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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十四岁那年,我杀了一只虎。事后人们问我是怎么杀的,我说没怎么杀,就 是它自己扑上了我的剑尖。没人信。后来我只好改口说我和它在狂风黑雾中大战 三百回合,终于杀了它。还是没人信。不信拉倒,我也懒得再改口了,就是这样, 狂风卷地黑雾蔽天,我大战三百回合,刺杀了一只猛虎。
「正文」
丫头之一
十四岁那年,我杀了一只虎。事后人们问我是怎么杀的,我说没怎么杀,就 是它自己扑上了我的剑尖。没人信。后来我只好改口说我和它在狂风黑雾中大战 三百回合,终于杀了它。还是没人信。不信拉倒,我也懒得再改口了,就是这样, 狂风卷地黑雾蔽天,我大战三百回合,刺杀了一只猛虎。
刺杀猛虎之前,我站在山崖上拔剑抒情。一般来说,诗人喜欢来这套,尤其 李太白更喜欢。但我不是诗人是江湖人,剑于我不是吟诗的道具而是杀人的利器, 所以拔出剑来干的事也比太白出彩。我往后挥剑,剑尖遇上了阻力,并且,控制 不住地往下直坠。回过头,就看见这只带着剑尖一起下坠的虎。
这只虎后来我送给了如花。如花可以说是全江湖我最不欲送给这只虎的人, 但是没办法,不送给她的话似乎说不过去,谁都知道她的嫁妆就差最后一副虎皮 了。我杀了虎,这不是件小事,要瞒也未必瞒得住,何况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猎 户。虎一落地,这两个人就无巧不巧地从树林里哗啦啦钻出来,一起将钢叉夹在 腋下,空出手来噼噼啪啪地鼓掌:好剑法,一剑穿心!我看看他们,又看看虎, 慢吞吞地在虎毛上拭剑,在想该不该将他们杀掉灭口。如果杀掉灭口,如花就不 会知道这件事。我在虎毛上将就着蹭掉剑上的血迹,插回剑鞘。
杀人灭口这种事江湖上挺流行,听起来有一种快刀切水豆腐的爽利感觉,只 不过一般不大会为了一只虎给不给如花这种屁大小事而杀罢了。虽然如此,我仍 然对两个猎户的生命安全充满怀疑,要是他们碰见的不是我呢?而是另一个恨如 花并且很容易将对如花的恨意转移到任何人身上去的人呢?要是遇见了这样的人, 他们就得完蛋。如此说来,他们今天之所以苟全性命,完全是因为我不是这样的 人。我虽然不愿意将虎送给如花,却也不恨如花,更不喜欢随便迁怒。而我的这 些品质对于这两个猎户来说,是一种偶然,因此他们是借着偶然才活下去。我也 是借着偶然才活下来,虎扑过来的时候正值我挥剑抒情。由此看来,我们每个人 都是借着偶然才勉强存活,这就是所谓江湖。
虎送出去以后如花父亲天鹰教教主礼尚往来,回敬了我一个绰号。他说你乳 名丫头,杀了只虎,就叫搏虎丫头吧。这个绰号太难听了,我请求他重起。他很 不高兴,说起绰号又不是为了好听,是要名副其实的。如花替我帮腔说就再起一 个嘛,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教主回说你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四个字,切 事切人,千金不易,不要再说了。就这样,我由丫头变成了搏虎丫头。关于这个 绰号,我印象最深的是龙儿险些笑岔了气。她穿着雪白丝袍,腰间插一朵艳色欲 滴的玫瑰花,喘不过气弱不胜笑的样子非常动人。龙儿总是能很好地把握每一个 动人的瞬间,换在如花父亲面前,她一定会敛衽颔首说,教主高见。她敛衽颔首 的姿态静穆端严,这样,教主就也会觉得她非常动人。
得了绰号以后如花送我出来,开解我说好在只是个绰号,叫得开叫不开还是 一回事呢。她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她自己的绰号叫如花公主,未免有点神气得过 分。如花又说虎是谢了,逃课总不好。我说不逃课,哪儿来的虎呢?如花在我后 脑上一推,笑道你这丫头总是不尽不实,难不成你逃课还能是为了我?我说怎么 不是?如花说好了好了,下不为例。一山不容二虎,就是有例也没虎再给我杀了, 我说。如花在我头上又拍一记,转身走了。她不知道我说的话其实是真的,我确 实是为了她才逃课。逃课那天我刚刚知道她订了亲。订的亲,就是他。
有时候我以为喜欢上他,是天意,是劫数。要不我一贯谨小慎微为什么偏偏 会对着他胡说八道什么狼牙棒?什么暗器最好?狼牙棒。典型的风马牛不相及驴 头不对马嘴满嘴喷粪信口雌黄,我从来没干过的事,不是劫数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但是艳阳天不这么认为,他说如果狼牙棒可以作为暗器,作为暗器如果效果还很 好,那么我的回答就没有错,那么,那也就不是天意。为了证明这句话,他还手 把手地教我狼牙棒投掷手法。自然,艳阳天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根狼牙棒后来竟 会第一个打上他自己的胸口。我们总是无法预见将来,这是一件很悲惨的事。然 而预见了将来,也很悲惨。有些人变成了瞎子,另一些人只能隐居深山终生不出。 总而言之,生在江湖,悲惨是逃不脱的了。然而我们既然不能预见将来,就总还 以为在将来能够从悲惨中逃脱,这简直就是一件更其悲惨的事。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总以为我能逃开恐惧。恐惧的源起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 的这样一个恶梦:我在沙滩上惶惶奔逃,人们嘭嘭嘭地敲着鼓打着火把执着各式 各样的兵器喊叫着从身后直追过来。沙滩是软的,我的腿更软,追兵渐逼渐近, 前路毫无希望,我挪不开寸步,绝望地在逃。后来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过来, 听见妈妈说烧退了。烧是退了,可是有些东西再也退不了,沙滩、夜空、火光、 鼓声、兵器如林、人在追——我恐惧。
因为恐惧,我手握一枚圆溜溜非常适宜于暗器用途的石子却不敢朝墙上挂着 的铁锅掷去。铁锅倒扣在墙上,圆圆拱起的锅底宛如靶心,正在以强烈的体态语 言呼唤每一种潜在的攻击。然而这口铁锅是轻功教官的,如果我响应了它的号召 则该教官就不免会从房间里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飞掠而出,给我以相当教训。 因为恐惧,我也不敢斫断坠着庞大葫芦已经绷直了就欠一刀的葫芦藤。内功教官 是个酒鬼,似乎是正在试验如果不摘下这个葫芦它到底能长多大、能装多少坛好 酒。这样,我就只能从它们面前一事无成地走开,从而感受到一种强烈深沉并且 持久的痛苦。铁锅与葫芦藤一日存在,我就得一日痛苦。
龙儿说这是因为我欲望太多。龙儿的话近道近佛,放诸四海而皆准,独独不 适用于每个个案。在这件事上,痛苦并非源于欲望太多,而在于我的欲望和别人 的岔了道。譬如换一个人,看见铁锅,顶多想起炒菜,看见葫芦藤,不,看不见, 顶多看见葫芦,想起喝酒。我的欲望确实已经和别人岔出很远,更严重的是,我 不想把已经岔了的道再岔回来。要是看见铁锅,大家就一起抡铲炒菜,江湖上便 见无数锅铲此起彼落,那情景实在也很无趣。所以有时候我又有点怀疑那个恶梦 并不仅是恶梦而已,实在是一种预兆。可能是说我将来会有一天终于打破了大家 赖以炒菜的铁锅,人们一边手持锅铲把碎锅片敲得叮当作响一边呐喊着冲上来和 我算帐,反映到梦里,就变形成鼓声与兵器。潮水样的人们都要来和我算账,这 确是够恐惧的,十四岁那年我苦思能够逃开恐惧的方法,并且一度认为已经找到 了。
我找到的是他。仿佛茫茫沙滩上突然裂开一个窟窿,我噌地跳下去,窟窿跟 着又合上了。这样我就算是在追兵面前平地蒸发,安全逃脱。窟窿里面也确实安 全,安全到我居然一反常态地逃起课来。如果不逃课,作为红花会的晚辈弟子, 我理应在刺虎的那个时间里和其他晚辈一起,呆在练武厅里向十个木偶人中的任 一个发射红花镖。与对铁锅的圆锅底进行冲击的强烈愿望恰恰相反的是,我对在 身上以鲜红墨点突出无数穴道鼓励你向它射击的木偶人没什么兴趣。这当然是因 为我的欲望又和别人的岔了道。那一天尤其岔得厉害,以至于阿紫后来都看不过 眼了,跳出来说有本事,你就不射!我说不射就不射,有什么了不起?阿紫说赌! 我说赌就赌!这样,为和阿紫赌这一注,我就从练武厅里昂然直出,来到飞来峰 顶。
我在飞来峰顶伤心地看着云遮雾罩中群山乱涌,后来,又一种情绪从伤心中 跳了出来。我想起龙儿曾经告诫我说窟窿虽好,也不要折腾得太深。我当时的回 答是不要紧,反正我要定了他。这个情节从一片柔肠寸断的氛围中不合时宜地冒 了出来,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可笑。柔肠寸断是一种美丽的情感,而可笑就远远不 是这样,尤其龙儿还很有可能在心底暗暗地笑着我的可笑的时候,那就更加不是 这样。我生气、恼火、羞愤,几种心情瞬间混合着达到欲绝的程度,于是只能拔 剑抒情,一只虎自剑尖那端出乎意料地坠落下来。
因此这只虎送给如花,也是天意。天意早就注定了的,虎是如花的,狼牙棒 是我的。
龙儿之一
丫头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只虎她是怎么杀的,印象中,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 她和我生分了。从我接过玫瑰的那一刻起她就和我生分了。玫瑰很漂亮,插在我 腰上更漂亮,但是丫头说我象个绝世美人而不象个仙子了。
仙子是我从前的梦想。我的窗户朝东开,每到傍晚,推开窗,就能见到从海 上涌起来的明月。很艳很艳的颜色,却又嫩得象要滴出水来。艳艳嫩嫩的月亮走 在暗沉沉的天上,每个夜晚都显得那么孤傲清华。我很羡慕在这样的月亮上独居 的嫦娥。望月久了,有时候我能看见她在月宫里凭栏眺望,长风卷来把她的长袖 吹得飘飘扬扬。有时候我觉得那个在月宫里凭栏眺望衣袖飞动的人是我,是我驾 着月亮,寂寂寞寞自自由由地走过天空。
丫头说我有仙气。也正是因为这个,她喜欢我。我也喜欢丫头,她有妖气。 妖妖仙仙的,总之我们都不是人,要好起来也容易。丫头是个痴妖,她说我总有 一天会真的飞上天去。其实真的飞上天也没有什么好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 青天夜夜心,不也孤单寂寞得紧么。要是能飞能降,自由来去,那才真的不错。 不过丫头太痴,不能明白这一点。因为太痴,她也不能接受那朵玫瑰,不能接受 我失去仙气从天空中降落下来。可是总有一天我得降落下来,甚至远在接受那朵 玫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所以那天我才会对丫头说逝者如斯。
在没有降落之前,我和丫头喜欢在河岸边看风景。风景很好,近处有水,远 处有山,身边枫林低语,天际飞云流动。我扯断数茎青草投往水中说逝者如斯! 青草飘在丝绸般的河面上,往下游流去。丫头忽而跳起来拔剑斫水,河面被她划 开一线缝隙,瞬间愈合了,青草绕过她的剑锋,继续向下游飘。丫头说未必!要 是我练成风云剑法了呢?
风云剑法是很旧的一件往事,那时候我们也是在枫林边看云,云很耐看,一 丝丝、一缕缕、一团团、一阵阵,在九千里外的高空上被天风吹荡,忽聚忽散, 忽进忽退,连连绵绵无止无息。我说倒象是战阵攻守呢。丫头说说不定可以从中 悟出一套剑法也未可知。那就是风云剑法了!我笑道,从九千里的高度上悟出这 么一套剑法,天下无敌必矣!连号也一并给你取了吧,就叫天下无敌之大风云剑 客!
丫头提着剑,热切地看着我,仿佛真的以为只要练成剑法就可以倒挽时光。 我的心很痛。第二天我就接过玫瑰,接过恰似他的多情的玫瑰,插在腰间,从天 上降落下来。
丫头不喜欢我的降落,也不喜欢他,多少次都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很多次,他也要对我说什么。说什么呢?从前的忏悔?今后的誓言?不需要。我 封住他的嘴,他的嘴唇柔软如蜜。他的笑容如酒。他的眼睛象春天的温泉水,我 只想象贵妃那样一丝不挂地走进去,再娇柔无力地让他搀扶起来。蜜、酒以及裸 浴,再多一点我都不要了。可丫头却一古脑儿要了很多,爱着不能爱的人,左剑 右蜜上荆下酒,全盘收受下来。有时候我想我和丫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我怕痛, 而她不怕。可是不怕痛,挨了痛,又如何?很多时候我想这样告诉丫头,又没有 说,就好象她要告诉我什么,也终于没有说。
温泉中一抹淡淡的血丝飘出来。丫头永远不知道她拔剑斫水,那么矫健又那 么无效的一剑到底是落在了什么地方。
如花之一
丫头走了。她象个精灵似的,怎么看都无忧无虑,最大的痛苦也不过是得了 个难听的绰号。十四岁的年纪,就是这么让人羡慕。
房间里很暗,我差一点想开窗,手挨在窗子上,又停住了。到我房里来的人 都说有股霉味,那肯定是我不开窗的缘故。妈妈有时候来帮我开窗,她前脚刚走, 我自己就又关上了。
窗外是个乱糟糟的茶馆,我不想看见它。可是各式各样的声音仍然透过薄薄 的窗户冲进来。我听着,总在听着,已经听了三年,似乎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人声鼎沸之中总有一天那圆润的箫声会再次清清新新地跳出来,透过窗纱,吹到 我的梦边来。而我打开窗,就看见他坐在那里,穿着干净的青布衫子,肩上打着 补丁,微微地低着头,在吹箫。
那是我的十四岁吧?十四岁的年纪,百样都好。窗户开着,连窗纱都绿油油 的不染尘埃。窗外是茶馆,煮茶的、卖茶的、倒茶的、喝茶的、说嘴的、骂架的, 天天都很热闹,看在眼里,我也觉得热闹。遇见他的那一天我就在这些热闹市声 里临贴,瘦精精的柳体,仿佛剑拔弩张的江湖突然跑到纸面上了,让人写着很不 畅快。箫声就在这个时候婉婉转转地透过窗纱,象烟雨三月江南水乡里的桃花竹 林。
他的人却不象桃花竹林。抬眼看去,首先看见一根竹杆挑着算命卜卦的长布 幌倚在墙上,布幌下面才是他。他是个瞎子,专注地按着箫,箫声甜润圆柔,眼 珠呆滞灰白。我不禁悲从中来。也许我不该就这样悲从中来,可有些事情就是这 么简单,容不得你深思熟虑。
我缩回手。其实开窗也有开窗的好处,他再来,不等坐定了吹箫,我就可以 一眼看见。我只是不愿意看见茶馆里的那些人,依旧煮茶、卖茶、倒茶、喝茶、 说嘴、骂架,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他在茶馆外面呆了十天。我躲在窗纱后面也看了他十天。他还年轻,三十岁 不到的样子。嘴角微微朝上翘着,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好象是在含笑,让人由 不住地心疼。他主要是算命,没人算命的时候,就吹箫。该是自娱,只有自娱才 会吹得恁般好听,不带一点烟尘气味,可也有人丢钱给他。有时候我也下楼去, 从他身边经过,听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和他的箫声一样,清柔甜润悦耳动听。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自小就看惯了那些人怒目横眉拔刀动剑,个个都说 自己不如意,可是真正不如意的人,却又如此宁静恬和。
后来我让他算命。他握着我的手,从指尖上慢慢地捏过来。他的手凉丝丝的, 我的手有点发烫,被他握得非常熨贴。他捏来捏去,过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我 说难测么?他停住了,托着我的手说不是。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有点颤抖, 在托着我手的皮肤下面颤抖。他说姑娘你的命好,可惜心不好。我说怎么说呢? 他说福禄寿喜凡命中该有的都有了,可是心里想的却永远也得不到。我说那怎么 化解?没法化解,心里想的要是得到了,命中该有的就没了,那命中该有的,也 就成了心里想的了。他说,姑娘,你注定心中飘泊,不得安宁。
十四岁的时候我还年轻,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阿紫之一
我输给丫头,看来实在是冤。我说这家伙一向胆小怕事,怎么突然换了熊心 豹胆了。原来换上的是色胆,色胆更厉害,可以包天,何况区区逃课乎?好在丫 头爽快,老实交待了,要不我输掉也罢,还要蒙在鼓里做冤大头。
连丫头都有了色胆,这世道!真是天翻地覆慨以慷。我问丫头这色胆是个什 么滋味,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但是笑得象过年时候家里熬的麦芽糖一样,可以 拉出丝来,看来滋味不错。滋味不错,而我竟然还没有尝过,真是愧对这个颠倒 众生的绰号。
丫头说我的绰号名副其实,真能让人活活气死。难道就是我的眼角长得翘了 一点,就可以叫我妖狐?妖狐也罢了,还有九尾。揽镜自照,并没见到九只尾巴 的踪影,如果见到,忍痛割下来做一件狐皮斗篷也是好的。丫头替我不平说这些 人很没有想象力,是妖狐,就必得九尾,叫粉面妖狐不是更好?真是谢谢她了, 幸而这些人没有想象力,说我是九尾妖狐,这九尾好歹还是虚指,来一个粉面, 我就只好去自杀了。油头粉面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丫头说这一毫都怪不得人家,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不主贵,长相天生的就不 说了,笑起来也这么不象良家女子,可以令天下英雄竞折腰。丫头说话,总是不 惜为增强其艺术感染力而乱用词藻。良家女子的笑,不知可有什么范式?笑不露 齿?我有一次对着丫头抿嘴微笑,她当场晕倒,证明这种笑法也不好。至于天下 英雄竞折腰,除了卖菜挑柴以及其他不得不折腰的之外,只有过一次。那家伙在 我笑着的时候突然折下腰来,在我脸上香了一口。一次,当然证明不了什么。何 况自那以后他也不再折腰了,转而跑去对龙儿大献殷勤。龙儿腰带上的饰花也就 跟着一天两换,永葆青春。其泡妞的手段,看来倒是要令我折腰,是不是早就在 家里种植了一方花圃,已备前方战事之需?
那家伙折腰之后,我没有甩他巴掌。事后看来,甩他巴掌这个程序在这种情 形之下可能是非常必要的。而由于我没有完成这个非常必要的程序,后来他碰见 我就总是面带笑容,让人羞惭无地。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名声就是自那以后 坏下去了呢,还是因为本来就坏,所以他才向我折下腰来。好在百般努力全盘失 效之后,现在我也想开了。一个人的名声要是不好,那就注定是好不了,跟一巴 掌落不落其实无关。只可能那一掌落下去,名声更差些,断断不会打得好转来。
丫头抱怨说她的新绰号五大三粗,足以令她出嫁困难。这又是过甚其词,再 难听的绰号,见着丫头的人,圆圆眼睛,圆圆嘴巴,圆圆酒涡,圆圆眉心一粒美 人痣,还是红色的!总不会宁肯去相信绰号。而我就麻烦了,见着绰号是妖狐, 见了面还是妖狐,可不要完蛋大吉。哼,要是只有这等见识,我可也不愿要他!
丫头之二
当时我没有想到是这枚红花镖带给了我好运。红花镖在手指间飞速转动,从 第一个指缝转到第二第三第四又第一瞬间便是一个来回,来回之后,还是来回。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指灵活的翻动,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正翻动着的这只手很美,不长不短,不肥不瘦,不黑不白,不青筋暴露也不 柔若无骨,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多不少恰恰好证明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力量。如 果让我评价,我还要补充说,从这只手中几乎可以看出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到的美 德:忠诚、朴实、执着、坚贞、含蓄、深沉、冷静以及热情。我看着这只将红花 镖玩成一团红影、青春并且集江湖美德之大成的手,在期待着什么。红花镖是一 种锋锐的暗器,平平一片漆成红色的薄铁,中间一个可套手指的孔,孔外是五片 精致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朝外张开刃口,不仅易伤人,而且还容易伤到自己。 我在等待着,似乎不是等待转动的停顿,而是在等待导致转动停顿的某一个具体 事件,譬如说,比红花镖还要鲜艳的鲜血流出来,他割破了手?
我站在他面前,无法思想,只有些意识之外的东西在自行活动。他会不会割 了手呢?如果他割破了手,我就可以将金创药适时奉上。当然,金创药他也有, 但是如果我送上的快,他就会用我的。后来我想到我并没有将百宝囊带在身边, 这就是说,一旦事情发生,我根本就提供不出金创药。但是这并不防碍关于金创 药的思维自顾自进行下去,如果我奉上了金创药,紧接着会发生什么?包扎?他 自己包扎呢还是我帮他包扎?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指望一个暗器教官会被暗器 割破了手?
我老老实实垂眸站着,没有意识到对面坐着的这个玩镖的人也跟我一同陷在 困境之中。也许,他的困境还要深些。作为教官,他理当惩处逃学的弟子,作为 如花的未婚夫,他又理当对我表示感谢。然而当时我根本就不习惯将他和如花连 在一起。在我的想法中,他和如花也有过干系,不过那都是些变局。变局之一是 他不喜欢如花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虽然貌美如花,毕竟贞静娴淑了。贞 静娴淑所以不好,这是我的欲望又岔了道。还有个可能的原因是他终于爱上了我, 当然从目前的态势看,这种可能性较小。变局之二是如花不喜欢他了。那也是很 有可能的事,如花虽然贞静贤淑,也说不定只是因为还没遇见不让她贞静贤淑的 主,万一这会儿有俊男出现让她眼花缭乱了呢?不过也有可能出现的不是俊男而 是丑男,美女野兽天然搭配。变局之三是他既没有不喜欢如花,如花也没有不喜 欢他,但是仍旧出现了某种使他们不得连理的其他局面。譬如说,如花走在路上, 一辆马车突然惊了,四匹马迎头向她冲撞过来,将她踏杀于当街。当然,如花的 武功不错,不至于就这么被踏杀了,很可能她会娇躯一扭,从惊马边闪过去。不 幸的是,车厢里此时又打出数点寒星,如花避无可避,只好中招倒地。在这种情 况下,车厢里坐着的,是天鹰教的仇家。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况就是如花的崇拜者 吃醋了,这时候从车厢里飞出来的就不是几点志在取如花性命的寒星而是一指点 穴。如花中指晕倒,于是被崇拜者掠走并于刹那之间生米做成了熟饭。当然,事 情也有可能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仇家不仅要取如花性命,而且还要取他的性命,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崇拜者也有可能不和如花生米做成熟饭而倒来寻他的晦气, 一包生石灰撒过来,白雾飞扬中,一柄短刀中宫直入插进他的心脏部位。
我忧心忡忡地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你剑法不错嘛,他说。是碰巧,我 回答。碰巧?是碰巧,它正在我后面,我回手一剑,刚刚好刺着了。那也未免碰 得太巧了。是很巧,我说。红花镖从运动中静止下来,夹在他的食中两指之间, 轻轻地点着桌面。搭在桌面上的他的手很干燥,看不出一点流血的迹象。他似笑 非笑地看着我,这种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信了呢还是不信,估计八成儿是不 信的。事实上,就连阿紫也不信,唯一信的大概只有龙儿了,可我又没有跟她说。 事情发生以后,龙儿就问我是不是练成风云剑法了,我说不是,可也没有跟着解 释什么。显然,我不能让龙儿知道在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原来是在想她在笑着我 的可笑,可是如果不这么说,我就得换一种心情去阐释当初那一剑,我又不想跟 龙儿撒谎。
怎么不上课呢?他又问,声音很柔和。我没有想起这可能是那只虎在起作用, 突然就感动起来,恨不得能够说出点什么。可又总不能说逃课的原因共计有以下 三条:第一,我跟阿紫打了赌;第二,我不愿意面对肚里笑我的龙儿;第三,对 于他成了别人的未婚夫这件事我很有意见。然而如果不这么说,我就得编造其他 一些合理的理由,如果在平时,我还可以说是头痛脑热、感冒咳嗽、上吐下泻甚 至月经来潮,可是换到当前,从这些理由中就完全推导不出逃掉一节课而去攀高 爬低上到飞来峰刺杀一只虎的必然性与合理性。
他等了我一会,不见下文,只好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回去吧。我看他一眼, 他的眼神还是象刚刚一样,看不出什么深浅来,这使我感觉这次的应对又完全失 败了,就象很久以前那个狼牙棒的应对一样。
后来就是这枚红花镖救了我。红花镖在我走之后发射出来。听见隐隐约约暗 器破风声中夺的一响,我扭回头,看见它垂直着钉在门板上,两片花瓣入木三分。 那一瞬间我该是和他隔着墙壁一起在看这朵寂寞的铁花,看着它绝艳惊人地绽开 在苍白的门板上,艳红的颜色宛如绝望泪滴,孤傲幽愤又恐惧可怜。门板也不该 是被钉镖的地方,这原来和我一样是个欲望岔了道在沙滩上狼狈奔逃的人。如果 他仍在狼狈奔逃,那么他就还没有掉进任何一个窟窿里去,哪怕是美才女如花的 窟窿。
龙儿之二
我从九岁那年起想飞。想飞,因为地上出了鬼。冤鬼从十八层地狱底下飘上 来,在半夜里哀哀哭泣。幽咽的声音透过板壁隐约传来,我从梦中惊醒,竖着耳 朵战栗地听。
声音就在隔壁。鬼在抽泣,一下一下、断断续续、抽不上气来地在抽泣。鬼 边上,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好象是爸爸,好象是妈妈,可是又都不太象。 一个在叹气,另一个,叹不出气。鬼抽不过气来,还在说话,说出话来,听不清 楚,很不连贯。我只听见一句,好象是:头——没——了——。头没了?是怎么 没了的呢?这是连在一起的三个字吗?窗外夜风呼啸,如大群魔鬼在逐队奔跑, 跑到我窗前,在窗纸上张牙舞爪,怎么看都是一个幻境,不象是真的。如果是真 的,那爸爸妈妈就具有跨越阴阳的神通,说不定也是两只鬼。没有这种可能,我 又睡过去了。
可那不是幻境。第二天,妈妈眼睛红红的,告诉我说叔叔没了。
叔叔变成了没有头的鬼。爸爸妈妈是人是鬼还很难断定。我想飞。我不愿意 呆在这样的地上。天上没有鬼,天上只有月亮,只有仙子,只有吹过仙子衣袖的 长风。
丫头说我能飞起来。这其实是她的痴。从想飞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飞 不起来。在我没想飞的时候,我站在地上,离地还有一米。而当我想飞,我却不 得不和地面如此亲近。有人给我披上麻布,我跪在地上,望着他们的脚。脚过来, 我就磕下头去,洁净的额头点向地面,再抬起来,沾满了沙土。我的脸一次又一 次贴向地面,一次又一次沾着尘土再抬起来,又再贴下去。
也许我早该知道当我要飞,就会有人将我拉扯下来,拉扯到距地面连一米都 没有的地方。
丫头还总是说我能飞。也许是能,可是能飞多高?一米、两米、千万米?就 是千万米,离月宫也还远着。当我力竭而止,不再能够向上飞升,是不是就会象 断线风筝一样掉头而下,不再能够自己控制着陆的地点?也许掉进泥塘,也许掉 落粪坑?飞得越高,入地越深?也许最好的飞法只是低低地飞。留着力,力尽了, 就滑翔着落下来。可那就成了鸟。我不想留在地上,也飞不上天去做神仙,也不 能做一只鸟,我到底该做什么?
推窗望月,月亮在高高天上。因为高,惹人想飞。因为高,让人放弃想飞的 念头。
如花之二
十四岁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我确曾年轻到那种程度吗?我确曾 这么年轻过吗?
箫声透窗之前,我临着贴,从柳体里面看出刀剑气。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 经老了。如果那个时候没老,箫声透过来,我也是在一天天地变老。他在楼下呆 了十天,我在楼上也老了十天。十天里面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只有老了才会想到的 问题,我该怎么办?
有时候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喜欢他。所以才托着我的手在皮肤底 下颤抖。他也知道我十天里来是在飞快地变老。所以他说,姑娘,你永远也得不 到心里想的。得到了,那命里有的,也就变成心里想的了。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十天里我确实在想心想命。我心里想的是他,命里却是天鹰教的如花公主。 要是做如花公主,我就不能跟他走。要是跟着他走了,我就不再是如花公主。如 果跟着他漂泊流浪,我会不会又想再做回如花公主呢?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却一直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我想的也不深,似乎觉得可以无限期地天长地久地想 下去。然而他却只呆了十天。
他走的那天我在楼上看着。正午的太阳照不出影子,他一手拿着那根挑着布 幌的竹杆儿,一手用竹杖探地,孤零零地走向长街的尽头,背后插着那杆箫。
箫是紫竹箫。我曾经握过,也吹过。我吹不出声,卟卟直响。他笑着说可不 是这种吹法儿。他吹给我看,才一吹,就出响声了。我说我虽然不会吹箫,可是 会弹琴。琴棋书画,我都会。他说是吗?可惜有三样我都不能领教了。我觉得自 己说错了话,改口说哪天有闲,我弹给你听?他说好呀。
可是琴张好在窗前,我却始终没有弹。弹琴得心静,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 静不下来,只会弹出乱音。他的箫吹得好,我自称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可不能让 他耻笑了去。
正午的长街好静。他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地走过去。我探头张望,噌的 一声按断了一根弦。
阿紫之二
中午回家,妈妈说隔壁那条恶狗不知给谁打死了。说到这条狗,确实恶得离 奇。彼此都是邻家,每回从它身边过,它还非得向主人臭表功冲着我狂吠欲扑不 可。我早就咒它死一千遍了,可是现在轮到真正被打死,又觉得有点怅惘。
只能说这世道不容易。在这条狗之前,隔壁还有一条狗,生相挺和气,见谁 都不叫。结果被人走过来一脚,走过去又是一脚,欺负得非常可怜。主人家看着 生气,一刀杀了,换上这条恶狗。这下好了,又惹了毛脾气的人,终于瞅准空门 了结了它。唉,做狗都这么难,何况人呢?
所以我的绰号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绰 号我听着是不好,丫头看样子还颇为羡慕。我猜她是很想也狐媚子一把,至少把 暗器教官狐媚到手再说。可是她那眉心一点红可以直接扔上台去演金童的样子, 是没啥指望的了。
名声坏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挡不住我还有漂亮。照样还不是有那么多 人含情脉脉地看将过来?要是眼神可以当丝,随便抓一把,也好织一匹帛了。丫 头裙下,至今还没有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呢。
再说,我还有一笑生百媚的回眸。那天无意中向丫头回眸一笑,就让她惊艳 了半天,如今又对着镜子苦练了这么多天,技巧总该是更臻圆熟了。就遗憾的是 至今还没遇见可以对着施展的人,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丫头之三
如花后来为了一副对联的事来找我。对联是艳阳天写的,上联贴在天鹰教, 下联贴在红花会,合起来是先上如花公主再做搏虎丫头,口气非常粗壮。当然, 作为江湖上闻名遐迩的风流儒盗,对我们这种三流帮会本来就不需要特别客气, 如果说对二流帮会还可以给点面子换一种比较含蓄委婉的说法比如羞答答的玫瑰 你给我静悄悄地开,对一流名门则更要郑重,必须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 三流么显然就只配先上后做并且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双管齐下左右开弓了。
如花来找我是因为我是对联中涉及的另一个当事人搏虎丫头。对这个新绰号 我一直抱着嘲笑的态度,所以很有点不能相信被艳阳天写上对联的那个搏虎丫头, 就是指我。如果说搏虎丫头是指我,那么天下无敌之大风云剑客又是谁呢?只是 龙儿眼中的我?当然如果能在龙儿眼中真正成为风云剑客那也不错,我可以将风 云剑法在河岸上演练给她看,只给她一个看。她穿着白色宽袍,站在枫树下面看 我练剑。我的剑风吹起了她的宽袍,她的头发在风中丝丝飘扬,整个人宛若就要 乘风飞去。龙儿是很喜欢飞的,尤其喜欢飞到广寒宫里去做嫦娥,搂着一只玉兔 夜起朝落从东边的大海飞到西边的莲池。只是那样我就没法再见她了,龙儿早先 说可以让我做青女,大家时常走动,可是后来她又收回了这句话,因为如果有青 女,那么天空中就必还有其他一些三山五岳的神仙,不比人间简洁多少。她说我 还可以做玉兔。但是我不喜欢做兔子,而且,我很怀疑她最终也会把这只兔子扔 到东海里去,龙儿有洁癖,并且她说过她只喜欢一个人在天空中走来走去。
如花问我怎么办。我说顺其自然吧。这句话也是从龙儿那里得来的,龙儿的 原意是指在对待他的态度上要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虽然在这方面它没有被我采纳, 可是如今拿来用在艳阳天身上刚好合适。对付这样一个一流高手,我们这种三流 帮会的晚辈弟子也确实只有顺其自然的份,反正艳阳天劫色不劫命,留得青山在, 哪怕没柴烧?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花讶异地看我半天,最后一声不吭 地走了。显然,她不愿意顺其自然,就要嫁人了,这么一自然说不定就嫁不出去。 可是换一个角度,她不自然也未必就能嫁得出去,干脆就做了望门寡呢?甚至做 了望门寡也不一定就能达到不自然的目的,结果鸡飞蛋打两头无着。然而如花也 可能是对的,她不是我,因此没有风云剑法可练,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如 果没有风云剑法可练或者最后练不成风云剑法,那么所谓报仇,也不过是一句空 话,还不如现在拼一拼,免得受窝囊气。如此看来,真是江湖险恶。而且其险恶 程度还与武功高低成反比,至于我们这种三流货色,就得随时准备承受从天外飞 来的打击,或者被上被做,或者干脆就挂了。被上被做被挂,这叫必然,没有轮 上被挂被做被上的呢,就是偶然。我们总是在偶然中活着,并且总是指望能够永 远偶然下去。
龙儿之三
丫头魂不守舍的,总是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跑到暗器教官门前去。其实他不 在里面,早到天鹰教如花那边去了,她也不是不知道。跑过来跑过去好几次,后 来丫头说她是怕自己再也见不着他了。我觉得丫头很可怜。
我总是觉得丫头可怜。丫头以为我能飞起来。丫头以为她能练成风云剑法, 练成以后就可以倒挽时光。丫头还以为她能够得到他。丫头真是可怜。也许用情 深的人,总是可怜。情深的时候,她们不明白情似刀,而点点飞逝的时光就是磨 刀石,总有一天会把这柄刀磨薄磨穿磨空,空了以后,回过头去,稀薄的心情还 能不能够承受起情深时沉重的岁月?会不会有细微的碎裂轻响从空气中依稀传来?
也许丫头不会。丫头有百宝囊,百宝囊里有万用灵药,哪儿薄了就往哪儿一 抹,抹过以后就又回复如初。丫头是只不折不扣的小妖,可惜我却不是真的仙子, 飞过了,被拉下来,就不再能飞。脚腕上还留着被硬硬拉下来的乌青,一辈子都 消不了。
丫头说她怕再也见不着他了,那是有可能的。艳阳天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暗器教官只是三流帮会中的一流高手。两个一流之间,落差实在太大,不知该怎 么弥补。一旦相遇,后果可想而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丫头,也安慰不了。
丫头后来慢慢静了下来,对我说信不信艳阳天已经注定了死期?我想她是在 说很久以后将会练成的风云剑法。她又在发痴,又让人可怜。可我还是点了头, 说信。其实不能说相信,只能说是希望。我希望丫头不象我。我希望她是一只真 正的妖,能真正从她那只百宝囊里,变出一些属于妖的花色来。我希望。
我还在希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很可怜。
如花之三
从丫头那里回来,心情就一直不好。丫头都成老人精了,板着一张小脸,振 振有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孩子家不懂这个,说出话来让人哭笑不得,更让 人难过。这就是江湖么?这么小的孩子都会遭祸,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了仇恨, 知道了要报仇?
窗户开着,有客的时候总是开着的。他在这里。父亲一直就看好他,说他是 红花会第一高手,一手红花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感兴 趣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事实上是他身上唯一不讨厌的地方,遇见我,一点也不避忌,总是 亮晶晶笑吟吟地看过来,好象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倒是相熟的朋友。看惯了躲躲 闪闪的眼神,再看这样的眼睛,心里象透了口气。我总是这样认为,这双眼睛生 错了地方,其实本来应该是他的。他要是有眼睛,能看,一定就会是这样亮晶晶 笑吟吟地看着我。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在借着他的眼睛看我,冥冥之中的安排,谁 能说就是没有?
他不常到我这里来,忽而来了,说明艳阳天的事情确实严重。难道真如丫头 所说,我们只能顺其自然?我问他。他说有什么要紧?江湖上浪得虚名的人多着 呢。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浊重,懒洋洋地象是中了风寒,跟他清甜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不喜欢这种腔调,但还是追问了一句可要不是浪得虚名呢?不是浪得虚名,就 把你抢走了呗。他似笑非笑地卷起一边嘴角,还是用他的眼神亮晶晶笑吟吟地看 着我。他的眼神被用来配这种含混不清的笑容,我转头去看窗外,心里突然冲上 来一阵愤怒。
窗外茶馆里人声鼎沸,依旧没有他。
阿紫之三
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人,号称风流儒盗,所以丫头和如花的绰号 佩上了对子,他就要采。丫头还很无所谓,说我应该感谢他的无聊才对,要是不 无聊,就不是采她,该采我了。这句话的理听着怎么就这么歪呢?难道就因为他 没有有聊到采我,我就不该痛斥他的无聊?
丫头的名声,看来也是岌岌乎殆哉。我的名声虽然不好,好歹别人捉不到实 处。她可惨了,现在随便谁到街上走一遭,环城内外,莫不丫头盈耳,人要出名, 还真是容易。这还是当前,事情还没发生呢。越往后,人的记忆越不清爽,事情 就越容易拎不清楚。明明是艳阳天诡计难承,知难而退,或者是被乱棒打走,负 伤远遁,过得一两年,众口一传,就可以变成丫头被艳阳天掳去作了压寨夫人, 思乡心切,向艳阳天苦苦哀求,终于被恩准放还,又重新回来冒充处女待字闺中。 人言这种东西,我可是对它不抱希望。
所以艳阳天最好还是在乱阵之中被打死,一了百了,省得他再去四处破坏人 家闺女的名声。不过这样似乎也太残忍。再说,就是死了,也不见得能省点事, 要说嘴的,还要照说。我一毫也不抱希望。
丫头之四
在撞见艳阳天之前,我一直在想他。我在想,未婚妻被别人指名要上,不知 是个什么心情?
我不恨艳阳天。仇恨总是对活人说的,而艳阳天自贴出对联的那一刻在我心 里就已经死了。十年之内或者十年之外,他总要来祭我的风云剑。他可以上我, 可以上如花,可以上很多次,当我多年以后练成风云剑法,他如果改恶向善,大 家还可以握手言和。可是他不该去摧折他。冒犯了他,那就没有什么好恨的了。
我努力地想着他的心情,想着他的处境,想到快要发疯。自对联贴出来以后, 我就没有再见过他。大家都聚到天鹰教去了。按照艳阳天的对联,是先上如花然 后才轮到我,对于这样一个声名素著的风流儒盗的留话,没有理由不信。他在如 花那儿。温柔乡里,应该心情不错。可是也很难说,前途生死未卜,面前的美人 儿转眼要成空。成空也罢了,是成什么呢?
我真想变成一只飞虫,飞到天鹰教去,飞到他面前,看看他在干什么。警戒? 和如花说笑?无论做什么,他应该已经想过即将来临的厄运,死,伤,还是更糟 ——残了?应该会有恐惧,应该会有不甘,可又不能向人诉说。不能诉说,也许, 还要安慰如花?
我四处走动,团团乱转。哪儿都能去,就是不能去天鹰教。去了天鹰教,就 有可能被艳阳天一鼓成擒。一鼓成擒也罢了,看见他死了、伤了、残了,就有可 能会按捺不住。按捺不住,也就没有风云剑法。没有风云剑法,艳阳天也就又活 了。
我没有想过就是不去天鹰教,也有可能撞见艳阳天。
龙儿之四
丫头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关于她的状况,大家都不作猜测,很沉默。沉默 后面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丫头的身子肯定是没了。
没了身子,平日里说嘴,谁也不怕。丫头更不在乎,总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 没柴烧云云。如今事到临头,凭空里一个大活人忽然就不见了,情景还是很恐怖。 我都这么觉得,丫头身临其境,当然更是如此。该是怎样的委屈?该是何等惨苦 的心境?我都不敢去想。
有时候我甚至还不得不去想丫头的命。会不会连命也一起丢掉?如果按照艳 阳天原来的顺序,先如花再丫头,丫头的命就不会出危险。那时候暗器教官要死 也死了,伤也伤了,残也残了,一切已成定局,丫头总得留着命去报仇。可是现 在先捉了丫头去,丫头手中就多握了一个阻止艳阳天与他相遇的机会。面对这样 的诱惑,丫头会不会按捺得住?按捺不住,就会出手。出手或者就会激恼艳阳天, 命就很难说了。
我不知道丫头最后会作何选择。我只希望无论作什么选择,丫头都还是丫头, 都还是那同一只妖。无论是为不可企及的人无人收受的情感甜蜜地去死,或者是 为同样渺茫遥远的快意而厚重地生存下来,都还是那一只妖。
生存或者死亡,对于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丫头活下来,我高兴。丫头要 是死了,我知道她快乐。
如花之四
我突然之间才明白事态严重。丫头被抓走的时候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红花 会的人都过这边来了。都过这边来,当然是因为两个帮会没有一个能够独力对付 艳阳天,如果一个不行,那两个是否就一定行呢?
我不知道怎么连丫头都一目了然的事,我却如此稀里糊涂。成天里不愿意看 见江湖,不愿意想到江湖,可江湖还是由不住地逼人而来。还是丫头说得对,只 能顺其自然。可是丫头年轻,顺其自然,她还可以无知无畏地活下去,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我却不能够想象那一天。因此所谓顺其自然或者不顺其自然,也就只 是我死或者大家死的问题,而艳阳天只是冲着我来的。
我就要死了吗?十七岁,就不得不死了吗?
他没走的时候,我问过他会不会再来。他说再来,再来。我等着他,等了三 年。三年里面他不来,再来的时候,却不再有我了。不再有我去玩弄他的竹箫, 也不再有我去对他说,先生,你的命算得很准,我没有得到心里想的,我的心总 是漂泊不宁。可是他的命算得也不准,命里有的,为什么我也没有得到呢?
我知道这是对三年前那个正午的惩罚。我早就知道会有惩罚。太阳在天空中 静燃,他竹杖探地,拿着布幌,插着箫,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地走过去。竹 杖点在地上叮的一声,又叮的一声,他在我眼中变成一个无限缩小的青色背影。 如此踟蹰渐去的背影,如此刺痛我心的声音,我怎么能够忍受他就这样走过去了!? 而我忍受了。忍受了,就会有惩罚,这我早就知道。
窗户开着。我希望死了以后他们也能永远开着这扇窗。等他再来,我看不到, 好歹让窗户替我看看他。
阿紫之四
我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种事。丫头被掳走了。有这种可能吗?就是前几天, 她还漫不经心地跟我说我应该感谢艳阳天的无聊。言犹在耳,就发生了这种事?
可是又不能不信。如果丫头不是被掳走,就不会那么匆忙,连日记都忘记了 收起来,被大家看个一清二楚。算起来还是前人看得清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不知道丫头回来该怎么面对这种种难堪情形。昨天我还在可怜艳阳天,可是现 在就是将艳阳天凌迟了,整件事情也已经无可挽救。
我也不知道丫头回来,我该如何面对她。安慰?还是沉默?也许整件事情我 们都该永远、永远、永远地忘记,从心底里面一笔勾销。既然没有绝对公平的江 湖,当不公平降落下来,我们就不得不学会承受,学会自己对自己公平。
丫头之五
我走回家,看见房间里坐着个陌生男人。这个人坐在窗前看书,听见我的声 音,转身站了起来。很漂亮的一个人,一朵玫瑰伴着他的笑容递过来。一刹间我 转了很多念头,其中最鲜明的是这应该就是所谓求爱。这种事情在如花身上发生 过,在龙儿身上发生过,在阿紫身上也发生过,甚至还都发生过了不止一次,只 有我这儿还是一片空白,如今这片空白终于被填补了。
然而很不是这么回事。递过花来的这个人就是艳阳天,他在看的那本书,是 我的日记。所以他微笑着对我说,哦,相信我,那不是天意,绝对不是。
因为要我相信那不是天意,艳阳天教我练狼牙棒投掷手法。狼牙棒的投掷不 象其它暗器那样是嗖地一声发射出去,如果那样的话则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呼啸而 来,就是瞎子也避开了。这是一种极近距离的投掷,手臂不动,靠得全是指力, 期望着它能飞个一寸两寸三四寸也就够了。事实上高手过招,差距也就只在这毫 厘之间,你一棒打去,他缩身一避,本以为能够避开,谁知道你这狼牙棒不仅是 明兵器还是暗器,跟着被指力一推,又弹出几分,刚好打个正着。
我开始练了,但是指力微弱,根本推不出棒子。艳阳天很生气,说你闭着呼 吸干嘛?难道我臭?不幸的是事实正是如此。艳阳天身上有股熏衣草的味儿。客 观地说,熏衣草的味儿并不天然难闻,但是艳阳天连累了它,什么味儿在他身上 都臭,正如什么味儿在他身上都香。他身上的味儿特别好闻。我们相距最近的时 候不到一寸,衣袂相接,他的味儿活跃地飘入我的鼻端,健康粗犷又温暖醉人。 温暖醉人的是他皮肤的热力,粗犷的是他身上牛皮镖囊的味道。当然如果他要用 熏衣草,肯定也一样好闻。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请艳阳天站远一点。艳阳天更加气恼,但还是站开了。如果不站开,则我 永远闭着呼吸,就永远推不出棒子,当然也就无法证明他那绝对不是天意的高见。 艳阳天很在乎这一点,在他看来,所谓天意,就是一流高手的运筹帷幄,比如说 他要做我,又比如说他要上如花,论到一根狼牙棒以及一个三流帮会的无名小卒, 如何可以妄称天意?所以艳阳天不忙着上我,而先要破除我僭妄的天意观。这说 明在艳阳天心中,一流高手独享的尊严要远远胜过其它一切。也正因为如此,直 到最后他失了手,被我一棒击中又一剑刺翻,对于栽在我手里这样一个简单的事 实,他都仍然不能相信,悲愤地说这不可能!
其实悲愤的应该是我。自从发现艳阳天出现在我房间里并且还津津有味地在 看我日记,我就已经很悲愤了。当然艳阳天不在乎这一点,任何一个一流高手也 都不在乎这一点,和区区三流帮会开个把声东击西的玩笑,又何足道哉?
投掷手法学得差不多的时候,艳阳天让我和他试招。我一棒过去,他闪。我 弹棒,他缩身,但是棒子来势迅猛超过他的想象,他只能再闪,可又已经不能再 闪了,空档里明晃晃的多了一柄直封命门的长剑。艳阳天最后只能硬接了这一棒, 身形一滞。可是我的左手剑不滞,电般刺过,他象个慢镜头似地跌落下去,说这 不可能!
我觉得他很没有一流高手的风度。按照江湖规矩,既然栽到我手里,至少也 该说一声佩服,可是他却说不可能!不可能就不可能罢,其实更不可能的也还有, 不过看在他就快要死掉的份上,我也懒得再去刺激他了——那个什么狼牙棒,我 真的在意过吗?那个什么所谓天意,我真的相信过吗?
龙儿之五
丫头带来的结局如此完美,让人几乎不敢相信。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象 是一个预兆,预示着在丫头面前,再残缺的江湖也将变得完美起来。
不过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如此乐观。很多年前,就有个丫头的前辈妖猴也曾经 乐观过,结果乐极生悲,闹天宫过后就被放到山底下压了五百年。压了五百年以 后,就老实多了,抡起金箍棒,也帮着去揍别的妖怪。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敢想 象丫头被压到山底下的样子。丫头梳着丫头双髻,眉心一点红,笑起来左腮酒涡 又圆又深,腻如蜜糖,被压到山底下——当然,被压到山底下,再圆的酒涡也就 看不见了,然而仍然不大能够想象。尤其不能想象的是压过以后又变老实,丫头 祭起风云剑法,风云滚滚中,斩得老妖小妖无数妖头纷纷滚落。可是,也很难说。
所以有时候我想和丫头生分其实不仅是一件必然的事,我要降落而她不愿意 我降落,也是一件必要的事。当我接过玫瑰从天空中降落下来,丫头和我生分, 她就只会记得我在月宫中凭栏玉立长袖飘飞。同样,我也只会记得她在枫林河边 拔剑斫水。
那一剑真狠。连水波纹也不起一个,却从我心里稀里哗啦地劈了下来,让我 事过很久之后都不敢轻易碰触被她所斫伤的地方。白云苍狗世事沧桑,丫头或者 会变,可是这个丫头不变,永远在我心头拔剑劈下。劈得我最痛的这个姿态,最 美,也最妖异。
如花之五
窗户开久了,似乎不关也可以。了解了别人的痛苦,好象自己也就不那么痛 苦了。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丫头居然会喜欢他。小小年纪,她的心竟也是这么深,就 象当初的我一样。当初的我默默深埋了那十天里的箫声,默默深埋了那个孤寂的 正午,也默默深埋了在那个孤寂的正午被他用竹杖一点一点地刺穿到现在也愈合 不了的心。丫头显然也欲默默深埋,捅了出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有时候我尝试着用丫头的眼光去看他。丫头应该是喜欢他的惫懒的,不好好 地吐字,不好好地说话,甚至不好好地笑。可是我不喜欢。然而他是我的,不是 丫头的。我想丫头必定痛苦,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当初我脸上也没有什么,只是 柔声细语地伸出手去说,先生,算命。算出命来,我永远也得不到心里想的,谁 知丫头也得不到。
他似乎也不再是他了,好象是一件别人家的无价之宝忽然飞到我家里来。我 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种突如其来的隐秘而又异样的快乐。也许这就是江湖。我痛 苦,我让别人痛苦,别人的痛苦减轻了我的痛苦,所以我可以继续痛苦下去,同 时遗憾并且快乐地想,这就是所谓江湖。
阿紫之五
只能说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丫头的运气,我先前瞅着,就觉得是好。 先是莫名其妙杀了只虎,成了少年打虎英雄,名头响亮起来。现在又灭了艳阳天, 成了杀贼英雄。两顶英雄的帽子一扣上去,多大的事情顿时也就化险为夷遇难呈 祥。
艳阳天的尸首,后来我也去看了,只觉得丫头那一剑落剑部位之巧匪夷所思。 说起来真是让人没脾气,丫头这人从来不见她好好练功,动不动只管瞅着天上的 云彩发呆,连走路都昂着头,说是诗兴大发要赋观云诗一百零八首,一副要与头 号情敌大才女如花较劲的样子,然而干嚎了半天,没见做出一首来,可见胸无点 墨,只是这剑术倒不是一般的好,大约就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罢。
丫头剑术这么好,看来可以向上看峨嵋昆仑这样的一级名门了。象我这样的 就只能盯准崆峒点苍。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说不得的。
丫头之一
如果当年我就说入峨嵋派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肯定没人同意。事实上,差不 多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一只虎带来了我的好运,并且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因为这只虎,我得了搏虎丫头这个绰号。因为这个绰号与如花的配成了对子,惹 来了艳阳天。杀了艳阳天,我才得以进入峨嵋派,从而达到一生中好运的巅峰。
我于一生中好运的巅峰在峨嵋山上看云。峨嵋山上的云非常别扭,说不上来 的不对劲儿。断臂师伯说这是因为云层下面没有横空掠过的飞鸟,少了灵气的缘 故。断臂师伯又说本派虽是女子居多,武功却很霸道,以至很多年前一位太师叔 祖只是听了一声鸟叫就走火入魔,自那以后,鸟雀就在方圆百里之内被消灭干净 了。断臂师伯总爱找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师兄一早就交待过,要和 他保持距离。我当时答应了,谁知这个忠告具体操作起来却这么困难。
断臂师伯站在窗口,拖着空荡荡的一只袖管,笑悠悠地看着我。这不能不让 我体验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事实上,只有我自己认为与断臂师伯之间存在距离是 远远不够的,也得断臂师伯认同这一点才行。可是在我进入藏经阁的第一天,断 臂师伯就不持这种看法。他深深地盯着我,拉长音调说:人——坏——呀——。 人坏么?按我的经历,似乎谈不上,艳阳天是敌人,就不去说他了,可是就连我 唯一的情敌如花也不坏,说到这件事,坏的恐怕还是我自己,专心一意要撬她的 墙角。可是如果说人不坏,那我为什么又会恐惧,在艳阳天来到之前就时时恐惧? 这样看来,师伯说得又有点道理。可是如果说他说得有点道理,那峨嵋派不就也 是个恐惧之地?那我苦巴巴地过关斩将连败一十九人闯入峨嵋派是干啥来了?为 着躲避艳阳天之流匪类的威胁,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大树底下也有大树底下的 恐惧,断臂师伯如是说。我不难觉察到断臂师伯自己其实就是大树底下的恐惧, 所以就算师兄不作交待,我也得和他保持距离。
断臂师伯的臂,据师兄说是丢失在一次围捕江洋大盗的战役中,江洋大盗都 是亡命之徒,所以是役血肉横飞惨烈异常。师兄又说因为丢了一只臂,师伯后来 看问题就失去了平和中正的态度,硬要说他是中了别人的借刀杀人之计。但是师 伯又说他还不止是中了借刀杀人之计,还中了其它种种说不上名目的连环计,譬 如说,他去杀的人,根本就不是江洋大盗。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孰是孰非也不 是一个局外人所能够明查的,所以一般我也只能是洗耳恭听,顺便点两个头。师 兄说,我点头。师伯说,我也点头,只是这个头点起来要胆大心细,需要拿准了 隔墙无眼,这才勇敢地点下去。但遗憾的是师伯往往并不等到隔墙无眼的时候才 说话,这就使我很被动,一到他过来就只能爱理不理地趴到窗口上直勾勾地去看 云,而峨嵋派的云偏偏又如此难看!
我记得和龙儿在枫林边看云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注意过飞鸟。龙儿虽然自 己想飞,却根本看不起这些靠着翅膀才能在低空飞行的毛乎乎的与人异类的动物, 当然,人她也看不起,所以最高理想最后就只能是化为嫦娥一个人在碧青青的玉 宇中御风而行。可惜就是这样一个不染烟尘的理想后来也落了地,龙儿穿着适合 在天空中走动的大袖宽袍在红尘中走来走去,腰上插着一枝艳色欲滴的玫瑰,怎 么看都是一个绝世美人而不象仙子。也许仙子下了凡,也就只能是绝世美人吧。 仙子都乐意下凡,又何况龙儿呢。但是龙儿还是让人不值,据阿紫说,那个最终 让龙儿下了凡的家伙其实品行不端时常和她眉来眼去。阿紫的话当然不必怀疑, 可我还是没有告诉龙儿。下凡已经可堪悲痛了,而让下凡的仙子再去与俗世男人 斤斤计较一道两道三四道投向别人的目光这简直不可忍受。后来我想,以龙儿的 聪慧,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玫瑰的背后是什么,而她仍然愿意下凡,这当然是因 为她只能下凡了。龙儿的目光穿透天际,看上去清亮亮地,里面却藏着很多事, 为我所不能明了,她也不告诉我。
龙儿之一
崆峒山很高,在山上随处一站,就会有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衣衫飘飘 扬扬。这情景非常类似在天空中的飞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忘记我其实只是 在崆峒山上。可是有些人不愿意我忘记,总会适时跑来对我说,快去看看,七师 兄和十师兄又打架了。
我想我根本就不该生得如此美丽。如果我能飞,飞起来又够高,足以驾月横 天驰骋长空,那么生得美丽,还可以说是不负浩浩长风与朗朗月华,可是如果我 最多只能在崆峒山上吹吹风,并且时常因为别人为我争风吃醋而被打断,那美丽 就不能不说是蛇足。
因为美丽,我也不能在藏经阁里多呆。藏经阁一般来说是个清贫的地方,里 面大多是刚入门的弟子和背运的长辈,虽说穷了一点,也还有些别样的好处,譬 如说一本剑谱拳谱要练个透熟,平均起来总得三五年功夫,三五年的功夫每个人 只借一本书,闲自然也闲得可以。然而自我来了之后,这清闲二字也就谈不上, 来藏经阁借书的人开始多如季节来了往海里回游的鱼群。有些人早上借了剑谱, 下午来还。又有些今天借剑谱,明天借拳谱,再后天借内功心法。照这个势头发 展下去,可以料想崆峒派不久就可以跨越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而雄视武林,但是我 师父对崆峒派的前途并不关心,不久就遏止了这种疯狂的势头,叫我去记崆峒武 林日志。
记武林志是个简单的工作,并不需要实地考察,起码不需要我自己去实地考 察,只是在江湖上发生的事情传入崆峒的时候,记下来就行了。凡名门正派及一 流高手的种种事迹,都在记录之列。因为这个缘故,我在武林志里居然发现了丫 头,就记在一流高手艳阳天之死条目下面。
再次见到丫头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个熟悉而充满生气的名字仿佛是在验证我 的生活不知所云,无论是貌似天风的山风、季节鱼群、争风打架,还是这个武林 志本身。丫头现在在峨嵋,不知是否还生气如昔?也许一切都诚如我当年所说, 逝者如斯?
那个时代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天际连绵飘忽的飞云,河边青了又红红了又青 的枫林,都再也不回来了。
如花之一
窗户换了。现在的窗外不再是一片市声的茶馆,而是一条平缓流动的河,河 水里面倒映着碧空白云与岸边的青青枫林,风景很好。开出窗去,也不用再怕见 到茶馆里那拔麻木不仁的人了。可是我仍然不太愿意开窗。当窗外是茶馆,我怕 望出去,见不到他。当窗外是河,我怕望出去,见不到他的影子。一个连他的影 子都没有的世界是陌生而不能想象的。
但是他喜欢开窗,开着窗看风景。结婚之前我曾经以为他不是爱看风景的人, 现在看来是个误会。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或许是太多了,多到让人都懒得再去深究。 同样一个惫懒,为什么我不喜欢,丫头会喜欢?同样一条河流,为什么看在我眼 里,一定不同于看在他眼里的?同样一双眼睛,他以为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可怎 么知道我总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他?
他开窗,我就走开。走开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他还站在窗口,一眼看过去, 宽宽的身影嵌在以窗口为框的优美风景画里,宛如一个刺眼的败笔。
阿紫之一
原来爱上一个人,根本就不象英雄比武,可以从容不迫地施展浑身解数。比 如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只能是瞪大双眼盯准了他,象一个傻妞,无论如何也 谈不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流态度。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刻开始喜欢他的。是他勾着手叫我从队列里站出来和 他对剑?是他绞飞了我的剑又接住剑递过来?是递过来之后又叹息说你这个笨丫 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鬼鬼祟祟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只能是瞪大眼睛傻看 着他了。
鬼鬼祟祟,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说没想到爱一个人就象是做贼似的。其实别 人相爱未必就也象是做贼,只有他的脸皮薄成这样,说是身为大师兄,得在师弟 妹们面前保持尊严。
为了他的这份尊严,我不得不经常在山坳里独自徘徊,等待着他甩脱师弟们 的纠缠前来赴约。有时候他能顺利脱身,有时候他脱不了身。脱不了身的时候第 二天他总会找我对剑,绞飞我的剑,又再递给我,然后趁机说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我总是给他机会,没有要求剥夺他莫名其妙的尊严。也许男人害羞是件好事, 也许男人倔性也是件好事,也许恋爱的女人总是心太软。
丫头之二
断臂师伯和我一起伏在窗口上看云。我寻思着该用什么理由走开才好,这云 很没味?无意中扭头,却发现身后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我看着,遇上我就又掉 开,连师兄也不例外。我掉转头,若无其事地又再看云,白云飘浮之中很久之前 的那个梦境宛如一幅陈旧画卷倏然打开,黑夜、沙滩、鼓声、火把、执着各样兵 器的人呼啸着在追,我奔逃。
其实我知道断臂师伯为什么单单要找我说话,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我来 说他意味着什么。他就是那口圆圆拱起的铁锅和那根快要坠断了的葫芦藤的峨嵋 派翻版,无时无刻不在以其圆圆直直的姿态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攻击。但是又与铁 锅和葫芦藤不同,师伯是活的,我可以为免受诱惑而另辟蹊径,绕开铁锅和葫芦 藤,却无法绕开师伯。准确地说,不是无法绕开,而是我还没有打定到底是绕还 是不绕的主意。如果不绕,则我对铁锅与葫芦藤实施打击,就会立刻品尝到欲望 得逞的强烈快感。然而快感过后可以想象马上会有无数人马敲着碎锅片冲杀过来, 这又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如果绕开,恐惧是没了,可又品尝不到欲望得逞的巨 大甜美。
左思右想,难拿主意。如果主意拿定了倒也一切简单,不绕开就不说了,要 想绕开的话,至多对师伯吼一声也就万事大吉:死残废,滚开!当然,师伯跟我 无冤无仇,这么着吼他于心不忍,不过回过头来想想,我与师伯也无冤无仇,他 干嘛要这样诱惑着凑上来害我!?然而如今看来,事情又不是或绕或不绕这么简 单,还没等到我打定主意,第三条道路倒出现了。甜美的滋味还没见影踪,恐惧 就已经露出狰狞面目。那么会不会还相应地存在着第四条道路,只品尝甜美而不 遭遇恐惧?
很简单,只要我练成风云剑法。只要练成了剑法,我就可以不再恐惧,在沙 滩上立定脚步转过身来,横剑冷对杂沓的追逐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第四 条道路和第三条实质是一条道,只是在时间上有些差别。区别只在于我是先练成 风云剑法呢,还是先被追上。理智点看,先被追上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追兵已经 从后赶来,而峨嵋派缺乏灵气的飞云却使剑法的练成变得遥遥无期。事实上,就 是峨嵋派的云充满灵气,我也无法练成剑法。从刺艳阳天的那一剑来看,风云剑 法的真谛应该在于没有恐惧然后才能随心所欲,然而我想的却是只要练成剑法, 我就将不再恐惧。
师伯一天天地凑过来,如同一口巨大的活动的铁锅向我步步逼近。我一天天 地努力看云。有时候我看见云,有时候我看见他。他在提笔写字,字在纸上发抖。 我恨他。
龙儿之二
关于丫头杀艳阳天的事,武林志是这样记载的:丫头自小是个热心肠的人, 自艳阳天贴出对联之后,就有心挽救同胞于危难之中,于是不顾自己身处下联这 一事实,历经千辛万苦率先找到艳阳天,诱而杀之。
这种记载是奇怪的。不过武林志也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书,一般来说,写的 人不信,而懂的人也根本就用不着看——说来说去,无非江湖诡谲四字而已。具 体到上面这条记载,诡谲之处在于乍一看,以为是说丫头英雄,再一看,原来是 在维护艳阳天,说他并无违约。那倒也是,堂堂一个一流高手,怎么可能出尔反 尔?
我就是在记着这样的武林志,挥毫落墨的时候山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我 衣袂飞动凌空乱舞,这景象就是丫头看见了,也不会再说我不象仙子了吧?何况 崆峒派与红花会万里迢遥,我的衣带上也早就没了那朵玫瑰。
如花之二
坐在窗前,最多的时候我是往回想,想那个甜蜜而又倒霉的十四岁。其实我 一生的运数从那个十四岁也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十四岁的时候,女孩子们差 不多都在想和裘马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花前月下,而我偏偏在茶馆里爱上一个算命 的瞎子,多么不现实。十四岁的女孩子为了爱人哪怕是赴汤蹈火都不会皱一皱眉, 而我却整整花了十天的功夫说服自己不要放弃现在的锦衣玉食,我又是多么现实。
现实到如今,也许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好歹是在锦衣玉食中回想擦肩而 过的恋人,而不是在恋人身边想过去的锦衣玉食。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一生的运 数在十四岁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我活到十四岁不也就够了么,还要辛辛苦苦 地再活许多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又有个什么意思 呢?
所以说到底十四岁还是一个错误。
阿紫之二
他的手很巧,在山坳里采了无数野花,编成一个漂亮的花环,给我戴在头上。 他说我戴着花环的样子就象是个花妖。
可我不是花妖。花妖不知愁而我知道。山坳里面遍布了我孤孤独独的脚印, 使我不得不去想这样一个不愉快的问题:如果我苦苦等待的痛苦焦灼最终竟抵不 上他的尊严与薄面皮,那么我在他心中的份量究竟能有多重?
他看着象花妖一样的我拍手笑了起来,象一个孩子。我戴着花环笑着钻进他 的怀里,也象是一个孩子。然而这种感觉仍然是不对的,他怎么竟恰似一颗裹着 糖衣的药丸,慢慢地吮到里面,就会觉出苦的滋味来?
丫头之三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写字,看见我,抬起头来。我扫一眼,看见写的 是婚礼请柬。他微笑着问我有事么?恭喜呀,我说。同喜,他回答。我凝视着他。 他有些儿慌乱,四处看看而后指着张椅子说坐。我没坐,只慢慢地说现在还来得 及。来得及什么?不娶如花,娶我。他蓦地低下头去,重新写字,手不稳,字在 纸上发抖。后来他不写了,一只手按着纸,一只手握着笔凝在空中不动。
他的手仍旧漂亮、健康而有力,只是热度降低了,骨关节在变白。我觉得这 不是好兆头,好兆头应该是热度升高肤色发红,而后将毛笔一扔在纸上弹出一个 墨团说,一点不错!他忽尔微笑起来,向着我说那怎么行?那怎么不行?要是你 只喜欢我?我死劲地盯着他。他缓缓摇头。
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从桃花源般别有洞天的窟窿中被抛出来,落 到危机四伏的峨嵋山上。如果不是他,我也不必成天成天地看云,因为练不成风 云剑法而从骨子里面栗栗生寒。我恨他,尤其恨他什么都能让阿紫说中。阿紫说 我永远也没有可能得到他,第一,如花比我漂亮;第二,如花比我更适合做妻子 ;第三,如花比我有势力;第四,如花代表江湖信誉。怎能设想一个正常人会不 顾以上四个优点倒去娶我?我冷笑道,如花的优点再多,难道能顶得上他最终是 掉进了我的窟窿?阿紫冷笑回来说,一样的。果然一样。只是既然如此,又何必 当初?
当初他递过打倒艳阳天的狼牙棒,让我重新演示整个过程。我一招一式地比 划了,遗憾的是大功告成的那一剑却怎样也找不回当时那种出神入化的感觉。有 点儿羞涩,我转过头,却发现他并不在看。他在看着我,很专注地在探究我。那 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突然之 间变得奇怪起来。是因为发生了巨变么?是怀疑我已经被艳阳天做了么?是惊佩 我反把艳阳天做了么?可都不该有那么一股笑谑的味儿呀。只有他是不带这种味 道的,可还是很不对劲。我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从我手中接过剑棒,也比划了 一下,问是这样吗?那顺手刺出去一剑很漂亮,让人看着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 颖悟也该比得上龙儿了,本不该属于尘世,更不该属于凡夫俗子,也不该属于我, 最后却要归了如花。是这样的,我说。他看我一眼,眼神还是非常奇怪,我还是 不明白为了什么。
懵懂的状态直到最后转回房间才总算结束,我一眼看见了摊开在桌上的那本 日记,页数已经不在艳阳天看过的狼牙棒那里。
我不知道他们都看到了些什么。我喜欢他?认了。狼牙棒与天意?那是实事, 也认了。但总还有些东西是万万不该被看到的,譬如说我对我和他的将来所作的 虚构性描述。我于冰冷的冬夜在群山中流浪,看见一簇火光。火光遥远地跳跃着, 送来温暖和烤肉的香气。我连剑带鞘拨开长草走过去,看见了他,以及正在火焰 上烤着的一只说不上来是鸟还是鸡的东西。他没有看见我,忧郁地凝视着远方, 眼光从我脸上穿透过去,深邃而幽远。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注意到了我,但 是依旧没有说话。我们隔火相对,很静默、很温暖、烤鸡的味道芬芳如花。
我为我居然编出这么个故事感到害羞。我好好地为什么要去流浪?流浪为什 么也流得不三不四,偏要于三更半夜之中出现在深山老林里面?而他为什么又那 么奇巧三更半夜也出现在深山老林里面?这也罢了,糟糕的是这个故事中的主人 公竟然不象是他。事实上,是一个比他要深沉、沧桑、老辣、冷峻并且潇洒的人。 这个人在远山里烧起一堆火,有时候遥望天际,有时候盯着火焰沉思,等着总有 一天会走到火前和他共享那只烤鸡的我。
对于情节的这种安排说明我不很坚贞,如果被他看到,恐怕就不大可能跳进 我的窟窿里来了。他到底看没看到呢?这一点从行为上不大看得出来,他把剑棒 又递还给我。只是递过棒子的时候有点迁延,是不是因为已经了然了棒中真意呢?
如此看来事情果真象龙儿所说在顺其自然地进行着,先是艳阳天将我深藏若 虚的日记翻出来,然后又被别人看见,然后他就知道我已经奋不顾身地跳进了他 的窟窿,并明白在他的前方也有这么个窟窿在等着他跳进去,再然后当然顺理成 章就是他也奋不顾身地往我的窟窿里跳下了。但是阿紫对我的这番推论嗤之以鼻, 她说且不提他往不往下跳,就算往下跳了又如何?
什么都被阿紫说中了。我恨他。
龙儿之三
武林志摊在桌上,我从来都不曾翻到九岁之前的那个年代。在我看来,江湖 就是一团混沌,于我九岁那年被盘古横斧劈开,九岁之前是轻的,向上升为天, 九岁以后是重的,向下落为地。而我只能着着实实地站在地上,不再希望去仰视 那已经离我而去再也抓握不住的青天。
我和丫头其实不是总角之交,九岁那年天地分离之后我才见到了她。丫头总 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消沉,好端端地飞上天,干嘛一定要挣扎着落下来。我 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颗人头就会那么重,长在叔叔脖子上的时候那细细的脖子都能 转动自如,落到我心里就非落地而不能承受。我同样不知道这样一颗人头要是落 到丫头心里,她会是个什么滋味,还希望不希望练成风云剑法。要知道我叔叔当 初可也是一流高手,剑法绝对不差。不过最后这个念头,我忍了又忍,一直没有 告诉丫头。丫头如果真正是个妖,则这颗人头不落进去,迟早会有别的人头落进 去,如果不是个妖,再多的人头都无所谓落不落。
如花之三
错的其实不是十四岁,是我自己。
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样的假设,假设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他现在就在我 窗外吹箫,在枫林河边挑着布幌,柔润的箫声隔河送来,我会不会马上就跟他走?
我会。只要不想到今后怎么生活我就会。然而今后的生活实在不需要多强的 想象力也能够设想出来:我扶着他走路,路边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过来;我们在 闹市中停留,不是为了欣赏市声,而是要赚钱;我们在最下流的旅店里住宿,臭 虫四处乱爬;我们将永远也没有家。这还不说,我还会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沦为 最大的笑柄。
我会跟他走吗?我会吗?枫林河从窗前静静流过,宛若无声的答案。可是问 题根本不在这里,问题在于纵然我不会跟他走,也不能阻止我想他,如饥似渴地 想着他。
阿紫之三
丫头来信说要象是苦药丸,那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丫头总是喜欢纸上 谈兵,她又没有这种经验,怎么就知道是不会象苦药丸的呢?再说了,她从前不 也象是苦药丸过?再说了,天底下的爱情故事哪有不象苦药丸的?也许,就该是 象苦药丸。
但不对劲的是这苦药丸的滋味似乎越来越苦,越来越难熬了。季节渐渐转变, 山坳里面就算避风,也冷得够呛。他依旧常常脱不开身。脱不开身,难道就不会 想到我在寒风里面等得很苦吗?
野花在寒风里调谢了,他再也编不出花环哄我。我呵着手转来转去,满脑子 只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和他摊牌呢?要不要呢?
丫头之四
我恨他。我也恨断臂师伯。断臂师伯之所以和我接近并非是因为人坏而我却 生就异禀独独是个好人。他是想证明我也是一个坏人,外表再可爱再单纯再不象 坏人的人也是坏人。师伯的证明方法应该说是简单有效的,只需看是否有一天我 会离他而去,并吼道:死残废,滚开!
师伯说人人都会这么做,不同之处只在于早迟而已。我说我不会的。师伯说 你会。也许我是会,事实上这一声在设想中我已经吼过了,但是我不想让师伯证 明出这一点来。可是如果不被证明,我就只有练成风云剑法。可是如果时间推移 我仍旧练不成呢?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被恐惧追上。黑夜,沙滩,火光呼啸,人声 杂沓,鼓点如雷,我越跑越慢,背后一柄明晃晃地剑尖破风刺来——我怎么办?
我怀疑自己总会在最后关头喊出些什么。有一天我也真的喊出来了。死残废, 滚开!我大喊着从睡梦中汗淋淋地惊醒过来。夜很黑,如同我的梦。我的梦很真 实,如同这个漆一样的黑夜。我恨师伯,我恨这个将在最后一刻证明出我也不过 和所有人一样是个坏人的家伙。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很不同于红花会的时候了。那时候就是一直让我 别别扭扭的如花,我也不恨。事实上自从日记曝光之后,如花和我见得就少了, 偶尔几次会面,她也没露出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来。这当然是老奸巨滑,我猜在 背后她一定钉着他猛问:唉,那丫头喜欢你耶,你喜不喜欢她?答案当然不可能 是肯定的,于是两个人就合在一起哈哈大笑。只是他哈哈大笑时的心情想必值得 怀疑。龙儿说他喜欢我。我想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我碰见他的目光,都发现他处 于一种忘形的状态,凝视着我,却又忘记了如此长久地凝视一个人是不该的。
龙儿应该是对的,然而阿紫也是对的,事实上只有我自己错了。我以为喜欢 的意思就是嫁娶,相互掉进窟窿就意味着两个窟窿最终将合二为一。倘若我敏锐 一点,也许在当时就会知道这个想法错了。可是我并不敏锐,甚至在他用那样的 目光看着我的时候都没有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向我看过来,目光忧郁悲怆,仿佛横亘天涯。我被这 样的目光看得很悲伤,想到自己掉进了他的窟窿,他又掉进了自己的窟窿,两个 窟窿却不能立即合二为一,真是可堪悲痛。其实真正可堪悲痛的是两个窟窿永远 也不能合二为一,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还以为值得安慰的是合二为一的日子 也不远了,只要翻过今年,我成了年,他就可以到我家提亲。
然而他却在写和别人成婚的请柬,发白的骨节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又稳稳 地落下笔去。落下笔去,就是结局,关于我,关于他,也关于如花。我明明知道, 却无力挽回,只能看着墨笔一笔一笔地落下去,镌出现在也镌出将来的漫漫伤痛。
龙儿之四
丐帮帮主乔峰被证实为契丹胡虏逐出丐帮。我矫捷地写下这行字后细细观摩, 觉得字字生辉似要破纸飞去。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书法才配得起这百年来最具 轰动效应的武林大事,我对自己非常满意。
当然乔峰是不会满意的,一定会可着劲儿捉摸到底是哪一代的老祖坟冒了青 烟,害得三十年前穿开档裤时候的事都被掀出来当场示众。唉,人在江湖飘,哪 有不挨刀。既然老祖坟冒了青烟,也就只好认了吧。好歹风光也风光过了,年纪 轻轻就掌管天下第一大帮,号称北乔峰,领袖中原武林,人到了这个份上,也就 算是到顶了。到顶了,再走,当然只好下坡,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当然,乔帮主 这个坡是下得如骏马注坡快了一点,可是一颗人头尚在,比起我叔叔来,总还是 要便宜多了。
如花之四
想他,有时候我会幻听,听见细细的箫声从窗纱眼里透进来。可是猛然打开 窗户,外面却什么也没有,除了河仍旧在流,风仍旧在吹,云仍旧在飘,枫林仍 旧在低声细诉。
他问我听见什么了。我说箫声,你听见箫声了吗?他摇摇头。这样的问答多 了,他摇头的神情中就多了一份困惑。后来我就不再问他,只一个人独坐窗前, 听那似有而又分明没有的箫声不断地透过窗来。
我觉得这象是冥乐。如果是冥乐,那他就是死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江湖如 此险恶,而他又是如此的孤单无助苍白羸弱。也许,在箫声第一次透窗而入的时 候,他就已经是死了?死在繁华闹市或者荒效野外的荒村野店?因为死了,所以 他知道我的心,从冥冥中吹过箫声?
我使劲开大窗户,不想再听这冥乐,听这预示我在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 再也见不到他含笑的嘴,再也摸不到他的紫竹箫,再也不能被他凉丝丝的手轻轻 握住的冥乐。
可是开大了窗户,窗外枫林河悄然流过,又恰似是一条冥河。
阿紫之四
他挥剑劈空说乔峰乔峰!我不明白乔峰跟我们的事情能有什么关系。他说你 怎么能不明白呢?在这种关头跟我说这种事!?
我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关头。乔峰露出狐狸尾巴的关头?中原武林领袖乔峰 露出狐狸尾巴影响到万里之外点苍派我和他的关头?
我固执地看着他。他从莫名其妙的激动中平静下来,用一种不祥的眼神看着 我。
丫头之五
我透心松了口气。
断臂师伯最终也没有证明出什么来。他死了,死在冬天里的一个清晨。这天 清晨我从师伯面前走过,他没有再微笑着迎上前来,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幽暗偏 僻的角落里,垂着袖管,忧伤地看着冥冥漠漠的前方。这眼神很熟悉,带着一种 最后的宿命感,让我想起他落笔时我的神情。我怀疑对于他来说,我和师伯一样 也就是那口铁锅,他绕开我,就正象我绕开师伯。师伯是我的诱惑,就好比我是 他的诱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和他其实一样,我们都知道诱惑的后面是恐惧, 也都不敢去尝。
师伯死的那天我象往常一样趴在窗户上看云,独个儿看云。没有人打扰我, 更没有人意识到整个峨嵋派就要算我对师伯的死最为欢迎。师伯在我被追上之前 死了,这意味着诱惑的终止,诱惑一终止,恐惧也将嘎然而止。师伯在我被追上 之前死了,这还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从而亲口证明自己是一个坏人。 如果现在不是坏人,假以时日,当我练成风云剑法,我就将永远也不再有可能是 坏人了。
我继续趴在窗户上看云,练风云剑法。师伯虽然去了,可谁也不敢保证自师 伯去后就不再发生些什么。我既然已经被抛出窟窿,就不得不在追逐中继续奔逃。 再说,近日里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领袖中原武林的丐帮帮主乔峰一日之间忽尔 成了契丹胡虏,被逐出丐帮。再不数日,又传出杀父杀母杀师的消息。昔日英豪, 转眼魔鬼。江湖诡谲,本就风涛难测,然而一至于斯却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如果 说功高盖世名冠武林兼且掌握江湖第一大帮的北乔峰犹然得此遭遇,我就更加不 必指望什么。
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担心,不久师父就给了我一张贴子,上面写:英豪见贴, 即请驾临。在这种时候发出这种贴子来,当然和乔峰有关。我很不喜欢这种差事, 尽管贴子上拍我马屁云我是英豪我师父也一反常态地赞美我说小辈弟子中就是我 历练最多最适合接这张贴子,这还是不能掩饰这是个很苦的苦差事的实质。与隐 然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势的人对垒,显然极有可能会象荆轲一样壮士一去不复返。 事实上,好差事也不该设想能轮得到我,本来么,我就是峨嵋派武功最低微地位 最低下的弟子。峨嵋派的规矩是过二十人入派,只有我才过了十九个人,本来连 坎儿也踏不进,偏偏天鹰教教主不服气说怎么,那艳阳天难道都顶不上一个人吗? 这才连滚带爬地蹭了进来。为了这事,教主还很居功自傲了一阵。阿紫和龙儿也 很羡慕我,她俩没有艳阳天帮忙,只好进了点苍派崆峒派,虽也是正派名门,可 都是峨嵋派很看不上眼的次等货色。现在看来,次等也有次等的好处,起码她们 不会被当作最没用的弟子抛出来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我就是得马成 祸。不过我又有点怀疑这不关武功高低的问题,还是师伯的影子在作怪。如果是 这个原因,则我不论是在峨嵋还是点苍崆峒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阿紫和龙儿 无论是在点苍崆峒还是峨嵋也都不会有坏下场,龙儿从来就不容自己身处险境, 阿紫压根就看不见诱惑,如此看来,只有我真正失败。
龙儿之五
乔峰弑父弑母弑师父。这行字写得凝重肃穆,也够有水准。
看来乔帮主这个坡下起来带着很大的惯性,不把地面砸个坑落到冥府里面似 乎不肯善罢干休。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爬坡的时候,想来也做过不少 好事,如今既然下坡,也就一笔勾销矣。勾销之不足,还要另添上些黑不溜秋的 东西,郑重打入另册,苦呵。
不过也不能怪谁,要怪的话,只好怪他自己。上一个坡应该说也不容易,既 然都已经上去了,总该知道一些上坡的行情,谁教他这么得意忘形,上坡完毕自 己停了下来,就以为别人也都愿意到此止步不再继续上坡了呢?结果被人家从后 面一搡,咕噜噜滚下坡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除了自己,怪得谁来?
如花之五
想想男人们也真是奇怪,不就是万里之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出了事吗, 一个个好象天塌下来一样激动,何苦来哉?
他倒不激动,不过比激动还更糟,几天来一直在窗前看风景,眼睛变得灰蒙 蒙的。他身上本来也就这个地方是个好处,如今可一无是处了。嵌在窗口上,远 看近看,无论是背影还是面影,都完完全全变成败笔。
阿紫之五
英雄见贴,即请驾临。
——聚贤庄。
丫头之一
在赌场的那段时间我就象是魇在一个恶梦里。人生如梦,这话对谁来说都不 错,可是人生如梦魇,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摊上的了。然而我摊上了,阿紫也摊 上了。阿紫还要魇在我之前,我在聚贤庄意外地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魇住了, 穿一身浅色紫衣在人群中悄然独立,宛如一只幽怨的妖狐。是妖狐而居然幽怨, 真是让人不知人间何世。
那是真的。看见我,她冷幽幽地说。这就是说,她长久以来的怀疑终于被证 实了,那个落进她窟窿里的人其实并没有完全落进来,还有一半落到了别的窟窿 里面。关于这件事,我其实比较目光炯炯,但是阿紫和当初的我一样,不碰个头 破血流硬是不信。可是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信是信了,表情却又怎么看怎么不对 劲。
没事吧?我问。她歪歪嘴角说,能有什么事,自杀吗?那可难说,要是不自 杀,到聚贤庄来干啥?我话音未落,就感觉边上有几个人横眼过来,只好装作没 看见。阿紫说那也好呀,临死前拼这样一个的魔头,也值了。这句话由不得不让 人担心,和别人拼命恐怕还能拉上个垫背的,选定和乔峰拼,就是拼去了一条命, 也还不知道人家掉不掉根寒毛。我决定严密注视阿紫,一有异动就捏住她的大穴, 反正这样做也方便,我攀着她的肩,肩井穴就在我的手指边上。
然而我为阿紫担心的时间并不长,跟着就自己也魇住。乔峰不久就来了,杀 了很多人,最后自己也身负重伤被人从墙外甩来一根长绳卷着救走。这就让我很 想不通。要是练成象乔峰这样惊世骇俗当者披靡的武功,到最后其结果也不过就 是身负重创被人救走,那么练成不练成武功又有什么区别?练成不练成风云剑法 又有什么区别?乔峰闯荡江湖多年,好歹落个人头熟,到时候有人救他。我要是 换在他的位置,到时候又有谁会来救我?龙儿?顶多会对我念念有辞说生亦何欢 死亦何苦。阿紫?就是要救也救不走,再说,她既然会和乔峰拼命,没准到时候 也要和我拼命大义灭亲。他?本就是为了绕开我这样一个恐惧的大铁锅,总不至 于再凑上来。如果还活着的断臂师伯?断臂师伯!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 觉着他可笑过,要是练成剑法左左右右也一样不能免于这种下场,那人当然得坏。 如果不坏,就得在最后关头咬紧牙关不喊死残废滚开,这样就只好被追兵追上一 剑穿过,就算剑法练成了也不过是多顶一阵然后还是被一剑穿过,于事无补不说, 徒然让其他还在奔命的人更增恐惧。久而久之,自然没有好人,这还要证明个屁? 还到最后都死不瞑目?我觉得他很可笑,当然,我也可笑,事实上,只要生在江 湖而还力图克服恐惧的都可笑。江湖看来只能说是个恶梦了,天地阴阳都还讲究 个相生相克,只有江湖提出问题,却不给你解决问题的答案,生出恐惧,却偏偏 不留下解除恐惧的方法。
我在赌场里抱臂穿行。赌场里面看不到云,这很适合我现在的处境。我不能 再看云了,再看,就会吐血。这应该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一般来说,高手才能遇 见这种事,我武功不到高手,走火入魔倒跟高手齐肩,这也很可笑。我梦游似的 走,腰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银子,都是赢家在我走过的时候顺手塞来的。如此看来, 在赌场公干是个很好的差事。从聚贤庄回来,好差事居然也轮得着我了,真是三 十年风水轮流转。有点遗憾的是新差事要比藏经阁忙一点,偶尔还要杀杀人,把 那些不知足的赢了还要赢赢得赌场都快要关门了的家伙结果了然后再把银子抢回 来。还好我从前杀过艳阳天,干起这种事来比较熟门熟路。其实不熟门熟路也没 有什么困难,反正杀人比杀鸡容易,杀了也不哼一声。反正江湖上人多得很,杀 个把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坏人,杀了也不冤枉。反正杀了也没什么后果,在峨嵋 派赌场送的命,谁敢罗嗦。这样杀着杀着,也记不清杀了多少,后来就杀到来俊 臣头上。
如果没弄错的话,来俊臣是很久很久以前女皇帝时代的大酷吏,尸骨都早已 被人吃掉,而吃掉他尸骨的人也早已化成了不见影子的灰尘,实在轮不到我来杀。 而那一天我实在又是杀到了他,千真万确,所以只好还归结为人生如梦,江湖如 恶梦,颠倒错乱,不知所云。
来俊臣到峨嵋派赌场赌银子的时候还没有发迹,身份是死刑在逃通辑犯,应 该在气质上与众不同,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甚至在他拔开我晃悠晃 悠的身子走过去时我也没有对他回望一眼。我照旧是在梦游。后来也不知过了多 长时间,总是来俊臣已经赌完了,大师兄交待我说:就是刚刚走出去的这个人, 看见了?这样,我就开始尾随他。从背后看,来俊臣是个显瘦的高个儿,看得仔 细点,还可以发现那不是瘦,是肌肉收得极紧,起码,从他露在外面的后颈来看 就是如此。他背着赢来的一大包银子,颈部吃力,绷出一段美妙的曲线。对我来 说,这是一种少见的美景,我平日里见的大多是江湖好汉,个个都能举重若轻。 举重若轻虽说也是一种美,见多了不免乏味。
我跟在来俊臣身后,直到他自己转过身来。他转过身,我也就停了步,我们 隔着两丈的距离对峙着。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对峙,他不会武功,我捏死他跟捏死 一只蚂蚁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看着这个一分钟之后就要死在我剑下的人,这个人 居然也饶有趣味地打量我,后来还摇摇头说,唉,峨嵋派怎么派你这样一个小姑 娘出来杀人?我一向不喜欢跟我要杀的人说话,就向前一跃,剑尖点住他的咽喉。 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看看点在咽喉上的剑,又抬眼冲我笑笑,没再说话了。我 没有出剑,屏住气息凝视着他。他脸上还带着笑意,恍恍惚惚仿佛是上天赠送给 我的一件神秘至宝。我不明白这宝贝究竟神秘在什么地方,努力想着,万簌俱寂 中只听见心脏窒息似地卟卟跳动。后来我终于想出来了,剑尖在他的咽喉上颤抖 起来。
没有恐惧,他的笑容里面没有恐惧!
龙儿之一
搏虎丫头叛出峨嵋。
有时候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我生得太美,让我呆不住藏经阁, 让我记武林志,最后让我在某一天亲笔记下这样一行字。
记下这行字的时候师父正在我身边,他问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此人脑 后生有反骨,乃是天生的叛徒。其实丫头脑后生没生反骨,我并不知道,我也没 有到别人脑后摸骨头的癖好。记忆中丫头一向梳双髻,后脑圆润漂亮,怎么也不 象有什么特别的骨头。可是如果不这么说,师父就会难以理解丫头何以会是天生 的叛徒。理解不了,他也会有理解不了的理论,说丫头是与人内外勾结,劫走了 赌场的银子。江湖人的智力总是比较可怜,除了内外勾结抢银子之外,就再也想 不出其它可以导致叛出名门中的名门峨嵋派的理由。
天生叛徒。我想丫头要是听了这句考语一定会很高兴,差不多要说生我者父 母,知我者龙儿也!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酒窝深陷,眉心小红 痣灿灿生光的样子。丫头如此开心,终于成妖而去,实在是自拔剑斫水不承认逝 者如斯之后的又是一个特别日子。也许丫头是对的,虽说逝者如斯,可总有些不 逝的东西,譬如说她在我心头永远拔剑劈下,譬如说她永远是一只妖,譬如说对 于丫头来说,我心永在。
师父走了以后,我重新提起笔来,在那行字左边补上内容:峨嵋派晚辈弟子 赌场行走搏虎丫头与人内外勾结,盗窃赌场大批贵重物件,折合白银共计十万八 千两。
如花之一
丫头出事了,这实在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从前在一起走动的时候,并不 曾有过她贪财的印象。也许这就是江湖,一个巨大的染缸,谁掉进去都会被染成 五颜六色。十万八千两白银!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丫头的胃口怎么会这么大? 当然,那也可能不是她的错,只是和她一起的那个人太贪心了。唉,丫头所托非 人!
如此看来,我所托倒是对了?他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又变成他的了,亮晶晶 笑吟吟地看着我。这样的眼神虽然让人喜欢,可是出现在丫头出事的时分就有些 让人不能理解。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丫头喜欢他,他才不好在我面前表现出对 丫头的特别在意?
阿紫之一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点苍派练功最勤的弟子。可是太多的心事 总得找法子发泄,不想哭,就只有练功。当达到自己速度极限的点点剑光在练武 厅里寂寞飞扬的时候,我就会忘了一切事,忘了他,也忘了丫头。
我的心似乎已经习惯了变成灵堂,刚刚祭过了他,又来祭丫头。丫头!那杀 了一只虎的丫头,杀了艳阳天的丫头。那说我的笑容不象良家女子的丫头,那说 我的绰号应该叫粉面妖狐的丫头。那说苦药丸是有什么地方错了的丫头,那在聚 贤庄总是按着我肩井穴的丫头。你去向何方?是飞上了九霄,还是已经化为烟云, 不复再见?
剑飞扬,心头纸灰也忽啦啦飞扬起来。
丫头之二
来俊臣是我跳进去的第二个窟窿。在去聚贤庄之前,我早就想过如果最终还 是练不成风云剑法,我就只好再找个窟窿跳进去避一避。我只是没有想到让我跳 进去的这个窟窿,会是来俊臣。
来俊臣在乱山中间生起一堆火,我打了只鸟在火上烤。这情景与很久以前的 某个想象很相像,只是来俊臣不会武功,这个当初倒没有想过。不过对于恐惧来 说,会不会武功实在差别不大,乔峰武功天下第一,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重 要的是,来俊臣和我想象中那个酷酷的人一样,显然都已经解决了恐惧问题。有 时候我怀疑我之所以会在日记中虚构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因为当初就已经意识 到我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不畏恐惧的超人而不是和我一样在恐惧面前簌簌发抖的凡 夫俗子?
来俊臣不很了解我的恐惧,当然我也不需要他了解。我只要知道他不恐惧就 行了,何止不恐惧,他简直天生就是将恐惧慷慨赠送他人的人,甚至不会武功都 敢毅然犯案杀人,真是高手。不由人不油然而生仰慕之心。
我和我仰慕的人在群山里面流浪,日子过得风月无边、甜美无边、快乐无边。 有时候我会忽然想到龙儿,想到龙儿腰带上的玫瑰,想到来俊臣可能与那朵玫瑰 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无非得出我就是龙儿的 结论,我不愿意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总觉得和龙儿再怎么相像,总还是有些不同。 有些不同,肯定有些不同。
后来来俊臣说赢了这么多的银子,岂能不花?出山去!说出这样的话,只能 说明我和他的短暂蜜月已经到头了,我处子的魅力也不再能够将他留在不知岁月 的山中,尽管山外就是密布的罗网。
罗网就罗网吧,我既然是冲着他不知恐惧这一点来的,因为害怕罗网就藏在 山里这未免是过于自相矛盾了。
龙儿之二
没有丫头的江湖是无趣的。走在路上,迎面看过去,个个都是人。看上去是 人,里面也是人,实在很没味。有时候我由不住要想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有四 肢,光滑而无毛?
丫头这只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来成妖之后,总得要承受在一片清平 世界里好端端地变成妖怪的代价,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五百年前那猴子就被压 到了山底下,丫头大约也会被压到山底下。
其实压不压到山底下,也是很无所谓的事。所谓沧海浮生,人生如寄。又所 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大家还不是都灰飞烟灭。从这个角 度来说,丫头无论如何是选择了一种比我自在的活法。她本性是一只妖,就做了 一只妖。我本性是仙子,却顶多只能貌似仙子。
如花之二
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个念头,他死了。也许下意识里我竟是希望这样的, 我不能接受另外一种相反的推测,他还好好的活着,好到甚至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当然,那也只能是一个下流粗鲁的女人。要是他没有女人,并且死了,我就理所 当然是这世上唯一惦念他的人,他也就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死了以后,如果有魂 灵,也就会只呆在我这儿。
他是死了吗?若有若无的箫声从幽茫中细细吹来,宛若冥乐。枫林河从窗前 水波不兴地流过,宛若冥河。他的魂灵似乎无处不在。
阿紫之二
在祭丫头之前,我祭过他。祭他的时候要比祭丫头更痛得多,我甚至想把自 己也祭进去,所以才接了那张本不该我接的贴,来到聚贤庄。
聚贤庄里丫头亲亲热热的,总是搂着我的肩。我心里很痛。我们太相熟了, 熟到对方有什么异样,全都知道。她知道我心里转的念头,我也知道她的。但是 我装作不知道,在想怎样可以甩脱丫头的手。我的手垂在身边,手肘虚虚地对着 丫头的腰眼,到时候可以抢先出肘。
肘后来终于没有顶出去,我看见了乔峰从马车里扶出来的那个姑娘。那姑娘 一点也不美,就是在那一刹间我万念俱灰。
我想到了他。想到他,最痛心的,其实不是他变了心,而是他爱上的那个姑 娘,跟乔峰扶出来的这一位一样,容貌平平。容貌平平,就说明是有别样的好处, 纵然我身为妖狐也无法企及的别样好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叫妖狐。我到底妖了谁去?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人亲我一 口,反而妖了我。如今他又爱上别人,速度之快甚至我都还没有来得及施展那百 媚从生的一笑回眸。
我为什么会叫妖狐?
丫头之三
在大唐朝的监狱里我始终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谁从后面一拳打晕了我? 当时的情形回想起来是这样的,官兵从前面冲过来,我握着剑柄也往上冲,突然 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我想我其实知道打我的那个人是谁。官兵还在前面,身边就只有来俊臣。可 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我正在帮他抵挡追捕,他干嘛要打我?更可恨的是 这家伙虽说不会武功,打起人来拳头倒蛮实在,搞得我现在后脑勺上还隐隐作痛。
当然从长远观点看来俊臣把我打倒这也不是一件坏事,他是从狱中发达起来 的,不被抓进去,怎么发达?可是这一点他自己总不能未卜先知,所以问题还是 又回来了,他干嘛要打晕我倒宁愿去缚手就擒?
坐监的滋味实在很不怎么样。龙儿现在要是看见我,一定会掩鼻而去。不过 我自己主要是不会灵魂脱窍,要会的话一定也会掩鼻而去,丢下这具臭皮囊遨游 天外。
可是因为没法遨游天外,我就只好透过栅栏观察季节,算日子。来俊臣是死 刑犯,一般来说秋后处决。但是他最终又没有被处决,反而发了起来,这就是说, 至晚是在秋后之前,他告密成功,见女皇帝去了。见了女皇帝,就会得官。得了 官,如果还能想到我,我就不会在此多呆。如果秋去冬来我这里还是没有动静呢? 那就不必再存什么希望了,应该早作打算。
后来我终于没有实施我早就作好的打算。深秋时候,一个熟悉的牢头带着我 所不熟悉的微笑踏着满地落叶欷郗簌簌地向我这座监房走来。
龙儿之三
手上在记武林志,心里也有一本武林志。只是心里这本要简单多了,一共才 记了两件事。一件事,丫头劈下剑来。另一件事,丫头叛出峨嵋平地失踪。
到哪儿去了呢?飞了,就象我从前那样的飞了?妖也能飞的,不是吗?可是 我又总觉得丫头没有飞,或者飞了也随时会落下地来,落到我心里这本武林志上, 落下来的墨痕,就是第三件事。
如花之三
他的魂灵无处不在,充满在空气中,飘在河里,藏在他的眼睛里,与我同在。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可又不是好事,我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不愿意和他亲昵。这 分明是不现实的。可是他的魂灵若在,就会看见,什么都能看见,不是么?
后来夜里他用强,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感觉他的魂灵悲哀地在看我。我尖 叫起来。黑暗中感觉他愣住了,想不到我会叫。我也呆住了,想不到自己会叫。
第二天他找来一个大夫。大夫替我诊脉说我是有喜了。他的眼睛又亮晶晶起 来,我又看见藏在他眼睛里的他。我总是和藏在他眼睛里的他做爱,我总是看着 他的眼睛做爱,那么做出爱来,到底算是谁的孩子呢?是他的,还是他的?
我不知道。
阿紫之三
剑光在空旷的练武厅里自由流动,我的人似乎已与剑合二为一。撩、拨、点、 刺,仿佛每一剑劈出去,都会有丝丝承受不住的痛楚从心里透出来,再经由剑刃 挥发出去。所以我虽然闪转腾挪,到最后还是不知道到底是我在练剑,还是剑在 练我?
丫头之四
来俊臣总是问我为什么会为他拔剑,似乎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我自己当然 不觉得稀罕,事实上在窟窿里面我就一直勇于拔剑。拔剑杀了一只虎,拔剑杀了 艳阳天,还要拔剑杀官兵,结果被阻止了。然而如果不是在窟窿里面而是落到了 沙滩上,我的剑就会严重生锈,譬如说要是断臂师伯站在我身边,而官兵呐喊冲 来,我就拔不出剑。非但拔不出剑来,可能还要呐喊死残废,滚开!就是因为这 个缘故我才特别需要窟窿,需要借窟窿留住最后的拔剑而起的勇气,甚至哪怕是 借象来俊臣这样臭名昭著的窟窿。归结到一点,拔剑而起,其实不是为了保护窟 窿,而的的确确是为了我自己。
来俊臣说他打晕我也是为了我好,他可不希望一个为他拔剑的女人也跟他一 样落到秋后处决的下场。说这话的时候他刚散朝,穿着绯色官袍,腰悬玉带,一 副春风得意怜香惜玉的样子。遗憾的是在这个窟窿里面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 不畏恐惧拔剑而起的安全感了。
这似乎是因为来俊臣的姬妾太多,受宠的也不只一个。我是这么认为,一个 窟窿里面顶好是只呆一个人,若是塞上了许多,那就必定是安稳不了。失宠难过, 得宠更有人给你下绊子,一个照顾不周,早晚会象乔峰一样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来俊臣握着我的手,原本的剽悍加上着官袍散出来的儒雅气息真是魅力非凡, 但是我总在想要不要离开他。反正离开他也是早晚的事,他跟乔峰差不多,走上 顶峰,为的就是要再隆重地摔下来。不同的是他摔得还要更惨,斩首也罢了,还 要被蜂涌而上的人群撕碎吃掉。这是我拔剑而上也根本没法解决的事,此时不走, 还等着他被吃掉不成?
我整天调弄檐前的鹦鹉,准备到它会说我走了的时候就走。后来鹦鹉吐词清 亮地说我走了,我却没有走。来俊臣说他要宴请周兴。因为这个,我留了下来, 想看看周兴怎么对付恐惧。
周兴便服赴宴,看上去文质彬彬完全是个白面书生。我替他斟酒,他还笑吟 吟地勾我一眼,温情脉脉的,让人无法想象他治狱时候血肉横飞灭族千数的情状。 也许大唐朝的官员就是这么火候老到,可以毫不含糊地将调笑偷情与刑讯逼供划 清界限。脸一松,眼色与微笑飞过来。脸再一紧,犯人就鬼哭狼嚎。要是犯人鬼 哭狼嚎的时候,他们的宠妾忽而出现,在门边递过来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领会 的暗号,不知他们会作何表情?脸色会如何变化?一边紧一边松?当然,这种情 况事实上也不会出现,顶多我空想想而已。
来俊臣说周兄,近日小弟手里一个人犯好生倔强。周兴笑嘻嘻地说再倔强能 难得倒你么?来俊臣皱眉说就是已经不知如何是好,请教周兄高见?有个法子你 试试看,周兴说,让这家伙坐在大瓮里面,瓮底下生上火,烤个半天,看他招是 不招?果然好计!来俊臣拊掌说,来人呀!
来了人,在堂前支起一堆火,架起一个瓮。周兴有点莫名其妙。来俊臣从袖 里摸出来一纸诏书,放到周兴案上,很遗憾地说,有人告兄谋反,陛下让我治这 个案子。周兴愣住了。来俊臣又风度翩翩地作了个延请的姿势说,请君入瓮。周 兴看看诏书,又看看来俊臣,黄豆大的汗珠渐渐从额上渗出来,滚滚而落。
这是我第二次亲眼目睹恐惧的具体降临。第一次在聚贤庄,看见刀剑溅血, 乔峰重创,第二次就看见周兴滚滚而落的汗珠。看来恐惧无外乎就是这两种形态, 一种见血,另一种不见血。见血了得死,不见血的最坏结果,也是死。周兴提着 笔在供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谋反大逆,签了当然是死。
可万一已经注定了要死呢?周兴渐渐平静下来,汗珠也收了。也许注定要死, 也就会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以后,死。死了以后呢?当然,死了就没有以后了。 所以最令人恐惧的其实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没有以后。可是当我们恐惧没有以后 的时候,我们留着这以后又干什么用呢?恐惧?继续恐惧没有以后?
龙儿之四
心里有本书,总在等着,等着丫头落下来的那点痕迹。也算是一种痴么?
如花之四
肚皮慢慢地隆起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晶晶,箫声也越来越空灵缠绵,枫林 河越来越象冥河,我也越来越惶惑。
这个孩子,到底算是谁的?
阿紫之四
我的剑越来越快,一天天超越自己的极限。其实剑快不快,我并不在乎,我 只在乎我必须在飞旋的剑光中彻底忘却。
后来有一天我又和他对剑,不上数合就绞飞了他的剑。他的剑直冲半空,掉 个头斜刺里扎下来,深深插在地上,剑上红缨簌簌乱抖。他愕然看着我说,好快 剑。我说承让,声音平静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于冥冥中悚然回头,隐约看见一 团巨大的黑影离我而去。
丫头之五
弦月挂在天上,我沿着枫林河慢慢走动。近乡情更怯,身败名裂之后也只有 夜晚才能出现在枫林河边,这实在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前面还有个人在走,看背影是个陌生人,不知哪儿来这样踏月夜行的雅兴。 他走得比我还慢,后来我看出他原来是个瞎子,一根竹棒在地上横点竖点,探着 走路。我在后面看着,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也许正应了那句话,同是天涯沦 落人?
前面的人停下来坐在一棵枫树下面。我渐渐走到他跟前去。算命么?他问。 我并不想算命,可还是把手伸了过去,微笑说算我你会砸了招牌的。月光下看得 见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居然很美。
他捏捏我的手,又放开了。怎么说?我问。他说姑娘是漂泊的命呀。我说那 不是废话么,如果不漂泊何至于半夜三更在这里转悠呢。他又笑一笑,慢悠悠地 说可是心里不漂泊,是么?
我几乎愣住了,转过身去看河。河水静静地流,倒映着月亮和枫林。我轻轻 拔剑,轻轻劈下水去,水波不起。不起的水波不再是从前的水波,劈水的我也不 再是从前的我。可总有些东西被挽住了,不再漂流,无论是练成风云剑法或是没 有练成,都不再漂流,是么?
我望着水面微笑,两朵泪花忽而滑落下来,在水面上溅起两个小小涟漪。
龙儿之五
搏虎丫头重现江湖。一行滋味难分的字,在纸上的武林志上写下,也在心里 的武林志上写下。似乎写下以后,故事才算完整,丫头才算始终还是那个丫头。 那个多年之前劈痛我,多年之后还将继续劈痛我的丫头。
多年之后,我应该是已经老了,坐在枫林河畔,指着河,对着绕膝的儿孙说, 很久很久之前,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就是在这里拔剑劈下,永永远远留下了一剑。 喏,就是这里,看见了么?看不见?看不见那是因为水在流,可是那一剑不流, 明白吗?
会不会有人明白呢?
如花之五
箫声。真的是箫声。夜半吹来,清晰得如同当空的弦月,就在河岸边上。
我抬起身,一眼过去,看见向小山一样隆起的肚皮,眼泪刹那间滚下来了。
我终于没有走到窗边。只是闭着眼听那梦绕魂牵的清甜声音,眼泪无声无息, 淌成了窗前的枫林河。
阿紫之五
好长时间不再仔细端详镜里的人了,再照,简直不大相信镜子里面这个凝眉 凝眼的冷美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