动起手来回旋进退都受到极大的限制。   要想凌空飞跃,避实乘虚,显然难以发挥所长。   这无疑是场短兵相接的混战,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斗硬拼,施展不出高度的技巧。   若是不想杀人,就得死于刀斧之下。   而且会死的很惨。   八把长刀,八柄巨斧,稍一不慎,刀斧齐下,片刻间就会变成一滩肉泥。   柳二呆当然不愿等死。   忽然暴喝一声,一剑扫了过去。   当当当,剑光到处,削断了三把长刀,血光一冒,飞起一颗人头。   事到此时,他只好放手一干了。   忽然脑后金风破空,三柄巨斧乌光连闪,泼水般砍了下来。力沉劲猛,一晃而落。   其实这样的巨斧一柄已经足够,一斧劈下,连骨头都会剁得稀烂。   三斧齐下,无非增加威力,更有把握。   但柳二呆并非是根木头,只见他身形微闪,剑光猛的一旋,划了个大圆弧。   血光飞进,惨叫声中倒下了两个,吭当、吭当,掉落了两柄巨斧。   沈小蝶动如脱兔,细腕倏扬,一缕指风冲出,闷哼声中又倒下了一个。   接着,她身形一闪,闯入了帷幔。   她有时心细如发,有时也胆大如牛,明知帷幔中必有凶险,居然还敢硬闯了进去。   只声一声娇叱,兵刃相接,传出一片叮叮当当之声,一时金声大震。   几幅紫色的帷幔,登时无风自动。   柳二呆不敢心有旁鸷,只有全力应付这批刀斧手。   他一支剑轻松俐落,矫若游龙,片刻间一十六个刀斧手连死带伤,倒下了十三人。   这样一条豪华无比,气派十足的画舫,顿时弄的死尸成堆,血腥满舱。   剩下的三个黑衣大汉,两斧一刀,六只眼睛变成了血红,兀自奋勇不退。   世间上居然有这等不怕死的人。   柳二呆不禁大为惊讶,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传说中有种用药物控制的杀手,使其神经麻痹,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他暗忖:“莫非这些人……”想到此时,不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好在场中只剩下三个人,容易对付,当下长剑一收,指发如风。   一个回旋间,三名黑衣大汉应指而倒。   柳二呆长长吁了口气,突然发现帷幔中一阵兵刃相接之后,此刻已寂无声响。   他怔了怔,长剑一伸,撩开了帷幔一角,闪身而入。   原来这条画舫的花舱,占了整条船身的一半,用了几格紫帷幔分开来,成为前舱与后舱。   黯谈的星光透窗而入,但见一片零乱的器物,却不见一个人影。   沈小蝶那里去了?   不见了沈小蝶,也不见了白凤子,柳二呆正自惊疑不定,忽听轻轻一响,阴暗的角落里陡地寒光一闪,一条人影飞扑而来。   这人蓄势而动,显然是想给来人意外的奇袭。   人影细瘦,身法灵快,手中是柄短刃,破空生啸,有如飞身投林般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脚下一滑,横跨了两步,大喝一声,翻腕劈出一掌。   掌风如萧,蓬蓬有声。   只见那人身子一斜,竟被震得倒飞而出,砰的一声,撞在一条横木上。   柳二呆睁目看去,赫然竟是凌三娘子。   这倒是宗怪事,他委实猜想不透,凌三娘子为何要如此拼命。   “是你?”   “不错,就是我。”凌三娘子显然受伤不轻,她伸手攀住横木,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嘛一再计算柳某人?”   “因为我恨你。”   “恨我?”柳二呆大感意外:“有这种事?你为什么恨我?”他觉得跟这女人素昧平生。   “我要报仇。”   “报仇?仇从何来?”   “我要替齐天鹏报仇。”凌三娘子云发散乱,双眼中冒出了火焰。   “哦,原来如此。”柳二呆不想多问,他估计这女人不是齐天鹏的外室,准是他的情妇,心想:“反正你也报不了仇。”   那知凌三娘子手中短匕一晃,七寸长的短刃忽然像扇形般展了开来。   原来这柄形如月牙的短刃,薄如棉纸,竟然是七柄短刃叠合而成,此刻短刃一张,竟像孔雀开屏。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细腕一扬,唰唰唰,但见寒星点点,直戳柳二呆七大要害。   这显然是尽其所有,孤注一掷。   柳二呆怎么也没想到,她手中一柄短刃,居然能一变为七,而且相距不过七八尺远近,扬手间刀风盈耳,不禁心头大骇。   他只有一支剑,要想万无一失应付七柄飞刃,并不是很有把握的事。   要想闪避,也为时已晚。   他只有冒另一种险,试试向来不轻用的“狮子吼”。   蓦地大喝一声,果然就像丛林中万兽之王一声震天价巨吼,一袭蓝衫突然鼓涨起来。   整座花舱一阵格格作响,拍搭、拍搭,短几上掉落了几只茶碗,跌成粉碎。   运气一震,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劲气回荡,七柄飞刃都掉转了方位,支支斜飞,有的扎在横梁上,有的洞穿了板壁,有的余劲已衰,掉落在舱板上。   帷幔外忽然伸进一个脑袋,像是小侯爷花三变,吓了一跳,立刻缩了回去。   凌三娘子身倚横木,面如死灰。   一掷未能奏功,兵刃已失,她自知难以活命。   “我不会杀你。”柳二呆冷冷道:“你只告诉我,刚才那位沈姑娘……”   “死了。”凌三娘子咬了咬牙。   “你敢胡说?”   “纵然这时没死,”凌三娘子恨恨的道:“迟早总会死的。”   听这口气,沈小蝶当然没死。   柳二呆凝目望去,前面隐隐似有一条通道,想必可以穿出画舫的尾部,于是他再不理会凌三娘子,身形一动,奔向通道。   果然,出了花舱,又见满天星斗。   但仍然不见沈小蝶,只听一片兵刃相击之声打从甲板下面传了上来。   柳二呆纵目搜寻,发现左侧有个方形洞口。   洞口有座扶梯,直通底层,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正待拾级而下,忽然,一条人影飞纵而出。   “你……”柳二呆大喜,原来正是沈小蝶。   “先看看这条船怎么了。”沈小蝶道:“我已砍断了八支长橹,弄断了主舵。”   原来她去到舱下,干了这许多大事。   船失掉了橹就不能划行,去掉了舵就把不稳方向,舵和橹是操纵一条船只重要的器具。   柳二呆望了望茫茫的江面,又仰观了下星斗,发现这条巨型画舫已在江心打横。   此刻江风劲厉,北斗星座之下,水天相接之间,隐隐出现了一条黑线。   显然,画舫已渐渐飘近北岸。   船已失去了操纵,只要风向不变,过不了多久,这条船就会靠拢岸边。   柳二呆不禁暗暗心喜,回过头来,忽然发现沈小蝶裙衫之间似有几道裂口,登时大吃一惊。   “你这是……”   “别大惊小怪,我并没受伤。”沈小蝶道:“遇上了这样的对手,凶险在所难免。”   “你是说白凤子。”   “是的,又狡黠,又狠毒。”沈小蝶道:“总算我运气好。”   运气好未必管用,技高一筹才是真的。   “她人呢?”   “吃了点小亏,躲起来了。”   “躲?躲得了么?”柳二呆忽然眉峰一皱:“先找东门丑……”   一语未了,船顶甲板上号角再起。   这类号角多半是用兽角或海螺作成,呜呜之声听起来不甚洪亮,但在辽阔江面上显然传送极远。   片刻之间,只见几条梭形快船出现在蒙蒙雾影中,冲波鼓浪而来。   船头分开两溜水花,眨眼已到近处。   沈小蝶仔细观察了一阵,忽然一拉柳二呆,双双跃上了舱顶。   两个人皆估不透是不是来了援手。   快船一共三艘,远远望去,每条船上只有五个人,一个掌舵,四人操桨,由于船身细长,只不过一叶扁舟,操纵起来十分灵活。   只见这三条快船绕着画舫兜了一圈,然后在高高翘起的船尾停了下来。   快船上只有操舟之人,看不出有什么厉害角色,并不像来了援手。   再说凭画舫上的白凤子、花小侯爷,无论武功机智,都是上上之选,还有什么更强的好手?   “莫非他们……”柳二足怔了一下。   “对了,他们打算弃船。”沈小蝶忽然灵机一动,叫道:“快,赶了上去。”说话之间,人已飞身而起。   柳二呆更快,一起一落,业已到了船尾。   但仍然迟了一步,只听水声哗哗,三条快船已在五六丈以外。   快船上人影幢幢,其中一条快船上传来东门丑的森森冷笑。   “柳二呆,你狠。”他叫道:“看看到底是你狠,还是老子狠,本座要叫你葬身火海……”   不说葬身鱼腹,却说葬身火海,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   忽听嗖的一声,飞来一支火箭,火光曳过夜空,充满油脂和硫磺的气味。   接着嗖嗖嗖,刹那间火箭如飞蝗而到。   时已二更,夜风愈劲,整条画舫之上已有多处着火,风助火势,延烧起来极快,但见火光熊熊,照得江水一片通红。   柳二呆虽然一向沉得住气,但事到此时,也不禁脸色微变。   沈小蝶却一声不响,钻入舱底,弄来了两条棉被。   她找了根绳索,扎住棉被,投入江水之中,晃动了几下,让棉被浸透,然后拉了起来。   “这干什么?”柳二呆问。   “万一火势迫近,至少可以用来扑上一扑。”沈小蝶道:“你瞧,北岸渐渐近了。”   原来夜风愈劲,画舫也飘行俞速,从雾影中望去,隐隐可见岸上的零星灯火。   可惜这条画舫一旦着火,烧起来十分吓人,只怕未到北岸,便已烧的精光。   两人先在船尾。然后移到舱顶。   但片刻间浓烟弥漫,越烧越凶,吞吐的火舌已从窗口冒了出来,整座花舱已摇摇欲塌。   沈小蝶凝目四望,只有船头甲板上火势较弱。   于是两从各提着一条水湿淋漓的棉被,跃过一片熊熊的火舌,落在船头之上。   柳二呆抓住棉被一角,旋风般扑灭了几处开始延烧的火苗,但由于尾部火势猛烈,只听毕毕剥剥,烧塌的船板和横木都飘散在江面,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同时由于舱中进水,尾部已开始缓缓下沉。   尾部先沉,船很自然地翘了起来,使得甲板倾斜,好在柳二呆和沈小蝶临危不乱,四条腿就像四根铁桩般牢牢钉住。   如今唯一的希望,只盼快点飘近北岸。   可借船身下沉,飘行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估计距离北岸,至少还有半里之遥。   这半里江面,绝难凌虚飞渡。   柳二呆凝目望去,在烟霞迷漫的江上,还隐约可见那三条快船就在左近徘徊,但相距却在十丈以外。   这说明了白凤子和东门丑等人的毒狠,不等这条画舫烧光,沉入江底,绝不会轻易离去。   万一柳二呆和沈小蝶泅水逃生,这三条快船必然会一拥而来。   一个不谙水性的人落入江心,那只有束手就擒。   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船尾烧尽,沉没,狂炽的火势渐渐逼近船头,浓烟如墨,更令人双目难睁。   想凭两条水湿淋淋的棉被,抵挡这船烈焰怒卷的火势,是绝难办到的。   柳二呆和沈小蝶已同时感到火灼难熬。   “小蝶,快,先看准一块浮木,跳下去。”柳二呆颤声道:“只好拼一拼了。”   “拼?”   “就算是碰吧!”柳二呆道:“碰运气。”   “是赌,赌命。”沈小蝶凄然一笑:“我们合用一块浮木,别失散了。”   火光照着她的脸,脸孔通红。   “好,快跳,快跳。”柳二呆目注江面,发现一块很大的浮木,好像正是画舫的主舵,于是他拉住沈小蝶的一只手,双双一跃而下。   浮木失去了平稳,猛一倾斜,两人都滑落水中。   幸好各伸出一只手,搭住了浮木,虽然都变成了落汤鸡,身子却是半浮半沉。   如果就是这样,也可以飘到北岸。   可借等待机会的人绝不会放过,只见水浪翻飞,一条快船已疾驶而来。   船头上站的正是东门丑。   刚才在那画舫之上,他毫无表现,显得庸庸碌碌,此刻像是换了个人,左手握矛,右手执刀,矛长九尺,钢刀雪亮,变得杀气腾腾。   “柳呆子,你还敢小觑本座吗?”他森森冷笑:“可有什么说的?”   柳二呆没有说话。   事到此时,还有何说?   “嘿嘿,就算你有话说,老子也只当你放屁。”快船还在一丈以外,东门丑已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厉声道:“老子先扎你一个窟窿。”   此时此刻,他委实占尽了优势,一矛扎下,准是个血窟窿。   血水一冒,尸体下沉,用不着第二矛。   快船来的当然极快,矛尖也瞄的极准,柳二呆显然生机已绝。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一章 出水神龙   但他并没有绝望的神色。   他右手搭在浮木上,眼看快船已到近前,忽然用力一按,借力使劲,蓦的一个“鲤跃龙门”,居然已凌空飞纵而起。   活生生就像一条鱼,带着满身的水滴,跃起竟有一丈七八。   凌空一声巨吼,寒光逼人,掉头下击。   有谁料想得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凭藉一片浮木,竟能一跃冲霄,借力之巧,委实令人骇异。   下击之势,更是雷霆万钧。   东门丑来不及骇异,长矛还举在半空中,一缕寒光业已斜肩劈落。   血光飞溅中,人已裂成两半。   卜通一声,翻倒江中,染红了一片江水。   船身一沉,柳二呆稳稳地落在船头之上,正是东门丑刚才所站的位置。   几个划桨的汉子同时吓了一跳,纷纷落水逃命。   这些人当然个个精通水性,只见水花滚滚,四面游了开去。   沈小蝶一跃而起,也登上了快船。   “好,好一条出水神龙。”这是她第一次赞赏柳二呆。   “现在怎么办?”柳二呆问。   “什么事都没有了。”沈小蝶兴奋地道:“现在我来划桨。”   “还有两条快船。”柳二呆说。   “放心,不敢来啦。”沈小蝶道:“那个花小侯爷已吓破了胆,至于白凤子……”   “她怎么?”   “她有她的想法。”   “什么想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沈小蝶道:“她一向很会看风使舵,绝不会一次就输得精光。”   “你是说好还想等下次翻本?”   “你当然知道,她怎么会就这样死心。”沈小蝶道:“往后还得多加小心点。”   柳二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那两条船果然已消失在雾中,可能花小侯爷和白凤子也是两只旱鸭子。   于是柳二呆也取了支木浆,和沈小蝶一左一右,认准方位,打起一路水花,直向北岸划去。   一场惊险的江上搏斗,总算到此结束。   上得岸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湿,在星光下对望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这怎么办?”沈小蝶问。   “很容易。”柳二呆道:“我来想法子。”   他在江岸找到了一间弃置的草棚,弄干火种,燃起一堆火来。   “你先进去,我在外面把风。”   沈小蝶望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脸上一红,低头走进了草棚。   好在已时过半夜,无法另找宿处,只好弄熄火种,就在草棚里打起盹来。   早上,阳光灿烂,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碰到这样的好天气,人们的心情总会变得开朗些,柳二呆也不例外,他走出草棚,迎着阵阵江风,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沈小蝶还在沉睡,他不愿叫醒她。   甚至他还耽着一宗心事,如今已经渡过了大江,是不是就要分手?   忽然目光一转,发现左侧草丛里飘起一片衣角。   柳二呆心中一动,一纵身形跃了过去,赫然是个疾装劲服的中年汉子,肘下压着一柄锯齿刀,看来好像已气绝多时。   柳二呆方自一怔,目光再转,更为吃惊不已。   原来一眼望去,前面草丛里一个挨着一个,赫然竟有五具尸体。   这五个人都是仰卧在草丛里,年岁不一,形貌各异,有的用刀,有的使剑。   其中还有一支红缨枪,一对判官笔。   从这几个人的衣着服饰看来,显然都是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   五个人倒卧的部位,恰好成一个圆周,直径大约一丈四五,附近乱草倒伏,似有践踏过的痕迹。   柳二呆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五个人每人只有一处创口,创口都在咽喉,而且是条横口,就像被人杀鸡般横里划了一刀。   甚至每个人创口的长度和深度,也都完全一样。   柳二呆看得出,这不是刀,这是一柄剑,而且是一剑五命,剑光一旋,五个人同时倒地。   当今武林,谁有这种神奇莫测的剑法?   柳二呆沉吟晌,口中喃喃道:“好,很好,好一招‘雪花飞天出’,淋漓尽致……”   他显然认得出这招剑法,而且称赏不已。   但他曾经说过,当代在剑术上造诣最深,称得起一代宗匠的只有四空先生,其他并无足觑。   而四空先生逝世,迄今已五年之久。   这一剑又是谁的杰作?   一剑五命,委实骇人听闻。   依柳二呆的判断,这五人显然来意不善,若是让他们掩进了草棚,那将是什么结果?   只怪自己昨夜折腾了半夜,睡的太沉,竟然丝毫没有警觉,想到此时,不禁沁出一身冷汗。   好在有个人没睡。   柳二呆目注五具尸体,认不出是那路人物,估计大概和白凤子有关。   他诧讶了一阵,重又折回草棚。   只见沈小蝶仍在草棚一角,绻伏在一丛干草堆上侧身而卧,香梦正酣。   从茅草隙中渗漏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但觉全身曲线玲珑,拱起一个圆润的臂部。   一张匀红的粉脸埋在臂弯里,星眼朦胧,覆盖着一丛长长的睫毛。   柳二呆不禁看得呆了。   沈小蝶忽然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发出一种梦呓般的声音:“什么时候啦?”   柳二呆忘情笑道:“太阳晒到屁股了。”   沈小蝶娇躯一抖,打了个哈欠,翻身坐了起来,闪动的星眸笔直盯了过来。   “几时学的?说这种粗话?”   “对不起。”柳二呆怔了一下,脸上一红:“不知怎么的,一下说溜了嘴,但……”   “但什么?”   “说的是实话,你瞧这太阳……”   “你……”沈小蝶小嘴一噘,轻嗔簿怒的道:“你还想描下去?”   太阳的确晒到了屁股。   不过,再描下去就越描越黑了。   “好,好,不说不说。”柳二呆陪笑道:“昨夜也够辛苦,再多睡会儿吧。”   “辛苦?你说什么?”   “我一时大意,下半夜睡的太沉。”柳二呆道:“幸亏你心细如发,要不然……”   “好啦。”沈小蝶道:“你是在试探我对不对?”   “我……”   “你何不说那招‘雪花飞天出’太耗精力。”沈小蝶笑道:“应该炖只老母鸡替我补上一补?”   她承认了,那一剑五命就是她的杰作?   但她那里学来这招剑法?   莫非她跟四空也有些渊源?   但她显然并非四空先生的入门弟子,这一点柳二呆好像知道的很清楚。   “说的也是,这招‘雪花飞天出’……”   “别瞎搅和。”沈小蝶立刻截住话头:“我说的不是‘雪花飞天出’,说的是只老母鸡。”她显然不愿谈论到那招剑法。   “对对对,老母鸡,老母鸡……”   “可惜此刻不但没有老母鸡,”沈小蝶:“连清粥小菜都没有。到口……”   “你饿了?”   “难道你不饿?”   原来打从昨天中午开始,两人就没进过饮食,餐时本想饱啖一顿,没料到一尾红烧鲥鱼又被俞猴儿抢走,反而空着肚子鏖战了半宵。   人是铁,饭是钢,当然是该饿了。   “好,好,你躺着。”柳二呆:“我这就去,这就去……”   “到那里去。”   “堤岸里有几处炊烟升起,想必有人家。”柳二呆道:“我好去弄点食物……”   长江上游是多山的高原,每届春夏季节,积雪水融,常常造成洪水泛滥,因此下游两岸,大都筑有堤防,一般庄稼人家都住在堤岸以内。   堤防因地而异,有的高在数丈,是以人在江岸,难以窥见堤防以内的景物。   “你去弄?你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沈小蝶嗤的一笑,缓缓站了起来,整了整裙衫,道:“据我所知,由此向西,十里外有处市集,先忍一忍,到了那里,好好打顿牙祭。”   “真的?”柳二呆心里暗喜。   他喜的是沈小蝶没有提起分手之事。   市集在一处三汊河口,水流入江。   水是文明的象征,也是商业的起源,大凡水流汇合之后,必然行旅云集,商业鼎盛。   但大凡这种地方,也必然隐藏了许多罪恶。   柳二呆和沈小蝶进入市集之后,首先注意的当然是座酒楼,或是一家像样的饭馆。   好在茶楼酒肆容易寻找,大都在比较热闹的地方,而且还有醒目的市招。   十字街头有家“七贤居”,看来还算不错。   当年竹林七贤都是饮君子,既以“七贤”为名,想来卖的必是好酒。   有好酒当然必有佳肴。   柳二呆和沈小蝶相偕而入,上得楼来,在临窗之处找了一处雅座,推窗外望,可见街市景物。   人在饿极之时,并不求山珍海味,有得吃,味道好就够了。   于是,柳二呆吩咐来只大肥鹅。   “什么鹅?客倌。”一个有些油腻,笑嘻嘻的伙计哈了哈腰。   “清蒸,另外加点香菜。”柳二呆记得沈小蝶的话,她要补一补。   “这要火候。”伙计面有难色:“说不定要等上好几个时辰。”   “不行,要快。”   “客位,要快,就得改一改。”那伙计道:“反正不论什么,本店都是拿手。”   “有些什么鹅?”   “多啦。”那伙扳起指头,如数家珍的道:“白切鹅、油淋鹅、宫保鹅、棒棒鹅、怪味鹅、辣子鹅丁、芙蓉鹅片、黄焖鹅块……”   “好啦。”沈小蝶道:“别念了。”   “客倌是……”   “越念越饿,就来个芙蓉鹅片吧!”沈小蝶道:“再加个糖醋鱼。”她知道柳二呆喜欢吃鱼。   另外还叫了两样素炒,一大碗丸子汤,虽不算什么盛宴,两个人吃已很丰美了。伙计点头记下,哈腰而去。   饭前小饮,柳二呆还要了壶竹叶青。   酒到微醺;饭已足够,芙蓉鹅片清嫩爽口,糖醋鱼鲜腴味美,柳二呆连连赞好。   饭后来了两杯清茶。   正待少作憩息,忽听街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车声轧轧,健马长嘶。   柳二呆推窗外望,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双套篷车,有如风驰电掣而来,大街之上行人惊避,车尘滚滚。   长街驰马,什么人这大的派头?   车到楼下,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一个青衣大汉霍地跳下车辕,咯咯咯,楼梯一阵声响起。   显然,这汉子上楼来了。   “掌柜的……掌柜的……”青衣大汉被锣嗓子似的在楼梯口直嚷:“快,快,准备十样大菜,八色拼盘,要上好的河鲜……”   “是是是。”一个胖掌柜走了过去,连连哈腰:“大爷,客人呢?”   “客人?”青衣大汉横眉怒目:“什么客人?”   “小人是……是说……”那胖掌柜畏畏缩缩:“莫非大爷……大爷不是请客?”   “这关你屁事。”青衣大汉怒道:“噜嗦!”扬手一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掌不轻,胖掌柜胖嘟嘟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指痕。   “是是是。”胖掌柜捂着脸,兀自道:“小人该打,小人的确该打,但……”   “但什么?”   “但请大爷吩咐,什么时候开席?”胖掌柜低声下气的道:“小人也好准备。”   “开什么鸟席!”青衣大汉鼻孔一哼:“黄昏以前,送到玉露湖铜雀别馆。”   “是是是。”胖掌柜一连哈了七八个腰。   青衣大汉双目一抡,掉头而去,但地余怒未息,一路咯咯咯,楼梯踩得更响。   那知刚刚走出街头,刚刚伸手攀住车辕,忽然掠叫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凌空而下,正好打在手背上,登时血流如注。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根大鱼制,这只手正是刚才打人的手。   这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青衣大汉不禁勃然大怒,头一扬,登时破口大骂:“是那个狗娘养……”   一句脏话还没骂完,楼上窗口忽然飞来一物。   这个“养”字是开口音,时间十分凑巧,就在他口一张,那东西不偏倚,正好打在嘴里。   滑腻腻塞了满嘴,又甜又酸,还略为带点腥味,原来是个大鱼头。   “糖醋的,味道还不错吧?”窗口里伸出一头来,正是沈小蝶。   那汉子瞪着两眼,口不能言,一张脸胀得通红。   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总算把个鱼头挖了出来,弄的满嘴是血。   忽然车帘一动,闪出个绿衣少女。   这少女一身翠绿,淡扫峨眉,装扮十分俏丽,披着一头蓬蓬松松的秀发,看上去成熟而充满了吸引力。   “你是什么人?”她头一扬,盯着窗口的沈小蝶:“胆敢出手伤人。”   “过路的,路见不平。”沈小蝶淡淡的道:“你又是谁?”   “封采灵。”那少女傲然道:“封二小姐。”   “哦。”   “你打狗也得看看主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条狗。”沈小蝶道:“也不认得你这位狗主人。”   问的很凶,答的更妙。   “好哇,瞧你这张利嘴,还敢绕着圈儿骂人。”封二小姐两道柳眉一耸:“说,是你滚下楼来,还是要本小姐找上楼去?”   “都不必了。”   “不必?”   “你回你的铜雀别馆,我走我的路。”沈小蝶道:“你也别上来,我也别下去,可保平安。”   “你想算了?”   “最好算了。”沈小蝶道:“依我猜想,今天铜雀别馆必定来了贵宾,你二小姐若是弄得灰头土脸,不是很扫兴吗?”   “你知道钢雀别馆来了客人?”   “几个没精打彩的客人。”   “哦?”   “这批客人中,想必有位花三变。”   “不错,苏州府花小侯爷。”封二小姐似是颇有光彩的道:“莫非你也认得他?”   “不认得,他是位侯爷,尊荣显贵,我等攀不上交情,也不希罕这种朋友。”沈小蝶嘴角一哂:“不过昨夜倒是幸会。”   “昨夜?”   “对,就是昨夜。”沈小蝶道:“烦你回去顺便带个信儿,就说柳二呆和沈小蝶正在七贤居,他若是还有胆量,我们愿意候驾。”   对方以认识花侯爷为荣;她却表示没把花小侯爷放在眼里。   话中有刺,刺还很硬。   “柳二呆?”封二小姐眼色微变:“你……你是……柳二呆在那里?”   自从听说白玉楼上的一剑之后,他心里早就有个柳二呆了。   柳二呆一直不曾露面,此刻才缓缓站了起来,出现在窗口:“在下就是柳二呆。”   他并不英姿焕发,却有种名士风采。   这份特有的书香气质,却是江湖上一些粗鄙不堪的碌碌之辈所没有的。   封二小姐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   “你就是柳二呆?”她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忽然充满了笑意:“我叫封采云。”   “你已经说过。”柳二呆道:“封二小姐。”   “再说一遍嫌多吗?”   “不多。”柳二呆道:“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柳二呆笑笑。   “若是我竭诚奉邀,请你到舍下作客。”封二小姐忽然道:“肯赏光吗?”   “请我?”   “对,请你。”封二小姐道:“我亲自下厨,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那好。”沈小蝶赶快接口道:“不吃白不吃,我们一定赏光。”   “你们?”   “怎么,你不请我?”   “我不跟你说话。”封二小姐脸色一沉。   “好小气。”沈小蝶笑道:“若是你肯请我,不知有多少好处。”   “什么好处?”   “好处一言难尽,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很会作媒。”沈小蝶道:“我可以替你牵牵线,打打边鼓,凭三寸不烂之舌作个月下老人。”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沈小蝶道:“柳二呆可是千中选一的好丈夫,错过机会你会后悔的。”   “你……”   “我怎么?别看走眼啦!”沈小蝶道:“我跟柳二呆虽然在一起,却是不相干的。”   “不相干?”   “我们是同门师兄妹。”沈小蝶道:“按照本门的规矩,同门不婚。”   “谁走下的规矩?”   “祖师爷。”   柳二呆不禁暗暗好笑,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和口才,信口胡诌,居然有板有眼。   封二小姐瞟了柳二呆一眼,忽然脸上一红,显然有点动心。   但这种事不便启齿,也不好立刻点头。   沈小蝶不但极善词令,而且还会转弯抹角,搔向对方的痒处。   “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嘴,一听到有好吃的就禁不住馋涎欲滴,对了,你说你亲自下厨,准备弄些什么好菜?”   “到时再说。”   “会不会做红烧狮子头?”   “这算什么?只不过普通菜肴。”   “可惜你不请我。”沈小蝶砸了咂舌头道:“要不然真想尝尝你封二小姐的拿手绝活。”   “你这张嘴真会说话。”封二小姐笑了。   “怎么?莫非被我说动了?”   “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封二小姐道:“我就多请一个客人。”   “佛面?”沈小蝶道:“谁是佛?”   “哦,对了,柳佛爷。”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咯咯一笑:“佛爷,起驾啦。”   “你……”柳二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想来想去想不透,沈小蝶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难道她真的要去铜雀别馆?   去干什么?莫非存心前去找岔?   “是的。”只听沈小蝶道:“花小侯爷正在铜雀别馆作客。柳二呆跟他有点过节,万—……”   “怕碰上了面?”   “他们倒是不怕。”沈小蝶道:“只不知你这作主人的有没有这份担当。”   “此话怎讲?”   “花小侯爷跟柳二呆就像一对斗公鸡,万一碰面之时,一言不合,引起火爆场面,一阵唏哩哗啦,说不定弄得血流五步。”   “你说得好可怕。”封二小姐笑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笑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铜雀别馆一向只是朝朝弦管,夜夜笙歌。从来没发生过火爆场面,更不会血流五步。”封二小姐道:“这种事不会有的……”   “为什么?”   “我爹绝不容许。”   “哦?”   “没有人会在铜雀别馆动武。”   “你也很会说话,这句话应该改一个字。”沈小蝶道:“没有人敢在铜雀别馆动武,对不对?”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据我所知,令尊封老爷子已于十年前封刀归隐,建造这座铜雀别馆,原是打算安享余年。”沈小蝶道:“莫非如今又有复出之意?”   “你怎么知道我爹已经封刀归隐?”   “这件事江湖传言已久。”   “十年以前,我爹正当盛年,怎么会有归隐的打算。”封二小姐道:“那不过是一句玩笑之话。”   “原来如此。”沈小蝶笑笑。   一个成名露脸的江湖人物,既然宣布封刀归隐,怎么会是玩笑之言?   这不是玩笑,简直十分可笑。   柳二呆总算听出了一点眉目,他估计这位铜雀别馆的主人当年封刀归隐,必是因于某种情势,而如今这种情势已改。   至于铜雀别馆,这名字更是深堪玩味。   汉代末年,曹孟德在洛水之滨建造了一座铜雀台,并在铜雀台中广置歌妓,以娱晚年。   古往今来,风云际会,该有多少英雄豪杰,这位铜雀别馆的主人居然模仿曹孟德。   莫非此人也有阿瞒遗风?   柳二呆本来无意前往铜雀别馆,此刻却渐渐引发了好奇之心,跃跃欲动。   他想见识见识,这位封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怎么?柳二呆。”封二小姐道:“别摆架子啦,到底接不接受我的邀请?”   “改天吧!”柳二呆说。   他虽然已经动心,有意一探铜雀别馆,却不愿用这种方式。   “改天?要择个黄道吉日吗?”   “这倒不是。”   “是怕碰到了花小侯爷?”   “我……”   “你不愿碰到也可以。”封二小姐道:“花小侯爷是我爹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铜雀别馆占地甚广,我自己有座别院。”   “那好呀!”沈小蝶道:“我们就作你的客人。”   “但……”   “你说柳二呆是不是?他早就愿意啦。”沈小蝶咯咯一笑:“只是脸皮太薄,小生害羞……”   柳二呆皱了皱眉头,真的被她说红了脸。   沈小蝶却不理会,拉了拉他的衣角,转身会账,那胖掌柜连连打躬,却不肯收钱。   沈小蝶扔下一锭碎银,拉了柳二呆双双下楼。   她决心要作封二小姐的客人。   玉露湖绿水漾波,湖岸垂柳成荫。   曲栏回桥,一直通到湖心一处小岛,但见碧瓦红墙,楼阁隐隐,一阵风过,飘来阵阵荷香。   这是铜雀别馆。   黄昏时分,灯火通明,铜雀别馆的大厅里,正中摆着一张虎皮交椅。   一个满面红光,顾盼自雄,年约五十开外,披发垂肩的青袍人,大马金刀的端坐在交椅上。   他就是一柱擎天刀,封八百。   江湖风传,他这把刀已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刀锋之上似有鬼物,附上了精灵。   举刀一挥,百人授首,刀不血刃。   这些话虽然几近夸张,但刀不血刃却是真的,因为他杀人并不用刃,刀风所及,所向披靡。他早年出道,扬威江淮,据说在白虎滩千战,顿饭时光不到,力歼二十八人。   这二十八人就是淮南二十八宿。   一战成名,成为江淮之间坐地分赃的一号霸主。   因此而财富日多,良田日广,骡马成群,娇妻美妾,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   财富何来?当然来的不明不白。   奇怪的是就在他睥睨四海,如日中天之时,忽然宣布封刀归隐,结果了十余年的江湖生涯。   他并没遭受挫败,怎么忽萌退志?   莫非是捞够了之后,打算享受一下人间清福?   江湖上有人大为诧异,猜测纷纭,也有人隐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因为这一年,四空先生忽然出现江淮之间。   有心人当然推敲出了封八百骤然归隐的原因,却也没有明显的证据。   因为四空先生一向隐恶扬善,更不喜欢瞎出风头。   而这封八百自从封刀归隐之后,果然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但却改扮成了一头披肩长发。   这是什么原因?难道这样子很好看?   至少不够庄严气派。   纸毕竟包不住火,终于有人发现,原来他少了一只耳朵。   但发现的人不敢瞎说,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如今封八百显然隐忧已除,该是出头露脸的日子了;眉宇间又展现出埋没了十年的傲岸之色。   右首锦墩上坐的花小侯爷,下首还有个身着长衫的中年文士。   白凤子当然也在,但她居然没有座位。   她侍立在虎皮交椅一侧,伺承颜色,脑上还流露出甜甜的笑意。   “干爹。”她说:“你老人家早就该出山啦!”   难怪她没有座位,原来还有这层关系,一声干爹,娇滴滴的,清脆悦耳。   承欢膝下,正该是这副模样。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二章 狼狈为奸   她凭一个江湖上荒诞不经的故事,居然在栖霞山中神秘兮兮,搞得活灵活现,还一度冒充云裳公主,却只是人家一个干女儿。   不过这位幕后老者,也的确很硬。   “因为老夫当初把捏不定。”只听封八百道:“那四空一向闲云野鹤,谁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干爹如今总该相信了吧?”   “这个么,”封八百沉吟了一下:“所以老夫要看看那幅遗留下来的草图。”   “干爹说的也是。”   “老夫行事,一向十分谨慎。”   “不过那四空的确已死。”白凤子道:“据柳二呆说,已经死去了五年三个月。”   “他怎么知道?”   “这个…”   “依本爵看来,这双男女的确令人犯疑。”花小侯爷忽然接口道:“尤其是那个书呆子,那支剑奇妙莫测,本爵险乎吃了大亏。”   他还算坦白,但最后这句话,多少还带点遮盖,他并非险乎吃了大亏,而是实实在在吃了大亏。   若是柳二呆存心杀他,哪里还有命在?   “花小侯也瞧不出他的路数吗?”封八百取消了他最后那个爷字。   “是的,本爵看不出。”   “凤儿呢?”封八百目光一转,落在白凤子身上:“你有什么发现?”   “干爹,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但这呆子一直守口如瓶。”白凤子道:“有时候就像个哑巴。”   “他并不哑。”   “是的,他不哑,风儿只是比方。”   “老夫觉得他至少吐露了一宗人所不知的事,他知道那四空死了五年三个月。”封八百嘴角牵动了一下:“五年不说,这三个月亏他记得。”   姜还是老的辣,他抓住了一条重要线索。   “干爹是说……”   “你一向聪明伶俐。”封八百道:“怎么还不明白老夫的意思?”   “是,凤儿明白了。”   “你明白?”   “只是凤儿想不透。”白凤子眼珠滚动了几下:“若说他跟那四空有什么渊源,那幅草图应该在他身上,怎么反而会在沈家丫头手里?”   “你知道那沈家丫头是谁?”   “这个凤儿知道,她就是栖霞山别驾山庄,那个残废老婆子的入门弟子。”   “老婆子?”   “凤儿没见过,但猜想一定很老了。”   “就算是吧。”封八百道:“你知道她又是谁?”   “干爹好像说过。”白凤子道:“她就是当年武林中一位出色的美人。”   “老夫是这样说的吗?”   “哦,不不。”白凤子说道:“干爹说她是当年武林中两位出色的美人之一。”   “这就对了。”封八百忽然眯缝起眼睛,无限向往的叹了口气:“唉,美人迟暮,但至今……”   “干爹是说她依然很美?”   “不错。”封八百道:“应该说风韵犹存。”   “干爹见过她?”   “你忘了,”封八百道:“去年老夫化名宇文天都,和长白双残那对老怪物一场恶战,直逼到别驾山庄之外,订下了城下之盟……”   “干爹,这也叫城下之盟?”   “反正都是一样,当时跟她说好了互不侵犯。”   “那次凤儿也在场,那个迟暮的美人好像并没出面。”白凤子道:“干爹只怕记错了吧?”   “她没出面?”   “她是个残废,躲在茅草屋里。”白凤子道:“怎么能走出别驾山庄?”   “哦,也许……”封八百睁大了眼睛,像是从梦靥中清醒过来。   看来他是一直在倾慕当年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念念难忘,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   “干爹。”白凤子抿嘴一笑:“你这铜雀别馆美人如云,难道还不满足?”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封八百大笑。   “封老爷子。”花小侯爷也笑了笑:“本爵一直羡慕不已。”   “哦?”封八百道:“侯府中难道还少了美人。”   “不是,不是。”花小侯爷道:”最令本爵羡慕的不是这个。”   “那小侯爷到底羡慕老夫什么?”   “羡慕老爷子龙虎精神。”   “哈哈,嘿嘿,这话倒是不假。”封八百带着几分自傲的道:“老夫除了天生异禀之外……”   “干爹别说啦。”白凤子极忸怩一下:“谈点正经的吧。”   她在故意作态,扮成一位淑女。   “小妮子。”封八百道:“谈什么正经的?”   “譬如说那柳二呆……”   “柳呆子?”封八百大笑:“放心吧!这小子早成了瓮中之鳖,已在老夫掌握之中。”   “哦?”花小侯爷第一个睁大了眼睛:“封老爷子是说……”   “这小子已到了铜雀别馆。”   “到了铜雀别馆?”花小候爷脸色顿变,像是惊弓之鸟,霍地离座而起,目光四转:   “在那里?”   “花小侯。”封八百笑道:“请坐。”   花小侯爷自知失态,连脖子都胀红了,整了整衣襟,重又落座。   他毕竟出身于锦衣玉食的王侯之家,平时宝马金剑、摆摆派头,真的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他就无法显得那么潇洒从容了。   昨夜一战,委实令他寒心。   封八百何等厉害的角色,他明知这位小侯爷剑术并不济事,但以他的侯爷身份,经常在铜雀别馆走动,多少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   “那柳呆子和沈丫头,此刻都在涵香院。”他说。   “涵香院?”白凤子怔了一下:“那不是二妹子住的地方?”   “正是。”封八百道:“那柳呆子和沈丫头已成了灵儿的客人。”他说的是封采灵。   “干爹,这是你安排的?”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封八百道:“比老夫安排的还好。”   “这怎么说?”   “老夫只要灵儿去打探打探这两个人的行踪,”封八百道:“想不到她神通广大,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这两人骗了回来。”   “骗了回来?”   “骗入了牢笼,到了老夫掌握之中。”   “干爹,还不知谁骗了谁。”   “哦?”   “那沈丫头精灵的像个鬼,柳呆子也不呆。”白凤子道:“依我猜想,莫非二妹子看上了他?”   “看上了谁?”   “那柳呆子呀!”   “哈哈,嘿嘿。”封八百耸肩大笑:“凤儿,该不是在吃醋吧?”   他显然是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把男女关系看得极为随便,纵然自己的女儿看上了什么人,他也毫不在意,居然还拿来开心。   “干爹,你……”   “怎么?老夫说错了吗?”封八百笑道:“干爹可是千里眼,天聪耳……”   也许他厉害的就在这里,什么事都别想瞒他。   “干爹,你知道,”白凤子道:“我可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   “逢场作戏,对不对?”封八百大笑。   “干爹……”   “别说啦,你也好,灵儿也好,这种事老夫一向不管。”封八百道:“不过遇上了老夫要杀的人,谁喜欢都不成……”   “干爹要杀柳二呆?”   “还不一定。”   “不一定?”   “这得看他是不是真的跟四空有关。”封八百忽然语音一沉,眉端杀机涌现,道:“只要沾上了点边,老夫就把他丢到玉露湖里喂鱼。”   “那沈丫头呢?”   “沈丫头?生得漂不漂亮?”   “干爹,你可别转她的念头。”白凤子道:“这丫头心机深沉,鬼主意多得很,万—……”   “鬼主意?”   “是啊,她……”   “嘿嘿,有什么鬼主意,”封八百笑道:“老夫是钟馗,专整小鬼。”   这虽然是种玩笑口气,但却看得出他的骄矜自傲,四空先生一死,他已目空天下。   “干爹,”白凤子道:“我去涵香院瞧瞧。”   “瞧什么?打草惊蛇。”   “那么,”白凤子道:“干爹怎样才能知道他跟那四空先生确有渊源?”   “一试就知。”   “怎么试?”   “办法多得是。”封八百目光一转,忽然落到坐在花小侯爷下首的那个中年文士身上:   “山青……”   “属下在。”那中年文士立刻起身。   “别客气,坐。”   “是,属下遵命。”中年文士重又落座。   “老夫一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言听计从。”封八百翘起了大拇指,夸赞道:“尤其这回在栖霞山中巧设天香谷,构想奇佳……”   “老爷子过奖了。”   原来假藉江湖谣传,让白凤子在栖霞山中掀风作浪,竟是他的杰作。   “可惜被柳呆子搅乱了。”白凤子说。   “白姑娘。”那中年文士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走掉两个人罢了。”   “但这两个人……”   “放心,那龙怀壁和萧季子绝对不敢瞎说。”中年文士道:“除非他们碰到了柳二呆。”   “嘿嘿。”封八百道:“永远碰不到了。”   “干爹莫非……”   “你现在莫问,老夫自有主张。”封八百重又转过头来道:“山青,你应该摸得出他的路子。”   “属下试试看。”   “好吧,今夜照计行事。”   “是,属下知道了,只不过……”中年文士迟疑了一下道:“万一二小姐……”   “她怎么?”   “属下碰过她几次钉子。”   原来此人名叫蒋山青,颇有几分聪明,读书学剑,自以为文武兼资,好出奇计,封八百引为心腹,封二小姐却不卖他的账。   “哼,胡闹,胡闹。”封八百绷起了脸,但沉吟了一下,又道:“山青,你说的是以前的事,据老夫所知,灵儿还懂得轻重,这回谅她不敢了。”   “是,属下先去准备一下。”   “好,你去。”   玉露湖中楼阁相望,曲径通幽。   涵香院在铜雀别馆之右,相去数百步,庭院深深,花木扶疏,香气袭人。   院名“涵香”,倒也名符其实。   柳二呆和沈小蝶真的成了涵香院的上宾,一顿晚餐自然是十分丰盛。   至于是不是封采灵亲自下厨,就不得而知了。   但今夜她打扮得更为出色,似是经过一番刻意修饰,收敛了野性,增添了柔媚。   酒到半酣,沈小蝶忽然报说她已不胜酒力,而且感到十分困倦,想要提前安歇。   封二小姐暗暗高兴,欣然叫了两名青衣小环,将她送至一间布置幽雅的卧室。   于是酒宴之间,只剩下一个客人,一个主人。   虽然客人少了一个,气氛反而更浓郁,主人反而更殷勤,封二小姐几杯落肚,脸泛红霞,越发显得娇艳欲滴,媚态横生。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停的在柳二呆身上打转。   但却得不到什么回应。   柳二呆越来越像块木头,他猛灌酒,酒到杯干,像是这辈子从没喝过这种好酒。   他原是个不善于饮的人,今天居然如此放量豪饮。   因为他知道沈小蝶是假装困倦,自己只好用这个法子,用来抵挡封二小姐的纠缠。   但酒会醉人。   终于,他已酩酊大醉。   此刻,他躺在一张宽大的搂花绣榻上,象牙床,红被,幽香如兰。   他知道,他被四名青衣侍女抬了来的。   看来他醉得像条猪,其实他比谁都清醒,他两只脚已变成水湿,原来喝下的酒都是从脚底心里流走了。   当然,他不打算醒过来。   他继续装醉。   这是间华丽而宽敞的卧室,只有盏粉红色的小灯,灯光忽然一闪而灭。   左侧一扇小门轻轻一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整个胴体赤条条登上了绣榻,香喷喷,滑溜溜,就像一条鱼。   柳二呆酒气醺醺,僵卧不动。   他本来已大醉、烂醉,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动心。   可惜的是他分明知道,分明接触到一个软玉温香的胴体,这胴体还在扭动。   “呆呆,你真的醉了?”耳畔响起了喃喃细语。   柳二呆当然没有听到。   “你真是个呆瓜。”醉人的声音如怨如艾:“干嘛喝这么多的酒?”   柳二呆张口呼气,压根儿就当没有听到。   猛灌黄汤,辜负了良宵。   “你醉了,我可没醉。”喃喃细语变成了大叫:“我受不了。”滑腻的胴体猛然一个翻身。   火烫、热辣,柳二呆立刻感到一股重压。   身体上的重压远不算什么,心理上的重压却令他几乎难以抑制。   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封二小姐当然不是第一次碰过男人,不过那许多男人都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她看准了柳二呆,她知道这个外表木讷的男人,必然有他的内涵。   今夜,她已如饥似渴。   忽然窗外崩崩崩,叩了三下。   这是种敲击窗门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清脆。   这不识相的是谁?此时此刻来扰人好事?   “是什么人?”封二小姐一个翻身溜下了绣榻,胡乱披了件衣衫。   她从屋壁摘下一柄鸾刀,一下子冲到了窗口。   “我。”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你是谁?”   “在下蒋山青。”   “哼,原来是你。”封二小姐没好气的叫道:“你半夜三更来此作甚?”   “这……”   封二小姐体内一股发泻不出的欲火立刻变成了怒火,啪的一响打开窗门,细腰一拧,窜到了窗外。   “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在下……”蒋山青看她钗横鬓乱,罗衣半掩,不禁看得呆了。   “你看什么,瞧你这双色眼。”封二小姐怒叫:“我早就知道,你鬼头鬼脑,一直在打我的主意。”   “二小姐,但今夜……”   “今夜怎样?”封二小姐眉梢一耸:“你以为今夜有机可乘?”   “不是不是,在下是说……”   “别说了。”封二小姐怒道:“我爹把你当成刘伯温、诸葛孔明,在我眼里你只是狗屎。”这种话实在说得太刻毒,叫人难受。   只怪蒋山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自寻晦气。   “二小姐,你……”   “我怎么?”封二小姐叫道:“要不是看在我爹的份上,我早就要你好看。”   “但在下……在下今夜正是奉了老爷子之命……”   “什么?奉了我爹之命?”封二小姐沉声道:“你敢胡说八道!我爹会叫你来糟蹋自己的女儿?”   她越说越火,一阵劈劈啪啪堵住了对方的嘴。   蒋山青倒提着一柄长剑,有口难言,一时间弄的十分尴尬。   “哼,你还带了剑来?”   “在下带剑,只是为了……为了……”   “在必要时动武。”封二小姐变色叫道:“想要霸王硬上弓?”   此刻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这个念头。   “不不。”蒋山青申辩道:“二小姐,你……你想岔了……”   “哼,想岔了?”封二小姐两眼一瞪:“是你想得太邪。”她越说越像,越描越真。   “二小姐。”蒋山青渐渐有点不耐:“你肯不肯让在下把话说完?”   “说什么?”封二小姐道:“说情还是说爱?”   “在下要找柳二呆。”   “找柳二呆?”封二小姐眉头一剔,叱道:“哼!你找柳二呆作什么?”   “在下只问他在那里。”   “问他在那里?嘿嘿,原来你是想争风吃醋。”封二小姐冷笑一声:“你真的想知道?”   “是,在下……”   “好,我告诉你。”封二小姐道:“他就在我床上,你待怎样?”不但答得干脆,而且很大胆。   骄纵、任性,一个惯坏了的女孩。   “好,好,二小姐,在下拿你没有办法。”蒋山青苦笑了一下:“只好禀告老爷子。”   “你想走?”   “怎么?二小姐莫非……”   “你寅夜而来,闯入本小姐闺阁,难道说走就走?”封二小姐冷笑:“总得留下一点东西。”   “留下什么?”   “留下这柄剑,作为把柄。”   “二小姐,你未免欺人太甚。”蒋山青脸色一沉:“在下为了老爷子,忠心耿耿……”   “别说的好听……”   “老爷子有图霸武林之心,在下正全力辅佐,二小姐何必把在下当成了外人?”   “要我把你当成内人,嫁给你吗?”   “这……”   “哼,我看不起你这块料。”封二小姐叱道:“快,留下这柄剑,明天见了我爹好有话说。”   “什么?”蒋山青一怔:“你想栽诬?”   “栽什么诬?”封二小姐眉头一扬:“你分明手持凶器,寅夜入户,还想赖吗?”   “你要如此无理取闹,在下也无话可说。”   “你不用说,只留下剑。”   “留下剑?”蒋山青冷笑一声:“想要在下留下这柄剑,只怕很不容易。”   “哦?莫非要我动手?”   “二小姐真要动手?”   “怎么?”封二小姐道:“你道我不敢?”   “你敢,不过在下不愿奉陪。”蒋山青显然不愿动手,身形一起,越过了短墙。   身法俐落灵快,果然是把好手。   但见他一起一落,隐入了扶疏的花木中,片刻间已失踪迹。   封二小姐居然没追,原来她刚才装模作样了一阵,只不过存心要给对方一点颜色。   她显然看不惯蒋山青在封八百面前红得发紫,几乎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瞠乎其后。   当然,最恼火的还是蒋山青来的不是时候。   如今总算稍稍出了口怨气,忽又想起绣榻上的柳二呆,当下纤腰轻扭,重又穿窗而入。   窗里有条人影显然比她更快,抢先登上了绣榻。   当然,这个人一上床就成了醉猫。   今夜铜雀别馆管弦无声,笙歌寂然。   这并不是封八百兴致欠佳,也不是听厌了靡靡之音,只是今夜他没有这份闲暇。   沉寂了十年,并没减低他的壮志雄图。   后院一栋精舍中,孤灯如豆,荧荧有如鬼火,封八百就在这盏黯淡的灯光下箕踞而至。   他认为在这样的气氛下,最适合弄虚作假的江湖人物发号施令,比在华灯高照下,更显得庄严而神秘。   他右首是张紫檀木短几,几上居然有只铜雀。   这铜雀高约一尺,璀璨如金,铸形十分精美,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封八百拾起一支短槌,轻轻敲了三下。   其声清越,有如钢罄,但听嗡嗡之声绕室回响,历久不绝。   忽然灯影一摇,一个身材高大,劲装带剑的黑衣人出现在灯影下。   “属下有事禀报。”   “说!”   “九疑五奇业已全数遇害,死的很惨。”   “什么?”封八百一惊而起,但立刻平静下来,缓缓落座,淡淡的道:“死在那里?”   “在下游,十里一处江岸。”   “哦?”封八百压抑住激动,两手按膝:“你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是的。”黑衣描绘了下九疑五奇的死状。   封八百越听越惊,眼睛越睁越大,忽然身躯抖动了一下,两道浓眉一剪:“不错,雪花飞天出,这是那四空老鬼……”   他不但认得出这招剑法,看来好像还在这招剑法上吃过苦头。   “属下觉得这招剑法很是怪异。”   “嗯,的确很怪。”封八百承认:“是那个柳呆子干的。”   “不。”   “不?莫非……”   “启禀大馆主。”那黑衣人道:“据属下所知,这一剑是那个沈……”   “姓沈的丫头?”   “正是。”   “既然九嶷五奇全已死光,”封八百忽然语音一沉,声色俱厉:“你怎么知道的?”   “这……属下……”黑衣人面如黄蜡,汗出如浆。   “是你亲眼见来?”   “是,属下……”黑衣人牙根打颤:“属下当时就在相距不远,只因……”   “哼,好一个滴血手施浪。”封八百杀机盈面,冷冷道:“老夫一向把你当作一条好汉,想不到却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不不,大馆主,属下……属下不怕。”   “不怕?”封八百双目闪烁,神光如电,比那盏孤灯还要明亮:“你真的不怕?”   “属下……属下……”黑衣人打了个寒颤。   “你外号滴血手,却害怕自己滴血。”封八百大声道:“九嶷五奇敢死,你为何不敢?”   “属下只是……只是……”黑衣人战栗了一下,双膝发软,面如死灰。   “哼,你眼睁睁瞧着九嶷五奇送命,居然还敢活生生回来,留你何用!”封八百忽然举手一挥,明晃晃飞出一把尖刀。   黑衣人惨叫一声,正中心窝。   只见他躯体后仰,卜通一声倒了下去,四脚朝天,登时气绝。   封八百伸出右掌,猛的吸了口气。   说也奇怪,那把深入及柄的尖刀居然倒退出来,嗖的一声,回到了封八百手中。   黑衣人的胸口,立刻喷起老高一条血柱。   封八百盯着面前的尸体,脸色一片铁青,忽然沉声叫道:“拖出去。”   左侧木门轻响,闪出两名青衣壮汉。   好像说“拖”就是拖,丝毫没有折扣,两个人各拉住一条腿,拖入了木门。   封八百重又抬起那支短槌,在那铜雀上连连续敲击了七下,声音清脆又短促,嗡嗡嗡,像是忽然来了几百只蜜蜂,振翅乱飞。   余音袅袅中,一个紫袍人踉跄而来,毕恭毕敬的站在五步以外。   “属下蓝虎到。”   “蓝虎。”封八百的口气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你总管铜雀馆,这三年来管的很好。”   “承大馆主夸奖。”   “不过这回要面临考验。”   “是,属下知道。”蓝虎道:“但凭大馆主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死?”封八百道:“死有个屁用。”   “是,属下要活。”蓝虎见风转舵:“要活的蹦蹦跳跳,好替大馆主办事。”   “这就对了。”封八百点头。   刚才一个要活的不让他活,此刻这个要死的他又要他不死。   “属下已在玉露湖四周加强戒备。”蓝虎道:“本馆中也派了地宇十三煞……”   “弄错了。”封八百道:“目的在涵香院。”   “是属下在……”   “人手够吗?”   “人手倒是够,只不过……”蓝虎顿了一下:“可惜好手不多,属下想……”   “想什么?”   “属下听说白姑娘在栖霞山中带来了一批……”   “这批人迫于威势,心性未明。”封八百道:“不过你可去跟凤儿商量商量……”   “是,属下知道了。”   “蓝虎。”封八百忽然道:“你得记住,老夫一再叮嘱,只是耽心那柳呆子和姓沈的丫头乘机兔脱,并不是怕了他们。”   “属下清楚得很,凭大馆主这把刀……”   “这就是了。”封八百双拳紧握,沉声道:“老夫一刀直下,这两个立刻成为四片,若是横里一刀……”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三章 风云险恶   “四截。”蓝虎说。   “好,你下去吧!”封八百甚是满意。   蓝虎躬身而退,一连倒了三步,然后转身走向一条通道,片刻,忽又折了回来。   “启凛大馆主,九姨娘有请。”   “九姨娘?”封八百道:“她怎么来了?”   “不是。”蓝虎道:“是九姨娘派了轻烟和紫霞前来迎驾。”   “知道了。”封八百哈哈一笑。   九姨娘是个丰满而成熟的女人。   在铜雀别馆众多的女人中,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有股难以抗拒的勉力。   一颦一笑,风骚撩人。   这种女人就像一罐陈年美酒,味甘而浓,入口芳香,不但喝了还想再喝,喝过之后,久久还有余味。   封八百就喜欢这种女人。   他五十刚刚出头,精力未衰,对于女人还有极大的兴趣,尤其一见到这位九姨娘,连骨头都酥了。   如今九姨娘有清,他怎能不来?   九姨娘住在醉红院,别有一种情调,这,女人喜红,不但院名有红字,里头的布置也以红色为主。   唯一不红的就是九姨娘的皮肤。   她肌肤雪白,柔嫩得有如羊脂,一把捏去,准会捏出水来。   不过,她也会散发热浪。   此刻,封八百眯着一双色眼,舒舒服服的躺在一张丝绒的软椅上。   “老爷子。”九姨娘嗲声嗲气的道:“要不要我替你槌槌腿?”   “不了。”   “不?”九姨娘扭糖儿似的擦在身边,颤巍巍的耸着一对乳峰:“嫌我?”   “万一闪了你的小手,又找老夫算账。”   “老爷子。”九姨娘小嘴一嘟:“凭良心啊,我几时问你要过什么贵重东西?”   “此账非彼账。”封八百道:“珠宝首饰,老夫并不在乎。”   “还有什么账?”   “老夫怕的是,”封八百哈哈一笑:“只怕到了床上就饶不过老夫。”   九姨娘眼光一瞟,吃吃笑了起来:“老爷子,好没正经啊,这种事也……”娇躯一扭,竟然歪了过来。   “来了。”封八百一把搂在怀里,笑道:“老夫要是真的正经起来那还了得,你这张小嘴巴翘起来准能挂个油瓶……”   “啊。”九姨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拧腰坐了起来:“老爷子,涵香院是不是来了个小妞儿?”   “你知道?”   “老爷子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那有这种事?”封八百笑道:“那是灵丫头交的一个朋友。”   “老爷子,你在骗我。”   “骗你?”   “外面的事我不清楚,难道这铜雀别馆的事还瞒得过我。”九姨娘道:“灵姑娘的朋友是个男的。”   “男的?”封八百在装糊涂。   “听说他姓柳,两个人已经打得火热。”九姨娘道:“早就成双成对啦!”   “成双成对?”   “是呀,有人发现他睡在灵姑娘床上。”   “有这种事?”封八百虽然一向不管束那个宝贝女儿的放荡,却也不禁暗暗吃惊。   “好啦,这个我不说。”九姨娘道:“我只问那个小姐儿。”   “她姓沈。”   “我也不管她姓什么,”九姨娘不依的道:“老爷子,你说,到底想把她怎样?”   “老夫想杀了她。”   “杀了她?”九姨娘先是一怔,接着怏怏道:“老爷子,你真的在骗我。”   “这怎么是骗你,老夫……”   “我不信。”九姨娘道:“你会舍得杀掉一个漂亮的小姐儿?”   “她漂亮?”   “有人见过的,说她……”九姨娘眼珠一转:“难道老爷子你没见过?”   “老夫那里见过,老夫……”封八百忽然道:“别乱想,老夫倒要先问问你。”   “问我?”九姨娘道:“你倒问起我来了?”   “老夫问的是……”封八百显然难以启齿,顿了一顿道:“那柳小子果然……”   “柳小子?”   “就是刚才……你说……灵儿那边……”   “老爷子,原来你问这个。”九姨娘道:“是真的,那个姓柳的跟灵姑娘……”   “是谁见过?”   “就是那位蒋先生。”   “蒋山青?”封八百脸色大变,一把推开了九姨娘,怒道:“他敢……”   “老爷子。”九姨娘像是一下子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吓了一跳跳:“你……你生气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见老夫?”   “老爷子,是这样的。”九姨娘花容失色:“他去见过你,刚好碰上老爷子大发雷霆,听说还杀了个人,因此,他害怕……”   “杀了个人?”   “这……”   “铜雀别馆的事,你当真知道不少?”   “不不,我……”九姨娘自知犯了大忌,娇躯一颤,登时脸色灰败道:“老爷子,我只是个妇道人家……”   “妇道人家?”   “老爷子,我……以后……”   “哼,祸水。”当胸一掌劈去。   九姨娘娇姿弱质,怎当得起这怒极一掌,只听蓬的一响,身子平飘而起,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血溅粉墙,一颗美丽的脑袋立刻垂了下来。   也许她做梦都没想到,刚才还说怕她算账的老爷子,眨眼间就要了她的命。   封八百连看都没看一眼,大步走出了醉红院。   夜已深沉,铜雀别馆鼓打三更。   湖衅垂柳荫浓,倒影落在湖心里,微风掠过水面,在星光波影下,显得诡异而神秘。   夜殿无月,林木森森,也更为幽秘深邃。   忽然,浓荫中飞出一粒石子,波的一声落在湖心里,一圈圈的涟漪,随即向四周扩散开来。   湖岸的草丛中,立刻有条人影长身而起,略一瞻顾,闪身奔入了柳林。   这个人竟然是柳二呆。   看来他酒已醒,并不曾烂醉如泥。   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摆脱了封二小姐,来赴另一个人的约会。   “小蝶……”他轻轻叫一声。   “怎么啦?”沈小蝶像幽灵般,打从一片浓荫中闪了出来:“那封二丫头……”   “睡啦!”柳二呆尴尬地笑了笑。   想起夜来的情景,他脸上立刻有股热辣辣的感觉,想必两颊业已飞红。   好在夜色昏沉,倒可掩饰几分。   “她睡得很沉。”沈小蝶故意扬起脸来,闪亮的星眸中充满了揶揄的笑意。   可恶,这分明是她的佳作,居然反过来拿人开心了。   “睡得很沉。”柳二呆道:“我敢保证,至少也得睡上三天三夜。”   “好没良心的人。”沈小蝶嗤的一笑:“她对你这般温柔体贴,你居然点了她的睡穴。”   “这不是你教的吗?”   “我教的?”沈小蝶掩口而笑,撒赖道:“我那里教你这一招?”   “你说不管用什么法子……”   “好啦。”沈小蝶目光一转:“别说这些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身在虎穴。”   “谁是虎?”   “当然绝铜雀别馆的,封八百。”   “小蝶。”柳二呆皱了皱眉头道:“我倒有点奇怪,此去祁连山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程,你为什么要把闲工夫花在这种地方?”   “闲工夫?”沈小蝶道:“你认为这是闲工夫?”   “难道这很重要?”   沈小蝶沉吟了一下,澄澈的目光在柳二呆脸上转了几转,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啦?小蝶。”柳二呆愣了愣,不安的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我一定奉陪。”   从他的神情看得出,这几句话出自肺腑,显然是一片至诚。   “谢谢你。”   “谢我?”柳二呆一怔:“这话不见外了吗?”   “我并不喜欢做这种事。”沈小蝶幽幽的道:“我说过这是虎穴,我并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你是……”   “我跟封八百无怨无仇,”沈小蝶道:“只不过为了四空师伯……”   “哦?”   “也许我这样称呼并不妥当。”沈小蝶道:“是家师要我这样叫的。”   “好,好,你说下去。”   “我得先问你。”   “问我?”   “对,我要先问你。”沈小蝶道:“若是你否认了这件事,那就万事休提,咱们从此分手。”   “有这样严重?”柳二呆道:“你问吧!”   “你可以不答覆,但不可打马虎。”   “我绝不会。”   “你是不是四空师伯的摘传弟子?”   “是的。”柳二呆只用了两个字,答得干脆有力,神情一片肃穆。   “你为什么早不说?”   “你并没问过。”柳二呆笑道:“我不想婆婆妈妈,只要见了个人,就先序一序家谱。”   “你的嘴巴不笨。”沈小蝶笑了。   “跟你比起来,总是小巫见大巫。”   “我就这么厉害?”   “据我猜想,我的身份你早就知道了。”柳二呆道:“但却故意……”   “什么故意,我只是……”   “好,我不说。”   “你既然身列四空师伯的门墙,”沈小蝶话入正题:“难道不知四空师伯跟这封八百的一段过节?”   “我不知道。”柳二呆道:“家师除了传习武艺、授业、解惑,从没提起过江湖琐事。”   “哦?”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沈小蝶道:“四空师伯一向孤高远顺,笑傲烟霞,的确很少跟这些一辈子营营碌碌的江湖人物为伍。”   “这就是了。”   “但亦偶有接触。”   “我想这也是难免的事。”   “这座铜雀别馆的主人封八百,就违背了当年跟四空师伯的一宗约定。”   “什么约定?”   “其实说是约定,反而是替封八百脸上贴金。”沈小蝶沉吟了一下,道:“不如说他违背了誓言。”   “哦?”   “当年他在这江淮之间,犯下了许多滔天大罪,四空师伯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只耳朵,并立意要除此巨恶。”沈小蝶继续道:“哪知这封八百见机得早,立刻双膝跪地,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并且对天设警,说他有生之年,永不再涉江湖……”   “是这样的么?”柳二呆不禁动容。   “只怪四空师伯一念之仁,当时就许了他。”沈小蝶道:“如今四空师伯的尸骨未寒,他就公然的作怪……”   “她真的敢作怪?”柳二呆眉峰耸起。   “怎么?难道你此刻还不知道?”沈小蝶道:“不但白凤子在栖霞山中胡作非为,囚禁那许多江湖人物,全都是封八百的指使,甚至去年他还化名宇文天都,在别驾山庄之外耀武扬威……”   “这样说来他是准备蠢蠢欲动了?”   “什么叫蠢蠢欲动?”沈小蝶脸孔一扬:“他早就已经大张旗鼓。”   “好。”柳二呆道:“我们就去砍掉他的旗,再破他的鼓。”   “不。”   “不?为什么?”   “旗鼓有什么用。”沈小蝶道:“我们要先拔掉他的虎牙,斩断他的虎爪。”   “还有爪子?”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身在虎穴。”沈小蝶道:“既然是虎,当然有虎牙也有虎爪。”   “到底是些什么爪子?”   “除了白凤子、花小侯爷,以及他随身的一些亲信之外,据我所知,目前在铜雀别馆之中,还有天字九枭、地字十三煞……”   “有这么多爪子?”柳二呆微微一怔:“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   “我倒不曾会过。”沈小蝶道:“据说一个个都是现今江湖上的杰出好手。”   “哦?”   “今夜可能要会上一会了。”   “那好,反正酒足饭饱,也该消化消化。”柳二呆掂了掂手中的那柄青虹剑,笑道:   “再说这支剑要不经常练练,也会生疏的。”   “别这么说。”沈小蝶脸色凝重的道:“这回千万不可大意轻敌。”   “说归说,”柳二呆正色道:“你看我像个粗心大意的人吗?”   “看你倒是不像……”   “这就是了。”柳二呆道:“先师当年曾教了我几个诀窍……”   “什么诀窍?”   “应该说是心法。”柳二呆道:“先师说在临敌之际,第一要保持欢愉的心情,如赴盛宴。第二要充满自信,相信自已游刃有余。”   “嗯,很有道理。”   “沈师的话,字字金石。”柳二呆叹了口气,无限孺慕的道:“可惜今夜……”   “好啦。”沈小蝶道:“此刻别想这些……”   “为什么?”   “你口说师伯字字金石。”沈小蝶瞟了他一眼:“此刻正当临敌之际,怎可以唉声叹气?”   柳二呆不禁大笑。   但笑到一半,他忽然惊觉,立刻以手掩口,看了看沈小蝶。   沈小蝶却并无责怪之意。   “要笑就笑个痛快,难道还怕暴露行藏?”她目光四下一转:“早就有人盯来啦。”   “有人?”柳二呆眉峰一耸:“在那里?”   铜雀别馆一向警卫周密,入夜之后,各处隘口都是巡逻之人,今夜当然更为森严。   但这柳荫深处,却是一处死角。   柳二呆目光转动,凝神听了一下,忽然探手折了枝柳条,扬腕打了出去。   嗖的一声,去如激箭,直奔三丈以外的一棵树杆。   夜风飒飒,枝摇树动,莫非他眼花缭乱,竟把那棵树杆当成了个人?   凭他听力敏锐,目那有如此离谱?   料想他必有发现。   果然,柳条距离那棵树杆堪堪不到一尺,忽然准头一偏,绕着树杆兜了个圈儿,飞向左侧。   奇怪的是余力更为强劲,呼的一声,穿入了一丛浓荫之中。   一枝柳条,竟然运用的如此神妙。   莫非人在浓荫里?   “哈哈,好高明的回旋手法。”只见枝叶披纷,果然闪出一个人来。   这人文质彬彬,一身蓝衫,赫然是蒋山青。   他右手倒提着一柄长剑,左手两指挟住那根柳条,颇有几分卖弄之意。   “是你?”柳二呆微微一怔。   “阁下认得在下?”   “不认得。”   “这不会吧?”蒋山青阴侧侧一声冷笑:“听阁下的口气,分明认得在下,至少见过一面,对不对?”   此人甚是机伶,一下子抓住了话柄。   柳二呆的确见过他,而且就是刚刚不久的事,也就是他跟封二小姐对答之时,柳二呆隐藏在屋里窥听,打了个照面。   “见过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山青冷冷的道:“只不过证实了一件事。”   “证实了什么事?”   “证实阁下对女人很有一手,而且很下流。”蒋山青不屑的道:“是个卑鄙无行的登徒子。”   “是吗?”   “阁下难道还想辩白?”   “这倒用不着。”柳二呆道:“我只问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哈哈,你只怕问错了。”   “那里错了?”   “蒋某人本是铜雀别馆之人,在这玉露湖十里范围之内,任何地方行得去得,怎么叫做鬼鬼祟祟?”蒋山青冷冷笑道:“真正鬼鬼祟祟的是你们两个……”   “我们?”   “对,你们。”蒋山青沉声道:“你们两个分明来意不善……”   “你说的不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柳二呆眉峰一耸:“你打算怎么处置?”   事到此时,只有摆明了说。   “你们两个早已身在牢笼。”蒋山青道:“只怕插翅难飞。”   “这不见得。”   “不见得?”   “这座铜雀别馆,在柳某人眼里,本就稀松平常得很,算不得什么牢笼。”柳二呆道:   “只要柳某人愿意,海阔天空。可以自由翱翔。”   “哼,好大的口气。”蒋山青道:“你凭什么?”   “就凭这支剑。”柳二呆豪情万丈的道:“鄙人能来就能走!”   “走?”   “是的。”柳二呆道:“只不过鄙人对这座铜雀别馆已越来越有兴趣,还舍不得一走了之。”   “嘿嘿,说的倒很轻松。”   “鄙人并非只说不练。”柳二呆语音一沉:“你想不想试试?”   “我?”   “既然碰上了,只怕不试也不行。”柳二呆道:“你是封八百的心腹,允文允武,自称对封八百忠心耿耿,应该有几下子。”   “你是说要动手吗?”   “动剑。”   “你也太高估了自己,”蒋青山冷笑:“就凭区区一支剑,想在铜雀别馆横冲直闯?”   “别罗嗦。”柳二呆道:“鄙人已经说过,不试只怕不行。”   “很好。”蒋山青右手倒转长剑,左手念诀:“蒋某人少不得要试试你的斤两。”   其实他只要发出警号,左近巡逻之人必然应声而至,实在用不着独力应战。   但他有他的想法。   第一,他一向自命不凡,很瞧得起目已,认为武功修为已列高手之林,剑法尤为精绝。   第二,刚才遭受了封二小姐一顿奚落,全都为了柳二呆而起,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发泻这口窝囊气,岂不正是时候?   第三,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只要自己这口剑争气,一举杀了柳二呆,不但可以立刻扬名,甚至可以更加获得封八百的赏识。   而且说不定连封二小姐会另眼相看。   他深深知道,封二小姐水性扬花,并非真的喜欢这个柳呆子。   也许,这要冒点险,但这个险值得一冒。   若是此刻招来同伙,当然更容易诛杀柳二呆,但在一场混战之下,这份功劳就非己有了。   他本来是个精于计算的人,如意算盘打起来,当然更为顺手。   至于另外一个沈小蝶,他好像并没放在眼里。   沈小蝶在江湖上毕竟默默无名。   “想要称鄙人的斤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怕要花费很高的代价。”柳二呆引剑而出,前跨了三步:“你得仔细留神。”   “别夸张。”蒋山青道:“像你这种轻浮少年,蒋某人见得多了。   世上轻浮少年的确很多,可惜不是柳二呆。   “哦?”   “依将某猜想,那齐天鹏准是把你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一时大意,让你这竖子在白玉楼上一剑成名。”   “嗯。”柳二呆道:“你猜得不错。”   “蒋某人可不像齐天鹏,至少这支剑要比他那柄刀高明得多。”蒋山青脸色一沉,继续道:“你绝无侥幸得逞的机会。”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蒋山青冷冷的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不会这般神气活现了。”   “为什么?”   “死神降临之时,任何人都难免悲戚。”蒋山青目光一抡:“你好像并不在意。”   他显然已经看出,柳二呆神色平静如常,丝毫都没引起什么激动。   有恃才无恐,这倒令他有点寒心。   尤其是沈小蝶,不但对这些话无动于衷,甚至还面带鄙夷之色。   一个女孩子居然有这大的胆量,更是令他惊奇。   好在沈小蝶并没插嘴。   她这张嘴尖酸刻毒,说出来必然十分难听。   “是的,我的确并不在意。”柳二呆道:“因为我知道,死神离我很远。”   “哦?”   “离你却很近了。”   “哼,只怕只说无凭。”蒋山青嘿嘿一笑:“你们两个是打算一起上呢,还是要蒋某剑下超生,留下一个活口?”   “你的剑下?”   “对,蒋某人这支剑……”   “住口。”柳二呆忽然叫道:“你的话说得太多了,言语无味,怎不先问鄙人这支剑?”   “问你……”   “虚耗时间,是何用心?”柳二呆声色一厉,叱道:“你若不想出手,鄙人可要占先了?”长剑一挥,步踏中宫,摆了个一柱朝天的架式。   “怎么?”蒋山青一怔:“等的不耐烦了?”   “正是。”柳二呆眉峰怒耸,剑尖斜指,分明是作势欲起。   “那好。”蒋山青道:“看剑。”   剑势破空,响起一片裂帛之声,如火如荼。   看来此人并非只是说得嘴响,剑术造诣,果然颇有深度,非同凡响。   这一剑打从正面飞来,寒光一闪,立刻织成了一片剑网。   什么叫做剑网?   原来他一支剑,忽然间像是变成了几百支,但见剑影交错,绵绵密密,伊然一片罗网。   若非剑术高超,运用随心,很难到达这种境界。   柳二呆并未低估对方,但对这样气势磅礴的一剑,却也大出意外,暗暗惊讶不已。   他没动,任由剑网密封,依然渊停岳峙。   他当然知道,这片剑网只能唬人,目的是在迷眩自己的眼神,动摇自己的心神。   此刻一动,对方乘势变招,就有回旋的余地。   因此,他必须等待,等待对方欲罢不能,扎扎实实攻来的一剑。   剑术造诣虽有高低,机巧也是制胜的主因。   “柳呆子。”落山青忽然在叫:“你怎么人还没死,就变成了僵尸?”   柳二呆不响,暗暗丹田纳气。   “哼,你再沉得住气也没用。”蒋山青沉声叫道:“我这里宝剑一下,叫你立刻尸分两半。”   柳二呆还是不响,真气已弥漫四肢,力贯剑身,剑尖轻轻作响。   他已蓄势待发,但要僵持到最后一刻。   他的方法是以静制动,静的可以持久,动的却不能不变,要变势须消耗更多的精力。   蒋山青难以为继。   忽然剑光一合,雷霆万钧般劈了过来。   这正是柳二呆所期待的最后一刻到了,他狂叱一声,怒剑直出。   “吭当”一声巨响,金铁交进,爆出一丛火花。   蒋山青闷哼一声,竟被震退了一丈五六,拿桩不稳,一屁股跌坐地上。   柳二呆一掠而到,剑尖已顶住他的咽喉,厉声道:“想死还是想活?”   蒋山青面色灰败,睁着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   “说!”柳二呆剑尖一抖。   “想……想活!”蒋山青的声音细如蚊哼。   他当然不想死,替封八百为虎作伥,原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径,这种人还有什么骨气。   “好,那就实话实说。”柳二呆沉声道:“九枭十三煞,都是些什么人物?”   “这个……”   “怎么?”柳二呆道:“想死是不是?”   “不……不是。”蒋山青抖动了一下:“这九枭十三煞乃是……”   “好哇,蒋山青。”忽然传来个冷森森的声音:“你竟敢泻底?”   蒋山青嘿然住口,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这来的是什么人,莫非是封八百。   当然不是,封八百打从知道四空先生过世之后,自以为已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骤然间架子端的十足,怎肯随便亲自出马。   有几个皇帝随便御驾亲征?   虽然他对这双男女已感到有点头疼,但到此为止,还没认为是心腹大患。   沈小蝶却已掣剑在手。   她知道不管来的是谁,一场战斗总是难免。   只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已从树梢头飞坠而落,衣角飘风,猎猎作响。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四章 烟飞灰灭   这人身形魁梧,手中紧握着一对铜锤。   奇怪的是,这对铜锤竟然是一大一小,小的如瓜,大的如斗。   这想必是江湖上所说的“母子金锤”。   子锤的柄端系有一根一丈五六的练条,想必可以飞锤攻敌。   “你是谁?”沈小蝶抡剑喝问。   “哦,好个漂亮小娘子。”紫袍人咧嘴一笑:“在下铜雀别馆大总管蓝虎。”   “蓝虎?”沈小蝶脸色一沉:“看你像只猫。”   “猫?”   “对,一只笑猫。”   “说的也是。”蓝虎居然承认道:“在下狠如虎,柔如猫;因人而异……”   “此话怎讲?”   “好讲的很,眼前就是例子。”蓝虎抡锤一指柳二呆,笑道:“若是碰到了这小子,在下就是一头虎,遇上了小娘子,当然就是只猫了。”   “若是见到了封八百呢?”   “这……”   “就是一条狗。”   “小娘子。”蓝虎两眼一瞪:“在下可是一番好意,而且是大馆主亲口关照……”   “大馆主?”沈小蝶道:“是封八百吗?”   “正是。”蓝虎道:“大馆主说要好好对待小娘子,不许伤了一根汗毛。”   “哦?”沈小蝶鼻孔一哼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嘿嘿。”蓝虎暖昧地笑了笑:“小娘子聪明绝顶,这个还用在下明说吗?”   “哼。”沈小蝶道:“这倒蛮有意思。”   “就是么,有意思得很。”蓝虎嘻嘻一笑:“小娘子只要点个头,就有享不尽的衣锦荣华……”   “真的如此?”   “是的。”   “蓝虎。”沈小蝶眉峰耸动,忽然冷笑一声:“这一下你可惨了。”   “在下怎么惨呢?”   “怎么不惨。”沈小蝶道:“纵然我要杀你,谅你也不敢回手。”   “这不会吧?”蓝虎笑道:“小娘子还是温柔点的好,大馆主不喜欢像泼妇般的女人。”   “哼。”沈小蝶道:“我不但是个泼妇,而且还是个扫把星。”   “扫把星?”   “对,我要把这座铜雀别馆扫个精光,弄的落花流水,家破人亡。”沈小蝶冷冷的道:   “让你们这些靠封八百喂饭的都变成野狗。”   “嘿嘿。”蓝虎笑道:“想不到人生得如此秀气,话倒说得很大。”   “你认为这是大话?”   “小娘子。”蓝虎满不在乎的道:“你且闪开,本总管要先收拾这个柳呆子。”   这才是大言不渐,柳二呆那有这样好收拾。   沈小蝶冷笑了笑,柳二呆已收回长剑,霍地一旋,转过身来。   他索性放了蒋山青一马,目光一抡,仿拂两支利箭一般盯住蓝虎:“你说什么?”   “本总管说要收拾你。”蓝虎抡起钢锤。   “就是凭这对铜锤?”   “当然不止。”蓝虎耸了耸肩,皮笑肉不笑的道:“本总管承大馆主付托之重,作事一向踏实牢靠,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这倒是把好手。”   “怎么?你当铜雀别馆的大总管是好干的吗?”蓝虎得意的道:“那怕你只是一只小老鼠,大总管也把你当作一头雄狮……”   “这未免小题大作了吧?”   “麻是麻烦一点。”蓝虎道:“不过办起事倒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   “至少从无差错,百无一失。”   “好一个能干的大总管。”柳二呆冷冷道:“这是说你对会鄙人已有万全的准备?”   “你总算明白了。”   “还没有,鄙人压根儿就不明白。”柳二呆道:“你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妙计?”   “这不是妙计。”   “不是?”   “本总管又不是诸葛孔明,那有什么妙计。”蓝虎目光四下一转,冷笑道:“是不是有点怕了?”   “是有一点。”柳二呆道:“若是你只说不练,鄙人的胆子立刻就会大了起来。”   “这不是好事。”蓝虎冷笑道:“胆子大的人,死的也快。”   “真的吗?”   “在江湖上这是常理。”蓝虎道:“有几个胆子大的人能保善终?”   “你不但能干,而且很精明。”   “嘿嘿。”蓝虎得意地笑道:“可惜你此刻知道,为时已晚……”   “也许真的晚了,临死不悟。”柳二呆冷笑一声,忽然长剑一震,寒星乱颤。   他知道多言无益,利在速战。   蓝虎猛的一怔,脸色顿变,左右铜锤互击,当当当,一连敲了三下。   显然,这是讯号。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知道,蓝虎不是个大胆的人,也是一个不想死得太快的人。   他所以大胆,是因他早有布置。   锤声甫落,只听浓密的柳荫中嗖嗖连声,一条条的人影立刻飞闪而出。   喝,这可吓人一跳。   这些人不但服饰五颜六色,居然一个个面涂油彩,形同鬼怪,狞恶无比。   有的甚至还撑出两支森森的狼牙,中间拖着根猩红的大舌头。   半夜三更,在这幽暗的林木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批怪物,胆子再大的人也不禁毛骨悚然。   好在柳二呆一眼就已看出,这分明都是人扮的。   他好细一数,正好一十三人。   “哈哈,好精彩,这就是地字十三煞吗?”柳二呆大笑:“果然名不虚传,真像凶神恶煞一般。”   “我看是唱戏的。”沈小蝶忽然口角一哂。   “唱戏的。”柳二呆目光一扫,也不觉好笑起来。   “一批戏班子。”沈小蝶说。   此刻这一十三人已绕成一个圆周,形成了合围之势,蓝虎已跃出圈外。   “尽管笑。”他冷冷的道:“笑不了多久了。”   “鄙人倒是弄不明白,”柳二呆和沈小蝶在圆周中背向而立,耸了耸肩道:“好好一批人偏要扮鬼,这该多么滑稽。”   “嘿嘿,”蓝虎阴森森的道:”快死的人不哭反笑,也滑稽得很。”   “这很难说。”柳二呆沉声道:“地字十三煞未必有这份能耐。”   “马上就知道了。”蓝虎双手一抡,当当当,铜锤又响三下。   嗖嗖嗖,三条人影忽然凌空飞起。   一支短戟,一柄厚脊的两刃钢刀,戟尖雪亮,刀光打闪,剁、扎,呼的一声,掉头下扑。   同时间上下呼应,左右两翼又上了两柄快斧,一对判官笔,三杆练子枪。   来势汹汹,阵势十分吓人。   上三下六,就在这一眨眼间,地字十三煞出动了三分之二,其余四人,坚守四个方位,个个蓄势以待,以防漏网之鱼。   配合严密,几乎天衣无缝。   蓝虎没有说错、这不是妙计,而是一场硬战,以地字十三煞,加上他自己,对付柳二呆和沈小蝶,至少用了七倍的人力,他作事的确很踏实、很牢靠,没有半点轻敌之心。   论武功,地字十三煞全是一等的好手。   这样的安排,难道还有差错。   蓝虎站在圈外,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心喜,只等地字十三煞马到成功。   他做了三年总管,立下许多功劳,前后替封八百弄了五位姨娘;巧取豪夺,争得良田九百亩;蒋山青是封八百的智囊,而他则是封八百的左右手。   智囊用脑,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出力、流汗。   因此,这地字十三煞全由他来统率、调派,天字九枭则是封八百亲自指挥。   封八百也是个枭雄人物,对于用脑的人,表面上言听计从,其实深具戒心;对于用力的人,则是信任有加,凡事推心置腹。   在封八百心里,蒋山青的分量显然不如蓝虎。   这蓝虎当然是第一号红人。   蒋山青也许并不知道;蓝虎却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也表现的更加卖力。   今夜,他估计又将立下一件奇功。   但却令他十分失望,场中忽然起了变化,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   只听一声娇叱,闪起了两道光华。   这是两支剑,一支有如游龙升空,一支盘地飞绕,剑气森森,气弥六合。   吭当!吭当!兵刃落地,血雨横飞。   左面掉一下条断臂,右面飞起一颗人头,卜通!卜通!半空里栽下了三具尸体。   寒光连闪,只不过电光石火一瞬。   飘风不终夕,骤雨不终朝,发生的快,消失的也快,眨眼之间,地字十三煞栽倒了五个,重伤四人,其余四个骇然大震,倒飘出一丈五六。   蓝虎打了个冷颤,掉头就想开溜。   “且慢。”沈小蝶冷哼一声,飞纵而上,半空中幻起一道弧影,后发先至,截住了去路。   “你……”蓝虎脸色大变。   “地字十三煞几乎死了一半。”沈小蝶沉声叫道:“你好意思活着?”   蓝虎不响,忽然飞起一锤,迎面打来。   这是柄大锤,力沉劲猛,虎虎生风,来势火辣无比,一晃而到。   显然,这是拼命的打法。   此时此刻,除了拼命,他已别无选择。   沈小蝶腰脚一扭,人如旋风,灵快地侧滑了三步。   蓦地怒叱一声,剑如风发,寒光一闪而起,攻入了蓝虎的右胁。   这一剑疾如奔电,来势刁钻。   蓝虎吓了一跳,忽然身子一歪,就地一个翻滚,滚出一丈四五。   任何武术中绝没这样一招,他一时心慌意乱,为了保命,居然创下这样一种怪异身法。   今晚他若不死,应该是开山鼻祖。   可惜他滚的快,沈小蝶更快,一道寒光有如天外飞来。   惊虹一闪,剑到血崩。   只听“夺”的一声,蓝虎两眼一翻,咽喉间立刻喷老高一条血柱。   一剑毙命,死得干净俐落。   这是不是已经结束,当然没有。   地字十三煞剩下四个,已走得无影踪,蒋山青却早已怏怏而去。   此人头脑灵活,是不是还继续对封八百更忠心耿耿?   铜雀别馆是不是还容得下他?   虽然蓝虎已死,但他刚才那副哀告乞命之状,未必能瞒过封八百。   至少还有四煞逃离现场,难保不抖露出真相。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锣响,“当当当当当……”连敲了九下。   “小蝶。”柳二呆道:“只怕九枭就要到了。”   “还有封八百。”   “那正好。”   “不。”沈小蝶道:“我们先避一避。”   “避一避,为什么?”   “天字九枭不比地字十三煞,再加上封八百,甚至还有白凤子,倾巢而至,其锋不可当。”沈小蝶道:“我们犯不着打这种硬仗。”   “难道还有更有价值的仗?”   “当然有。”沈小蝶道:“我们暂且避过这阵锋头,在他们的热锅上浇盆冷水,先泻一泻他们的气。气一泻,斗起来就易。”   “然后呢?”   “然后各个击破。”   “好是好。”柳二呆道:“但……”   “但什么?”沈小蝶扬起脸来道:“是不是不够英雄气概?”   “这……”   “可惜我们的对手并不是英雄。”沈小蝶道:“他只是一只老狐狸,一匹狡猾的狼,而如今又在它的狼窝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一口咬中咽喉。”   “比喻的好。”柳二呆道:“但我们……”   “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铜雀别馆不过湖中几个小岛,离开到那里去?”柳二呆道:“他们必然会分头搜寻……”   “这不正好。”   “好什么?”   “我不说过各个击破吗?”沈小蝶说:“我正要他们分开,越分散越好。”   “不错。”柳二泉终于想通了:“此计甚妙。”   “那就走吧!”   “好。”   铜雀别馆的大厅上,重又亮起了灯火。   那张虎皮交椅上像是长了针,封八百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显得坐立不安。   他脸色凝重,双目发红,披散的长发乱糟糟的,快变成一条疯狗。   交椅的左右,高高矮矮簇着二三十个人,连花小侯爷都在其中。   但封八百不说话,谁都不敢吭声。   “干爹。”白凤子终于打破了沉闷:“他们只是一时得逞,逃不掉的。”   “哼。”封八百浓眉一剪:“谅他们也逃不过老夫的掌心。”他伸出右掌,蓦的握掌成拳,像是掌心里握的正是柳二呆和沈小蝶。   拳头握得很紧,似是要活活把他们捏死。   “干爹,你坐下来。”白凤子真的像个很孝顺的女儿:“也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封八百额头上冒出了青筋:“搜,赶快搜。”   “搜过了。”   “在那里搜?”   “湖岸柳林全都搜过了。”   “湖岸柳林?”封八百吼道:“笨蛋,笨蛋,全都是一群笨蛋!”   “干爹是说……”   “难道这两个丫头小子,还在柳林里等死?”   “干爹,熄熄火吧。”白凤子道:“其实天字九枭并不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些地方他们不敢去搜。”   “不敢?”封八百双目一睁道:“那些地方不敢?”   “譬如一些姨娘们的住所,还有二妹子的涵香院,一向是铜雀别馆的禁地。”   “这丫头小子去到这种地方干嘛?”   “干爹难道忘了。”白凤子道:“他们本来就住在涵香院,还是二妹子的客人。”   “这该死的丫头。”封八百连脖子都气粗了,叫道:“都是她惹来的麻烦。”   他虽然叫得嘴响,说那柳二呆和沈小蝶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事实上他也知道有了麻烦。   而且这麻烦还真不小。   一个得力的助手蓝虎死了,地字十三煞去掉了三分之二,蒋山青行踪不明,这对铜雀别馆来说,无疑是记重重的打击。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打击如此严重,封八百等于临头挨了一记闷根。   他虽然强自镇定,实在已心惊肉跳。   “搜,快搜,什么地方都要搜。”封八百气吼吼的道:“纵然逃出了铜雀别馆,也要全力追杀。”   “好,干爹有这句话就成了。”   “去吧,九枭由你领队。”封八百一屁股坐在虎皮交椅上:“老夫坐镇在此。”   “是,凤儿会随时派人传报。”   黎明将至,夜色更昏沉。   天地肃穆,万象寂然,铜雀别馆刁斗无声,但隐隐充满了杀机。   九个颀长的黑衣人,黑布蒙面,站在阴暗的树影下,俨然九个黑衣无常。   这就是天字九枭。   枭为猛禽之一,惯于夜出,视力敏锐,飞行无声。   以人比枭,号称天字九枭,这九个人想必轻灵娇捷,武功十分杰出。   这九个人也像地字十三煞装模作样,个个涂成一副大花脸,形象狞恶,但这些瘦长的身形,一身漆黑,打从蒙面黑布的两个洞孔巾,露出一双灼灼发光,是利刃般的眼神,更加充满了神秘的诡异。   神秘令人胆寒,诡异令人莫测。   神秘、诡异,加起来就是恐怖,乍然出现,令人有种窒息之感。   地字十三煞全是杂牌,这天字九枭却很正规,清一色每人一支长剑。   普通的剑不过三尺。这九支剑却很奇特,每支剑都在四尺以上。   青蒙蒙的剑锋,森寒凛凛,冷焰逼人。   白凤子低声叮嘱了一声,将九个人分为三组,然后举手一挥。   “记住了。”她在发号施令:“这就开始行动,遇有警讯,立刻吹起号角,不得有误。”   在栖霞山她曾独当一面,发号施令她是能手。   为首的三个黑衣人同时应了声“是”,九个人蓦的腾身而起,分向东、北、南三个地方掠去。   果然身手不凡,飞行绝尘,眨眼已杳。   这的确是批江湖之杰,可惜所遇非主。   白凤子眼看这九个人离去的身法,不住点头称赞,表示十分满意。   然后她领了四名花衫少女,向西而去。   向西是涵香院。   她当然知道,柳二呆和沈小蝶绝不会回到涵香院,只不过想去看看她口中的二妹子封采灵,如今落得怎样一副狼狈景象。   她早就料到,封彩云绝不是沈小蝶的对手,也绊不住柳二呆。   湖中小岛,处处花木扶疏。   若在白天,尤其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百花吐蕊,争奇斗艳,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但在这初秋的黑夜里,却显得有几分清冷阴森。   今夜,更是草木皆兵。   白凤子沿着一条幽静的曲径一路行去,刚刚走近涵香院,忽听东北角上响起一声号角。   但一声响过,忽然中断,只剩下余音袅袅。   这情况好像不妙。   白凤子吃了一惊,不待迈跨进涵香院,口中叫了声“走”,人已飞纵而起。   这是警号,必然是发现了柳二呆和沈小蝶的踪迹。   看来这两个人躲藏的并不隐秘。   东北角上有座六角凉亭,雕栏玉砌,构造精美。   这地方风光如画,景色幽绝,若在乎时,应该是最好的休憩处,但此刻却充满了血腥。   一个黑衣人倒躺在木漆柱下,胸口血迹殷然;另一个黑衣人软软的伏在栏干上,头颅下垂,喉管也在滴血,白石阶上流了一滩。   栏杆外的草丛里,还有个黑衣人,胸脯起伏,好像还没断气。   一只号角却扔在三尺以外。   白凤子一掠而到,目光接处,登时脸色大变。   这三枭到底被何人所杀?   当然,这是想都不用多想的事。   白凤子本曾想到,力量不可分散,但如集中摸索,一处处寻寻觅觅,势必延误时辰。   封八百坐镇在大厅之上,岂不更急躁难耐?   因此,她叮嘱各组三人,一有发现,立刻用号角传递讯息。想不到还是被柳二呆和沈小蝶所乘。   白凤子定了定神,目光四转,除了这三个黑衣人之外,已不见任何一条人影。   于是她闪出栏干,走向草丛中的那个黑衣人。   这人果然还有口气,他抡起手臂,向左侧一座茶蘼花架下指了指,忽然脑袋一偏,登时气绝。   他指那花架是什么意思。   显然,若非柳二呆和沈小蝶从这里出现,便是从这里逸去,但不管他指的是什么,这已于事无补。   白凤子皱了皱眉头,又咬了咬牙,脸上神色显得一片铁青。   忽然,东南方又传来了号角之声。   白凤子不笨,沈小蝶却显得比她更精。   号角虽然可以传递讯息,但高手相搏,刹那间生死立判,柳二呆和沈小蝶无疑是两支快剑。   而且他们打的不是硬仗,猝然而来,一晃而去,攻杀之间,快如闪电。   若等待闻声驰援,当然为时已晚。   东南角是座九曲回桥,长桥卧波,形如游龙戏水,为铜雀别馆八景之一。   白凤子赶到之时,只见桥头上直挺挺躺着一个黑衣人,其余两个却已踪迹不见。   这两人那里去了?   桥下湖心,却有两大片血水。   血水那里来的?这也不问可知。   白凤子一向自视极高,在栖霞山一举囚禁了近百十位江湖人物,颇有几分骄得自满,但此时此刻,却禁不住有点心惊胆寒起来。   她两番闻讯而至,没有碰上柳二呆和沈小蝶。   但她心里有数,碰上了也许更惨,因为她深深知道,自己并不是柳二呆和沈小蝶的对手。   江湖上除了凭籍武功分庭抗礼,还能凭藉什么?   她在封八百面前争得这项任务,原是想借重天字九枭,报那栖霞山一箭之仇,尤其是对沈小蝶,她显然已恨之入骨。   如今不但报仇之望已成泡影,她甚至已隐隐看出,铜雀别馆即将土崩瓦解。   若是再有一声号角,是不是赶去驰援?   她呆立桥头,越想越不对劲。一股凉意袭上心头,几乎不敢去见封八百。   她不说话,四个花衫少女也不吭声。   湖水悠悠,潺潺流过桥下。   大厅上,封八百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白凤子没有捷报传来,他左右的人却已越来越零落,自告奋勇出去助阵的人,都没有回音。   花小侯爷没去助阵,他是不告而别。   很久以来未曾一试锋芒的那柄九环金刀,如今已紧握在封八百手里。   他手按刀靶。脸色青白不定。   当然,他对自己这柄刀仍然充满了信心,当年他纵横江淮,除了四空先生未遇敌手。   这个柳呆子难道是四空先生复生?   就算他是四空先生的传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羽毛未丰、历练不够,怎能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纵然四空先生的传授得法,充其量也不过剑术造诣略有成就而已。   少年人心高气傲,便自以为不可一世。   最可恼的是,居然折损了许多部属,除非一刀劈了这双男女,委实难消心头之恨。   封八百越想越气,双目中禁不住喷出火来。   他原本想亲自出手,只为了怕贬低了自己的身份,想不到事情好像越来越糟。   气势赫赫的铜雀别馆,竟被这双初生之犊的男女,搅得昏天暗地,委实是想不到的事。   目前大厅之上,只剩下四名随身护卫。   这四个人武功平平,只不过追随多年,忠心不二,封八百视为心腹。   偌大的厅堂之上,就这几条孤零零的人影。   铜雀别馆衰象已呈。   蓦地,灯光微闪,帷漫无风自动,厅堂之上忽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来的什么人?莫非来禀报捷音?   “怎么?”封八百瞧也不瞧,依然大模大样的道:“情况如何?”   “糟得很,简直糟透了。”其中一人冷笑道:“天字九枭已经翘了七个……?”   口音生疏,居然还在冷笑,封八百忽然觉出不对,目光一抬,不禁怔住。   “你……你是谁?”他已一跃而起。   “我就是柳二呆。”   居然是柳二呆。   这不消说,另外一个当然是沈小蝶。   “你是柳二呆?”封八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这双男女,男的蓝衫一袭,抱剑而立,这不是柳二呆是谁?   “嘿嘿,你好大的胆子。”封八百脸色俱厉,暗地里却抽了口凉气。   天字九枭竟然死了七个,这话是真是假?   柳二呆难道是在吹牛?   想到刚才俄顷之间,地字十三煞一下子去掉了九个,另外还加上个铜雀别馆的大总管蓝虎,如今天字九枭死掉七个又何足为奇?   要不是真的如此,柳二呆怎敢公然闯上大厅?   封八百毕竟是个人,并不是一尊神,事到此时,也不禁心惊胆寒起来。   他一向自视如虎,天字九枭和地字十三煞是他的两翼。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五章 盛名之累   猛虎添翼,自然是更嚣张、更跋扈,以至至睥睨江湖,目空四海。   如今猛虎折翼,气焰顿时减了一半。   “也许是的。”柳二呆冷冷地道:“但这胆子也不是凭空大得起来的。”   “黄口孺子。”封八百怒道:“你凭什么?”   柳二呆扬了扬手中的剑。   “剑?哼哼。”封八百浓眉耸动,脸色一片铁青,叱道:“在老夫面前卖弄还嫩得很。”   “你何以见得?”   “老夫是何等之人,一眼就已看出。”封八百道:“甚至可以看出你有几斤骨头。”   “几斤?”   “轻得很。”   “你会看走眼的。”柳二呆口角一哂:“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   “你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你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胡说八道,老夫好好的少了什么?”   “少了一只耳朵。”   耳朵覆盖在长发里,当然是看不出的,而且这件事极少人知,几乎是宗天大的秘密,如今居然被柳二呆一口说了出来。   封八百浑身一震,像是重重挨了一击。   “狗小子,你敢在老夫面前炫耀剑法。”他把这只耳朵的事撇开不提,暴怒如雷般叫道:“你是否识得老夫这柄金刀的厉害?”   “听说还过得去。”   “过得去?”   “这已算是很恭维了。”柳二呆道:“难道还是天下无敌不成?”   “嘿嘿,正是如此。”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柳二呆冷笑一声:“料不到你会这样想。”   “难道这是假的?”封八百眉头一扬:“老夫年过五十,未遇敌手……”   “你好意思说,”柳二呆鄙笑:“要真是如此,十年前你也不会封刀归隐了。”   “还有,”沈小蝶忽然接道:“你也不会弄成这种怪模怪样,披起一头长发,乱糟糟像个鸡窝。”   她一出口,就像一把利刀。   柳二呆只不过轻描淡写,她却刻毒到家,硬是要揭开对方的疮疤。   封八百不但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几乎从没听过半句刺耳之言。   十年前的积怨,不禁一下子兜上心头。   “好哇。”他像是一罐火药,点燃了引线,突然间爆裂开来,大吼道:“四空已死,老夫以为此仇难报,你两个来得正好!”   “好什么?”柳二呆紧了紧手中的剑。   “好得很。”封八百勃然怒吼:“老夫要把你两个活活剁成肉泥。”九环刀叮叮一响,突然举了起来。   刀锋打闪,好像宝刀果然未老。   “封八百。”柳二呆盯着他的刀,冷冷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老夫要考虑什么?”   “再来一次封刀归隐。”   “休得胡说。”封八百脸色一寒,沉声道:“老夫从未封刀。”   十年前的那宗事,他居然赖了。   “这就奇怪啦!”沈小蝶冷笑道:“好端端为什么少了只耳朵?”   她专挑病的地方抓。   “狗丫头你既然急急找死,老夫就先劈了你。”封八百再也忍耐不住,抡刀跨步,刀锋一闪,一股刀罡狂涌而出。   江湖传言说他能用刀风杀人,看来倒有几分可信。   他选择沈小蝶开刀,原来想一刀得逞,先给柳二呆受点惊吓,助长自己的威风。   在这两人中,他当然认为沈小蝶较弱。   避实攻虚,不但比较慎重,而且先劈倒一个,另外一个自然会心胆惧寒。   可惜他真的着走眼了。   “来得好。”沈小蝶娇叱一声,人已飞纵而起,避开了正面冲来的一片刀影。   蓦的长剑一震,剑芒如雨,缤纷而落。   面对强敌,她也不敢丝毫大意,半空里震剑生花,只是一记虚招,目的在试试封八百的反应。   她生性灵慧,随时都在运用机智。   大厅里原有四条青衣壮汉,此时一个个呆若木偶,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四个人员是随身护卫,平时也只是摆摆样子。   封八百没有叫动,他们绝不敢动。   而且他们都深信不疑,大馆主的刀法天下第一,用不着别人插手。   “哼,好溜滑的丫头。”封八百一刀劈空,心里不察暗暗发毛。   对他来说,这是很稀布的事。   至少能躲过他一刀的人,江湖上还不多见。   沈小蝶不但能躲,还能攻,此刻一把剑正在他头上打闪。   封八百刀光一旋,忽然腾身而起。   他委实恨到极点,钢牙猛咬,格格格格的作响,存心要把沈小蝶活生生劈死刀下。   这飞起一刀,更火辣、更炽烈。   刀罡冲破了剑幕,缤纷错落的剑雨忽然一闪而灭,沈小蝶斜刺里掠出一丈五六,落下实地。   刀剑并未相接,胜负当然未见分晓。   “你口气再大,”沈小蝶挺剑而立,冷笑道:“也不过如此而已。”   封八百袍角一闪,翻身站稳马步,气得两眼直瞪,厉声道:“哼,你溜得倒快。”   其实他并未落败,且还稍占了上风,但此人一向自视清高,连发两刀不能奏功,自觉颜面无光。   “别弄错了。”沈小蝶道:“这不是溜。”   “不是?”   “我只是不想越俎代庖。”   “哼,这是什么怪话。”封八百运臂一振,刀上金环叮叮乱响,沉声道:“老夫不懂。”   “想要听吗?”   封八百不语,鼻子里不屑地发出哼声。   “简单得很,你听清楚了。”沈小蝶道:“十年前你对天发誓,说你有生之年,绝不重蹈江湖,如今你违背了誓言……”   “住口。”封八百叱道:“老夫不听这些。”   “不听?”沈小蝶冷笑:“不听也得听,你应该受到惩罚……”   “谁敢惩罚老夫?”   “好,你总算承认了。”   “承认什么?”   “至少你已承认,这惩罚两个字我没用错。”   “哼,刁丫头。”封八百怒道:“此时此刻还逞口舌之利,岂非多余?”   “也许真的多余,但争个名正言顺也好。”沈小蝶道:“让江湖上知道,你罪有应得。”   “什么叫名正言顺?”封八百厉声道:“就算那四空老鬼在世之日,老夫忌惮他三分,如今他尸骨已寒,还有谁敢来惩罚老夫,是你吗?”   “当然不是我。”沈小蝶道:“我已说过,我不想越俎代庖。”   她这话显然表明,正主儿该是柳二呆。   柳二呆是四空先生的唯一传人,如今封八百违背了当年的承诺,柳二呆是唯一该管的人。   “那是谁?”封八百双目怒睁,心里已经有数:“是这个呆子吗?”   “不错,就是我。”柳二呆当仁不让。   “哼,你接得下老夫几刀?”   “这就看你的了。”   “看老夫的?看什么?”   “看你的刀法,到底有什么鬼哭神惊的功夫。”柳二呆冷冷道:“若是只像刚才那种稀松平常的把式,还是赶快见机的‘封’好。”   “风?”   “重新设誓,再次封刀。”   重新设警?这话听来多少有点滑稽,再次封刀?在江湖上也是绝无仅有,会令人笑掉大牙。   柳二呆显然有不为己甚之意。   “哈哈,嘿嘿。”封八百忽然怪笑:“连这个毛头小伙子也唬起老夫来了。”   他居然有这种想法,这是不是受了沈小蝶的影响?   沈小蝶一张嘴尖酸刻薄,到头来连一刀都不敢硬接,想必柳二呆也在说嘴。   封八百绝不认为自己的刀法稀松平常。   “唬你?”柳二呆耸了耸肩,冷笑一声道:“那就出刀吧!”   “要老夫出刀?”   “正是。”柳二呆道:“最好使出绝招。”   “好。”封八百浓眉连耸,森森冷笑:“该不会是同这丫头一样,滑溜溜的像条泥鳅。”   原来他果然是这种想法。   “用不着罗罗嗦嗦,”柳二呆举剑平胸,沉声道:“试试就知道了。”   “试?”   “也许一刀,也许两刀。”柳二呆眉头一扬:“你至多走不过五刀。”   “狗小子。”封八百厉声道:“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不像话倒不打紧。”柳二呆道:“只怕等会儿你弄得很不像人。”   “放肆!”封八百怒吼一声,挥刀而出。   一再言语相激,他实在火了。   沈小蝶的嘴巴厉害,极尽挖苦之能事,想不到柳二呆也字字如刀。   封八百那里受过这种奚落,一股愤怒之火早就在胸腔里燃烧,终于成了燎原之势。   剑柔而刀猛,用刀的人多半走刚猛的路子。   此刻他怒极出刀,立刻涌现出一片刀罡,但见紫气蒙蒙,弥漫了丈余方圆,满堂灯光为之一黯。   这显然是毕生功力所聚,精华尽出。   他当然知道,这一刀不但关系他的成败荣辱,甚至关系他的生死,以至人鬼异路。   “好刀法。”柳二呆也不禁赞了一声。   但一声叫好之后,立刻人影一花,化身千亿,只见零乱的人影飘忽如雾,就像走马灯一般,绕着封八百前后左右打起转来。   越转越快,衣衫猎猎,如鬼如魅。   剑未出手,却先来上了这样一招绝活。   当然,柳二呆绝非鬼魅,也绝无分身化形之术,只不过施出了一种错综奇妙的步法。   这种步法渊源于灵快的身法。   这种身法妙绝天下,委实令人头痛。   封八百看在眼里,不禁心头巨震,任他刀法精绝,这一刀却不知从那里下手。   他深深知道,这些飘散零乱的人影,实际只有一个,但人影如风,虚实难辨。   百中选一,势必有九十九刀落空。   若是举刀乱飞,瞎砍一场,这只有虚耗精力,弄得章法大乱,最后虚竭而死。   但金刀已出,难道还能收回?   收回的下场更惨。   他原先以为凭自己的刀法,加上雄浑的功力,以及多少年来纵横江淮,大小数十战得来的临敌经验,至少有七成胜算。   没想到对方既不挺剑拼斗,却也并没开溜,居然使出了这种奇诡的身法。   一时举刀难下,不禁凉生心底。   他估计的七分胜算一下子落空,此刻但见人影飕飕,大厅之上,灯影倏明倏灭,充满了奇幻景象。   忽然,人影中光华一闪,一片森森剑气打从左翼直冲而来。   惊虹乍现,从波云谲雨中电射而至。   封八百眼花缭乱,心寒胆颤,猛的一个翻身,金刀划起一道圆弧。   这一刀拼尽了全力,打算迎挡飞来的一剑,可惜为时已晚。   那支剑有如骤雨欲来时雷电交作,浓云里幻起的一道金蛇,一闪而没。   封八百只觉脸上一凉,登时血流满面。   流血必已负伤,伤在那里?   只听地上轻轻一响,赫然掉落下一个形如悬胆的苦瓜鼻子。   好快的剑,把捏得分毫不爽。   柳二呆刚才分明已经点明,要他落得不像人样,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鼻子怎么像人?   这一着的确很绝,当年四空先生一怒之下,削掉了他一只耳朵,他用长发来遮盖,如今剐掉了鼻子,这又怎么掩饰。”   封八百骇然大惊,倒闪了七步,鲜血顺着嘴角而下,面如死灰。   “你……”他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   人影已收,灯光黯而复明,柳二呆抱剑而立,脸上神色一片肃然。   “封八百,我柳二呆并没过分。”他一字字的道:“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   想必还是那句老话——“再次封刀”。   封八百一声不响,右手提刀,左手捂住鼻子,瞳孔开始收缩,显得黯然无光。   忽然吭当一声,金刀掉在地上。   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他没去拾检,显示他已斗志全失,不再用刀。   “小蝶。”柳二呆转过身来:“我们走。”   “走?就这样饶了他?”   “算了。”柳二呆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既然你这样说了,也只好由你。”沈小蝶很不情愿的道:“不过你得好好记住。”   “记住什么?”   “日后江湖上若是出现了个戴假面具的人,这个人难保是他。”   没有鼻子,也许真的只好戴个面具。   不过此时此刻,封八百绝没想到,她居然想到了,真是妙想天开。   当然,她想出这个法子,并非替封八百借箸代筹,只不过存心幽他一默。   柳二呆却没笑。   黎明时分,两人离开了铜雀别馆。   大江滚滚,澎湃东流。   浪涛里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把许许多多的丰功伟业变成了历史陈迹。铜雀别馆这一夜的惊人巨变,在时间的洪流里,只不过是激漩中的一个小气泡,它的幻灭消失,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在当时的江湖上,却是宗动人心魄的大事。   当年封八百被四空先生削掉了一只耳朵,事经十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这回被柳二呆剐掉了鼻子,就用铁桶也瞒不住了。   因为天字九枭和地字十三煞已全部瓦解,剩下的树倒猢狲散,谁还管他封八百什么颜面?谁还管他那张没有了鼻子的老脸?   三天不到,居然已传遍江湖。   同时也使得这个传奇性的人物柳二呆,在沉寂了半年之后,又大放异彩。   江湖中人并不关心封八百的死活。   谈论的焦点,都集中在柳二呆身上,一窝蜂的重又对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家也都知道他有了女伴,成了一对神仙侠侣。   秋意渐深,江上寒烟凝翠。   柳二呆和沈小蝶离了铜雀别馆,沿江而上,一路无事。   到了第八天,打算转向内陆,目标指向洛阳。   其实洛阳并非最后目标,只不过顺道路过而已,想一览中州古都的风貌。   但柳二呆忽然发觉,隐隐有人在暗中跟踪。   离开江岸之后,情况越来越明显,跟踪而至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柳二呆很快就已想到,这可能是封八百的余党,甚至是白凤子指使下的人物,目的在追踪报复。   但沈小蝶却立刻否定了他这种想法。   “这绝不会。”她说:“没有人肯再替封八百卖命,白凤子尤其识相得很。”   “那么,这些人是为了……”   “什么都不为。”沈小蝶道:“也许只是想瞻仰瞻仰你柳大侠的风采。”   “我的风采?”柳二呆微微一笑:“小蝶,你是在存心挖苦我吧?”   “挖苦你?”沈小蝶道:“你真的这么想?”   “别人都说我是个呆子。”   “你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柳二呆道:“反正众口铄金,人家说我呆,我也觉得真的有点呆头呆脑。”   沈小蝶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好笑得很。”沈小蝶道:“人家说你呆,你就索性装起呆来,不过这倒也好。”   “好什么?”   “只要装得像,准可以捡到很多便宜。”   “这能捡到什么便宜?”   “扮猪吃老虎。”   “这不像话吧?”柳二呆大笑:“纵然遇到了虎,我柳二呆也不扮猪。”   两个人一路说笑,不觉红日衔街山,天色已暮。   这家清清冷冷的小酒店,今夜忽然热闹了起来。   油光满面的老板,咧开嘴巴直笑,指挥两个店小二忙得团团打转。   灶头上油烟弥漫,锅杓碗碟不停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进得店来,七八张白木桌子几乎已座无虚席。   正中一桌只有三人。   这三个人忽然离席而起,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拱了拱手,道:“柳大侠,请这边坐。”   三个素昧谋面的人,居然如此客气。   柳二呆怔了怔,正待发话,沈小蝶已抢先微笑道:“怎好意思要三位让座?”   “那里那里。”那中年汉子道:“在下等向慕柳大侠风仪,无以为敬,因此先到一步,特地替柳大侠占了一副座头。”   原来是同路之人,只不过先到一步。   看来一路跟踪而来的,也就是这批人物。   “这就多谢了。”沈小蝶道:“三位是不是留下来同席共饮?”   “不不,不敢打扰。”   “那么二位……”   “这不要紧。”那中年汉子道:“在下等可以到别的桌上挤一挤。”   于是这三个人分别报了姓名,中年汉子自称铁掌乔庄,其余两个分别是江彪和宋霸。   这三个人显然是想引起柳二呆的注意,尤其是铁掌乔庄,神色更为恭谨。   柳二呆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这正是一代大侠的气派,当一个人踌躇满志之时就是这副样子。   但柳二呆却不是,他只是懒得应付。   不仅此刻如此,在金陵城里被人视作呆子的时候也是如此,一直江山未改。   只不过当时是被看成呆子,此刻却被视为架子。   大侠的架子。   两人落座之后,沈小蝶随即吩咐小二,点了四菜一汤,照例来了壶酒。   大侠的风度和沈小蝶的姿容,立刻招来了几十双惊羡和敬慕的眼神。   柳二呆却感到很不自在。   他从没有过这种际遇,也从没尝过这种被人抬、受人捧的滋味,他觉得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沈小蝶却显得雍容大方,言笑自若,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放。   若说她曾经是青楼名妓,有谁相信?   当然,这件事必有隐情。   忽然,席中有个青衫人离坐而起,扬声道:“咱们来敬柳大侠一杯。”   “好。”众人一齐举杯。   途中小店,陌路相逢,忽然碰到这么些素昧平生的江湖人物,柳二呆实感尴尬。   他知道其中必然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但又不能如此不通人情。   难道敬洒不喝,拂袖而去?   闹翻了固然是自己的不对,但跟这些人攀交情又有什么好处?   最头痛的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和企图。   但众人既已举杯,自己岂能不理不睬,大侠的架子不能端的如此离谱。   再说,也不过一杯而已。   于是他举杯就唇,满满的干了一杯。   他喝的是吸酒,既没道谢,也没点头示意,甚至连脸色都很不然。   众人却并不见怪。   至少他们已跟金陵大侠柳二呆喝过酒,照过杯,往后在江湖上谈论起来,甚至可以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夸耀这份光荣。   沈小蝶当然也陪了一杯。   她也没说话,但眼波流动,显然是在默察每一个人的神色。   虽然大致可以相信,这些人中多半是出于一片好奇之心,对这位崛起江湖少年侠士的崇敬,一路跟踪而来,想一睹庐山真面。   但其中也难免有少数人居心叵测。   沈小蝶至少已认出其中二个人,一个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一个是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萧文举就是刚才那个领头敬酒的青衣人,在西湖三湘也算是一方雄主。   此人个性阴沉,自以为资兼文武,一向自视甚高。   至于华山神掌太保孔刚,更是人如其名,勇猛好斗,几乎把谁都没放在眼里。   这两个人,一个阴沉,一个人阳刚,在江湖上都是众所瞩目的人物。   今夜居然也在这家小酒店中,谁知是不是别怀鬼脸?   沈小蝶一向心细如发,虽然看出有点蹊跷,但在形迹未露之前,她也不动声色。   柳二呆显得局促不安。   在众目投视之下,他感到食难下咽,连杯里的酒都好像变了味道。   吃这样一顿饭,实在等于受罪。   他不愿享这份盛誉,但愿一辈子没没无名,保持一份宁静和悠闲。   可借事与愿违,如今他已成名。   名气带来了烦恼。   江湖上谁不好名,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争雄图霸,又都为了什么?   柳二呆只是例外而已。   也许他承袭了四空先生的遗风,四空先生一生闲云野鹤,连真实姓名都不欲人知。   但四空先生受到了武林的推崇。   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圣人不为大,终能成其大。   店外一盏纸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灯影下忽然撞进两个人来。   这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头,服饰华丽考究,丰仪翩翩,就像一位王孙公子。   女的更年轻,貌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秀挺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巴,一身翠绿,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杨柳。   尤其是那张小嘴巴,永远挂着一丝甜笑。   这看起来真是一双璧人。   但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所有的目光仍然集中在柳二呆和沈小蝶身上。   华服少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步走了过来。   他步履从容,身段优美,看似走的很慢,但一下子就到了柳二呆面前。   “你就是柳二呆?”   柳二呆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意外出现的公子哥儿,点了点头。   他本来显得有点烦躁不安,听了这一句好像充满了敌意的口气,反而平静下来。   “我就是。”他说。   “是你正好。”华服公子冷冷的道:“本公子正要找你。”原来他果然是位公子。   “找我?”   “对,找你。”华服公子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宗,不不,是两宗,两宗令本公子十分可恼,十分生气的事?”   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位气派十足的华服公子,几十双眼随即无不立刻显出了惊讶。   尤其他身边还有位明眸皓齿,风姿撩人的少女。   谁都估不透这双男女的来路,连见多识广的萧文举都张开了嘴巴。   “那两宗事?”柳二呆问。   “就是你最近干的。”   “最近?”柳二呆道:“鄙人干了什么事?”   “这样大的事,你还想打马虎吗?”华服公子双目逼视:“第一宗,你不该杀了齐天鹏;第二宗,你不该剐了封八百的鼻子!”   “哦,”柳二呆道:“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   “阁下是想替这两个人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华服公子道:“这两个人本来就罪该万死。”   这话倒是出人意外。   “这就叫人难解。”柳二呆道:“既然如此,阁下要找柳某人作甚?”   “找你算账。”   “算账?”柳二呆道:“算什么账?”   “你不懂?”   “是的。”柳二呆道:“这太难懂了。”   “好,本公子告诉你,这齐天鹏和封八百,早就列入本公子的死亡名单之中,只因本公子另有要事,延缓了执行的日子。”华服公子冷冷的道:“如今你杀了齐天鹏,本公子没得杀了;你剐掉了封八百的鼻子,本公子再要去杀他,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他找柳二呆算账,只为了这件事。   听来好像很有道理。   齐天鹏已死,当然不能再杀一次,封八百又被剐掉了鼻子,形体不全,杀之不武。   不过就凭这种事找人算账,江湖上不但少见,几乎是闻所未闻。   “阁下既然认为齐天鹏和封八百罪该万死。”柳二呆道:“谁杀了不都是一样么?”   “不一样。”华服公子脸色一沉。   “怎么不一样?”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六章 花花公子   “当然不一样。”华服公子恨恨的道:“杀掉了齐天鹏,剐掉了封八百的鼻子,你这呆子因而成名,本公子却落空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转弯抹角了大半天,只是责怪柳二呆不该拔了头筹,弄得他成名无望。   要想成名江湖,难道只有这样一条路子。   所有在场的人,大都经历过不少世情风霜,见闻都很广博,但都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柳二呆本就是个传奇性人物,这位华服公子似是来得更奇。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这批人中,当然以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最老于世故,也是个最机智深沉的人,他冷眼旁观,嘴角上已浮现一丝狡猾的笑意。   他看得出,这将是一场好戏。   沈小蝶一声不响,有意无意地向那个绿衣少女瞟了一眼,柳二呆越来越冷静。   “阁下如此咄咄逼人,”他说:“就是为了杀不成齐天鹏和封八百?”   “正是。”   “可惜事已如此。”   “事在人为。”华服公子冷森森的道:“本公子早就想好了一个补救之策。”   “哦?”柳二呆道:“这太神奇了,想不到阁下竟有回天之术。”   “难道你没想到?”   “诚如阁下所言,鄙人是个呆子。”   “说得好,谅你也猜不透本公子腹内机谋。”华服公子冷笑一声,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四下一扫:“有谁猜得出,本公子有赏。”   他居然还想卖弄一下。   “在下倒是猜出来了。”说话的是七君子之首的萧文华,他眼珠一转:“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为什么?”华服公子目光一闪。   “这……”   “说说有什么打紧。”沈小蝶忽然掉过头去,盯着他:“我说,你领赏,好不好?”   萧文举怔了一下。   “你也猜出来了?”华服公子忽然变得很温柔,望着沈小蝶笑了笑:“真聪明。”   看来他对女孩子一向都很体贴。   “我并不聪明。”沈小蝶不假词色,冷冷道:“只不过你这腹内机谋,委实可笑得很。”   “可笑?”   “幼稚可笑。”   “哦?”华服公子好像并不在乎,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笑意:“先说说看,到底怎么幼稚?”   “要我说?”沈小蝶沉声道。   “要。”   “好,我说。”沈小蝶道:“在你以为,柳二呆杀了齐天鹏,剐了封八百的鼻子,名动江湖,你若是杀了柳二呆,这名气岂不更大。”   “照哇,真的好聪明。”华服公子赞道:“果然兰心蕙质,本公子又添了位红粉知己。”   这真是位多情种子,调情能手,三言两语,又添了位红粉知己。   想来他红粉知己必然很多。   他身后那位绿衣少女,眉头一皱,翘起嘴巴。   “我猜对了吗?”沈小蝶盯着他。   “对极了。”   “也说对了,是不是?”   “说?说什么?”   “哼,忘得好快。”沈小蝶口角一哂,不屑的道:“我说你很幼稚。”   “真的?”   “骨头也很轻。”   “哈哈,说得好。”华服公子居然大笑:“不过本公子也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   “多得很。”华服公子道:“本公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不生漂亮的女孩子的气。”   这的确是宗很大的好处,也最容易获得女孩子的芳心,但毕竟只是个好人,并不是个好男儿。   沈小蝶用鼻子嗤了一嗤。   柳二呆却依然端坐不动,就像一彩塑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   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也不随便多嘴。   “柳呆子。”华服公子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侥幸得名,至于你的剑法,在本公子眼里,也不值得一哂。”   “你见过?”   “本公子虽没见过,想也想得出。”华服公子道:“充其量普通高手而已。”   “你呢?”   “武林奇葩,绝顶高手。”   “哦?”   “你虽然假装沉得住气,其实心里像在打鼓。”华服公子趾高气扬的道:“本公子要想杀你,只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阁下到底是谁?”   “问得好,你总算问到了正题,死了之后也好做个明白鬼。”华服公子似是急欲表明自己高贵的身份:“你知不知道,天山之阳有座王者之谷……”   “王者之谷?”   “王者之谷就是帝王谷。”   “哦?”   “我就是帝王谷中的逍造公子。”   “嗯,不错。”柳二呆嘴角牵动了一下:“看样子你的确很逍遥。”   “可惜这种逍遥的日子越过越没劲。”逍遥公子通:“本公子早就过腻了。”   “好像是的。”柳二呆表示同意。   “因此,本公子很想找点新鲜刺激的事情干干。”逍遥公子道:“但想来想去……”   “杀人的事情最新鲜刺激,对不对?”   “对,但要杀最有名气的人。”逍遥公子道:“就像你柳二呆,这种红透了半边天的人才够味儿。”   “所以你就找来了?”   “正是。”   “你怎么还不出手?”   “急什么,你难道没见过猫弄耗子吗?”逍遥公子森森一笑:“反正你在本公子眼里已是一个死人。”   “还要等多久?”   “这很难说,随本公子的高兴。”   “好吧!”柳二呆淡淡一笑:“反正柳某人已酒足饭饱,听一个妄人胡说八道,倒也蛮有意思。”   “你难道就不生气?”   “你想等我生气之时才出手?”柳二呆笑笑,神情愈冷静:“你慢慢地等吧。””   “哼,你并不呆。”   “他是不呆。”沈小蝶忽然道:“我倒有点呆。”   “你……”   “对,因为我生气了。”沈小蝶冷笑一声,忽然翠袖一扬,一指点了过去。   这倒是有点意外。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一缕指风如啸,凌厉劲锐,而且又近在咫尺,威力足可洞金穿石。   所有在场的人,个个屏息静气,连七君子之首的萧文华都觉得开了眼界。   神拳太保孔刚,气焰也为之大灭。   “哈哈,好丫头,你敢班门弄斧。”逍遥公子身形微微一晃,居然已避开了一缕指风,平滑胸前而过。   身法美妙,动作灵快,果然是一流好手。   沈小蝶冷笑一声,翠袖连翻,嗤、嗤、嗤,一击攻出七指。   一指比一指凌厉,一指比一指强劲。   逍遥公子不再笑了,只见他左闪右避,业已显出了几分慌乱。   照说他本可应付余裕,只因眼看柳二呆静如山岳,使他心里上有份重压,受到了严重的牵制,甚至不敢贸然出手还击。   在他估量,他只要一动,柳二呆必然乘机发难。   因此,他一方面要防范沈小蝶的攻击,目光却不敢离开柳二呆。   这是个很尴尬的局面。   一开始他就想惹恼柳二呆,偏偏柳二呆静如处子,没有半丝火药气味,他已深深知道此人难以对付。   想不到沈小蝶忽地从黑森林里杀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文文静静,娇姿弱质的女孩子,出起手来居然如此火辣。   尤其是指上功夫,几乎已臻化境。   但饶是如此,他依然在保持着一种高雅的气派。   忽听一声娇喝,那绿衣女纤腕一扬,飞出三点寒星,直奔沈小蝶兜胸打来。   急啸破空,来势颇为劲厉。   这也应该,她眼看沈小蝶出手,当然不甘缄默。   “来得好。”沈小蝶身子旋风一转,闪开了两支,右手一探,挟住了一支。   原来是柄柳叶飞刀。   “也不过如此而已,还你。”沈小蝶冷哼一声,扬手打了回去。   三支换回一支,回去的更火辣、更劲疾。   绿衣少女吃了一惊,旋身疾闪,只听“嘶”的一声响,柳叶刀穿破了罗袖。   虽然未伤肌肤,却也吓了一跳。   众目惊视,全场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已退向墙角,让开了场面。   这当然是存心隔岸观火,看一场热闹。   尤其是洞庭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脸色阴晴不定,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柳二呆却依然纹风未动的样子,右手已按住剑靶。   “嘿嘿,柳呆子。”逍遥公子冷笑道:“你相不相信,本公子一举手,便可杀了这个丫头。”   柳二呆没有理会。   “怎么?”逍遥公子道:“难道你不心疼?”这句话未免有点下流。   柳二呆还是不理。   沈小蝶眉峰耸了耸,显然已经不耐,忽然身形一闪,寒光乍起。   剑如奔电,直向逍遥公子眉心刺去。   逍遥公子本是几句用来盖脸的话,但语涉轻薄,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刚才只是试探,此刻却是真的动手了。   剑走轻灵,只见寒光一缕,细如珠丝般飞射而至,隐隐挟轻雷之声。   逍遥公子看在眼里,脸色为之一变。   他强词夺理,口出大言,公然来找柳二呆算账,武功造诣,必然有几分苗头。   有苗头的人一定识货,看出了这一剑的厉害。   同时他也知道,沈小蝶已出剑,必然不会善罢,想躲也躲不过了。   要躲就只有逃。   他的来意本就是为了成名,怎么可以在众目瞪瞪之下丢人现眼?   虽然事情的发展颇出意外,也只有冒险一干了。   “该死的丫头!”他怒叱一声,举抽一拂,一股罡风迎面卷向沈小蝶。   同时右碗一抬,光华乍涌,直冲柳二呆。   帝王谷的逍造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居然施展出一石两鸟的打法。   罡风怒卷,硬生生震得剑势一偏。   沈小蝶只觉手臂一麻,血气上涌,急忙身影一转,飘向左翼。   柳二呆人影一花,居然踪迹顿杳。   他分明好端端地坐在那张木凳上,几十双眼睛注视着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其实,只不过他身法太快而已。   就在这光华一闪之际,他已移形换位。   光华原来是剑,逍遥公子显然是位剑术能手,也是一支快剑,剑光一闪而至。   在场之人谁也没瞧清楚他如何出剑,甚至没发现他这支剑藏在那里。   但这样的一剑,居然落空。   逍遥公子大吃一惊,他估量柳二呆必然到了身后,霍地收剑回步,身子一转。   他料得没错,柳二呆就在三步以外。   “好剑法,好身法。”柳二呆抱剑而立,冷冷道:“若是柳某人出手,你只怕没法转过身来。”   这不是假话,也没有恫吓的意思。   只是在提醒对方,近在咫尺,他的剑只要一动,很可能打从背后直贯前胸。   这绝没夸张,他也是快剑,剑也很锋利。   逍遥公子怔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柳二呆并没说错。   但在众目投视之下,他不能输掉这个面子,登时脸色一沉,连连冷笑。   “你笑什么?”柳二呆问。   “你用雕虫小技逃过了本公子一剑,只算侥幸罢了,还敢说得嘴响。”一个爱面子的人,总会编些莫须有的理由,掩饰自己的弱点。   “哦?”柳二呆道:“那就再来一剑吧!”   “再来?”   “侥幸的事绝不会一再发生,你再来一剑试试,就知道是不是侥幸了。”   “要试?”   “对,再试一试。”柳二呆眉头峰一耸,沉声道:“不过这一回柳某人恕不相让,也绝不旋展刚才那种雕虫小技,以免遗笑大方之家。”   “你打算怎样?”   “何必多此一问。”柳二呆冷然一笑:“当然是剑来剑往,以牙还牙。”   这是种很强硬的答覆,也提出了警告。   逍遥公子神色微微一变。   显然,他满怀信心已开始动摇,明知以剑对剑,绝无必胜把握,甚至会落得一败涂地,灰头土脸,再也逍遥不成了。   “好啊!”七君子之首的萧文举忽然乘机笑道:“两位都是绝世高手,剑术精湛,今日一会,倒是武林盛事,在下等有幸一开眼界。”   别人都不吭声,他居然想插上一腿。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别有用心,期望造成一个两败俱伤的悲惨结局。   阴险狡诈之人,多半都有一种想法,希望别人都倒下去,好让自己一枝独秀。   “什么?”逍遥公子正不好下台,登时目光一转,笔直盯了过来:“你想见识见识?”   “在……在下……”萧文华不知如何措词。   “你是谁?”   “在下萧文举。”   “萧文举?”逍遥公子探手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仔细翻阅了两页,忽然双目一闪:“你是洞庭七君子之首?”   他居然有这样一本小册子,记载了许多江湖人物。   “君子之称倒是不敢。”萧文举谦虚道:“不过在下于江湖上一向济困扶危,颇有人缘。”   他济过了谁?扶过了谁?显然在瞒天说谎。   “嗯,的确很有缘。”逍遥公子沉声道:“本公子正要找你,你居然找上门来。”   “这……”萧文举一怔:“这话……”   “这话么。”逍遥公子冷笑一声:“这话叫做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七个字原本是句老话,这句话的意思谁都听得懂,上面一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当然不是句好话。   萧文举不禁脸色为之一变。   他本来是想放把野火,想不到竟然惹祸上身。   逍遥公子忽然找上萧文举?   看来最主要的只是想转移目标,缓和一下他跟柳二呆僵持的局面。   至于那本小册子,是不是真有什么记载,反正谁也未见到。   “你知不知道,”逍遥公子用那种惯有的自大自傲语气,冷冷地盯着萧文举:“你在本公子这份死亡名单上,列名四十九。”   原来这就是死亡名单。   名次虽然不高,总归榜上有名。   “你……尊驾……”萧文举吃了一惊:“在下与公子素昧平生。”   “哼。”逍遥公子道:“要是本公子认得你,早就等不到现在了。”   “这……”   “你名列四十九,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本公子本来无意急急找你。”逍遥公子冷冷道:   “但如今既已遇上,本公子当然不想错过。”   “你……你是要……”   “立刻执行死刑。”逍遥公子抡剑欲起。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片刻之间,居然发生了这种急剧的变化,所有在场之人,个个目瞪口呆。   甚至有人在耽心,是不是自己也在那份名单上。   萧文举嘿然闪退了三步,嗖的一声,从那袭宽大的青袍里,掣出一柄长刀。   他兄弟虽有七人,这回却已落单。   平时他自以为武功了得,这时却领略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掣刀在手,只不过想奋力一拼。   柳二呆依然抱剑而立,脸上神色平静如常,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   沈小蝶的嘴角上却挂着一丝冷笑。   “且慢!”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一条壮汉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这人身材高大,满身肌肉虬结,作古铜之色。   奇怪的是,赤膊的上身却裹着一块兽皮。   “你是什么人?”逍遥公子怔了一下:“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也许他从小就养成了这种公子哥儿的气习,言词间颐指气使,一开口就咄咄逼人。   “我只问你,”那汉子道:“你这份名单上,有没有咱家的大名?”   “你的大名?你是谁?”   “咱就是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神拳太保?孔刚?你好像是迫不及待。”逍遥公子故作轻松的道:“好,让本公子查一查。”他重又掏出那本小册子,胡乱了翻了几页。   “怎么?”孔刚盯着他。   “大名倒是没有。”逍遥公子耸肩一笑:“你是不是还有小名?”   “小名?”   “小名就是乳名。”逍遥公子解释道:“也就是你吃奶时候用的名字。”   “哼。”孔刚叫道:“你在开咱家的玩笑?”   “一点不错。”萧文举乘机挑拨道:“他压根儿就没把你这位神拳太保瞧在眼里。”   孔刚两眼一翻,怒溢眉宇。   “浑汉子,闪开点吧!”逍遥公子满不在乎的道:“难道没有你的名字还不好?”   “不好。”   “怎么不好?”   “萧文举名列四十九。”孔刚叫道:“咱家的名气难道比不上他?”   “对对对。”萧文举道:“你应该在十名以内。”   若在平时,凭他洞庭七君子之首,绝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此刻却不同了。   显然,他只想找个好帮手。   在他估计,只要有这位神拳太保相助,眼前的危机至少可以解除一半。   这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浑汉子,这有什么好争的。”逍遥公子照样摆他的架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份死亡名单,好死不如赖活,难道你想找死?”   “死?”   “不错。”逍遥公子冷冷道:“凡是在这份死亡名单上的人,迟早都会变鬼。”   “咱不管这些。”   “你本来就必管的。”   “但你分明是瞧不起咱神拳太保。”   “嘿嘿,浑汉子。”逍遥公子道:“当今天下,本公子瞧得起的人寥容无几。”   “为什么?”   “大都武功平平,不值一论。”   “原来如此。”孔刚忽然大吼一声:“那就试试看吧。”翻腕一拳掏了过来。   这汉子的确有点浑,但拳却不浑。   拳掌猛烈,蓬蓬有声。   逍遥公子脸色微变,错肩一闪,让开一股劲急拳风,滑肩而过。   他已尝到了滋味,这浑汉子并不好惹。   “好拳,好拳,果然好拳法。”萧文华大声赞道:“孔兄神拳无敌,称得上天下第一拳。”他及时替孔刚送上一顶高帽子。   天下第一拳?听起来多么响亮。   孔刚虽没说话,显然已十分窝心。   “好嘴,好嘴。”逍遥公子终于恼了:“好一张妄嘴。”当下滑步一闪,剑随身走。   忽然惊虹暴现,一泻千里,直奔萧文举。   他刚才借题发挥,故意转移目标,用意就是想扳回一点颜面,若是杀不了萧文华,委实难以下台。   因此,他撇开了孔刚,乘隙出击。   当然,存心一击得手。   此地除了柳二呆,这些江湖上的泛泛之流,他原本就没瞧在眼里,但刚才孔刚的一记长拳,却使他暗暗惊异,不敢掉以轻心。   他必须一举击杀萧文华,藉以震慑群雄,也好吓一吓孔刚。   剑气狂作,森寒凛凛,果然并非虚有其表。   萧文华大吃一惊,身子猛旋,长刀一掉,打算避开正面,从横里挥出一刀。   他久经战阵,经验老到,深知在遭强敌之时,绝不可正面相接,侧击才是上策。   这主意不错,不愧老谋深算。   可剑来如风,他身子还没转过,剑锋已到。   这是支快剑,也是存心杀人的剑,眼看到剑到血崩,萧文举骇然一震,面如死灰。   他心里有数,知道挡不住这一剑。   他也绝未想到,凭他一向机智绝伦,居然会死在这家小小酒店里。   这一拳,更猛烈、更强劲,硬生生震得剑势一偏。   剑锋直掠萧文华耳际而过,逍遥公子手腕一沉,在肩胛上硬划了一条血糟,虽已见血,却未竟全功。   萧文举亡魂丧胆,身子一转,直向店外奔去。   挑拨虽已奏效,却仍然不免挨了一剑,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他虽是七君子之首,遇上了劲敌,也管不了颜面。   “你是狗汉子。”逍遥公子掉过头来,骂道:“你想做替死鬼么?”   习惯居傲成性,口气还是如此托大。   孔刚不响,迎面一拳打去。   于是一拳接一拳,拳势绵绵,骤如急雨。   逍遥公子人影连闪,忽然怒道:“狗汉子,等本公子回来再收拾你。”长衫一飘,出了店外。   绿衣女跟踪而去。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去追赶萧文华。   “好,咱家就在这里等你。”孔刚叫道:“只怕你不会回来了。”   这汉子看来很浑,居然说了句聪明话。   此地除了他孔刚不算,还有个柳二呆,逍遥公子当然不会回来。   回来只有自找没趣。   一场闹剧结束了,柳二呆不禁微微一笑。   此刻已是起更时分,原料本打算晚餐过后,就在这家小店歇一宵,如今只好连夜赶路了。   这倒不是怕了什么,而是不惯跟这批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物杂居共处。   正好沈小蝶也有同感。   两人目光一接,彼此会意。   于是沈小蝶掏出一些碎银,付了酒菜饭账,柳二呆目光一转,四下点了点头。   他觉得临去之时,总应该打个招呼。   同时也想说几句话。   “萍踪一聚,总算有缘,但柳某人一向淡泊名利,素无大志,更无意风云际会,在江湖上与人一争长短,各位一路跟踪,但望就此止步……”   众人默然不响。   “柳二呆。”神拳太保孔刚却道:“你说的止步是什么意思?”   “这个……”柳二呆怔了一下。   “这条路你走得,咱也走得,是吗?”   “是。”   “咱可没存心跟踪你。”   “阁下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多疑了。”   “咱先申明,咱本是前往洛阳,”孔刚道:“这正是前往洛阳的通路。”   “哦?”   “你虽然已名满天下,但咱并不想巴结你。”   “哪里,哪里。”柳二呆没料到遇上这样一个莽汉子,微笑道:“倒是孔兄令人敬佩!”   “咱得先走一步。”孔刚也不客套,话完,大步出店而去。   这的确是条耿直汉子,快人快语,看来他确非跟踪柳二呆而来,只不过偶尔相遇罢了。   柳二呆和沈小蝶也随即出店上路。   一更已过,路断人稀。   一弯新月,斜斜的高挂在黑黝黝的林木上,银河耿耿,横过万里长空,秋意萧索,冷露沾衣。   “小蝶。”柳二呆忽然无话找话的道:“你以前赶过夜路没有?”   “有的,但不像今夜。”   “今夜怎么?”   “无事忙。”   “说的也是。”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七章 情海余波   柳二呆笑道:“如此急着赶程,不知为了什么?”   “这也不坏。”沈小蝶道:“如此清秋夜色,月如镰钩,你不觉得这情调很美?”   “嗯,慧心人别有怀抱。”柳二呆笑道:“我却是个凡夫俗子,只想睡觉。”   “好哇!”沈小蝶星眸一闪:“你在笑我?”   “不不,我说的是实话。”柳二呆道:“金陵城里谁都知道,柳二呆是有名的睡神仙。   “真的这样?”   “怎么不是?”柳二呆道:“我经常就在那间简陋的书斋里,白日高卧。”   “这不是成了卧龙岗上的诸葛先生?”   “倒也蛮像。”柳二呆道:“我会在一觉醒来之后,吟一首诗。”   “诗?什么诗?”   “你听我念。”柳二呆清了清嗓子,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带着梦呓般的声调,就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瞧你,真的不成诸葛亮先生来了。”   “是啊,我等了好几年,就是没人三顾茅芦。”柳二呆笑道:“终于耐不住寂寞,只好自己出山啦。”   沈小蝶咯咯的笑了。   一片浮云掩月,夜色更朦胧,柳二呆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左侧一派苍茫林木中,隐隐露出飞檐一角。   “大概是座庙宇。”   “也好。”沈小蝶道:“没有客栈,就住庙吧。”   “住庙?”   “这一带人烟稀少,想要找家客栈只怕很难,而且你又是位睡仙。”沈小蝶笑道:“我看不如就跟这里的和尚打个商量。”   “说不定是尼姑。”   “还说不定是道士呢!”   “好吧。”柳二呆道:“如果是尼姑,就由你出面交涉,若是和尚道士就由我来……”   “我倒希望是尼姑。”   “为什么?”   “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沈小蝶道:“至少我可以好好的洗个澡。”   “这我可惨了。”   “惨了,惨什么?”沈小蝶抿嘴一笑:“难道你还怕尼姑?”   “对。”柳二呆道:“只有尼姑怕我。”   于是两人在朦胧月色下,寻到了一条羊肠小径,离开大路,双双穿林而入。   林木幽深,野草萋萋,似是久已无人行走。   片刻间已到庙前,只见断垣残壁,触景荒凉,原来是座满目疮痍的破庙。   这座庙失修必已多年。   “看来不但没有和尚尼姑,只怕连菩萨都已逃难去了。”柳二呆望了望那连门都没有了的,空荡荡,黑黝黝的庙门。   “这倒也好。”沈小蝶说。   “好?”   “有道是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沈小蝶笑道:“没有尼姑和尚,我们就是现成的主人。”   “做个破庙的主人有什么意思?”   “打个盹儿也是好的。”   “这得先进去瞧瞧,”柳二呆道:“是不是能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当先举步而入。   沈小蝶也随后跟了进来。   这座庙宇久经风雨剥蚀,门框上看不出任何字迹,也没有匾额,不知是什么庙宇。   想来建在这山林之地,不是山神庙就是灵宫庙。   这庙上之墙裙已大半倾塌,正殿之上还差可容身,地面零零落落,有几只发了霉的破蒲团。   “还可以打个盹儿。”柳二呆目光一扫。   于是他捡了两个破蒲团,弹去了上面的灰尘,一人一个,就在大殿上东西相对,背倚墙壁,像老僧入定般盘膝坐了下来。   大凡练武之人,打坐是最好的休憩之法,行功一周天,精神自然会为之一振。   柳二呆双目微阖,正待屏去杂念,忽然觉出不对。   原来他刚才目光一转,发现神殿之上还有好几尊缺腿残肢的神像,其中一尊,好像显得特别。   只因初入大殿,眼目迷离,不曾仔细辨认。   此刻心中一动,觉得实有蹊跷,当下双目一张,直向神殿之上望去。   神像大约七八尊之多,大小恰与真人相等。   这七八尊神像,有的少了手臂,有的断了头颅,歪歪斜斜积满了尘垢。   唯有正中一尊,不但形体完整,状貌如生,一袭黄衫居然还十分鲜艳。   这那里是神像,分明是一个人。不过这人虬髯如戟,面如金纸,眼似铜铃,的确很像一尊神像。   柳二呆怔了怔,猛的一跳而起。   沈小蝶经此一扰,不禁霍然睁目,目光一转,立刻脸色大变。   “我们走吧!”她向柳二呆使了个眼色。   “走?”柳二呆茫然。   他不解沈小蝶为什么说“走”,他相信沈小蝶必然已经发现了这尊假冒的神像。   难道竟被这尊假冒的神像吓倒?   这是不可能的,他深深知道,沈小蝶胆大心细,几乎比自己的胆子还大。   有时甚至还敢险中弄险,怎么会怕了这尊神像?   因此,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沈小蝶。   “是啊!”沈小蝶脸色仓皇的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换个地方。”   这话好像不伦不类。   不过她的口气很明显,的的确确已经发现了那尊假冒的神像。   想必她已知道,这个假充神像的是谁?   “换个地方?为什么?”柳二呆偏偏不肯信邪,反而笑道:“只要没作亏心事,怕什么神明?”   “你……”沈小蝶怔住了。   “聪明正直者为神。”柳二呆居然发了骡子脾气,大笑说道:“像这般装模作样算那门子神明,只能算妖,妖由人兴……”   他越说越响,沈小蝶却急得抓耳弄腮。   “哼。”神殿上忽然传来个冷森森的声音,声音低沉而雄浑,就像闷雷之声。   不说话,只哼一声。   “哈哈,果然不错,中气充沛,内功深厚。”柳二呆身子一转,面向神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小蝶无法阻止,只有张口结舌。   神像依然不响,但那袭黄衫一抖,无风自动,突然鼓涨起来。   看来不但内功深厚,甚至怀有某种奇功异能。   柳二呆怔了一下,抓住了剑靶。   他当然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接下来的必是雷霆万钧的一击。   但这委实出人意外:居然在这里荒郊古庙之中,碰到了这样一个怪人。   他又是谁?   至少在武林中应该颇有名气。   柳二呆忽然想起一宗事来,他记得沈小蝶曾经说过,“遇黄莫斗,遇红莫闯”。   这八个字有解释,所说的黄,就是一位黄衫怪客。   没想到如今果然遇上了。   沈小蝶不是怕事的人,但她居然如此慎重,而且先期提出警告,足见此人来头不小。   可惜的是当初没有仔细的追问,多多了解一下此人的身份和武功。   此刻当然为时已晚。   但饶是如此,柳二呆仍然不信这位黄衫怪客有什么鬼哭神惊之能,尤其是看了沈小蝶那种惶恐之状,更激发了他一份潜在的傲气。   他不想欺压任何人.也绝不肯慑服在任何人的唬吓和威力之下。   沈小蝶本来落落大方,理事从容,此刻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怎么忽然变成了弱女子?   柳二呆看她这付副畏缩的神情,几乎有点生气。   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好勇斗狠的人,但此刻一种男性的骄傲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要保护这个弱女子。   当下真气猛提,立刻弥漫周身四肢,五指一紧,长剑嗡嗡作响。   破落的殿堂之上,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黄衫怪客的那袭黄衫鼓涨如球,忽然发出了丝丝之声,像是要爆裂开来。   “退,快退。”沈小蝶禁不住叫道:“别傻,你挡不住你的‘霹雳神功’。”   “霹雳神功”?这是那门子功夫?   顾名思义,必然轰然一响,直撞而来。   柳二呆怔一怔,心念电转,暗忖:“他毕竟是个人,又不是一罐火药。”   他不服气,存心要见识见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尊鼓涨的神像宛如一朵黄云,已从神殿之上冉冉升起。   未见他作样作势,居然凭空飘了起来。   飞上殿堂,飞上了横梁,轻功之高,简直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   眼看黄云罩顶,柳二呆蓦地一震,心知不妙。   就在这时,蓬然一声巨响,地撼天摇,满殿尘沙纷纷而落。劈啪劈啪,飞落了十几片檐瓦。   柳二呆突然感到一股千斤重压临头盖落,力道之强,几乎非人力所能抗拒,同时也由于强劲的重压骤然而来,激荡成气,呼吸立刻为之窒息。   幸好,他身形已起,奋力向左侧飘去。   他身法灵活,侧身飘出,也卸去了一部分重压,终于冲破了一堵无形网幕,到了殿堂一角。   但听身后轰隆一声,火星飞迸。   柳二呆扭头一看,只见殿堂正中石土飞扬,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坑。   一击之威,石破天惊,柳二呆不禁悚然色变。   要是一个人,岂不成了肉酱?   黄衫客落下实地,双手空空,他用的显然只是一双肉掌。   但却是一双可怕的肉掌。   他双目炯炯,神光逼射,紧紧的盯着殿堂一角的柳二呆。   像在研究,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一击落空,显然失望中带着几分意外。   “哼哼,好小子。”他怒道:“四空穷酸的那一套,你到底学会了多少?”   “不多。”柳二呆定了定神。   “不多是多少?”   “少得很。”柳二呆虽然震于对方的神威,却不肯输掉了骨气:“少得刚好对付你。”   “你能应付老夫?”   “再多一点就能对付你了。”   “哼,大胆小子,倒是学会了吹牛。”黄衫怪客脸色一寒:“你知道老夫是谁?”   “你……”柳二呆当然不知道。   “我知道。”阶台下的沈小蝶立刻接口道:“前辈乃是当今武林第一耆宿,盛名赫赫,四海同钦,天下豪杰众望所归的天下圣手金……”   “哼,好甜的嘴。”黄衫怪客道:“金什么?”   “小女子不敢说。”   “说!”   “金无晷。”   “你这般奉承老夫,打的什么主意?”   “不,不是奉承。”沈小蝶道:“是家师一再叮咛,说是万一见到了你老人家,要特别尊敬。”   “你师父是谁?”   “小孟。”沈小蝶道。   “小孟?”黄衣怪客睁大了眼睛。   “就是当年‘江东二孟’之一的天骄女孟摇红。”   “是她?”黄衫怪客浑身一抖,沉声道:“她还记得老夫?”   “记得,记得。”沈小蝶道:“家师……”   “小丫头,你在骗人是不是?”黄衫怪客突然叹了口气:“老夫为她刻骨相思了三十年,她,从来就没给老夫一点好颜色。”   “这……”沈小蝶道:“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家师如今……”沈小蝶显然是在想尽方法圆谎:“如今突然想起前辈许多好处……”   “突然想起?”   “不不,是慢慢想起来的。”沈小蝶道:“慢慢想起了许多往事……”   “往事?”黄衫怪客神色怆然:“提起往事,老夫一肚子窝囊气,她姊妹俩个只喜欢那四空穷酸,从来也不瞧老夫一眼。”   情场失意,委实人生一大恨事。   黄衫怪客似觉往事不堪回首,充满了痛苦的表情。   “说的也是。”沈小蝶极力安慰道:“幸好前辈丢得开,放得下,抛下了儿女私情,因此这些年来在武功造诣上日益精进……”   “谁说老夫放得下?”   “难道……”   “这三十年来老夫朝思暮索,茶不思,饭不想,只盼见她一面也是好的,但……”话到此时,他又长长地吁了口气。   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竟是老而弥坚。   “哦。”沈小蝶立刻见风转舵:“这样说来,前辈倒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称得上一代情圣。”   她舌灿莲花,尽量要使对方听得舒服。   人在舒服、满意之后,多半可以化戾气为祥和。   “嘿嘿,小丫头,你真会说话。”黄衫怪容道:“什么一代情圣,一代傻瓜还差不多。”   “这怎么是……”   “怎么不是?”黄衫怪客自嘲自笑的道:“老夫这里恨不得一头撞死,她却跟那个四空穷酸打得火热,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听来他好像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慧剑难斩情丝。   他明知这是傻瓜的行径,但三十年来依然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再有智慧的人,一旦陷入情网,也很难以自拔。   “前辈并不是傻瓜。”   “不是?”   “古有名言。”沈小蝶又鼓其如簧之舌:“精减所至,金石为开。”   “这怎么说?”   “也许禁不住前辈一往情深,这些年来家师的心眼儿好像有点活了。”   “真的?”黄衫怪客眼睛一亮。   一个迷惑在情网中的人,要想破网而出,毕竟是件难事,他的心又动了。   “是的。”沈小蝶道:“家师……家师……”扯谎的话只能打打马虎,不能说得太明显,也不能太肯定,最好是模棱两可。   “莫非……”黄衫怪客自言自语的道:“是了,那四空穷酸翘了辫子之后,她太寂寞……”   沈小蝶没有接腔。   她知道言多必失,应该适可而止。   但她虽然信口胡诌,暂时阻遏了黄衫怪客金无晷一鼓作气对付柳二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化解今夜这场危机。   因为她无法说动金无晷离开这座破庙,也无法消除柳二呆的倔强。   “小丫头。”黄衫怪客忽然道:“你等一等。”   “等?”   “等老夫除掉了这个小子。”   “这……”沈小蝶脸色一变:“为什么?”   “老夫虚耗了三十年光阴,原指望跟四空穷酸一决雌雄,想不到他见机得早,逃到了幽冥地府,如今阴阳隔世,让老夫所望成空。”   “前辈之意……”   “这小子是四空穷酸的唯一传人,老夫宰掉了他,虽然难消三十年积恨,至少聊胜于无。”   “前辈。”沈小蝶道:“这聊胜于无的事……”   “怎么?”   “就算了。”   “胡说,这怎么算得了。”黄衫怪客厉声道:“老夫一向睚眦必报!”   沈小蝶一呆,向殿角里的柳二呆望去。   柳二呆却没理会,他紧盯着黄衫怪客金无晷,一袭蓝衫在微微抖动。   显然,他真气已弥布周身,打算接受挑战。   刚才沈小蝶和黄衫客一番对答之言,他已听得清清楚楚,他虽然没见过当年的江东二孟,但他也熟悉这一宗江湖轶闻。   这两株武林名花,当年风靡一时,追求者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有名侠少、王孙公子,以至雄据一方的杰出之王,而孟氏姊妹都不屑一顾。   如何会看得上这个貌不出众,黑炭似的金无晷?   他不过自我陶醉了三十年,如今却把一口怨气出到自己头上,这岂非无理取闹?   居然还敢口出大言,要找四空先生一决雌雄。   四空先生仙逝不过短短五年,在那漫长的二十五年之中,他怎么不敢吭声?   如今四空先生一死,他就神气了。   柳二呆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身为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纵然不能青出于蓝,也不能任人欺凌。   他知道沈小蝶的用意,无非想用言语绊住金无晷,好让自己逃离现场。   但他已打定主意,绝不逃。   他估计这个金无晷内力雄浑,的确高出自己甚远,但胜败之道,贵在机智灵巧,放眼江湖,称得上一流高手的,不一定有开碑碎石之能。   摔角较力,多半是下驷之乘。   因此,他渐渐定下心来,也想好了回应之道,打算以轻灵缥缈的身法,跟对方周旋一番。   若是机缘巧凑,说不定能一剑得逞。   “臭小子。”黄衫怪客厉声道:“老夫在杀你之前,先得问个明白。”   “问什么?”   “你是不是四空穷酸的门人?”   “先师不穷不酸。”柳二呆昂然道:“还有满腹诗书。”   “老夫只是问是不是。”   “正是。”   “嘿嘿,很好很好。”黄衫怪客冷笑:“这就死得不冤了。”   “哼,可笑得很。”柳二呆眉峰微耸。   “可笑?”黄衫怪客道:“有什么可笑?”   “笑你大言不渐。”   “嘿嘿,臭小子。”黄衫怪客变色叫道:“居然还敢顶撞老夫。”   “有什么不敢?”柳二呆存心激恼他,冷冷道:“你顶多有几分力气,一条蛮牛而已。”   蛮牛?只会犁田。   在人类的眼里,牛也称之谓畜牲。   “好哇!”黄衫怪客勃然震怒,大吼一声:“老夫这就劈你八块。”扬手劈出一掌,信手挥掌,掌力如霹雳行空,嘭的一声,满殿尘沙飞舞,哗啦啦震垮了一堵短墙。   月影已斜,大殿之上本就清光不朗,尘沙迷蒙,更是难辨人影。   忽然光华一闪,迎面飞来一剑。   柳二呆显然已闪过一击。   要不然那来的剑。   “嘿嘿,臭小子。”黄衫怪客森森怪叫:“这玩意儿在老夫眼里只算狗屁。”只见他探头一反,迎着剑风抓了过来。   这是柄青虹剑,名剑之一,吹毛断发,锋利绝伦。   他居然敢空手入白刃。   柳二呆大吃一惊,心想他既然敢出手,必然是有金钟罩或铁布衫横练之类的古怪功夫,当下肩头一晃,打算沉腕收招。   哪知黄衫客出手极快,已牢牢一把抓住了剑锋。   这柄青虹剑得来不易,柳二呆十分珍惜,不愿意轻易弃剑。   真气猛提,奋力一夺。   那么使尽了平生之力,竟未夺动分毫。   黄衫怪容右手抓住剑锋,忽然左手一扬,立掌如刃照定柳二呆兜头下击。   “臭小子,你死定了。”   这可不死定了,被抓的剑动弹不得,而两人相距又咫尺之间,掌力一沉,准是脑浆飞花。   忽然寒光一闪,一支剑从右胁递了过来。   胁下是人身重穴之一,也是金钟罩和铁布衫之类的功夫,难以练到的地方。   黄衫怪客右手抓剑,胁下正好门户大开。   “该死的丫头,你……”他猛喝一声,手臂一沉,护住了要害。   柳二呆大喝一声,乘机夺回了长剑。   “记住。”只听沈小蝶扬声叫道:“要攻就攻他的左右两胁。”这是在提醒柳二呆。   毕竟她心细如发,找到了对方的破绽。   黄衫怪客闪退了五步,愤愤叫道:“你这臭丫头,老夫险乎上了你的大当。”   “哪里,才没有呢!”沈小蝶道:“我只不过想试试前辈的旷世奇功。”   “哼,嘴甜心辣。”   “前辈怪错人啦,其实我是一番好意。”   “好意?嘿嘿。”黄衫怪客怒道:“这算哪门子的好意?”   “看来前辈的神功还差点火候。”沈小蝶道:“万一有所闪失,这一世英名,岂不会随之流水……”   “胡说,老夫宰掉这臭小子游刃有余。”   “可惜现在不成啦。”   “为什么?”   “因为他已知道,前辈两胁之下,功力难聚,这是个大大的漏洞。”   “哼,就凭他一支剑……”   “不止。”沈小蝶道:“我这里还有一支。”   “你这一支?”黄衫怪客气得哇哇大叫:“臭丫头,你竟敢一再消遣老夫?”   “不不,小女子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还是算了的好。”沈小蝶道:“兵凶战危,彼此图个平安。”   “哼,老夫危在那里?”   “这很难说。”沈小蝶道:“我们这两支剑都是经过名师指点,前辈不可大意。”   她口气听起来很谦虚,却硬在骨干里。   但她知道,纵然合两人之力,想要对付这位黄衫怪客,也并没十成把握。   没把握的仗,最好是不要勉强出手。   所以她才连唬带劝,软硬兼施。   “哼,臭丫头,任你如何精灵古怪,就是说焦了舌头,老夫也不会放过你们。”   “不放过?”   “对。”黄衫怪客沉声道:“你既然敢跟这臭小子一鼻孔出气,老夫就将你一齐劈去。”说劈就劈,蓦的挥出一掌。   只听嘭的一响,登时狂飚怒作。   沈小蝶心头一震,正待飘身移步,忽听檐角上传来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且慢。”   真怪,这又是什么人?   人还未见,只觉一般柔劲直袭而来,有如五月的和风,硬生生截断了黄衫怪客直冲而出的掌力。   “是谁?”黄衫怪客扭头怒叱。   “臭老头,你凶什么?”只见檐角之上闪出一条人影,宛如一朵红云,飘然而落。   红云落地,带来一股香风,原来是位红衣妇人。   这妇人年已半老,但依然涂脂抹粉,穿着一身火红,还戴了满头珠花。   乍看起来,就像一位新嫁娘。   “哼,原来是你。”黄衫怪客冷冷道:“老夫臭,你香,瞧你这张脸,就像猴子屁股。”   一见面就出言不逊,想必是对头冤家。   “你懂什么?”红衣妇人扭了扭像水桶般的腰肢:“女人本来就应该打扮打扮。”   “这得看年纪啊,你多大了?”   “女人四十一枝花。”红衣妇人道:“奴家要到今年十月,才满三十九。”   “三十九?”   “还差两个月十三天。”   “嘿嘿,这真滑稽。”黄衫怪客大笑:“老夫记得三十年前,你拼死拼活要嫁给四空穷酸,那时候难道你才九岁不到?”   他又提到了四空先生。   原来这红衣妇人,在武林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就是杜七娘。   由于她性喜穿红,又姓杜,还爱哭,当时江湖上就送给她一个外号:“杜鹃红”。   这隐喻“杜鹃啼血”的意思。   这妇人在少女时代就姿色平庸,虽不顶丑,但绝对不算好看,想不到她倒蛮有野心,居然看上了当时温文儒雅的四空先生。   可惜的是,她献尽了殷勤,也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没得到半点回响。   于是她恨上了“江东二孟”。   并且投过三次河,上过二次吊,奇怪的是阎王爷都没收她。   因为她投河总是拣人多的时候,上吊绳子又不牢。   这事情传开之后,江湖上一些好事之流又替她改了一个外号,“断肠红”。   如今她就是断肠红杜七娘。   黄衫怪客居然提起了这件事,这宗三十年前的往事,铁证如山。   再说三十九,有谁相信?   “臭老头。”杜七娘脸色一变:“你是存心跟老娘作对是不是?”   “你说错了。”   “老娘哪里错了?”   “分明是你在跟老夫作对。”   “臭老头,你听清楚。”杜七娘冷笑道:“老娘只是不许这个丫头死在你的手里。”   “不许?为什么?”   “我要她死在老娘手里。”原来她是这个打算。   沈小蝶听在耳里,不禁一怔,身形闪动,登时退了五步。   她早就告诉过柳二呆,“遇黄莫斗,遇红莫闯”,这红就是指的杜七娘。   当这条红色的人影打从檐角飘落之际,她就认出了正是这个越老越娇的女人,只没料到她为何截断黄衫怪客的掌力,反而帮忙自己。   正不知她是何用心,此刻才听她说出了本意。   原来这女人恨透了“江东二孟”,但又不是二孟的对手,这口怨气如今打算出在沈小蝶身上。   就像黄衫怪客金无晷一样,存心杀了柳二呆,只为了报复四空先生当年横刀夺爱之恨。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一直认为四空先生夺去了他所爱的人。   其实,四空先生和“江东二孟”交往,甚至传出了许多风流韵事,未必知道有个金无晷。   纵然没有四空先生,他也未必能获得美人青睐。   看来这双男女,都是情场中的失意人,虽然岁月飞逝了三十年,依旧积恨难消。   “死在你手里跟死在老夫手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两样。”黄衫怪客道:“但你想用强,这就不对了。”他倒是还讲点道理。   “不对?”   ----------------------   扫描,绿萼梅 OCR

第十八章 历劫归来   “老婆子,你应该跟老夫商量商量。”   “什么?”杜七娘瞪起一双三角眼:“你居然叫我老婆子?”   “老夫并没叫错。”   “还说没错。”   “嘿嘿,难道要叫你小姑娘?”   “臭老头,你懂不懂,”杜七娘颤动着下垂的眼皮,硬是不肯服老,尖叫道:“中年女人更成熟,更有风韵,更……”   “好,好,别更啦!”黄衫怪客不耐烦的道:“老夫不想吵架,你回去就知道了。”   “回去?”   “回去戴起老花眼镜,照照镜子……”   “好哇,你这死臭老头。”杜七娘越听越伤心,嘶声大叫:“老娘跟你拼了。”   她虽然不肯承认年华已老,却口口声声自称老娘。   本来是要杀了沈小蝶,此刻却被一声老婆子惹火了,红衫大袖一挥,直向黄衫怪客卷了过去。   武功一道,奇诡万端,谁能想到一身功力竟能运到两袖之上。   红袖如铁,居然凌厉惊人。   “拼就拼,老夫难道怕你不成?”黄衫怪客身形一翻,反手拍出一掌。   两股劲力悬空一接,有如晴空一声焦雷,震得满殿沙飞石走。   柳二呆和沈小蝶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尘沙滚滚中,只见一黄一红两条人影翻飞,一时嘭隆嘭隆之声,响彻了整座破庙。   同时臭老头,老婆子,漫骂之声也不绝于耳。   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殿,历经风雨剥蚀,虫伤鼠咬。委实经不起这大的震撼,但见殿柱摇颤,劈劈啪啪,瓦石纷纷而落。   沈小蝶回过神来,一个闪身挨近柳二呆。   “还不快走?”   “走?”柳玉呆怔了一下,终于道:“对,走,这就走……”   他不再坚持,觉得这只是两个疯子,这种无聊的拼斗委实可笑。   于是两人在砂砾狂溅中,闪身到了庙外。   只听破庙之中喝叱叫骂,嘭隆嘭隆之声,依然不绝,蓦地,传来声巨响。   柳二呆和沈小蝶扭头一看,只见整座大殿忽然倒塌下来,墙倾柱折,哗啦啦响个不停。   眉月将沉,星光惨淡,转眼间一座破庙变成了废墟,一片飞尘弥漫。   “这两个人呢?”柳二呆一怔。   “死不了的。”沈小蝶接说。   “为什么?”柳二呆显然有点耽心,他好像并不讨厌这两个人。   “祸害遗千年。”沈小蝶却有点小心眼。   果然一言未了,只见飞灰尘土中忽然窜出两个人来,虽然弄的灰头土脑,依然打斗不停。   “臭老头,你认不认输?”杜七娘乱首飞蓬。   “老夫干嘛认输?”黄衫怪客成了大花脸,兀自怒道:“老夫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讲理的糟婆子。”   “哼,你这臭老头又好在那里。”杜七娘叫道:“老娘今夜要你告饶。”   “要老夫告饶?嘿嘿嘿,算了吧!?”黄衫怪客道:“这样的坏脾气,难怪找不到老公。”   “你好?”杜七娘道:“还不是个老光棍。”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越骂越大,越打越凶,人影腾挪翻滚,打入了一片幽林。   “别瞧了。”沈小蝶拉拉柳二呆:“此刻不走,还等什么?”   “就让他们打下去吗?”   “你管得着吗?”沈小蝶道:“打倦了之后,自然会休息一阵子的。”   “休息一阵子?”   “歇一歇再打。”   “难道永远分不出胜负?”   “我看很难。”沈小蝶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功力悉敌,性情乖张……”   “我倒觉得怪可怜的。”柳二呆叹息说。   “可怜?谁可怜?”   “两个人都可怜,尤其是杜七娘。”柳二呆道:“三十年青春飞逝,她还想捉住一点尾巴。”   “是怪四空师怕吗?”   “当然不。”柳二呆道:“怎么怪得先师。”   “哦。”沈小蝶脸色微变:“听你这口气,好像该怪我师父了……”   “这怎么会?”柳二呆一怔。   “那怪谁?”   “谁都不怪。”柳二呆道:“只怪造化作弄人。”   “呆二爷,别说这些呆话了。”沈小蝶微微一笑:“还是赶路要紧。”   柳二呆只好点点头。   当下两人仍然循着那条羊肠小径走出莽莽苍林,折上了大路。   第三天,洛阳已在望。   洛阳为中州古都,洛阳的牡丹驰名天下。   但时序入秋,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柳二呆只想瞻仰一下白马寺,因为这是此第一座僧寺。   他也想一游北邙,听说北邙是人间鬼城。   事实上北邙只个大坟场,历代王公贵人,死后多殡葬于此,所以虽在白天,也有几分森森鬼气。   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柳二呆的足迹从没到过洛阳,当然不知道人间鬼城在何处。   要想畅游一番,还得打听打听。   那知这天还没进城,城廓已在望,却有好几个人一路迎了上来。   “难得柳大侠光临,在下恭候已久。”为首之人,居然一揖到地。   骤然行此大礼,柳二呆不禁一怔。   “阁下是谁?”   “栖霞山中,曾蒙相救。”那人恭声道:“难道柳大侠忘了?”   “哦,莫非洛阳小益尝?”柳二呆终于想起来了。   “孟尝之称,有名无实,委实不敢当此美誉。”那人道:“在下正是龙怀壁。”   “龙兄如此谦虚,”柳二呆道:“果然不愧是位小孟尝了。”   “这是柳大侠过奖。”   “不过龙兄所说有名无实,鄙人颇有感触。”柳二呆道:“好像正是说的柳某人。”   “这……”龙怀壁怔了一下。   “当时柳某人确有救龙兄之意,可惜未能如愿。”柳二呆道:“因此……”   他话到此时,忽然发觉后面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这当然是沈小蝶,显然是不让他说下去。   “柳大侠此言,叫在下好生难解。”龙怀壁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   “真正救援龙兄的并非柳某人。”因为话已出口,他不能不说下去。   “这个……”   “龙兄莫非不信?”   “是的。”龙怀壁道:“在下委实难以置信。”   “是怀疑柳某人说谎?”   “在下不敢见疑。”龙怀壁苦笑了笑:“柳大侠绝非说谎之人。”   “这不很矛盾吗?”   “是的。”龙怀壁皱了皱眉,似觉答覆甚感为难:“在下如在云里雾中。”   “这样说来,龙兄倒是急欲解开迷雾了?”   “但望赐教。”   “好,事情是这样的……”柳二呆说到此时,后面的衣角又被拉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继续道:“那夜解救龙兄和会稽萧兄之人,的确不是柳某人,但此人行侠不欲人知,因而冒用柳某人之名。”   “哦,那位是……”   “鄙人不是说过吗?他是位当代侠隐,不求闻达。”柳二呆道:“龙兄若是追根究底,不但不是报答之道,反而会引他不快!”   “是是是,在下多此一问了。”龙怀壁很是识趣,也笑道:“柳大侠请。”   “龙兄是说……”   “柳大侠既然到了洛阳,在下该尽地主之谊。”   “好,好。”柳二呆忽然大笑:“若是到了洛阳不扰扰龙兄,柳某人也脸上无光。”   “在下也不成为小益尝了。”龙怀壁也笑了。   于是柳二泉介绍沈小蝶,小孟尝龙怀壁神色之间,表现出肃然起敬。   看来他早已领会,柳二呆所指的这位当代侠隐是谁了。   接着他也介绍了几个随行之人,看来都是颇负盛名的中州豪侠。   “是了,”柳二呆忽然问道:“龙兄怎知柳某人来到洛阳?”   “在下本来不知,但昨天有位朋友刚好到此。”   “是谁?”   “华山神拳太保孔刚。”   “哦,原来是他。”柳二呆道:“此人勇猛刚直,朴实无华,的确是条汉子。”   “嗯。”龙怀壁点头道:“柳大侠慧眼识英雄。”   “龙兄休得一再谬赞,其实柳某人算得什么大侠。”柳二呆道:“过誉之词,委实汗颜。”   他是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并没如此伟大。   “这是柳大侠过谦。”龙怀壁道:“其实这也并非在下一人之词……”   “这怎么说?”   “柳大侠以一介书生,一举歼除了江南恶霸齐天鹏,继之又力挫当代枭雄封八百,阻遏了他为祸江湖的图谋,因而天下豪杰齐慕风采,皆以一睹柳大侠为荣,在下委实没有过誉。”   “好了,好了。”柳二呆笑道:“其实诛杀齐天鹏,力挫封八百,也并非柳某人一人之力。”   “这……”   “还是那句老话。”柳二呆道:“有人功成弗居,柳某人却落得独享美誉……”他话到此时,眼角忽然瞟向沈小蝶。   沈小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这也是实情,在金陵白玉楼上,若不是沈小蝶打翻了那两只瓷盘,他未必能一剑得逞,至于在铜雀别馆,搅翻封八百的虎窝,几乎全是沈小蝶策划之功。   龙怀壁意外地没表示意见。   显然,他已明白柳二呆隐隐所指,聪明人一向是不追根究底的。   龙怀壁当然是个聪明人。   他号称小益尝,坐镇洛阳,对于一般江湖动态,自是了如指掌,在金陵白玉楼杀齐天鹏,可以说成偶发事件,至于在铜雀别馆对付封八百之事,江湖上业已知之甚详,有谁帮了柳二呆?   何况这个奇女子就是沈小蝶。   “柳大侠,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且请进城。”龙怀壁向路旁柳林里招了招手。   只见几名青衣仆从,打从柳林里牵出几匹马来,居然还有一顶丝绒软轿。   这项轿当然是替沈小蝶准备的。   “龙兄。”柳二呆笑道:“你真不愧是小孟尝,居然想得如此周到。”   “待客之道,理应如此。”龙怀壁说。   于是骑马的上马,坐轿的登轿,进得城来,已是万家灯火。   洛阳是座繁华的城市,但柳二呆不习惯这种繁华。   小孟尝龙怀壁是个热情的好主人,柳二呆也不习惯被人奉为上宾。   他不但淡泊名利,也讨厌世俗的酬酢。   更难忍受的是,一天一小宴,两天一大宴,每当宾客云集,他就成了众目所瞩的焦点。   当然,他很感激小孟尝的盛情款待,却难耐这种烦嚣的应酬,也听不惯一叠声的恭维。   于是,在第五天他就告辞了。   临别之时,小孟尝殷殷致意,并且带送一份厚礼,那是金元宝四个、白银一封,另外还有珠花一对、玉镯一副、珍珠项炼一条。   这些女人首饰,当然是给沈小蝶的。   柳二呆硬是不收,自称一路盘程有余,用不着这么多财物。   在争得面红耳赤之后,沈小蝶只好选了一对珠花,柳二呆也从那封白银中取了一小锭。   小孟尝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随即吩咐仆从,选了两匹骏马。   “柳大侠,沈姑娘。”他说:“此去路程,关山险阻,有了这两匹马……”   “这……”柳二呆仍有推辞之意。   “不,这只是借用。”小孟尝情急说道:“两位回转中原,再过洛阳,还了在下就是。”   事实上也的确很需要这两匹马,要不然数千里跋涉,脚都会磨起茧来。   但送行之宴,在柳二呆的坚持下也就免了。   于是一人一骑,悄然出了洛阳。   柳二呆有过一次经验,耽心江湖人物继续跟踪,出了洛阳,一路街枚疾走。   时序已入深秋,出得关外,气候起来越冷。   此行的目的是南祁连,也就是天山南路,中间有一段地方,是当年的古战场,一路秦城汉堡,晓角寒沙,极目荒凉。   好在两人并路而行,说说笑笑,指点山川景物,旅途颇不寂寞。   这天,终于接近了山区。   “呆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小蝶替柳二呆改了这个称呼。   “什么事?”柳二呆也不在意。   “你难道也不问问,”沈小蝶道:“我们来到这祁连山是干什么的?”   “你知道就好啦。”柳二呆笑笑。   “这才妙呢,”沈小蝶道:“居然糊里糊涂就跟了来,要是我把你卖了呢?”   “卖我?”   “说不定你还替我点银子呢!”   “可借你错过了机会。”柳二呆笑笑:“中原富豪之家多得是,你不打主意,如今在这苦寒之地,谁出得起好价钱。”   “唷!”沈小蝶咯咯笑了起来:“还争身价呢!”   柳二呆也笑了。   “怎么啦?”沈小蝶忽然正色的道:“看你满不在乎的样子,难道真的不想知道?”   “谁说不想。”柳二呆道:“想得要命。”他终于说了实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小蝶说。   “不远万里,餐风露宿,来到这祁连山。”柳二呆道:“这事情谅也不小。”   “事情的确不大,却是我应该来的。”   柳二呆在听。   “你知不知道,”沈小蝶道:“我师父还有位嫡亲的姐姐。”   “哦?”   “就是大孟。”   “江东二孟,谁都知道。”   “对啊,就是她。”沈小蝶忽然神色一黯,幽幽道:“我叫她大师父。”   “大师父?怎么用这种称呼?”   “你不知道,我原是个孤儿。”沈小蝶凄然道:“大师父和小师父合力抚养成……”   “好,好,别提这些了。”柳二呆不愿触起她的伤心往事:“只说现在。”   “大师父死了。”   “哦?”   “自从四空师伯仙逝之后,大师父痛不欲生,决心相从于地下,不饮不食,终于绝食而死。”   这宗凄艳缠绵的往事,倒是鲜为人知。   “这不是死了很久?”   “五年了,就死在这祁连山。”   柳二呆也不禁黯然神伤,一时情绪起伏,久久难以自己。   “当时我师父……对了,我说的是小师父。”沈小蝶继续道:“我师父也无意于人世,只因我当时年纪还小,学艺末成,所以……”   柳二呆不胜唏嘘。   “现在你明不明白,我来祁连山为了什么?”   “你是……”   “收拾大师父的骸骨,归葬栖霞。”沈小蝶饮泣道:“等到小师父百年之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可以听得出来,“江东二孟”死要同穴。   “哦。”柳二呆道:“我明白了。”   “这是我的本份。”沈小蝶道:“只是亏了你,陪我跑了这远的路……”   “小蝶,你说错了。”   “错了?哪里说错了?”   “你想想看,”柳二呆叹息说:“看在先师的份上,我也不算外人。”   “这倒不假,你的确应该尽点心力。”   “所以我就跟你来了。”   “别胡说。”沈小蝶道:“你当初怎知我是来收拾大师父的骸骨?”   “我当然不知道。”柳二呆道:“但我却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你跟先师必有某种渊源,而先师当年的事迹,我也听到了许多传说……”   “是关于我大师父和小师父的事吗?”   “是的。”   “可惜往事已成烟。”沈小蝶叹了口气:“这些传说也会慢慢淡了下来的……”   “不,还有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沈小蝶一怔:“你说什么?”   “哦。”柳二呆道:“我是说‘江东二孟’继起有人,有你沈小蝶,至于先师四空先生,也还有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   “这又怎样?”   “我们两个永远联起手来。”   “永远?你说永远?”沈小蝶脸上一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柳二呆怔了一下。   “说不出来是不是?”沈小蝶笑了,揶揄的道:“说这种话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必然有到时候的一天。   这显然是种暗示。   “好。”柳二呆笑道:“倒时候再说。”   山区人烟稀少,两人在入山之前就备足了干粮饮水,以及马料。   好在有这两匹马,要不然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这天入山渐深,极目望去,但见群山纠结,乱石崩云,山势越来越峻,道路也越来越崎岖。   “小蝶。”柳二呆忽然勒马问道:“你大师父的骸骨到底在哪里?”   “在一座尼庵里。”   “尼庵?”   “是的,名叫慈云庵,庵里的主持就是莲花师太。”沈小蝶道:“大师父是她的方外之交。”   “你来过吗?”   “小时候来过。”沈小蝶道:“但景物依稀,确实的地方已不甚记忆了。”   “这可糟了。”柳二呆道:“这偌大的山区纵横千里,到哪里去找?”   “不难,我带有地图。”   “图?”柳二呆道:“就是被江湖上那些贪心病狂之徒认为是藏宝地图的那幅吗?”   “正是。”   “好,快取出来瞧瞧。”   于是两人一齐下马,选了路旁一块平整的山石,将那幅草图展了开来。   草图上绘的是山形道路,几座比较突出的高峰,则有特别标示,也定好了方位距离。   图侧还有文字注记,一目了然。   群山中有个三角形的记号,线条较粗,沈小蝶指着说:“这就是慈云庵。”   柳二呆举头望了望昏黄的日影,四顾群峰,打量出正确的方位,然后移了一下草图。   “小蝶。”他说:“我看不看得出我们此刻在图上的位置?”   “在这里。”沈小蝶指指图上一条弯曲的线条。   这条线是代表一条小径。   “对了。”柳二呆道:“看来距离慈云庵已经不远,快马兼程,半日可到。”   “那就赶一程吧!”   “好。”   几十天的跋涉奔波,终于到了地头。   沈小蝶叠好那幅草图,揣入怀中,两人重又踏镫上马,折转向北。   约莫驰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见平坦,山色也渐见青葱,居然还隐隐听到流水淙淙之声。   在边陲穷荒之地,这是很少有的景象。   “莫非到了?”柳二呆一勒马疆,望了望沈小蝶。   “好像是的。”沈小蝶目光四下一转:“这里的景物我似乎很熟。”   “你那时多大年纪?”   “大约五岁不到。”   “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柳二呆话到此时立刻住口。   五岁不到就成了孤儿,还是不提的好。   此时天色渐晚,一轮昏黄的日影,沉落在左面的万山丛中,暮霭也渐渐锁合了后面的山口。   “镗……镗……镗……”右面的山场里,忽然传来几响钟声。   钟声清越,飘垂四野。   “到了,到了。”沈小蝶欣然叫道:“这钟声我十几年没听到了,听起来还是这般亲切……”   看来她童年时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当下策马缓行,两人一先一后,折入一条幽径,但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像是别有天地。   莲花师太年高七十,依然健在。   这老尼似是养生有术,不但面色红润,而且双目开阔,居然炯炯有神。   听得沈小蝶到来,她显然意外地有份惊喜。   沈小蝶又介绍了柳二呆,当然说明了他就是四空先生的嫡传弟子。   “老尼看得出。”莲花师太慈蔼得像朵详云:“像煞了当年的四空。”   “弟子不敢比拟先师。”柳二呆道。   “敢不敢是回事,像不像又是回事。”莲花师太强调自己的看法。   “弟子哪点像?”   “佛曰不可说。”莲花师太目视沈小蝶,然后微微一笑。   聪明人应该想得到,她不肯说的是什么。   沈小蝶和柳二呆无疑都是聪明人,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同时脸上一红。   莲花师太对沈小蝶显然有份关注,也有份慈爱。   她拉着沈小蝶左看看,右瞧瞧,啧啧赞赏,不住的点头称好。   “蝶儿,出落得真像你师父。”   “真的?”沈小蝶道:“是大师父还是小师父?”   “一样,都一样。”莲花师太道:“你大师父和小师父本就难分轩轾。”   “可惜武功不济。”沈小蝶忽然眼珠一转:“比两位师父差得远。”   “哦?”   “还望师太指点。”   “好哇,小丫头,你越来越精。”莲花师太大笑:“居然打起老尼的主意来了。”   “师太慈悲嘛!”沈小蝶盈盈稽首。   “好吧。”莲花师太正色道:“不过不在此时,先去历练一下再说。”   “那要等到几时?”   “放心,老尼答应了就算。”莲花师太道:“莫看老尼已年登七十,还不打算回归西土。”   沈小蝶心知莲花师太一言不二,当下暗暗高兴。   柳二呆这才知道,这位老尼原来是位世外高人,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当日晚斋过后,各自安歇。   第二天,沈小蝶和柳二呆商量了一下,便打算收拾起程,返回中原。   慈云庵的后山有座塔,名叫灵谷塔。   大孟的骸骨就存放在这座塔里,其实也并非什么骸骨,只是一坛骨灰。   美人成黄土,红颜已化灰。   沈小蝶跪地焚香,祷告了一番,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泉涌。   柳二呆神色一黯,也不由得跪了下来。   然后两人将那坛骨灰请出塔来,沈小蝶早就备好了一个黄包袱,紧紧扎住,缚在背上。   中午时分,辞过莲花师太,离开了慈云庵。   轻骑熟路,回程自是比较容易。   那知第二天跟着就要出山,忽然风波骤起。   原来山区难寻宿处,经过整天奔驰。人疲马乏,黄昏时分,两人选了个林木僻静之处,用过干粮饮水,准备先打个盹儿,等到明月东上,继续登程。   两人都是背倚山石,盘膝跌坐。   沈小蝶早已卸下那个黄包袱,紧紧的拥在怀里,酣然入梦。   柳二呆也正处自迷迷糊糊,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骏马通灵,必是发现了警讯。   他一惊而起,睁目看去,只见正好有个黑衣人,蹑手蹑脚的扑近了沈小蝶。   马嘶突起,那人也是一怔,忽然探手如电,直向沈小蝶怀中抓住。   目标好像就是那个黄包袱。   沈小蝶虽然香梦正浓,但毕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不会浑然无觉,就在她星目微张之际,已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抓了过来。   她没有惊叫,无声无息的一个翻身,闪了开去。   这一招很厉害,连那个黑衣人都大感意外,因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已落空。   落空不说,还招来了狠狠的一剑。   柳二呆大喝一声,一溜寒光已如惊虹掣电,挟轻雷之声飞泻而到。   黑衣人吓了一跳,却忽然身子一缩,就像个滚地葫芦般翻了出去。   缩得小,几乎缩成了一团。   滚得快,倏忽己在两丈以外。   这倒是难得一见的功夫,但当他长身而起之时,却赫然是条魁梧壮汉。   “你是什么人?”柳二呆挺剑叱问。   “别问这个。”黑衣人面目黧黑,目光灼灼:“先交出这个黄包袱再说。”   “黄包袱?”沈小蝶道:“你要这个干吗?”   “别罗罗嗦嗦。”黑衣人像是有恃无恐,冷冷道:“要就是要。”   柳二呆抡剑冷笑。   “就算要,也要说个理由。”沈小蝶按住性子:“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她显然有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她大师父的骨灰。   “不知道。”黑衣人说。   “不知道?”沈小蝶越发惊奇。   “我知道。”柳二呆面向那黑衣人:“你以为这里面必是奇珍异宝,对不对?”   “没错。”黑衣人道:“你们两个身怀藏宝图。来到这个祁连山区……”   “原来如此。”沈小蝶笑了。   “你笑什么?”黑衣人睁目喝问。   “你也不想想,”沈小蝶道:“我们千辛万苦,弄到这批宝物。怎肯轻易给你。”   “不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小蝶已把那个黄布包袱重又缚在背上,顺手抽出剑来,故意说道:“除非你能杀了我们。”   “杀了你们,嘿嘿。”黑衣人脱口叫道:“你说对了,我家公子正有意。”   “你家公子?”柳二呆沉声道:“是谁?”   黑衣人忽然不响,目光溜溜。四下转了一转,蓦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锣,当当当,敲了三下。   锣声一起,四面八方立刻人彤幢幢,像是忽然从地缝山石中钻了出来。   黑乌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一面小锣一敲,居然引出这许多人来,显然早已布置妥当。   “嘿。”柳二呆冷笑:“倒像个玩猴把戏的。”   他表情虽然很轻松,却也不敢大意,掉头向沈小蝶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人背向而立。   黑衣人忽然身影一起,登上了一方巨石。   “别弄错了,这可是杀的把戏。”他捧捶一扬,手中那面小锣立刻当当当,一阵猛敲起来。   “卟,嗤,叭哒……”左右两翼的幢幢人影立刻蜂拥而至,长短兵刃不一,其中居然还有弓硬弩。   柳二呆和沈小蝶登时人影一闪,分头迎敌。   碰到这种情形,当然顾不得人命,柳二呆大喝一声,怒剑飞旋,在杂沓的人丛中兔起鹘落。   沈小蝶剑如灵蛇,上下飞舞,由于人潮如蚁,几乎剑剑中的。   片刻间,但见血雨纷飞,惨叫连连。   世上胆子大的人固然不少,不怕死的人毕竟不多,这批人原是一鼓作气,此刻眼见遍地横尸,没死的人也渐渐胆寒起来。   虽然仍在大声呐喊,却没人奋勇争先。   “上,一齐上。”站在巨石上的那个黑衣人猛敲着那面小锣,也叫破了嗓子。   柳二呆怒叱一声,忽然凌空飞起。   但见他人如轻烟,寒光电泻,斜刺里一掠数丈,冲上了巨石。   那黑衣人敲着小锣,一下子措手不及。   只听“夺”的一声,剑到血崩,直贯胸膛,连哼都没哼一声,人已翻落巨石,登时气绝。   为首的一剑毕命,其余的更是心胆俱裂,登时人影四窜,立刻作鸟兽散。   柳二呆跃下巨石,喘了口气。   “这可奇怪啊,”沈小蝶看了看横七坚八的尸体:“这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死无对证了。”柳二呆摇头。   “不过我可以确定。”沈小蝶道:“此人只是帮凶,绝非主脑之人。”   “何以见得?”   “你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家公子,要置我们于死地……”   “哦,对了。”柳二呆皱了皱眉头:“这公子……这公子是谁?”   “哈哈,就是本公子。”林木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朗朗大笑:“姓柳的,你的记性好坏。”   这公子居然来了。   明月已上东山,清辉如水,洒遍了远山近林。   林木中话声甫落,只声履声沙沙,踏着满地落叶,出现了三条人影。   为首的一位华服少年,赫然正是逍遥公子。   前番那位绿衣少女业已不见,伴随而来的却是两个面目姣好,体态妖绕的紫衣女郎。   看来这位公子哥有了新宠。   “原来是你。”柳二呆眉头一扬:“刚才这些人都是你的指使?”   “正是。”   “可惜你失望了。”   “这怎么会。”逍遥公子不以为意的道:“死了这几个人,对帝王谷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   “帝王之谷?”   “就在此之下。”   “哦?对了,你是帝王谷的逍遥公子。”柳二呆耸肩笑道:“你是牛头还是牛尾?”   “此话怎讲?”   “你刚才说牛毛不当回事。”柳二呆沉声道:“要是柳某人力能斩牛头,断中层呢?”   “姓柳的。”逍遥公子脸色忽然一沉,冷冷道:“你嚣张得太过份了。”   “你不嚣张?”   “嘿嘿。”逍遥公子道:“你敢比拟本公子?”   “这真可笑得很,你凭什么这般狂妄自大?”柳二呆道:“论武功,你并无惊人之能……”   “什么?你敢小觑本公子?”逍遥公子怒道:“你可知道,千金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公子乃是金枝玉叶,不像草莽匹夫,冒险犯难。”   “无聊。”沈小蝶忽然冷笑。   “这倒有趣。”柳二呆冷笑:“你坐不垂堂,却到了这种血迹斑斑之地;不想冒险犯难,却敢面对柳某人,你当柳某人这支剑只是摆摆样子的吗?”   “你的剑?”   “怎样?这支剑不够锋利?”   “嘿嘿,姓柳的,今夜死神照命,你再锋利的剑,也等于一块废铁!”   “哦?”   “东方庚辛金,西方甲乙木。”逍造公子念了两句怪话,忽然回头道:“金木大师请了。”   金木大师?这是叫谁?   “阿弥陀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但见黄云飘飘,飞越林表,“笃”的一声,落在柳二呆面前一丈以外。   果然是个和尚。   这和尚胖头大耳,身披一袭黄色袈裟,稳稳的跌坐在一个大蒲团上面。   敢情他就是驾着只大蒲团飞掠而至?   这蒲团是块魔毡还是一朵祥云?   这种凌空飞渡的功夫,武林中不但从来未见,也闻所未闻。   柳二呆和沈小蝶同时不禁脸色一变。   如果这是左道魔法,两人没有解法之术;如果这是真功实学,两人绝对不堪一击。   和尚双目一闪,神光如电,紧紧的盯着那柳二呆和沈小蝶,不言也不动。   柳二呆心头泛起了一股凉意,掌心却在沁汗。   沈小蝶反瞪那和尚,以眼还眼。   不管怎么说,这和尚显然是个硬对头,武功之高,绝不在金无晷和杜七娘之下。   柳二呆忽然发了狠劲,狂叱一声,驭剑而起,寒光乍起,破空有声,直向那和尚分心刺去。   这是拼足了全力,扎扎实实的一剑。   他知道,形势已是如此,不能犹豫,也不能等待,要拼就得硬饼。   那和尚依然端坐未动,像是没有看到这支剑,但胸前的黄色袈裟忽然一鼓。   剑锋到处,像是触到了一堵墙。   柳二呆心头一寒,只觉一股强大的劲力直冲而来,硬生生被震得倒飘而起,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落在两丈以外。   当下一阵血气翻腾,几乎拿不稳马步。   强弱之势已明,要想凭这支青虹剑稍稍占点上风,显然已成梦想。   “大师。”远远站在一旁的逍遥公子,忽然扬声赞道:“果然绝世神功。”   和尚依然不响。   也许这种赞美之词他听多了,也听腻了。   柳二呆定了定神,调匀了呼吸,忽然一把抓住沈小蝶的手臂,叫道:“走。”   遇到这种强劲的对手,走是上策。   不走只有等死。   此刻也管不了那两匹骏马,当下两人一跃而起,直向山路奔去。   那知奔出不到一步,前面忽又笃的一声。   两人抬头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那和尚居然就在这一瞬之间,业已凌空飞来,后发先至,端端正正的跌坐路中。   看来这和尚双足已残,但武功却高得出奇。   虽然他还没出手,对柳二呆和沈小蝶来说,却造成了一种极大的震撼。   打不过,走不掉,只有眼睁睁任人宰割。   和尚终于说话了,目光闪动,声如洪钟:“逍遥公子,快说,要活的还是死了?”   “这……”逍遥公子在考虑。   “活的?”   “不,死的就好。”逍遥公子道:“大师请留意,别坏了那个黄包袱。”   “黄包袱?”   “是,包袱里有贵重之物。”   “哈哈,这容易。”和尚狂笑:“佛爷杀人,连汗毛都不会断掉一根。”   “全仗大师神功。”逍遥公子很满意。   和尚依然端坐,却已缓缓抬起两臂,缓缓伸出一双肉掌,掌大如扇,但绝不像突然发掌的样子。   既没劲力,也没声响。   柳二呆虽然心跳加剧,却猜不出这和尚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反正事已至此,只好静观其变。   那知就在这片刻之间,忽然觉出不妙。   首先是柳二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被一种强大的吸力牢牢吸住。   接着,沈小蝶也被吸住了。   两人一惊之下,开始运气挣扎,起先手脚还可以勉强活动,渐渐吸力越来越强,整个身躯已身不由主的缓缓向前移去。   由于内在的抗力,移动较慢。   但距离那和尚顶多不过一丈四五,两人都知道,等到那和尚伸手可及,准是送命的时候。   但已绝无生路,只有送命。   突然,梆梆梆,传来三响木鱼之声,一条淡青的人影凌空飞落。   “贼秃,还认得老尼吗?”   奇怪,就在这喝叱声中,柳二呆和沈小蝶忽然觉得吸力顿解。   这不消说,莲花师太来了。   “你……”和尚脸色顿变,笃的一声,连人带蒲团平地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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