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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章 玄功歼恶霸 绝艺儆官差 第二章 恃强施毒手 惜玉释娇娃 第三章 拜求方外客 勉作降魔人 第四章 爱恨难取舍 生死悬一发 第五章 煞星逃死劫 高僧惹祸苗 第六章 古刹凶星 圣地煞劫临 第七章 阳光刺目痛 佛门杀劫临 第八章 念经难解厄 舍生啖魔君 第九章 恶煞从天降 圣地血腥飘 第十章 虎柙逃猛虎 龙山聚蛟龙 第十一章 三届龙虎会 一场生死劫 第十二章 突来不速客 局势现迷离 第十三章 一场龙虎斗 两遇对头人 第十四章 较功遭暗算 负创跳崖逃 第十五章 险死魔头手 幸逢太岁临 第十六章 珠具定风力 人无抗暴能 第十七章 妄想作奇袭 险遭死亡殃 第十八章 惊心动魄夜 消魂夺魄人 第十九章 技高敢拒捕 艺绝迭伤人 第二十章 抬枪伤硬汉 设阵索仇家 第二十一章 贵胄奇女子 废邸奇门阵 第二十二章 舍得一身剐 终把血债讨
第一章 玄功歼恶霸 绝艺儆官差 一尾跃波的鲤鱼,揭开了白昼的序幕。 两只水鸟,碉啾着,由眼前低掠过去—— 白腾腾的雾气,迎着黎明的晨风,四下里迅速地扩散着。 整个水面在昼光的映衬下,就像是一面平滑光整的大镜子,随着雾气的消散,显现出一片琉璃世界。 从黑夜到天明,是要经过一番蜕变的。日出、日落亦复如此,生与死也脱不开这个窠臼。 放眼天下,万物无不都在求新、求生、求变。 脱下旧袍,换上新袄,那是求新。 痛苦、挣扎,是求生。 斗转星移、寒暑交替,是求变。 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对付那些狡猾的、千方百计意图求生的人,更有一定之规,以不变而应万变,诀窍只有二字—— 等待! 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很久了。 并不显得气馁,更无不安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他在等待的那个人,就像是即将从地平线上跳出来的那一轮太阳一样,马上要出现了。 他身上是一袭湖色的旧长衫,却在前胸后背的位置上,绣着一轮血红色的大太阳,渲染出满天的胭脂红色,酷似现实中的情景。 二十七八,或许还要大一点的年岁——也许,限于他久经日晒的那种淡棕的肤色使人很难猜测出他的年岁。 一头长发倒似经过一番刻意的打扮,理成了儿臂粗细的一条大发辫,由左肩头前面甩落前胸。这个年头儿,男人是不再兴留这种发式的,只有化外的野蛮子,才会留辫子。 他却绝对不是一个野蛮子! 将近七尺的身材,已足以使他高高在上。这种魁梧的身材,使他面对着任何一个武林人物,都不会显得逊色。然而,遗憾的是他那张郁郁神采的脸——上天虽赐以端正英俊,却失之于过于冷峻严肃! 一张不笑的脸,在任何场合里,都不会受人欢迎的。 盘坐在沙堆上,面对着洞庭的浩渺烟波,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扬起目光期待水天交际的日出。这份期盼,甚至于超过他所要期待的那个人。长久以来,对于日光的渴望,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种习惯,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项秘密! 一点帆影,陡然由左面山凹子里闪出来。月白色的帆影,在水面上跳动着,很快地认定了一个方向,全速前进。 辫子大汉在那艘小小帆影甫一出现,已经注意到了,锐利的目光细细地眯成一条线——对方那艘快舟,包括伫立在舟头上那个人,都在他的视线之内。 站在船首的那个人,紫色长袍,头戴高冠,背负长剑,杏黄的剑穗子与他飘洒在胸前的一部花白五绺长须迎风飘舞。 似乎在入目之初,紫袍老者已显出他独特的风骨,伫立舟梢,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小舟很快地来到了近前。 操舟的汉子,双手盘舵,迎过了一道旋转的疾流,已把这艘快船引进了眼前钳形的湾口——小舟自然地就放慢了。 四道目光早已磁石引针般地凝收在一起。 小舟抢波,拢峰! 辫子大汉缓缓地由沙堆上站起来。 紫袍老者抖了一下衣袖,落下了十两重的一锭纹银。 摇舟汉子迟疑了一下,拾在手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老爷,这……” “照我的话去做!”紫袍老者迈步登岸,“如果午时以前我没有回去,你就备棺收尸……去吧!” 摇舟的汉子讷讷地答应着,一只脚涉在浅水里,情不自禁地跪下来,向着老人叩了三个头,遂登舟自去。 “狗才——”紫袍老者目睹着小舟的去向,面现忿容。很显然,他是怀恨于舟子的无知,冲犯了什么忌讳。 辫子大汉到了河边。 紫袍老人转过了身子。 彼此仍然是一言不发。 陡然间,红光大盛,水天之际,跃出了磨盘般大小的那轮红日——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辫子大汉淡棕色的面颊上冲现出了一片红光,截然不同于适才的郁郁神采! 剑插在他脚前的沙地上,把子上罩盖着一块红布。显示着他出道以来,一直就不曾改变过的自负豪气。在杀人之前,他总喜欢博得一个彩头——那块搭在剑把子上的红布,就是这个意思。 紫袍老者当然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遇见过最强大的一个敌人。 然而,凭他的杰出武功,以及技压四边的威望,绝不容许他向面前的人示弱!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生要强惯了,掌中剑最爱斗的就是那种狠厉的狂人;偏偏这个狂人也找上了他,真是干柴碰上了烈火,针尖遇上了麦芒——就是这么一回事。 “向阳君!”紫袍老者打量着他的对手,“你一路南来,自称遍七省无敌,今天遇见了老夫,我要你血溅五步,黄沙盖顶。不如此,不足以显示我苍海客的盖世神威,哈哈……你死定了!” 狂笑声扬空直上,惊飞起一天沙鸥。 千翅翩跹,万羽缤纷,勾画出此一刻动人心魄的绮丽景象! 笑声动人心魄,飞鸟乱人视觉。 苍海客的战略一惯如此,的确算得上高明二字! 无以比拟的那种快——就在他身躯前扑的一刹那,肩后长剑匹练般地暴射出一道奇光,雷电般向着辫子大汉袭了过去。 一片黄沙自辫子大汉足下扬起—— 飞足、旋身、起剑,三式并成了一招,辫子大汉施展出好身法! 人影交错着擦身而过,一仰一伏,形成了歪斜的一个十字。 在这十字形里,两口剑呼啸着拉开来,一个往南走,一个向北去。 往南走的是辫子大汉。 向北去的是紫袍长须的苍海客。 他只前进了七八步,随即站住不再移动——一股鲜血直由他长袍下端,紧贴着他一双裤腿溢出来!他先是弯下一只腿,继而腰身,最后是全身突地倒了下来! 辫子大汉早已去远了。 一剑出手之后,他已预卜先知,甚至连头也没回,就沿着浪花轻起的沙岸,一径踏沙涉水而逝。 岳州府,岳阳楼,近午时分。 食堂里聚满了客人,登斯楼,俯视洞庭浩如沧海,令人心旷神怡。来岳州未抵岳阳楼者,诚所谓不解风情也! 客甲姓曹,名文典,衙门里的一个典史。这年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地方上太平,使这个本来就够清闲的差事,可就更清闲了。 客乙刘吾,人称刘三爷。岳州府三班衙役当差,大班头“铁掌”刘昆是他大哥。刘吾行三,还有个刘刚行二。兄弟三个一堂当差,地方上称之为刘氏三杰。在岳州提起刘家三昆仲,无人不知,也是最最难缠、最叫人头痛的三个人物! 除了曹典史,刘捕快之外,座头上还有三个人—— 西门老长兴布号的二东家马乐山,和泰油坊的张老板张快嘴,以及地保赵小川。 这样的五个人凑在了一块儿,那份热闹可就别提了。五张嘴不但忙着吃,更忙着说。 吃的是油盐酱醋,说的可是五湖四海——且慢,今天的行情,可是透着稀罕! 紧张的气氛不单单显示在这张桌子上,整个的岳阳楼楼堂里,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人人谈虎色变,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曹文典拧着双眉,叹息道:“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我曹某人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这种人、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刘三爷瞪着眼:“谁听说过?别说是你了,兄弟成天价在刀尖上打滚的人,这种事也他妈的闻所未闻,可是千真万确,就有这种人!” 地保赵小川吃饱了,用牙签剔牙,也插上一嘴:“这家伙八成儿是属太阳的,要不然怎么能在大太阳下面杀人!” 曹典史道:“像苍海客齐大侠,这么俊的身手,居然也会死在来人的手下,可真有点叫人难以相信!” 刘三爷摸着下巴:“我大哥已验过伤了,回来后一天没说话,也没吃饭!” 老长兴布号的马二东家怔了一下:“大人可是怪罪下来了?” “岂止怪罪!”刘三爷乜斜着眼道,“反正是遇着这种事,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倒楣!” 地保赵小川扬着眉毛道:“限期三天?” 刘三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能给你一年?三天算是好的了!” 和泰油坊的张老板,因为平生话多,得了张快嘴这个外号。今天倒有些反常,话比谁都少了。 可是他到底忍不住,还是开口了:“老三,这件事我看非比等闲,既然江大人已经交待下来,可就不能再装含糊,你大哥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刘吾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马乐山插口问道:“大班头现在哪里?” 刘吾道:“一早就到西塘访友去了,说是晌午才回来。”他说到这里,看了一下窗外,点着头道:“现在应该回来了。” “西塘访友?”曹典史怔了一怔,“去找谁?” “达云寺的静虚老和尚!”刘吾苦笑道:“老和尚与苍海客是多年方外之交。他虽是出家人,可也不能眼看着多年挚友身遭惨死而不予闻问!” “对!”曹典史忽然脸上现出了笑纹,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达云寺住着一个老神仙,听说已有半仙之份,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可就是没见过;如果你大哥真能说动了他,那就好了!” “难!”刘吾脸上布满了愁云,“那个老和尚已闭关多年,平素信任什么人也不知道,就是达云寺的方丈,如果不得他事先应允,也休想见得着他。我大哥虽是办理衙门公事,也未必能见着他。”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就算是见着了,老和尚是不是愿意出面,也还难说—— 无论如何,他总是一个出家人,要出家人去参与江湖凶杀之事,岂非有点强人所难?”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曹典史瞪着他的一双小老鼠眼,“他老人家总不能眼看着那个杀人魔王在地方上横行而不闻不问呀!再说,死的那个齐老侠客,与他是多年老友,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能不管!” “啊——”地保赵小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听说湘阴的盛氏双英前天深夜来到了岳州,住在满月楼,据说都带着家伙!” 刘吾登时一惊,喜道:“真的?” “昨晚上我去满月楼抄写记事本子,听那里的二掌柜说的。”赵小川晃动着他的小脑袋,“大概错不了!” 刘吾大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可知道他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这可就不清楚了!”赵小川忽然又怔了一下,“听说这老哥儿俩在房里关了一整天,连房门都没有出,盛老二派人找了一个铁匠,叫他连夜打制了一些东西,详细情形我可就不知道了!” 和泰油坊的老板点着头说道:“盛家兄弟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在湘阴地面上,论武功可是头号的英雄人物,论财势,更是无出其右。自从他们发财以后,听说是已丢下了江湖生涯,怎么会忽然又拿刀动剑地赶到了岳州,这可是怪稀罕的!” 刘吾笑道:“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他们兄弟来了,总是一件好消息,如果他们肯出面对付那个怪人,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吃完饭,我就拜访他们去。” 刘吾一听盛氏双英来到了岳州,顿时大为振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仰脖子,咕噜干下了一满杯酒。 张老板又为他斟上了一杯,笑逐颜开地道:“这就好了,要是他们兄弟肯出面,那小子八成是死定了!” 老长兴布号的马二东家,叹了口气道:“不管是谁,只要能够把那个怪小子除了就好了。” 曹典史吃了一筷子凉粉,忽然问道:“那家伙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什么样你还不知?”刘吾形容道,“挺高的个头儿,留着一条大辫子,三十七八岁,听说长相倒是挺不赖,只是专干杀人的绝活儿——最奇怪的是,这家伙穿的那衣裳,也很不一般!” 曹典史道:“怎么个怪法?” “嘿嘿……”刘吾冷笑着道,“湖青色的长大褂,前心后背上绣着一轮大太阳—— 你说这是个什么打扮?”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像中风似地呆住了,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前面看着。 同桌四人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相继一怔,俱顺着他的目光向同一方向望去。 这一看,不当紧,四个人都愕住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这一桌上的人怔住了,所有座头上的客人也都怔住了。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楼堂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直登上楼板,缓缓向食堂走来。 众多的眸子,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魔煞,目不交睫地盯视着他。 这个人显然就是刘吾所说的那个人——挺高的身材,长眉毛大眼睛。一条大辫子由后肩甩向前胸,油光水色的,就像是一条巨蛇。辫梢的顶头,用红线绳结扎着,还坠着一颗光华四射的明珠。 最令人惊奇的,是他那一身奇异的穿着:一袭湖青色的长衫,几可垂地,在前后各有一轮红日,渲染着大片红光,绣工精致,景象逼真,确系一流装扮。 说曹操,曹操就到。 对于岳阳楼客座上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个人的突然出现,都不啻大大地出乎意料,晴天一声霹雳! 曹典史那一张黄脸,突然变成了雪白—— “老天……”他把眼睛转向刘吾,“你说的那个主儿……莫非就是……他?” 刘吾的表情较他更为惊骇,慌乱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来人在梯前略微一停,随即缓缓走到了面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 紧张的气氛,在这个人身子坐下来的一刹才微现松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十几张桌子上的客人同时站了起来,打算结账离开。 然而,在辫子大汉冷峻的目光转视之下,这些人都像是受到了一种无形的约束之力,一个个沮丧着坐了下来。 整个客堂里原来乱嚣的场面,陡然间静得出奇,只有悬挂在廊子下的几只画眉与八哥儿,一如往常地在笼子里欢蹦乱跳着,发出嘹亮婉转的鸣叫声。 楼板声响,上来了两个客人。 刚来的两人,一个是面相清癯、微有病容的文士,另一个是模样儿十分俏丽的姑娘。 人家是想跑而跑不脱,他们居然还往里面凑热闹,可真是应了那句“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了。 文士约莫在三旬五六,一身黑绸子儒家装束。他白皙的面颊虽然微现病容,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深邃而蕴有智光。这人身后斜背着一个长形的青布包儿,里面不知包着什么。除此以外,身无别物。 那个姑娘,看上去模样与文士十分相似。她的柳叶眉的左眉尖上,生有一粒朱砂痣。 高鼻梁小嘴,衬着修长婀娜的身子,显得相当标致。 女孩子家穿得总要鲜艳些,她也不例外——上身是一袭雨过天青的紧身外褂,下面却是一袭大红加边的八幅长裙,足下那对小蛮靴更是透着俊俏利落! 大概是兄妹两个。 在举座目光惊视下,两人并不十分拘谨。 前行的文士有意无意地掠了一下眸子,瞧了那个辫子大汉一眼,随即从容地走向一角。那个姑娘也跟过去,两个人在那个冷座头上慢慢地坐下来。 辫子大汉冷峻的目光,忽然向着这看似兄妹二人身上逼视过去。 红衣少女一只细手轻轻扇着,浅笑着道:“好热呀——大哥,你不是说岳阳楼上凉快么?想不到——” 她妙目一转,突然发觉到人们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她,脸一红,忙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 在一片静寂里,她这几句莺声燕语显得十分嘹亮,间接地缓和了原先的紧张气氛。 座客中,已有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酒保。”辫子大汉轻轻唤了一声。 虽然是轻唤一声,却也语惊四座。 酒保就站在他面前不远,聆听之下,慌不迭地答应了一声,一步三指地缓缓把身子移了过去。 辫子大汉倏地睁大了眸子,怒叱道:“酒保!” 只听见“噗通”一声,倒不是什么东西倒了,是酒保跪下了。 “大爷,饶命!”那个小伙计一面说一面频频磕着头,“大爷饶命!” 辫子大汉见状微微一愕,冷笑道:“你起来说话。” 酒保磕了个头,颤抖着道:“是……” 他边说边爬,一连爬了三次才算真正地站起来。 辫子大汉打量着他,十分气馁地道:“你这里可有酒菜?” “有……”酒保面色苍白,“有。” “既然如此,我来了半天,你何以不过来招待我?” “我……”酒保咽了一下唾沫,“我怕……” “怕什么?” “怕……大爷你……” “怕我?”辫子大爷冷冷一笑,“我的样子可怕么?” “不……”酒保连连摇着头,道,“是……” 辫子大汉把盯视在对方身上的一双眸子,忽地转向四周的座客——除了后上来的那一对兄妹,几乎每一双眼睛都盯视着他,而且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惊惧神情。 辫子大汉把这些看在眼睛里,忽然轻叹一声,目光迅即回到面前酒保身上—— “这也难怪,是我一路南来,连杀五人,各处州府绘影图形,皆在捉拿擒我,消息外传,是以人们骇惧!你也害怕,可是?” 酒保哪里说得出话,站在他身前,直吓得全身连连颤抖,面无人色。 辫子大汉目光虽然注视着酒保,话中却似有弦外之音:“你用不着害怕,我所杀的人,无一不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这些人,有的面善心恶,有的借武势欺压善良,独霸一方,官府无能为力,却只有我这个痴人,凭借所学来替天行道了……” 这几句话,显然不能使在座的大多数人接受。此时,辫子大汉语音和缓,已经不像来时那样威慑人了。于是,有些人便交头接耳,喁喁私语起来。 酒保听他这么说,脸上才现出了一些血色,频频点头道:“是……小的方才太失…… 态了!大爷你要吃些什么,请尽管吩咐!” 辫子大汉微微颔首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快到午时了吧?” 话声才住,只听远处旧城门那边,轰然一声炮响——午时鸣炮,是这里由来已久的规矩。 辫子大汉听见了那声午炮,和缓的脸上忽又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冷笑一声道:“我在这里,还有些时候逗留,且待我完了事再吃喝不迟。” 酒保怔了一下,讷讷道:“大爷可要些什么?” “清茶一杯!”他微微一顿,手指向正面长窗,“还有,把这窗帘子给我撩开来。” 酒保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是透着稀罕,又不敢不遵,便走过去将垂下的湘竹细帘高高卷起。 一片阳光照射进来,将辫子大汉全身笼罩在阳光之中。大六月天,人人畏阳如虎,竟然有人渴望着晒太阳——这又是一件新鲜事情。 酒保卷起了湘竹帘,松了一口气。 酒保方要退下,辫子大汉招手道:“你过来。” 待酒保来到了面前,他又冷冷道:“情势所逼,说不定我又要借你们这个地方开一次杀戒,关照下去,怕事的人快快离开!” 酒保顿时一惊,吓得半身动弹不得。 其实,已无须酒保再费事传说,辫子大汉的这几句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在座的每一个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各自离座站起,齐声呼唤着小二算账。几个性子急及胆小怕事的人,忙不迭地丢下银子,来不及结账就离去了。 偌大的楼堂,百十个客人,在极短的时间里,走避一空! 走避一空也未免夸大了一点,起码还有两个人没走——刚来的黑衣文士兄妹。 酒保带着满脸惊骇,来到了这对兄妹座前。 黑衣文士撩了一下眸子,点点头道:“你来得正好,来两笼小笼包子,炒一盘鳝鱼。” “再来两个豆沙包,一碗清淡一点的雪菜肉丝面。”这是那个标致的红衣姑娘说的。 “二位——”酒保压低了嗓子,“这里可要闹事了,大家都走了,相公……你们也请吧!” 黑衣文士清癯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冷笑:“什么话,我们是特意来吃饭的,你竟要我们走——走到哪里去?” 酒保一怔,垂下脸来,道:“相公——你大概是外来的客人……这里等一会恐怕要闹事……万—……” “闹什么事?”少女仰着脸盆儿,“那可好,我最喜欢热闹了,在哪里?” 酒保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吃不住兄妹两个一人一语,只急得涨红了脸,大声地叹着气,还要低声解说。 黑衣文士挥了一下手道:“下去吧,有胆子看热闹,就不怕闹事,去张罗你的差事吧。” 酒保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摇摇头转身自去。 红衣少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抿嘴一笑。她正要说话,黑衣文士却向着那边示意地扬了一下脸—— 红衣少女妙目一转,遂向那边的辫子大汉望去。 强烈的日光下,那个辫子大汉似乎睡着了。 只见他上躯后仰,面向阳光,把一条油亮大辫子垂向身后,辫梢上那颗灿烂明珠,被日光一照,更加光彩夺目。那轮刺镶在他前胸上的滚红太阳,在日光下,渲染得更为鲜艳。这人的头、脸、全身,都像是洋溢着一片鲜红光彩,发射着一股无形的光热。 红衣少女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话,黑衣文士却以二指在唇上按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他随即以指尖轻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太阳神功”四个字,接着即用衣袖将字迹擦去。 红衣少女脸上闪出了一片惊异,只把一双翦水瞳子,灵活地在那个辫子大汉身上转动不已,确认不能再轻率出言说些什么了。 这当口,却听得一阵急骤的脚步声直奔楼上,紧接着珠帘琤琮一声撩开来! 撩开珠帘的不是手,是一口流光四射的薄刃钢刀!然后,两个蓝衣黑靴的长身汉子,相继闪了进来。 二人不但衣着相似,就是容貌也相仿佛,一看即知是同胞昆仲,只是一个较胖较白,一个较黑较瘦。除此以外,无甚大分别;从年岁上看,也都在四旬五六,相差不多。 持刀挑帘的白胖汉子在前,年岁较长。黑瘦汉子在后,右手端着一杆纯钢打制的短短银枪。 那杆枪,在武林中并不常见。看来长短与剑相仿,最多不超过三尺,有鸭蛋般粗细,首端除具有一截三棱锋刃枪尖之外,在边侧部位还附有一片方天画戟,紫红色的铃铛垂在一边,通体上下粗钢打铸,一看就知道是一杆杀人夺命的厉害玩艺儿! 兄弟二人最显著的地方应该算是那一双浓黑而有杀气的眉毛,四只眼睛里交织的怒焰,令人不寒而栗! 他二人虽然闪身至快,只是四只眼睛一接触到座上的辫子大汉,便情不自禁地忽然止步。 那副样子确是很难形容——像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儿,急于找人拚命;只是一见敌人,又思量起对方不可轻敌,而心怀忐忑,有点儿进退维谷的感觉。 “是盛氏兄弟么?”辫子大汉仰身椅上,头也不回地道,“某家恭候多时,你们来晚了。” 白面汉子向前迈了一步,却与辫子大汉仍然保持相当的距离。 持枪的黑面汉子同时也跨前一步,只是不待站定,身子就飞快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兄弟二人所站位置,有如凸出的一双犬齿,将辫子大汉钳制在齿锋之中。 站定之后,白面持刀汉子猛笑一声道:“果然是你——向阳君,你一路南来杀人如麻,人天共愤;韬光养晦尚恐不及,却还敢变本加厉为所欲为。今天找上了我们兄弟,是你的死期到了!” 持枪汉子钢枪一指,冷笑道:“盛氏双杰手下不死无名之辈,向阳君你报上个万儿吧!” “哼哼……” 一阵阴森森的冷笑,传自辫子大汉口鼻之间。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后仰姿态,盛氏兄弟说了这么多话,他还不曾看上一眼。那副猛傲姿态,端的令人为之发指。 “想问某家的姓名,你们还不配!” 倏地长辫乍舞,如巨蛇盘空。大汉把辫子就空一转,魁梧的躯体由座上站起,绕了过来。 盛氏昆仲,情不自禁地各自后退了一步。 “太岁刀盛世平,无敌枪盛世勇……”辫子大汉一双锋芒毕射的眸子,缓缓扫过盛氏兄弟二人的脸,“你们二人自问,眼前这份家当,是哪里来的?” 事出突然,盛氏昆仲登时面色一变,对看一眼,一时无以置答。 “这就是了!”辫子大汉冷笑道,“你们当然答不出来,欺名盗世天下易,为本良知寸心难,你二人造了多少孽,应该是心里有数。某家替天行道,说不得手黑心辣,只管刀枪过来,且看是否能伤我丝缕分毫!” 太岁刀盛世平嘿嘿一笑,掌中刀平出一指,一蓬刀光乍然由刀尖吐出,约莫有尺半长短,前后吞吐不已。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太平刀盛世平只一拉开刀势,即显出功夫不凡。刀剑之上能练到以气行使,才为上乘。观诸盛世平刀身之上吐发的尺半银芒,正是浸淫有年的所谓刀气。这是一种以本身精力与刀上菁华揉成一片的上乘功力。以此论刀,盛世平确已领会了刀中三昧。获得太岁刀之誉,是当之无愧的。 看到这里,一旁的红衣少女由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她正要开口说话,却为黑衣文士以迅速的目光止住。 虽然是轻轻一声赞叹,却也使得盛氏兄弟陡然吃了一惊。 显然,他兄弟二人在入门之初,心神只在辫子大汉一人身上;黑衣文士兄妹两人因是坐在角落里的冷座头上,才被忽略了过去。 盛氏兄弟忽然发觉到尚有外人在座,由不住吃了一惊! 无敌枪盛世勇身形一转,翩若飘风地来到了黑衣文士兄妹座前,怒叱道:“你们是什么人?” 红衣少女娥眉一挑,嗔道:“我们是谁,你管得着么?” 盛世勇喝道:“放肆!哼,这么说,你二人想必是那厮约来助拳的了?” 红衣少女面色一凝,正要反唇相讥。 黑衣文士却自位上站起,负手抱拳道:“兄台且莫介意,愚兄妹实系不相干的客人,与你们彼此都没有牵连,兄台请海涵!” 无敌枪盛世勇将信又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凌声道:“既然如此,快点吃完了走路,敢出声扰乱休怪我枪下无情!” 黑衣文士唯唯应喏道:“是……在下不敢!” 盛世勇冷冷一笑,身形再转,翩若惊鸿般地回到了原来位置。 黑衣文士缓缓坐下。 红衣少女却冷冷一笑,轻声道:“看来盛家兄弟,果然是欺世盗名之辈,大哥,喝了你的酒,咱们走吧。” 黑衣文士白皙的脸上,轻轻泛起了一片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妹子你先不要急,往下看看再说!” 红衣少女还想说什么,妙目转处,发觉眼前呈现出剑拔弩张之势—— 盛氏兄弟一前一后,将那个辫子大汉夹持在中间位置。持刀的盛世平自一开始,就全心集中,在那薄刃鱼鳞刀上。须臾间,刀身映着阳光,发出了点点银星,直直地射向辫子大汉一双瞳子! 无敌枪盛世勇则是把钢枪笔直地抱在怀中,左掌徐徐探出,瞄着辫子大汉的后背。 被称为向阳君的辫子大汉,脸上没有现出紧张表情——在盛世平的刀光射目之下,他并不逃避,只是将丰朗的一双瞳子拉成一线。 “盛世平!”他冷冷地道,“你的伎俩充其量不过如此,何必作小儿态,尽管放刀过来。” 话声方住,即见正面的盛世平陡地向上扬起刀面,迎着正面直射而来的阳光,爆射出匹练般的一道银光,反射对方面门。 一旁座上的黑衣文士,看到这里,忽然跌足叹道:“蠢材——” 话方出口,伫立在辫子大汉身后的无敌枪盛世勇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叱,配合着太岁刀盛世平的动作,猝然腾身直起,向着面前辫子大汉,攻出了第一招。 好快的身法! 随着盛世勇猝然前落之势,左掌一吐即收,在疾劲的掌风前攻之下,右手钢枪呼啸着划出了个乙字形,直向辫子大汉身后攻了过去! 原来盛家刀枪成名,已有七世渊源。 盛氏昆仲各擅所长,盛世平精擅刀法,盛世勇精通于枪——阳春白雪,各擅胜场! 眼前这一枪,盛世勇施展的是盛家独擅的蛇形枪法,有封喉剖腹之势、劈面挂肩之险,称得上凌厉之极。 雪亮的枪身闪出了电也似的一道长光,连同盛世勇的身子,一并狂卷猛袭直上。 与此同时,盛世平的那口薄刃鱼鳞刀,更是不留情。配合着其弟的攻势,怒卷起海波也似的一片刀光,向辫子大汉正面攻上来。 兄弟二人,一刀一枪,无论手、眼、身、步,搭配得恰到好处,称得上天衣无缝。 任何人目睹及此,都会为那个辫子大汉捏上一把冷汗。 一旁的红衣姑娘,不禁惊得倏地站了起来。 黑衣文士生怕她有异动,陡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不过是这么一会儿的耽误,现场战局却有了极大的改变!连那个黑衣文士的一双眼睛,都未能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 兄妹二人所能看见的,只是那个辫子大汉鹰隼般地做了一个翻腾势子。在这个势子里,一只铁掌如同猝然剪翅的一双燕子,左右同时分开来。 阳光下,辫子大汉的一双手掌通红通红的,更使人惊奇的是,在那双左右挥出的掌势里,像是有两道灿目的红光,一闪即隐—— “噗噗”两声,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两只手准准地击中在盛氏兄弟的前胸位置。 的确称得上是惊心动魄的一刹那! 盛氏双杰各自发出了一声闷吼,两个身子一前一后,有如跳掷星丸般地飞了出去,分别撞击在一根楼柱与石墙上,发出了一声沉实有力的巨响…… 整个岳阳楼都为之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可真算得上惊天动地之势了! 当此重击之下,就算他们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挺受得住,更何况盛氏昆仲是血肉之躯。 盛世平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血苗子足足射出三尺高下。他手里的那口鱼鳞刀用力地向后一拉,直直扎进地面半尺多深——就这样,他身子弓起来活像个大虾米,登时僵住了。 无敌枪盛世勇,死得更惨! 由于他身子是横撞在一根合抱粗细的石柱子上,致使碰撞之力非同一般,辫子大汉的一击之力令他胸骨尽折、五内全粉,掌中枪忽悠悠脱手直出,反钉在数丈以外的天花楼板之上,日光下摇颤出一片银芒! 在场的黑衣文士兄妹,虽然算得上见多识广,可是眼看着辫子大汉这般的杀人,亦不禁惊得面上变色。尤其是那个红衣少女,更不由发出了一声娇呼,呆了一会儿才缓缓重新坐下。 酒保原是躲得远远的,这时闻声而出,不禁吓得三魂出窍、五魄升天——嘴里惊叫一声,双腿一软,“噗通”又跪了下来。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酒保嘴里求着,叩头如捣蒜,只管向着辫子大汉连连叩头不已! 辫子大汉缓缓地走到他原来位子上坐下来,眸子视向酒保,点头道:“不关你的事,拿酒菜来。”_ 酒保连连点着头,嘴里的舌头像是少了半截,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费了半天的劲儿才爬起来,醉了酒似地摇摇晃晃地向后屋退去。 窗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人声—— 楼梯山响,一连闯进来好几个人。从那穿着打扮,就可猜知来人是六扇门的差人。 为首带路的那个人,不是别个,正是原先在座,后来乘乱溜开的刘吾。 他们刘家哥儿三个好像全来了——在他左面的那个黑衣紫面膛、豹头环眼的汉子,是岳州城总管府衙缉捕全责的三班大捕头铁掌刘昆,右边是长白脸、吊客眉的瘦子阴插手刘刚! 在岳州地面上,一提刘氏三杰的大名,无人不晓。这一刹间,忽然全都出动了。 除了刘氏三杰之外,另外有东城武胜镖局的两个镖头——开碑手连云奇、海马周天——前者五十开外的年岁,紫红脸膛,矮而壮;后者年仅三旬,猿臂蜂腰,倒背双手,观其面相,更是不怒自威。 紧接着,楼板声响,又上来了十来个差人。 这些人,每人一袭红色号衣,左弓右箭,外加脖子后面的一口厚背紫金刀。岳州府的人,对于东城的红衣快捕岂能陌生? 岳州府的案子,差不多都由这类红衣快捕出面了结。平素连袂出现个三五人,已足以耸动地方,不似今天这样——似乎东府的十二金刚全部出动了。 原来冷清的岳阳楼,忽然间来了这么些人,顿时显现出风鼓云动之势,使得先时一片肃杀气氛更加浓重了。 人多势众,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力量! 胆子小一点的,面对着官方的这等阵势,只要看上一眼就会不寒而栗,失去斗志。 更莫说出手颉颃了。 然而,座头上的那个辫子魔王似乎无动于衷,他由腰带上抽出了一把描金薄绢折扇,“呼啦”一声抖开来,轻轻地往脸上扇着。他那双沉郁而内蕴奇光的瞳子,徐徐地掠过来者每个人的脸上。 最后,这双眸子竟定定地落在了那个红衣姑娘与黑衣秀士的身上。 兄妹二人被他这种突然的注视,弄得很不是滋味儿。那个黑衣秀士尚能保持从容,红衣姑娘却有些脸上挂不住——心里气恼,又偏偏发作不得。 “贤兄妹看来是有心人!”辫子大汉脸上带着冷峻的微笑,“隔岸观火终究差一点,何不移樽敝座?这接下的一场热闹,可要较刚才那一场戏更要有趣得多,二位知否?” 红衣姑娘让对方用话一激,大姑娘家脸皮子嫩,一时就烧了盘儿(脸红),忙把一双眼睛看向兄长—— 黑衣秀士可有涵养,脸上不缓不急,轻轻端起盖碗,呷了一口清茶道: “老兄太客气了,愚兄妹坐这边凉快得多!”放下盖碗,他拱了一下手,“请老兄自便,愚兄妹无意观火,更不敢打搅!小憩后即行离开,失礼、失礼!” 说完,遂将目光移向一边,不再看对方。辫子大汉见状,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样最好——阁下兄妹显然是知书达理之人!”辫子大汉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遇路上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这两句书上的话,贤兄妹当然是通晓了!” 由于对方话中有刺,黑衣文士陡地心中一惊,正思作答,却幸已经有人替他发话解围。 “相好的——幸会,幸会!” 说话的人正是这群人里面那个头头儿——铁掌刘昆。 一身蓝色官绸长衣,却在腰里紧紧扎着一根带子,下襟一角拉起来别在带子上,现出月白绸子带扎腿的一双裤管,衬着此人豹头环眼的一副仪表——果然好气派! “足下未免太见外了!”脸上带着那种牵强的笑,“来到了岳州地面,竟不给我刘昆打一声招呼,也叫刘某人得一份人情,作个东道,岂不叫天下人笑我姓刘的太不懂交情了!” 刘昆嘴里虽然说着客套话,那张黑紫的脸膛却隐隐现着一片铁青。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到了盛氏兄弟之———太岁刀盛世平身前。 随从们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跟着刘昆的脚步一直移了过去。包括铁掌刘昆在内,当他们十数双眸子,甫一接触到站立的那具尸身,俱打了一个冷战,登时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那边座头的文士兄妹二人对于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这种怪异变化,也都惊骇不已。 盛世平的尸体似乎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变成了一具烧得漆黑的焦炭——人形的焦炭! 佝偻着身子,活似一只大虾米,若非是手里的那口“鱼鳞刀”能说明他的身份,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这是盛世平的尸体! 一具血肉凝结的尸身,何以能在极短的一瞬变成一个炭人儿?每个人心里都在惊栗之余,打上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哦——”铁掌刘昆简直看直了眼,“这是盛……盛世平盛大爷的尸体?” 他抬起手,摸索着这个炭人的脸和手……一切的显示,毫无疑问地证明他所接触的,是个十足的炭人。 那是万万不容置疑的! 大家的目光,本能地立刻移到了第二具尸身——无敌枪盛世勇。 和太岁刀盛世平一个模样,这具尸身也变成了焦炭。 所不同的是,在众人目光纷纷投视的一刹那,这具尸身正在完成最后的蜕变过程。 每个人都目睹着这微妙可怖的蜕变,眼睁睁地看见了肉身变为焦炭的奇异情形。 两个血肉之躯,先后变成了两具焦炭,并非由于火焚的过程所完成,岂能不谓之荒诞古今的怪事? 瞧在眼里,惊在心里,每个人都战栗不已。 铁掌刘昆用手轻轻摩挲着盛世勇变为焦炭的尸身,无论如何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阴插手刘刚却走进来冷冷笑道:“大哥,从这件稀罕事儿看,说不定这个人会施展什么邪法。如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你我兄弟何以向府台大人交差?” “哼!”刘昆凌声道,“先把盛家兄弟的尸体抬下去……记住,千万要保持尸体的原来形样,不可有丝毫的损毁!” 阴插手刘刚答应一声,当即吩咐下去,两具黝黑的炭躯遂被小心地抬了出去。 铁掌刘昆这才转向座上的辫子大汉,冷冷地抱拳道:“朋友,你来到岳州仅仅几日,连伤三命,兄弟职责所在,不得不请你往衙门里去一趟!大丈夫敢做敢当,想必足下不至于与我们兄弟过不去,叫我们难以当这个差吧!” 辫子大汉手里的折扇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双方距离不足一丈,铁掌刘昆的话他不可能没听见,却是表现出一片泰然,甚至连正眼也不瞧对方一下。 这时,小伙计端着满满一托盘酒菜吃食来到了面前,目睹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势,吓得全身直抖,现出一副进退维谷的窘态。 辫子大汉看着他,微微皱眉道:“我方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怕什么?快送过来。” 小伙计应了一声,全身战抖着走过来,把酒菜吃食一样样摆好。 辫子大汉冷声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去吧,店里如有损害,由我一人加倍赔偿。” 小伙计连声道谢着,匆匆行礼告退。 辫子大汉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辣丝粉儿轻轻送入嘴里:“刘昆——”他冷冷地道,“你在岳州地方上声名不错,虽然多少也干了几宗缺德事,比起一般六扇门里狗仗人势的家伙却是好多了。” 他微微一顿,又轻轻拿起了面前的锡壶,自酌一杯:“今天这个差事不好当,你们都回去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酒杯轻晃,杯中酒倏地滚出如珠,一口吞入腹内,接着又徐徐注入第二杯。 铁掌刘昆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并当面奚落了一番,禁不住怒气上冲。 然而,他知道面前这个主儿,不是好对付的。凭着他在地方上二十年办案子的经验,深深知道今天这个差事,正如对方所说,的确是不好当;一旦弄不好,二十年英名付于流水尚在其次,只怕自己兄弟三条性命,或许葬送于此! 有了这层顾虑,才使他现出眼前的犹豫。 听了辫子大汉的一番话,刘昆嘿嘿笑了几声,拱手抱拳道:“朋友,你对在下太抬举了,承情之至;只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是事不由己的。向阳君——只凭着你几句话,就想把我们弟兄打发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 被称为向阳君的汉子,冷漠地抬起了眸子:“刘大班头的意思……” “没有什么好说的。”刘昆的面色霍地一凝,“好汉干事好汉当,请随刘某人到府台衙门里走一趟,交了这一档子差,刘某人必有一份人心!” “哼哼……大班头这是一厢情愿,”辫子汉摇摇头,“这个办法不好。” 刘昆铁青着脸道:“朋友你显然误会了,在下并非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当然要我同意才行!”辫子大汉一面吃喝着,语气并不粗鲁,“当今天下,还没有一个人胆敢强迫我干我所不愿做的事情!” 铁掌刘昆冷笑道,“那么,请恕刘某人失礼冒犯了!” 辫子大汉摇头道:“不——刘昆,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的好!” 一面说着,他那一双蕴含着奇异光彩的眸子,向刘昆脸上逼了过去:“刘大班头,你也许还不明白,其实你我在某一方面来说,做的事情颇为相似,只是你行的是人道,我行的是天道。人道因人而变,往往有大偏差,天道却是以天为准,万无一失,是以我行踪所至,恶人必无幸免;苟或自恃武功,不甘伏罪之辈,必当千方百计与我为敌,只是他们的结局常常是很悲惨的——眼前的盛氏兄弟正是如此,前死的苍海客也一样。此三人一死,洞庭地方的一股恶势力已去大半,剩下的已不足为害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顿住话声,打量着面前的刘昆,冷冷一笑:“岳州城我顶多停留三天,就此他去,不会惹事生非。刘兄你眼睁眼闭高抬贵手,两不相犯才是上上之策,果真要兵刃相犯,只怕你等要吃大亏,何苦呢?我看,你还是带着你的人走吧!” 铁掌刘昆未尝不为他这番话所打动,只是当着手下的人,外加上助拳的两位镖局朋友,果真忍下了这口气,日后势将无颜见人。 心里略一盘算,的确难以罢休! 眼前之势,万难两全。铁掌刘昆面色一沉,已把内力聚于双掌,以便必要时全力出手。 站在他身边的各人,也早已按捺不住。 阴插手刘刚怒叱一声,道:“我兄弟有公事在身。办案拿人,跟你有什么说头儿? 向阳君,识相的站起来跟我们走,要不然,哼——” 向阳君目光向他身上一转,唇角微掀道:“你又是谁?” “你连我阴插手刘刚刘二爷的大名都不知道,还敢到岳州地面上来撒野!” 刘刚嘴里说着,足下一移,霍地向着向阳君身前袭过去——双方距离原在一丈开外,阴插手刘刚只一个箭步就窜到了近前。 原来,刘氏三杰中,就只这个刘刚性子暴烈。虽然明知道辫子大汉武技高强,但是到底多么高强,他却不曾亲眼看见,反倒是自己这边,除了兄弟三人之外,更难得请到了武胜镖局的连、周二位镖头,再会合本衙的十二名红衣快捕,这等声势不啻是近年所罕见。 这么多的人,大举出动,竟然会怕对方单身一人,这是阴插手刘刚死也不肯相信的事。 他这里一心盘算着,拿着了此人,在府台大人面前无疑是大功一件,可就没有再深一层顾忌到对方的扎手! 铁掌刘昆想不到他兄弟竟然会这么轻率,急忙惊叱道:“慢着!” 奈何眼前情势已是不及! 他们是常办案子拿人的,反正锁链时常在身,阴插手刘刚更是飞索拿人的一等高手。 是以,就在他身子猛然向前欺进的同时,右腕微振,“哗啦”一声脆响,一条丈许长短、前有如意套锁的银色锁链已自袖子里飞出,直循着辫子大汉头上飞落下来,真是又快又准。 “不知死活的东西!”嘴里说着,向阳君举手一抄,把飞来的锁链抓在手上。 此时阳光正盛,映衬得他那张脸火也似的红,包括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也是火红色。 也不知是他身具异功,还是人们的眼睛看花了。 总之,就在他的手抓住那根锁链的同时,那根锁链子倏地变成了赤红颜色。 是以,抓持着锁链另一端的阴插手刘刚,当场鬼也似地嘶叫了起来。 肉手抓在赤红的烙铁上是什么滋味,眼前的刘刚也就是这种滋味。 一片嗤嗤声响,冒散出大股烧焦皮肉的腥臭白烟! 阴插手刘刚的罪可是受大了。 妙的是,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摆脱掉手上的这根链子。 透过向阳君的那只结实手臂,非但注入铁链不可思议的奇热,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力,紧紧吸黏着锁链那端刘刚的一只手,他虽然施出了全身力气,也是摆脱不开。 阴插手刘刚早已痛得面无人色! 眼看着那只持有锁链的右手,在瞬息之间被烧得皮开肉烂,成了黑糊糊的一片,而且其势更未因此而中止,尚在继续下去。 刘刚的奇惨灾情更有甚之——原因是他负痛情急之下,另一只手情不由己地抓向锁链。一时之间,这只手也同另只手一样,纠缠不开了! 事发突然,任何人目睹及此,都吓傻了。 阴插手刘刚起先尚在大声吼叫不已,旋踵间已是声嘶力竭! 坐在椅子上的向阳君,冷冷笑道:“你这种人动不动就用锁链子锁人,今天也叫你尝尝这条锁链的厉害。包管以后你再也不敢乱锁人了。” 这时,阴插手刘刚早已痛得全身乱颤,一双手掌上嗤嗤乱响,蒸散出大片爆烧油脂气息,双眼上翻,当场痛昏了过去。 向阳君见状,陡地铁链微抖,阴插手刘刚霍地摔了出去,“噗通”一声倒在楼板上,直挺挺地似块木头,动弹不得。 刘昆、刘吾目睹这般境况,早已痛穿心肺,一同向着倒地的刘刚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武胜镖局的开碑手连云奇、海马周天,率同十二名红衣快捕猛地扑了过去。 这帮人,“刷”的一声,将向阳君团团围住,只是没有一个人胆敢贸然出手! 向阳君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他越是处之泰然,身边众人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是时,刘氏兄弟已把倒地的刘刚扶了起来。 只见刘刚紧咬牙关,面如黄纸,全身上下仍在不停地颤抖着——那副形样,简直离死不远! 手足情深,目睹及此,怎能不一阵子心痛如切肤挖肌? 铁掌刘昆铁青着脸,霍地站起,转向位子上的向阳君冷笑了一声,道:“向阳君,你竟然对我兄弟下此毒手,今天撇开官面上的公事先不谈,就此一端,刘某人也不能与你善罢干休……” 刘昆言罢,霍地二次运力,向着对方座前扑去。 座上的向阳君,忽然哼了一声:“刘老大,你稍安勿躁,你那个宝贝兄弟还死不了。” 这句话使得刘昆即将扑过去的身子,忽然定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兄弟还死不了。”向阳君用着冰冷的口气道,“返回之后,立刻为他包扎双手,在冰窑子里睡上三天,身上的火毒一退伤就好了。这都怪他不知天高地厚,却是怪不得我!” 一旁的刘吾闻言,赶忙招呼着一名捕快,速速将阴插手刘刚笔挺的身子抬了下去。 铁掌刘昆冷脸怒道:“我兄弟奉公行事,究竟是哪一点不对?朋友你不该妖术伤人,今天倒是放你不得……” 他话声微顿,紧接着怒叱一声,道:“拿!” “拿”字出口,十二名红衣快捕同时抢臂拔刀。呛呛啷啷,一阵子乱刀鸣声,十二口厚背紫金刀同时举了起来,迎着阳光,爆射出奇彩异光! 就在十二快捕拔刀出鞘的一霎,武胜镖局的两位镖师——开碑手连云奇、海马周天两个人已快速地向着向阳君两侧切了过去。 开碑手连云奇施展的是软兵刃——亮银鞭,海马周天却是一双分水蛾眉刺。 二人一左一右,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身子一凑上去,双双同时出手。 亮银鞭搂头盖顶,峨眉刺分点两肋——两股兵刃同时逼到。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连云奇、周天二人忽然觉得不对头——他二人身子方自切进之初,忽然感觉到由向阳君坐处扩散出大股力道。这股子无形力道猝然向外扩散而出,形成一个极强的压力圈,大大地影响了二人向前的冲势。 紧跟着,向阳君手上的锁链霍地抡起,看上去就像是赶车的车把式猝然舞动大鞭一般,天空中像闪电那样亮了一亮。只听得叮当声响中,连云奇的亮银鞭以及周天的一对分水蛾眉刺,双双随着向阳君舞开的锁链劲力,卷上了屋顶。 连云奇、周天两人,也由不住被带飞直起,一左一右跌出了丈许之外。 说时迟,那时快——十二名红衣快捕迅疾大举攻出。一片叫嚣喝叱声中,十二把厚背紫金刀劈闪出十二道刺目闪光,十二双脚步同时向前闯踏过去。 当他们扑到距离向阳君身前三尺左右时,和先前的连、周二人一样,忽然遭遇到了向外扩散而出的大股劲道。使得十二人无法近身,几乎同时不由自主地向外反弹了起来。 那辫子大汉向阳君并没因此而止,手上的那根长锁链子紧跟着向外一抡,刷啦啦一阵疾风卷过,只听得一阵叮当金铁交鸣之声,十二快捕手上的十二把厚背紫金刀纷纷脱手飞出。 楼堂之内,一时间光华乱闪、满天飞刀,啼哩哗啦散落得满地都是。 这番声势,自是骇人至极! 一快捕想是抓刀过紧,连刀带人一并被扯到了空中,然后砰一声斜撞在楼板上,登时头破血流,当场昏厥了过去。众快捕目睹及此,俱吓得目瞪口呆,一时作声不得!先时跌翻在地的海马周天,一个骨碌自地上跃身而起。 此人有一手暗器——双手飞刀,在岳州地面上堪称独一无二。此刻情急之下,决心要借这双飞刀为自己找回面子来,便把身躯向外快速一闪,两只手向腰间一探,还没有来得及拔刀的当儿,空中银光一闪,只听得向阳君一声朗笑,说道:“你敢?” 海马周天抬首不及,身边锁链子哗啦一响,已吃自空而落的一条锁链子将身子紧紧缠住了,一时手脚挣脱不开,踉跄跌倒在地。 开碑手连云奇纵身向前,探手把周天由地上拉起来,相顾默然,俱觉脸上无光! 不过是转瞬之间,十来个人全数被辫子大汉向阳君摆平当场。 明眼人——如座中的那两位文士兄妹,已看出了铁掌刘昆这一方面大势已去。 那个红衣姑娘于惊心之下,原先没有认真思量,曾经不止一次地想由位子上站起来,却都被她那个看来极其斯文的哥哥用目光止住。 眼前情势,由于这个号称向阳君的辫子大汉出手,已使双方的力量对比大大改观。 铁掌刘昆眼看着手下人几乎在对方举手的当儿纷纷落败,根本连对方的身边儿也偎不上去。论人数,自己这边显然处于压倒优势,但是就实力而论,对方却具有绝对的优势。相差之远何可企及? 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刘昆那张脸顿时有如一块寒冰般,凝住了。 向阳君却在这时候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抖了一下身上的那袭绣有旭日东升的湖色长衫,拿起了那个青色长包背在背后,冷峻的一双眸子在楼厅里一转!凡为他目光所接触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谁还胆敢向他出手。 铁掌刘昆的脸色,不只一次地转变着,先青后红,遂又由红变成了白。 那只有极其细心的人,才能由他面色的转变,看出他内心的诡异! 正在这时,黑衣文士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 红衣姑娘也跟着站了起来。 向阳君根本无视这一切,只见他抖了一下袖子,落下了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用以开发酒菜与这里的一切损失——当然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他硕健的背影方自转过的一刹那间,只听铁掌刘昆发出了愤怒的一声断喝: “小辈——你想走吗?” 话声一落,身子又如旋风般地猛袭了过去。 铁掌刘昆早已蓄势以待,双掌上真力凝聚,二话不说,身子一扑过去,陡地施展他生平最得意的铁掌碎石之功。双手一上一下,向着向阳君背后拍了过去。 人们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实在不明白,刘昆何以还会如此蠢动,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眼看着那个辫子大汉向阳君的壮健身子,霍地向后一翻,只听见“刷”的一声,他脑后的大发辫倏地甩起来,矫若盘空之蛇,直向着刘昆脸上猛抽了过去。 铁掌刘昆,做梦也不会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彼此出手疾若电光石火——眼前情景,不是精于武功的行家,也能看出来。 向阳君想躲开刘昆的双掌固所不能,刘昆要闪开向阳君的那根发辫更不可能。只听见“嘭嘭”两声重响,声若击革! 铁掌刘昆的两只铁掌,全都击在向阳君的胸腹之上,妙的是被击者俨然无事,而出手的刘昆却像遭到了极大的痛楚。 在两声轻脆的“咔咔”声里,刘昆的一双腕骨,双双齐腕折断! 一霎间,刘昆的脸色变得铁青。向阳君对他的惩处,尚不止此,最凌厉而有致命之危的出手,乃是那根甩出的大辫子——一股尖啸声中,这根发辫活似一条软鞭抽向刘昆的面门。
第二章 恃强施毒手 惜玉释娇娃 在千钧一发之际,蓦地眼前人影一闪! 速度是那般快捷,快到令人不及交睫。 谁也难以想到,那个看来极其斯文的书生,竟会牵扯到眼前的这个事件里,尤其没有料到的是,他身负高妙的身手。 大多数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那个黑衣秀士已经置身于向阳君与铁掌刘昆之间。 黑衣秀士人到手到,只一把就抄住了向阳君甩出的那根大辫子,铁掌刘昆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间捡得了一条活命。他足下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几步,立刻被他兄弟刘吾搀住。 眼前情势,显然由于这个黑衣秀士的突然介入,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黑衣秀士能够抄住向阳君这根发辫,当然不简单,只是他的表情并不轻松。 只见他骑马单裆式跨着,右臂真力内敛,施展出太公钓鱼式子,将对方粗若儿臂般的发辫紧紧地抄在手里,拉扯得弓弦一般紧张。 那其间,必然力逾千斤,使得秀士那张白皙清秀的脸,一刹那变成了赤红。 被称为向阳君的辫子大汉,显然因为一招失误而受制于人,心中大为震怒。 虽说是眼前胜负未分,然而对向阳君来说,却感到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向阳君像蛮牛似的,强自抬起头来。那个黑衣秀士却致力于不让他抬起头来! 一个用力地拉,一个用力地抬。 一拉一抬,其力万钧。 这种情形使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红衣姑娘,显然吃惊不小。她虽然为兄长捏着一把冷汗,却并不乘人之危,在紧要关头对向阳君施毒手。 渐渐地,向阳君终于抬起了头。 黑衣秀士红涨的脸上沁出了一层汗珠,那只紧扯发辫的右腕分明不胜巨力负荷,有些颤抖。 四只凌厉敌对的眸子迎在了一块儿。 “向阳君!”黑衣秀士吃力地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请看在下薄面,放过姓刘的与眼前众人如何?” 向阳君的头已经全抬了起来,眼睛里锋芒毕射。那张淡棕色的俊脸上,并没露出愤怒,却有一种轻佻的含蓄。 “足下大名?” “雷铁军!” “啊——”惊讶之色猝然显示在向阳君面颊上,同时也显现在现场众人的脸上。 “原来你就是雷铁军,某家久仰了!”向阳君那双眸子一扫边侧的红衣少女,“那么这位想必就是令妹,人称千手菩提艳红妆的雷金枝了?幸会、幸会!” “不错——正是在下小妹——” 自称雷铁军的黑衣秀士说着,那只手腕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量,却仍然未能使双方的力量平衡。 是以,他不由自主地前进了一步,才缓和了双方的均势。 “哼!”向阳君锐利的目光盯着雷铁军,“既然你胆敢插手管闲事,当然不是易与之辈了,就冲着你雷铁军三字大名,我就暂且饶过姓刘的。” 被称为千手菩提艳红妆雷金枝的红衣姑娘听到这话,赶忙对一旁的铁掌刘昆道: “刘大班头,你可听见了?带着你的人赶快走吧!” 铁掌刘昆一听雷金枝的话,脸上一阵发青。他双腕折断,此刻早已肿起老高,自知以本身武功和向阳君比起来,不啻以卵击石;若非这个雷铁军即时仗义出手,自己这条命万难保存。 光棍一点就透!刘昆深知,如果还要不识趣赖着不走,可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刘昆由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道:“贤兄妹仗义援手,保存了姓刘的一条性命,刘某人也不是石头做的,早晚有一份人心……” 刘昆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扫向场中的辫子大汉,禁不住咬牙切齿地道:“向阳君——今天算你厉害,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时候,后会有期,告辞啦!” 他说罢,一摆脖子,吩咐道:“弟兄们,跟我走!” 尽管是败军之将,却也有其威风! 十几个人巴不得早些离开,刘大班头这么一吩咐,顿时各自收拾兵刃,扶着受伤的同伴,争相离开,匆匆下楼,转瞬间走避一空,和来时的那种盛气凌人,其势派相差得不知如何形容。 现场只剩下了三个人: 雷氏兄妹及向阳君! 最奇妙的是,向阳君头上那根挺粗的大发辫,仍然抄握在黑衣文士雷铁军的手里— —即使后者似乎已现出后力不继的困窘,却仍然死死握住辫梢不放,像是只要一松手,便会落得不可收拾的地步。 反之,向阳君虽被对方抄住了发辫,却没有丝毫败象,也不曾现出什么痛苦姿态。 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都在运用内力向外挣着。 四只脚结实地移动了半个圈子,又自站定。雷铁军已是全身汗下,并且微微现出了哮喘……忽然,他身子半侧,空出的左手猝然一翻。变成了双手合抄之势。 如此一来,才勉强平衡了彼此均势。 向阳君冷森森地笑道:“雷铁军,你败象已露,当真要某家施展杀手,你才肯松手不成?哼,只怕那么一来,姓雷的你身上可就要多少带点彩头啦——说不定还关系着你的生死存亡呢!你可得仔细地衡量一下,到时候休要怪某家事先没有关照你;这么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居心不谓不仁厚了!” 雷铁军在向阳君说话时,脸色由白而红、由红而白,转瞬之间,数度变化不已。 他听了向阳君这番话,现出了一丝苦笑,冷冷道:“在下功力确实不及你深湛,甚难求胜。只是——你又岂能否认,被在下搔在了痒处……向阳君,你我之间原无仇恨,只是在下看不惯你这种狠心辣手的作风,才仗义出手;既已出手,自然要分个上下高低,不会中途罢手。你有什么厉害高招,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雷铁军边说边重复着一上来时的姿态,足下跨马分裆,把身子微微向下一矮,双手力抄着对方的发辫,有如纤夫握缆,死也不肯放手。 向阳君神色一凝,冷冷笑道:“雷朋友,你好高的招子,竟然看破了某家的练门。 只是,凭你这身功力,只怕还难以制我于死地。你放了手,我们有话好说;否则的话,你应当知道某家血炸一条龙的厉害,你敌得了么?” 雷铁军果然神色一愣。 微微犹豫之后,他苦笑着摇头道:“话是不错,我却信不过你。只怕我一松手,即着了你的道儿,有本事你只管施展就是。只是有一点,我却要提醒你,我既然看出了你的练门所在,当然知道克制的办法。你在出手之前却要先仔细地想一想,这件买卖划不划得来。” 向阳君听了,只是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那双眸子里闪闪冒着精光,证明对于雷铁军的话并未置若罔闻。 原来,向阳君自习太阳神功之后,全身上下各路穴道已能自行运功封锁,很难伤得了他,惟独头顶天池一穴是其练门,最为软弱,所以特留发辫,用以掩护其顶,并收防范之功。 想不到他的这一秘密,竟然为冷眼旁观的雷铁军窥破,一出手即以分鬃勒马功力抄住他的发辫。雷铁军原来认为,在自己内力牵扯之下,定能使其俯首认输,彼此既无仇恨,只交待几句场面话,用以警诫他下次出手见好就收。他哪里知道,辫子一抄在手里,才发觉对方功力竟是大得惊人!以雷铁军自幼练过混元一气霹雳功之杰出造诣,竟然觉得难以对付敌手,致使他有些恐惶。 然而,正如他所说,真是应了“羞刀难入鞘”这句话。换言之,以双方之名望身分,既已出手,势必分出一个强弱高低,只怕是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越是高手对招,就越会发生这种情形。 雷铁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不甚托底。 他虽已知道对方练门必在头上,却未能确知是头上那一处穴道;一击不中,再想出手可就大是不易。所以,他心里犹豫再三,久久不发招儿。再者,彼此并无深化大怨,对这等大敌,更不愿结仇,出手之前不得不考虑到“忠厚”二字。 然而,无论如何,这番较量对于向阳君是个奇耻大辱。雷铁军既然不肯松手,怎能让发辫久置对方手中? “雷铁军,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某家心狠手辣!”向阳君面色一沉,叫道,“你要小心了!” 话声出口,只见他全身蓦地一阵疾颤,淡棕色的面颊迎着阳光,忽然像着了胭脂般地起了一层红彩。 雷铁军见状,不禁大吃一惊,心知对方情急之下,必定再次施展太阳神功。 他原以为向阳君的要害被自己控制之下,万万不能如此施展,想不到对方竟然存心一拼。只听雷铁军一声喝叱,陡地分开右手,身子快若旋风般地向里面一个疾闪,来到向阳君正面,右手一举,分开五指——夜叉探海,直向着向阳君顶门插下来。 因雷铁军不知对方练门确切之处,才不得不使出这么一招五指兼顾的绝招。 在他五指劲力之下,向阳君的整个顶门,包括“天池”、“百汇”、“玉枕”三处大穴全被夜叉探海所制——确是厉害之极! 两股强烈的劲风,陡地迎在了一团。 雷铁军挥掌下拍,向阳君举掌上迎,两只手“啪”一声迎在一块儿,其势绝猛,力量万钧,整个楼堂都为之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刹那。 就在两个人猝然迎合的势子尚未固定之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势恰似兔滚鹰飞: 向阳君是兔子。 雷铁军是鹰。 即以前一招而论,这一招灰兔滚扑施展得太漂亮了。相形之下,却使得猝然下袭的雷铁军这一只鹰吃了大亏。 黑色的衣衫纠葛着,发出了“噗噗噜噜”一股疾风,雷铁军的身子突地弹了起来,在向阳君盘开的辩花里整个身子斜飞了出去。 “飕!”箭矢似地疾快,足足飞出三丈开外,直向楼角猛撞过去。 一旁的那个红衣姑娘——千手菩提艳红妆雷金枝,见状不禁大吃一惊。她嘴里尖叱一声,足下一上步,双手陡然递出,迎着前扑的向阳君猛力击去。 只是她敌不住向阳君那股劲道,身子才一扑上,即像冻蝇冲窗般地弹了回来。 这时,空中的雷铁军,在即将撞在墙柱上的刹间,就空一个翻滚,飘身落地。 他显然已失去了原有的风采,身子甫一落地,连着打了两个踉跄;若非是雷金枝及时扑上掩护住他,几乎要倒在地上。 眼前人影再闪,向阳君当面而立。只见他怒目张睛,面红如火,表情极怒。 然而,在他目睹了雷铁军的模样之后,一腔怒火顷刻消失了。 雷铁军在雷金枝扶持之下,胸口频频起伏不已,表情无限痛苦,只是在面对向阳君时,却力图振作,故作矜持。 “老兄功力惊人,雷某咎由自取,领教了。”雷铁军频频冷笑着,“佩服!佩服!” 说罢,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咳嗽。 向阳君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他:“我生平说话绝不欺人,阁下已中了我的火龙毒掌;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能将火毒引开,即有血炸之危。正如你所说,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告辞啦——” 然后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就在他身子转过的一刹那,猛可里一股疾风直袭身后。但见红影一闪,雷金枝来到了他身后。 雷铁军见妹妹金枝行动起来,忙惊呼道:“不可——” 话方出口,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口短短薄刃已经执在她的手上。 有其兄必有其妹——这个雷金枝的身手也必然可观。只看她袖中出刀,丝毫不现痕迹,便知其身手不弱。想是心衔兄伤之大恨,雷金枝这一刀毫不留情,刀尖乍然上挑,锐利的刀锋闪出了一条银色的亮线,由下而上直向着前行的向阳君背后撩了过去。 这一刀看似无奇,其实很厉害:盖因雷金枝料定对方有金刚不毁之体,是以集全身功力于刀锋之上,施出名谓指掌透点,用以刀剑则为开线,真是无坚不摧、厉害之极! 以向阳君之身体灵巧、功力万钧,雷金枝这一刀万难奏功。 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向阳君竟然偏偏有此一疏,也许他自以为有金刚不毁之功,对于这个姑娘猝然发招儿,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然而,在雷金枝刀锋划破他防身游潜的一刹间,却陡然觉出了不妙,只是来不及躲闪了。 “哧”的一片刀风扫过,紧接着在向阳君背上现出了一片血光! 千手菩提艳红妆雷金枝一招得手,大为惊喜振奋,清叱声中,左掌倏出,随同着前出的刀势,一时力贯掌心,一掌击出。 一刀一掌,无疑聚结了雷金枝全身功力,只是有了前面的一刀,后面的这一掌,却是万难奏功。 难以想象出那个负有刀伤的向阳君身法有多么滑溜,雷金枝那么猛厉的一掌,竟然拍了个空。 一掌拍空之下,再想抽掌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湖青色的长衣,激卷起一股巨大的风力。凌人的劲道,似拍岸的潮水。 面迎着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雷金枝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倒翻了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陡然抓住了她那只持刀的手,五指一收,力可碎石。只听得“叮当” 一声,那把紧握在雷金枝手里的短刀坠落在地。 雷金枝只觉得全身一阵发麻,登时动弹不得;面对着向阳君那张怒火中烧的脸,不禁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是时,雷铁军见其妹遇险,负伤挺身而上,乍见此情,亦不禁突然止步。 “向阳君。”雷铁军大惊道,“手……下留情……” 大片鲜血,在向阳君背后浸染着,一滴滴淌洒在楼板上! 一个练武的人,尤其是一个精于内功的人,对本身气血极为珍贵,绝不欲有所亏损,眼前的向阳君更不例外。 这一刹间,他脸上交织的怒火,真恨不能一口把雷金枝生吞下去。 “丫头……”几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声音,“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算于我…… 我要你当场溅血而亡!” 于是,霍地扬起右手,待向雷金枝当头拍下去。 蓦地,那只扬起在空中的手掌,竟然停住没动。 雷金枝惊骇失色,面对死亡,即使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大英雄,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是以,她身子起了一阵强烈的颤抖! 雷铁军把握着瞬间的良机,踉跄前进一步:“向阳君——” 他的自尊,虽不容他再次开口向敌人求饶,其实这声呼唤已强烈地显示了他这方面的意图。 向阳君那只举在空中的手,竟然久久不曾落下。一双虎目在雷金枝脸上转了一转,忽然凌笑一声,右腕振处,雷金枝被摔出了丈许以外。她空中作势施了一招云里翻,沉重地落在地上。尽管没有摔着,却也吓得脸色苍白! 雷铁军既知此人是有名的心黑手辣,况乎金枝更曾暗算过他,简直难以想象他会对她施以何等残酷手段致死,想不到竟然大悖常情,对她网开一面——这番举止显然违背他的一向作风,令人大惑不解。 兄妹俩惊心之下,惟恐向阳君另有杀手。是以,雷金枝在一度惊心之后,急忙与其兄会合在一起。 在雷氏兄妹既惊又惧的眸子注视之下,向阳君却已缓缓地转过了身去,徐徐向楼下步去。 雷金枝目睹着他的背影自梯口消失之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好险呀!” 雷铁军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条命真算是便宜捡来的——此人功力之高,更是出我想象;只怕当今天下已鲜有敌手,可怕极了……” 说到这里,一时气机涌起,由不住发出几声咳嗽,身子不得不坐下来。 雷金枝忽然想起他身上的伤势,不禁心里一惊,赶忙上前道:“哥哥!你的伤要紧么?” 雷铁军摇了一下头,频频苦笑着道:“妹子,咱们栽了,这个跟头可栽得够惨的…… 我……只怕……” “你……”雷金枝吓了一跳,“你伤在什么地方啦?” 雷铁军的脸色白中透青——原本看上去就有几分病容的他,这时更显得无限憔悴,白皙的脸上沁出了一片汗渍。雷金枝伸手摸了一下,觉得冰凉冰凉的,不禁大吃了一惊!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雷金枝花容失色,“你的真气已经……散了?” “你说得不错……”雷铁军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我身上已中了他的火龙毒掌,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能将火毒引出,即有血炸之危……我惟恐火毒蔓延,所以自行将上半身真气散开,用以缓和火毒之势……” 雷金枝打了一个寒战,道:“这……该怎么办?哥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火毒逼出来?你……快想个法子才好呀!” “没有用。”雷铁军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先回到客栈再说。” 他边说边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雷金枝连忙上前搀住他,却见岳阳楼的几个管事、账房、伙计,纷纷自后面出来,慌不迭地上前叩头称谢。 兄妹二人少不得与他们周旋一二,才摆脱开来。等到来到客栈之后,已是午后未时。 雷铁军屏退一干闲人,独自运功调息,强行将上身涣散的真气聚结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雷金枝来到他的榻前,发觉到他的面色已不像在岳阳楼时那样青白,似乎有了点红润,不禁内心暗喜。 出乎意外的是,雷铁军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喜色,反而较先前更为沉重。 雷金枝疑惑地道:“哥哥,你觉得可好些了?” 雷铁军摇摇头,冷笑道:“向阳君火龙掌看来有十成功力,我用师门内淬洗濯之功居然未能将火毒洗脱丝毫,反倒引得火毒遍布全身。此刻百骸如焚,苦不堪言!” 雷金枝惊吓得花容惨变,道:“这该怎么是好……那个向阳君不是说过了么,一旦火毒散布,即有血炸之危,这……可怎么是好?” “唉!”雷铁军凄凉地叹息一声,苦笑感叹道,“说来,我确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向阳君手狠心毒……” 他说到这里,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那张脸陡地变成赤红,全身更是情不由己地发出了一阵子颤抖。 雷金枝惊叫一声,慌不迭地上前扶住他,一时热泪滚流。 “哥哥……这可怎么是好?”她泪水涟涟地道,“你得赶快想个法子呀!” “妹子!”雷铁军紧紧咬着牙,“听我的话……把你的那把短剑拔出来。” “干……什么?”雷铁枝大惊道,“你要干什么?” “放……血……快!”雷铁军全身战抖着,极度痛苦地道,“慢了可就来不及了!” 事关紧急,雷金枝心中虽是震惊,却不敢不遵兄命,匆匆将随身短剑拔出。 雷铁军歪斜着坐向床头,右手紧扣在前心部位。刹时之间,他脸上布满了汗珠,原先锋芒内敛的眸子,因陡然充血,变成了赤红之色! “哥哥……” 雷金枝手上握着剑,情不自禁地低泣着。 “你先不要哭,只要听我的话,暂时还死不了。”雷铁军咬牙忍着遍身奇痛,道,“你注意听着。” 雷金枝振作道:“哥哥你说吧……你快说吧!” “你听着,”雷铁军气喘地道,“我现在血走上盘,如果不即刻将流蹿不停的怒血放掉,即可能有炸血之危。那时七孔流血,可就非死不可了!” “所以……”顿了一下,他又喘息着道,“你必须选择我上躯要处,开口放血……” 雷金枝打了一个寒战:“这……这不太危险了么?” “当然危险……”雷铁军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不这样,更是死路一条……你只要按我的话行事……也许还能暂保一时之命……” 雷金枝点点头,强自镇定地道:“哥哥你说吧……” 雷铁军闭了一下眸子,讷讷地道:“现在,气血已被我内功强自压下去,集于双足。” 说时,抬动了一下两腿,雷金枝才忽然发觉到他的腿脚已肿大如桶,原先呈现在脸上的一片赤红,由苍白之色所代替,足证他说的并非假话。 “但是,”雷铁军定了一下神色,道,“这阵子血马上还会冲上来,如果你不能把握住良机,选一处地方大肆放血,那么这一次血冲之势,将要比前一次更猛烈得多,很可能因抵受不住而丧失了性命!” 雷金枝强忍着心里的惊怕,只得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由脚上放血?” “这一点我早已想过了,”雷铁军微微地摇头道,“但是行不通……” 雷铁军喘息了一下,接着道:“因为脚下涌泉一穴,乃人身大穴之一,一经刺破,固然可收快速放血之效,却是不能立时收止。那么一来,在极短时间之内,势将我全身血液耗尽,岂不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万万施不得……”雷铁军又苦笑着道,“只有上额左右两处眉冲穴路较为适合,你当在最恰当的时间里,在那两处穴路上下手;等到血势缓平之后,即刻收住…… 妹子,这些事你可做得来么?” 雷金枝噙着两江眼泪,频频点头道:“我……做得到。” 忽然,雷铁军身子摇了一摇,道:“不好!” 说话之间,他倚坐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张先时苍白的脸,陡然间变成了赤红之色,整个脸部在极短的一刹间像是胀大了一倍,怒冲直上的血势,真似翻江倒海。 果然如雷铁军所说的,这第二次冲血之势,比之前一次猛烈得多。 陡然之间,雷铁军满头长发全行炸动,耸耸欲起——他双手力撑着床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怪啸! 眼看着那阵上冲而起的怒血,一发不可收拾,值此性命相关的俄顷之间,雷金枝已挥出了手中短剑。 由于事先得了雷铁军的指点,雷金枝出剑的动作格外谨慎。 剑光电闪,分别在雷铁军顶门稍下的一双眉冲穴上开了两处血口子。 刹时间,两股血箭怒冲而出,血柱冲到顶棚上,爆射开两片血花,屋子里顿时洒下了一片蒙蒙血雨! 雷金枝心里虽然已有准备,但目睹此情亦不禁吓得全身发麻。 眼前情景,正如雷铁军所说,如果雷金枝稍有迟缓,雷铁军的全身血液必将在极短之一霎消耗干净,亦不免死路一条。 目睹着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刻,雷金枝总算没有忘了哥哥的嘱咐。 就在血花喷射的一刹之间,她抛下了手上的那只短剑,一双纤纤玉手电闪而出,紧紧按在了雷铁军顶门破口子上。即便这样,那股子冲起的血势亦十分猛烈。 雷金枝强行以内力镇压住,不使他体内怒血上冲。相持了一段时候,见出现了缓机,遂施展定穴手法,将他两处穴道封锁住。 虽然只是几个小小动作,却也甚为吃力! 再看雷铁军,似乎已经解除了危境,只是表情极为疲惫。他强自睁开松弛的眼皮,含有欣慰与感激的目神,向着妹妹看了一眼,然后闭目不言,少顷已自入睡。 雷金枝又为他两处伤口上了刀伤药,扶他睡好。费了半天时间,才将屋子收拾干净。 床上的雷铁军仍在沉睡之中,一时半刻还不会醒转,雷金枝便换了一袭干净衣裳,悄悄关了房门来到前院。 一个年约三旬左右、丰神俊朗、留有短短胡须的年轻道人,正在注视着她。 雷金枝原已由他身边走过去,忽然定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 道人青冠鹅服,眉长目炯,一口青鲨鱼皮鞘长剑系扎肩后,浑身上下不沾丝毫烟火气息。一眼之下,即可看出是个杰出的三清教下子弟。 双方目光交接之下,雷金枝心中微微一动。那年轻羽士礼貌地欠了一下身子,想是要上前说些什么。雷金枝女孩子家脸皮嫩,不惯与陌生人搭讪,匆匆转头向外步出。 前院是客栈附设的一家酒馆,兼卖茶水吃食,生意很不错,因天气热,四面窗户都开着,两个小伙计用力拉着悬在屋梁上的一面长布招子,整个食堂里飘动起习习凉风。 雷金枝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要了一杯清茶,脑子里仍在想着刚才照面的那个年轻羽士。 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就是记不起来了;又好像见过不久,她终于记起来了! 自己搀扶着哥哥步向客栈时,在栈门口遇见过他……当时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向她兄妹二人打量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神态? 心里想着,眸子情不自禁地往上一撩——咳,还真是巧,想着谁谁就来了。 那个神采飘然的年轻羽士可不是来了么,而且就坐在自己前面座头上。 四只眸子对交之下,雷金枝脸上微微一红,忙把目光移向一边,心里不禁产生了几分烦恼。 年轻羽士嘴角上现出了一丝微笑,模样儿甚是潇洒,只是对一个姑娘家这样笑,总是有失于轻佻! 雷金枝再回过眸子来,年轻羽士欠身为礼,脸上笑态犹是不端。 要是平时,雷金枝早已忍不住发作,给对方一个厉害看看。只是今天她没有这个兴头,因为一番傲气早在向阳君手里折腾光了。再说,哥哥重伤之下,生死未卜,心里发愁还来不及,哪里还再能惹事生非! 她忍着气丢下了几个制钱,匆匆离了座,向外步出。 雷金枝在跨出店门的一刹那,眼角已经瞅见他了,却故意装着没看见。她一径出店,快步前行。 青冠羽士亦步亦趋,双方仅隔丈许左右。很显然,他是存心跟踪。 青石板道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雷金枝放快了脚步,一径穿过了这条行人熙攘的大街,往左拐进一条冷僻长巷。 巷子两侧栽种着柳树,狗在吠叫。 一个背着箱子,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走过去之后,巷子里可就只剩下雷金枝一人了。 她一个转身,掩藏在柳树背后。 巷子口人影闪动,那个青冠羽士复又出现——嘴角还是带着微笑,向巷中走进来。 雷金枝咬紧牙,心里盘算着。好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打,今天看我不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冒失鬼! 她正想着,那个神态从容的青冠羽士已来到了近前,自柳树边擦身而过。 雷金枝冷叱一声:“看打!” 叱声未落,左手倏出,施了六成功力,直向对方右肩拍了下来。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并不简单—— 雷金枝因见对方身背长剑,神采飞扬,却也想到了必有杰出身手,是以这一掌真力内聚,明似拍抓,暗中却藏着厉害的定穴手法。 玉手纤指之下,对方“云门”、“中府”、“天侯”三处穴道,皆在她拿捏之中。 雷金枝心恨对方的轻薄,决心要给他吃些苦头,是以先出手后出声。当她声音出口,纤纤玉手就接近了对方肩头。 青冠羽士原是背向着这边,可是在雷金枝递掌之初,他却有了感觉。 随着雷金枝落下的手掌,只见他肩头蓦地向下一沉,接着又一闪。雷金枝那奇快的一抓,竟然落了个空。 青冠羽士端的是好身法——他这一微沉,竟暗含着三式不同的身法——“沉肩”、“拧身”、“出掌”,而且三式融于一招。随着他闪电般的转过身子,雷金枝嫩若春藕般的一只皓腕,已被他紧紧握住。 雷金枝只觉得腕子一阵发麻,暗惊可能为对方拿住了脉门。左手正待出招,取对方那双精芒闪烁的眸子,青冠羽士却已松手退身,风舞桐叶般地飘出丈许以外。 这情形,真似兔起鹘落,不惊纤尘! 青冠羽士明明拿住了对方脉门,却不加害,存心相让的心意昭然若揭。 雷金枝脸上一阵子烫热,冷哼了一声。她正待奋身扑上,青冠羽士忽然抱拳一拱,道:“姑娘掌下留情——在下有所冒失,这里赔礼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来,她倒是不好再出手了,尽管瞧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气恼。 “你这个人,真是好没来由!”她冷冷一笑道,“你干嘛跟着我?” “雷姑娘你误会了!”青冠羽士抱拳歉然道,“在下只是敬仰贤兄妹人品武功,存心结纳而已……” “哼!”雷金枝道,“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青冠羽士笑道:“姑娘虽不认识在下,在下却是久仰贤兄妹的大名。这一次为了救助公门内的刘氏兄弟,贤兄妹仗义援手,尤其令人钦敬!” 雷金枝目光微微一转,冷冷地道:“那么你是谁?” “这个——”羽冠隐士神秘地一笑,“在下原无隐瞒姓名之理,只是刻下确实不便相告,尚请姑娘海涵!” 雷金枝点点头道:“这也罢了,你紧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羽冠道士一笑道:“方才已经说过了,在下只是对贤兄妹敬仰,存心结纳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相识也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雷金枝掉头就走。 “姑娘且慢!”青冠羽士原地抱拳道,“在下还有话不曾说完。” 雷金枝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既然你对我兄妹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心情很坏,我实在……”她微微一顿,终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便轻叹道,“好吧,有什么事,请说吧!” 青冠羽士这才微微一笑:“也许姑娘还不清楚,在下实在是与令兄妹立场一致—— 姑娘你可明白?” 雷金枝摇摇头:“我不大明白!你还是说清楚一点好些!” 青冠羽士虽是一连遭受奚落,脸上却无丝毫怒容,语气还是那般斯文——设非天性如此,即是别有用心! “姑娘应该明白!”他缓缓说道,“我的意思,自然是指姑娘当前大敌而言。” “当前大敌?”雷金枝撩起眸子在这人脸上一转,“你指的是那个向阳君?” 青冠羽士点头道:“不错,我们是同仇敌忾!” 提起向阳君,雷金枝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愤意,脸上立时罩起了一片青霜! 青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如果姑娘有意,在下颇想与贤兄妹研究出一种联手对付向阳君的方法……” 雷金枝心里一动,不觉细心地打量了他一眼——老实说,对方这等丰神俊姿,确能给少女良好的印象,只是对于她来说,对任何陌生人都存有戒心,而不愿假以词色! “哦——”她转过身子,姗姗步向柳树,“他也认识向阳君?” 青冠羽士微微笑道:“岂止是认识……” 同样的微笑,这一次却显得太牵强了。 雷金枝回过身来:“你们是仇人?” “那倒不是。” “敌人?” “可以勉强这么说吧!” 雷金枝沉默了一下,怀疑地看着他:“据我所知,能够对向阳君称敌的人并不简单。” 青冠羽士微笑道:“姑娘言下之意,无疑是认为在下还能活着而大感惊异,可是?” 雷金枝道:“你很聪明,我正是这个意思!” 青冠羽士脸上现出了一种冷峻:“你的话固然有道理,只是天下很多铁定的事情不免因人而异!对于我来说,也许是个例子!” 雷金枝撩起眼皮看着他:“这么说,足下必然身负相当的功夫了?” 青冠羽士一笑道:“姑娘莫非有所怀疑?” 这句话说得很含蓄——事实上是说,刚才我们不是已经较量过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武功如何吗?雷金枝冰雪聪明,哪能不懂得对方的意思? 她冷笑了一声,如实地道:“不错,你的功夫的确很高,只是……” “只是未见得是向阳君的对手!是不是?”青冠羽士脸上强自作出一副笑容,继续说道,“有关疑问,只有留待以后解答了。” 雷金枝脸上微觉讪讪——对方果真存心结交,共研破敌之计,自己的应付方法显然有失分寸;设若是自己遭遇到对方这类情形,是否能保持这等风度,那就难说了。 她心里这么一想,不觉有些歉然!不过,对于这个青冠羽士的出现,仍然讳莫如深,不得不使她存有戒心! 她想了一下,才说道:“我对你这么认为,并非是仅凭臆测,而是有原因的。” 青冠羽士斯文地道:“姑娘请说!” 雷金枝微微笑道:“那是因为你刚才说到联手对付的话,因此才使我怀疑如果你的武功高过向阳君,又何必找人联手,岂非是多此一举?” 青冠羽士微微一笑,想不到这么个纤嫩姑娘的词锋会这般犀利,使得他一时无言以应;只是微微一笑,暂不置答。 雷金枝看着他,继续道:“而且,你应该知道,我们兄妹根本就不是向阳君的对手,我哥哥如今重伤在床,生死未卜,而我……”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汗颜地道,“不怕你见笑,比起那个向阳君来,我的武功简直差得太远了,可以说连他的身边也偎不上——” “你却伤了向阳君一刀!”青冠羽士打断了她的话,插口道,“就这件事而论,那是极不寻常的。” 雷金枝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原来什么都知道——不错,我是伤了他一刀,但是那一刀是乘他不备,而且是他失之于太大意。他或许以为,我在那种情况下出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才会侥幸得手。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因为那一刀对他来说,根本构不成什么伤害!” “不错——”青冠羽士道,“但是,下一刀就能使他致命,这是毫无疑问的。” 雷金枝不解地道:“下一刀?” 青冠羽士点点头:“只要姑娘愿意与在下合作,就会有下一刀的机会!” 雷金枝哼了一声,摇摇头道:“我实在看不出有这个机会!你倒是说说看,这个机会在哪里?” 青冠羽士道:“这道理很简单,姑娘只须想到一点就明白了,向阳君如果不是对你网开一面,姑娘岂能活到现在?” 这句话虽然颇不受听,但是言中了实情。 雷金枝苦笑道:“这又怎么样?” “这就显示了一点,”青冠羽士道,“那就是姑娘对于他,有一种反常情谊……” 雷金枝面色一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冠羽士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并非影射姑娘什么,只是感觉到向阳君的举动很特别,不能不令人奇怪……” 雷金枝原本想反唇相讥,可是一想到对方所说确实不无道理。事实确是如此,以常情而论,自己之所以能逃得活命,的确有些违背常情! 她顿了一下,冷冷地道:“以你之见呢?” 青冠羽士道:“我虽然不知道确实原因,却知道这个人似乎对于妇道人家心存相让,甚至于特别畏惧!” 雷金枝闻言,不禁十分惊异地问道:“畏惧?” 青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姑娘可曾听说有一个叫毕无霜的姑娘?” 雷金枝反问道:“你说的是江湖上盛传来自天山冷魂谷的女剑客?” 青冠羽士点头道:“不错,就是那位姑娘!” “据在下所知,”青冠羽士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向阳君就在逃避她——” 这倒是个令雷金枝想不到的消息,不禁提起了她的兴趣! 近一二年以来,江湖中对于来自冷魂谷的那位毕姑娘传说纷纷。或许传说得有些夸大,因此在雷金枝的感觉里,这位来自天山冷魂谷的姑娘被神化了。 传说中的这位毕无霜姑娘,非但武功出从,冠绝天下,甚至姿色也是压倒群芳无人能及。是以,在她甫经出道的短短一两年里,已使得武林激起轩然大波,人人绘影描形地争相传颂。 雷金枝猝然听见了这名字,顿时充满了好奇;尤其令她惊异的是,这位姑娘的名字居然会与向阳君那个杀人魔王相提并论——这可是一件充满了不凡意味的事情! “你是说……”停了一会儿,她才讷讷地道,“……那位毕姑娘曾经与向阳君动过手?” 青冠羽士摇了摇头,道:“是否交过手,在下还不能断定,不过,那位毕姑娘一直在找向阳君却是真的;向阳君一直在躲避她,也是不假。” 他冷笑了一声,又接着道:“因此江湖上才有向阳君畏惧她的传说——他们曾经有过几次见面的机会,向阳君却不战而退,远远避开。这一点,显然有违于他称强斗狠的素日习性……也许是他这种人,生来就怕见女人,尤其怕见漂亮的女人!” 雷金枝微微一笑,盈盈秋波地道:“既然这样,你显然找错了合作的对象,你应该去找这位鼎鼎大名的毕无霜,而不该找我。” 青冠羽士怔了一下,含笑道:“毕姑娘侠踪无定,在下无处寻访,姑娘盛名却亦是久仰之至!” 雷金枝笑笑道:“你如果把我与毕姑娘相提并论,显然是不当的。毕姑娘能使向阳君闻声远避,而我……是他手下败将;设非他心存怜惜,我很可能早已丧命,实在看不出能帮你什么忙!老实说,由于家兄负伤,还在昏睡之中,我心情紊乱,无暇想到报仇雪恨之事,因此对你的好意,只好婉拒了……不过,也许有一天,我想到了替家兄报仇的事,我会仔细地考虑与你联手对敌这件事。” 说完,点首为礼,径自往巷外走去。 青冠羽士一时间无言以对,但是他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还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最后的印象。 “姑娘请留步!”他一面说一面追了上去。 雷金枝回头道:“还有什么事?” 青冠羽士抱拳道:“姑娘显然不知道我的来历——” 雷金枝微微一笑,道:“我记得请教过你——” 下面一句她没有说,却暗责对方故示神秘。 青冠羽士轻咳一声道:“如果姑娘答应保密的话,在下倒无意隐瞒一切。” 雷金枝微笑不言,既不答应也不回绝,一切由对方自己决定。 青冠羽士顿了一下,遂道:“在下姓邓草字双溪,人称青冠客便是——” 雷金枝微微一惊,道:“原来你就是青冠客,久仰之至!如果我记忆不差的话,尊驾应该来自青城了?” 青冠客邓双溪立时现出了笑容,道:“姑娘阅历丰盛,令人钦佩,在下果然是来自青城。” 雷金枝盈盈秋波再次从他脸上掠过:“青城山离这里间关千里,你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才会前来的吧?” “这个——”邓双溪点头道,“当然是有原因……” 雷金枝道:“是为了向阳君?要伺机向他寻仇?” 邓双溪摇摇头:“姑娘误会了,在下方才已经说过,在下与向阳君之间并无仇恨!” “敌人也是一样的,”雷金枝浅浅一笑,道,“哦——我明白了!那么……你是……” 邓双溪微微现出了不自然的神采:“姑娘想到了什么”? 雷金枝道:“我知道了,武林中不会有什么特别大事,能够惊动你这样的奇人—— 看来必然是为了参加一项特殊的盛会,才不远千里而来吧!” 青冠客邓双溪神色微微一变,付诸一笑,道:“姑娘的想象力实在很奇特,在下倒不曾听说过什么盛会,自然无意参与。” 雷金枝一双瞳子在他脸上转过,思忖道:“这个人原是深藏心机之人,我却不得不对他留心一二!”只是转念一想,彼此毫无瓜葛,风马牛不相及,既无利害冲突,自无防范之必要—— 她微微一笑,犀利的目光盯向对方,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倒有个好消息乐于奉告!” 青冠客表情冷淡地道:“姑娘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雷金枝冷冷地道:“论说这件事,尊驾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不过你既是不知,我就不妨相告。据我所知,武林中四年一度的南岳论剑,将在今秋举行!” 青冠客邓双溪剑眉一扬道,“竟有此事?” 可是他立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即使是真的,在下也不会对它发生兴趣!” 雷金枝微微一哂,并不说破,因为上一次衡山论剑,传说中铩羽而归的几名剑客之中,就有青冠客邓双溪其人。对方居然自称不感兴趣,此事一旦揭破,却与对方颜面相关。初次见面何必揭人之短?当下也就不予道破。 青冠客邓双溪忽然心中一动,进而刺探道:“姑娘对于这件事,看来知道得很清楚,莫非令兄妹也有问鼎衡山之意?” 雷金枝点头道:“你猜对了一半!” 邓双溪道:“姑娘的意思是——” 雷金枝一笑道:“武林中谁都知道,能够接到论剑请柬的人实在不多,我还不够资格,不过家兄雷铁军却有此荣幸,接到了一张——” “啊——”邓双溪失声道,“失敬,失敬,这的确是一件极为荣幸的事情!” “可是家兄显然失去了这个机会。” 雷金枝脸上浮起了一片伤感,黯然地垂下了头。 邓双溪机警地道:“是了,在下几乎忘记令兄为向阳君火龙毒掌所伤害之事——这件事确是不幸得很,否则以令兄之精湛武技,这一次衡山论剑,很有夺魁的可能。”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这话说错了——能够有资格接到五柳先生飞书相邀的人,无不是一方俊彦,普天之下不过十六七人;在没有正式比试之下,谁也没有资格预卜获胜。” 邓双溪嘻嘻笑道:“姑娘这句话说得极为睿智,比较起来,倒是在下论事不深了!” 雷金枝摇头道:“你不必谦虚,其实当今天下,哪些人具有真正实力,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家兄固然忝为一方俊杰,只是较诸那几个最杰出的奇人,武技还相差甚远。” 邓双溪剑眉微轩:“那么以姑娘之见,这些奇人都是何许样人?”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娓娓道:“我只随便举出几个人——这几个人的实力,都应该列于家兄之上!” 邓双溪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抱拳道:“请姑娘明示,以开茅塞!” 雷金枝既知对方明知故问,就想乘机杀一杀他的锐气! “第一个,”她缓缓地道,“当推上届盟主,青海柴达木的五柳先生!此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不过听说此老已练成二气分功,一手雷音掌天下无双。这位老先生的武功,当然在家兄之上。谅必阁下知悉得很清楚,我也就不必多说了。” 邓双溪点头道:“不错,此老功力确是迹近化境,举世无双,然而……” “然而怎么样?”雷金枝从对方笑容里,觉出了弦外之音,“莫非此老有了什么意外?” “这个——”略为考虑了一下,邓双溪遂笑道:“详情是否如此,在下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江湖上已有了传说——此老目下不慎,中了风毒之症,在瘫痪之中。如果这一传说属实,这一次衡山论剑,此老即使仍然强自出头,却也只能敬陪末座了!” 雷金枝惊愕了一下——这倒是她事先不知道的,然而消息既然出自眼前这个邓双溪之口,定有真凭实据,绝非空穴来风了。 她微微惊讶之后,遂点头道:“果真那样,那实在是太不幸了!事实上这位老前辈,是我心中极为敬仰的一位长者,我还打算这一次借助陪同家兄之便,请教他老人家一些心法呢!” 邓双溪摇摇头:“看来这一希望,姑娘将要落空了。以在下看来,这位老人家即使勉强出场,也得借助门下扶持,很可能连说话都十分困难!” 他在说这句话时,脸上虽然力持镇静,并作出一副同情的样子,雷金枝却很容易地体会出他内在的欣悦与“幸灾乐祸”! 他终于绽开了一片笑容:“姑娘可以说第二位了!” 雷金枝点点头:“再一位以我看,应该是来自滇南的野鹤崔奇——崔老前辈了!” 邓双溪情不自禁地点头附合。 雷金枝道:“这位前辈确是如同他的外号一样,生平飘忽,居无定所。只是,谈到武功方面,此人已成金刚不坏之身;真要较量起来,就连五柳老前辈能否是他的对手,也仍在未知之数哩!” 邓双溪冷冷一笑,说道:“姑娘说得不错,只可惜这位异人目前也有了意外!” 雷金枝惊异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进一步说明。 邓双溪轻轻“哼”了一声,道:“姑娘如果留意到以往的几次论剑,当然应该知道,自开始论剑以来,这个崔奇就没有参加过——” 雷金枝吟哦了一下,微一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我曾听家兄提过,为什么呢?” 邓双溪冷冷地道:“那是因为这位前辈,有一个厉害的对头。” 雷金枝原想草草诉说几句,杀一杀对方锐气,不意反被对方讲的奇异武林秘闻深深吸引,很想详听下文。 小巷虽然并无人迹,可也不便久站不去。 邓双溪立刻看出了她的心意,遂道:“此去不远,有一荒亭,倒也安静……” 雷金枝听了,连连摇头,表示不赞成这个去处。 邓双溪道:“姑娘想必心念令兄伤势——既然这样,我们就回住处,边行边谈也是一样。” 雷金枝想了想,移步前行,邓双溪立刻跟了上去。雷金枝有意向旁闪开一步,保持距离,邓双溪明白对方的心思,微笑不语。 朝前走了几步,雷金枝才启口道:“刚才邓兄说到那位崔前辈有一个厉害的对头? 不知说的是谁?” 邓双溪道:“这个人姑娘一定也听过,就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红叶居士任秋蝉——姑娘岂能不知?” 雷金枝轻轻“哦”了一声,点头道:“我几乎忘了这位老前辈——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这位前辈的事情了!他老人家是怎么与崔奇结下仇恨的?” 邓双溪摇了摇头,道:“详细情形,似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不过,他二人结有宿仇,在武林中却也不算是秘闻。当年的红叶居士已削发为僧,大概皈依在三湘地面。 据说落发之前曾与崔奇已有默契,双方有生之年,绝不朝面;否则,二人之中,绝不并存!” 雷金枝这才明白,苦笑道:“这么看起来,他二人所以不曾参加南岳论剑,原来是心存顾忌喽!” “正是如此,”邓双溪道,“姑娘请想,南岳衡山地当三湘之地,很可能离那位皈依佛门的红叶居士相去不远,崔奇心存顾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顿一下,邓双溪脸上遂又带出了一片笑容,“这么一来,能够参与姑娘所说的南岳论剑的强者就不多了。 姑娘请想,是不是这样?” 雷金枝道:“如果以上三人,果如邓兄所说,当然南岳论剑势必失色不少。不过,却也未必尽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有几个出色的年轻人,实力也着实可观,并不见得比以上三人差在哪里!” 似乎这才是邓双溪所想要知道的——他脸上顿时失去了原有的笑容,变得很严肃。 雷金枝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当下冷冷一笑,道:“就拿眼前的这位向阳君来说吧,他的火龙毒掌,内敛太阳神功,说得上为武林中独开一秘。这个人如果也接到了五柳先生的请柬,这一次南岳论剑将会掀起前所未见的轩然大波——”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原想五柳先生与方才谈到的崔、任二位前辈,可能是仅能予这个人威胁的劲敌。现在看起来,他们原来都有隐衷,或身怀重症,或遁迹空门……看来普天之下,想要找到制服他的人确实很难!” 邓双溪英俊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忿容—— 雷金枝叹息了一声,又道:“家兄原是有能力与他抗衡一番的,只可惜失之大意,落得如此下场……” 邓双溪冷笑道:“不然,你显然忘记了一个人——” 雷金枝精神一振,瞪着亮亮的眼睛,道:“噢——我居然会忘了她——毕无霜!” 邓双溪点点头,脸上绽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雷金枝秋波一转,斜眼对邓双溪道:“当然,如果邓兄你也曾接到了邀请柬帖,却也是一份实力——” 她没有明显地把他与向阳君相较,仅说他是具有实力之人,却使得邓双溪大为不悦,只是他外表没有现出来罢了。 邓双溪微微一笑,缓缓地道:“姑娘言下之意,是怀疑在下接到了五柳先生的邀请柬帖?” 雷金枝淡然笑道:“这是邓兄你自己的事情,我无意忖测!” 邓双溪站住了脚步,道:“姑娘词意冰寒,似对在下颇不友善,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雷金枝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容,“我为什么要对你表示友善?事实上,我们彼此并不深知!” 邓双溪冷冷一笑:“可是,姑娘对在下已有耳闻。既然如此,当然也就知道在下并非恶人!” 雷金枝点点头:“这一点我承认——可是天下的好人太多了,我总不能对每一个自称不是恶人的人,都表示友善好感吧——邓兄,你说可是?” 邓双溪碰了一下软钉子,神色微微一变。 须知,他秉性刚毅,一身武功在当今武林年轻辈份里算得上一个极为出色的人物,平时自负过人。他自尊心极强,设非心怀异术,简直没有理由相信他能够当面忍受对方的奚落。然而,他毕竟忍受下来,而且欣然忍受下来的。 他含蓄着微笑,从容不迫地道:“姑娘锦心绣口,聪明睿智,实在是在下近年所见的最杰出的一个姑娘。不瞒姑娘说,姑娘的风仪实在使在下倾慕之至!” 雷金枝机警地察觉到他眸子里流露出的情绪变化,心里不禁浮起了迷惘——老实说,对方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并不坏,尤其这几句话,使她平静不染纤尘的少女心扉,像是蓦然投落进一颗小石子,激起了片片涟漪! 这只是她内心一时间的微妙变化,而显现在她外表的神情却更显冰寒! “谢谢你的夸奖!”她脸上的表情冷冷的,“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并没有像你所说的那种出色风仪——哦,客栈到了,我要回去了。” 邓双溪道:“令兄伤势如何?在下薄通歧黄,或许能力令兄效力一二!” “不了!”雷金枝脸上微微一红,“家兄本人也通医理,而且眼前似乎已经渡过了危难,谢谢你啦——” 她那双盈盈秋波,情不自禁地在对方脸上转过,遂向客栈步入。 邓双溪抢上一步道:“姑娘请放心,无论面对何等大敌,在下永远与令兄妹站在一边。” 雷金枝没有说话。 邓双溪道:“再者,刚才在下谈到的话,姑娘不妨三思——向阳君为姑娘刀伤失血,目前正是下手为令兄复仇的最好时机!在下现在有事到郊外去一趟,午夜前后可以回来。 如果姑娘决心复仇,在下愿将整个计划提出来,并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雷金枝点点头:“我记住了!” 说完,举步进入客栈。 邓双溪一直伫立在原处,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雷金枝穿过饭堂,刚踏入通向后院的甬道,忽然定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当发觉到邓双溪仍远远地向她注视时,她忙回过身子,并且加速脚步拐过廊道,步向自己居住的客房。 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等到感觉不对时,才发觉走错了路。 她站住脚步,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我这是怎么啦?” 定下神仔细想了想,又觉得邓双溪这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甚轻,如果不是后来的一些谈话,这个人给她的印象是属于心术不正的人物。然而,又是什么力量,使得她修正了当初的看法呢?
第三章 拜求方外客 勉作降魔人 雷铁军仍然在沉睡之中,那张原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为苍白——此刻看上去,使得雷金枝猝然大吃一惊。 她静静地坐在雷铁军床边,端详着他消瘦的脸,心里生出一种新的畏惧,试着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观察了一下他的鼻息,觉得与先前无异样,心里才勉强镇定下来。 人在极度惊恐之下,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会联想到很多莫名其妙或是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事情。 这一刹间,她脑子里反映出的,已不再是外表潇洒英俊的邓双溪,竟然是那个杀人魔王向阳君——那种粗犷的男性气味,凌厉的出手,奇异的武功……确能予她一种强烈的震撼! 她今年十九岁了,活了十九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意态轩昂、可怕厉害的怪人。 一想到岳阳楼,那番惊心动魄的搏杀情况,又显现在了眼前。 她想到杀他的那一刀! 想到了他夺刀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一双充满了杀机凌厉的眼睛。 蓦然间,她心里起了一阵强烈的畏惧……思念再转,对方在释放她前一刹,似乎又有一种特别的光彩——总之,她竟然能够在这个杀人魔王手里逃出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雷铁军发出一声微吟,翻动了一下身子——一缕细细的血渍,仍然挂在他的唇角。 兄妹手足情谊,蓦然带给她深切的伤痛感触,从而使她加深了对向阳君这个人的仇恨。 在这个世界上,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她不禁想到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全系哥哥所赐,万一这个惟一的亲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今后将何以为生?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紊乱极了,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她又想到了邓双溪这个人——他自称精通医术,愿为哥哥疗治伤病……也许他所说的是真活,可是,当时为什么竟然会一口拒绝了他呢?是自己的矜持,抑或是自己在逃避些什么?如系前者,显然不合情理,因为事关哥哥性命,岂能容有矜持作祟?如果属于后者,可就更令人费解了。 她不禁暗暗地问自己:“这个邓双溪岂能在我心里占有一席地位?否则,我又何必逃避他呢?” 喝了几口茶,使她的思维更趋于明锐与冷静。她开始静静地分析青冠客邓双溪这个人。 第一,邓双溪必然跟踪她兄妹二人有一段时间了,是以他才会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客栈。 第二,在岳阳楼与向阳君搏斗时并没见到邓双溪,但是现场情形他却知悉得很清楚。 他所以没有现身出来对付向阳君,可能有两个因素,一是他自信武功不能胜向阳君,贸然出手,必遭奇祸;二是因为以上的原因,所以他只能躲在暗处,谋划对向阳君暗中下手,以图对向阳君不利。 因为以上两点理由,所以他想到了拉拢他们兄妹二人,联手对付向阳君。 至于他为什么不在雷铁军负伤之前现身表明心迹,这一点雷金枝猜想到可能出于他的自私与借刀杀人心理。 她自信这一番分析颇近情理。 她又想到,邓双溪很可能与向阳君之间根本就无仇无怨,他对向阳君的敌视当然另有原因—— 这个原因,雷金枝老早就猜想到了,关键就在于南岳论剑这件事上。 事情分析到这里,已经极为鲜明了。 诚如邓双溪所说,老一辈的五柳先生、崔奇、任秋蝉诸人,或因疾病,或因仇怨,俱己不可能在南岳论剑时有所施展,甚至于不可能出现。那么,能够构成对他威胁的,当然只有年轻的几个人。 是以暗中打击向阳君这类强敌,使之在南岳论剑时丧失实力,自是对他有利。 想到这里,雷金枝几乎有点鄙视邓双溪的为人了。 然而,如果站在同仇敌忾这条线上来说,能够结交邓双溪这类强而有力的助手来对付向阳君,实在是上乘之策。 雷金枝忽然发觉到自己之所以并不厌恶邓双溪这个人,主要原因正是如此。别的原因当然也有,诸如他的翩翩风采,他的精湛武技,以及他在江湖上响亮的名号等等;只是这些原因附属于同仇敌忾这个主要的因素,才会被发觉出来罢了。 床上的雷铁军翻了个身子,倏地睁开了眼睛。 雷金枝惊喜地看着他,问道:“哥——你醒了?” 雷铁军打了个要坐起来的手势,雷金枝忙把他扶起,在背后垫上一个枕头,让他坐得舒服些,又为他倒上一杯茶水。雷铁军接过杯子,喝了几口。 他脸上终于发出了一丝微笑——凄惨的笑容。 “哥——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雷金枝极为关心地问,“要不要紧?” 雷铁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眸子掠向窗户,含着几许欣慰,却辛酸他说:“托天之幸,我这条命总算暂时保住了。” 雷金枝先是一喜,接着皱了一下眉:“暂时?” “好厉害的火龙毒掌……”雷铁军伸展了一下身子,道:“如非你及时助我放出那股上冲的血箭,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脸上带着一抹凄凉,由雷金枝扶着缓缓下地,慢慢地走了一圈,然后站住脚步。 “嗯——”他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可知道,我如今功力已经废了么?” 雷金枝陡然一惊:“什么,你的功力已经……废了?” “除非……除非……唉……唉……”他是那么失望的摇着头,频频苦笑着,“除非能有人擅金切玉膏之术,才能使我功力恢复;又须有内提丹炉的罕世内功,我身上遗留的火毒才得以尽去。否则,我这条命即便能继续活下去,也不会超过三年。” 雷金枝由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切玉膏……内提丹炉……谁会这些功夫?” “难!”雷铁军苦笑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金切玉膏并非什么武功,而是最上乘内外兼理的一种医术——内提丹炉是武功中的一种境界。这两种造诣迥然不同,却又必须一人兼领。试想,在茫茫人海里,这种人该是多么难觅?” 听了他的这番话,雷金枝不禁一阵黯然,缓缓地垂下了头。她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淌下了两行热泪。 雷铁军苦笑道:“你也不要太难受了,这一切都是命——是非皆因强出头,这只能怪我不自量力,却是怨不得人……” “哼!”雷金枝冷笑了一声道,“我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绝不会与那个向阳君善罢干休。” 雷铁军闻言,摇了摇头,脸色愈加凄苦,道:“你最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向阳君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脸上现出了一片呆滞,讷讷地接道:“我只看出了他深擅太阳功力,竟然不知道他的功力竟然那么深,而且我不该一上来就下毒手,操住了他的发辫……他为了自卫,才不得不厉手相加。所以,严格说起来,这个人的居心倒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么狠毒…… 我真是后悔啊!” “后悔?” 雷铁军点头道:“这个人原可与我为友,使我获益良多,现在反倒成了敌人……也害了我自己!” 雷金枝气不过地道:“他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还帮着他说话……哼,在我看来,这个人仗着他是一身武功,目空四海、到处杀人,不足可取,我真后悔那一刀下手太轻了……” “你知道什么?”雷铁军苦笑道,“除了头顶那一处练门之外,这人全身上下一经运气,便是刀枪难犯。你那一刀所以得手,只是出其不意的偶然例外,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你要记住,千万不可再贸然出手;否则,他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雷金枝嘴里没有吭声,心里却是一千个不服,看着哥哥这个样子,也不愿再顶撞他。 但是,她心里不禁想到了青冠客邓双溪,并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把与他的一番邂逅告诉哥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一人朗声道:“雷相公在么?衙门里的刘爷看你来了!” 雷金枝皱眉道:“刘爷——啊,莫非是那个刘大班头?” 雷铁军尽力地坐下来,点点头:“他们来干什么?开门让他们进来就是——” 房门打开,一连进来了四个人,全是公门里的人,其中二人正是日间岳阳楼见过的刘氏兄弟之二——刘昆、刘吾;另外两个没有见过,一个黑胖的个头儿,一个黄脸汉子。 外面显然还有人,只是没有进来,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铁掌刘昆已不是日间所见时的那副兴头了,黑紫的脸膛上,就像抹了一层灰那样凄凉,眸子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采——他双腕全折,经过一番包扎,用吊带吊在脖子上。 雷金枝面色沉重地道:“刘大班头——天这么晚了,你们来有什么事么?” 铁掌刘昆双手不便抱拳,勉强地欠了一下身子道:“在下听说雷大侠与姑娘下榻这里,特为来拜谢白天救命之恩。雷大侠与姑娘在上,请受我一拜!” 一边说一边真地要跪下。 雷金枝忙上前扶住他,说道:“不敢当!大班头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茶。” 刘吾忙拦阻道:“这就不敢当了,姑娘快请坐下说话。” 雷金枝倒也不客气,老实地坐下来,心里对于这一群不速之客倒不甚表欢迎。 四个人相继坐了下来。 铁掌刘昆注目看着雷铁军,道:“雷大侠后来负伤的事,在下听说了,为此前来探望。敝上吕大人,听说雷大侠仗义援手之事,极表感激,特差在下奉赠纹银百两,以及手写表彰义行的立轴一幅,请贤兄妹先行收下。至于雷大侠伤势,在下也有妥善安排,一切皆可无虑。” 说完,向着他兄弟点了一下头,刘吾遂将早备好的一个绸子包裹双手送上。 雷铁军苦笑道:“贵上可真太客气了,愚兄妹愧不敢当。贵大人手赐墨宝理当敬收,银两却不便收受,仍请大班头代为璧还才好!” 铁掌刘昆怔了一下,道:“这——贤兄妹外出的人,身上总该有点路费呀!” 雷铁军哂道:“这个就不劳刘兄你费心了……” 几个人又争执了半天,雷铁军仍是执意不肯收下,刘昆当然知道这类人物说一不二的脾气,恭敬不如从命,没有将银子放下。 雷金枝沉郁地道::“我哥哥伤势很严重,大班头你刚才说——” “啊!”刘昆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件事姑娘放心,在下已联络了一位高人,承他答应,令兄的伤势必然是无妨了。” 雷铁军微微苦笑了一下,抱持着怀疑的态度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刻功力已废,气走玄关,非比等闲,只怕绝非一般庸医所能奏功。刘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看也就不要再麻烦了。” 铁掌刘昆冷冷地道:“雷大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阁下的伤势,在下也能够瞧出个八成儿,不是我刘某人说一句狂话,错非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高人肯赐以援手,只怕阁下走遍天下,访遍当世名医,也是枉然!” “大班头,你说的是真的?”雷金枝心里一动,“什么人有这么高明的医术?” “这个——”刘昆微微一笑,道,“在下此行,已备好了一辆骡车,只请贤兄妹随在下一去便知!” 雷铁军冷漠地摇了一下头:“刘兄必须先请赐告,愚兄妹此去是会见什么人,当与不当,我才能作决定!” 刘昆知道拗他不过,嘿嘿一笑,左右看了一眼,道:“其实这里倒没什么外人,说出来也没关系;只是因为在下当初曾亲口答应这位高人,不得泄露他的行藏……这个,雷大侠如有见疑,在下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听到这里,刘吾回身掩上了房门。 “雷大侠——”刘昆干咳了一声,道,“这位高人不是别人,就是驻锡西塘达云寺,已经退休坐塔的静虚老和尚!” “静虚和尚?”雷铁军凝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竟是一位出世的长老?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雷金枝也由不住心里好笑,她原当是甚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想不到是个默默无名的和尚! 铁掌刘昆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冷冷笑道:“贤兄妹也许还有所不知,这位静虚老方丈可不是一个平常的和尚!”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吩咐他兄弟与两个陪行的公差道,“你们三个先到外面照顾一下,我们耽搁不了多久!” 刘吾情知他这位大哥口风最是严谨,这种情形,分明是不想叫他们三人听见——对于这位老和尚的一切,他早就心存好奇,好容易就要揭晓一切,想不到还是被支了出去,一时好不沮丧。聆听之下,只得遵命,当下站起来,同着两个伙伴踱出门外。 雷金枝关上房门,转回来十分好奇地道:“怎么,这个静虚老方丈莫非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铁掌刘昆挑动着一双浓眉道:“怎么没有?这件事……除了我刘某人之外,整个岳阳地面上,大概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也正因为这样,和尚对我刘某人不得不给些面子;要不然,凭着他目前一个跳出三界的出家人,怎会买我的账?” 雷铁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徐徐道:“刘兄这么一说,我明白了。看起来,莫非这位老方丈过去也是……武林道上的一位朋友?” 刘昆愕了一下,道:“怎么,雷大侠你也听说过?” 雷铁军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一点都不错!”刘昆点点头,“雷大侠你可猜对了!这个老和尚过去确是武林道上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 雷金枝道:“是谁?” 刘昆笑道:“这件事还不为外界所知,贤兄妹务请代为守口。否则,消息一经外泄,引起了一些想不到的事故,可就是在下的罪过了!” 雷金枝冷冷地道:“大班头要是信不过我们兄妹,就不要多说,我们绝不多问就是!” 她一面说时,脸上罩起了一层浅浅的薄怒,两只眼睛向窗外望去。 刘昆这才知道这兄妹俩没有一个好说话的,当下赔笑道:“姑娘不要见疑,在下只是为了慎重,不得不这么关照就是了!” 雷铁军生怕妹子使性子说出令对方脸上挂不住的话,遂点头道:“我们不会对外人泄露一字,刘兄大可放心!” 刘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位静虚老方丈,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武林中极负盛名的红叶居士任秋蝉任老前辈!” 雷氏兄妹登时吃了一惊,尤其是雷金枝更是惊异,因为方才她还与邓双溪谈起过这个人,想不到竟会突然听到了他的消息! 他们兄妹虽然年岁甚轻,可是像红叶居士任秋蝉这等当年武林知名前辈,却是久仰之至,万无不知之理,而且江湖上有关这位红叶居士当年的盛事传说,更是脍炙人口,只要略有武林阅历的人,无不知悉甚清。是以,当他二人一旦闻知这位前辈摇身一变遁迹空门时,怎能不大吃一惊! 兄妹二人都愕住了。 过了良久,雷铁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实在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有关这位前辈的往事,我们听得实在太多了……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经遁迹佛门……” “可不是!”刘昆微微摇了一下头,“有关这位老人家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众说纷纪,我们也实在是难辨真假,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 雷金枝急忙问道:“刘大班头莫非指的是这位前辈是在逃避仇家的纠缠?” 铁掌刘昆惊讶地道:“姑娘竟然也知道这件事!不错,他老人家确是在避免与当年那个厉害仇家见面——” 雷铁军道:“刘兄指的是二十年前,与居士齐名的野鹤崔奇——崔老前辈?” “谁说不是——”刘昆气馁地道,“据说,他们是死冤家、活对头;这辈子只要一碰上,必然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然而这么多年下来,双方年事都已经高了,况且双方之一既已遁迹空门,对于生死仇恨,未必没有另一番新的见解……在我看来,这位任老前辈虽然忘不了当年旧恨,倒也未必非要寻着故人一了宿仇不可,我想,这正是他老人家皈依佛门的缘由所在。” 雷氏兄妹听了这番叙说,都点了一下头。 刘昆脸上带出一种神秘,微微笑了一下:“真正使得这位老人家逃避的原因,直到现在也并不为外人所知——似乎只有在下能道其详,这也就是希望贤兄妹千万代为守口的原因!” “大班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雷金枝真有些忍不住了。 铁掌刘昆却是不慌不忙地道:“贤兄妹虽然都知道他当年结仇之事,却绝不会知道这位老人家还是当年大内重赏缉拿的钦命要犯吧!” 雷氏兄妹对看了一眼,觉得出乎意外! 铁掌刘昆冷笑了一声,又道:“就在我身上,还保留了一张二十年前大内颁传下来的海捕公文。就凭着这一纸细述,经过我多年的留心暗访,终于查出了这一桩当年的无头公案……却也使得这位遁迹空门的老和尚,不得不当面向我吐述一切——他求我法外施仁,对他网开一面。我也就权衡当年之势,眼睁眼闭,多年来听凭他法外逍遥……我们之间的这一秘密,已经保留了许多年了,若非是贤兄妹今天问及,我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 “原来如此……”雷铁军喟然道,“刘兄虽是公门中人,倒是很讲江湖义气,愚兄妹实在是失敬了!” 铁掌刘昆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在下虽然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银,却不忘出身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上的朋友常常心存关怀。刚才所说的那位任老前辈,更是在下自童子时即心存敬仰的人物,自不会卖友求荣——显然,贤兄妹对在下为人还不够清楚!” “刘大班头这句话可就说错了!”雷金枝微微一笑,“我们如果没看清你刘大班头的为人,岂会甘冒性命之危与那个杀人魔王在酒楼拼搏,我哥哥又岂会落下这一身重伤?” 铁掌刘昆脸上一红,点点头道:“姑娘这么一说,刘某人真是愧疚得无地自容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这一次向阳君挟技南来之事,我早已耳闻,沿途州府不断地发下缉拿追捕的公文,案落之后,府台大人面谕限期拿人。我久闻此人非比等闲,深知自己绝非他的对手。经过再三斟酌,才想到求助老和尚帮忙——哪里知道,适值老方丈坐关之期,在达云寺一直等了三天也不见他醒转。衙门里快马一日三催,无可奈何地匆匆赶回来;若非是遇见了你们兄妹,只怕这条性命已葬送在那厮手中了! 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如果那一天请动了这位老和尚,说不定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雷金枝面色一喜,道:“对了,如果他老人家真肯出手对付那个向阳君就好了!” 雷铁军微微摇了一下头,面现苦笑,道:“事情不会有这么容易,这位老前辈如今到底已非武林中人,佛门戒杀,想要请他老人家再出来拿刀动剑,只怕是千难万难!” 铁掌刘昆愕了一下,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老人家果真还有点江湖公义之心,这种事岂能不予闻问?再说,别人的事他尽可不闻不问,我刘某人的事他却不能袖手不管!” 言下之意,无非是指他多年来对于这老和尚的知情不报、道义袒护,老和尚果真心存感激,就该知恩答报——雷氏兄妹当然省得。 雷铁军微微一笑,并不乐观地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况乎这位前辈早已放下屠刀,即使他以此推卸,刘兄亦不能怪他无义——” 铁掌刘昆哈哈笑道:“当然、当然,不过这件事关系我得失荣辱太大,老和尚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天不早了,忙道:“此去西塘达云寺,还有一段路,我看雷大侠你的伤势不轻,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雷铁军原来对于求医之事,丝毫没有信心,然而现在既知求医的对象竟是内心非常敬仰的一位武林前辈侠隐人物,不禁油然潜生出一线希望,也就点头答应了。 当下,即由雷金枝小心搀扶着哥哥,一行人步出客栈。 栈外早已备好了一辆宽敞的骡车,刘昆及雷氏兄妹上车之后,余人分骑四匹健马,当即向西塘出发。 虽然距离不远,却也费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达云寺建在西塘镇北的半山之上。 由于刘昆早已着人去寺里打了招呼,所以在山道入口处,早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双方见面之后,雷铁军见对方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年老比丘,此人面相清癯、骨瘦如柴。 刘昆走上前去,客套地道:“有劳师父久候,罪过!不知静虚老师父是否已经醒转?” 老比丘道:“刘施主不必客气,施主刚刚离开老上人就醒过来了。住持大师将施主来寺之事面禀老上人之后,上人起了一卦,算定施主今夜当与贵客上门,所以特着老衲在此恭候。老衲才出得寺门,就见施主派来的快马官差,说是施主一行等随后就到。不一会工夫,施主等一行就来了。”言罢,双手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无量佛——善哉,善哉——” 老比丘一双深深陷在眶子里、阴沉的眸子注视着雷铁军兄妹,欠下腰道:“这两位施主,想必就是敝寺上人恭候的贵客了?阿弥陀佛——” 雷铁军抱拳道:“大师父太客气了,在下兄妹不速之行,太打扰了!” 老比丘呵呵笑道:“不然,不然,荒林野寺,无以待客,敝寺简陋……老上人还在恭候,各位请吧——” 言罢,单手一揖,另一只手高举着灯笼,在前头带路,不一刻来到了达云寺前。 寺庙虽然并不宽大,更称不上金碧辉煌,却有一种幽深的庄严气氛—— 小小茅亭悬挂着一只青铜巨钟,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撞钟。一声声钟鸣在山间萦绕,洋溢起漫天回响,给人一种无比的宁静感觉。 两排苍松拔云直起——松树高矮如一,双双对立,显得极有妙致。松树干上,相对地平支着一盏盏纸灯,灯宠上书写着“佛”字。在远处看,宛似两条婉蜒的火龙,一路伸展直下,尽头处的那个月亮门,就是寺院的入口之处。 一行人随在那个年老的比丘之后,踏着满地的枯枝,一路进入寺门—— 雷氏兄妹边走边思索着:这位当今的佛门高僧,亦即当年的风尘侠隐的身世变迁,不知包含着多少外人难以知晓的辛酸,诚若佛门禅语所言:“不可说!不可说!” 堵在月亮门正前面的,是一方隐蔽墙。墙边有一块占地颇大的放生池,墙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写——三湘净土。 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石道直通内殿,石道上铺着一式的六角形石板,色泽红紫不一。足步踏践时,发出一种清脆的异响之音。雷金枝好奇地细问之后,才知道这条蜿蜒石道名叫琵琶径,道上石块称琵琶石,为天台山的佛门特产。 至此,前殿已在眼前,一片木鱼诵经声传出来——透过大殿敞开的一排轩窗,可见数十僧人正在夜课。 一行人不敢打扰,在老比丘引导之下,绕过正殿,前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座平矮的偏小殿舍,掩藏在松柏之间。那里有一盏高挑灯,散发着一片蒙蒙的光华,照着刻有“俗止”两个大字的一方青石。 青石旁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立在那里。 见了客人,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老上人交待,因地方大小,仅请刘施主与两位贵客入内,余下的各位施主,请至前面佛堂饮茶休息!” 刘昆遂向刘吾等四人道:“你们先在佛堂里坐一坐,我们去去就来。” 老比丘乃向四人比着手势道:“四位施主请暂随老衲到前院看茶,请!” 刘吾等四人原是心存瞻仰而来,一听这话,未免失望,却也无可奈何,便随着年老比丘转向前面佛堂,那个年轻的小沙弥同着雷氏兄妹等三人,继续向偏小殿舍行进。 一缕淡淡的檀香,由舍房里发出来,微风袭处,静悬在檐前的两列风铃,发出极其轻微的叮叮声。 却闻得禅舍里传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这叹息声,使得行近门前的几个人俱为之止步。 稍顷,听见一个苍老但含磁性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遇路上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勿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雷氏兄妹对看了一眼,觉得话中含意似对他们有所影射,又像是在自我解嘲。铁掌刘昆微微一笑,正想上前出声招呼,即听得房中那苍老声音道:“三位来得正好,若再等不至就扰了老衲的晚课时间,请进来吧!” 刘昆微笑着道:“大师父真是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我们来的是三个人?” 房内的声音:“你等未来之前,老衲已由卦上测知,刘施主请关照贵客兄妹进来吧,不必拘礼了!” 雷氏兄妹听后,不禁暗暗吃惊——盖因对方非但事先知道有客人登门拜访,甚至能测出来者为兄妹二人,当真是神机妙算了! 当下,刘昆答应着,随即同着雷氏兄妹步入禅舍。 正面偏殿有一金身如来宝像,静虚上人的禅房却在偏右的那一间。 但见房门前悬有两面粉色贝壳,其薄如纸,大如巴掌,既非门帘,更不知用作何用? 禅房里亮有栲栳大小一团灯光,灯盏式样古雅——为一只青铜仰首的仙鹤,由长长的鹤嘴内吐出碧青色火焰,满室生华。 三人先向那尊金身如来佛像行礼膜拜之后,才走近亮有灯光的禅房。那个引导他们三人来此的小沙弥,站立在殿门外未曾跟入。 刘昆同着雷氏兄妹二人,方自行近门前,距离禅房尚有丈许,即听得眼前传出一阵清彻的脆响声。雷氏兄妹不禁猝然一惊——竟是那悬在门扉上的两片贝壳作祟。 那两片贝壳打磨得极其薄刃,垂系在细如茧丝的两根垂线上。殿堂内风息不染,那贝壳原呈静止状态,一沾微风,哪怕是人身转动带起的细微风力也能使其激荡出声,设计之巧妙确是极尽灵思。 那阵子贝铃声息,直到三人深入禅房之后,才行自止。 但见一位貌相清癯的瘦高和尚盘坐在一樽蒲团上。 禅房里的摆设极为简单,除去和尚坐的一樽蒲团之外,另外尚有两樽,分设左右,外有矮几一张,白木矮凳一张。 老和尚身披杏色袈裟,迎着三人单手打了个问讯,口宣佛号道:“无量佛——三位施主远来辛苦,请各自落座,不必客气。” 雷铁军合十作揖道:“弟子雷铁军与舍妹金枝参见大师!” 静虚上人侧身道:“当不得——雷檀越兄妹请坐!” 兄妹落座之后,刘昆才叹息道:“老上人,在下晨间离开时,正好你老坐关未醒,因有要紧公务在身,不能久候,来不及请示就匆匆去了。适才听那位接引的师父说,在下刚走了不久,老上人就已醒转,可真是太凑巧了,现在又来打扰,实在是罪过之至!” 和尚清癯的脸上,未着丝毫表情,淡淡一吁道:“老衲记得前岁与施主曾经有过一次长谈,当时老衲将心迹向施主说得甚为明白。出家人心如古井,是凡俗事皆视为魔障,不宜沾得——阿弥陀佛——老衲这一点苦心,尚希施主垂注,赐以谅解才是!” 雷铁军心中一怔,暗忖着果如自己所料,这和尚必然知道刘昆来此心意,是以不待对方开口说话,就先推脱个干净。 然而,刘昆自有应付方法,他听了老上人的话,脸上并不失望,而是哈哈笑道: “好说、好说,在下当然不曾忘记。老上人,这件事我们等一会儿再谈。这位雷兄,眼前遭了暗伤,却是刻不容缓,需请大师父施展妙手,赐以活命之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大师父,这可是善功一件呀!” 静虚方丈讷讷道:“阿弥陀佛,老衲虽然深擅医术,却因课业繁忙,已经多年不以此济世。这位少施主的伤势看来甚重,老衲是否能有把握医好,却是不得而知!” 他边说边把目光视向雷铁军,点着头道:“雷施主请近前来看看。” 雷铁军答应一声,合十欠了一下身子,走向老和尚身边站定。 静虚上人就着面前灯光,先察看了一下雷铁军脸上的气色,一双长眉微微一皱,略闭两眼,并伸出一只手把向雷铁军之脉门。稍顷,他倏地显现出无比的惊讶! “看起来,你真气俱虚,上中元气涣散,仅下丹田能独守,好危险——” 他不停地摇着头,震惊地问:“你可是受了敌人的掌伤?” 雷铁军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沮丧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旁的雷金枝忍不住道:“大师父,你老人家看这个伤要紧么?” “姑娘!”老和尚脸上笼罩着一片森严,道,“老衲有几句话,容令兄回答之后,才能论伤情!” 他话声微顿,目光转向雷铁军:“雷施主请坐!” 雷铁军见他表情如此,心中不免微存不解,当下一揖落座,道:“大师父有话请讲当面,小可知无不言。”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不瞒施主说,老衲早年亦为武林中人,自皈依佛门后,这三十年不再过问武林中事,这一点施主可曾知道?” 雷铁军怔了一下,遂道:“这个……倒是不知。” 静虚上人冷冷一笑,道:“莫非这位刘施主,不曾把老衲出身向贤兄妹道及?” 刘昆笑道:“老上人这可是你自己先说出来的,在下可是没有说过。” 静虚上人“唉”地叹息了一声,道:“自那年刘施主你上山道出老衲昔年底细后,这多年以来老衲无时无刻不心怀隐忧,预料着总有一天老衲必得为你所累,今日果然应验了!” 铁掌刘昆脸色一红,汗颜地笑了笑:“老上人可真是神机妙算!在下还不曾开口道出来意,你老就知道将要说些什么了。” 这几句话明面上是借着老和尚的话头发挥,暗中却表明了态度,很是老练。静虚上人听后,更断定所料不差。他微微呆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苦笑! “刘施主——”老和尚冷冷地道,“老衲自知欠了你一份人情,只是有关江湖武林中事,请恕老衲如今身份不便,万难干预……耿耿此心,望见谅!” 铁掌刘昆愣了一下,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强自作出一副笑容,道:“好说,老上人,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谈,只要你老人家决心不为,在下亦无勉强之理!” “阿弥陀佛——”老和尚口宣佛号道,“刘施主万请海涵!” 言罢,他的一双眸子转向雷铁军,道:“雷施主,老衲已由你脉相上探知,施主所受掌伤极为严重,且掌力大不寻常。由此可知,掌伤施主之人,必系武林中极为罕见的奇人。不是老衲佛门中人怕事,这等厉害仇家,施主万万不得招惹……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确是为人明哲保身之至理,施主宜切记之!” 雷铁军黯然一笑道:“老师父教诲甚是,小可谨记不忘,请问伤势如何,是否有救?” 静虚上人道:“不瞒你说,施主身中掌伤,系脱胎于自然界的一种奇异功力,因此老衲推断掌伤施主的这个人,必是一个酷爱自然之士。方才老衲在施主近身时,已试以本身所练之无相元炁,周行施主全身上下,探知你中了奇热气功。以此而思之,只有行太阳真热元罡,或得地磁阴煞才能具有此等功力!说到这里,请恕老衲打个岔,倒要问一下那位掌伤施主之人有多大年岁?” 雷铁军心中甚是钦佩,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老和尚初初一见,即能有这番观察,果然是个大行家,见解一针见血! 雷铁军据实回答道:“约在三十上下!” “唔!”老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惊异地道,“这么年轻?如此看来,此人一定是个体魄魁梧、声音宏亮、性近魁罡之人了?”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高见,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老和尚冷冷地道,“那么,此人练的必是太阳真热罡元之功——一名元罡功,或称火龙功、太阳功……好险!” 刘昆在旁插口说道:“老上人有什么高见?” 静虚上人口宣佛号,唱了一声“无量佛”,乃道:“幸亏这人所练功力系元罡一门,倘若采自地煞,华佗在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雷金枝不禁欣喜地道:“这么说,我哥哥的伤大师父你能够医治了?” “老衲不能如此自信!”静虚上人长长吁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武功虽不曾全抛,却也大为生疏……如要令兄不死,得先要施展内提丹炉之极上内功,将令兄身存之太伤丹毒提吸而出……”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只是第一步——雷施主内罡真气已经涣散,要以金切玉膏之术一一使之连接。两者相辅配合,施展得体,方能初步论吉……” 雷铁军听他这么一说,证明与自己的觉察相符合,不禁由衷钦佩,立时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师所言极是,尚请破格成全。雷铁军若得条命,今世必效犬马,以报大恩。”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静虚上人面色平和地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件事施主等既已上门,老衲万无推却之理,只是有一点请施主答应老衲。” 雷铁军欠身道:“大师赐告!”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施主既是武林中人,当知武林规矩,老衲今日为你治疗之事切忌走口。否则,那人断断不会与老衲干休,这一点施主你可明白?”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不必顾虑,小可省得!” 听到这里,一旁的铁掌刘昆忽然冷冷笑道:“任大侠呀任大侠,你当年屠龙搏虎的万丈豪气哪里去了?如今一入空门,居然连一个刚刚出道的黄口小儿也畏惧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静虚上人面色猝然一变,一双长眉倏地挑了一下。但是,毕竟数十年佛门深修,练成了“不动心”的涵养心性,未现怒容。 他双手合十,轻声宣道:“阿弥陀佛——在佛言佛,老衲跳出三界之人,自然不宜再纳入江湖是非漩涡。刘施主如不以老衲为然,老衲也就不拟多事,怠慢之处,尚望海涵——阿弥陀佛!” 这位老和尚一连宣了几声佛号,双手合十,双目下帘,大有肃客之意。 铁掌刘昆顿时僵怔当场,蓦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好——” 雷金枝眼看着双方话不投机,生怕激出事端,匆匆站起道:“刘大班头,你就不要再说了……” 她接着转向闭目合十的静虚上人道:“大师父,你的话我们都听好了,师父如今是出家人,自然不能再强逼你老人家干预武林中事。这一点你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对外宣扬的!” 刘昆无奈之下,也帮陪着说了许多好话,静虚上人却目不开帘,毫不理睬。 雷铁军眼看无望,长叹一声,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既然如此,愚兄妹先行,向大师告辞了!” 说罢,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他身子才自转过,却听得老和尚发出了一声叹息:“阿弥陀佛——雷施主请稍安勿躁,老衲既应之事,岂有反悔之理?盖乎顺心理性,作一番自我检讨;即使刘施主有所要求,亦在老袖付度之中。此事看来已是无可避免,老衲当在可能之内略尽心力,以期顺应此一劫数罢了!” 老上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嘴里连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言罢,但见他坐着的身体左右摇晃,一双银眉更是频频眨动不已——满脸痛苦模样。 甚久之后,才霍地睁开了一双瞳孔,摇动的身子也缓缓定住。 这番形样,在场的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殊不知,和尚在短短时间之内,已运用佛智作了一番天人交战,更对自身眼前的一步尘劫不得甩脱,那摇动的形相,正为清醒内外灵智的倒禅工作,旨在明心见性而已。俗人佛缘单薄,自是不解,对于和尚的前拒后纳,出尔反尔,不禁心存迷惑。 静虚上人既然有了一番渗透,也就不甚顾及,便向着雷铁军道:“雷施主你请盘膝坐定,老衲就为你施展功力,内却丹毒,看看是否能够奏功吧!” 雷铁军想不到对方一经承诺,立刻剑及履及,心中大为感激,忙深深一揖,在和尚对面坐定。 静虚上人看着雷金枝,点头道:“烦请姑娘将那盏灯移近眼前。” 雷金枝应言将那盏青铜鹤形古灯移到跟前。但见老和尚抬手捏住鹤颈灯嘴一转动,光华下倾,照射在雷铁军脸上。 静虚上人一双眸子紧紧盯在对方脸上,甚久之后,他才微微点头道:“施主瞳孔光华已呈散乱,色作靛紫,此乃真气内精大耗之故。所幸神智尚能守舍,重创之下竟得如此,倒是难能可贵,足见施主平素精于练功之幸。此功修来不易,武林之中,据老衲所知,惟四明山之一阳神君与东海七巧岭之青蟒客雷……”他说到这里,自己微微一惊,喃喃道,“无量佛——善哉,善哉!莫非贤兄妹就是东海七巧岭青蟒客雷蛟的后人不成?” 雷铁军轻叹一声,点头道:“大师所料不差,雷蛟太君,乃是愚兄妹祖父,小可一身武学亦为太君亲自传授,只可惜学艺不精罹此重伤,为家门蒙羞,惭愧之至!” 静虚上人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老衲与你们兄妹倒有些渊源了!” 雷铁军恭声道:“大师莫非与家祖有旧么?” 静虚上人喟然一叹:“那已是太久的事情了……蛟兄生性豪放,怪绝天下。据闻,不幸堕崖伤足之后,性情更异。我二人平生只得三面之缘,自老衲皈依佛门之后,已不闻故人音讯……他如今可好?” 雷铁军脸上强作笑容,恭声回道:“还好……” 静虚上人苦笑道:“蛟兄练神之功,堪称天下无双,以其所练青蟒胎术神功,独步字内。若非东海距离遥远,少施主你这一身伤势请令祖代劳,当能手到病除,却又要较诸老衲高明多了。” 雷铁军兄妹二人对看一眼,各人脸上俱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番凄惨。 静虚上人银眉微微一皱,道:“怎么……莫非令祖他……” 雷金枝凄然道:“大师父还不知道么?我爷爷自东海采药堕崖之后,手足为毒蒺藜所伤,昏迷一百天之后为神医马玄子剁去手脚,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黯然地道,“这件事老衲竟是不知……罪过,罪过!莫怪乎数十年未闻其行踪……可惜,可惜!” 他边说边浩叹不已,一双眸子又紧盯着雷铁军的脸,点头道:“这么说,令祖传授汝兄妹武功,只得口述心法了?” 雷铁军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静虚上人苦笑着道,“那青蟒胎术神功必欲内习于神,外见于形,失去手足,自难百尺竿头再上层楼。少施主不得令祖之示范,仅凭口述,自是大打折扣。 可惜,可惜!否则,那青蟒胎术一功,绝不至输与那人火龙毒掌之下;若渗以五行功力,更有制胜之可能,少施主你也就不会有眼前这一步厄运了。废话少说,且待老衲看看你的伤吧!” 静虚上人说着,双手连连搓动不已,忽然同时递出,按在雷铁军一双“乳中穴”上。 雷铁军登时宛若触电般地打了一个哆嚏,那张脸刹时间变为铁青之色。 只见他上躯一挺,竟由嘴里沁出了一口鲜血。 雷金枝神色一变,忙伸手扶住哥哥欲倒下的身子。恰在这时,静虚上人收回了双手。 “施主气血大耗,已不足担受老衲功力……这便如何是好?”他抬眼一看雷金枝,微微点头道,“有了,姑娘你可曾习过令祖定神归元之术?” 雷金枝点头道:“习过——只是造诣不深!” 静虚上人大喜道:“这样就好,既然如此,你可助令兄一臂之力!” 雷金枝怔了一怔,点头道:“请大师关照!” 静虚上人道:“姑娘内提丹田,以右掌直抵令兄后背‘志堂’一穴,默运定神归元之术,将本身功力徐徐注入;不过要注意,须不急不缓,随着老衲丹炉之力共为反哺,一周天之后,即可慢慢收回!” 雷金枝问清楚之后,点头答应。 只见雷铁军盘膝垫上,早已全身汗下,模样憔悴之极。只是待雷金枝的手掌一经按抵,登时神情大振,疲态尽消。 静虚上人见状点头道:“吉人自有天相,少施主得力令妹一掌之助,看来这条命是保住了!” 说时双掌再搓,如前样按在了对方那对“乳中穴”上。这一次果然较诸前一次大见不同,身子只是在刚一着掌时抖动了一下,当即就稳住了。倒是他身后的雷金枝吃力不小,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雷铁军只觉得透过老和尚一双手掌,发射出两股奇寒气息,一经入体,如着冰露! 可是紧接着即觉出下腹奇热如焚,随着上人气机行过之处,一丝丝导引而起。 如此一来,一热一寒相互对消,体内即生出无限温煦感受,嘴里虽不便出声说话,心里却是明白,知道老和尚正在运施内提丹炉极上功力,将自己身中之丹火剧毒逼发而起,双方对消。这一步骤似乎运施得甚是顺利,配合雷金枝的内力支援大见功效。 雷铁军只觉得身上无限舒但,宛若“入定”时之阴阳交泰。有了这番见识,他就守定神舍,不惊不喜,慢慢地已能配合着二人功力有所接引。 一炷香后,静虚上人才向雷金枝点头示意,陡地收了双掌。 雷金枝配合着对方掌势,猝然抽回了手,由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已是汗透罗衫。 静虚上人轻声宣道:“无量佛——雷少施主看来无妨了!” 他边说边轻起大袖,揩拭着脸上的汗珠,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向窗前走去…… 这时,雷铁军双目下帘,显然已经达到入定境界。 铁掌刘昆直到此刻才插上嘴:“大师父,这位雷兄弟不碍事了?” 静虚上人默默点了一下头,伸手指了一下外间殿房,缓缓步出。 刘昆与雷金枝随后跟上。 三人行至佛殿落座之后,老上人才吩咐殿前弟子侍茶,并向雷金枝道:“姑娘武功已甚见火候,以此推想令兄更非弱者了。他功力并没丧失,只限于气血两亏,不能施展。 经过方才老衲丹炉九转之后,已将其五行真气一一衔接,如加上调养得宜,将在七日之内恢复功力……” 雷金枝喜道:“老上人成全之功,愚兄妹刻骨铭心,今生今世永远不敢忘怀。大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她真个行礼拜谢。 静虚上人点点头,说道:“罢了……令兄此刻正在引功内行,约半盏茶之后,即可醒转行动。那时,当老衲以金切玉膏之术,略击其十三节脊骨,即可大功完成。此一功德所以能够圆满,姑娘功劳亦不可埋没;老衲出世之人,何敢以此居功,倒是——” 他微微一顿,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一旁的刘昆苦笑道:“刘施主,如果老衲料想不差,你对老衲尚有所求,且直言说出来吧!” 铁掌刘昆面色微微一红,轻轻咳了一声,道:“不敢,唉——这都怪在下学艺不精,给大师平添了许多麻烦!” 静虚上人温声道:“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铁掌刘昆轻咳一声,面色甚窘地道:“既承大师见爱,在下就直说了吧,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我们三湘地面上,出了一个武功极高,却又生性凶恶、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宣了一声佛号,打岔道:“施主可是亲眼所见,或只是道听途说?” 刘昆嘿嘿冷笑道:“罪证确实,铁案如山,在下与雷氏兄妹都亲眼看见过!” 静虚上人看了雷金枝一眼,道:“是么?” 雷金枝点点头:“千真万确!那个人就是打伤我哥哥的向阳君!” 老和尚苦笑了一下,看着刘昆道:“刘施主请说下去,那人杀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铁掌”刘昆道,“有洞庭神君苍海客之称的齐大侠齐老太爷,大师对齐大侠不会陌生吧?” 静虚上人点着头道:“你说的是齐天野!老衲对齐大侠倒是久仰之至!” “不错!”刘昆冷笑一声道,“他就是在岳阳第一个遭受向阳君杀害的人!” 老和尚一双长眉倏地一蹩,遂点头道:“这位施主与老衲曾经有过一段交往……此老乃是六合门武术出身,自练成六合门神剑之功后,一身武功已深入堂奥——怎么,连他也敌不过那个人?” “唉,说的是呀!”刘昆哭丧着脸道,“他老人家死得好惨——经衙门里验尸证明,齐老爷子是被对方一剑穿心而亡!” “唔!”老和尚留神地倾听着。 “怪的是——”刘昆神色突变道,“齐老身上的衣服,并无丝毫破损,大师父你说怪不怪?”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喃喃地念了一声,唇角挂出一丝冷笑,道,“这件事尽管惊人,却并不怪异。施主既是习武之人,当知‘剑以气使’这四个字的涵义。” 刘昆点点头,表示知道。 老和尚乃冷冷地道:“这就是了,这人杀害齐天野的手法,正是以本身真气,贯注入剑身,形成了上乘剑道中所谓的剑炁,是以杀人之后,外面仍能保持原状,丝毫不显露痕迹!” 他虽然对于苍海客——齐天野的死,作了精确的分析,内心却生出了一番激动。 “无量佛,善哉、善哉——好高明的剑道!”老和尚冷笑了一声,银眉频眨,“只是手法未免太过于狠毒了,阿弥陀佛!” 刘昆“哼”了一声,道:“齐老剑客为洞庭有名的大善士,平素热心地方公益,乐善好施,又与敝衙大人私交甚笃,就是布政使那里,他老人家都有交情。大师父请想,这件案子衙门里岂能不追究、不限期破案吗?” “哼哼——”静虚上人平和地道,“齐天野落籍洞庭之后的一切老衲并不清楚,只知此人前身为恶多端,少说也有百十条命案。阿弥陀佛——老衲无意再对死者置贬,少说一点吧。不过,这些也都是三数十年以前的往事了!” 雷金枝大为惊异,不禁长长地“啊”了一声。 刘昆则怔了一下道:“这件事在下倒是不知,不过洞庭居民,谁不知这位齐老爷子是个大善士,再说上面有所交待,这案子是非破不可的!” 静虚上人点点头道:“施主所见甚是,齐天野果真已洗心革面,悟却前非,既往就大可不咎!” “是啊!”刘昆狠声道,“再说,向阳君的罪状更不只一桩,说起来真是数不尽! 大师父也许不知道,湘阴的盛氏双英盛世勇、盛世平兄弟二人,今晨在岳阳楼也遭了这厮毒手,死于非命!” 静虚上人面色一怔,又宣了一声佛号。 刘昆乃源源不绝将盛氏兄弟遇害经过讲说了一遍,静虚上人听后,沉默了许久,却未曾说话。 刘昆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大师父请想,岳州府有此狂徒存在,地方上岂能有安宁?府台大人限在下三天破案……大师父你老可也看见了,在下这一双手……唉……” 顿了一下,他哭丧着脸道,“……若不是雷氏兄妹仗义援手,命只怕早没了……是以在下万般无奈,才想到了大师父老人家。看来,也只有你才能对付得了这个人,是以冒昧登门求见……” 静虚上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站起来,走了几步,道:“刘施主之意,莫非要老衲脱下这袭袈裟拿刀动剑不成?” “这个——”刘昆愕了一下,苦笑道,“大师父本系武林一代宗师,红叶居士任秋蝉大名,武林中人哪一个不知道?”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打岔道,“刘施主不必再提任秋蝉其名,任某人在老衲心中早已物化子虚,全然不存在了……无量佛——罪过,罪过!” 刘昆讷讷道:“话虽如此——大师父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却不曾丢掉。在下之意,只要大师略显身手,即可将那厮治服!” “施主对老衲过于抬爱了!”静虚上人苦笑了一下,道,“总结施主方才所说,那人功夫杰出,不怕施主见笑,即使老衲全力与其一拼,亦未见得是其敌手!” 刘昆不禁呆了一呆,讪讪地道:“这么说,大师父是决计不帮在下这个忙了?” 静虚上人长长叹息一声,苦笑道:“请刘施主见谅,这件事,只怕老衲无能为力。” 刘昆冷笑道:“大师父虽是出家之人,但到底是出身侠义之门,岂能见义不为?” 静虚上人忽然叹息道:“罢,罢!刘施主,老衲有一变通之计,要老衲亲自出山势所不能,老衲却可指点施主一条明路,如果你遵照老衲之言行事,却不啻老衲亲自出手一样?” 铁掌刘昆原已大失所望,听后不禁大喜,但表面上并没表现出来,只是干笑道: “在下愿闻其详!”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才说道:“雷姑娘,你果真伤中了此人一刀?” 雷金枝点头道:“不错,确是刺中了他一刀!” 上人道:“那人可曾失血?” 雷金枝又点头道:“流了不少血,但是不曾刺中他身上要害!” 静虚上人讷讷道:“无须伤中要害,只要见了血就好——老衲实在心中奇怪,因为如照你二人所说,这个向阳君分明具有金刚不坏之躯,岂能为姑娘短刀所伤?” 雷金枝道:“大师说的甚是,我那一刀所以能伤得了他。乃系出其不意。听家兄说,对方所练的乃是内气之功,平素不经运气功力不显,一经运息才会刀剑不入。我那刀的确是出其意外,只可惜我刀力不足,否则必可当场置他于死地了!” 静虚上人微微颔首道:“令兄与老衲所见略同,情形正是如此,只是令兄似乎还不知道,向阳君目前生命亦在垂危之中!” “哦?”雷金枝大为惊奇地道,“老上人你是说因为我那一刀……” “不错!”静虚上人冷冷一笑,“正因为你那一刀!” “可是……我那一刀并不曾伤中他的要害!” “无须伤中要害!”静虚上人道,“只失血就足够了,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像他那种练习自然功力的人,惜血如宝,即使失落点滴亦有关联。更何况,他身习太阳元罡之功,一旦失血,必会引发一种叫‘反潮’,的奇怪现象!”
第四章 爱恨难取舍 生死悬一发 刘昆奇怪地问:“反潮?” 老和尚肯定地点着头道:“这种现象在他失血六个时辰之后一定发作,那时候…… 即使他有托天拔地之能,亦将百骸尽酸,行动不得。刘施主若要将其拿下送官判罪,岂非正是时候!” 刘昆一怔道:“大师之言当真?” 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是真的了!” 刘昆大喜,道:“好,在下这就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静虚上人见状,忙唤道:“施主且慢!” 刘昆回过身来:“大师还有什么嘱咐?在下恨不能马上就把这厮擒到手上,才息我心头之恨!” “不——施主你暂时还不能走!”静虚上人讷讷道:“再说这件事亦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刘昆问道:“怎么?大师的意思是……” 静虚上人道:“施主双目泛红,分明也中受了向阳君火毒。虽不若雷施主那般严重,一经发作却也非同小可。目下既然来了,老衲就便为你去了身上火毒,再为你接好断腕,亦不为迟!” 刘昆听了,不禁暗吃一惊,深深一躬道:“大师对在下也太厚爱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耽误了捉拿那厮的时刻?”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时间足足有余,老衲预计他就算是功力再高,要想从容化解这段‘反潮’,时刻,至少需要十个时辰。换言之,在明日午时以前,他都难以行动,如果此人没有元胎照命的功力,很可能难以渡过这十个时辰——也许等不到天明前,他就命丧黄泉啦!” 刘昆听到这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下面现笑容,道:“大师这么一说,在下就放心了!” 静虚上人道:“话虽如此,如果这个向阳君果真功力达到了元胎照命地步,那么十个时辰之后,他必能回复功力,又将是一条生龙活虎。刘施主,你务必在明日午时以前下手将他擒住,才不至于误事!” 刘昆点头道:“大师放心,在下已掌握他的确切行踪,可以说是插翅难飞!” 雷金枝亦大感兴奋地道:“大班头,你莫非已经知道他住在哪里?” 刘昆嘿嘿笑道:“那还用说,此人一出岳阳楼,即被我手下人紧紧跟上了。他果然行踪谨慎,最后藏身在洞庭湖边李氏祠堂之中。确知他在那里落身之后,为恐打草惊蛇,乃将跟踪之人撤开……如今大师这么一说,在下才算明白。看来,他果然是自知伤情,才选择了那个清静罕见行人的偏僻所在,以期渡过难关。” 静虚上人缓缓点头道:“看来确是如此。刘施主——你且记住,这人虽然在‘反潮’时全身骨节呈现一片酸软,动弹不得,却也有几点不可不防。” 刘昆点头道:“大师请关照,在下一定谨记不忘。” 静虚上人道:“这个向阳君老衲虽不曾见过,但是听你们所言,已可确定他内外功力俱已臻至极高境界,即使他身处绝境,亦不能稍有大意。再者,他既习有太阳元罡之功,必有护体内潜之力;如果施主正面与其接触,很可能为他口中真气所伤,万万切记。” 刘昆不禁为之一惊,道:“若非大师指点,在下决计不曾防到还会有此一着。这么说,当由他身后接近,方可以下手了?” “不然。”静虚上人讷讷道,“只是后面出手,也有几点须注意。向阳君元罡封穴,刀剑不入,这一次必然不会再失之大意。你须记住,只其顶门‘上星’,一穴可以下手——在那一穴道上轻下一指,他必然全身疲软,任你处置了。” 刘昆听一句应一声,心里暗暗叫道:“向阳君呀向阳君,此番你落在我刘昆手中,我当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该知道我刘某人的厉害了!” 心里想着,不禁笑逐颜开地对静虚上人道:“大师父这番指点,在下感激不尽;果真擒住了这个人,大师论功居首。那时,在下必请府台大人,为大师你这庙里多多布施,铸金挂彩,以谢今日指点之恩。”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刘施主万万打消此念,老衲此举全是为报答施主多年爱护情谊。老实说,对于那位向阳君却深具歉心……阿弥陀佛——但愿我佛慈悲,垂鉴老衲这一点不仁之念……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雷金枝把二人一番对答听在耳中,禁不住心惊胆跳。她脑子里不禁浮起了那个向阳君的影子——粗犷豪迈的造型、杀人时的狠厉手段,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感触…… 人的思维实在是极其微妙! 在此之前,她一想到向阳君这个人,必然会产生深入骨髓的痛恨,恨不能一刀杀了他为哥哥报仇。可是,当她获悉向阳君即将遭遇到不幸时,内心竟然萌发出淡淡的伤感——这真是十分微妙的一种心理。 不可否认,向阳君是她此生所罕见的一个英雄人物,只是其心性失之于偏激狠毒…… 以他这样一个天地间奇人,一旦为霄小所乘,其命运之悲哀,可是预卜难定的了…… 雷金枝缓缓抬起目光,注视向刘昆。他那眉飞色舞的表情,令她十分厌恶。 在刘昆得意的笑声里,她恍然回到了眼前的现实——暗吃一惊,忖道:“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为那个杀人魔王惋惜起来!杀了这个人,为江湖除了一大害,难道说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似乎松快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不合情理的思虑。 雷金枝偶一抬头,看见了静虚上人那一双慈祥而智慧的眸子,正在注视着她! 此刻,她心里一惊,就像作了亏心事似的,下意识地红了脸。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你心里在想什么?” 雷金枝的脸上又是一阵子发热——尽管她不擅说谎,可心里所想的是万万不能据实吐露的。 所幸,就在这一霎,听见了雷铁军在内室发出的一声叹息。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站起来道,“雷少施主醒了。” 雷金枝这才心情一松,跟着静虚、刘昆匆匆步入禅房,即见雷铁军正自蒲团上站起来。观其面色一片红润,较诸来时之白里渗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长宣一声道,“少施主稍安勿躁,须待老衲再施以金切玉膏之术,才算大功告成。” 雷金枝忙上前扶着哥哥坐好,不胜欣喜! 铁掌刘昆笑道:“雷大侠果然是好多了,真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恭喜,恭喜!” 对于雷铁军来说,自是对静虚上人感入骨髓。当下站起来,向着静虚上人深深一揖,道:“老师父活命大恩,弟子没齿不忘,大恩不敢言谢,只图来日感报鸿恩于万一了!” 静虚上人含笑道:“少施主不必客气,出家人慈悲为怀,只论因果不计其它。说起来,这也都是施主你的功夫底子好,再者令妹从旁相助出力不少;否则,只凭老衲一人之力,亦是难以奏功。少施主你且坐好,待老衲运施金切玉膏之术,即可大功完成!” 雷铁军情知老和尚所说的金切玉膏之术,乃是门几乎绝传的罕见医术。一经施展,可使碎断的筋骨一一接拢,更可令白骨着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奇。想不到面前这个静虚上人竟然精通,自是不胜惊奇、欣慰。 静虚上人如先前模样,在他对面盘膝坐好,两只手频频搓动不已,目光视向雷金枝、刘昆,道:“二位请暂时退后几步,容老衲且行献丑。” 刘昆、雷金枝方自后退,即见静虚上人脸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瘦削的面颊像是肥胖了许多。雷金枝与刘昆虽是看得不解,阅历丰富、技艺高超的雷铁军却是一看即知— — 他心知和尚此刻正在运施五行真气——原来,凡是特殊上乘的医术,莫不与精湛的内功有关联。眼前和尚所施这种金切玉膏之术,亦不例外。 一念未完,即见静虚上人原已肿胀而起的面颊,又渐渐恢复如前。雷铁军明白,对方所运施的五行真气已经完成归位的过程。 却见静虚上人已自蒲团上站了起来,那双白瘦的手掌频频搓动不已。 忽然,两只手掌猝出如电地按在了雷铁军背上,即听得后者全身骨节起了一阵子密响声。雷铁军只觉得全身百骸酸楚,简直难以挺受,忍不住地哼了一声。 所幸那阵子酸痛感觉来得急去得也快,却见老上人那一双瘦手倏地抡起,即在雷铁军后背脊椎骨上拿捏起来。那副样子确是怪异之极,看起来老上人像在玩弄一具古筝。 尖瘦的十指,配合着一定的节奏,各有动作——捻、捏、搓、拍、点、捶,快慢有度,恰到好处。 这一番奇特手法连续进行了约有小半炷香的工夫,老和尚的双手,又移向了雷铁军的双肩,继而四肢…… 刘昆与雷金枝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莫测高深,只听得雷铁军全身骨节在静虚上人运行的十指下,各有响声。随着老上人十指动作的轻重不同,骨节声响也大小迥异。 经过一番拿捏打敲,静虚上人停住手,即见雷铁军全身近乎瘫软模样,脸部表情却精神焕发,那双眸子更隐敛着炯炯光采,凡此,足以说明了他的功力已经渐次恢复。 静虚上人看着他,兴出了一声浩叹:“少施主你如今功力总算恢复了,只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此刻,当可一切如常。无量佛——善哉,善哉!少施主,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雷铁军面现感激,频频点头不已。他满心充满了感戴之情,只是太疲倦了,那双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力坠着,只要一闭眼,即可沉沉入睡。 静虚上人微微一笑,道:“少施主什么都不必多说,老衲与你夙缘深厚,略尽薄力,亦算是了却一件善事。令祖当年有恩于我,今日偿还在少施主身上,亦为一段因果。你兄妹好自为之,且自行返回休息去吧。” 说罢不待对方答话,伸手拿起身旁一盏银铃,轻轻摇了一下,即由外殿进来一个中年和尚,双手合十道:“老师父有什么差遣?” 静虚上人道:“至善,你好生照顾着雷少施主与这位姑娘离开,这就去吧。” 至善和尚应了一声,即上前搭住雷铁军,道:“施主与姑娘请——” 雷金枝一心惦念着哥哥的伤势,对于静虚上人的肃客,倒也不觉奇怪。当下即向上人深敬谢忱,拜别离开。 “铁掌”刘昆跟着出去,关照手下备车护送,彼此告别之后,再行转回。 当他再次步入静虚上人禅房时,却见老上人在一盏古灯映照之下,似乎正陷于苦思! 刘昆轻咳了一声,静虚上人忽然警觉过来。 他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兄妹已经走了?” 刘昆抱拳道:“已经走了,多谢上人慈悲,雷少侠有生之年,不啻大师所赐……在下也总算对他兄妹有所答谢了。” 静虚上人道:“你与他们兄妹过去就认识么?” 刘昆道:“不认识……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才认识的。” 他发觉到上人口气不对,不禁心里一动:“怎么?老上人莫非认为……” 静虚上人摇头道:“你不必误会,据老衲观察,他兄妹俱是十分正直纯情之人…… 只是那位雷姑娘命属火星,与老衲元星犯剋……有她在场,老衲即潜生六神无主之感,这是老衲自皈依佛门之后,未曾有过的现象,诚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双银眉频频眨动不已,又道:“莫非丙子之难恰逢阴人而变迁,应在了此女的身上?阿弥陀佛——果真如此,老衲对此女却不得不刻意防范了。” 刘昆在一旁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静虚上人目光一转,落向刘昆身上,道:“适才我关照你下手对付向阳君之事,切记不可假手他人,更不可为外人所知,你要记住……” 刘昆躬身道:“大师放心,在下返回之后,即刻与舍弟亲自下手,将那厮手到擒来,明正典刑,消解心头之恨!” 静虚上人叹息道:“这件事千万不可太急,老衲虽不识向阳君其人,但此人既然具有如此功力,当然绝非寻常之辈。老衲遁世之身,实不愿为此而有所牵连。刘施主你若为老衲惹祸上身,达云寺百十名弟子未来祸福与佛祖基业亦深所系之。” 这一番话出自上人之口,语深意重,使得刘昆心中怦然一惊。他忽然体觉到一种不祥之兆——惊心之下,遂向着静虚上人脸上逼视过去。 四只眼睛相对之下,刘昆发觉静虚上人眉目之间,郁结着一层阴影,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却也说不出何以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使得先时触及的不祥之兆更为明显突出了。 这种纯属灵性的第六感,自非刘昆所能深入洞悉。以他平素之脾性,更不会为此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当时略为一惊罢了。 反之,静虚上人一念及此,显得很不开朗。他到底是佛门中深有修为之人,即使有所逆心,亦能处之泰然。当下打点起精神,重施金切玉膏之术,将刘昆一双断腕重新接好。待一切就绪,天光已依稀透曙。静虚上人由于连番运功,确已相当累了! 刘昆心里惦念着擒拿向阳君的大事,不敢多有逗留,遂向上人请示告辞。 老上人一袭袈裟,踏着黎明前的昏暗,步出殿外,原是古井无波的一颗心,不知怎么一再显现出忐忑难安的情绪。 “阿弥陀佛——”他怅望着东方天际,喃喃自语道,“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幸之事,要降临到老衲头上不成?” 老上人一念及此,顿时觉得左边眉头一连跳动了三下,右手无名指抽动个不止。 “啊——”静虚老和尚,猝然神色大变! 四十年来,他早已养成了一颗不动之心,类似今日之一夕数惊,简直绝无仅有。悟及此情,顿时大生警惕,预料到大难或将来临? 面向着即将黎明的当空,他发了一阵子呆,决计要将此一番预感所显的吉凶祸福求诸神佛,无比虔诚地上体天心,而予以证实。 偏殿外,站更的至善和尚,远远持灯走过来,打着稽首道:“老方丈,天已快亮了,你老还不休息么?” 静虚上人长叹一声,道:“至善,你哪里知道本座心中所想?本座是在为达云寺这爿数百年佛祖基业而有所担忧……却因眼前有一道冲不破的关隘……此事关系本寺百十名僧众祸福生死,我怎能脱下仔肩?” 他说到这里,双手合十,低声宣道:“吾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至善和尚闻言,吃惊地道:“请恕弟子愚昧……老方丈是说本寺即将有一场避免不了的劫难?” 静虚上人道:“正是如此——” 至善和尚登时一呆,说道:“啊——这……” “你不必惊慌。”静虚上人讷讷道,“这件事尚未证实,且随本座至大雄宝殿一行。 我要亲自佛前上香,静悟一个更次,参透一些未来祸福。你且为我殿外站更,不许任何人入殿打扰——且随我去吧!” 至善和尚答应了声“遵命”,遂持灯前导,直向大雄宝殿而去。 洞庭湖边——李氏祠堂。 两扇绘有威武将军门神的门掩闭着。天近黎明,院子里却不曾现出丝毫亮意,仅有的一线曙光都被那棵占有甚大空间的黄果树遮住了。祠堂恰恰就被掩盖在黄果树下,远看上去像是一个矮小老人持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频鼓的蛙声、虫鸣,形成了一曲嘈乱的乐章。对于这种人类几乎无法避免的噪音,大多数人都已习惯,非但不以为其乱嚣嘈杂,反而把它当作宁神催眠的和谐乐章了!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和谐而有节奏的乐章,却足以形成他们心理上的魔障,成为德业功力进展的最大障碍! 这些人包括修养心性者、上窥金丹大道的丹士、苦参入定的佛门高僧,以及那类修养上乘心法的武林奇人异士——在一定情形下蛙声就给予他们心情困扰,阻碍其功业之进修,为害之大,实在是难以估计! 就拿眼前这个人——向阳君来说,蛙声使得他心情沮丧。他情绪之低落,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如非亲眼看见,简直使你难以置信——总共相隔不过几个时辰,看上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那条盘缠在脖子上的大辫子,依然黑光油亮以外,包括他那张飞扬跋扈的脸在内,俱萎糜不振。全身上下,简直一点儿生气都不复存在!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干稻草,双膝盘坐在上面。身边是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瓦罐里有一些清水,他就是靠着这半罐子清水维持着体力,使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神案上燃着一盏灯,跳动的灯焰,放射出一片昏黄凄迷的灯光,灯光自高而下,将那截雄大的坐姿阴影映在地面上。由地上阴影看,仍然是罕见的好汉一条——猿臂蜂腰,说不出的英挺豪迈。 正如达云寺的静虚上人所说,他在遭受雷金枝刀伤之后的六个时辰开始,即兴出了那种可怕的“反潮”现象:起而全身瘫痪,继之百骸尽酸。极度的、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如非他具有元胎照命的精湛内功,在发作之初就会死于非命! 对他来说,眼下虽然度过了最危险的一段时间,然而那种“反潮”现象,并未完全消除。他必须全神贯注,守护着位属“丹田”的三处要穴,只要稍一分神。仍有致命之危! 长夜漫漫,由黑夜到天明,对于一般人来说,多半在甜美的睡眠中度过,而他—— 向阳君——这个神威不可一世的武林怪杰,却是在一点一滴的痛苦之中挨过的! 抬起头来,他迷蒙的视线投向窗外。 他多么渴望着黎明的曙光在眼前出现,让他感觉到光明已经来到——事实上,他只需要再挨上三四个时辰,过了午时后,这种足以危害他生命的“反潮”现象即可完全消失。那时,他即可恢复昔日的豪迈雄风,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子了! 他脸上布满了汗珠,汗水早把他身上的绣有大太阳的绸衫湿透,全身上下水淋淋的,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个活人,形容为落汤鸡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这还是他生平从来未曾领受过的一段痛苦经验,一切的痛苦折磨,都是心狠厉手的姑娘雷金枝造成的—— 如不是她猝然出手的那一刀,使自己失血过多,万万不会形成现在的“反潮”现象,万万不会使自己濒临死亡的边缘。 “雷金枝!” 一想到这个名字,他脑子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姑娘娉婷的倩影——包括她当时出刀的狠厉情景。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纤弱如嫩柳扶风的少女,无论如何是不会这么狠心厉手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对她毫不提防,以至于吃了大亏。 奇怪的是,那个姑娘虽然对他构成了致命伤害,他却轻而易举地把她放过了,没有对她施以报复加害——这一点也许令人费解,但是却毫无疑点地标明了这个怪人的英雄作风,具有强者气度的侠士风范。 时间在蛙鸣声中一点点地磨了过去,终于,他窥见了薄薄的一线微曦! 微曦穿过了老黄果树茂密的枝丫,就在这一霎儿,那片躁人心神的蛙鸣趋于静止! 代之而起的,却是蓦然飞临的满空麻雀。 成千上万的麻雀,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落满了树枝,兴起了荡人心魄的雀噪声。 向阳君未曾松下一口气,立刻又面临到另一番困扰。他长眉频眨,目光摇曳,又陷于极度痛苦之中!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轻捷如同飞鸟般地纵上了墙头,紧跟着飘身而起,有如秋风中的一片黄叶落在了院子里。 晨曦映射着她婀娜修长的身子,细细的腰肢,轻柔细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一袭鹅黄色的劲服,再加上露出肩后飘有同色穗子的那口长剑,看上去益加清新脱俗,于娇柔洒脱之中别具英秀侠女气息! 她践踏着满地的枯枝落叶前进了几步,一直走到了祠堂的正前方。 抬起头,她打量了一下悬在祠堂正面风檐下的那方长匾——李氏祠堂四个金字,在晨曦微光里闪着点点金光。 一点都不错,就是这个地方。 一丝欣慰而又含有冷酷的笑容,闪烁在美丽的脸颊上。她娇躯轻扭,毫不迟疑地向门前步入。随着她前进的势子,玉掌轻挥,两扇虚掩的门扇应手而开。 四只眼睛,在同一个时间对在了一块。 其实,在这个黄衣少女方自现身纵落于院墙的一刹那,向阳君已有所觉察了—— 虽然他此刻处身危境,全身近乎于瘫痪,动弹不得,但是仍然能保持着过人的敏锐。 在他坐身附近十丈方圆之内,那怕一片落叶飞花,亦休想瞒过他敏锐的观察力! 虽然这样,在四只眼睛对视之初,他仍然难免惊恐、忿骇。 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是她! 雷金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刹那间,向阳君的两只瞳子睁得极大,在他目睹着雷金枝突然现身之下,整个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你……雷姑娘……”无比的惊骇、忿恨,现在他冷汗涔涔的脸上,“你……怎么会找到了这里……” 只不过说了两句话,汗珠便顺着一双眉梢涟涟地淌流下来! 雷金枝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迫近在向阳君坐处丈许处。 “向阳君!”她冷漠地笑着,“你也有落在姑娘我手里的一天,你的死期到了!” 纤手轻抬,龙吟声中,已把背后的一口长剑握在手中。随着长剑前指,一股冷森森的剑光直射向阳君面颊,使他再次打了个寒噤! “你——”向阳君无奈豪气不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面色黯然。 雷金枝身躯疾转,极其快速地在他身侧四周转了一圈,最后依然站立在原来的地方。 “雷金枝……”向阳君面容冷森森的,“岳阳楼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莫非你现在乘我之危,置我于死地不成?” 雷金枝眼睛里含蓄着隐隐仇意,冷哼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定没想到吧!”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我确实没有想到,是令兄示意你来的?” “那倒不是,”雷金枝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哥哥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这必然是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是?” 向阳君淡棕色的脸上,现出了一片灰白——他是在忍受着刻骨的痛楚,否则是不至于如此的。 听了雷金枝所说的话,他摇摇头,现出一丝冷涩的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令兄中了我的火龙毒掌,设非由我本人亲手解救,普天之下会解救者,不超过五人;你怎能在短短半天之内,物色得高人?太不可能了……” 雷金枝眉尖一耸,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而变成可能的事情也太多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找不着那种奇人异士?” “雷姑娘……你这是在强言巧辩!”一面说,向阳君兴起了微微苦笑,“老实告诉你,对于伤害令兄之事,我一直心存歉疚……你们兄妹的出身来历,我并非不清楚—— 东海七巧岭雷氏武林世家,天下听命,尤其是令祖青蟒客雷……蛟……”说到这里喘息了一阵子。 他脸上果真现着深深的歉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微弱地接下去道:“他老人家是我深深敬重的一位前……辈……只是令兄不该乘我之危,猝然向我要害上出手……他出手太狠了,才迫使我不得不使出重手法伤了他……” 雷金枝听了这些话,一时有些出乎意料,但她绝对不会轻信他的话。 她冷笑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能饶得过你了?哼——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向阳君喘息了几声,道:“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金某人生平从来不曾向人说过软话,更不会向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口讨饶……” 他冷笑了一声,那双收拢的眸子陡地睁圆了。 “雷姑娘——”他语气沉着地道,“你以为我现在身处危境,一时行动不易,就可任人欺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不相信,可以出手试试看!金某即使坐着不动,你也不能伤我分毫!” 这几句话,陡地激起了雷金枝好胜的情绪。 “啊——”她冷笑道,“那我倒要试试!” 话一出口,举步踏进。 她哪里知道,足下方自踏前两步,猛可里一片无形劲道扑面而来—— 由于这股子无形劲道来得突然,其势也猛,不禁使得雷金枝回想起岳阳楼的惨痛教训。她遂向后速退三步,定住了身子。 这一尝试,大大削减了她的锐气,一时不胜惊异地打量着对方,心中忐忑不已! “怎么样?”向阳君冷笑了一下,“雷姑娘你是没有办法能够伤得了我的,岳阳楼一时凑巧,被你伤了一刀,那是因为我毫不防备。哼哼……现在你连我身边也凑不上!” 雷金枝一扬剑身,娇嗔道:“我偏要凑上来给你看看!” 话声一顿,正待再次扑上。 “且慢!”向阳君忽然涨红了脸,“姑娘何必以身相试?你且闪开一旁!” 雷金枝心中一动,不知他话中之意,随即闪身一边——不意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那,突见向阳君蓦地张开了嘴,上腹翻涌之间,“呼”然声中,喷出了一口内家罡气! 似有一缕白蒙蒙雾气,出自向阳君开合的唇齿之间。雷金枝方自一惊,耳听得身侧“波”的一声碎响,即见置立身侧不远的一具青瓷香炉,忽作解体粉碎,连同炉内所盛置的陈年香灰,顿时散置了一地,其势着实惊人! 暗付着对方这口内家罡气,如非喷向香炉,而选择雷金枝为对象,那还得了? 一念及之,雷金枝被吓得面色惨变! 惊魂之下,目光再转向盘坐地上的向阳君,不禁心中怦然一动——原来向阳君鼓力作势,喷出了这口罡气之后,顿时大现疲惫,脸上的憔悴配合着他频频的喘息,使他难以掩饰住狼狈形态! 目睹着他的这番狼狈,雷金枝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达云寺静虚上人对铁掌刘昆的一番嘱咐,顿对心中大悟:“好个向阳君,我竟然差一点上了你的当,被你唬住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 “向阳君!你这一口丹元真气,果然厉害——”她边说边放胆地向前踏进数步,“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没有能力再喷出第二口了——” 向阳君神色一凝,未再发言。这时,雷金枝已记起静虚上人的关照。于是,身形一转,绕到了他的后面。 果然,向阳君大为紧张,只是在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雷金枝已切身而近,依在他背后贴身之处,左手突然递出,玉指轻着,点在了他顶门“上星穴”上! 这一手,简直出乎向阳君意料——对方显然经过高人指点,这一指虽然力道不大,向阳君却是吃受不起。他宛若一条毒蛇,猝然为人拿着了七寸一般,登时通体上下一片松软,形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身突地瘫成了一团,身躯一缩瘫在地上! 雷金枝剑尖一指,比向他前心部位——向阳君忽然睁大了瞳子,由不住兴出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叹息?”雷金枝冷冷地道,“莫非你心有未甘?” “那倒不是——”向阳君徐徐地道,“也许是我命该如此……半生称雄武林,临了却死在你的手上……” 雷金枝恨声道:“你自恃武功高强,杀人如麻,为恶多端,莫非还不该死么?” 向阳君冷冷哼了一声,道:“杀人甚多倒是属实,为恶多端却恕我不敢苟同——” “哼哼……”雷金枝扬动娥眉道,“我也用不着给你废话,先杀了你再说——” 长剑一举,正待落下! “慢着——”向阳君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并无丝毫讨饶之意,“在我临死之前,心中却有几句话,想要向姑娘问明,否则死不瞑目!姑娘可肯赐答?” 雷金枝想了想,点头道:“好吧,你说!” 向阳君冷冷地道:“姑娘此来,显然是经过高人指点,特意来加害我的性命。这人居然对我的功力动态摸得如此清楚,显然是一罕见奇人。我虽索遍枯肠,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经开罪过这么一个奇人……只请姑娘将此人姓名赐告,也令我死后作个明白鬼儿!” 雷金枝呆了一呆,心中想到了静虚上人的嘱咐,一时确是难以出口。 然而,转念一想:我既已决心将他杀死,又何必隐瞒他什么,不如实言相告,叫他死得明白! 这么过想,就点头道,“你的请求倒也不算过分——虽然那位老前辈曾令我再三守口,可你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倒也用不着再瞒你……” 话声微顿,她忽然下意识地触及了一丝怜悯,垂目对向阳君道:“其实你能死在我的手里,还算是幸运;要是落在了岳州府那位三班大捕头刘昆的手里,只怕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向阳君极其冷静地道:“姑娘之言我不明白——刘昆是何许角色?焉能近我身边? 我又怎会落在他的手里?” 雷金枝无奈地道:“你哪里知道!刘昆听了一个老和尚的嘱咐……” 话声出口,忙即吞住。 “老……和尚?”向阳君脸上现出了一片迷惘,“姑娘何以欲言又止!莫非对我这将死的人,还有所顾忌不成?” “唉——”雷金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向阳君……你虽有盖世神威,却没有想到临终会栽在一个空门老僧之手……这一切都是那个老和尚算计好的,包括你现在的‘反潮’,现象在内。那和尚确是无所不知,你总算遇见了能制服你的厉害对头! 好了,你总算知道了一切,可以死了!” 在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早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伤感——那是因为自她第一眼看见向阳君开始,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当她的眼睛再次飘向他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感触,又袭上了心头——她确知,如果现在自己狠不下心向对方挥剑,那么越迟出手越困难。 她心里想着,再次举起了长剑! 然而,在向阳君那种无惧却遗憾的眼神之下,空中的长剑又停住了。 她几乎不敢再与对方那对眸子接触:“你干嘛这么盯着我看?莫非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向阳君道:“姑娘的话只说了一半,关于那个老和尚,他……又是谁?” 雷金枝放下剑身,轻叹道:“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儿,干嘛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向阳君冷笑道:“致我于死的杀身仇人,我焉能有所不知?这个老和尚想必……在武林中……是声望卓著之人吧!” 雷金枝点点头道:“我干脆告诉你吧,这个老和尚,就是达云寺的静虚上人——也就是四十年前名满天下、人称红叶居士的任秋蝉老前辈!” 向阳君听后,着实吃了一惊,颓然叹息一声道:“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 “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久仰之至——” 说了这四个字,向阳君脸上兴起了一片阴森,缓缓地道,“在过去,我风闻此老姓名,深具敬仰之心,却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会是一个乘人以危、阴谋陷人的老贼……可笑,他还是出家之人!说他是佛门的败类,倒不过分……” 雷金枝摇头道:“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就这么刻毒地批评他,在我眼睛里他是个不失仁慈侠义心的有道高僧!” “有……道高僧?”向阳君笑得那么凄凉,“一个有道的佛门高憎……岂能做出这等险损有昧良知之事……只可惜——唉,不说也罢!” 雷金枝道:“可惜什么?”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可惜,我今世已不能生见其人,只得来世再向他讨还公道了!” 雷金枝不知为什么,心里黯然不已。 向阳君忽然冷笑道:“话已说完,姑娘请下手吧。你既承那个老和尚指点,当知我全身刀剑难入,只是眼前情形不同,只消轻轻一剑,即可取我性命,你也就不必再耽搁时间了!” 雷金枝盯着他,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第三次抡起了长剑。寒光一闪,直往向阳君当头劈下去!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与他头颅接触的一刹那,她忽然定住了剑身,脸上蓦地现出了张皇犹豫。 向阳君原已闭目受死,这时情不自禁地睁开眸子,见状冷冷一笑,道:“为什么不下手?” 雷金枝瞅着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向阳君冷哂道:“在姑娘来说,杀一个人不应该是一件难事,何以如此举棋不定—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雷金枝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人,莫非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么?” 向阳君哂道:“人非禽兽,怎会没有姓名!” 雷金枝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已经知道你姓金,在你临死之前,总该报个真实的名字吧!” 向阳君点点头,道:“我名金贞观,冀州人士。因家门不幸,早年为洪水冲散失离,无亲无故,师承自然——” 他长叹一声,微微感伤地道:“像我这样一个人死着活着,可以说与人无关痛痒,倒是我生平酷爱自然,死后弃之荒山,或是抛尸洞庭,也算还我自然之身了!” 雷金枝听了这番言语,一双盈盈秋波的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叹了口气,然后向前踏了几步,侧过脸来打量着他,冷冷地笑道:“你真地想死么?” 向阳君金贞观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想死?” 雷金枝又叹了一声,道:“老实说,我现在真地遇上了难题,只觉得杀你固是不忍,不杀你却也不好……真叫我左右为难!” 向阳君冷笑道:“姑娘有此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天已经亮了,此处虽然地处偏僻,到底并非人迹不到之处,姑娘还是快作决定的好!” 雷金枝一哂道:“你这个人真奇怪,难道你从来就不曾向人家说过一句软话么?尤其是眼前,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手里,也许你只要向我开口求饶,我就会放过了你……” 向阳君淡然一笑,道:“我不会向你讨饶的!” “为什么?”雷金枝有点气忿地问,“人死不能复生,说句软话,难道会降低了你的身价?” 雷金枝这几句不脱稚气的话,向阳君忽然觉得对方还是一个孩子。 “话不是这么说!”向阳君道,“我是不愿使姑娘因我之言而心生偏差,这等大事,理应由姑娘自己酌量!” 雷金枝果然现出为难神态,她徐徐步向窗前,望着外面发呆—— 只见她一忽儿娥眉轻颦,一会儿又作态发狠,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是拿不定主意了。 老黄果树上的大群麻雀仍在吱吱喳喳地噪嚣着,她的心更像是绕乱了的一团丝,压根儿找不着头绪。 就在这时,耳边上响起了一声清楚的马嘶声! 这一声马嘶,顿时使得她心头一惊,有如“醍醐灌顶”,立刻突有所悟! 当下宝剑入鞘,身躯一转,来到了向阳君身边! 向阳君道:“姑娘决定了?” 雷金枝盯着他冷哼了一声,轻嗔道:“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说,先得换一个地方。” 向阳君苦笑道:“是有人来了?” “不错。”雷金枝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来人一定就是那个岳州府的三班大捕头刘昆!” 向阳君冷笑不语。 马蹄声已清楚入耳,雷金枝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倒是还能沉得住气,真佩服你! 你还能走路么?” 向阳君摇摇头,苦笑不已! 雷金枝轻轻叹了一声,双手把他托起来——向阳君这般壮大的躯体,托在腕子上可真是不轻。 眼前情势急迫,雷金枝已顾不得授受不亲了,只顾抱着向阳君的壮大躯体迅速向后门遁出。 后面一片荒凉,在遍生着矮树的一片坡地里,看不见一户人家。黎明的雾气,随着晨风由洞庭湖面上吹飘过来,停滞在这片坡地里打转儿! 雷金枝抱托着向阳君,一时情急,慌不迭地转向一排矮树后,将腕上的向阳君放下来。她虽是内力充沛,却也觉得大不轻松,额头上现出了汗珠! 向阳君一双炯炯瞳子,直直地注视着她! 雷金枝被他看得怪不得劲儿,把脸转向一旁。几根细发散置在前额上,她抬起手轻轻掠了一下,眼波侧转瞅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这个冤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懊恨,对于自己眼前这种自作主张的莽撞行为,感到不能自释! 向阳君眸子里显示着一种奇特的光彩,他似乎正在运用智慧分析眼前的这个姑娘。 无论如何,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雷金枝被他看得脸上挂不住,微微嗔道:“你干嘛老盯着我?哼!我真后悔……其实,我应该把你留在李家祠堂才对!” 向阳君冷冷一笑,讷讷道:“如果姑娘真后悔,现在尚不为晚!” 雷金枝就气在对方这张嘴,好像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开口说上一句软话。 听他这么说,雷金枝心里好不着恼,冷哼一声道:“你倒说得好,把你救出来了,反倒不领情!” 向阳君冷哂道:“金某人一身傲骨,此生从来不会开口示弱,更不会出言求饶。还是那一句话,姑娘如果后悔的话,现在一剑将我结果,较诸先前并无不同,我也绝不会口出怨言!” “好嘛……”雷金枝脸上一红,一把握住剑柄,道,“你真当我不敢么?我就……” 向阳君锋芒内敛的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她,丝毫不肯示弱。雷金枝剑拔一半,一赌气又放回去。只见她胸膛起伏,娇喘吁吁——真是气得不轻! 向阳君轻轻叹了一声,欲语还休。 雷金枝侧过脸来,微嗔道:“你还叹气?” 向阳君微微颔首道:“看来,你是个外刚内柔的姑娘。以你这般性情,是极不适宜在江湖上闯荡的——” 雷金枝睨着他,心里矛盾极了,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听了他的话,懒得答理他,垂头不语,因为她心里乱极了! 一阵风吹过来,树帽子索索直响。 向阳君忽然冷笑道:“姑娘将我搁置在这里,到底作何打算?” 雷金枝斜过眼睛来瞟着他:“我当然有我的打算——哼!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我在这里就是了,倒不是为了你!” 向阳君冷冷一哂,道:“刘昆虽然无能,倒也不是一个草包,你以为这样就能避过他们的耳目不成?” “他们?”雷金枝一怔道,“难道他们来了很多人?” 向阳君道:“人数倒也不多——大概是三个人吧!” “三个人?”雷金枝惊讶地左右看了一眼,道,“一个人也没有。” 向阳君冷笑道:“我虽然暂时身子动弹不得,可是耳朵还不聋。你等着看吧,他们马上就出来了!三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说的神气活现,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似的。 雷金枝疑信参半地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见山坡上下布满了雾气,目光再好的人,顶多也只能看个十来丈,再远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哼!”她心里倒是放宽了许多,“你大可放心,就算他们是三个人,也不会发觉你我的!” “那可不见得!”向阳君缓缓吁出一口气,道,“如果刚才姑娘能翻过这座山坡,情形就大有不同,可是现在——我看是空用了一番心机!” 雷金枝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阳君道:“背山一面满是石林,边接洞庭,进退皆宜,就是藏身在石林之中,只要不露痕迹也不易被人发觉,这里情形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 向阳君撩起目光,看了一下当头的雾气:“这片雾气眼前即将消失无形,只凭矮小树丛如何掩身?” 雷金枝一听有理,呆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向阳君叹息道:“太迟了——姑娘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坐下来:“既然这样,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向阳君讷讷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愿左右姑娘的心意,一切当你自行主张!” 雷金枝转过脸来,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了声音,忙转过脸寻声望去——透过眼前这片隐隐约约的雾气,果然看见了几条闪动的人影,仔细辨认之下,正是三个人! 她心里一惊,赶忙伏下身子,与向阳君挨在了一起。 向阳君讷讷道:“姑娘如不愿与他们三人见面,即请自去,现在走还来得及?” 雷金枝道:“你不是说,已经来不及了吗?” 向阳君道:“有我同行,自是来不及;如果姑娘独自一人,当然方便得很。” 雷金枝气馁地白了他一眼:“废话,我真想放下你,还救出你来干嘛?” 向阳君轻轻一叹,道:“这么说来,姑娘苦心白费了,因为最后我仍然要落在他们手里——” 微微一顿,他又接道:“不过,对于姑娘的善心,我还是由衷地感激——姑娘你眼前的处境,实不便与他们见面;为免你们彼此误会,姑娘还是自行走吧。” 雷金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想走——再看看吧。” 她说着,伸手拨开眼前的树枝,心中不禁一惊—— 原来,只是说话的一会儿工夫,那三个人已来到了山坡前面。虽然隔着一层雾气,雷金枝却可以由他们的动作猜测出都是些什么人。 一只手叉着腰的那个是铁掌刘昆,那个拿着长刀的是他三弟刘吾,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却不认识。 三个人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向着这一片山坡走了过来。 雷金枝心里一动,遂低下头,换了个地方,继续伏下来,默默向三人暗中窥视。 三人往前面走了一程,又停了下来。 一阵晨风吹袭过来,弥漫在附近的雾气顿时被吹得扩散开来。一片阳光由后山升起,直射下来,眼前顿时亮了起来。朝阳下,矮小的灌木树丛里,到处点缀着亮晶晶的露珠,山花迎风招展,小鸟振翅啁啾——好一个清鲜明艳的早晨。 雷金枝伏在暗处,目睹着这一片清明景象,心里叫苦不迭。 却见铁掌刘昆等三人站立在一片矮树边,非但三人容颜清楚可见,即使他们之间的对答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身着蓝色官衣的人,模样儿十分彪悍,生得豹头环眼,勇猛异常。 这人背上背着一柄虎头单钩,个头儿本来就高,还站在一块石头上伸着长脖子,不住地东张西望着,一面看一面不停地唠叨着。 “这个玩笑可开大啦——”,打着一嘴的山西官话,“刘大班头,你倒说说看,他会跑到哪里去啊?” “铁掌”刘昆那张赤红的脸铁青着,冷笑道:“马头儿,你放心,他跑不了的。我看他一定是听见了人声,临时躲了起来——老和尚的话准没错儿……” 刘吾点着头道:“大哥说得对,刚才我摸了一下,那小子坐的地方还是热的呢。再说,灯还点着,可见他刚出来不久。” 穿着蓝色官衣的那个彪悍汉子,姓马名云程原在邻府当差。这一次是承岳州知府之请,专门为缉搏向阳君会同办案来的,晃以派头十足,看上去似乎连“铁掌”刘昆的账都不买! 听了刘氏昆仲的话,马云程嘿嘿笑道:“刘大哥,我看这件事有点靠不住,这地方哪有什么人?再过去就是洞庭湖了,就算他身上真带着伤,他难道不会雇上一条船?我看,人是走定了。” 刘昆冷笑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跑不了!来,老三我们往上面搜。” 说着他就率先往山坡上面大步挺进,刘吾答应着跟上去——姓马的撇了一下嘴,无可奈何地跟在最后面。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雷金枝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是无能为力。 铁掌刘昆再向上走了几步,一眼看见了倒睡在地上的向阳君,不禁突地一愣。他大喜过望,嘿嘿冷笑一声,欺身向前道:“在这里!” 身后二人听了不禁俱吃一惊,双双抬步上前,见状不胜欣喜。 马云程反手撒下了背后的虎头钩,立刻就要下手,却被刘昆一把托住:“慢着,你这是想干什么?” 马云程嘿嘿冷笑着,一双鹞子眼频频在向阳君身上转着:“一点不错,就是他,让我先废了他再说!” 铁掌刘昆“哼”了一声,道:“对不起,你还不能动他。再说,这件事你还作不了主。” 马云程察觉到铁掌刘昆的脸色有异,不禁怔了一下。刘昆已经缓缓向前,走到了向阳君身前丈许处站定。 刘昆拱了一下手,脸上生起了一片阴森:“相好的,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想不到吧,咱们竟然又在这里遇上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向阳君原来闭着的一双眸子,忽然睁开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一转,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刘昆,你不必多说!”向阳君冷冷笑道,“姓金的落在了你们手里,算我命该如此,尽管下手就是了,何必多费唇舌!”
第五章 煞星逃死劫 高僧惹祸苗 铁掌刘昆狞笑道:“我看你是做梦吧?今天你落在我刘某人的手里,就是想求一死也不那么容易。你刘大爷不把你折腾个够,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这刘昆两个字倒着念!” 刘吾道:“大哥,我看先把这家伙给捆上,押回衙门再说。” 铁掌刘昆冷笑着,缓缓地绕着向阳君四周走了一圈,干咳了一声,道:“这么大个人,说倒可就倒下了,倒也难为他,居然还能跑到这个地方躲起来。” 马云程心中一惊,道:“刘老大,你可小心点儿,别上了这家伙的当。” 铁掌刘昆上前几步,探出一条腿,用脚勾起了向阳君的一条腿来,掂了掂,随后又放了下去。 他冷笑了一声,点着头道:“老和尚的话没错,这家伙真是瘫了,动不了啦。” 说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向阳君,森森笑道:“向阳君,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六十年风水轮着转,你想不到会落在我手里吧?为了安全起见,我先废了你这双腿,往后你就老实了。小子,认命吧!” 刘昆说着,向身边的马云程探手道:“来,把你这家把伙借给我用用。” 马云程嘿嘿一笑,忙将手里的虎头钩递过去。 刘昆接到手里掂了掂,刚要跨前下手,侧面传来了女子冷叱声:“慢着。” 三人同吃一惊,还不及转身探看,人影一闪,雷金枝已现身眼前。 “刘大班头请了。”雷金枝脸上怪不得劲儿地笑了笑,“我们居然会在这里见面,幸会、幸会!” 刘昆睁大了眼:“咦,这不是雷姑娘么?你怎么来了?” “可不是我吗?”雷金枝笑了笑,“我比你们早来了一步。” “姑娘你是……”… 刘昆大惑不解地看了地上向阳君一眼:“难道你——” “不错。”雷金枝手指着地上的向阳君道,“他是我擒下来的,我不许你们碰他。” “啊——”刘昆这才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噗哧一笑,“得啦,大姑娘,你就别逗乐子啦,这小子身上背着十来条命案,还等着他去销案呢。” 他边说边对刘吾与马云程道:“来,伙计!把他给抬起来,我们这就走。” 刘君赶忙答应了一声,前去抬人,却被雷金枝横身拦住道:“不行!你们谁也不能动他。” 刘昆神色一愕,挑动着眉毛道:“咦?雷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办公事呀!” “我可不管你是办公事还是私事。”雷金枝道,“反正他是我拿住的人,别打算让给你们。” 雷金枝说着,往向阳君身边一站,抱着一双胳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武之势。 “喝!”刘昆呆了一下,翻着一双白眼珠,“我说大姑娘,你到底讲理不讲呀?当初老和尚交待的时候,你也在场,老和尚是关照我可不是关照你呀!” 雷金枝冷冷地道:“这些我管不着,反正他伤了我哥哥,我就要找他报仇,人是我擒下来的,别想我会随便让给你们?” “嘿嘿……”一旁的马云程咧嘴狞笑着,“好厉害的一个大姑娘!我说大姑娘,你可看清楚了,我们这是办的官差,不是私事,由不得你在这里瞎搅和,我就不信你敢拦着我!” 马云程大步上前,就要去拿人。 雷金枝娇躯一晃,拦在了他面前:“你敢!” 马云程错在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厉害,刘氏兄弟也没有事先跟他说明,以他平日作威作福的声势气派,怎么会把雷金枝这么一个姑娘家看在眼睛里?于是,面色一沉道: “放肆!” 马云程嘴里喝叱着,猝然抬起了右臂,向雷金枝身上搪去:“给我闪开。” 马云程有个外号,人称铁臂螳螂。年轻时候,他曾经练过抱树功,双臂上很有一把子蛮力。他以为对方是个女孩子,就算曾经练过几天功夫,又能有什么大能耐,哪能当得住铁臂一搪之力? 事情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马云程这里一出胳膊,刘昆那里就知道不妙,慌不迭地叫道:“慢着——” 话声出口,马云程再想收招已是不及,眼看着一截铁臂直向雷金枝腰上搪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刚一抬胳臂,雷金枝那里也已发动。 就见她纤手一沉,霍地向外一穿,“噗”一声已抓到了对方手腕子上! 马云程只觉得那条手臂上一阵子酸痛,宛若着了一把钢钩似的。待他领教到厉害,再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 雷金枝借劲还力,出手拧腰,猛地向外面一送,劲风起处,已把铁臂螳螂马云程偌大的身子掷了出去。 由于雷金枝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道,马云程上来无知,用的是浊力。这么一来可就吃了大亏——瘦长的身材,顿时摔出丈许以外。 “扑通”一声,马云程一头摔在了地上。还算他够机灵,就像是戏台上耍把式的“大扒虎”似的,整个身子就地一个快滚,紧接着再次蹿了起来。 由于这地方是个坡地,身子还没有收住势子,连晃了几晃,霍地向下踉跄了几步。 偏偏这地方矮树多,一根树枝挂着了他的裤管子,只听得“嘶啦”一声,挺体面的一条裤子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马云程脸上一阵子发红——当着刘氏兄弟的面,这个脸可是丢不起—— “好个丫头片子!” 嘴里怒吭一声,一双长腿倏地弹动,瘦长的身子箭矢似地蹿了起来。 他决心要给雷金枝一点厉害,是以身子一经腾起空中,顿时头下脚上,施展出飞鹰搏兔的厉害招法,两手交叉着直向雷金枝的肩头抓来。 雷金枝心恨对方无礼,决计要给他一些惩罚。这时,乍见对方起自空中的身势,不由灵机一动,身子倏地一闪,引手上牵,一掌直击马云程的腹部。 马云程赶忙弓身收腹——恰如雷金枝事先所料,一时正中下怀。 就见她霍地一上步,双手同出,一上一下,一托前胸一推下腹——这一手可比前一手要厉害得多了…… 只听见“呼”的一阵疾风,随着马云程瘦长的身子直由当头划过去。 马云程居高临下,只听一阵子“噼啪咔喳”声,马云程整个的身子,全部栽进了矮树丛中。 刘吾慌不迭地跑过去,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他给搀了起来。他身上那副模样子,可真叫人好笑——身上那袭蓝绸子官衣全都破了,东一条西一绺地挂在身上。头发也散了,脸上手上像是五花肉似的,一道红一道白,还沾了一脸的土。 这位马云程大班头,平常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是个叫字号的人物,没想到今天竟栽在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手里。他一时气愤交叉,差一点晕了过去。 “你好……你好……”手指着雷金枝,却看向刘昆道,“刘老大,你看着办吧,这件差事可是你当面向府台大人讨的……你说该怎么办?好……好!” 马云程被气得直翻白眼,身子一晃,坐了下来。 铁掌刘昆眼看着雷金枝如此刁蛮,面色一沉,怒视着雷金枝,道:“雷姑娘,你居然敢动手辱打官差,你的胆子可是不小……好吧,人我们不要了,却不能叫他活着离开?” 话声出口,他身子一转,快速地到向阳君身边:“小子!你认命吧。” 虎头钩霍地向上一撩,直奔向阳君身上,用力挥落下去——刘昆这一手真够阴损的。 看来,他是决计要向阳君血溅当场,以了心头之恨。 哪知道,这一手亦不为雷金枝所通融。他这里虎头钩才落下一半,眼看着面前白光一闪,紧接着“呛啷”一响。 刘昆只觉得手头一震,虎头钩已被对方快速击出的一口长剑架住。 铁掌刘昆大怒道:“雷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雷金枝脸上带着一片红潮,冷冷地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个人是我拿住的,要杀要剐是我的事,不喜欢别人代劳。” 刘昆气得眼前金星乱冒,二话不说,身子一个快转,来到了向阳君的另一面。他把虎头钩第二次抡起,长虹贯日般地再次往向阳君头上猛挥下去。 但和上一次一样,依然是难以称心如愿。 “呛啷”一声脆响,刘昆的虎头钩又一次被剑架弹了足足两尺高! 人影快闪之中,雷金枝快如电地把身子欺了过来,刘昆大吃一惊,来不及退后的当儿,雷金枝掌中长剑已经石火电光般地递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指在刘昆的咽喉部位。 铁掌刘昆登时一愕,吓得动弹不得! “刘大班头——带着你的人回去吧!”雷金枝冷笑着道,“再要不知趣,休怪我剑下无情!” 长剑一翻,白光乍闪,刘昆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只以为对方真向自己身上招呼。耳边“呛啷”脆响了一声,才发觉是对方还剑入鞘。雷金枝一出一攻,娇若游龙,那么干净利落。 刘昆在岳阳楼见过雷铁军的高超绝技,却没料到他这个妹妹竟然也不含糊。心想: 自己在岳阳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个人物,要是把一世英名栽在这个姑娘手上,可就划不来了! 这位刘大班头一琢磨,那张脸上一阵子发青,由不住后退了两三步。 “好,好……雷姑娘——你胆敢阻挠官差!”刘昆连声冷笑着,“人就先交给你,我看你能把他窝藏在哪里?哼,你是跑不了的……” 他边说边把手里的虎头钩抛向铁臂螳螂马云程,怒声喝道:“咱们走!”说罢,一甩胳膊,气呼呼地转身就走,马云程在刘吾的搀扶下,恶狠狠地瞪了雷金枝一眼,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三个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之间下了山坡,往远处走去。 雷金枝悻悻地转过身来,发觉向阳君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注视着她——她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只觉得脸上一阵讪讪,顿时飞红了脸! 她又羞又气,急忙躲开了对方那双眸子,转过身子赌气地坐下来。 “姑娘袒护之情,在下感激不尽!不过——”顿了一下,向阳君才讷讷地道,“姑娘这么一来,势将结怨官府,今后对于令兄妹当有不便,岂非不智?” 雷金枝倏地转过头来,气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哼,你还说这些话!要不是为了你,我岂能……” 她气不过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用力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头。 向阳君微微一笑,十分洒脱地道:“你后悔了?” 雷金枝又用力地踢了一下石头——像是不如此,不足以发泄她内心的气愤。 向阳君叹了一声,道:“姑娘仍然不忘旧恨!有了方才一场,在下对姑娘已是刮目相看。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岂忍一己偷生而陷姑娘于不义——罢!姑娘你如不忍对我下手,就将我送将官府里去吧!” 雷金枝半天没有吭声,仍然背向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转过身子来。 “唉——”她轻轻叹了一声,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那双盈盈秋波,含有某种情意地盯向对方,“你不必一再说这些——难道你真地想死?” 向阳君一哂说:“人生迟早难免一死,只有死得是否有价值了!” “哼!你以为死在我的手里,或者被押进官府被杀了,就值得了?” 向阳君摇摇头,苦笑道:“押进官府凌辱受死,固是不值;如果姑娘亲自下手,情形则不相同!” 雷金枝道:“横竖都是一死,情形又怎会不同?” “当然不同。”向阳君冷冷地道,“这些年虽然我杀了不少人,但是所杀之人皆是大恶不赦之辈——有些表面上披着善良的外衣,骨子里却阴险毒恶,每一个都死有余辜,是以我杀死了他们,内心没有丝毫愧疚。我自信此举是替天行道,为人世铲除凶顽暴恶,当然心安理得,也就不觉亏欠官府什么。在这种情形之下,官府欲加罪于我,自是难以心悦诚服,但是对于姑娘来说,情形就不一样了!” 雷金枝一笑,道:“又怎会不一样?”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自我出道以来,自信还不曾滥伤一人;有之,则令兄雷铁军算得上惟一的例外了……姑娘既是声言为令兄复仇雪恨,又曾义助我免于落入官府,能死在姑娘手中是无恨的!” 雷金枝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谬论——但是你能言之成理,倒也是不容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却反其道而行,又怎能说是替天行道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向阳君严肃认真地道,“果如姑娘所说,人类与万物生灵为什么还有死亡?人人均效神仙之永生,岂非皆大欢喜!” 雷金枝皱了一下眉,道:“这个……” 向阳君子冷哼道:“生当其生,死当其死,是生命进展至高不变的原则。我辈既然学会了一身平常人不易学得的武功,理当为人世做一些有益的事,才不愧此生一场!” “你……”雷金枝微笑着摇了一下头,“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倒觉得对于你这个人,多少了解了一些。” 向阳君“哼”了一声:“了解?谈何容易!人心隔肚皮,姑娘与我不过片刻交谈,岂能谈得上‘了解’,二字!” “不!”雷金枝摇头道,“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尽相同,有时候不需要多说话,就能对接触的人有所了解——这要看人们怎么去运用自己的智慧、灵思。关于这一点,我还称得上是个细心人!” 向阳君微微惊愕了一下,那双眸子骨碌碌在雷金枝身上转动了一下,后者的盈盈秋波也正在注视着他。 “姑娘说得不错!”向阳君讷讷道,“你果然是个善解人意、兰心蕙质的姑娘……” 雷金枝一笑,眼睛看着他:“你说错了,我岂止兰心蕙质,而且心狠手辣——难道你忘了,刚才你差点儿死在我的手里!” 向阳君炯炯的瞳子直直地逼视着她。 雷金枝怪不自在地道:“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向阳君恍然一惊,道,“我……没有……” “哼——”雷金枝冷冷笑道,“还是说实话吧,我虽然认识你不深,可是知道你这种人天生就不适宜说谎话!” 向阳君古铜色的面颊上,微着了一片灰白。 当他再次把目光视向雷金枝时,那逼人的光彩显然失去了几许凌厉的气质,代之而起的是侠骨柔肠。 雷金枝在他的注视下,心里怦然一动,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 “姑娘不要误会……”向阳君说着,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说得不错,我确是一个不擅说谎的人,但是人生在世,谁又能免得了不无遗憾?谁又能免得了掩饰一两件不可告人的内心私事?” 雷金枝转回头看着他:“是私情还是私事?” 向阳君苦笑着眨了一下眸子:“这有区别么?” “有区别!”雷金枝讪讪地笑了一下,“私事无所不包括在内,私情却只限于男女之间的情感——起码一般人是这么认定的!” 向阳君脸上显得有点尴尬,摇头苦笑不已…… 雷金枝微笑了一下:“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难道还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她原想说“私情”二字,只是这类字眼出自一个姑娘的嘴,总不大好意思,是以临时改了口。 向阳君那丝尴尬的表情很快消除了,冷冷笑道:“姑娘不要多疑,其实,就男女之间来说,在下自信还没有不可告人之隐情。只是……” “嗯!”雷金枝坐下来,以手支颐道,“这件事我很感兴趣,可以继续说下去么?” 向阳君道:“可以……” 雷金枝笑道:“我猜想,一定与某一个女人有关吧!” 向阳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讷讷地道:“在下一生,与人无取无求,却欠有两个姑娘的情谊……现在一想起来,不免有所伤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言语闪烁、心情不开朗的原因!” 雷金枝惊讶道:“两个……姑娘?” 向阳君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就是你!” 雷金枝笑道:“那一位呢?” 向阳君迟疑一下,讷讷道:“这位姑娘,可能你没听说过,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雷金枝微微一笑,“何不说出来听听!” “她……她是毕……”向阳君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唉!此事牵联到一位女子的名誉,也许对方不希望让人知道,我还是不说吧!” “你已经说出来了,何必吞吞吐吐呢?” “不不……我什么都没有说!” “你已经说了她姓毕!” “这——”向阳君窘笑了一下,“你果然很聪明!但是除此以外,我不会再说什么……” 雷金枝用纤纤玉手掠了一下前额的几根秀发,伶俐地道:“你即使不说,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向阳君摇摇头:“那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就算是猜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雷金枝神秘地笑了一下,“因为武林之中,出色的少女毕竟不多,能够有恩于你的姑娘,更是绝无仅有,因此这位姑娘实际上已是呼之欲出了!” 向阳君轻轻叹息了一声。 雷金枝立刻一针见血地道:“她大概就是江湖上盛传的、出身于天山绝顶冷魂谷的那个侠女毕无霜?” 向阳君不由得神色一变,惊讶地打量着她。 雷金枝笑道,“我猜得可对?” 向阳君神色一片黯然,怅然叹息了一声,“不胜感伤”的点了一下头。 雷金枝道:“既然你已经承认了,我也就不妨告诉你。其实,你与毕无霜的一些传闻,在武林中早是人人乐道的事了。如果你还把它视作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可就太傻了!”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道:“原来你也听到了那些无稽的传说!天底下偏偏有一些吃饱饭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制造这些无稽的谣言……” “那也不一定。”雷金枝透剔的一双眸子盯着他,“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事情有了开头,人家才会添枝加叶……是不是?” 向阳君睁大了眼睛,道:“姑娘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罢了!”雷金枝脸上微微现出了一些笑靥,“外面传说你一直在躲,那位毕姑娘却是拼命在追,可有这么一回事?” 向阳君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窘迫,他似乎没办法逃开雷金枝的观察。 于是冷冷一笑,讷讷地道:“毕姑娘剑术天下无双,我自然不是她的敌手,打不过人家,当然只有逃之一途了!” “哧!”雷金枝笑道,“你把我当成了三岁孩子,难道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话?” 向阳君摇摇头,欲语还休! “唉!”雷金枝轻叹一声,那张清水脸上,轻轻着上了一些红晕,“这些事与我无干,我才懒得管呢,咱们还是换个题目谈谈吧!”她说到这儿,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道,“经过这么一谈,倒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你。其实,咱们之间说开了,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仇。我哥哥既然已经没事,我也刺了你一刀,双方的一点仇,倒可以拉平,彼此不再计较,你认为这样可好?” 向阳君道:“难得姑娘有此见地,在下感激不尽!” 雷金枝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立刻现出了明朗的笑容,像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而把紧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抛开了,顿时感觉到极其轻松愉快。 “好极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手,跳到向阳君身边,“那么,我就先想法子把你救过来再说吧!” 她说做就做,弯下身子缓缓地把向阳君扶坐起来。 向阳君脸色涨得通红,十分不得劲儿地苦笑了一下:“这样就好了!” 他说了这几个字就喘息不已,现出了难以克制的痛苦。这副样子不禁使得雷金枝大为同情:“你怎么了?” 向阳君缓缓点了一下头:“无妨,我只是‘反潮’时间过久,血液难以流畅……只须保持着静止,候到正午时就可以平安无事……” 雷金枝轻轻叹道:“说起来,都怨我那一刀……想不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 向阳君凄惨地一笑:“也亏了你那一刀,才使得我有了赎罪之机。否则,对令兄妹,我势将抱愧终身了!” 雷金枝看着他微微一笑,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来看着他,俏皮地眨着眼睛道: “真怪,在昨天这个时候,一想起你来,我还恨得直咬牙,就是刚才在李家祠堂也是一样。然而,现在却……”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们倒像是蛮谈得来的朋友了!” 说了这句话,雷金枝缓缓地低下了头,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她翘起一只脚,瞅着对面的向阳君。 “金……金大哥!”她讷讷道,“以后我这么称呼你好么?”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道:“承你错爱,当之有愧,只是错过今天,只怕你我今后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了,或许根本就没有……” 雷金枝一愕:“为……为什么?” 向阳君冷笑道:“我天生就是个定不下来的人,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一生都可能与刀剑有关,仇人遍布天下;旧的未去,新的又将再来。我一辈子,都会在这种走州踏府的日子里度过,说不定哪一天,遇见了一个武功超过我的仇家,这条命随时准备奉送……所以……唉……” 雷金枝还不曾见过谁这般深沉地叹息过——那种凄凉的韵味,充满了悲沧、沉郁,设非是饱经沧桑与折磨的人,是万万不会这个样子的。 刹那间,她用含有关怀的目光,代替了她的询问。 甚久,向阳君才缓和了他过于沉郁的情绪。 “是以——”他落寞的目光,转向雷金枝,“在这个天底下,我可以说没有朋友,自然也就更谈不上知己了,因为交朋友是需要付出感情的,而我……我可能早就没有了!” 雷金枝摇着头道:“你在骗人,人都是有感情的。人非禽兽,孰能无情?” “我就没有感情!”说这句话时,他语音冰冷。那张原本温和的脸,显现出一种严肃——锐利的目光在雷金枝脸上一转,随即掠向当空白云,留下了一袭足撼人心的深深寒意! 雷金枝呆了一呆,冷冷哼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觉得你心里像是在有意逃避着什么似的——” 向阳君冷峻地笑了笑,凄惨笼罩着他的脸上。 “雷姑娘,你年纪还小……”他的样子很冷寞,“江湖武林中的事情,你毕竟体会不多,人心隔肚皮,最是惊险不测,不可不防。是以,滥用感情的结果,轻则‘作茧自缚’,重则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那……太可怕了!” 雷金枝笑道:“你形容得未免太可怕了,江湖上人心固然险恶,却也不能一概而论!” 向阳君道:“大多数都是如此,不可全抛一片真心……”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奇怪事情!”向阳君凄怆地说道:“如果你曾经有过我的一番经历,你也会变得同我一样被视为奇怪的人!” 雷金枝尽管不同意他所说的,却不愿与他争辩下去。 “人心难测!”向阳君的炯炯目光在她脸上转着,“在这个天底下,如果你希望受人尊重、不受欺凌,惟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强大,狠下心应付一切!” 一片阳光由空中投射下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那张发白的脸立刻泛出一片红光! 紧接着,整个躯体震动起来,似乎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肉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徐徐地张了开来,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接受阳光的滋润洗礼。 他的脸开始恢复了生气,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各处又重新放射出他原来所具有的古铜颜色。绣在前心后背的两个红红的大太阳,被阳光交炽出一片刺目的血红。 雷金枝一惊,道:“啊——你觉得好些了么?” 向阳君紧紧地咬着牙,不发一语,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一下头。显然,此刻他身子里充溢着无比的痛苦,这种痛苦却又似步向康健之前必经的一个过程,是他乐于忍受的。 瞬间,他全身骨节发出一阵密响,身躯变得肿大了许多! 忽然,他身子像不倒翁那样大大摇动了一下,眼睛泛出了一片赤红血光。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托天之幸,我总算没有什么事了!” 他一面说着,缓缓地探出了一只胳膊,臂肘关节在咔咔声响中重新变成了一只巨力无匹、无坚不摧的铁臂。 对于他来说,阳光永远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能源供应处,其效果立竿见影。 奇怪的太阳功能,使得一旁目睹的雷金枝大为惊异,从而想到了传说中的太阳功该是何等骇人的一种奇妙功力! 向阳君平舒双腕,面仰当空,眉发俱张,并且缓缓地张开了大嘴。 不知是雷金枝眼看花了,还是真有其事——似乎在他张开嘴时,有一条条凝形的光彩投落在他张大的嘴里!如此一连数口,口口有声,眼看着下腹部在吞入这些光气时缓缓地胀凸起来,神采也越加振奋有力了。 雷金枝惊异地道:“你在练太阳功么?” 向阳君似乎已经吸足了阳光,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坐姿。听了雷金枝的话,他没有回答。雷金枝忽然发觉他脸上现出了一种凌厉——那是一种充满了杀气的神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 雷金枝方觉出有异时,一条人影有如乌龙穿塔,蓦地自身后平射而来。 这人像是早已端详好了出手的部位,身形一经出现,箭矢似地直奔向阳君身后,手掌里的一条银色长鞭直循着向阳君背后疾甩过来! 雷金枝不禁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再想出手拦阻,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着这个人飞快的来势,配合着出手至为神速的一截“甩头”,一溜子闪烁的银光猛然向着向阳君扎射过来! 以向阳君眼前情形看来,他似乎万难躲过这等快速的一击,势将丧命在这人狠厉的甩头杀招之下! 然而,雷金枝的这番惊骇显然多余——她竟然没有想到向阳君在借肋一番太阳功能之后,已使身子提前恢复了原有状况,自然行动也就不再受拘束了。 甚至于,在这人还未出手之前,向阳君早已发觉了他的存在。 这么一来,这个人虽然是处心积虑地施出了“十拿九稳”的一招,却仍然不免步入对方设下的陷阱。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一手都施展得极其漂亮。 那人——铁掌刘昆,无异把全身功力都聚积在这一掌一镖上。 毫无疑问,他必然认定向阳君仍在瘫痪之中,否则万万不会现身出袭。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极为醒目的一道银光划空之下,那支带银色长链的甩头破空而至,直射向阳君左后心膛。同时间,他聚结功力的一只铁掌,以铁手穿墙的姿态,抖手向着向阳君左背后侧猛扎了过去! 两般配合之下,形成了极为凌厉的一式杀招! 向阳君虽然是背向着对方,当此紧急的一刹,却是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左手背处— —“噗”一把抄住了甩头的蛇形镖身,同时右手斜出拿住了刘昆的铁掌,手腕子一下抡转,竟把这位刘大班头整个身子,大车轮似地摔了过来。 “砰”的一声大响!只是一下子,这位岳州府的三班大捕头,竟然被摆平在地上! 铁掌刘昆嘴里“吭”了一声,方弯腰坐起了一半,只听见锁链子“哗啦”一响,向阳君另一只手上所握住的甩头链身紧紧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昆“啊呀”一声,顿时双目翻白,在对方大得出奇的腕力绞动之下,七孔流血,当场窒息而亡! 这一番杀人动作,叙述起来甚是琐碎,但是整个动作转瞬之间即全部完成,算得上惊心动魄的一瞬! 目睹着这一切,雷金枝几乎被吓呆了。 向阳君松下了锁链,铁掌刘昆的尸身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 眼看着刘昆那张脸,由原来的青紫缓缓变成了灰白——人死了,却仍然睁着一双凸出如珠的圆瞳子。 看着惊吓之中的雷金枝,向阳君缓缓站起身来。 “人心难测!”他冷冷地道,“姑娘你可见了?” 雷金枝犹豫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走到刘昆尸身旁边,眸子一红,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讷讷地道,“你的心也真太狠了……” 向阳君冷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谁要我死,我就要他先死——这就是我做人的一项不变的原则!” 向阳君抖了抖身上的罗衫,对着当空的老日头,深深地伸了一个懒腰。 打量着悲伤中的雷金枝,他脸上现出一些歉疚,却什么也没有说,随即转身就走。 “你——站住!”雷金枝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向阳君目注前方,讷讷道:“姑娘援手活命之恩,金某永铭肺腑,我走了!”说罢,迈动脚步,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雷金枝恨得紧紧咬了一下牙根,正要追上去,却又止住了。忽然,她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当她抬起头来时,向阳君已步上了背面的高峰。 长长的一条人影,投落在黄土地上,面迎着当空的那轮金色的大太阳——这个人确乎是越来越强大了。 这个奇妙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雷金枝自问不知……然而,建立了起来确是无可质疑的。 看着他硕健的背影,她好恨、好爱、好怅惘……就像是忽然失落了什么! 像是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雷金枝迷离梦幻般地扑向那个山峰。 阳光遍野,大地一片赤红。洞庭湖水就像一面遁天神镜,交织出千百万道刺目眩光。 向阳君早已消失不见,似从梦中来,又似从梦中离去。所留下的,只是记忆中崭新顽强的一个音符而已! 午后,正殿的巍峨建筑形成了大片的阴影,使得坐落在后侧的那一处矮小偏殿完全掩蔽在黑暗之中。 知了在老松树干上鸣噪着,让人昏昏欲眠。 对于达云寺这所寺庙来说,这是一天中最为安宁的时刻! 午课方过,晚课未至,天热气燥,僧人们在禅房里挺不住,三三两两地溜达出来。 大树下、大殿的两廊,都是他们最佳的消暑地方。他们手里摇着大芭蕉扇子,身子披着灰色的海青,捉对儿谈说着什么——该是些难以捉摸的、已经褪了色的人世沧桑,抑或是不着边际的未来? 偏殿的两扇黑漆禅门紧紧关闭着。 打从昨天送走了铁掌刘昆那一帮子难缠的客人之后,静虚老和尚就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老和尚深感自悔! 可以想知,一个立心向善、并且持之以恒数十年之后的高僧,竟然昧心地参与了江湖中的仇杀纠纷,这不啻是极不平凡的一件事! 老和尚的心病就是由那个时刻开始的…… 昨夜、今朝——他苦苦思忖、切切自责,真是坐卧不安、心思不宁,一双眸子不曾合拢过一刻。 一个人闷在禅房里,打了一回坐,念了一卷经,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是静不下来。 日上三竿,又熬过了午时三刻,直到现在…… 他似乎被一种迫切的情绪压制着,脑子里始终惦念着那件事,忘不了向阳君…… 老和尚由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又由窗前转过来踱向香案。 “阿弥陀佛……”他指挂佛珠,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向阳君,汝无恙否?” 他净手捻起一炷香,在佛祖前恭敬地拜了一拜,只听得“噼啦”一声,案上烛光忽然炸开了一片灯花,在焰芯四周现出了淡淡光圈。 似有似无,只是一刹间的事,却给静虚老和尚触目惊心之感! “唔——”他面色突然为之一变,“灯焰异象,莫非真有什么不祥之兆么?” 他呆滞地在蒲团上坐下,心跳益烈。 “唉……我这是怎么了?”老和尚心里纳闷地想着,“皈依三十年,心似古井;这两天为什么古井生波、连生异兆?难道我的寿限之期真地到了……” 他强抑着心里的不宁,盘膝坐着,翻开了座前那卷“大佛顶首楞严经”,触目于其中一段,不经意地轻轻念着:“若我灭后,其是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象之前,孑然孤灯,烧一节指,及于身上,艺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看着、念着,竟然由不住汩汩地淌出了两行泪水。 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没有像静虚老上人这般舍身从佛、身体力行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宇宙万有,如仅仅于表面去断定它的本质,却是不足信赖的。 静虚上人以数十年身体力行、舍身从佛之功,常常能上体天心,动发于衷。 只是这段经文,激动得好无情由,从而使得这位昔为武尊、今为高僧的老比丘更加相信这番显现的原由。 他掩上经卷,就手自座边卦斗里,抓起一把佛珠,为数十二颗,名为“十二星宿”。 以往老和尚常用这十二颗“神相佛珠”判定一些心相的阴暗面与阻碍德业的魔障。 现在他要用以判断个人的吉凶祸福了。 卦珠儿信手掷了出去,十二颗黑白各半的扁圆珠子,滴溜溜不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 转着转着,老和尚脸上现出了一掬笑容! “无量佛——善哉——善哉!” 嘴里不停地宣着佛号,手中的卦斗,正待呈下扣出。蓦地,打转的十二颗佛珠之中滚出了黑白两颗珠子,使得这位方自释怀的老和尚不禁大吃一惊,有如当头响了一声霹雳,半天作声不得…… 他抖着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黑白二子,那两个子儿徐徐转动了起来。 老和尚“唔”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原来,那十二颗佛珠,所显示的十二星宿是:降娄、大梁、实沉、鹑首、鹑火、鹤尾、寿星、大火、析木、星纪、玄拐、取訾;出斗之一摔为祭星,临尾之一叩为收星,亦称归宿。 依据卦里,得能一斗而收之,即无凶、恶之显示。十二珠子又分阴、阳二数,白者为阳,黑者为阴。 按此而论,这飞出的黑白二子既不能收星,当然就表明了有大凶之兆。 “阿弥陀佛——”老和尚慈祥的脸上现出惊栗,举起手用宽肥的袖边,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他嘴里一连串地宣着佛号,——将下余的十颗佛珠收入斗里,强自定下心来,一意打量着那两颗突破出围的黑白二子。 伸出留有长长指甲的一根手指,移动了一下那两颗卦子儿,即见黑子频频打转,白子却纹丝不动。 老和尚再宣一声佛号,退而中坐,频频掐动着五根手指。忽然,他白眉一挑,面色泛出一阵青白,整个身子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那双慈祥的眸子充满了鲜红的血光!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叩触声。 老和尚怦然一惊,道:“谁?” “老方丈,是我——”叩门者顿了一下,又接道,“弟子培空——” “唔——”老和尚哑然失声道,“培空……噢噢,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伙房里的那个弟子么?” “弟子正是——” 老和尚拭了一下前额上的汗珠,冷峻地道:“本座前有明文昭示,一干弟子不得轻入我这修真之处,培空——你的胆子不小!” 培空恭敬地道:“方丈明谕,弟子天胆也不敢冒犯,只是老方丈已经二日未进斋饭,住持大师特命弟子备下清粥一碗,请方丈进食!” “原来如此——”静虚上人轻轻一叹道,“你进来吧!” “弟子遵命——” 这个和尚嘴里说着,即推门步入。 绕过外间的偏殿,来到了老上人禅房门前,他恭敬地打着躬,道:“弟子叩见!” “进来吧,不必拘礼!”说了这句话,老和尚缓缓地抬起头来。 珠帘子叮当轻响,那个名叫培空的弟子已经迈步进来—— 二十四五的年岁,长身玉立,眉睫英秀,目光深邃,好魁悟昂然的一个小子。飞扬的神质,断非他身上那一袭灰布僧衣所能掩饰得了的。 培空手持着饭篮子,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老上人近前,将篮子搁下,双手奉上那碗粥。 老和尚点点头接过来,看着面前的这个弟子,道:“住持大师现在哪里?” 培空道:“就在前殿。” 老和尚吞下一口粥,缓缓道:“金杖、金锡两名师父呢?” 培空想了想,道:“弟子来时,看见两位师父好像正在树阴下教习师兄弟拳脚功夫。” “很好!”静虚上人放下了筷子,“你现在去把他们三人找来!” 培空面色一愕,遂又点点头,看着碗里的粥道:“方丈您老不吃了吗?” “不吃了……”老上人抬起眼睛打量着这名弟子,“培空,你可曾习过武功?” 培空汗颜地笑了笑道:“弟子习过二年徒手之术!” “啊……”老上人挑动了一下眉毛,道:“你是说,你曾经学过金杖大师的十字如意插手么?” “是,方丈。” 静虚上人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很好,那套十字插手乃是老衲传授下去的,练习起来至为不易;只是一待摸清了窍门,可就极易发挥!” 老方丈脸上现出了淡淡的一片慈祥,挥挥手道:“去吧,把住持大师摩云、金锡、金杖他们三个速速找来,说我有要事关照!” 培空双手合十,应了一声,将碗筷收拾妥当,随即告辞。 老上人候他离开之后,缓缓走到窗前,目注着窗外的一列柏树,发了一阵子呆。 这时候就听得一阵疾步之声,向禅房接近。 隔着那扇敞开的窗,就可看见三个老少不一的和尚,在培空小僧的带领下,踏上了琵琶石径,正向这边走来。 走在为首的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和尚,皓首白眉,一身暗红袈裟闪烁着醒目的红光。 这人高颧凹目,两耳兜风,身躯甚是消瘦,却精神抖擞。他举步迈动之间,一双云字履像是凌空而行。一眼看上去,即知道他有一身极佳的下盘功夫。 跟在这人之后的,却是两个壮年僧人。二憎各穿着一袭黑色夏布僧衣,捋着袖子,扎着一条黄色腰带,足踏芒鞋。一看即知,是刚刚下场子练过功夫的人。 左面那人,四十四五的年岁,皮肤白皙,脸上透着一抹子红。这人双颧高耸,一双瞳子神光内敛,显示出过人的精力,正是人生的那种盛年时期。 右面那个,看上去年岁较左边那人略大两三岁,身材高壮硕健,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一脸的彪悍气息,捋开衣袖的一双手腕子上,各自扣着一枚闪闪有光的金色光环— —那金环作半月形,四周打磨得极其锋刃。显然,它绝非是用作佩戴的寻常饰物,很可能是一种暗器。 这两个人,正是老上人刚才嘴里所说的金锡、金杖两位大师。二僧名分虽属经堂的侍讲师父,但是庙里的和尚,都知道他二精通武学,尤其与老上人渊源深厚,是以这达云寺上下安危,全部托付于此二人负责,即使庙里僧人的平日“武课”,也都是由他们二人负责授习。 至于前面行走的那个红衣老僧,正是这庙里的住持摩云大师。除了静虚老方丈以外,这三个人算是庙里擅武功的三个高僧了。 听见了老上人的紧急召唤,三个人张皇地奔偏殿而来——隔着窗子彼此已经照了脸儿。 为首的摩云大师顿时止步,合十道:“方丈在召唤卑职么?” 老上人点头道:“请进来吧,本座有话要告诉你们!” 三人陆续步入,最后的金杖大师放下了门帘子,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位素称可敬的长者,不觉怦然一惊! “方丈莫非觉得身子不适么?” 老上人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轻叹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本寺将有大事发生!” 三僧听了,都显得很惊愕。、 静虚上人缓缓他说道:“你们坐下说话!” 摩云等三人对看了一眼,各自落座,心里甚是狐疑。只见老方丈那张憔悴的脸上,一刹间浮起了无比忧愁——他盘膝坐定,喟然长叹了一声。 “这件事都怨老衲一时糊涂,铸成了大错。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及……” 摩云大师吃惊他说道:“方丈是说……” 静虚上人的面上现出了一番凄苦神色,道:“你三人当知日前本座一时被迫无奈而管了一件闲事……” 摩云大师问道:“方丈指的是岳州府刘昆班头来找的那件事?” 静虚方丈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金锡大师在一旁插口道:“可是这位刘施主又来麻烦你老人家了?” “那倒不是,”静虚上人苦笑道,“而是由于前日之事,为老衲引起了一件杀身大祸——” 摩云惊讶地道:“竟然会有此事——请方丈快赐告详情!” 静虚上人冷涩地笑着:“关于老衲出身武林之事,这庙里也仅仅你三人知道,但是庙外如今只怕不是一件隐密了!” 摩云大师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老方丈指的可是那个刘大班头? 嘿嘿……这人虽然在公门当差,但卑职看他行为怪癖嚣张,方丈就该义正词严地好好申诫他一顿才是!” 静虚上人喟然叹道:“阿弥陀佛,摩云你稍安忽躁,听老衲诉说之后便知详情!” 当下他即将向阳君杀人,官府通缉之起因略作交待,言归正传地把刘昆与雷氏兄妹上门求医求助的事情前前后后叙说一番。三位高僧听罢,不禁面色猝变! “阿弥陀佛!”摩云大师双手合十道,“这件事卑职为方丈着想,为雷氏兄妹救伤使得,若出寺代官府拿人,那可就万万不可……请方丈慎重。” 静虚上人冷冷一笑,道:“老衲岂是如此糊涂之人,焉能行此糊涂之事?只是……” 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乃将自己限于情势被迫无奈,设计嘱咐刘昆对付向阳君之事道出。 “事情可能就出在这里!”老上人面色如土,“这时想来,只怕那刘昆没有把事情办成——果真如此,本寺眼前即将步入一场杀难了!” 摩云等三僧聆听之下,俱未吭一声。 甚久,金杖大师轻叹了一声,道,“这件事方丈却有不得不为之苦……不过依卑职所见,刘昆果真遵照方丈所说行事的话,应该是万无一失,那个向阳君此刻必然已解入官府。此番顾虑显然多余,方丈以为可是?” “不然……”老方丈喟叹道,“按说,那刘昆果真遵嘱行事,应是万无一失,只怕是有人事先泄露了机密,向阳君得到了消息,自然会防患于万一。” 摩云大师一怔道:“什么人会干这种事?” 静虚上人点点头,深沉地道:“自然是有……老衲为此,特意以十二天星菩提神斗起了一卦,测出了眼前之大难临头,并已测出了泄露事机者竟然为一阴人——卦象显示一‘黑子’向本寺接近。本座以此而感,只怕大劫就在眼前!”
第六章 古刹凶星 圣地煞劫临 三僧俱知老方丈卦象应验如神,平素非十分疑难困心之大事,万万不会以此卜占;既然这么说,自然绝非虚语,一时都沉默不语。 摩云大师长眉扬动了一下,讷讷道:“这么看起来,那泄露之人是……” “老衲经过左思右想,终于琢磨出了那人是谁。”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实老衲早已看出此女有些靠不住,果然事情出在了她身上。” 金杖大师问道:“方丈指的是哪一个?” 静虚方丈双手合十,轻宣了一声佛号,道:“这个人,也就是刚才老衲所提到的那个雷姑娘——雷金枝。” 摩云大师轻宣一声,道:“阿弥陀佛,这件事诚是不可思议的了——那位雷姑娘的兄长不是伤在向阳君手里么?何以反而做出不通情理的事?” 静虚方丈道:“自然,这件事有些奇怪,只是除去此女以外,不可能是别人。姑不论到底是否此女,反正卦象显示此一大凶之兆,万万不会是假的。老衲此刻约见你三人来此,乃是意欲想一万全大计,如何避免此一步凶杀大劫!” 金锡大师合十道:“无量佛,方丈不必顾虑许多。达云寺佛门善地,岂容得俗子猖狂?那人不来便罢,果真寻上门来,就由卑座与金杖师弟,出面拦阻化解。以卑座二人联手之力,就不信阻拦不住此人!” 静虚上人叹息道:“这个人,只怕比你们想的要厉害得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老衲虽不曾见过这个人,但是闻知他许多异处,更悉知此人得擅太阳功力,便断定他实为一不可轻视之大敌。老衲这近年以来,功力已渐渐生疏,虽然仍保有八分实力,但是能否敌得过此人,尚是未知之数。” 摩云大师口宣佛号道:“南无阿弥陀佛,以卑职之见,方丈还是不宜出见的好;那人如果真的来了,由职等三人推说方丈别处云游去了,谅他又能奈何?” 静虚上人频频摇头道:“这样不好,那人志在必得,如果见不着老衲,是不会甘心的。如果为此祸延达云寺,更是不妙!再者,老衲卦象既已显示本身大凶之兆,不管怎样也是逃躲不过的!” 这时,老和尚那张憔悴的脸上,又情不自禁地显现出几分豪气。 “再说,老衲平生从不作欺人之言,如今身在佛门,更当严守佛律,不作诳语。” 顿了一下,他严肃地道,“老衲已决定以身试劫,倘能消弭本寺一场浩劫,自身生死,倒也可以置之度外!” “阿弥陀佛,”金杖大师双手合十道,“方丈言重了,方文武术造诣,已入化境,卑职实在不敢想当今有谁是你老对手。再说,尚有卑职等三人承当一切,哼哼,那俗家子不来便罢,若敢咆哮佛门,却要他当场束手就擒!” 静虚上人道:“出家人不可称一时意气之勇,向阳君果真近日来到要以礼相待,从容化解,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妄动杀机。切记,切记。” 三僧聆听之下,各自垂首合十,表示虚心接受。 摩云大师道:“方丈但请放心,这件事既关系到本寺未来盛衰,职等自是大意不得,一切尚请方丈吩咐才是!” 静虚上人讷讷道:“话虽如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来人既是心怀叵测,我等就不可不防,关于这件事,老衲略有盘算。” 摩云大师道:“方丈既有主张,即请赐示,以便有所遵循。” “摩云——”静虚上人长叹一声道,“这件事老衲曾经再三盘算,却是难以周全,看来一场凶杀在所难免,老衲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是向阳君来了,不听老衲好言规劝,为了本寺安全起见,就不得不全力与之周旋。” 金杖大师洪声道:“方丈不必有所顾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犯我,虽是佛门善地,也不能善罢干休!” 金锡大师道:“阿弥陀佛,以卑座之意,我等应该先行有所布置才是!” “老衲正有此意。”静虚上人双手合十,讷讷地道,“来人向阳君绝非凡俗之辈,老衲之意,你等三人须联手合组一阵,在万不得已时出手拦阻,解其一时之锐,如能使他到时知难而退,才是上上之策!” 摩云大师道:“方丈的意思是……” 静虚上人脸上现出一片深思,喃喃地道:“你等是否尚记得去岁中秋之夜,老衲曾与你们参习过一阵北斗七杀,后因此阵杀气过重,而未曾练习?” 金杖大师顿时道:“卑座记得,莫非方丈……” “记得。”静虚双手合十道,“无量佛,向阳君既擅太阳功力,本身必为正阳魁罡之性,非寻常拳脚,只怕难近其身;必欲以至阴杀数,方可去其锋芒。北斗七杀阵势,虽非至阴之性,却属阴阵之列,如果搭配得宜,可收相当功效,说不定使其知难而退!” 摩云大师扬眉笑道:“方丈所言极是,于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如果这人真如方丈所说,那么以此一阵来应付他,是至为恰当的。” 静虚上人道:“话虽如此,本座却不敢以此为万全之计,本座也顺作必要的准备。” 金杖大师道:“方丈之意是……” 静虚上人冷涩地道:“这个向阳君,本座虽然与他不曾见过一面,却自信对他甚为了解。为今之计,本座只希望他迟来二日,至时本座虽不敢说必能制胜于他,起码他不得奈何于我!” 金锡大师忽然一惊道:“啊,方丈莫非要以二日之功,打通全身关节,欲以先天之气,补后天之功么?” 静虚上人点了一下头,道:“本座正有此意。” 三僧相继神色一变,彼此对看了一眼,心里俱是有数。看来,这个老和尚,诚然是以性命与对方一搏了! 原来每一个精于上乘武术之人,都练有先天之气,亦即先天元罡。这类功力常能于必要时提取运用,以补后天之不足,只是非内功达到澄波返渡极顶境界之人,不足以提取运用…… 静虚上人以浸淫内功近五十年之功力,练成了这等成就。近年来因沉心于佛学,无形中疏忽了武功的反哺,一旦面临大敌,欲行非常之功,就不得不先有所准备了。 这一段抽调准备过程,至为艰巨——以老上人之功力成就,尚且须要两昼夜之久。 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必须全身固守,身如果偶,更须意志坚守,全力将本身各关节逐一打通,乃能使先后天气机相互串连;否则,一经外敌干扰,即有“岔气”之危,招来性命之忧! 老人上有见于此,焉能不心存慎重? 摩云等三个明白了静虚上人心意之后,又鉴于上人如此重视,各人心里都很沉重,不敢掉以轻心。 静虚上人喟叹一声道:“你三人明白了老衲之意,就着手准备一切吧。” 摩云大师点点头道:“方丈请放心,卑职等即刻全力部署,那人果真来了,绝不容他侵入雷池一步,一待方丈功力圆满之后,谅他也无可奈何了!” 静虚上人点了点头道:“老衲所祈求,也正是如此,怕只怕在劫难逃,万一这个向阳君来得仓促……” 金杖大师霍然站起来,道:“方丈大可免虑,卑职等受方丈平日爱护有加,正是报效之时,有我三人之力,足有给来人以重创,到时定当施展全力,以期拖延到方丈大功告成,然后合力消除这个大闹佛门的孽障!” 摩云、金锡二僧亦随声附和,静虚上人眼见三僧如此气盛,心中暂时不那么忧愁了。 静虚方丈遂打点精神,就防守应对之策,详细与三僧交代了一番,尤其是对那北斗七杀阵势更有精细之指点。 三僧告退,天色已近申时。 静虚上人乃命守侍在外的培空小僧来到近前,见礼之后,退侍一边。 老上人打量着面前的这个英武少年,恍然发觉到对方头蓄短发,还未剃度,不禁一惊! “你竟然还未剃发皈依!” 培空躬身道:“弟子理当于半年前剃发,惜适住持大师差遣往江南应天寺走了一趟。 返回之后,错过了日子,住持师父关照今年年底补行剃度之礼,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静虚上人道:“原来这样。” 上人说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微微笑了一下,道:“这么说起来,你仍是在俗弟子了?” 培空窘笑了一下,垂首道:“弟子诚心向佛,经摩云师父通过了考试,只是目前仍然带发修行而已!” 静虚上人点点头,说道:“你俗家姓名是!” 培空道:“弟子俗家姓名叫郭彤,是豫南人氏!” “噢——”老和尚点了一下头,“郭彤,你前进一步,到我跟前来。” 培空愕了一下,拘谨地向前一步,站立在静虚上人面前,老上人一双眸子在他脸上骨碌碌转了一周,轻叹一声道:“这就是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培空,你虽然深具向佛之心,只是老衲观你面相,却深知你目前断非佛门之人。” 培空大吃一惊,猝然色变,道:“老方丈,你老是说,弟子还……”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郭彤,你向佛之诚心,老衲已由住持师父处悉知,对你弃家从佛,甚是嘉许;只是今日细察你面相,发觉你日后与尘世尚有许多牵联。观诸你英华内敛,威上眉梢,你未来大有可为——六旬之后,将有一段因果,或许再入佛门,亦是光大佛门之人。唉,老衲果真是糊涂了,竟然不知道达云寺内,尚藏有如此大才……可惜……可惜……” 一口气说了好几声“可惜”,那双细长的眸子缓缓收拢成一条线。一刹间,现出了无限的慈光。 “如果老衲早发觉你这等气质,更知你目前非我门中人,老衲就不会这般对你了…… 可惜……可惜……” 培空呆了一阵,退后一步,苦笑道:“方丈师父,你老的意思,弟子明白……弟子知道,眼前达云寺将有一场事故,你老想将弟子差遣出寺,避开眼前这场佛家劫数,是也不是?” 静虚上人冷冷地点点头:“你这话说对了一半。” “方丈师父请赐其详!” “本寺将有一场劫数,你说得不错。”老上人目光深湛的注定着他,“只是老衲并无将你遣开离寺的心意,这一点你大错了。” 培空面色一喜:“这么说,方丈师父是要弟子留在寺中了?” “不错。”静虚上人道,“我不但要留你在寺,而且尚要将你留在我这偏殿,也就是老衲此刻置身的禅房之中,你可愿意?” 培空躬身一礼,道:“弟子谨遵法谕!” 静虚上人微微一笑,心情像是开朗了许多。 “郭彤,你可知道,老衲如今端视你为护身之符。”顿了一下,又接道,“一旦度过了眼前这步大劫,老衲当会酬谢于你。对你来说,那将终身受用不尽。” 培空恭谨抱拳道:“弟子谨知惟方丈师父之命是从,不敢心存半丝非分之想,方丈师父只请吩咐就是。” 静虚上人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很好,你既然如此诚恳,老衲不妨告诉你:远则三天,近则眼前,将有一个极为厉害的武林中人,要来达云寺寻老衲报仇。老衲已经嘱咐了方才三位大师,要他们布下北斗七星阵,迎接这个不速之客,只是……”老上人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虽然如此,他三人只怕仍然不是那人对手,老衲虽然自信功力不会输给这人,只是我却要先行作一番准备之后,才可与那人决一胜负。原由就在这里,老衲这一番准备需要二十四个时辰,才可大功告成;如果那人在此时间之内来到,老衲之性命,可就万万难以保全!”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遂又发出了一声长叹:“老衲之意,郭彤你可明白?” 培空神色一振,气态昂然地道:“弟子明白,弟子当誓死保护方丈大师渡过眼前难关!” “噫——”老上人长长地吁了一声,频频点头道,“你的这番说话,给了我无比信心……孩子,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我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甚于三堂大师,仿佛觉得你是老衲惟一得力之人。” 培空退后一步,躬身道:“弟子惶恐……” 静虚上人点点头道:“岂止是你,老衲亦何尝不是?说来惭愧,三十年佛门修心养性之功,一朝面临生死关头,却仍然有些放心不下;谁要能看破生死这一层,也就去佛不远矣!” 培空双手合十道:“方丈师父说的是,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方丈师父请教。” 静虚上人点头道:“你说吧。” 培空道:“弟子承方丈师父垂青,殿前护卫师父责无旁贷。但是,弟子除却一腔血气之勇以外,别无所恃。那所来之人,既是这般厉害,如果连住持师父都不是敌手,弟子又何能抵挡过他?弟子生死事小,而使方丈师父受了损害,弟子万死亦难赎罪。是以,此刻想起,实是惶恐不安!” 静虚上人点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老衲已想到了这一点。” 轻叹一声,他目光注向培空道:“郭彤,你昔日未来寺前,所习武功是什么路数?” 培空道:“是岭南玄鹤门——先师麒麟子在武林中虽无什么声名,一身武功却甚了得,被号为玄鹤门开派以来的最杰出弟子之一。” 静虚上人闻言,神色微微一动,惊讶地道:“什么,你竟是……麒麟子尚无波的门下弟子……” 培空点头道:“弟子愧蒙先师识拔,并被认为可造之才,只可惜方入门墙,习技不及二年,就逢先师东海覆舟之痛。先师弃养之后,弟子不容于玄鹤师门,被迫离开…… 自是天涯浪迹,饱受人世凄凉,看破人生,才来到寺里……” 静虚上人喃喃地道:“阿弥陀佛,你尘缘未了,原是不该来到这里的!这也是一段缘分,无量佛,善哉、善哉。如无今日之因,焉得明日之果!” 培空怔了一下,道:“方丈师父,你老说些什么?” “这些都是后话,你还不能明白!”静虚上人轻叹一声,道,“只说眼前吧!” 他微微一顿,遂又道:“你既是出身玄鹤门,可曾习过无敌鹤爪之功?” 培空道:“无敌鹤爪功为玄鹤门最杰出的上乘功力,弟子入门日短,功力薄浅,还不够资格学习此功。不过,承先师偏爱,曾将入门之术,也就是鹤眠术传授与我。弟子习后觉得有轻身益气之妙,直到如今也不曾间断,算起来已有六七年之久了。” “噢!”老上人打量着他,缓缓点头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 停了一下,他又道,“郭彤,你所习鹤眠之术,乃是最为杰出的内里调练功夫,也是锻炼你本门无敌鹤爪之功的不二法门。难得你竟然持之以恒地习了六七年之久,莫怪乎你神充内实,是内家一流高手无疑了!” 培空心中一喜,躬身道:“多谢方丈师父夸奖!” 静虚上人道:“你既然有这等功夫,那可是再好不过,我现在即传授你一式七招手法,你却要细心领会……记住,这七招手法,很可能将是你我救命之数;若稍有疏忽,或是不能发挥尽致,都可能为你我带来杀身之祸!” 培空点头道:“弟子不敢!” 静虚上人于是念出了七个字诀,并分别传授了七种不同的动作。 培空情知眼前时间急迫,更知道自己所习这些招式,将是用以老上人临危救命之招,自是不敢稍存疏忽。 当下培空打起精神,将老上人所传授之七种招式用心习会。 静虚上人看着他演习了一遍,略一指正,微微颔首赞叹道:“你果然聪颖敏悟—— 只可叹,你我到此刻才得结识,实在是相见恨晚!果真皇天见垂,得使老衲避过了眼前这一难关,我必将青眼以待,将老衲任氏一门绝技,倾囊传授与你。” 他双眉一搭,嘴里情不自禁地宣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培空试着运行那一式七招,忽有心得,道:“方丈师父,这些招式是否全凭心气之力才得运施?” “然!”老上人微微一笑,道,“老衲正在等候着你有此一问;你这样问,足见你对这些招式已经深切领会,很好!” 他于是进一步解释道:“这一式七招,名唤‘开阳七掌’。诚如你所说,乃是一种全凭内元真气行使的招法,如无精湛内功为基础,简直毫无用处——” 他微微一笑,讷讷道:“愈是武功高强不可一世之辈,对于这些招式愈是不敢心存大意。你当知老衲之主要用意,乃是借此拖延时间,以待运行澄波返渡之功;一待老衲这一功力圆满之后,也就无畏于来人了!” 于是,老上人乃就运气行功之诀窍,细心地为培空指点了一番。看看天色已晚,老上人又重新关照了他许多应付策略,才换了一袭宽大袈裟,盘膝在蒲团之上坐好。 培空遵嘱在他身座两侧,各自燃起了一盏青灯,轻轻将座前一层竹帘放下来。 静虚上人看着他,点头道:“至目前为止,一切看来都甚完好,希望此番布署,纯系多余才好,否则的话,唉……” 他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 这了一会儿,他才苦笑着接下去道:“……我必须告诉你,将要来的这个人,可能是你平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厉害敌人。你看我作了这些准备,到时候很可能对来人根本产生不了什么作用;果真如此,那也是老衲命该如此。郭彤——为你之计,到时候切莫犹豫,就该快快逃生!” 培空聆听到此,一时心如刀绞,不禁垂下头来! 静虚上人苦笑道:“来人向阳君,虽然与老衲素未谋面,不过据老衲分析,此人虽系手狠心毒,却也不失于方正。这里是佛门善地,除去老衲以外,或许还不至于对别人滥施杀戒,不过这也只是老衲一方面之臆测而已,万一他要是大举兴仇,连你也不放过的话……”老上人思忖着,缓缓地道,“老衲倒有两句话要与你讲。” 培空心情至为沉痛,仍然是不发一言。 静虚上人脸现凄惨,微微笑道:“那时你为了活命起见,不得不说上两句谎言,骗他一骗!” 培空愕了一下,苦笑道:“弟子又能说些什么?” 静虚上人接口道:“以老衲猜想,此人既有正阳魁罡之性,必属酷爱自然之士,你不妨诡称老衲生前乃酷爱自然之人,曾事先交待于你,将此身后臭皮囊挂于后山顶峰之树,以待天风化解!” 他顿了一下,叹息一声,讷讷接道:“此一请求,说不定会为他所接受。你如有此机会,即可乘机脱逃了;如能苟脱性命,赶快远去——” 说到这里,乃由身边取出一串挂珠,交与他道:“这串佛珠你好好收着!” 培空接过来,十分惶恐地道:“方丈师父,这……” 静虚上人道:“待到风平之后,你速速赶上鄂省狼牙山七紫坪,面见一个人……” 说到这里,老上人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牙,道:“这个人乃是武林中一个行踪极其飘忽、武功高超出众的怪杰,也许你没有听说过这人……” “他……是谁?” “野鹤崔奇!” “野鹤崔奇?”培空嘴里重复着,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静虚上人讷讷地道:“此人与老衲称得上当年故旧——你见了他,什么话也不须多说,只将这串佛珠交给他……他如问你什么,你就告诉他红叶凋零四个字——” 说到这里,老上人痛苦地摇了一下头,又叹息道,“……那时,这个崔奇必会再询问你,你与我是什么关系,你就说是师徒之谊;他必会再问你,何所去从,你再告诉他一句话——” 停了一下,老上人摇摇头,脸上很是凄凉:“这句话,对你今后一生都将受用不尽,你却要紧紧地记在心里……” 培空虽然痛心至极,可也知道老上人眼前的交待,对未来至为重要。是以,于痛心之中,犹能保持相当镇定。 老上人冷冷一笑,道:“那个野鹤崔奇问到这里,你就告诉他‘来索旧日之债’!” “来索旧日之……债?” “不错……来索旧日之债!” 一刹间,老上人眸子红了,两行泪水突地由他慈祥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轻起云袖,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你只要说上这一句话,崔奇苟或尚有一些人心,必将视你如子侄,将其平生绝技,毫无保留地传授与你了……” 培空陡然一惊,抱拳道:“方丈师父请放宽心,事情万万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你老人家安下来调息运功吧!”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轻轻宣着佛号:“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 老上人说到后来,声音越见细小,也似乎越见疲累,一双眸子情不自禁地缓缓闭拢起来。 培空知道他已入定,不敢在一旁打扰,合十一拜,即悄悄走向帘外,在老上人先前关照之处盘膝坐好。 此时天色已然入夜,培空细想着此一特殊使命,心里未免忐忑不安;几经克制,才使心情平静下来,渐渐提吸导引…… 在距离天明,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前后,天色更见黝黑了,整个天空就像泼了一片墨那般浓黑—— 此时万籁俱静,整个天地之间,听不见丁点儿杂乱声音,倒是隔着一山之外的村墟夜臼之声,隐约可闻。 站在山顶上,居高下望,四面一片黝黑,但达云寺光明在望,尤其是自寺门开始起,用以衔接至山下的那条蜿蜒小道,在间歇的一串黄纸灯笼高挑照射之下,像是一条火龙,盘沿直上,看来极其醒目刺眼。 也许是住持大师的特别关照,平素一向疏于防范的寺庙,这天加添了前所未有的措施。 就在这条蜿转山道之端,左右各自站立着一个年轻力壮的灰衣头陀。 摩云大师显然很重视这件事,在众多弟子之中,特别挑出了一些精锐,用以未来的攻防任务。四名武功最高者,用以配合摩云、金杖、金锡,凑成北斗七杀之数;下余的十二名,分派于大寺院山道各处,用以防范。 眼前这两个年轻力壮的灰衣头陀,一名培大、一名培光,均系十二名弟子之中,被安置在山道之端,负责入寺登山另一道关隘之口。 那山道左右,各置一块平整高起的石块。二僧盘膝其上,对面坐守。 培大虎臂熊腰,培光豹头环眼。看上去,两个人都威武有力,像是武功杰出不凡。 一阵山风袭过来,两侧树林子发出一阵子刷刷声。那插立道边高挑在空中的一盏黄纸灯笼,被风摇曳得婆娑起舞,远看过去真有点镜花水月的感觉。 培光和尚伸了个懒腰,由石座上站起来,道:“今天夜里是有点邪门儿,我怎么老是觉着不大对劲儿,莫非真有什么事要发生不成?” 高个子的培大和尚咧嘴笑道:“有屁事,什么事还能发生在庙里?你知不知道—— 这是佛门善地呀!” 培光和尚摇头道:“不不……你没看见么,住持大师和两位精武师父都出动了…… 而且还关照我们,要我们留意那个人么?” 培大和尚把身子向后面一靠,倚着树干,含糊地摇摇头。他实在有点困了,想倚着树打上一个盹儿—— 哪里知道,就在他眼睛刚要闭上的一霎儿,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那个人的一双脚恰当。 那是一双甚是有力踏立在青石板道上的脚,雪白的长筒布袜,套着一双纯白的多耳麻鞋。乍一看上去,这双脚还真有点像庙里的和尚。 一惊之下,培大和尚睡意立时全消,赶忙抬起头来,可就把对方这个陌生的行脚客人看清楚了…… 好家伙,和尚肚子里嚷了一声。 这个人好高的身材,站在山道正前方,足足七尺高下,有说不出的一种英挺魁梧。 凄迷的灯光映照着这人古铜色的肤泽,眉目英挺,豪气逼人,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两道目光炯炯如炬,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个人的奇怪装束,尤其使年轻的培大和尚大为惊异。 只见他身上一袭雨过天青的湖色长衫,在前胸地方绣有一血红色的大太阳,儿臂粗细的一条发辫,由颈后甩置前胸,在辫梢上结着光华闪烁的一颗珠子。 这个人的气派、装束、神态,蓦然地出现在眼前,怎不令人大吃一惊! 培大和尚一惊之下,连出声招呼对座的培光都忘了。但是,后者却由他奇异的表情上,立刻觉出了不对,紧循着前者的视线发觉了来人。 顿时,培光和尚也愕住了。 那辫子大汉,远远地注视着两个和尚。过了一会儿,脸上轻轻带着一抹冷笑,遂举步向前继续走来。 渐渐地,双方越来越接近了。 灯光之下,使得这个人被看得更为清楚。 两个年轻和尚仿佛在对方一露脸的当儿,已被那种特殊的气息给镇住了! 一直到这个人第二次站立住脚步时,才使得他二人恍然一惊。 来人伟岸的身躯,显然已站立在眼前,彼此距离不及一丈。 这个距离,大大地威胁了二僧的安全。他二人在猝然一惊之下,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那人仍然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两个。 培光和尚双手合十,向着来人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深夜登山,敢问要去哪里?” 辫子大汉微微颔首道:“这山上庙宇,可是达云寺吗?” 培光和尚道:“正是敝寺,施主你是——” 辫子大汉点点头,道:“这就不错了,在下来此正是投奔贵寺,小和尚请头前带路!” 培大和尚闪过身子,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此来敝寺有什么贵干?” 那人嘿嘿一笑,往斜里走出两步,面向沉沉山林道:“小和尚,看样子你们两个是专为等人来的,哼哼……好个精明的老秃驴——” 说到这里,他倏地回过头来,那双眸子里猝然加添了几分异彩…… “也好,我不妨告诉你们,给我实实在在传上去!” 培大和尚合十欠身道:“小僧洗耳恭听!” 辫子大汉冷冷一笑,道:“我名金贞观,人称向阳君的便是——你们也许没听说过,可是这庙里的老方丈一定不会陌生!” 培大合十应了一声,道:“金施主来到敝寺,是——” “两件事!”自称金贞观的魁梧汉子道,“第一件是朝山进香,第二件专诚拜见贵寺里的静虚老方丈,当面问安,并有一事当面候教!” 培大和尚顿时神色一变。 一旁的培光和尚上前一步,强作笑脸道:“金施主来得真不巧……” “怎么?”向阳君金贞观陡然睁大了眼睛! 培大和尚欠身合十道:“金施主有所不知,敝寺方丈三日以前,已入后山坐关入定去了!” 向阳君冷哼一声道:“在后山哪个地方?” “这个……”培大有点心虚的样子,“老方丈行踪隐秘,他老人家的一切,就不是小僧所能知道的了!” 向阳君那双锐光如炬的眸子,在这个和尚脸上一转,冷笑道:“你们这庙里还有些什么人?谁当家?” 培光和尚岔口道:“眼前不多,只有住持摩云师父!” 向阳君点头道:“很好,那我就找他去!” 培光拦阻道:“施主,现在天色未明,庙里僧人都还没有起身,你去寻哪个?” 向阳君冷笑了一声,道:“啰嗦!” 他右臂轻起,向着培光身上搪去,培光已看出了来人不好相与。是以,彼此对答之间,心里十分仔细。这时见状,不甘示弱,更要拿捏一下对方的斤两。 原来,这庙里年轻一代的和尚,在静虚方丈授意之下,随着金锡、金杖二位精通武技的师父,都练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 眼前的培光,更是个中杰出之辈,练有一手像样的鹰爪功,平素颇是自负,只可惜没有施展的机会。这时眼看着对方向自己动粗,住持大师又早给了指示,只要来人意图对本寺不轨,便可出手…… 是以,他二话不说,箕开两掌,直向着向阳君搪来的那只手腕上抓去。 “噗”一声,抓了个结实! 培光心中一喜,起先,还没施出十成劲道,只用了六成功力。他猝然十指一收,直向对方腕子上力抓过去,就势足下站定,用力向外一推,叱道:“去!” 满打算对方无备之下,万万受不住这一抓一推,说不定当场就许出丑。 他的如意算盘,事实上却是一厢情愿!就在他十根手指方自接触到对方手腕的一刹那,一阵子奇热感触,蓦地循着他递出的手指直袭上来。 培光还觉出对方站立的身子,简直重若山岳,自己非但未能将对方身子撼动,自身反而被一股反弹的劲道猝然反震出去。 “扑通”一声,跌出七尺以外! 这一下,看似不重,其实很是不轻——原因在形诸内外的两股力道作祟。 眼看着培光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才爬起一半,由不住又摔了下去。一时,只觉得全身上下各处骨节火爆针刺般地疼痛,哪里还能站立起来? 向阳君根本未曾还手,甚至于他仍然站立原处,全身上下一动不动。 目睹着培光和尚的出丑,他冷冷一笑,点头道:“傻小子,你要想身上舒服,最好给我乖乖地在地上躺上一会儿,就自然好了;要是依然胡蹦乱跳,可是自讨苦吃!” 培光原来在地上拚命地打滚,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再滚动,果然痛苦大减。 一边的培大看得触目惊心,却已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当时他一言不发,猝然提聚丹田之力于两掌之上,乘着向阳君转身空档,嘴里一声怒叱,霍地施展一个反扑之势,抢到了向阳君背后。 由于培光吃亏在先,培大就不敢大意了。是以,两手之上贯足了劲道,用通天神拳中的雷霆万钧之势,霍地向着向阳君背后击去。 “砰砰!”两声大响。 培大这双拳,就像是击在了一面金皮大鼓上,向阳君仍如前状,身形纹风不动。培大由不住痛呼一声,足下一阵子打跌,倒退不止。那两只握拳的手几乎折断,一时青筋暴露,突地肿起了老高! 真是十指连心,培大简直无法忍受得住,痛得全身打颤,直到站立不住蹲下身来…… 向阳君直立的身子不曾回一下,直直地站立了一会儿,遂拾级而上,直向着山道继续前进。 培大捧着肿胀的两只手,一时痛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培光经过少时的休息,已经勉强忍痛站了起来。 他记着摩云师父的关照,不敢怠忽职守,急忙踉跄着跑上左面山坡。 那里有一个小小茅亭,亭子里悬挂着一口钟。 培光忍着身上砭骨奇痛,双手推动撞钟,发出了“当当”的钟声。 静夜无声,这几响钟声一时震耳欲聋,响遏行云——钟声起处,空谷回响,四山齐应,惊飞起宿鸟满天! 前行的向阳君闻声止住,脸上微微现出一些冷笑,继续沿山道攀行上去。 蓦地,面前灯光摇闪,黑暗中闪出了一老二少三颗和尚光头—— 两名少僧,每人一袭灰布短衣裤,手持沙门戒刀,每个人左手高举,高挑着一盏上面书写着“佛”字的白纸灯笼。灯光正照之下的那个老和尚,皓首白眉,面容消瘦,正是达云寺的住持大师摩云。 双方乍一照脸,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无量佛,善哉!善哉!” 接着,老和尚深深一揖道:“施主这是往哪里去?” 向阳君站住脚步,端详着正面这个和尚,道:“和尚你又是哪一个?莫非要拦阻我的去路不成?” 老和尚双手合十,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当前这个人,心里已是有数。 当下喟然一叹,讷讷道:“老衲摩云,职司达云寺住持,施主可是人称向阳君的那个英雄吗?” 向阳君听对方呼出了名号,不禁吃了一惊。 他陡地跨前一步,一股内热真力在他跨步之始已向对方袭到。老和尚面色突地为之一凝,禁不住后退一步。 向阳君虎目圆睁,道:“不错,某家姓金名贞观,人称向阳君,老和尚你是怎么知道的?”。 摩云大师一面暗自运功抵御住对方袭来的内热真力,一面故示从容地微微一笑。 “金施主,敝寺方丈早已算定施主此刻登山,是以特命老衲率领寺中弟子相迎。” 他微微一顿,口颂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请!” 摩云边说边侧身让路。 向阳君于是对于老和尚之临危镇定,心里甚是佩服,而且知道对方并非易与之辈。 “且慢!”他站住脚步,冷冷地道,“你这庙里方丈又是哪个?” 摩云大师嘿嘿一笑,道:“敝寺方丈法号上静下虚,施主莫非没有耳闻么?” 向阳君把静虚二字在嘴里念了一遍,冷冷一笑,点头道:“不错,金某此行正要访他,我们走。” 摩云伸手道:“金施主请!” 向阳君方自踏进一步,忽然站住道:“不对!” 摩云大师道:“怎么?” 向阳君目射精光,道:“金某与你家方丈冒昧平生,来前既未示知,他又如何得知?” 摩云大师道:“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敝寺方丈佛法高深,无所不知,金施主此来早已在计算之中。” 向阳君鼻子里轻轻一哼,道:“这么说,金某来意你家方丈也知道了?” “无量佛,”摩云大师双手合十,道,“方丈倒未曾示下,只道与施主素缘深厚,特今老衲深夜相迎。” 向阳君冷哼一声,心知有故,只是艺高胆大,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点点头,道: “既然这样,有烦老和尚头前带路了。” 摩云大师一揖道:“正要如此。”说着,一挥袍袖道,“头前带路!” 两名挑灯弟子应了一声,持灯前行,摩云合十道:“金施主请。” 向阳君微微一笑,情知老和尚所以要走在自己背后,是深恐自己在他背后施以暗算,不觉窃窃失笑。当下大踏脚步,紧紧跟在前行二僧背后。摩云随即起步,紧缀着他身形之后,一行人直向山上行去。 前面来到了一处殿院,灯火照耀得甚是光明。 向阳君在二名小僧率领之下,踏入殿院。 只见这院子四周绕生着万竿修竹,夜风之下婆娑起舞,萧萧竹影配合着悦耳的竹涛声,令人心智神爽,有如生尘之境。 殿前已伫候着两名小僧,向阳君甫行踏入院中,二小僧一起合十,执礼甚恭。 向阳君站住脚步,抬头打量着殿匾——达云前殿。 是时,摩云大师已自后面步上,引手道:“施主请!” 向阳君那双锐利眸子四下一转,看不出什么蹊跷,即步入前殿,摩云大师随后进入。 大殿里一片静寂,只是各佛前香火不辍,数十支高脚佛烛吞吐着灼灼青光,和座前的十数尊金身佛雕映衬得极见气派,当得上宝相万千。 向阳君看着一列大佛,情不自禁地降下了心里急躁。他虽非佛门弟子,却是明心见性。面对诸佛,不禁问心有愧——自感杀孽深重。当下向着佛前深深行了一礼,退后一边,在角落里的一张红漆木凳上坐下来。 摩云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你也信佛吗?” “不不!”向阳君摇摇头,冷冷地道,“静虚方丈在么?你请他快快出来,我不想在这地方停留甚久。” 摩云大师微微一笑,道:“方丈师父后山坐关未归,施主要是有什么事,可在此等候二日,约莫到后天上午可以回来。” 向阳君愣了一下,霍地站起来道:“我不信。” “出家人不打诳语!”摩云大师双手合十,道,“方丈确实坐关去了,施主要是不愿久等,可否请先转回,到后天午后再来。方丈必定在此恭候大驾,如何?” 向阳君冷笑一声,身形倏转,捷如飞鹰般地闪身殿外。摩云大师吃了一惊,赶忙跟随着飘向殿外。 “老和尚。”向阳君目射精光地逼视着他,“你这是给我闹的什么玄虚?” 话方出口,身势陡然向前一欺,右手突然张开,直向着摩云大师肩头抓去。 摩云大师一惊之下,左肩霍地向下一沉,右手用霸王卸甲手法,向对方右手掌推来。 殊不知,向阳君这一招只不过是个虚势,旨在掩饰下一式的实招。摩云不知究竟,以实招迎架,可就正好落入了他的计算之中。 他这里手掌方自推出,向阳君倏然壮躯飞转,猛可里右肩上一阵奇痛刺骨,被向阳君五根手指紧紧地抓了个结实。 任摩云大师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可是猝然被对方拿住了肩头,肩上的云门、中府、周荣三处穴道也就控制在对方指下。一时全身麻软不堪,由不住籁籁地战抖了起来。 “金施主……”摩云大师脸色铁青,道,“你这是……干什么?老衲……又是哪—……点开罪与你啦?” 向阳君一双眸子,骨碌碌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说:“你方才所说的是真的吗?静虚方丈当真不在寺里?” 摩云大师暗中提运真力,想抗衡对方五指劲道。无奈,全身麻软不堪,一时竟是难以提起劲道。 “施主——你要怎地?” 摩云大师以一寺住持之尊,实在是难以开口向对方讨饶;可是,在对方内力拿捏之下,难以与对方抗衡,诚是万分尴尬之事。 向阳君滚圆的一双眸子,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忽然松手退步。 就在这个动作甫一完成,他身躯已后退三尺有余。摩云大师足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倒看不出来,老和尚你也练过几天功夫!”向阳君严峻的一双眼睛,打量着摩云,“能够挡得住我这五指神灯功力的人,武林中还不多见。金某与你无怨无仇,自不会轻易地伤你性命,哼——我只问你,那个静虚老和尚真不在庙里吗?” 摩云大师已经领略了对方厉害,虽说是随便出了一招,自己竟然无法躲过。以此而断,双方差距简直判若云泥。 有此可见,摩云大师早先的一腔自信,顿时化为子虚,也就更加急于摆脱困境。 “阿弥陀佛,老衲无缘无故,何必骗你?施主如若不信,大可随老衲至后殿看看究竟。” 这几句话,诚然是昧心之论,只是出自一个出家人口中,却看不出丝毫作伪。 向阳君冷哼了一声,道:“静虚老和尚在哪里坐关?” 摩云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个嘛,老衲可就不清楚了,方丈师父的行踪,一向是深不可测!” 向阳君仰头向后山崇崖峭岭看了一眼:“是这座山?” 摩云大师讷讷道:“大概是吧,后面地方大得很呢。” 向阳君冷笑道:“好吧,我暂且相信你所说的,就在这殿里等他两日。” 说罢,转身步向殿前,却不向大殿里跨入,只在殿前一张朱漆木凳上坐了下来。 摩云大师见他坐下,禁不住心里松了一口气,宣了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道,“殿里设有禅房,可供施主休息,你不进去歇息?” 向阳君冷冷地道:“这里就好,你不要再来啰嗦我。” 摩云大师自忖得计,心里已是笃定,当下合十一揖,道:“既然如此,老衲也就不打扰了,门外现有站更弟子二人,可供施主随意差遣。” 向阳君道:“那倒用不着,你只命人送来一罐泉水、干馍两个就可了。” 摩云大师道:“这样甚好,老衲告辞了。” 向阳君冷峻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他道:“老和尚,你说的话,我姑且相信,如果你存心欺骗于我,可就休怪我掌下无情,你且去吧。” 摩云大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虚应了一声,合十再拜,即匆匆退下。 摩云大师一径来到了达云寺侧面偏殿。 只见金锡、金杖二人左右立在殿前。 见面之后,金锡合十道:“大师将那厮如何安置了?” 摩云大师叹息了一声,道:“阿弥陀佛,这个人好不厉害,现在总算被我诓至前殿,我佯称老方丈在后山坐关未返,要在后日正午才可转回,竟然骗过了他。但愿这一段时间里,不要出了差错才好。” 金锡恨声道:“这个魔头,果如方丈所说,确实厉害。培大、培光两个弟子,都几乎落了残废,大师以为如何?” 摩云大师一双银眉,霍地搭拉了下来,苦笑道:“不怕你二人见笑,老衲有生之年,还不曾见过这么厉害的对手……方丈大师所言不假,本寺百十年开寺基业,说不定真要毁在这个魔障手上。” 摩云边说边抬起手来,在肩上摩挲不已。 金杖和尚皱眉道:“大师,怎么了?” 摩云摇头道:“没什么,只不过先前被那人在肩上抓了一下而已——这人竟然练有五指神灯功力,老衲未曾落成残废,已是万幸。” 金杖道:“依大师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摩云大师反问道:“方丈情形怎么样?” 金锡插口道:“方才我悄悄进去,见着了方丈护法弟子培空。据他说,方丈师父正在紧要关头,千万扰乱不得!” 摩云大师点头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期盼方丈师父能够完成此一功力,或可有却敌之机;否则,只怕大事不妙。” 金杖冷笑道:“大师不必过于忧心,我等已作好了必要准备。那人老老实实等到后天方丈功力完满之后醒转,自然是再好不过,否则我等就施展北斗七杀阵与他一拼,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摩云大师叹息一声,摇摇头:“真要是那样,可就大事不好了。二位师弟年事尚轻,须知明哲保身才得以身事佛……遇事千万冲动不得,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金杖听后,双手合十,道:“大师放心,我二人一切惟命是从也就是了。” 摩云大师轻叹一声,道:“本座自信平素养性有所,谁知一遇上今夜之事,内心竟然惶恐不安,较之方丈师父之临危镇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件事,在佛而谓,当得上一步大劫,诚乃是一种异数,和平化解才是上上之策。对于老方丈所嘱安排之北斗七杀阵势,只能候其不得已之用,事先却千万不可露出一些痕迹;否则,一旦被那人看出破绽,只怕阖寺都要牵连受害,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金锡看了金杖一眼,闷不吭声,未置可否。 摩云大师悄悄向殿前走了几步,张看了一下,随即退后,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老衲还要到各处去看看。你二人暂且不要离开这附近,如有意外,即刻以飞钹传音通知我。” 金锡合十道:“大师放心去吧,我二人不会误事!” 摩云大师这才匆匆离开自去。 金锡打量着摩云大师离去的背影,冷冷呼了一声,道:“住持师父是被那厮吓破了胆,我就不信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金杖较金锡更气盛,冷冷笑道:“我也是心里有气,这厮身入佛门,竟然如此猖狂;要不是老方丈刻下在紧要关头,我真要去会一会此人,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 金锡左右看了一眼:“怎么样?你有胆子没有?” “干什么?” “哼!”金锡冷笔道,“那厮刻下就在前殿,你我这就去看看他去!” 金杖微微一愣,问道:“你想干什么?” 金锡狞笑了一声,道:“我二人虽自负一身能耐,却苦于无机会施展,今夜机会来了。” “这个……”金杖皱了一下眉,“我看不大好,万一下手不成,坏了方丈的大事,只怕百死也难赎其罪。这件事,千万造次不得。” 金锡冷笑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怕事,那么我就自己走一趟!” 言罢举步向前。 金杖横身拦住道:“师兄,使不得!” “那么你就跟我走一趟。”金锡盛气凌人地道,“我二人一旦联手,那厮绝难逃得了。想想看,如果我二人擒住了他,该是何等光彩之事?” 金杖被他说得心里一动,脸上现出犹豫表情。 “放心吧。”金锡和尚怂恿道:“我们不过试一试,没有机会也就算了。” 金杖被说得心里活动了,点头道:“好吧,我们只去看看,你可千万不要惹事。” 金锡道:“这是自然!”说罢,即头前带路。 金杖一向顺从这个师兄惯了,再者他二人一同从佛、一同习武,三十年如一日,真是亲同手足;所练武功又多为联手却敌之招,自不忍师兄单身涉险——这时,自忖拗不过金锡,叹息一声,只得随之前往。 他二人一身武功,确实不弱,较之那位住持大师摩云来,真不知要高明多少。 这时,他二人一经展开轻功,宛若两只深霄大雁。但见兔起鹘落,快若飘风,只消一刻,已翻下眼前山岗,来到了位处半山之间的达云寺前殿。 大敌当前,他二人不得不心存仔细。 离着前殿约有半箭之遥,他二人放慢了脚步。 站立在山道上,打量着前殿正门,即见两个站更的和尚左右并立——由殿门到里面正殿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那个“向阳君”现在哪里? 金杖遥遥向着门前两个僧人招了招手,二僧之一顿时会意,左右看了一眼,匆匆来到面前。 “弟子培真,参见两位师父!”那和尚一边说话,双手合十,向着二人深深一揖。 金锡道:“不必多礼,那人还在么?” 培真和尚点头道:“师父说的是那个姓金的施主?” 金锡道:“不错,就是他。” 培真小和尚往后面瞧了一眼,趋前一步,小声道:“回禀二位师父,那位金施主可真是一个怪人。” 金杖道:“怎么回事?你慢慢地说。” “是!”培真小和尚说,“刚才弟子为他送水进去的时候,见他蜷着一条腿,倚着门板睡着了!” 二僧对看一眼,金锡冰冷冷地道:“胡说,天下哪有站着睡觉的道理?你怎么知道他睡着了?” 小和尚道:“弟子清清楚楚听见他发出鼾声,一定错不了。” 金锡冷笑一声,道:“现在还在睡么?” “还在睡——”小和尚立刻道,“不过他睡的很机警,弟子虽然行动很轻,而且离他很远,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没有事不许再进去,否则格杀勿论。弟子一害怕,就跑出来了。” 金杖轻叹一声,对金锡道:“我看,我们还是谨慎一点好,先回去吧!” 金锡摇摇头道:“哪有这么好的事,既然来了,总要看个清楚。” 遂向那个叫培真的小和尚道:“我们想去看看他,你看方便么?” 培真小和尚想了一下,道:“有个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二位师父请随弟子来!” 金杖道:“你要小心,千万不能被他发觉。” 培真小和尚道:“师父请放心,这地方最隐秘,他绝对不会发觉的。”说罢,转身带路。 二僧跟着培真绕向前殿侧面,培真回头以手按唇,轻轻嘘了一声。三人脚步放得极轻,前进了数百步,来到了偏殿院墙一角。 小和尚推开了一扇门,回身道:“这里最安全,上面是藏经阁,可从侧面清楚地看见他。弟子职责所在,不敢怠忽,就向二位师父告辞了。” 金锡点点头,挥手道:“好吧,你去吧。” 小和尚离开之后,二僧循梯上楼——那楼梯久年失修,足踏其上,连连晃动不已,不时地发出“吱吱”声。 二僧心中一惊,对看一眼,暗提真力,顿时身轻如燕,极其轻微地登上楼廊。 这处藏经阁,年久废置,早已无人问津,楼梯上积满了尘灰,四下里布满了蛛网,二人弄了个满头满脸,甚是狼狈。 小和尚带来的这个地方,果然是个隐秘所在。由于地处斜角,距离前殿尚有一大段距离。虽然如此,站在楼廊一角,却可以把整个前殿打量得十分清楚。 二僧几乎没有怎么费事,立刻就发觉了那个怪客——向阳君。 果然正如小和尚所说,夜月之下,只见向阳君金贞观倚身殿门,蜷着一条腿,金鸡独立似地站在那里。 二僧因有了小和尚的一番话,觉得向阳君是在入睡—— 只是这种睡眠的姿态,未免太怪了一些! 他二人是第一次见到向阳君,想不到对主竟是个身材高大、意态轩昂的汉子。目睹之下,不禁吓了一跳。 淡月斜挂天际,辰星寥落,天色虽然黝黑如故,只是惯于早起的人都知道,天色不久就要亮了。二僧借着阁檐的阴影掩饰着身子,继续远远打量着向阳君。 只见他七尺高躯略略前倾,腰背部分倚靠着门扉,一颗头搭垂向前,黑光油亮的大辫子直垂下来,辫梢部分几乎已经挨着了地面,虽然是蜷着一条腿靠独脚站立,左右手却把持着一口长匣铁剑,以剑鞘的尖部,支点着地面,借在保持着身躯的平衡。 他身上那一袭绣着旭日东升的湖青色长衫,无论什么时候,都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 “真是一个怪物!”金仗一面打量着,小声与身边的金锡道,“看来,他是真睡着了!” 金锡冷笑道:“听掌寺方丈说,这人深精太阳神功——太阳要在白天才会出来,难怪他熬不住这漫漫的长夜!” 金杖道:“话虽如此,这个人毕竟武功高不可测,你难道忘了住持师父方才说的话了吗?” 金锡道:“我打算过去看看!” 金杖摇头道:“不可!” 话方出口,金锡身躯一长,已飘身下地,金杖再想招呼已是不及,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金锡用力一路提聚丹田,身若飞羽飘空,转瞬之间向着向阳君身边袭了过去。 金杖在楼阁上看得汗毛直竖,却又不能出声招呼,急出了一身冷汗。 金锡和尚真个胆子不小,一个人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转瞬间来到向阳君丈许左右站住。打量了一刻之后,遂又转过身来,一路腾纵如飞,须臾转回藏经阁楼。 金杖一把抓住他说:“你好大的胆子!够了,够了,我们回去吧!” 金锡挣开他,道:“你听着,这厮真睡着了,鼾声如雷,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金杖心中一动,却又摇头苦笑道:“这件事关系太大,千万造次不得,我们还是走吧。” 金锡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也同住持师父那样怕事,那就先回去吧,我独自一人也能擒下这厮——” 这和尚真地恃强,转身待去。 金杖拉住他道:“好,好,我同你一起去就是。只是这件事千万大意不得,你预备怎么出手?” 金锡想了想,道:“你我二人由左右包抄上去,同时下手,用闪电左右连环手伤他两肋,只一招就可将他摆平!” 金杖摇摇头道:“这样怕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 金杖道:“连环双手是重手法,施展起来,怕要费许多力道。那样一来,我们人还未到,只怕足下先就带出了声音,岂不把他给惊醒了?” 金锡怔了一下,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依你之见呢?” 金杖想了想,道:“我随身带有授徒时的绵绳一根,可以在丈许以外飞出。将他拿住后,然再施展点穴法将他制住,这样可好?” 金锡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们就这么着。你一抛绳子,我就上去,咱们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说时,师兄弟二人双双飘身而下。 论及他二人武功,确实有过人之处。壮大的躯体落下地面,竟然不曾带出一点点声音。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金杖由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陡然间,他内心起了一阵恐惧…… 金锡见状旋身而回,拉了他一下,小声道:“你怎了?”
第七章 阳光刺目痛 佛门杀劫临 金杖轻叹了一声,摇头道:“师兄,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怕得紧;万一事机败露,你我想活命可就千难万难了!” 金锡听他这么一说,禁不住呆了呆,剔眉道:“万无一失,走吧。” 金杖又叹息一声,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串绵绳。在武林众多兵器之中,这是最斯文的一种,通身上下不带一丝半点铁器,是用极为坚韧的绵线编织而成,约有龙眼般粗细,首尾两端系有拳头大小的两颗绵锤。使用时,只要一经着物即自行绕转,首端绵锤一搭下来,即可形成死结,视出手人腕力强弱而形成不同伤害程度。 大体上说来,这种兵器多用以夜间突袭或是徒手教习;真正用以阵上对敌,尚不多见。 金锡和尚这时将僧衣下摆扬起来,掖在腰带上。大敌当前,自然不敢大意,当下深深提起一股真力,贯注于双掌上。 他二人昔日练功,曾经习过抱树盘根功夫,双掌两臂之间,功力十分惊人。 经过短时运功凝聚,四只手掌不啻铜铸铁浇,足有一掌断碑之威。 势已如此,金杖和尚也只得硬下心来。 二人双双打了个手势,各自提气运身,轻若云飘,来到了向阳君身前。 月影偏斜,照着向阳君魁梧的身材。二僧起步之始,尚清楚地闻得对方发自鼻咽间沉重的鼾声。 只是这一刹间,二人方自站定,对方鼾声忽然中止! 两个人吓得顿时停下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这当口儿可真应上了进退维谷那句话。 向阳君虽然止住了鼾声,可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垂着老长的一根大发辫,甚至于连头也没抬一下。 锡、杖二僧站立在对方丈许之外,不知是心理作祟抑或其它,只觉得一颗心忐忑跳动不已,仿佛有一种隐隐向外排斥的力道,随着对方均匀的呼吸,颇有规律地向外扩展着。 金锡和尚稍待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向金杖比了个手势,双双向前踏进了几步。 顿时,他们清楚地体觉到一种强烈的扩张之力,蓦地阻隔住他们前进的势子。 锡、杖二僧大吃一惊,第二次站住身子,这才发觉到地面上环绕着向阳君丈许之间划了个大圆圈! 二僧这一突然发觉,更使得他们心里怦然而惊,二人已踏入圆圈之内。 大凡一个内功深湛之士,与对手动敌时,均有战圈设施。敌人只要在战圈之外,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反之,一经踏入战圈之内,就说明敌我双方形成了明确的对垒局面,势将一搏生死了。 锡、仗二僧非泛泛之辈,当然看得出这其中孕育的无限杀机。 坏在他二人贪功过甚,如果他二人一经觉出不妙,即速退出,是能脱离险境的。只是那金锡和尚自负,总以为功力至巨,对方又在睡梦之中,即使对方以本身气机设防示警,来个迅雷不及掩耳,获胜的成分仍然极大。 怪在那个向阳君,其状仍然如前。 只见他深深地埋着头颅,头上发辫直垂至地,虽不闻先时鼾声,却出息均匀,仍似在熟睡之中。 看到这里,锡、仗二僧匆匆交换了一下目光。 金杖和尚身躯速转,极其快捷地绕到了向阳君背后。 他身子一经站定,便迫不及待地掷出了手里的绵绳。 “刷”的一声,出手的绳索,有如一条巨蛇,直向着向阳君的上半个身子套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飞索出手的一刹那,垂着上躯、身形至为魁梧的向阳君蓦地往上一挺身。“嗖” 地一股劲风,发自他快速扬起的那只大发辫。 也就在同一个时间里,他那双杖持在手的连鞘铁剑霍地扬起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迎着了正面飞来的绳圈,“嗡”然声中,顿时绷了个紧! 这一手大出二僧的意外。 这个人——向阳君,好像是浑身上下都生了眼睛,那条仰起的发辫,说穿了简直就是为对付背后敌人而设的。原来,金锡和尚在金杖的绵绳出手之时,陡然欺身而近。 他力聚双掌,施展出全身功力,用双撞掌方式,直击向阳君背后。他怎么也不曾料到,向阳君对于前后双方的攻势都了若指掌。尤其没有料到的是,向阳君用以迎敌的竟是那条大发辫。 透着疾劲的一溜子尖风,那条大辫子活像一条软鞭,直向着金锡和尚的光头上猛抽下来。 金锡心知厉害,紧张得很。 他那前此递出的一双手掌,也就顾不得再图伤人,双手急忙交叉着向上一扬,“噗” 一声,抓住了迎头而来的那条发鞭! 他心里一喜,登时双腕力带,叱了一声,两手紧紧把发辫抓住不放。 这么一来,向阳君顿时前后着力,受制于二憎力钳之下。 金锡和尚虽说是双手用力抓住对方那根大辫子,却觉得很不轻松。那根足有鸭卵粗的大发辫,似乎通体上下,充满了一种奇怪的热力,巨大的力道不时张缩着,使他的那双足能抓石成粉的巨大手掌,竟然难以握住。 无独有偶,对于他那位师弟金杖来说,情形一模一样——被一只连鞘的长铁剑绷着,手里的那根绵绳仿佛承受着万钧巨力。 他二人一前一后,虽然施出了全身之力,都占不了丝毫上风。 金杖目睹着向阳君那张威猛不可一世的脸,心里万分空虚。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的演变,竟然会弄成如此进退不能的僵局。 虽说是他们各自心里都酝酿着百千种厉害招儿,奈何一上来就一筹莫展。 在向阳君愤怒如炬的一双目光注视之下,金杖内心起了一阵子恐惧! “和尚!”向阳君目光注视着金杖,慢吞吞地道,“这可是你们居心不良,怪不得金某人我怒剑无情了。” 金杖和尚正不知如何应付眼前这个尴尬场面,却听得金锡嘴里怒吼一声,“师弟,上!” “上”字方一出,他陡地打了一个箭步,切身而进,力骈五指,状若钢刀,直插向阳君后背。 招式方一递出,向阳君怒吼一声:“好!” ——宝剑出鞘,“唏哩”一声脆响! 力扯着绵绳的金杖只觉得手里绳索蓦地一松,情不自禁地向后面打了一个跌闪。 这一招实在漂亮极了。 迎着晨曦的微光,眼看着向阳君那口出鞘长剑,闪电似地亮了一亮。这口剑不是奔向正面的金杖,而是照顾身后的金锡。 可怜金锡作梦也没有想到对方这口神来之剑是对他而来,加之他求功心切,欺身过近,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一时之间,剑光闪处,金锡的头颅被劈成了两半!随着向阳君身形倒转,金锡的尸身,足足向前扑出了丈许远,倒卧在血泊里。 目睹着师兄的惨死,金杖和尚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三十年休戚与共,这份情谊,自非言语所能形容。 “师兄——” 金杖悲号了一声,紧接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蓦地扑倒在金锡尸身上,抚尸大恸! 他这里才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面颊上陡然一凉,如同着了冰露那般寒冷。乍然抬头,登时吓得面色惨变! 冷森森的一截剑尖,直直地指在他脸上。两者之间的距离,顶多不过寸许——那股冷森森的感觉,正是由剑上袭出的气机所致。 金杖一惊之下,顿时瞠目结舌,当场怔住了。 向阳君冷电般的目光逼视着他,道:“和尚,起来说话。” 他边说边收剑后退了一步,留出空隙容金杖站起来。 金杖颤抖一下,缓缓站起来。他面色极忿,凝聚着无比的怒火。那副样子,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向阳君吞进肚子里。 只是对方的盖世神威,使他不愿再步师兄后尘。缅怀着师兄的死,心里一阵发酸,两行热泪籁籁直淌了下来。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我原对于出家人敬重有加,想不到你们达云寺里的和尚,上从静虚老方丈算起,都这么可恶……我是再也不会上你们的当了,你叫什么名字?” 金杖大师未曾答话,试着向后轻退半步,立刻觉得身上一寒。向阳君手上宝剑顿时大现光华,金杖这才知道自己仍在对方长剑威胁之中。 金杖虽具一身高超武功,却是知道武林中那些极流剑客,常常可以借助剑炁功力杀人于弹指间。 眼前这个向阳君,虽然未必有此功力,可是观诸他的出剑方式,以及剑上光华、寒度,却不得不令金杖心存恐惧。 一念及此,哪能不使他心胆俱寒?先时郁积在心里一腔愤恨,顷刻之间消失了个干净!剩下的只是一腔惊惧、无限酷寒,哪里还敢向对方出手复仇。 当下,他那双惊吓的眸子,迟滞地注视于对方,良久,才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金施主,”他讷讷道,“这件事皆是贫僧师兄弟二人一时糊涂,盼你千万不要误会,迁怒到敝寺其他各人,无量佛,我佛慈悲!”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和尚你不要多说,嘿嘿!好一个‘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且看贵寺那个住持和尚如何向我交代!” 金杖双目闪了一下,双手合十,讷讷道:“阿弥陀佛,贫僧方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皆因贫僧二人一时糊涂,与敝寺住持大师无关。” 向阳君摇头道:“怎说与他无关?这么说,你二人是那个静虚老秃驴差遣而来的了?” 金杖惊道:“方才师父不在寺内,这件事更是扯不上他老人家!” “哼,”向阳君狞笑道,“一派胡言,岂能轻信你的胡说八道,我亲自看过再说!” 金杖颓然道:“贫僧二人只不过想将施主拿下来,并无杀害之心……却不料你竟会对出家人下此毒手。我师兄既已惨遭毒手,贫僧也不愿苟活人世;施主请赐我一个痛快,也好早登彼岸!” 金杖说到这里,口中轻诵梵语,双手合十,缓缓闭上了眸子。 向阳君沉声道:“好!” 剑光一闪,一蓬冷光。顺着他递出的剑势,兜头盖脸地将金杖上躯罩住,后者打了寒颤,自忖必死。 却不知那蓬剑光在他头顶一闪之后,又收了回去。 金杖和尚睁开眸子,恍如梦中。 向阳君抱剑道:“和尚你起来说话!” 金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缓缓站起来打量着对方。他自幸未死,又觉得这条生命十分珍贵了。 向阳君冷冷地道:“你与你师兄的一切,当我不知道么?看起来,你比你师兄要厚道得多。这样吧,我就破例对你大开一次方便之门,你带我到你家方丈坐禅之处,找到了他,我就放过你!” 金杖和尚苦笑道:“老方丈后山坐关之处,贫僧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能够带你前去?” 向阳君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给我来这一套,你到底是带路不带?” 金杖俯首搭眉,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强人所难,贫僧实在是不知道老方丈在哪里坐关,你又叫我怎么带法?” 向阳君浓眉猛然一剔,道:“那么,你是要我自己去了?只怕那么一来,要平白多造上许多杀孽了……” 金杖心里一动,忖道:“这说得不错,如经他胡打乱闯,只怕整个达云寺将要坏在他手里,不如暂且假作依他之意,将他诱至事先设计好的北斗七杀阵之中,给他一个厉害。” 想到这里,打量了一下金锡大师的尸身,心里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片哀痛! 那北斗七杀阵七个主要角色之中,少了一个金锡,自然是威力大减了,应赶快设法知会摩云大师,设法补足此数。 心里前后左右地盘算了一通之后,立刻改变了想法,当下向着向阳君合十道:“施主且慢——” 向阳君道:“怎么,你可是改变了主意?” 金杖叹息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你这般肆无忌惮地滥杀无辜,尤其是杀害佛门子弟,莫非就不怕道天谴么?” 向阳君森森一笑,道:“和尚说得好听!上天有好生之德,金某人何尝不知道!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是欺凌到我头上来,一任你是大罗神仙,我也不会轻易地就放了你!废话少说,你到底是带不带路?要不然,我这就去了。” 金杖顿了一下,点点头道:“为恐你滥杀无辜,贫僧勉为其难一次就是。” 向阳君点头道:“这样就好!” 金杖冷冷一笑,道:“只是老方丈后山坐关未归,贫僧充其量也只能把你带到他昔日坐禅之处,你意如何?” 向阳君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点头道:“好吧!就这么办,你头里走吧!” 金杖偏首看向地上的金锡道:“我这师兄死得太凄凉,且容我将他尸身携回安葬,可好?” 向阳君笑道:“死者已矣!人生迟早都难免一死,生于忧患,死与草木同朽;埋不埋都是一样,何必多此一举,找个地方随便丢了就行!” 金杖深邃的目光瞪着他,咬了咬牙齿,道:“施主你真是心如铁石!唉,暂且留他在这里吧!” 说完双手合十,向着师兄尸体深深一拜,转身道:“我们走吧!” 向阳君道:“和尚你听着,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招,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金杖微微愕了一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殿外行出。 向阳君并不紧紧跟上,他从容举步,与前行的金杖保持着一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虽然相当远,金杖和尚却丝毫不能心存异想。 对方向阳君那口长剑虽已入鞘,却有一股冷森的剑气紧紧袭向他的脊椎,虽然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种轻微感触。 二人一前一后,步向殿外,只把守侍门外的两个小和尚看得膛目结舌,大感惊异不已。 金杖立足门前,看着他们道:“金锡师父已不幸遭害,伏尸殿前,你二人小心将他收殓入缸,抬向后殿,听凭住持师父发落便了!” 两上小和尚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听后吓得魂不附体,张皇着向里面跑去。 金杖这才看了身后的向阳君一眼,道:“我们走吧!” 言罢转身,大步向前踏进。 向阳君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距离。金杖前行甚快,一路来到石阶前,忽然放慢了脚步。 向阳君打量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极从容地跟上去,蓦地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快若电光石火,直向着向阳君左右身侧扑到! 这一切有如鬼使神差,其实是早经安排好的。 金杖大师看似无异,却是极其隐秘地传出了袭击的暗号—— 猝然跃出袭向向阳君的两名年轻僧人,每人手里持着一口薄刃的沙门戒刀。 两口刀在一个整齐划一的式子里,一左一右,交插着形成两道耀目炫光,向着向阳君身上招呼下来!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对于向阳君来说,早已如同镜子一样鲜明。 两口交插着的刀光,一左一右电光猝闪,有如两道迎风的白绫子那样醒目。 即以这猝然跃出、联手施展的一式刀法而论,真是无懈可击。显然,这是事先经过高明指点,称得上既快又狠! 只是,这一切加诸在怪人向阳君身上好像失去了应有的效果。 闪烁的刀光里,谁也不曾注意到竟然混淆了剑光。 总之,这番动作太快了,快到目光不及交睫,一片光华闪过之后,三个人——两个和尚、向阳君——忽然像木头人似的突然呆立如偶! 两个年轻的和尚左右分侍,向阳君居中而立。不知什么时候,他那口拿在手里的长剑已经拔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那一剑一鞘分别扎进了左右二僧的胸膛! 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刹那,似乎整个的空气,以及能够呼吸空气的每一个人,全部被胶住了。 拔剑,入鞘! “呛!”短而脆的一声金铁交鸣声。 两个年轻僧人,脸部作了一个极为痛苦的扭曲表情,就在向阳君拔收长剑时双双倒了下去。怒血如箭,喷射不止。 目睹着这一切的金杖和尚,脸色突变,他似乎忘了跑,更忘了出手! 其实他很明白,这一切都是多余的。 打量着倒在山道左右的两具尸体,他的眼睛湿润了。 “这两个小和尚,虽然死在我的剑下,其实是死在你的手里!” 向阳君脸上一片平和,显得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注视着对方。 金杖讷讷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金施主好快的剑法,请恕贫僧好奇,多问一句,莫非在这两个弟子出刀之前,你就发现了他们?” 向阳君摇头道:“那倒没有!” 金杖怔了一下,道:“然而你的剑比他二人的刀快得多,似乎有点过于玄奥……” 向阳君冷冷一笑:“所以我说这件事你要负完全责任,你可同意?” “贫僧实在不明白——” 向阳君微微一笑,道:“我是一个很仔细的人,任何人都别想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招,即使稍露痕迹,也会被我看穿!你也许自己没有觉察到,在你忽然放慢了脚步的一刹那,我就预感着有些不妥,事实证明我的警觉没有错。当然,这一切你事先都已经知道,所以我说对于他们俩的死,你要负完全责任!” 金杖神色至为沮丧,喟叹道:“你说得不错,对于他二人的死,我确实难辞其罪!” 他冷笑一声,愤怒地看着向阳君,道:“既然你看穿了一切,就该一剑杀了我,何必滥杀无辜?” “你固然是罪有应得,他二人却也并非无辜!”向阳君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毕竟是刀剑无情,如果我的剑没有事先刺中他们,而他们的刀却刺中了我,你当然知道后果将是如何?” 金杖合十念道:“无量佛,上天有眼,金施主你且慢得意,杀人者死,早晚你必自食恶果。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向阳君哼了一声,冷笑道:“打从我出道江湖以来,无日不在求死,只可惜时到如今,还未能找到那个能致我于死地的人!你还不能——那就看看老和尚怎么样吧!” 他挥挥手,至为冷峻地道:“废话少说,走吧!” 金杖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无可奈何地头前带路,继续前行。 东方已现出了鱼肚白色,一片微曦由穹空投射下来。 黎明在望,金杖回顾了一下后随的向阳君,内心紊乱不已。 一片雀鸟声噪,无数山鸟由前面山窝子里振翅惊飞了起来。 向阳君忽然站住了脚步。 金杖回过身来道:“阿弥陀佛,施主怎么不走?” 向阳君看了他一眼,讷讷道:“和尚,你们这庙里共有多少和尚?” 金杖怔了一下,喃喃道:“两百个想是有的。” 向阳君点点头,冷笑道:“多得很,死几个无妨!走吧!” 金杖怔了一下,又回身继续前进。 四只脚步,践踏着地上的残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息。 金杖道:“金施主,你一向都是这般嗜杀么?” 向阳君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死在我剑下的,可谓并无屈死之人!” 金杖和尚嘿嘿一笑,道:“天下之大,尤其是江湖武林之中,能人异士多得很,你这种行径早晚会触犯天怒,遇见厉害的对头!” “但愿有此一天!” “这一天也许在眼前!” 向阳君忽然站住:“这话是什么意思?” “施主岂能不知?”金杖长长地宣了声佛号,“无量佛,善哉,善哉!施主莫非不知道,敝寺方文静虚上人一身杰出武功不在施主之下么?” 向阳君冷哼一声,道:“岂有不知之理?如果老和尚没有这身能耐,我也不会亲自前来拜访他了!” 金杖冷笑道:“事已至今,贫僧也不必再行隐瞒,施主你可知敝寺方丈未曾皈依佛门之前俗家姓名,以及其出身来历么?” 向阳君微微一哂,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我要是没把老和尚的生辰八字儿摸清楚,也就不来你们这个和尚庙现丑了!” 金杖冷笑一声,道:“施主知道些什么?” 向阳君道:“今日的静虚老方丈,也就是四十年前名噪大江南北、颇具侠声的武林前辈、人称红叶居士的任秋蝉——是也不是?” “你——”金杖显然大吃一惊:“这……你又怎么知道的?” 向阳君冷冷地道:“我怎么知道的,你就不必管了,也许我知道得比你更多……总之,静虚老和尚在我眼睛里,空负其名,尤其不该在进入佛门之后晚年还不知自爱,设计害人,晚节不保……今日落在了金某人手里,他的死期到了!” 金杖神色一变,由不住气往上冲,冷笑道:“那可也不一定,以贫僧所见,你未见得就是敞寺方丈的对手!” “你的看法不无道理!” 向阳君忽然怅怅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刚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此行的另一意图,未尝不是在求败。如果老和尚果然较我技高一筹,我是死而无憾;否则……我可也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金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叹口气道:“走!” 回身继续前行。 一前一后,来到了前面山洼子当口。金杖足下加快了速度大步前进,向阳君毫不考虑地跟上去。 金杖头也不回地绕过了前面的一处要道,向阳君跟在他身后绕过去。 就在这一刹间,一件惊人的事情又发生了。 向阳君的脚步跨入的同时,一只闪烁着乌光的佛门禅杖,泰山压顶似地直往向阳君当头击了下来。 一个壮大的红衣头陀,由高处跃身而下。他双手持杖,有如虹落大地,疾劲之至。 红衣头陀这一招式,显然事先早有安排。时间、部位,以及落杖的准头,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衣影、杖风,在初一现身的刹那间,紧紧地将向阳君头顶罩定。 然而,他仍然免不了败亡的厄运! 随着红衣头陀落压下的巨大身影,向阳君的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其实,他早已料到了对方的这一手! 是以,就在他身子乍然蹲下的同时,一只左手巨灵金刚般地向上推出。 掌风是那般疾劲,形成了无坚不摧的一根大风柱。红衣头陀一迎着这般风力,顿时被击得球也似地抛起来。 这么一来,他手上的那根乌龙禅杖无形中失了准头,“叭喳”一声,重重地击在了山石崖壁上。一时石屑纷飞,声震四野,声势惊人至极! 红衣头陀一仗落空之下,再也没有出手之机,在他倒翻的身姿里,向阳君那口连鞘的长剑已倒插出手,“噗哧”一声,深深捣进了他的心窝。 也就在这一瞬间,前面的金杖忽然一个倒穿,极其迅速地欺身而近。 金杖目击着苦心埋设的狙击任务再次失败,弟子丧生,内心痛楚到了极点,再也不顾虑自身的安危了。他身子一跃出来,双手合十,用童子拜佛式,陡然向对方顶门上击去。 “砰”一声——并非是击中了向阳君头顶,却是被向阳君抬起来的连鞘长剑架住了胳膊。 金杖只觉得一双手腕子上一阵麻软,几乎吃受不住,赶忙点足退身。 哪里想到,他的一举一动,早在向阳君的观察之中! 他这里方后退了不及三尺,陡然间前心一阵子发冷,有如着了一口冰剑,被向阳君那口连鞘长剑点在了前心位置。 身上一阵子发冷,一连打了两个寒颤,登时吓得动弹不得,只管用一双既惊又怒的眸子打量着对方。 向阳君嘿嘿一笑,道:“和尚,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看你算了吧!” 金杖呆怔了老半天,才算恢复过气色来。 他垂下头来,长吁了一声,道:“你好像什么都早已知道。” “和尚!”向阳君冷冷地笑道,“大风起于萍末,事情的起因,常常可以由小的地方观察出来。” 金杖冷冷地道:“莫非贫僧现出了什么痕迹!” 向阳君莞尔一笑,道:“起先是宿鸟的惊飞,你知道,鸟是不会无故离巢的,显然是受了惊吓——非人即兽。所以,我判断这个地方有点不妥!” 金杖一时面色如土,轻轻地念了一声佛:“后来呢!” “后来是和尚你的脚步忽然加快!” 金杖和尚怒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向阳君一笑道:“上一次你是脚步放慢,这一次归咎于你的矫枉过正。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承认吧!” 金杖喟然叹息一声,摇摇头不发一言——确实是无话可说。 向阳君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你屡次三番地想陷害于我,结果我是毫发无损,你的人却已经丧命,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妨再告诉你,果真再有这么一次,也就是你命丧黄泉的时候。一切得失,你应该心里有数,走吧!” 手中剑向回一收,金杖只觉得身子打了个哆嗦,才恢复正常。 一时他内心真有无限凄苦,因为已屡次三番自这个向阳君手上尝知了厉害,确知对方功力深湛、足参造化;自己即使再有十次对他出手的机会,也是惘然。 想到这里,只好暂时按下一胸悲愤,无可奈何地同着这个要命煞星继续前行。 白腾腾的雾气,由山岭间蒸蒸飘起,黎明的昼光迅速地渲染开来。 黑夜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将是另一个光明晴朗的白天。 将要有一连串的棘手事情,必须要在这一天里完成,向阳君倒确信自己是最能把握住白天的人。 在东方即将日出之前,他似乎感觉到了身体内奔流的血液和激动的情绪,那是每一次功力充满之前的一种预兆。 绕过了眼前这片山道,踏上了石级——达云寺那座巍峨的建筑赫然现在眼前。 面迎着在东半天的一天雾光彩气,那些琉璃殿瓦,一片片都交织出绚丽而鲜明的颜色。 不知何时,寺前已集结了无数僧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住持摩云大师,身后是本寺二名长老;左右两侧,数十名弟子,一个个虎臂熊腰,各持棍棒物件。 这其中,却有一列十二名年少弟子,各着黄色短衣,腰扎布带,人手捧着一口连鞘的沙门戒刀,看上去甚是英武勇猛。 向阳君一见这番景象,不禁突地站住了脚步! 金杖回过身来道:“金施主你可看见了?” 向阳君点头道:“看见了!” 金杖讷讷合十道:“阿弥陀佛,敝寺所有弟子都出来欢迎施主你的大驾了!” 向阳君沉声道:“这又何苦?贵寺既然以敌相对,金某人又何惜大开杀戒!” 金杖吓得一惊,摇头道:“施主,吾佛慈悲,你不能……” “那么,你就转告他们,我目的只在贵寺方丈一人,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否则…… 哼哼!” “你要怎么样?” “这还要问么?”向阳君冷冷一笑道,“刚才死的三个人,就是最好的说明!” “阿弥陀佛,”金杖大师合十道,“施主当体上天好生之德,这个杀孽……造不得的!” “那可就要看你们的了!”向阳君冷冷一笑,眸子里陡然射出了精光,“把我的话传下去,让路者生、阻路者死,我是说到做到的!” 金杖怔了一下,冷冷地道:“贫僧无能,只怕难以办到,敝寺弟子幼承方丈教诲,爱之若父,敬之若佛,为了护卫方丈安全,他们是不惜一死的!” 向阳君长叹一声,随后点头道:“那他们就只好死了,我决定的事,任何人也不能更改,走吧。” 言罢,大步向前踏进。 金杖惊道:“施主且慢。” 向阳君停下脚步来:“怎么?” 金杖叹息了一声,道:“贫僧且依照施主之意,与他们商量一下,看看是否行得通,再定取舍如何?” 向阳君点头道:“这样甚好,我即在此等候,快去快回。” 金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返身向寺前踏进。 向阳君直直地站在道中,等候着他的回话。 一刹那间东方日出,火红的一轮太阳,蓦地由远处山巅上跃出,大地一片赤红。 向阳君的脸,在面迎着朝阳的一刹那,突地变成了一片血红,壮大的身躯霍地下矮,一阵子紧而密的骨节响声,由他身子里传出来,那双原本就充满了炯炯光彩的眸子,更有神采了。 他一人当道而立,面对着达云寺正殿庙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不敌的气势,手中那一口连鞘长剑,霍地插入地面,剑鞘点石破土,直入一尺有余! 在他强力目光监视之下,金杖大师来到了大殿门前。 由于双方距离尚远,他们倒不愁对话会被向阳君听见。 金杖快步来到殿前,与住持摩云大师取了个正面照脸。 摩云大师悲愤地道:“这是怎么回事?金锡他……” 金杖和尚眼睛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住持师兄……”金杖目蕴热泪地道,“金锡师兄他已经死了……” “你?”摩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师弟……你们太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摩云说话颤颤的,两行老泪情不自禁地由眸子里淌了出来。 “这件事都怪贫僧师兄弟一时贪功心切……”金杖讷讷道,“尤其是金锡师兄…… 属下劝不住他,只好冒险陪他前行,结果却……唉!” “糊涂——糊涂……” 事到如今,责备也是多余了。 摩云老和尚抬起了海青色的袖角,揩了一下脸上的泪,讷讷道:“你们不信我的话……这个人岂是轻易招惹得了的,现在他意若何?” “住持师父,”金杖神色至为凄苦,“这人执意要寻掌寺方丈,属下被迫带路。” 摩云大师面色一沉道:“这件事如何使得?” 他微微一顿,沉声道:“这件事全寺上下也都知晓,众怒难犯。你不妨转告这个向阳君,他如果坚持己见,可就会遭遇到全寺二百名僧众全力对击了。” 金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住持师父如果认为那厮不敢造这个杀孽可就错了!” 摩云大师不禁一愕,道:“你的意思是……” 金杖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事情正是如此,这厮要卑座代其传言,各弟子让路者生,阻拦者死。住持师父,你看这件事如何是好?” “好孽障,”摩云大师脸色一片铁青:“这么说,这厮是决心与全寺为敌了?” “正有此意——” “无量佛,”说话的是一旁年届耄耋的两位长老之一,边说边向前跨了一步。 长老生就瘦削的一张长脸,双颧高耸。因他年岁过高,平素坐禅把一截上躯都压弯了。他与另一长老,乃是这庙里辈份最高的长老,一向坐塔不问外事;如今大难当头,却不得不出来问问事情了。 从体型上来看,二位长老大有区别,一个瘦骨磷峋,一个却胖似如来,是以这庙里也就舍弃他二人原有的静禅、静安法号不用,而以胖、瘦代之。 那么,眼前说话的这个就是瘦长老了。 听见了瘦长老的佛号,摩云大师亦不得不回身合十恭敬:“弟子恭领长老训诲,请长老赐教!” 瘦长老双手合十,喃喃宣道:“南无阿弥陀佛,住持师父,这件事对本寺关系太大。 达云寺二百年基业,不可毁于一旦,你要慎重处理。” 摩云大师长叹了一声,道:“长老何须关照,卑座岂有不知之理,只是这件事…… 太难以周全,请长老赐以良策才好。” 瘦长老慨叹一声道:“静虚师弟,为本寺开先辟后、光大佛门之人,万万不容来人欺凌。只是这人又是如此彪悍,如何避重就轻,使本寺弟子不受伤害,却是你的责任了。” 胖长老听到此,喃喃宣道:“吾佛慈悲,无量佛,善哉……善哉!昔有恶汉南虎,来至普陀山太渊寺寻仇生事,太渊寺方丈原是精武之人,因观诸来人杀气甚重,于是诱其至大殿,观诸宝相,复令寺僧焚香诵经,高唱大悲录。南虎目睹之下,顿生仟悔,竟然于佛前放下屠刀,自承罪状。太渊方丈,当得上智珠在握,吾佛恩典之人了。住持师父何不如法炮制,借无上佛法,俾使此顽石点头,岂非一大功德?” 一口气说到这里,胖手合十垂下头来,两颊肥肉高高隆起,活生生的一个老胖弥勒形象。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胖长老一身肥肉打着颤,“依老衲看,这件事是事不宜迟了。” 摩云大师听了,简直啼笑皆非,想不到事情到了眼前这等地步,胖长老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 “长老此言差矣,”摩云大师冷冷一笑,双手合十,顶礼道,“你老用心慈善,却不知来人心如铁石。长老也许不知,金锡师弟,以及培达、培岳……都溅血在此人手下,来人果真是心钦佛门之人,焉能如此?所以想用佛心感化他,万万行不通。” 胖长老顿时神色一变:“什么……金锡……金师弟,他……他已经……” 瘦长老忽然退后一步,道:“啊?” 各人乍然惊顾之下,才发觉到向阳君已立在面前不远。 旭日东升,渲染得大殿前后一片通红——而这个人——向阳君的脸,则是红上加红,既像涂了一层红颜色,又像喝醉了酒。 他当然不是一个醉汉,是活生生的、精神抖擞的一个侠士。 灼灼光彩的一双眸子,充满了无限杀机。当他用这双眼睛扫过面前时,凡是与他眸子接触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和尚!”向阳君的眼睛落在了金杖脸上,“你交涉得怎么样了?” 金杖和尚尴尬地一笑,偏头看了一旁的摩云大师一眼,后者干咳一声,上前合十道,“金施主,且先不要动无名之火,兹事体大,敝寺却要与施主商量一下。” 向阳君浓眉一挑:“老和尚,如果在下记忆不差,记得与你已经有过约定。是你这个贼和尚毁约;若非我有备于先,此刻焉得会有命在?你既食言无信,就怪不得我金贞观手下无情,大开杀戒了。” 摩云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金施主未免逼人太甚了。敝寺方丈确实不在寺内,施主你要老衲如何向你交待?” “嘿嘿!”向阳君那双眸子几乎喷出火来,“金某再也不信你的话了,静虚方丈在与不在,我要亲自看过才能断定。你且闪开!” 向阳君话声一出,右掌轻起,直向着摩云当胸击了过去。 摩云大师猝然一惊,迎合着对方的掌势,双手同出,用推窗望月的架式向外封出。 只是双方力道不成比例! 摩云虽然是同出双掌,却是挡不住对方看似随便的一击。两种力道互迎之下,即见老和尚脸上一阵子充血,身子霍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饶是如此,仍然并不能平下对方所加诸的这股力道。只见他身子挺了一挺,“哇” 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目睹者,无不大吃一惊。盖因为这个摩云和尚在本寺身尊位高,当今老方文静虚已有倦勤之意,寺内一切重要烦杂事务统统归他总负其责。摩云和尚本身佛业高超,宿根又深,久孚盛名;一旦静虚老方丈坐塔归隐,毫无疑问,他便是方丈的继承人。 有了以上这几层原因,这一刹,当众人目睹着摩云大师负伤,无不既惊吓又愤慨。 数十名少年弟子一声喝叱之下,蓦地一拥而上,将这个冒失伤人的练家子“向阳君”团团围住。 是时,金杖大师眼看着摩云负伤,亦是既怒又惊,慌不迭上前一步,一把搀住了摩云大师。 “住持师兄,你怎么样?” 摩云大师喷出了鲜血,手按前胸,瘦躯一阵子抖颤,霍地张嘴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口血,却比前一口厉害多了。像是一根血箭,足足喷出了三尺多远。紧接着,他的身子弯缩下去,左右摇晃不已。 金杖扶他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见摩云大师脸上像是喝醉了酒,染了一层红晕。 “你……向阳君,”摩云大师抖得那么厉害,“你竟敢对老衲施以毒手……你……” 向阳君冷笑道:“金某人言出必践,是你食约于先,何怪我手下无情?不过,老和尚,你还死不了,且回到禅房躺上一百天,看看是否能够复元?这会子说多了话,却是对你无益。” 摩云大师在急怒之中,本欲作势站立起来,听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言。显然,他知道对方所言不虚,便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站在他身旁的金杖听到这里,忽然一惊,怒目看着向阳君,道:“你……住持师兄与你何怨何仇,你竟然下此毒手!这么说,你莫非伤了我师兄的六阴伏脉?” 向阳君冷哼了一声,点头道:“倒看不出来你这和尚还有些见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快把他搀下去吧。” 摩云大师听到此,一阵急怒攻心,只说了一个“你”字,当场晕了过去。 金杖忙令人将摩云抬下去,形势的演变,似乎发展到了势将一拚的地步。 “向阳君!”金杖抬起头,铁青着脸道,“你未免欺人过甚,你想搜寺不难,但先得把我们打发了。” 他话声微顿,紧接着厉叱一声:“来呀,摆阵侍候!” 金杖的话一出口,众弟子一声断喝,倏地散了开来! 为数将近二十名少年弟子,在同一个时间里站好步位;二十日沙门戒刀,也在同一个时间里出鞘。这一刹那,当真称得上雄壮可观。 观诸眼前二十名沙门弟子所站立的位置,以及所掣出的刀势,呈莲花形状,妙在二十名弟子动作划一。 但见各弟子人手一刀,同时以左手托着右手刀下,刀尖都是朝上,对正了鼻梁。 朝阳春煦,一片光炫耀出森森的杀气。在此凌晨,地当佛门禁地,背映着巍峨的大雄宝殿,实在是极见势派,更似有无限磅礴气概! 后殿当当响起了一片钟声。 无数白鸟,由山洼里冉冉升起。 气氛是那等庄严、宁静而又充满了碎人心魄的杀机。 莫怪乎,就连向阳君这等铁血汉子,在目睹及此的一刹那,也为之呆住了。 他面对着这等庄严气氛,一时使得他心情大见犹豫,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胖一瘦两位长老,却于这时一左一右走到了向阳君眼前。 “无量佛,善哉,善哉!”瘦老双手合十,道,“施主,你可是心虚了?” 胖长者单手打着问讯:“阿弥陀佛,佛主慈悲,施主你还是早早丢下手上杀人的剑,老衲领你到后殿,许你成佛之愿去吧!” 向阳君剔眉张目,冷哼了一声,道:“金贞观行闯江湖,一身是胆,只问是非,不计成败生死,一身臭皮囊,随处可抛;如能葬身在你们这达云寺大雄宝殿,更称得上是祖上有德。两位长老,速速给我闪到一旁?” 胖瘦二长老神色一懔,互相对看了一眼。 胖长老挺了一下肥胖的肚子,嘴里又宣了一声佛号,即道:“老衲二人皆是稚龄进寺,如今已是春秋九十之人。这达云寺就是老衲的家,施主你要多造杀孽,也罢——” 胖长老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银眉频眨,道,“无量佛,善哉,善哉!施主要是坚持为恶杀人,就请将老衲二人先行杀死;否则,万万容不得你这般横行。” 瘦长老频频点头道:“师兄之言诚是,向施主,你就成全了我们两个吧!” 艳阳下,两个老和尚实在是太老朽了。 也许是因长年闭户坐禅、鲜见阳光之故,他们的肤色都过于苍白,而且皱纹极多、重重相叠。瘦长老鸡皮鹤发,胖长老痴胖松弛,都留着长长的指甲,没精打采。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了。 向阳君打量着那胖瘦二位长老,不啻又面临着一番新的困境、难题。 他可以举掌挥剑,杀死上百个人,却没有勇气杀害这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大雄宝殿前这片地面够大的,只是各僧排开了这等阵势竟是无隙可入。 摆在向阳君面前的,显然有三道障碍—— 第一道是胖瘦两个长老。 第二道为金杖和尚。 第三道是二十名健壮弟子所摆设的一座荷花莲台阵势。 使得向阳君眼前最感棘手的反倒是第一阵,因为这胖瘦两位长老看上去显然没有武功,以向阳君之盖世身手,举手之间即可致其二人于死地。然而,难就难在这里。 向阳君怎能向此二人下手? “二位长老,”向阳君目光炯炯道,“你二人春秋已高,我不欲向你们下手,只是并非怕你们。请借步让身,以保平安!” 瘦长老摇头道:“不行,老衲二人身为本寺长老,施主你要毁寺杀人,老衲二人不能不予过问。索性你就大发慈悲,成全了我们二人吧!” “哼!”向阳君冷笑道,“好个刁钻和尚,这等苦肉计吓得了一般人,却是吓不得我!” 说罢,后退一步,面向朝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回向两位长老。 “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老朽如何能够阻拦住我的去势,还不闪开!” 话声出口,足下向前踏进了一步。 顿时,一股无形劲道,随着他前趋的身子向前迈出,胖瘦二位长老立刻受到了大力摇撼,身躯摆动了起来。 目睹这般情景,向阳君顿时证实了他二人不精武技,甚至连一点点武术的根基都没有。 他哑然一笑,暗忖:何必与他们多费唇舌? 心里想着,脚下即向前踏进。 果然,胖瘦二者禁不住踉跄退后,随着向阳君的前进之势,他二人节节后退,简直连向阳君的身边都偎不上。 胖瘦二长者似乎根本没有料到有此怪异事儿,一时至为慌张。随着向阳君前进的脚步,他二人收不住脚步,紧接着一个踉跄,相继跌坐在地。 立时,就跑过来两个小和尚,将他二人搀扶起来。 向阳君冷冷一笑,继续前进,目光却注视在第二道防线上的金杖和尚。 这时,身后的瘦长老发出一声断喝,道:“站住。” 休看他年老人瘦,这一声断喝却是极具气魄。乍听之下,倒也吓人! 前进的向阳君倒被他惊得站住了脚步,缓缓回过身来,要看看他玩些什么花样。 却见瘦长老气势汹汹地挣开了扶持他的小和尚,手指向阳君道:“你这个佛门孽障……好好好……老衲二人既是拦不住你,这就死给你看。” 向阳君一哂道:“老和尚,好死不如赖活着;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死?我看,这件事对你也不容易。” “什么?”瘦长老气得眼前金星乱冒,“老衲莫非连自己寻死也不行吗?” 向阳君道:“我看不容易。” 瘦长老那张瘦脸上一阵发青,注视着胖长老道:“罢,罢!许是老衲大限到了,侍奉佛祖的日子已经结束。师兄保重,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蓦地双足一顿,直向着当前一根大石柱子撞了过去。 不意,他的动作虽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眼前人影一闪,向阳君一阵风似地拦在了他面前。 瘦长老顿时觉得一团气机弥盖当前,自己的头就像撞在了一团棉花上,整个身子霍地被倒弹了回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第八章 念经难解厄 舍生啖魔君 瘦长老呆了一呆,嘿嘿冷笑一声,霍地跃身而起,从一旁弟子手上夺过一口刀,不容分说地向着自己颈上抹去。 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就在这口刀眼看着已经抹在喉咙上的一刹那,向阳君倏地隔着他老远,伸手指了指。 一股尖锐风力响过,瘦长老打了一个哆嗦,顿时怔着不动了! 众人见状,虽然无不大惊失色,却也知道瘦长老是被人家给点了穴了。所施手法,多半是隔空点穴。这等神奇功力,自是使得目睹者无不惊吓动容,胖长老也呆住了。 向阳君看着胖长老道:“你也一样,还是老实地站在这里好!” 他边说边伸手一指,胖长老打了一个哆嗦,也跟瘦长老一个样,呆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这两手隔空点穴,不啻把在场人都惊住了。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有反应时,向阳君已向前继续踏进。 金杖首当其冲,立刻承受了他的威胁。 在目睹师兄以及摩云大师先后遇难负伤之后,金杖焉能不识对方厉害?只是眼前情形一来势成骑虎,再者义不容辞。 有了这双重原因,金杖抱定决心,不惜一死与对方周旋到底。 他手里已经改持一根禅杖,霍然力摇之下,足下已抢步踏前。 “向阳君,要想搜索,你就得先打发了贫僧,看杖!” 话声一落,掌中杖直向着向阳君当头猛力挥落下来。“呼”,一股疾风直冲而下。 向阳君左手倏抬,用那口连鞘剑蓦地向起一扬,“呛啷”一声,已架住了对方落下的禅杖。 金杖脐下力挺,猝然用左掌直向对方腹上击来。盖因为金杖看出了对方功力纯厚,是以这一掌“内淬盘脐”之功,决心要将对方的护体真气震散! 他哪里知道,向阳君早把他看穿,就连这一掌也在他的计算之中,早已恭候着他的这一式出手。 只听得“噗”的一声,一掌击了个正着。似乎有一阵淡淡的红烟,就在金杖落掌之时,猝然扬起来,金杖就像触了电般地打了个哆嗦,一连倒退了四五步。掌中禅杖,“当啷”一声抛在地上,那张赤红的脸,霎时变成了一片乌金。 金杖直挺的身子笔直地向后仰了下去…… 他一倒下去,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几乎没有一个在场的人能够看出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当事者金杖心里有数——他无限悔恨,暗暗责怪自己竟然忘记了对方的那种奇异功力——太阳功。 事实上,也就是在他手掌接触到对方身上的一刹那,已为对方那种神奇得不可思议的功力伤了内丹真元。 可怜金杖一招失手,赔上了性命! 这时,他连说上一句话的力量都没有,勉强地张了一下嘴,怒目凸睛而亡! 金杖和尚这一死,尽管对于持刀成阵的二十多个少年弟子心理威胁很大,却也激起了他们效死拚命的决心。在为首的一名红衣弟子的叱喝之下,二十名少年弟子陡地亮开了阵势—— 大片喊杀声中,两名弟子两口戒刀先扑上去,直分左右劈下! 向阳君一声朗笑,说:“和尚找死!” 掌中连鞘的长剑向外一递,使出了极其寻常的一式封手,二弟子被迫踉跄跌出。 就在这一刹那,另两名弟子,也蓦地脱群而出。两口戒刀随着落下之势,同时劈到。 这一次,向阳君干脆连躲也不躲,长剑霍地出鞘。银光乍闪之中,只听得“叮当” 两声脆响,两个和尚竟然连手上的钢刀也把持不住,双双脱手飞出。他们本人则吃对方凌厉的剑气身子被逼出了丈许以外。 向阳君一声狂笑,道:“萤火之光,也敢放威?一群小和尚,我看你们还是免了吧!” 向阳君话音刚落,随着一片喝叱声,四口雪亮戒刀,循着他身侧四方快速地袭了上来。 忽然,剑光大盛,四个少年和尚,亦如同前人一样,纷纷跌倒在地! 蓦地,剩下的和尚,由一人号令,形成了刀阵。在为首和尚刀尖直指之下,二十口明晃晃的戒刀组成了一式怪异的刀花。 休要小看这些年轻和尚,即以眼前这式刀阵来说,显示出了极高明的传授。是以,就连向阳君乍睹之下,也不禁吃了一惊,着实不敢大意。 冷森的刀光,在每一个和尚手上颤抖着,映着东半天的骄阳,闪烁出千百道银光。 交汇于无敌巨人向阳君。 向阳君面对着大蓬刀光的一刹间,陡地为之动容! 向阳君后退了一步,横剑在手,狞笑道:“好呀,小和尚,想不到你们还有这么一手!” 他把两只眼睛微微地收了收,将眼神儿积聚在那二十口刀上——何止二十口刀!在阳光的炫耀下,只见银光灿烂,前后上下汇集融贯的刀光,形成了一片刀山、刀海…… 刀刀互映,闪闪生辉,好阵势,好气派! 向阳君面对这片刀山、刀海,由不住频频向后退着,一直退了七八步,才拿桩站稳。 他不打算再向后退了,一种被挑逗起来的新的怒焰,带给他无限杀机。 “好极了!”他注视着为首的那个少年和尚,道,“这莲台刀阵是那个老和尚传授给你们的了。我原本打算放过你们,既然你们决心与我为难,金某人可就要大开杀戒了!” 话声方住,长剑背倚身后,忽然向左侧跨出了三步—— 只听得一阵子刀环大响声,二十口戒刀的阵势,随着他移动的身形而有所转变。 向阳君速速往右面跨出了几步,情形亦是如此。当他站定不动时,对方刀势亦停住不动。 向阳君倒抽了一口冷气,嘿嘿笑道:“老和尚果然有一手,这个大千莲台阵势之中,竟然暗含有北斗七杀之数!看起来,老和尚已经摸清了我的底细,是早有打算的。只不过,小和尚你们太年轻了,而且功力有限,怎能是我的对手?” 他说到这里,端剑在手,长长叹息了一声:“金某虽怀赤子爱物之心,可惜事与愿违,总不能称心如意,如今我即使欲手下留情也不可能,破阵必将杀人哪!” 但见,他那魁昂的躯体,在面前刀光汇集映照之下,忽地大了许多,那张布满了血色的脸更加浓重,看来着实骇人! 原来,摩云大师在揣摩大势时,为图巩固防务,特地临时改变了原先计划,把由其本人等七高僧所施展的北十七杀阵数,融汇在二十名少年和尚的大千莲台阵势之内。 这一构想不谓不妙,确实是发挥了极大的效果,却也为此给这群无辜的少年和尚带来了难以避免的杀难劫数。 瞬间,向阳君面迎刀气日光,无异把所练“太阳神功”的功能,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水平。 虽然说那北斗七杀所显示的至阴之性,是用以对付他的至阳,只可惜这群小和尚虽然人数众多,但各人所持功力有限,即使联手发挥,亦距离克制向阳君甚远。 此番情形如果换在金杖、摩云等原先七僧,情形必将大大不同,虽然未必能控制住向阳君的威势;向阳君要想一时破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以眼前的宝贵时间而论,后果将怎么发展,可就不得而知了。 准此而论,那静虚老方丈原先的构想实在是别具慧眼,设置得不谓不周,只可惜执行不力。追根揭底,应归咎于金锡和尚的任性胡为——一步棋错,满盘全输。 二十名少僧虽然众志一心,只是在向阳君的神威之下,一个个心虚胆战,眼前势同骑虎,已无妥协可能,一触即发乃当然之事耳! 向阳君此刻功力已足。 他长剑在手,安步如营,一步步向前踏进! 观诸他的前进步法,较前大有不同。只见他每进一步,壮大的身躯必得先摇上一摇。 他每一个动作都有关联,随着摇动的身势,对面大片刀光也跟着摇晃,唏哩哗啦一片刀环声中,更见刀气万千。 向阳君这种步法,显然是别具用心。 渐渐地,他似乎已经观察出一些微妙,脸上的凌厉杀机更见逼人。 他大吼一声,霍地向前跨进了一步。 其势绝快,有如火中取栗,实在是关系着生死存亡的一步。 向阳君十拿九稳,有谋不乱,苦了眼前这群经验不足的小和尚。 就在他足下跨前的一刹间,为首那个少年和尚一声喝叱,刀光阵势之中,陡然间腾跃起七点人影。 七个人,七口戒刀,在甫一现身的弹指之间,同时向着向阳君身上招呼过来。 这一刹那,当得上快若电闪,只是衡诸向阳君的有谋在先,仍然是慢了一步。 原来,向阳君那一步,看似实踏,却是虚点,看似前进,却是退后。 小和尚吃亏在经验不足,一经引逗,即刻认真,此刻竟然挺掩不住,急急地把压阵的杀手施展出来。 这一手七杀刀如果运用恰当,足可发挥极为威猛的效果,只可惜为首少僧的定力不足,中了对方的圈套,以至于大好的一式猛厉杀招难以发挥。 七个年轻和尚身子一经跃出,按着北斗七星的落式方自一落,七口钢刀上下翻飞,不同路数的七式刀法,向着向阳君身上攻了过来。 可惜,慢了半步! 其实,也可以说是早了半步,揆诸眼前之势,这七式刀法无论是早半步或是慢半步,都必有所获,只是眼前难以奏功! 难以想象的是,向阳君掌中这口剑施展得是那么快、那么狠。 随着向阳君的出手,这口长剑矫若游龙,划出了一道长虹。他庞大的身形,在这一刹间,同时倒了下去,像是一条腾空而落的巨龙。 总之,无论他的身法、剑法,看上去都巧妙极了。 当他壮大的躯体矫若游龙般地避过了对方的七式刀法之一刹间,长剑回旋,带着他拉出一个利落的走势。 就是这一招,剑光怒吐之下,左右两个和尚首当其冲,两颗人头高高地离颈抛起。 两股血箭,像是正月里的花炮,从那两个失去人头的血窟窿里蹿了起来。 这一剑固是惊人魂魄,更厉害的一式杀手紧接着又已展开。剑光再次卷起,站在左侧方与右侧方的另外两个和尚,各自发出了一声悲呼,双双中剑倒地。打量致命伤处,俱在咽喉位置。 向阳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极其快速地连杀四人,已使得这七杀核心顷刻间为之瓦解。 剩下的三个少年和尚,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值此惊魂时刻,难以把握住退身之势,事实上也就再没有活命之机。向阳君剑势左转,大片寒光挥处,掌中剑直劈一名小和尚的前胸,后者惊慌中举刀迎架,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刀断人亡。 这一剑狠狠地劈在了他的上胸,几乎把他劈成两截,像陀螺那样打了几个转儿,尸身才倒了下去。 场子里登时散开了血腥气息。 向阳君在杀害这个小和尚的同时,眼睛里早已注意到了另外两个小和尚的动静,是以就在长剑下落的一刹那,拧身现掌,蓦地循着正前方丈许左右劈出一掌。 一名小和尚方自跑出了一步,身子猛地打了个踉跄,一口鲜血直呛了出来,顿时倒地不起。 剩下的最后这一个,眼看着一连串的杀招儿早已魂飞魄散,慌张地掷出了手上钢刀,直朝向阳君飞来! 这口钢刀一经出手,掷刀的那个少年僧人,却由于紧张过度,又像是全身功力都用之于这一掷,所以刀一出手,整个身子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顿时昏迷了过去。 向阳君轻描淡写地一伸手,接住了飞来的钢刀。几乎是同时,身形猝闪,来到这名僧人面前。当他目睹对方这副模样时,举起的长剑,缓缓落了下来。 眸子里含蓄着无比的凌厉,缓缓掠过地上的尸身,似愤怒又似懊恼……这些错综的感触,刺激着他,使他兴出了一腔难以排遣的悲愤! 此刻,人命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当一回事了。然而,他却难以再找到欲行下手的对象。 不知什么时候,莲台阵势已然瓦解,剩下的十三名少年僧人,早已跑散一空,满地都是抛弃的戒刀,再也不见一个站着的活人。 向阳君望着手里的剑,冷森森地笑了笑,似乎体会到自己是一个可怕的人。 经过这一番打杀之后,他断定这庙里再也没有人胆敢阻止他的来去了。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当他足步跨进大雄宝殿时,大殿里一片宁静,偶然传过来一阵窸窣声,他才发觉到两个年老僧人躲在壁角里打颤。 向阳君面向他们时,二老僧只是频频叩头,全身抖颤得那么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种说不出的感触,竟使得他作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他走过去,十分诚恳地伸出双手,把两个老僧扶了起来。 “你们放心,我不会杀害你们的!”他叹息了一声,忿忿地道,“其实我真正要找的只是静虚老和尚,想不到他畏罪不出,竟然设计愚弄于我……更不该指使全寺无辜弟子为他牺牲,这个老和尚端的是可恶之极!” 顿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的老和尚道:“你们可知道他藏在哪里?” 两个老和尚简直吓傻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向阳君竟然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你们下去吧。记住,关照所有的和尚,紧守在自己禅房不要出来,休想再与我为敌。去吧!” 二老僧对这几句话,像是听懂了,于是彼此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向殿外走去。 向阳君叹息一声,回剑入鞘,抬起头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大殿里宁静得出奇,佛案上静静地燃烧着香烛。雕梁画栋所显示的一切,无不与佛有关。 他偶然看见了正中的全身如来,发觉到对方那双眸子也似在注视着自己。 寺庙对于人性的启发,乃在于自身的反省,这种潜移默化的启发效果,当你第一步踏入佛殿时,就已经微妙地在心里产生了。 向阳君之所以感觉到这尊金身如来在注视自己,正是基于这种因素。 双方对视了一阵。 向阳君移开了眸子,流露着惴惴不安的神情。然而,他毕竟不是一个轻易放弃主意的人。因为他当初定下的规矩,同样是经过一番内心犹豫与挣扎才建立起来的。现在,尤其是在他杀死了这么多人以后,更没有理由放弃目标;否则,这些无辜和尚,岂不是白死了? 虽然如此,他仍感难以面对诸佛! 当下,他对自己暗中许了个心愿,只再杀死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静虚老和尚。 一想到这个老和尚,他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牙齿,似乎在已经气馁了的意念里,注入了兴奋剂! 他这么想着,遂再也不多看那个庄严的金身如来一眼,尤其不再接触那金身如来的一双含有责备意思的眼睛。 在大殿里他四下转了一周,探明这大殿里没有设暗室,静虚和尚不可能藏在这里。 说到藏这个字,也许不适用于静虚和尚,以他素日在佛、俗两家的盛名威望,无疑是顶天立地的人。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面临强敌而藏躲不露。 这正是向阳君眼前百思不解的疑团。 然而,他仍然相信这个老和尚就在达云寺里,对方所以一直到现在不曾露面,很可能是在进行一次对向阳君极不利的阴谋。 这么一想,向阳君更不能掩忍下去,非要把他找到不可。 由大殿后堂迈出来,当空的骄阳一片炽热,他周身更像是罩着一团火,所炼太阳功能,正是最佳的施展时刻。 整个后殿渺无人迹,两廊静悄悄的,哪里看得见一个和尚?想是两个老和尚已经传下了话去,和尚们不敢轻易地暴身于外了。 向阳君沮丧地踏上长廊,向四下眺望着,耳边上响着单调的蝉鸣声。 这附近花石缭绕,景致清幽,望之令人心生彻悟,油然而有庄敬之心! 向阳君的心里却充满了怨意,他实在被那个静虚老和尚引得杀性大发,如果找不到他,他真会急疯了。 如此,顺着这道笔直的长廊一径走下去,来到了一座影壁墙前。 闪过了这堵墙,来到了另一座院落……距离着静虚上人禅修的那处小小偏殿可就不远了。 向阳君闪过墙后,正对着面前迂回的琵琶石径,心中忽地动了一动! 一个中年和尚由前道月亮洞门忽然探了一下头,发现向阳君之后,张皇地赶快把头缩了回去。 就在他缩回头,匆忙转身的当儿,才发觉到向阳君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中年和尚登时吓得张大了嘴,回身就跑。 然而,他还不曾迈开步子,已被向阳君一把抓在了肩上! “施……施主饶……命……”这和尚的脸都吓青了。 “你来得正好!不用说,是有人要你在这里窥伺我的动态,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 “真的不是?”向阳君炯炯的目光盯着他。 这个和尚真有点三魂出窃,看样子全身的重量,靠着向阳君抓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掌才得维持,如果向阳君抽回这只手,他就得倒下去! “施主……”中年和尚牙关兢兢地道,“贫……僧只是是在打听施主……走了没有?” “是谁要你打探的?” “没……有谁……是贫僧自己!” “好!”向阳君点点头,“你用不着害怕,好好站直了说话!” “是……”这和尚边答应边挺腰作势,总算把身子站直了。 “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广印……” “你来庙几年了?” “来……来了……”广印和尚咽着唾沫,道,“小僧就是在这庙里……长大的。” “好!”向阳君点点头,“这么说,你对这庙里的一切太清楚了!” 广印和尚频频点着头:“是……知道一点!” 向阳君那只手掌微微加了一些力度——最少输了一些本身的特异功力。 广印和尚顿时全身火热,忍不住连声怪叫了起来! 向阳君冷冷地道:“你听着,我现在要你据实回答几句话。答对了,你可以离开;答错了,或者是故意不答,只有死路一条。人死不能复生,你这辈子和尚那就白当了!” 广印吓得全身直抖,频频点头不已。 向阳君说:“我知道静虚老和尚就在达云寺里,你当然也知道,用不着拐弯抹角。 你回答,是不是?” 广印抖颤了半天,讷讷道:“是——他是在庙里!” “很好,你很诚实,他在哪里?” 广印哆嗦了半天,确信自己无能撒谎,只得据实以告:“在……偏殿。” “偏殿?”向阳君微笑着,“想不到你们这里地方还真不小,偏殿在哪里?” “在……” 广印一只手东南西北地比划了一阵,也不知道他到底指哪里。 “你静静……”向阳君冷冷一笑,“这么吧,你也用不着告诉我老和尚在哪里,干脆你带我去一趟,地方到了你就走,好不好?” 广印闭着眼点了点头。 “好!”向阳君一笑道,“我们现在就走!” 广印睁开眼睛四下看了一眼,又过了一会儿,才算辨清了方向,在向阳君一只手掌抓持之下,晃晃悠悠地往前面走去。 顺着这条琵琶石径一直走下去,拐了个弯,一片竹影婆娑里现出了那座偏殿。 向阳君凌声道:“这就是偏殿?” 广印极怕他那一双目神,似乎只要与这双眼睛一接触就六神无主了。 在向阳君凌厉的目光之下,他点了点头。 “你可愿带我前去?” 广印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向阳君含笑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你可以走了!” 松开了手,广印一个踉跄栽了出去。 向阳君再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向那座偏殿走去,只是他才走了两步,即刻听得身后发出了“砰”一声大响,还带着那和尚的一声悲吟! 向阳君回过身来,看到的竟是出乎他意料的悲惨情景…… 那个广印和尚撞石死了。 尸体横在地上,头上一个大窟窿,血脑溅满了一地。面对着这番情景,向阳君呆住了。 “很好——”良久,他才喃喃地道,“这笔账不妨也记在老和尚的头上!” 广印和尚这么一死,无异说明了一件事—— 静虚老和尚必然在这座偏殿里! 想到这里,他遂不再犹豫,转身大步向着偏殿踏进。 这真是十分悲哀的事,这个庙里再也没有不怕死的和尚,胆敢阻拦他前进了;与其说他们“不敢”,不如说他们“无能”更恰当。 向阳君大步迈进,径直来到了那偏殿前。 他忽然定了身子。 “且慢!”向阳君心里面嘀咕着,“静虚老秃驴该是何等武林之人,岂能如此让我进去,我可不能上当!” 心念电转,他那双眸子也就变得更为灵活,迅即把偏殿四下里情形看了个清楚。 那是孤零零的一处建筑,前面是长长的甬道,后面是高起的向阳坡地,左右两边了无牵挂。 这情形,丝毫不像有什么埋伏;即使有,他也不在乎! 脑子里这么想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内力贯注丹田,由关元穴道汇集成一股巨力气机,缓缓地向外逼出。 一时间,气机逆转,起而是身前的落叶纷纷飘移,继而飞沙走石,环身丈许内外,小石子儿有如洒水的汤团,纷纷滚荡开来。这等气势功力,端的是武林罕见! 他自信确实已作好了万全准备,才徐徐向殿前迈进,一直踏至殿门站定。 “老和尚,”对着无人的殿房,他发声道,“某家金贞观专程拜访你老人家来了!” 空殿无人,只见案上火烛,突突放着亮光。向阳君发出的洪亮语音,形成了一股迂回音浪,在空敞的殿堂里前后回荡着,却不曾听见有任何回话! 向阳君冷笑了一声,道:“某家已打过了招呼,老和尚你少给我装迷糊,金某进来了!” 说着,迈动脚步跨进门坎儿,随身的游潜功力,在他身形迈时形成了一般气流,将两扇半掩的殿门冲撞开来,发出了一声巨响。 殿里静悄悄的,确实不像有人。 只是向阳君却毋宁认为有人,而且包容了他此行所欲寻访的大敌。 不要看向阳君有这等不可一世的神威武功,对那个可能随时出现的静虚老和尚,却显现出少有的沉着小心! 站在殿房当中,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四下里溜溜转,直觉地认定了一处地方。 “老和尚,”他冷冷笑着,“金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不该唆使六扇门里的差人害某家性命。冤有头、债有主,金某人托天之幸,今天找你这个和尚索命来了!” 他那双亮闪闪的目光四下里探测着,嘴里的声音,就像无形的音箭四下散着,凭着这种特殊的感应之力,他的神色一振。 “老和尚,我知道你在哪里了,金某人来了!” 他功力内敛,遂由肚脐关元穴向外逼出,形成凌厉的无形攻势。接着,移动脚步,走向偏房内侧的禅房。 但见他身形过处,左右丈许方圆内外,立刻形成了一股狂流! 首先,一盏巨烛迎着他进身之势立刻熄灭,紧接着垂挂在禅房前的珠帘子哗啦啦一阵撞击。 然而,就在向阳君方待举步向禅房前跨的一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道,陡地由那间禅房内涌出。 向阳君蓦地定住身子,身上那袭绣有朝阳出海的湖青色长衣,就像是沐浴在狂风里一般,霍地甩向身后。可以想知,迎面而来的这一阵无形巨力,该是何等惊人。 向阳君先是神色一呆,继而仰天发出了一声朗笑: “老和尚,你到底忍不住了!金某人找你找得好苦!” 他的双目一阵发红,第二次提聚所练的太阳真功,形成一片狂涛巨力,由正面关元、石门、水分、神阙四处穴道向外运出。 禅房里暗运出的那股无形力道竟然不甘雌服,双方前前后后地顶迫了一阵子,那隔离在两者中的一片珠帘,更是哗哗啦啦跳动不已! 这种现象,一直保持了一段时间。 忽然,暗房里的那股子劲道陡然收了回去,遂由禅房里传出了几声轻咳。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喘息道:“向阳君——孽障——欺老衲太甚,你……” 随即,发出了一阵咳声。 在他这阵子咳嗽收尾之前,只听得珠帘哗啦甩起,向阳君已迈步跨进! 可是,也就在这一刹间,人影一晃,一个高硕魁梧少年迎面来到眼前。 这一点,倒是向阳君不曾料想到的。他不禁吃了一惊,倏地后退一步! 来人,二十出头的年岁,虽着僧衣,但未落发。观其面颊,神清目秀,珠玉其中,端的好一块练武的料子。看上去,像是很有点内功的底子,只是没有大家气派的那种神采。 饶是如此,使得向阳君心中大感惊异。 “足下什么人?”向阳君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道,“你的胆子不小,竟然胆敢阻拦某家的进出不成?” 面前少年双手抱拳深执一礼,道:“在下郭彤,法号培空,这里有礼了!” “哼哼!”向阳君冷笑道,“既称郭彤,分明俗家子,却着僧衣,这是什么道理?” 少年郭彤不亢不卑地笑了笑:“在下乃是带发修行弟子,有何不可?” 向阳君在与少年郭彤对答时,一双锋利目光洞穿珠帘,将禅房里的一切看在眼中。 他看见一个瘦削年老的和尚,在两盏古灯的辉映下,坐在一张蒲团上。那和尚长眉斜搭,面色红润,头顶上蒸腾着一阵白蒙蒙的雾气。 不用说,这个老和尚就是静虚老方丈了! 他相当老了,较诸向阳君想象的老得多。那隆起的背、瘦削的锁骨、深深凹陷进去的一双目眶……都说明他很老了。 尽管如此,向阳君却不敢对这个老朽和尚心存丝毫轻视。 正因为如此,也使得他对面前的少年郭彤也刮目相视……道理很简单,如果这个少年没有特别的成就,老和尚焉能把他收留在身边?这个少年此时此刻突然出现,更意味深长,向阳君着实不敢掉以轻心。 他想到这里,即把原来待发的一腔愤怒压向心底,那双眸子由室内老和尚身上转向面前的少年。 “郭彤!”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金某的来意,你可知道?” 郭彤点点头:“略知一二。” “那么你应该知道,金某人决定的事情,万难更改!凭你……哼哼!”目光在郭彤身上一转,“只怕万万拦不住金某的行动!我看你还是速速避开一旁,让我与老和尚作一个私了的好!” 郭彤面对着这个杀神,目睹其精华内敛,神充气足,顿知方丈师父所言不虚。这个人果然神威盖世,是个不易力敌的铁汉。 他虽然与对方不过交谈数句,但从一番对答之间,知道来人即使论及才智也不笨拙,静虚上人视其为大敌,是极有见地的。 面对着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人,郭彤焉敢心存丝毫大意?然而,越是在此千钧一发的险危之际,他越不能显出丝毫张皇失措之态。 “金壮士!”郭彤躬身一礼,“敝方丈刻下仍在坐关之中,方才被迫与足下对答,已是大伤元气。在下想借一步,与足下答话!” 向阳君嘿嘿一笑,道:“事到如今,我不信老和尚还能玩些什么花样。怎么,你当真要在此一事件里插上一脚么?” 郭彤躬身道:“在下不敢!” 向阳君又向房内的老和尚看了一眼,自信眼前局面已在自己控制之中,遂点头道: “好吧,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足尖轻点,身如飘萍微微一晃,退出丈许之外,就在他退身之前的一刹间,郭彤几乎作势向他出手,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时机竟然一纵即失,失去了出手之机。 谁也没有留意到,老和尚竟然在此时发出了一声叹息:“痴儿——” 他喃喃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仿佛已经预感到大难将临,而不得不作一番必要的振作。 那两只交握在下腹前的双手,微微向前一伸,发出了一串密集的骨响声。瘦弱的躯体,顿时平添了许多精神! 是时,那个带发修行的少年郭彤,一步步走向向阳君身前。 他仍然在为先前那一纵即失的良机而心存懊丧,这种情绪的残余,无形中使得他对于眼前的出手,不得不抱着更加谨慎的态度。 向阳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郭彤在他那精光迸射的眸子注视之下,甚至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颤栗与畏惧。 尽管如此,他仍然极力镇定自己的情绪,而且尽其可能地拖延着他,使得禅房里的老方丈作好一切必要的准备。 当然,这么做他是要付出代价的,向阳君不可能放过他,他也不期望向阳君对他手下留情。他只希望能在自己死前,最起码也要对向阳君这个人构成一些伤害。那么,这样一来,向阳君与静虚老方丈之间很可能就拉平了,自己虽死何憾! 他似乎忘记了老方丈千嘱咐万嘱咐要他生存的道理,脑子里所酝酿的是从来不曾思索过的杀机! “金施主,你可曾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敝寺方丈,如今功力未复,又当坐关之中,你何忍对他施以杀手?在下恳请施主先行转回,候明午再来,敝寺方丈当在此恭候大驾,可好?” 向阳君摇摇头,冷笑了一声,道:“不行,我等不及。哼哼,这莫非就是老和尚教你的缓兵之计?” 郭彤叹了一口气,道:“在下久仰足下大名,只当是顶天立地的一条铁汉,却想不到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实在令人齿冷。” 向阳君莞尔一笑,道:“小兄弟,你以为这么说就能够使我打消了我来此意图,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不信你问问老和尚去,他比我要卑鄙十分!” 郭彤咬了一下牙,道:“你是一个狠心辣手、全然不顾朝廷王法的人!” “朝廷?王法?”向阳君自嘲似地笑了笑,“你说对了,我只笃行我自己心中的王法!我的王法,就是‘替天行道’!” 郭彤心里算计着时间多延长一刻,就等于为静虚老方丈多增加一分实力。 其实他心里早已十分急躁,恨不能猝然施展杀手,向对手发难。他却顾及到出手成功的机会。原因是他明白自己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如果他不能把老方丈传授的那一手掌功在适当的时机施展出来,根本就毫无制胜的把握,即使施展出这一招,也未见得就能稳操胜算。 是的,这一刹间,他内心真是犹豫极了! 他心里越是焦急、犹豫,表面上却越是沉着。 “金施主,在下与敝寺方丈虽然是身处于斗室,但是对于尊驾进得寺来之所为,却是了若指掌……” 他渐渐现出难以克制的激动,“即使你对方丈大师心怀仇恨,但是全寺僧人与你有何仇何恨,你又何必非要制他们于死命不可?金施主,你的手段太辣了!” 向阳君凌笑一声,道:“有朝一日,你我易地而处,你当知戒杀之不易。对你们这庙里的人,我已是非常破格留情了。废话少说,郭彤,你特地约我出来,莫非就只要给我谈这些?” 郭彤摇摇头,冷冷一笑。他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杀机,右手五指更是不只一次弯曲而略似痉挛。 向阳君那双犀利目光立时看出了端倪,倏地朗笑一声—— “郭彤,怎么样,莫非你也敢对我出手?”忽然,他像是有所警觉地往禅房里瞄了一眼,登时怒形于色地道,“原来如此!” 他身形一晃,待向禅房纵去。 郭彤早已储势以待,自不会放过此一刻良机。是以,就在向阳君身形侧转的一刹那,他陡地拧身作势,双手蓦地扬起来,吐气开声,直循着向阳君后腰猛力击了过去。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至为巧妙! 向阳君早已知道对方心怀不轨,却没有想到发出的招式这等诡异不测。 须知,郭彤这一招,正是静虚方丈所传授的那一式绝学——开阳七掌。正如前文所叙,那是由七字口诀配合着不同手法一气呵成,自是非同小可! 向阳君冷哼一声,身子霍地向前一扑,郭彤的双掌走了空招…… 然而,就在这一刹间,郭彤霍地一个倒施,左掌发出,如涧底鸢飞。这一式堪称得上美妙绝伦,一只左手斜侧着,骈指如刃地向着向阳君小腹上扎了过去! 以向阳君之武功造诣,一时竟然未看出这一式是如何运施出来的。 老和尚这一手开阳七掌,是不轻易授人的绝技之一。其中所孕育的巧妙变化,乃是集其多年来苦心竭虑的结晶,确实变化万千。向阳君如能事先用心谋思,却也不难从容化解,只是眼前仓促之间,却不免有些莫测高深。 在一股透体尖风里,郭彤的手掌已穿透了向阳君护体罡气,只须指尖微挺,即能伤中向阳君下腹关元穴! 然而,他吃亏于内力不足为继,而向阳君之一身内外功力,早已练至炉火纯青地步,一插一迎,功力顿分强弱。 郭彤只觉得五根手指不像是插在对方肉体之上,倒像是插在了一块钢板上,一阵连心奇痛,使他打了个疾颤。五根手指简直就像折断了一般。 如此一来,他这一式自是难以奏功,心中一惊,却不敢丝毫迟疑,两手向下一沉施展出开阳七掌中的第三式。双手乍合,尖尖十指合拢着,直向对方前胸猛挥下来! 以上三式说起累赘,但是施展起来,却是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 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前一式尚未完成,下一式就接着施展而出、呵成一气,称得上间不容发! 向阳君如非身负异功,练有不可思议的太阳功异能护体,几乎毁在了郭彤那一式插手之上。尽管如此,却也使得他丹田奇热,连五脏都震荡了起来。 有了前一式的经验,他焉会再容得郭彤得手? 当下怒叱一声,左腕乍起,螳臂当车,只一下就架开了郭彤的双掌。 郭彤只觉得对方手挡之处,有如铁栓横架,其力万钧,使得他整个身子遭遇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反弹之力,足足抛出了七尺以外。 这是郭彤事先没有想到的,一时为之惊心动魄。正因为有此一式的失手,使得他没有机会展出未曾施出的另外三式。 就在这一刹那,向阳君已挟附着雷霆万钧之势,霍地涌身而进,进势之快有如风掣电驰! 郭彤方自警觉到对方已临面前,却已为一股奇特力道深深锁住了。 那实在是一种他从来未领受过的奇怪感受,一时之间,仿佛环身前后左右都被胶住了,像是掉进一个盛满胶汁或是浆糊的大桶里,想任意转动一下也是不易的。 这些已使得郭彤不胜惊骇,更吓人的是向阳君赫然站在他眼前咫尺之间! 他震怒得眉剔目张,那张凌厉的脸暴现出的狰狞杀机,简直使目睹之下的郭彤不寒而栗! “小子,”他冷冷一笑,“原来老和尚早就和你商量好了,想让你来做挡箭牌,对我施以暗算。我原无意取你性命,这么一来却是饶你不得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忽然一松,现出了一丝笑容。 “话虽如此,我仍然可以给你出手三招的机会!”向阳君慢条斯理地缓缓说道,“在我退后一步时,你身上就可以行动自如,那是要你乘机出手,你休要以为可以趁此逃脱。那么一来,你连出手的机会都将失去,立刻伏尸在我摧心掌下,当然——” 他笑得那么狂傲、自负,缓缓接下去道,“即使你向我出手,你获胜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只是总还有一个机会。你这就开始吧!” 他边说边向后退了一步,随着后退的势子,郭彤身上先时的那种桎梏感觉登时解除了。 眼前的时机,自然不应该轻易放弃;如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与对方拼上一拼。 郭彤一念及此,再也不顾及其它,丹田气机立时向下一沉,猛地向前跨进一步。 既然老和尚所传授他开阳七掌已难奏功,他不得不另施杀招儿。 “老树盘根”招式,他已练多年,自信具有相当火候,既然对方说过三招不还手,那倒不妨给他一个厉害的尝尝。 只听“噗”一声,郭彤的一双铁腕,已沉实地夹在了向阳君的两肋之上! 郭彤决心要用这一手纯功夫,使对方当场骨折筋断,所以施出了十成力道。 就在他双腕力夹之下,眼看着向阳君两肋霍地向里一收,郭彤更加用力向当中挤按。 眼看着这双手腕收拢了又张开来,张开来又收拢下去…… 向阳君在身当巨力之下,脸上仍保持着微微的笑容,郭彤那张脸却涨红如血! 忽然,他紧夹在向阳君两肋之上的一双手缓缓地松开了。 向阳君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一手抱树功,竟然有了相当的火候;只是要想伤害我,还差得太远——你可知你施展这一式功夫的毛病在哪里?” 郭彤由于方才运力过久,一双手臂有些脱力的感觉,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老和尚难道没有传给你?运施这等真纯功力,最忌讳正面近敌;如果对方练有柔功或是气炁功力,更是切忌向对方出手……” 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可曾想到,在你正面向我运功夹击时,我举手之间即可震开你的天灵盖骨——那就没命了!” 话声方出,就见郭彤霍地身子向前一贴,同时右手上攀,如出穴之蛇,攀在了向阳君的脖颈上! 这一手倒是颇出向阳君意料之外:一来他已有言在先,实让对方三招,再者他万万想不到对方在连番败阵之下,还会有勇气出手。 这一手功夫得益于向阳君的指引,改变了路数,施展的功力,改刚为柔。 郭彤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手白蛇盘项施出了全身劲力。大异其趣的是,前一手纯属刚劲;而此刻所施展的却属于后天极阴。 果然,向阳君在全然无防之下,伟岸的身子震动了一下。郭彤加诸颈项上的这只手腕子,像是一条盘颈的巨蟒。 双方在一阵子纠缠挣扎之下,向阳君固然是发出了急剧的呼吸之声,而郭彤吃亏在功力无继,在向阳君神力暴扩之下,他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他还剩下最后一次出手的机会,于是在身子缓缓下缩的同时,再次聚结内力,施出了勤习了数年之久的鹤眠功。他左腕翻处,手掌形成一只甩起的倒锄,只一下扎在了向阳君左面肩窝云门穴上! 向阳君对他的这三招,居然都采取不防不躲的态度,似乎决计以实在的功力伸量一下对方的武功。 所以他又实实在在地接下了郭彤这一式倒甩神锄。 眼看着郭彤的这只手深深地陷入到他的肩窝之内。 向阳君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一阵子发青,伟岸的身躯再次晃动了一下。 可是,他的脸忽然变成了一片赤红颜色! 也就在这一刹那,郭彤的身子忽然像一只球似地被抛了起来。那只插进对方肩窝的左手,就像置于沸鼎汤炉之中一般…… 郭彤这才知道,向阳君这个人果然功力高不可测。三招已过,对方再也不容他活命了! 他心中一急,借着倒地翻身之便,双手后探,把插在后腰胯间的一对精钢匕首蓦地拔在手中。
第九章 恶煞从天降 圣地血腥飘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间,面前人影忽闪,高大的向阳君再次临近到郭彤的身前。 和先前一样的感触,一股无形的胶着力道,有如当头罩下来的一片云,霍地倾头罩下来! 郭彤登时一阵子奇热砭骨,和刚才一样,就像是掉进了一大桶热胶之中,全身上下简直动弹不得。 向阳君注视着他的那一双眸子异常可怕,伫立在他面前的身子犹如丈二金刚。 “郭彤!我已让了你三招,也实实在在地接受了你三招,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他冷冷一笑,微微现出了一些怜惜:“我真不了解,你们这些人居然为一个老和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你求仁得仁,我就成全你,送你上西天吧!” 他说着,缓缓伸出了一只左手。 在他初一伸手时,丝毫看不出什么异状,可是很快现出了显著的异态,五根手指变粗了一倍有余! 在他缓缓抬起手来时,郭彤登时觉得当头像是悬了一个太阳那般酷热。顷刻间,不禁汗流不止。 这一刻的感受,真是他平生从来未有过的。一则,如同身陷于浓胶之中,转动不得;再则,头顶上那只手掌烤得他头脑生花。那只手只要向下一落,必将命丧黄泉! 谁不怕死? 只有在自知必死的一刹间,才能显现出一个人的真正气魄与胆识。 偏偏向阳君这只手掌并不匆匆落下,旨在探测对方面临死亡时的胆识与气魄。 郭彤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一声,却是一言不发。 向阳君冷笑道:“你可认识我用以杀害你的这种功夫么?” 郭彤撩起眸子道:“大概是太阳功吧?” “谁告诉你的?” “方丈师父!” “他是你的师父?曾经传授给你功夫么?” “但愿曾是他老人家的弟子!”郭彤无限气馁地道,“果真那样,我的武功也就不会这般的不济了!” 向阳君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以为他死?” 郭彤呐呐道:“方丈仁辉普照,为我达云寺继往开来之圣僧,故而乐于为其代死!” “代死?”向阳君嘿嘿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是不能为他代死的,只能说是为他屈死。郭彤,你当真想死?” 郭彤冷笑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但是,在下区区生命,与方丈大师相较,实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足下要是执意向方丈行凶,倒不如先杀了我好!” 向阳君冷笑道:“那么,我就成全你吧!” 说到这里,忽然高举在空中的那只手掌翻了一翻,郭彤觉得耳际像是响了一声焦雷,耳鼓麻得难以经受。 向阳君一声狂笑,赤红的手掌突然箕开,正待向着郭彤当头击下。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那扇垂挂着的竹帘猛可里“哗啦”一声大响,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猝然向着向阳君身上袭到。 饶他向阳君目空四海、技艺超群,只是对于这阵子猝然阴风,却是不敢视为等闲。 他顿时神色大变,眼前再也顾不得向郭彤出手加害,身子倏地一个侧旋,疾速地闪躲到八尺以外。 虽然这样,那阵子猝出的阴风,仍然由他身边擦过。由于这股子突出的劲道,恰恰属于至阴之性,称得上向阳君所练正阳的克星! 尽管是沾着了一点,在向阳君感觉起来,却也是经受不起,痛得全身上下籁籁疾颤。 那张原本呈现出血红颜色的脸,一刹间变成了苍白色。 他足下打了一个踉跄,霍地掉过身来,那双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老和尚——你竟敢暗箭伤人……” 可不是么? 不知何时,那个看来瘦弱、盘膝禅房的静虚老和尚,竟然站身而起,当门而立。 尽管看来他老朽不堪,可毕竟是一个不容任何人轻视的强者! 显然,环绕在他身侧四周,也同向阳君围绕着一团罡气一样,只是性质上截然不同: 向阳君是属于至阳,而静虚上人则属于至阴。 阴克阳、阳克阴,是人们认定的事实;谁胜谁负,那就取决于持功人的造诣深浅了。 静虚老和尚虽已现身,却并未立刻向对方发难。他瘦削甚至于略似佝偻的身子,在这一霎看起来精神抖擞,尤其是那双眸子闪烁的精芒较之向阳君毫不逊色。 在他站立的地方,珠帘四下抛飞而起,竟然未有一根能够垂落下来。看起来,他整个人就像一个鼓风炉,致使环其身侧四周的任何物件,都被风力鼓荡而起。 这就是强者的高标风范! 即使一个不懂武术的门外汉,目睹此种情景也会大感惊异! 不可一世的向阳君,在他目光接触到老和尚出场的这一刹间,脸上的神色顿时现出了庄重神态。 他以极其快捷的速度,贴着殿壁转了半个圈子呈现出与老和尚正面接触的方向…… “老和尚!”向阳君紧紧咬了一下牙,“姜到底是老的辣,我几乎上了你的当!” “阿弥陀佛!”老和尚一只手拈着老长的佛珠,眸子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不明白施主的意思,最好说清楚一点!” 向阳君怒声道:“这还要说么,你故意打发个弟子与我胡搅,而你自己却在里面养精蓄锐,等到功力成了再出来——好阴险的家伙!” “哼哼……” 这阵子低沉的笑声,发自老和尚鼻腔之内。 “老衲如果阴险,在你来此之前,早就避走他处了!”静虚慢吞吞地道,“那时,你岂非扑了个空?” “嘿嘿!”向阳君单掌护胸,厉声道,“你以为那样就跑得掉么?”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老衲生平行事,至大至刚,从无不可告人之事,又何必逃避于你?” “你明明就是在逃避,还要强词夺理!”向阳怒声道,“我且问你,你既然无意躲我,又何必嘱咐手下,佯称你不在寺内,说什么在坐关之中。哼哼,分明是一派胡言,现在你明明就在这里,看你怎么解说?” “老衲不曾说过一句谎话!”老和尚单手打着讯号,宣了声无量佛,道,“老衲原本就不曾离开这里一步,至于老衲正在坐关,谅必施主你已眼见,没有片语虚词……所说一切,全是真的,孽障你休得血口喷人!” 向阳君神色一呆,偏头想了想,觉得对方所说,倒也不伪,他脸色一红,倒像是自己理屈了。 当然,老和尚的这番话,是难以令他心服口服的。 “哼哼……你还要狡辩!”向阳君用力地向前跨了一步,“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深居后殿不出,却嘱令寺内弟子设下重重埋伏,对某家加以暗害?可怜这些和尚一个个都为你屈死,老和尚你的良心何在?” “老衲心如止水,并无不安,阿弥陀佛!”静虚弯下腰来,活像一只大海虾,“良心不安,该受天谴的应该是你!” “是我?你胡说……” 说着,向阳君又用力地向前跨进一步。 不,只是跨前了半步。 因为当他足步跨前之时,即感觉遭遇到一种极大的阻力,其力万钧,真如泰山当前。 而那等巨大的阻拦力道,显然是发自老和尚的瘦弱躯体之内。 这就是说,向阳君在这个范围之内,即使想再向前跨进半步也是甚难了,虽然他的功力足够给老和尚致命的威胁。 眼看着老和尚那个瘦弱的躯体,就像不倒翁般地前后摇晃着。虽然这样,他站立在地上的那双脚步,就像是打进地里的一对木桩,休想转动分毫。 “咳!”老和尚轻轻地咳了一声,“金贞观,你进得庙来,一路滥杀无辜,可怜这些无辜的沙门僧侣——咳咳!” 他一连发出了几声咳嗽,显得有点儿喘: “老衲曾经答应过,要带领他们修成正果,早登彼岸。看来,老衲是失言……失信了,而这些,只是因为你……” 他伸出了一只瘦手,遥遥地指着,“只是因为你这个孽障……金贞观,你的独断胡行,迟早会受到报应的;老衲劝你,即刻放下手上这把杀人刀……随我入殿,面壁十年……吃斋念佛,颂经膜拜……尚须身受十刹厉戒。如此,或许蒙佛祖降恩,尔后尚有重生之机,否则,悔之晚矣!” 向阳君聆听之下,心中动了一动。 他实在不明白,这些话何以出自老和尚的嘴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作用,原是不经入耳的话,竟然破例地在脑中三思起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金贞观你可觉悟了么?” 向阳君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你说的也许有理,但是时候不对!” “什么时候才对?” “等我杀了你这个老和尚,杀了全天下所有该杀的人之后,嘿嘿……”他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也许那一天,我才会考虑到皈依佛门!” “那一天,你已经晚了!” “晚不了!”向阳君说,“佛不是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阿弥陀佛,”老和尚单手捻着佛珠,“施主,你难道真有把握杀尽天下之人吗?” 稍后,他又补充道:“老衲是说,你这么有把握,杀尽天下的强者?就好像——” “好像是谁?” “好像是老衲!”老和尚瘦躯伸直了一下,目射精光,“你难道有把握杀死我么?” 这句话倒令向阳君大大吃了一惊! 他睁大了眸子,频频在老和尚身上转了转,然后冷笑道:“和尚这话说得有道理,看来你的功力,显然比方才你与我隔帘对垒时精进了不少,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 老和尚双手合十,一连串地宣着佛号:“金贞观,你既然要问,不妨告诉你,老衲闭门坐关,乃是在运施一种至高功力。” “什么功力?” “一种专门为了对付你的功力——澄波返渡!” “啊?”向阳君吃了一惊,“哼哼……看来你像是对我很清楚,欲以至阴之功来对付我的纯阳之性喽。” “你完全说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只可惜——” 他微微一顿,脸上现出了一片惨灰颜色。 “只可惜你的功力未完,可是,”向阳君有把握地说,“这功夫我是最清楚不过,老和尚,你大概是想以先天之气来补后天之功吧?可是!” 静虚上人惊讶地扬了一下长眉:“你果然是个杰出的少年人,了不起……” 一旁的郭彤听了这话,忽然有所异动。 可是,他的身子方自转动之间,已给向阳君掌中宝剑所泻出的剑气陡然罩住。 郭彤登时不再移动,他脸上却现出十分不耐的表情。 这种形象在静虚老和尚眼中,并不以为然。 “培空,你不可妄动。”他讷讷地说,“老衲正在为你讨命。你如果不听老衲之言,擅作主张,将是后悔不及,死定了!” 他叹了一声,又讷讷道:“在你来说,显然太不聪明了,死有重于泰山,又轻于鸿毛。一个聪明的人,是绝不会轻率地选择一死的。郭彤,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郭彤一时目含热泪,点点头:“弟子省得!” 向阳君目睹他们师徒情谊,不免为之动容! “老和尚,你是在为你这个弟子讨命么?” “不错,老衲正是这个意思。” “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饶他不死?” “凭他的完全无辜,凭他根本不是达云寺的弟子!” “啊,”向阳君冷冷地道,“这话怎么说?” “第一,”老和尚说,“达云寺没有带发修行的弟子;第二,既然你要找的是老衲,我现在已经出来了,又何必非要杀他性命?” 向阳君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理。” 然后又偏过头看着郭彤,道:“可是此子根骨造化极高,今日我放过了他,只怕来日他放不过我!” “你的意思是,你害怕了?” “哈哈……”向阳君仰天一声狂笑,“老和尚,你对我显然认识不足;否则,你当会知道天底下压根儿就没有我所怕的人!” “既然这样,郭彤这个孩子,你可以叫他走了。” “啊,不不……”向阳君冷冷一笑,道,“他暂时还不能走。” 老和尚道:“为什么?” 向阳君道:“因为我对他认识还不够清楚,我想多留下他一会儿,要好好观察他一下!” “这又为什么?” “老和尚,你还不明白么?”向阳君道,“我要他留下来,是想仔细地看看他与你之间的感情,我要他亲眼看见你死!” “不,”老和尚说:“也许死的人是你!” “不、不……恐怕还是你!”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可以这么肯定!”向阳君说,“据我所知,欲行先天之气,补后天之功的澄波渡返之术,非三日之内不足为功;而你,看来好像还差几个时辰!” 静虚和尚神色微微一变,低低颂道:“阿弥陀佛,金贞观,看来你显然是个大行家了!” 向阳君道:“是了!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老和尚,你是在拖延我,好使你自己完成这次准备!”接着,又冷笑了一声,道,“可惜事与愿违,就在这个时候,我来了,而且打破了你原有的计划。” 说话之间,就见一旁的郭彤忽然探手入怀。然而,他这个动作未完成,向阳君已发觉了,手指微抬,只听见“嗖”的一股尖锐风力响过。 郭彤身子陡地打了个哆嗦,顿时就不动了。 老和尚登时一惊道:“哦——” “不要紧,”向阳君说,“你该看得出来,我只是暂时定住他的一条阴脉,他仍然可以说话,只是暂时不能移动罢了!” 静虚老和尚道:“这又为什么?” “我要他眼看着你我的这一场决斗!”向阳君微微一笑,“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终身一生,他再也没有机会能看见这么一场精彩的表演……” 静虚老和尚冷森森地笑道:“你是如何知道这是我指使他们去找你的?” 向阳君冷笑道:“这还用说么?除了你以外,谁又能有这个见识?老和尚,俗谓: 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与你原本无怨仇,你却要着人来致我于死地,结果我没有死,就来找你了。” “唉……”老和尚苦笑道:“就这一点而论,我确实是错了。告诉我,是谁泄的密? 不用说,必然是那个姓雷的女人了!” 向阳君微微一顿,点头道:“不错,就是她!老和尚,你衔恨她么?” “不……”老和尚缓缓摇着头,“雷姑娘慧外秀中,但老衲观诸她眉目间情障重重……只怕日后受许多牵连,你也是一样。” “你的魔障重重,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讷讷道,“这是日后的话,你将倍尝苦果……但眼前却如日中天,鲜能有人轻樱其锋。好吧,老衲已作好了必要的准备了,你可以动手了。” 静虚老和尚说到这里,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那甚是瘦削的身子,忽然更瘦了一些。手里的佛珠已经紧紧地缠在腕子上,十根手指看似合十,其实是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一声一声……极为细微而清脆的骨节声从他的指节里传出来。 向阳君忽然睁大了眼睛。 这一霎,他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惊讶! “老和尚,你莫非练过达摩碎指功么?” 静虚方丈微微点着头:“你果然知道得不少,你既然知道这门功夫,当然应该知道这一门功夫的厉害。请恕老衲好奇,倒要想知道一下,你将要以什么功力来对付我的‘碎指之功’?” 向阳君面色阴沉地道:“那要看你对这门功力所能达到的程度了。” “你说清楚一点!” 向阳君道:“当年达摩佛祖以此碎指之功,力毙红尘十寇,也就是当年黑道上最厉害的十派宗师,据闻十寇都先后遇难惨死,而达摩却也丧失了十根手指,后来经七十年返渡善修,才得脱胎再生。老和尚,你当然不可能有这等造诣。” “哼!”静虚上人道,“我如果有这等造诣,只怕在你进门之初已死于非命了。” 向阳君点点头道:“这句话倒也不假,因此我猜测你只是掌握了入门功夫而已。” “入门的功夫,足可以用来对付你!” 向阳君咬了一下牙,足下又用力地向前挺进了一步。然而老和尚却不容许他再越雷池一步。静虚的瘦躯作势向前挺动了一下,向阳君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老和尚的一双瘦手,像一只鹤,亮开了双翅。他颈项下弯,微微勾屈,背部向上隆起…… 向阳君“哼”了一声,忽然蹲下了身子。 那种像是登坑的姿态,方自向下一蹲,整个殿堂里,立刻旋出了一阵风力。 老和尚在狞笑。 向阳君也在狞笑。 人在拚杀性命的一刹那,常常是本性的流露,不可能有任何掩饰。 他们所想到的,只是如何来致死对方,保全自己。 两个人都在迈动了—— 向阳君向左,老和尚向右。 这种走法怪异得很,一旁木立的郭彤可算是大开了眼界。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双方这种走法是属哪一门路的,但是就外表看来,却肖似某种动物。 向阳君是跨着虎步,两只手各以手背用力地磨擦着两处后臂——大概是“虎步行功” 吧。 老和尚却是虚点着双足,那副样子像煞一只白鹤。只见他每走一步,都高高地曲起一只腿,然后前进一些,再放下来,如此双足交互换行。 原本就不算太大的偏殿里,忽然容纳了这么两个人,立时显得十分拥挤,倒不是人在拥挤,而是发自他们双方身上的那种力道在拥挤。 慢慢地,两个人的圈子越来越小了。 在一个相当的距离,彼此忽然都定下了脚步。向阳君已不再像原来的他了,那副样子简直像一只发怒的狮子。 只见他乱发蓬松,脑后的一根大辫子居然像一根钢铁般的家伙,直直地翘了起来。 他双目赤红如血,红脸,红肤,一只典型的发怒狮子。 老和尚呢? 像是一条蛇,也可以说像一只虾——一只直立的大海虾。 仅仅凭着他的一双足尖点地,整个身子向前弯曲下去。两只瘦手平缩在腋下,像煞那海虾的一双前爪,那么一拱一拱的,每拱动一下,就把身子向前冲进了一些。 “老和尚,”向阳君说,“是时候了,亮家伙吧。” 他说着,铮然一声,拔出了那把长剑。 “不不……”老和尚慨然地道,“沙门行者,不摸兵刃久矣。” “莫非你以空手来对付我的剑?”向阳君嘿嘿冷笑道,“你也太过自信了。” “你看见没有?”老和尚举了一下手,说,“就凭我手里的这串佛珠。” 那串佛珠不用说一定是一百零八粒,每一粒都有龙眼一般大小。不知在老和尚手里抚摸了多少年了,每一颗都闪闪发着黑光。 像是一条蛇似的,紧紧地盘绕在手腕上。 “好!”向阳君忽然直起了身子,“那你就接家伙吧!” 话声出口,掌中的一口长剑已当头挥下。 他这般挥剑的方式,也是特别得很。长剑下落,并不快捷,却是力道万钧。他手里拿的不像一口剑,倒像一口鼎。 老和尚左掌虚空地作势上托着,那副样子像是施出了全身之力。 向阳君像是在落鼎。 老和尚像是在举鼎。 一举一落,其力万钧。 只听得“叭叭”一连串的响声之后,地面上的方砖一连破碎了好几块。 几块方砖分别被他们双方的四只脚踏破,可见得这其间的力道是何等惊人。 一旁观看的郭彤,看到这里,简直眼都红了。 没有人能够体会他们之间的这种巨大的力道,似乎只有他们当事人自己心里有数。 向阳君的剑忽然停住了。 他面色赤红,虽然使出了全身之力,掌中剑却难以砍落下去。 老和尚举起的左手,拇食二指箕开着,似乎凭着发自虎口之间的那种力道来迎拒对方落下的剑。 如果你是外行的旁观者,或者你是一个还不曾达到某一定武术水平的旁观者,那么,眼前的这种情形,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而且会感到莫名其妙。 因为老和尚的手与向阳君的剑,它们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何以从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双方竟然都如此吃力? 这其中缘故,势非高明之士而不能解答了。 原来,他们双方所运施的是一种气功,向阳君所运施的是剑气——即剑炁。 老和尚所运施的是内气,亦即内炁。 剑炁碰上了内炁,这种奇特的接触,已无所谓剑本身的功用,而是各自任凭本身的真纯内功的对抗了。 莫怪乎,被点了阴脉穴路暂时不能够动的郭彤,在一边完全看呆了。 向阳君与老和尚的胶着状态,足足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忽然向阳君鼻子里发出了凌厉的一种哼声,那张脸益见赤红了。 老和尚的瘦躯更见弯拱。 他那只瘦弱,看来皱纹重叠的手,开始抖动了,而抖动得那么厉害。 如此,才发觉到向阳君手上的那口剑,光华灿烂夺目,流光如电,简直刺目难开。 紧接着,就在向阳君虎豹似的一声嘶吼里,手里的那口长剑忽然挥落了下来。 但是,没有伤着老和尚。 难以想象的是,老和尚的身子竟是转动得有如一阵旋风,就在他身子方自旋开的一瞬,向阳君的那口长剑已结实地敲落在地面上。 “砰”一声,剑尖深入地面半尺有余。 老和尚能够避开这一剑,可以算得上险之又险;就在他旋转的身势里,一截长衣下摆,迎着了对方挥下的剑刃,倏地分成了两片。 这真是极其惊险的一刹那——如果老和尚的转动稍稍慢上半拍,他的一条右腿就别想要了。 毕竟老和尚是个强者,不可轻视。这一阵内炁与剑炁较劲上,老和尚因为体力的不济而吃了亏,他那只先前立举在空而用以抗拒对方剑炁的手,似乎受伤了。 一点点鲜红的血,由他那看来负伤的虎口处滴了下来。 这一阵交手,根本还没有结果,事实上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开头儿…… 静虚老和尚凭着他四十余年所习的下盘功力,硬生生地把身子转了开来。休要小看了这一转之力,没有极深的内炁火候,鲜能为力。 看起来,向阳君这第一式出手是占了上风。 可是,对他本人来说却是惊险万状,决不能因一时占了上风而自居胜场。 相反的,他保持着警觉,一剑落下之后,就知道不十分妙,偌大的身体,像个陀螺,蓦地向外旋转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静虚老和尚发出了沙哑的一声怪叫:“哪里走?” 紧接着,右手挥出,缠绕在手腕的那串佛珠就像是一条乌黑的锁链子甩了出去,劈头盖脸地一式狠抽。 向阳君身形未经站定,即挥剑猛迎上去,只是慢了半步! 对于一旁观看的郭彤来说,正是他莫名其妙、看不懂的地方。 因为他实在看不懂,也就不知道向阳君那么凌厉的一剑,竟然未能与对方的那串佛珠所接触。 那串佛珠在老和尚的手里,就像一条伸缩自如的蛇,向阳君的剑,偏偏就在他那条闪动曲折的佛珠空隙里撩了过去。 一剑走空,情势顿时有所变化。 尽管向阳君那等武功、那等沉着,这一刹间竟也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慌张神色。 他巨大的身子,像是马失前蹄,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 值得警惕的,并非是他站立不稳,而是他有意闪避的一个姿态。 如此一来,果然使得他避开了对方的一击,龙眼般大小的一串佛珠劈头扫面而过— —没有击中他的脸,仅只挂着了他的肩。 这一挂之力,不啻万钧! 那里像是着了狠狠的一记金鞭,或是猛厉的一棒。 向阳君忍不住吭了一声,身子倏地向外面旋了出去! 静虚老和尚把握着此一刻良机,第二次向前一踏步,说:“好孽障!” 不用说,对于向阳君这个人来说,他是恨透了,所以一经出手,那是绝不留情,而且必然其力万钧。 随着他出手的那串佛珠,他的左手,猛地向上一翻,吐气开声:“嘿!”这一掌用的是翻天掌式,直往向阳君前胸击了过去。 向阳君一招失手,险些丧命在对方万钧一击之下——他知道老和尚这一掌的厉害,那是无论如何当受不起的! 那么大的身子,看起来就像一片云那么轻。 就在老和尚兜心一击的掌势之下,向阳君的身子陡然间升了起来。 漂亮极了。 老和尚这一式兜心掌,看上去真有挥手白云之势。随着老和尚挥出的掌势,向阳君的身子,足足飘出了两丈以外。 老和尚的掌出得妙! 向阳君躲闪得更妙! 由于向阳君的腾起,猝然间响起了一股噗噜噜的巨大声音。 旋风过处,神案上的两只红烛,顿时熄灭了一盏,光线因之暗了许多。 其时,向阳君偌大的身躯,不偏不倚地落身在正中那具“金身如来”的法像上。 他的一只手攀着金身如来脖颈,整个身子半倚坐在胖如来的肚腕上。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色惨变着,单手持珠,向着巨佛行礼道,“无量佛,无量佛,老衲无能,老衲无能,罪该万死!” “哈哈!”向阳君纵声狂笑道,“怎么了,老和尚!佛祖已降罪于你了?” “孽障,”老和尚咬牙切齿道,“你竟敢辱及佛祖,真正是罪孽深重了!” 向阳君冷冷地道:“罪孽深重……哼哼……我们看谁的罪重?谁该死!” 静虚上人怒叱一声,道:“孽障,你下来。” 向阳君道:“和尚你上来。” 老和尚怒冲冲地转了两个圈子,实在不敢擅越佛座,直急得频频叹息不已! 向阳君目睹及此,冷冷地道:“我们已交了一手,可以说不分胜负!” 老和尚立定脚步,道:“老衲已领教了你的太阳神功,不过尔尔。” 向阳君冷冷哂道:“某家也试过了老和尚你的澄波之术,以某家忖之,功力也不过七成罢了。” 老和尚咬牙道:“你若晚到半日,只怕你已丧命老衲之手。” 向阳君冷笑道:“我若早到半日,老和尚你只能坐以待毙,只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微微一顿,他爽朗地笑着,又道:“异数,异数,这不就是你们佛家所谓的异数么?” 他边说边拍着金身如来那光秃秃亮晶晶的面首,道:“老和尚,你皈依佛门数十年了,怎知事到临头,这个如来佛仍然救不了你这条命。你的命已经完了!” 静虚和尚冷笑道:“出家人只问因果,不论生死。” “答得好,”向阳君道,“你们出家人常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和尚你又种的是什么?” 静虚和尚怔了一下,低下眉头:“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金贞观,你这话就说对了,以你此等行径,你又种的是什么?” 向阳君朗声笑道:“我是只论恩怨,不问因果,我只知道你这和尚阴谋设陷,金某差一点为你所害,故此找你索命来了。” “无量佛,”老和尚高宣了一声佛号,“尔食我肉,我啖汝血,生生世世,永结不休,即使你今日能致老衲于死命,只怕日后亦难逃别人毒手,嘿嘿……金贞观,你宜三思后行为妙!” 向阳君一哂,道:“老和尚,以你昔日声名,与今日立场,难道还要向某家讨命不成?”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上罩起了一片铁青,“老衲心怀慈悲,好心点化与你。 孽障,你哪里体会得老衲之孤诣苦心。” 向阳君笑道:“收起你一片好心吧,告诉你金某人来是一个人,去是一条命,上无父母,中无妻室,下就更不要说了,这个世上多的是仇人,却没有恩人。和尚你要是能杀了我,将我暴尸荒郊只怕连野狗也都不会来嗅我一下。你还怕有人来为我报仇么?” 老和尚只是不停地捻着手里的念珠,嘴里不停地宣颂着佛号…… 向阳君说完了话,浓眉微皱,哼了一声,又道:“至于老和尚你,看来也跟我差不多。” “老衲古佛心灯,岂能与你这孽障相提并论?” “嘿嘿!算了,算了。”向阳君道,“在某家看来,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说到出家,这是你后来的事,到底是好是坏,金某人不能妄其忖测。不过,从你对我设计陷害一事来看,哼哼……你究竟如何,还很难断定!” 他顿了一下,遂冷笑一声,接下去道:“依我之见,咱们先说说过去吧!” 老和尚后退一步,瘦削的脸上溢着杀机! “老和尚,你的过去,金某人清楚得很!”金贞观讷讷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把你摸清楚了才来的。” “第一,你原名任秋蝉,和在下一样,是草莽江湖人物,你的声名也许比在下好一点罢了,不过论心地善良可就不知道了。” “第二,嘿嘿,老和尚你心里该有数,算一算吧,你这一辈子,杀的人还少么?只怕较金某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不是?” “第三,老和尚,你我还有一点共同之处,你应该心里有数。” 老和尚脸色发青:“老衲与你绝无相同之处!” “哈哈!”向阳君道,“老和尚你太客气了,既然你不承认,金某代你说出来也是一样。老和尚,难道你能否认,你我的身价起码有点相同之处吧?” 静虚老和尚道:“哪一点?” 向阳君冷笑道:“你我同是官家榜上有名的通缉要犯,你岂能否认?” 老和尚先是一愣,遂低低地宣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金贞观,孽障,你以为你的用心老衲不曾看出么?” 老和尚寒声一哼,道:“金某是什么用心?” 老和尚目光益见炯锐:“下来吧,老衲不会被你这几句话激怒的。孽障,你才有多少道行?老衲四十年潜心静性之人,难道会着了你的道儿?哼哼!以眼前情形而论,你我胜负生死,尚在两者未知之数,耗时无益。来,你我就做一个了结吧!” 坐在金身如来佛身上的向阳君,朗笑道:“和尚这两句话倒也算得上高明,既然如此,吾来也!” 语声出口,一上一下两只手,霍地在巨佛身上虚按了一下,一片云似地飘身而下。 老和尚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不等待向阳君身子落地,立即发出了猛烈的攻势。 看上去,两个人身法都妙极了。 一个往下,另一个往上。 一落一起,猝然在空中交接。 老和尚早已蓄势以待,就在他身子一经腾起的同时,右手那串黑光铮亮的念珠已经挥了出去! 这一次的打法,显然与前一次有所不同。 那一百单八颗佛珠,随着他挥出的手势,陡然扭成了一截靠股软鞭。怪异的是,这截软鞭看起来像钢鞭那般硬直。 就在他二人身形在空中交接的一刹那,老和尚手里的念珠若剑,若鞭,直向着向阳君胸前力扎了过去。 向阳君呢?当然也绝不含糊。 那一口紧持在手里的铁剑,直向着老和尚当头猛力劈落下去。 一上一下,一俗一僧,就在这一刹间,各自施展出他们足以致死对方性命的一招。 高手毕竟是高手,举手投足之间便显示出了非凡功力。 在一旁的郭彤,虽系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但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眼看着二人眼前的这一式空中交接,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简直不清楚空中的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的动作太快、身法太妙了。 就在那一刹间,他们彼此的身子,就像是空中两只扭扑纠缠在一起的鹰鹫,你简直没有法子分清楚他们的动作。 以郭彤来说,他只能感觉到老和尚的那串念珠,像是插进了向阳君的前胸——只是限于那袭胸衣的肥大,是否伤害了对方的内身,可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反过来看向阳君的那一剑却是扎空了。 长长的剑身,擦着老和尚的颈项边缘滑了过去,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却像盘到了老和尚的背后。 这只是郭彤所能看见的所有情形,事实上这其中的变化太复杂了,复杂到绝非郭彤所能清楚的。实在说,他的眼花了。 由于无法忖测这一式接触的后果,就在目睹的这一刹那间,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案桌上的那盏高脚红烛,忽然为二人落势所带下来的风力,“噗突”熄灭了。 其实并未真正熄灭。 灯焰一暗即明! 可以想象到那是何等短暂的一刹。 就在这一刹那间,两个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生死的一搏! 当两个人相继落下来时,佛殿里已重现光明。 然而两个人当中,显然有一个极不自在——受了重伤! 是静虚老和尚! 像是伤势不轻,虽然暂时还能够保持着站立的姿态。紧接着,他却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一直退到了第五步,身子仍然难以保持着直立的姿态,霍地向后一靠,倚在了墙上。 喘息,疲累,痛苦…… 这一刹那,静虚憔悴了。 那一双细长的眸子忽然睁大了,又缩小了……显现着半月形状,仍然在继续喘着。 只是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像是在憋着一口气似的,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显然,他正在忍受着一种痛苦,也许就是属于即将死亡的那种痛苦。 那双半月形的眸子,目光似乎已经散开了,可却尽可能打量着他的敌人。他的表情充满了沮丧、失望、痛苦,以及对敌人由衷地钦佩与赞赏。 只有具有“了不起”类如老和尚这等心胸的人,才能如此磊落,敢于接受失败,甚至死亡。 向阳君呢? 他的神态较诸老和尚轻松多了,虽然他也受伤了,还流了血。 红红的血渍,在他左胸侧方,染了红红的一片,和胸前那一轮红太阳互映生辉! 只是,他并不把它看在眼里,那口长长的铁剑权作铁杖紧紧地插在泥土里,他正在笑,现出那一嘴整齐而雪白的牙齿。 “老和尚,你完了……”他调侃似地说,“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澄波功已到了相当的火候,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失败了,你马上就要死了!” 老和尚实在忍不住这口气,他出息沉浊,偶一开唇,“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这口血一经喷出,身子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 “孽障,你说得不错!你的功力实在高妙……”老和尚频频喘息着道,“这一手盘龙手的确高明……我吃亏在一时大意!” “你并不大意,老和尚,你认栽了吧!”向阳君道,“你说得不错,再等上半天,等到你澄波功圆满之后,我也许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哼!”老和尚像狼似地狞笑着。 一个慈祥的老僧,竟然会现出这种狰狞的表情,实在令人吃惊。 “孽障,老衲固然被你的盘龙手震伤了五脏,而你呢,只怕也活不成了!” “为什么?” “难道你忘了前车之……鉴?”老和尚气若游丝,道,“你是使太阳功的……你忘了你已见了血了!” “见了血又如何?” 雪白的牙,仍在笑着,一副胜者的姿态。 老和尚嘿嘿低声笑着,喘着:“你是……明知故问,你莫非忘了‘反……潮’…… 血炸一条龙……你和我一样,也活不成了。” “哼哼……”向阳君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老和尚,上当只有一次,有了前车之鉴,我早已留了小心……” “什么……”老和尚忽然坐直了腰,讷讷说道,“难道你……刚才不曾施展出太阳……功?” “你说对了!”向阳君得意地道,“亏你还是前辈武术界的高手,难道你忘了,太阳功只能在阳光之下才可发挥十成功力;而眼前,这偏殿四窗下帘,虽系正午,却不见阳光,只见烛光。” 老和尚四下看了一眼,面如死灰:“那么你……” “我用的是碎玉功而非太阳功,这两种功力殊途同归,效果相当,和尚你上当了。” 老和尚足足呆了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我是上当了!” 他说到这里,那瘦削的身子继续向下滑落……忽然,由肥大宽阔的僧衣里泄出了大摊鲜血! 看到这里,郭彤固是寸心万断,而那位被视为杀人魔王的向阳君,竟然也呆住了。 他脸上现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反应,似乎对于老和尚即将撒手而心怀不忍。 这是一种极矛盾、极错综的心情,局外人实在是难以看透。 向阳君道:“老和尚,你就这么去了?你……” 他边说边向前跨进一步,冷笑道:“老实说,我预期着你至少还能支撑一些时候,而且……” 老和尚冷笑一声,道:“还而且什么?” “而且,”向阳君微顿之后,继续说下去,“我闻你医术高明,擅金切玉膏之术,怎么你能救别人而救不了……自己?” “嘿嘿……”老和尚不领情地冷笑着,“你这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什么话都别说了……总之……我就要去了。” 向阳君怔了一下:“你可有什么身后之言?” 老和尚道:“有……有……有……我有一个……” “老和尚!”向阳君忽地切断他的话,“除了一件事,别的都可以商量!” 说到这里,他那双眼睛飘向站立在一边的郭彤,冷冷地说道:“我不会放过他的!” 老和尚听后,全身猝然起了一阵子痉挛:“你……是一个狠心……的人!”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向阳君冷笑着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我不能养虎为患!” 老和尚缓缓地道:“只是他一非我们中人……二非我衣钵传人……” “算啦!算啦!”向阳君冷冷地道,“这庙里,除了你以外,老实说,我可以放过任何一个人,只是不能放过这个郭彤。” “为……什么?” “老和尚,你的目力是不行了!”向阳君冷冷地道,“要不然你当然能够看出来。” 老和尚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看出来什么……”
第十章 虎柙逃猛虎 龙山聚蛟龙 “我已看出来了他对我所怀的仇恨!”向阳君接着说道,“如果我现在一时心软,饶过了他……日后必将不放过我……” “哼!”老和尚几乎已经没有气力了,“这么说,你是怕他?” 向阳君一声朗笑:“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金某一生行事只问正直,不畏其它,也不干傻事!” 老和尚苦笑了一下,向着一隅的郭彤看了一眼,后者那双沉痛的眼睛也正在注视着他。两者目光交接之下,老和尚再也忍耐不住,悲痛的泪水,由他眸子里汩汩地淌了出来! 向阳君微微一笑:“你很爱这个弟子吧?” 老和尚微微点点头:“不是……我只是对他感到愧疚而已!” “为什么?” “因为他虽然是我门下的人……我却没有见过他几面,更没有传授过他一天功夫……”老和尚讷讷地道,“而现在他却因为维护老朽这条性命,而丧生在你的手里…… 他太无辜了!” 向阳君冷笑了一声:“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当生者生,当死者死,天道循环。 哼,这一点,老和尚你们佛门中人,应该比我看得清楚。” “当死者死,当生者生……你说得不错!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再次宣着,“南无阿弥陀佛。” 向阳君忽然一笑,道:“生离死别,人生痛苦之事,我料想你们师徒有许多话要说,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么吧,金某就做一次好人,要你们师徒在临去之前说上几句体己话吧!” 他微微顿了一下,冷冷地道:“我就在殿门前伫候,待你撒手西归之后,再来取他性命!” 老和尚听了,无限感激地点点头:“阿弥陀佛,果真如此……你也算功德无量了。” 向阳君那双锐利的眸子,四下里打量了一眼,确信郭彤没法儿闯出此殿。他自信他本人把守门前,一个小小的郭彤插翅难飞! 是以,他毫不顾虑其它,当下右手凝具五行真气,缓缓地向着一隅的郭彤推出一掌。 这一掌真力贯注入郭彤之后,只见他身形霍然摇动了一下,顿时血和脉开,恢复了本身行动!向阳君果遵诺言,就在郭彤恢复行动自如之后,身形微微一闪,飘于殿门之外。 门里门外,有一段相当距离。当他离开之后,佛殿里只剩下了老和尚与郭彤师徒二人。 郭彤在他确定筋骨真地恢复行动之后,立刻扑向跌坐在血泊中的静虚老和尚。 “方……丈大师!”只说了这几个字,再也忍不住泪水,“弟子无能!弟子罪该万死……”郭彤悲痛至极地说道,“这都怪弟子学艺不精,护卫无能。” “你已经很不错了!”老和尚镇定地道,“听着,三件事你务必遵行。” “弟子遵命。” 老和尚说话的神情精力,不像方才那等虚弱了,这是他早已储备而用的。 “第一,我必死无疑,你不可过于伤心,你我有此一缘,已属佛祖的恩典……老衲甚是欣慰!” “第二,你千万记住,不可试图为我复仇,只有最最愚笨的人,才会有这个念头……” “第三……”老和尚喘得那么厉害,“第三……你……你还应该记住我关照过你的话……” 郭彤固然沉痛到了极点,聆听之下倒能镇定,点头道:“弟子记住了!” 老和尚眼晴睁得极大,道:“记住……活命第—……拿着我的这串念珠……到鄂省狼牙山七紫坪……去见崔奇,崔……奇……记住我以前对你所说的那些话……记住!” 郭彤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咬着牙,牙齿深深地咬进唇肉里,几乎都要淌出血来! 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悲痛,紧紧地握住了老和尚的手,那只手是那么凉,使他大吃了一惊。 当郭彤的目光再次视向老和尚时,才发觉他已经死了。 死相很怪,郭彤惊得几乎麻木了! 只见老和尚面黄如蜡,一双眼皮深深地搭垂下来,整个身躯犹如一块腐朽的木头,看上去极其轻微,像是没什么分量。在他的一双鼻孔下,垂下一种白色的东西,像是很浓的鼻涕。 郭彤心里陡然间升起了一阵子恐慌,六神无主了。 “方丈师父……方丈师父……” 一连摇晃了几下,老和尚身子纹丝不动。 郭彤由不住伏在老和尚肩上啜泣了起来! 身后微风轻袭,向阳君已然去而复入。 郭彤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老和尚所留交给他的那串念珠,觉得那串念珠的份量是那么沉重,虽非是金铁所铸,却大别于一般寻常僧人所持用的木质念珠,像是一种玉石雕琢而成。 他已经感觉到向阳君就在身后,但是没有立刻回头看上一眼。 “怎么,老和尚圆寂了?” “嗯!”郭彤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他死了!” 郭彤仍然没有回头。 向阳君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移步,径直来到了老和尚面前。 两只精光闪灿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老和尚,他脸上现出极其惊诧的表情。 他突然超前一步,蹲下身子,仔细地在老和尚睑上打量着,神色甚是庄重。 “想不到他的武功造诣,竟是如此精湛,实在是太……可惜了!” 不知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使得郭彤对他的行为大感惊讶,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往向阳君的脸。 向阳君手指着老和尚鼻下那两根鼻涕般的东西,冷冷地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郭彤自忖必死,却也不再惧怕,麻木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是本命玉膏,唉唉……”向阳君连续地叹息了两声,“想不到他的功力造诣,竟然达到了如此境界;如果再假以时日,必将大成其功,那时候即所谓金刚不坏之躯了!” 郭彤冷冷一笑,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那意思甚为明显,像是在说:“到了现在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然后,郭彤缓缓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向阳君目光炯炯地看着郭彤:“现在该轮着你了。” 郭彤哂道:“生死原是不足为惜,只是我只觉得就这么死在你的手里,有点不太值得!”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郭彤冷冷地说,“我们之间可以说还是那么陌生…… 凭心而论,我们彼此间了解得太少……” 这一问,倒使得向阳君呆住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话倒也不假,我们彼此认识得太浅了。” 郭彤冷笑了一声,道:“就因为我是老方丈师父门下弟子,所以你要杀死我?” 向阳君呆了一下:“那倒也不是,我只是直觉地感觉到你是一个可怕的人,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你已经决定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向阳君道,“快告诉我,你希望怎么个死法,我一定成全你。” 郭彤冷冷一笑:“你还没有问我,方丈师父临死之前,对我说了些什么?难道你一点也不关心?” “有什么好关心的,反正你已难逃一死。” 郭彤道:“方丈师父死前,曾交待我一句话,这一点,我一定要做到。”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这恐怕不是你所能做得了主的,你说出来我听听!” 郭彤深深叹息了一声,道:“方丈师父是一个酷爱自然之士,他老人家希望能够归还自然。” 向阳君微微一愣,讷讷道:“原为他是一个自然爱好者——这一点,我倒不知道。” 郭彤道:“所以,方丈师父特地交待我,要将他的尸体暴于自然。” 向阳君哼了一声,道:“这个好办,随便找处荒山野地一抛了事……” 他微微一笑,接道:“这是最起码的一点小小请求,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郭彤站起来,双手合十,微向向阳君一揖道:“谢谢你,既然这样,在下现在就去了。” 向阳君摇摇头:“这件事我足可代劳,嘿嘿……包括你的尸体在里面,我俱可以一并处理!你大可放心!” 郭彤冷峻地道:“在下不敢苟同,你方才曾经亲口答应方丈师父一个最后的要求,想必以足下之声望,当不至于自食其言吧!” 向阳君想了想:“你小子很聪明,要是下象棋一定很会将人家的军。不错,我的确是说过这句话。” 他微微一顿,偏头想了想,又道:“奇怪,这么一件小事,还值得老和尚临终授意么?” 接着,他心里暗忖: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阴谋不成? 他走过去伸手把了一下老和尚的脉门,确实证明对方的脉搏不跳了。由于静虚的本命玉膏下垂,必然是死了。这一点,绝无可疑! 那么,还能有什么花样? 心里这么转着念头,眼睛移向郭彤的脸。事实上,这个少年人的纯朴与武技,对于他可以说根本就够不成威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岂能容他现出什么花招?倒不如大方一点好! 郭彤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怎么,你不肯?” 他冷笑一声,讷讷地接下去道:“其实,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既然你言而无信,我也无可奈何,只是……”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你为什么叹息?” “这不关你的事!”郭彤黯然道,“我只是心里感到无比的遗憾而已。” “遗憾?” “当然,我觉得有愧于方丈师父临终的托嘱。” 向阳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朗笑:“这么说起来,我倒是要成全你了。哼哼,我金某人言出必行,岂能对死者失信?既然老和尚死前说过这个话,自然要成全他。好吧,他的后事就由你处置吧!” 郭彤一言不发地前去为老和尚整理衣容,然后缓缓地把他的双手抱起来。 向阳君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后山。” “后山哪个地方?” “这个,”郭彤打量了他一眼,“一定要告诉你么?” “你要弄清楚,不但要告诉我。”向阳君冷冷笑道,“而且,我还要跟你一起去!” 郭彤摇摇头:“这……方丈师父临死之前,并没有说要阁下护送。” 向阳君一笑:“这可就由不得他了!如何?” 郭彤冷笑道:“既然你坚持如此,我也无话可说,那咱们就走吧!” 说罢,遂向侧门走去。 向阳君问道:“为什么不走正门?” 郭彤道:“前院僧侣众多,一旦发现了方丈师父身故圆寂,岂不要大乱了?方丈师父交待不许惊动这寺里的任何人。” 向阳君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唉!”他轻叹一声,接着道,“就某一方面来说,老和尚仍不失为一个可敬的长者。” 郭彤理也不理他,大步向后侧门踏出,他前进了一段距离,未听见向阳君的脚步声,甚是奇怪。回头一看,发觉向阳君与自己少说间隔着十步开外的距离。 这是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他为什么如此放心? 转念一想,他心里也就昭然了。 因为向阳君功力之精湛,他已有所领略,对方所以故意把距离拉得这么远,必然是有绝对把握预防他。换句话说,如果认为眼前情况是可趁之机,那就大大错了。只要略显形迹,即可能死在对方极其精湛的劈空掌力之下。 当然,从向阳君方才的表现看,如果有意下手,套句俗话来说,那可真是简单得如同探囊取物! 好在郭彤并没有存下这个意图。 他胸有成竹,一切计划全在意念之内,当下按照事先与静虚方丈研究好的策略,朝着一定的目标路线继续前进。 一前一后,一进一随,转瞬间登上了山道。 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二人登上了中峰一个突出的高地。 呼呼的劲风,拂动着二人身上的长衣。当空的骄阳固是耀眼生辉,却不觉得炎热。 郭彤抱持着老和尚的尸体来到了一棵拔起当空的巨松之下,觉得抱持着老和尚的那双手有点酸痛,遂将方丈尸身慢慢放下来,一面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汗珠。 向阳君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地方到了?” 郭彤点点头。 “很好!老和尚的眼光不错,金某虽然不是什么五行之术的高人,对于勘舆之学倒也有些涉猎……” 一面说时,他目光在附近转了一转,频频点头道,“好地方,左青龙,右白虎,依山面水,嗯,此处当系此山龙脉所在之地,老和尚选择了这个地方,保存他的色身,倒真是好眼光!” 郭彤道:“这地方是方丈师父早已看好了的!” “嗯!”向阳君赞赏道,“高明!” 郭彤道:“此举的特别之处,即在孤峰独峙!” 说到孤峰独峙时,他的声音特别强调了一点,向阳君其实早已注意到了,左右看了一眼,最近的邻峰都在数十丈以外,且峰与峰之间的洞谷,都在千仞高下。 换言之,如果想转登彼岸,简直是梦想中事。 当然,来到这里,向阳君就更为放心了。 其实,已无所谓放心不放心,因为他想在这个地方,将郭彤的性命结果。 当下,他缓缓向前一步,道:“郭小兄弟,我们是有言在先,你就在这里陪着老和尚长眠吧!” 他边说边缓缓举起一只手掌,暗聚力道,正待向郭彤击出。 郭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且慢!” 向阳君推出了一半的手掌,忽然停住:“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郭彤道:“方丈师父嘱我安置之处,并不在这里,且容我将方丈师父尸身安置完毕之后,再与你解决生死之事如何?” 向阳君皱了一下眉:“要怎么安置才谓妥当?” 郭彤举手向正面一指,十丈外,也就是这座孤峰顶端,有一座小小石塔。 那石塔十分矮小,看起来像是兴建多年,表面长满了苔藓,且受风蚀,看来斑驳点点几与附近岩石完全一样,如非特别指出,简直看不清楚。 向阳君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嗯,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个所在,这石塔又是什么玩意儿?” 郭彤冷冷一哂,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这石塔竖立此峰,据说已数百年,在达云寺建寺之前,早就有了!” “干什么用的?” “达云寺的前身,名叫青云寺”。郭彤知悉甚清地徐徐道来,“青云寺的祖师名叫青龙长老!” 向阳君冷笑插口道:“你唠唠叨叨说这些事又是为何?” 郭彤道:“你既然问,我当然要说得清楚些。” 向阳君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郭彤却继续说道:“据说青云长者选中了此地,就是认为这里风水极佳,他由数百里外来到这里,才发觉到这里乃是龙脉所在,所以亲手用本山所产之岩石,兴建了这么一处石塔。” “我问你是干什么用的?” “用以置放尸身而用,据说,身后色身于此放入石缸之中,可以永不腐朽!” 微微一顿,郭彤又接下去道:“是以这几百年来,本寺的方丈长老一经圆寂之后,即将尸身置放于此!静虚方丈师父也不例外,与其说格外向阁下要求,倒不如说是依例而行罢了!” “原来如此。” 向阳君四下打量了一眼,确信郭彤没法儿脱逃,也没有不信任他的理由,点点头道: “好吧,你就照办吧!” 郭彤点点头,重新将方丈师父尸体搬抬起来,向峰峭那座小小石塔行去。 向阳君缓缓在后面跟着他,来至石塔正前。 石塔不过三丈高下,共分四层,虽然明称为塔,其实丝毫没有“塔”的形状,不过是四四方方的一堆石块罢了! 郭彤抱着老和尚尸体走到塔前,向阳君却在他身后丈许以外。 这个距离实在是很近很近了。 二人站在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塔里的一切。 原来那石塔共有四扇石门,俱是敞开无阻,中间设有一根螺旋打转的石柱,那石柱也就是供以攀行向上的石梯了。 他二人站在外面,很清楚地看见置于底间的许多石缸,石质奇古,也多已风蚀,看来虽然毫无异状,却令人兴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石塔正面还悬有一方石匾,如不仔细辨认,简直难以看清石匾上还有四个字——大千法华,笔力雄浑,走笔如龙蛇飞舞,称得上贯力万钧,不知何年何月出自何人手笔。 站在离门丈许以外,向阳君打量着塔内所陈设的一座座石缸,想象着这些石缸内所盛置的一具具尸身,不禁兴起万般感慨——一种人生如梦的感慨! 就在这时,郭彤说话了。 “阁下是否要陪同我一并登塔,处置方丈师父的灵体?” 向阳君抬头看了一下面前的塔身,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站着等候!” “好吧!”郭彤冷笑道,“在下须要按照佛家坐化姿式,将方丈师父置入石缸,足下不嫌要等候一段时间么?” 向阳君道:“无妨,你去吧!” 说罢,遂面向阳光,盘膝坐了下来。 郭彤等他坐下之后,才双手捧着静虚老和尚的尸身,缓缓地一步一步地登上石塔。 塔分三层,第一层内陈设十具石缸,第二层设有八座,第三层,也就是郭彤现在登临的这一层,共有四座石缸。 这四座石缸,有三座是空的。 郭彤不慌不忙地将老和尚尸身小心地放置在一座空缸之内,然后密封。 这一些虽然做来琐碎,但是郭彤却尽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做好。 然后,他走向石塔正中,那里陈设着一座石缸,他按照方丈师父的指示,当下将石缸的盖子推转开来,立刻现出了一条秘道! 那是一道漆黑如墨,直通向谷底的秘道,有数不清的石阶。缸盖启开时,散发出一股透骨的冷风! 郭彤知道自己的性命能否逃过,可就在此一举了。当下,他毫不犹豫地潜身而入,一面轻轻阖上缸盖,就此遁去无踪! 约莫有半盏茶之久,向阳君忍不住站起来,向着石塔打量了一阵。 虽然他坐处距离石塔在丈许以外,耳朵却能极其灵敏地听清塔内所发出的细微声音。 现在,他忽然发觉声音停止了。 换句话说,他认为郭彤已经把老和尚尸身之事处理妥善了! 他又听了一下,忽然神色一变,道:“不好!” 倏地纵身而起,身形晃处,翩若惊鸿。只一闪,纵上了塔顶;再一闪,进入塔内! 上下三层,很快地走踏一遍,没有人的踪影——郭彤那小子早就逃走了! 向阳君一言不发地停立在这间塔楼内,内心充满说不出的懊恼!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条秘道,只是已经太晚了!他确信这是他出道江湖以来上当最惨的一次,从而也使他认识到郭彤这个少年的智勇双全。这样一个人,不能不使他引为来日之大患!自此,“郭彤”二字,在他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实实地刻在了他的心坎上! 南岳衡山! 衡山周八百里、七十二峰。主峰祝融,高三千八百九十余尺。祝融殿孤立峰顶,铁瓦石壁,雄伟绝伦! 时令入秋,这附近的枫树叶都变了颜色,像是黄色,却又有些儿红。山风过处,散发出一片瑟瑟之声。波伏而起的丛叶,有如万马奔腾,更像急滚的潮水! 如果是一个目睹之人,感觉绝不仅限于一个美字。那是雄伟、壮观,融合了天地之间的钟灵气息。那是自然界的一种奇迹,是那么强烈地震撼着你、吸引着你,而又迷惑着你! 然而,如果你是一个凡夫俗子,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话说回来,如果你真是一个凡夫俗子,也就无此雅兴,无此勇气来祝融峰了。 就像这位先生吧,他独个儿来到这里很久很久了。大概是日出以前到的,此刻却是日上三竿,身处在四周浓密的树林子里,对于日光的感触是敏锐的!只须注视着遍布于地面上那些类如蛛网也似的线条,你即能达到心情上自然的一种开朗与和谐! 于是,你就有机会开始静下来,进行一项思索,或是一种自我检讨。 这个时候,无论你从事什么,都会有益于身心,你会感到很有收获,很值得! 这个人,四十七八的年岁,白净面皮,一身宝蓝衣衫,眉清目秀,神凝气和。 只要你向他瞄上一眼,就会立刻体会到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如非饱学之士,也必属当世奇人。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当他打开手里那个长形的布包儿,现出了那口飘有杏黄色剑穗的青鲨皮长鞘、略呈弧形的长剑时,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原来,他就是当代极负盛名的一位剑士——终南剑客夏平江。在能人辈出的武林江湖里,能够为各方所瞩目,被公认为最杰出的人物,掐遍手指,数遍了江湖,只有二十一二人而已。 终南剑客夏平江居然就是这少数人士当中的一个,当知其身份之迥异、剑术高超境界之一斑了! 这个地方太妙了! 四周围生满了枫树,一条笔直的通道直达祝融殿,在殿前十数丈处,竟设有一块方圆里许的平地,这里独览江山之盛,巧夺天地之妙,登立此峰,居高临下,那白云伸手可掬,真是飘飘乎羽化而登仙。踏遍洞庭南岳此峰之最称奇妙,实系不争之事实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独个儿展示了一下那口剑,遂又收到鞘里。 这时候,却由三条不同的登山山道处,上来了三个人。 一个面相清奇的全真道人。 一个白发皤然的老人。 一个风度翩翩的长身少年。 在时间上,似乎是不着先后,三个人同时抵达,但在脚步上却有快慢之分。 道人第一,老人第二,那风度翩翩的少年当然就是第三了。 由于山道的崎岖长短不同,差别甚大,就算是三个人商量好,同时起步,却也不能以此来衡量何人轻功为佳。第一个到的不见得轻功最好,最后到的那一个也不见得轻功最差。只是有一点,那就是三个人的轻功都不差。 非但不差,甚至于都称得上轻功一流身手! 只看着这老少三个人面不红气不涌,那种神态自若的形象,非但是轻功一流,即使其它方面的功力,也必属杰出! 三人彼此抱拳一笑,那道人目光一扫,看见了先来的蓝衣文士,呵呵笑道:“贫道等三人只当是来得最早了,想不到夏兄更是占先一步,幸会幸会!” 被称为终南剑客夏平江的蓝衣文士站起抱拳道:“铁肩道兄久违了,小弟日出之前即先来到,无非垂恋南岳之景象,心仰日出之盛景而已!” 白发老人听至此,呵呵笑道:“夏兄真个雅兴不小,老朽早已闻祝融日出之盛,原也同夏兄抱有一样心情,不知半路遇见了牛鼻子与我瞎扯,后来又见了青冠少侠,三人结伴而行,边谈边说,可就把时间给耽误了!” 被称为牛鼻子的道人,乃系来自巴蜀的赤眉道长,远看倒不甚显著,近看他那双眉毛确实够红的!谛听之下,道人狞笑一声,反唇道:“朱老头你少撇清吧,你那点鬼心思,瞒得过别个,却瞒不过我。嘿嘿,道长也不与说破,咱们往后瞧吧!” 白发老人姓朱名农,亦是身列为海内二十七奇人之一的杰出之士,人称一掌飞星,这个绰号得自于他所擅长的独特暗器打法。 至于那个翩翩风采的长身青年,正是前文所曾提及的“青冠客”邓双溪。 这些人都是应五柳先生之邀,来此参与三年一度的盛会。 在这场盛会上,各人要凭借所学,互相较量一番,公推出一位统领天下武林的人物。 当然,有此因由,这些人来的意图也就至为明显了。 这类人士各怀绝技,有的平素游戏人间,突梯滑稽;有的深沉固执,不喜多言。总之,凡是来到这里的人,都绝非简单人物。 这附近散置着数十块石砖,各人择其一,纷纷落座。 终南剑客夏平江目光向着青冠客邓双溪一转,微微笑道:“老弟台英雄出少年,愚兄近年听说青城武功,老弟已尽得精体,此番前来,料必是大有可为了。” 夏平江就年岁上看来,实较邓双溪要大上许多,但言谈之间,却并不以前辈自居,可见其涵养修为。再者,以此而衡量,青冠客邓双溪实亦非等闲之辈了。 谛听之下,青冠客邓双溪抱拳一揖,道:“前辈对区区在下之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倒是前辈之剑术已臻至高堂奥,在下对前辈之精湛造诣,钦佩之至,亟望能够得前辈指示一二,必当受益不浅!” 终南剑客夏平江呵呵一笑,说道:“老弟台这么说,可就实在不敢当了……” 一旁的赤眉道长听至此,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小子嘴甜得很,只怕有些个口是心非吧!” 青冠客邓双溪面上一红,微微向着道人抱了一拳,冷笑道:“道长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赤眉道长笑道:“大家的招子都不含糊,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小兄弟你要是真的以为技不如人,今天你也就不会来了,是不是?” 一掌飞星朱农嘿嘿一笑,道:“这么说,牛鼻子你定然是心存必胜的把握才来喽?” 赤眉道长挑动了一下红眉,冷冷地道:“朱老头你不要老跟我过不去,你那一掌飞星绝技,固然是自鸣得意,道爷我却不看在眼里,等一会儿道爷定然要向你请教一二!” 朱农呵呵笑道:“不敢,不敢,朱某只是会嘴皮子,一说到讲打的时候,可就只有装孙子的份儿了,老道你千万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赤眉道长生就的火爆性子,被一掌飞星朱农眼前这么的一激,顿时火冒三丈。 只见他霍地由石砖上站起来,大声道:“朱老头太可恶,来来来……道爷等不及众兄前来。这就先要请教请教,看看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招儿。” 道人右手五指聚力,就像是要向朱农一掌击出。 一旁的终南剑客夏平江忽然阻止道:“赤眉道长请了,还请稍安勿躁得好!” 赤眉道长那只原将探出来的手,在听到夏平江的劝阻之后,强忍怒气地缓缓收了回来。 “夏兄既为朱老头缓颊,贫道倒不好出手了!”他那双被怒血充红了的眼睛,狠狠地看向朱农,“等一下诸兄到齐之后,贫道一定要向你讨教!” 朱农嘻嘻一笑:“牛鼻子,你可真是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老夫恭维客气几句,你却当了真,岂以为我就真个怕你不成?” 赤眉道长顿时涨红了脸,正要发作,终南剑客夏平江摇摇手,微笑道:“二兄毋须为些许小事争持不下,今日之会,正是龙虎风云际会。以小弟推想,五柳先生今年再想保住不败势将万难了!” 这几句话一经说出,在场众人不禁为之吃了一惊。 赤眉道长翻着他那一双红眼道:“怎么!夏兄莫非听见了什么新鲜消息?” 夏平江微微一笑:“我想二兄应该有所耳闻,今年五柳先生请柬之内,似乎多了两个人!” “多了两个人?” 一掌飞星朱农似乎怔了一下:“这个,老夫倒是不知……” 赤眉道长翻着一双红眼,道:“多了哪两个人?噢!莫非是早已落发为僧的任秋蝉这个老和尚被说服,也不甘寂寞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摇摇头:“不是!不是!” 朱农道:“是了——这么说莫非是任老头那个死对头野鹤崔奇出来了?” “也不是!”夏平江冷冷一笑:“二兄的脑子里,莫非只认识几个过去的旧人?须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嘿嘿,如今江湖武林,很出了一些杰出青少年人物……” 说到这里,他那双眸子向着一旁的邓双溪一扫,微微一笑,又道:“就拿这位邓少侠来说,他蜚声武林,岂非不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么?” 微微一顿,他遂接下去道:“以此而思,如今的年轻人,大是不可轻视。我这么一说,二兄当知道是什么人了吧?” 朱农皱了一下眉,吟哦道:“年轻……人?” 赤眉道长转向邓双溪道:“老弟台,你可知是谁么?” 青冠客邓双溪点点头,神色忿忿地道:“二位如果连这两个人也不曾听说过,实在未免太孤陋寡闻了!” 夏平江嘻嘻一笑,道:“这么说,邓少侠对此二人料必是有耳闻了?” 邓双溪冷笑道:“岂止是有所耳闻,简直是如雷灌耳。不过,在下倒是不知道五柳先生竟然也对此二人分别发出了邀请函柬!” 朱农皱了一下眉,实在是想不出来是谁,只是看着邓双溪发愕。 邓双溪哼了一声,道:“朱老莫非连向阳君这个人都不曾有所耳闻么?” “向阳……君?”朱农仰头思索着,讷讷道,“噢,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一旁的赤眉道长冷笑道:“老弟说的这个人,莫非是如今三湘地面上绘影图形,意图捉拿的那个杀人大盗?” 邓双溪点点头,说道:“不错,正是此人。” 赤眉道长嘿嘿一笑:“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这么一个角色。 五柳老儿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这类江洋大盗也致函相邀!哼哼,看来这天下真个是没有能人异士好邀请了!” 青冠客邓双溪冷森森地笑了一声:“道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这个向阳君果然是声名狼藉之人,只是要论及此人那一身杰出武功,只怕在座……咳咳,这个在下可就不便说了!”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言下之意很明显。一时之间,除了终南剑客脸上仍能保持着原有的笑容之外,一掌飞星朱农与赤眉道长二人,都大为不忿。 赤眉道长登时由石砖上霍地站起来,道:“你这话是怎讲?” 邓双溪抱拳道:“道长请暂息雷霆,在下还有后文不曾道出!” 赤眉道长说:“你说——” 邓双溪嘻嘻笑道:“方才夏前辈曾谈到五柳先生此次函邀了两位年轻杰出之人,在下只不过说出了一个,还有一个未曾说出呢!” 朱农耐不住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怎不快说?快说快说!” 青冠客邓双溪抱拳道:“朱老稍安勿躁,在下这里正要道出!” 他的目光转向终南剑客夏平江,道:“前辈所指的另一个人,不知可是一个姑娘人家?” 终南剑客夏平江听后,点点头道:“邓少侠真可当得上是见闻广博,不错,这个杰出之人,正是一位年轻姑娘。” “那么,这个姑娘必然就是出身天山冷瑰谷的毕无霜毕姑娘了?” “不错,就是她!” “毕无霜?” “毕无霜?”赤眉道长双眼睁得滚圆滚圆的,“噢,这个姑娘,我倒是久仰了!” 他说话间,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缝:“哦,哦,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情!” 终南剑客夏平江道:“道长有什么高见?” 赤眉道长神色惊恼地道:“夏兄岂能忘记,当年流传江湖的两句诗——” “道长说的是‘天山代有杰人出,冷剑无情天下寒’这两句?” “不错!”赤眉道长神色凝重地道,“那炼魂先生当年退隐天山冷魂谷之时,曾经发下狂言,有朝一日江湖上出现了冷魂谷的门人,也就是武林各派该遭劫难之时。贫道在巴山时,曾接有署名毕无霜的一封函柬,告以不日将要请教我巴山派的不世绝功,是贫道由函柬结尾的一颗印记上察知有冷魂谷三个梅花小篆,始知这个署名毕无霜的姑娘,竟然是天山冷魂谷的传人……” 他好像被邓双溪忽然一提,才突然触及毕无霜其人,而又由毕无霜这个姑娘的出现,想到了天山冷魂谷武功的可怕。总共不过瞬息间的差别,却使得这个言词轻狂、目无余子的道人判若二人! 赤眉道长的威风似乎在一听到毕无霜其名的一刹那消失于无形,顿时噤若寒蝉! 紧接着那位看来与赤眉道长同样狂妄的老人——一掌飞星朱农,也像是受到了无形的感染。 “哦,”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地道,“这倒是无独有偶,老夫也曾经在年初接到同样的一封函柬——这个毕无霜姑娘,后经老夫多方打听,证实确实是天山冷魂谷的传人。只是这位姑娘显然并未依言践约……实在是奇怪得很!” “毕姑娘绝非是失信之人!”终南剑客夏平江微微一笑,道:“夏某人也不例外,也同样收有二兄所谓的那么一封战书,如果夏某没有曲解这位姑娘的原意,今日此刻就是毕姑娘践约之时!” “啊!”赤眉道长愕了一愕,忽然双眉一分,重现盛气地道,“夏兄说得不错,看来正是如此了。好吧,就让她来吧,道爷我就接她一阵,看看他们天山冷魂谷到底凭什么胆敢睥睨武林群雄的罕世武功?” 终南剑客夏平江又微微一笑,道:“道长放心,如果夏某猜得不错,这位毕姑娘一定会来的。” 青冠客邓双溪冷笑道:“那要看另一个人是否能来!” 赤眉道长追问道:“谁?” “向阳君——金贞观,”邓双溪徐徐地道,“如果他来,那位毕姑娘必然会来;如果他不来,毕无霜来的兴趣就不会太大!” 赤眉道长挑了一下眉毛:“这是什么道理?” 邓双溪冷哼了一声:“有人说这位毕姑娘眼睛里只有一个人才是她的对手!” “谁?” 这句话显然同时由朱农、赤眉道长两个人嘴里溜出来的。 “向阳君!”邓双溪十分肯定地说出这个名字。 “岂有此理!”赤眉道长凌声道,“这是什么玩艺儿?嘿嘿,道爷真巴不得这个向阳君马上就来,好让我领教一下他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 终南剑客夏平江轻轻叹道:“道长且莫要小看这个金贞观。请恕夏某人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忽然出现,足可使武林易帜,你我这些昔日老手,都要面临严重的考验,那就是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了!” 他平和的语气,凝重的神态,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几句话,更使得听者为之猝然动容! 夏平江微微一笑,他的修养似乎已经达到了斧钺加项而不变其色的地步,如果武功与修养相辅有关,那么由此似可证明这个夏平江的武功必然也高出在座诸人许多了。 “今日夏某人早来了这祝融峰片刻,观察了一下地气……”夏平江继续道,“发觉这片峰头赤气弥漫,从而想到这次势将有异于往年,只怕有失五柳先生所提倡的以武会友之宗旨……嘿嘿,恐怕有些不妙!” 他话声一顿,目光一扬,道:“有人来了!” 其他人随着他目光望去,即见正前方通向峰顶的主道上陆续来了三男一女。 三个男的,看起来很有一把子年岁。一个是身背大笠,一身庄稼人打扮的老渔夫;一个是青皮少肉,双颧高耸的瘦高老文士;另一个却是大腹便便的矮胖华服老人…… 至于那个惟一的女人,是一个方项平眉的华发老尼姑!四个人简直是完全不同典型的四种身份,却偏偏结为一道,倒也奇怪! 双方俱是旧相识,老远地彼此一一打招呼,纷纷趋前寒暄。 自然,能得五柳先生函邀,得登祝融的人,定是一方之俊,非等闲之辈,所来四人怎能例外! 走在最前面那个面色黝黑的渔夫模样老者,姓谷名枫,世居江汉,人称老渔人,乃是内家铁琵琶门的惟一传人。 那个看来青皮少肉双颧高耸的老文士,是名噪陕南,人称南岭一鹤的尚万近。此人以一身杰出轻功傲视武林,称得上个中翘楚,至今尚不见有什么人在轻功一道上能出其右。 再后面那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华服老人,则是家财万贯的武林巨贾,人称黄金如来的左大庄。 左大庄说起来虽然是一个善于理财的市贾,但难得的是精于武功,所练莽牛气功。 鲜有人能在这门功力上与其匹敌!这些人既蒙五柳先生邀聚,当然都绝非凡士。 至于那个老尼姑,是来自西昆仑放鹤庵,人称无为庵主。 这些人素日散居天下,鲜有往来,如不是自五柳先生的柬邀。简直难以聚集一起。 彼此乍见,寒暄一通之后,各就散置面前的石砖坐好。 赤眉道长目注四人道:“我等平素甚难一见,说来却是该感谢主人宠召。” 老渔人谷枫呵呵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各位请看,主人来了!” 在家闻言,顺其手指处看去,即见曲盘山腰的羊肠小道之间,行走着一人一骑。 一个青衣小童手拉着一头全身黑毛的小驴,小毛驴的背上侧身坐着一个红衣散发的老人。 彼此距离甚远,难以看清那红衣老人的模样如何。只是那一头皤然白发及飘洒在胸前的五绺长须极其醒目,也说明了主人的身份。 各人看在眼中,甚感兴奋! 黄金如来左大庄呵呵一笑,忽然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外传主人翁玉体欠安之说是真的不成?” 老渔人谷枫笑道:“自然不会是假的了,不过看起来却也不像传说的那般严重,各位请看他的腰杆还能挺得这么直,即可想知与传说的中了风毒大是不符!” 来自西昆仑放鹤庵的老尼无为庵主听到这里,冷哼了一声,道:“谷大侠这么说,显然是忘记了五柳先生深湛的医术!” 顿了一下,这个老尼姑冷着一张三角形的尖脸,继续道:“据贫尼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够医治这种绝症,其中之一就是五柳先生本人!” 赤眉道长怔了一下,说道:“另一个呢!” 无为庵主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另一个各位自然也不陌生,那个人就是早已退身武林,一心侍禅的静虚老上人。阿弥陀佛,贫尼几乎有十年不曾听见这位师兄的消息了!” 伫立一旁的青冠客邓双溪听到这里,忽然发出了一声浩叹。 无为庵主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就像罩了一片秋霜,道:“邓少侠何故不屑,敢莫是老尼言语有所冒犯不成?” 邓双溪耸了耸肩头,黯然一笑:“庵主不要误会,在下只是听了庵主的话,有所感动而已!” 老尼姑目聚棱光,冷冷一笑:“贫尼乃是有幸与那位静虚上人同属佛门中人,加以当年曾有过道义之交。故此,发故人之思,乃人之常情。邓少侠你这番感伤,似乎略嫌多余,大可不必!” “哼,那可不见得……”邓双溪冷冷地一哼,说道,“庵主是道义之交,在下师门却是与这位前辈亦有交往,念及此老身遭不测,自然有所感伤,这也使不得么?” 此言一出,各人都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 十数道目光,几乎同时聚向邓双溪。 最惊讶的却是眼前这位来自西昆仑的老尼无为庵主。 她霍地自位子上站起来,一双三角眼里锐光毕露:“你……为什么说身……遭不测? 莫非静虚师兄他……” “庵主显然还不知道!”邓双溪冷冷一笑:“这位昔日的武林名宿,今日的沙门高僧,早在月半之前圆寂了!” “啊——” 同时发出兴叹的,显然不只老尼姑一个人,只是无为庵主较诸其他人表现得更为激动! “你说什么?”老尼姑双眼发直地道:“这是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邓双溪轻起左手,把老尼姑紧抓着自己的一只手,用力推开,冷冷地道:“自然是真的,庵主勿要过于激动,在下还有言禀告!”
第十一章 三届龙虎会 一场生死劫 无为庵主怔了一下,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吾佛慈悲……这件事贫尼竟然丝毫不知,阿弥陀佛,我原想此番盛会之后,就便往洞庭一行,前往探访他,想不到竟然圆寂……了!” 这个看似冷面无情的老尼姑,轻轻抬起衣袖来,在眼角上拭了拭,一时呆若木偶! 来自陕南的南岭一鹤尚万近,谛听至此,长长地哼了一声,打着一嘴浓重的陕西音调道:“这倒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咳,我们这些人显然太孤陋寡闻了!” 邓双溪森森一笑:“事发突然,各位前辈天各一方,自是难以知晓;在下因适当其会,故而知悉甚详……唉!其实静虚老和尚并非是坐化圆寂,而是死自外人之手……” 南岭一鹤尚万近眨了一下眼皮:“竟有此事!什么人下的手?” 邓双溪冷冷一笑:“这个人刚才我们曾经提到过,他就是新近名扬天下的那个向阳君金贞观!” 大家相继愕了一下,那个老尼姑无为庵主表情最称激动。 “向阳君,嗯!”她脸色白中透青,点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 她那张三角形的面颊上,浮起了一片杀机。她这种身份的人平素吃斋念佛,心似古井无波,似乎是极不易沾染怒火,是以一经着怒,顿时气象阴森,望之令人生怖! 其实,何止无为庵主一个人?现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隐隐现出一片怒容。毫无疑问,那位死去的静虚上人,在他们心目里都留有崇高的地位和美好的印象,是以乍闻凶讯,无不惊心动魄;对于杀害老的尚的那个狂徒向阳君,当然也就产生了憎恶之感! 邓双溪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微微冷笑了一下,目光注视着面现杀机的无为庵主,轻描淡写地道:“静虚上人的死因详情,我不得而知,庵主与各位要想更进一步地探询,在下希望各位询问向阳君本人!” 无为庵主冷森森地哼了一声,“哪里能够找到这个小辈本人?” 邓双溪淡淡一笑,道:“容易,我想他很快就会来的,因为他也是五柳先生所邀请的贵客之一!” 说完了这几句话,邓双溪脸上带出了一抹轻松的微笑,对于这一手借刀杀人的战略,他自己觉得很满意,话一说完,遂从容地退向后面。恰在这时,主人翁五柳先生的小毛驴已登临山顶。当下,大家的注意力,自然地转到了眼前这位德高望重、技压群伦的当代武尊的身上! 五柳先生的一头白发,似雪如银地披垂双肩。最称壮观的,是他飘洒胸前的五绺长髯。散发、长髯交相映衬。再加以五柳先生长袍大袖,看上去与画上仙人无异! 小毛驴,在那个青衣小童的牵拉下一直来到了当前停下来。 各人相继趋前,纷纷寒暄问安。 在一番酬对之后,这位当代最负盛名的老侠客扶着那个青衣小童的肩头,缓缓地下了驴背。 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位领袖武林的一代武尊,显然已失去了领袖武林的这份殊荣,因为他几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在青衣小童的扶持下,五柳先生蹒跚地在居中的一座石砖上坐了下来。 黄金如来左大庄呵呵一笑,道:“大胡子,莫非传说属真,你老果然是中风了?” 五柳先生丝毫不以为忤地抱拳道:“左兄放心,一时还死不了!” 大家不禁发出了一阵子笑声! 五柳先生手中的一只短杖,铮琮有声地在石头地上点扎着。他面色红润,俨然鹤发童颜;除了如银的发髯之外,简直看不出丝毫老态。 “老朽来迟了,有劳各位伫候,实在失敬之至!”接着,发出了一声笑叹,“老朽自去岁罹患风毒之症,差一点丢了这条老命,幸经细心调治,总算使病情有了转善之机……” 他顿了一下,微微苦笑着,继续道,“毕竟是岁月无情,这一场突发之症,非但使老朽肉身饱尝痛苦,也使老朽精神上倍感疲惫……说得实在一点,老朽已不复有领袖武林的雄心壮怀。由于体能上的变化,我已失去了各位加封给我的这份殊荣……所以……” 他边说边解开身上的长披,却见他的背后系着一个五彩匣子。 五柳先生摘下了那个匣子,双手慎重地把它放置在面前石面上:“老朽已无能力再护有这根权杖,甚望今日之会,能从在座各位之中,另选出一位杰出之士,使之接受此杖,领袖天下武林,为苍生造福。此为老朽抱病诚邀各位来此的宗旨……时已不早,各位即请按照往常惯例,彼此以武功印证,点到为止,互推一人便了!” 面前八人互看一眼,少不得一番推让客套。 终南剑客夏平江双手抱拳道:“先生德高望重,技惊天人,如无大恙,望先生三思!” 五柳先生含笑点头道:“夏兄亮节风高,老朽敬佩之至。方才老朽所说句句出自肺腑,实在是体力不继,身心俱疲,不能担当大任,绝非推托之词。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各兄不必礼让推脱了!” 夏平江颔首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等敬遵台命就是。” 这时,老渔人谷枫向五柳先生道:“且慢,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尊驾此次发出邀请之函,似乎不只是我等数人,好像还有几人未来吧!” 五柳先生点头道:“不错,还有三个人……不过,看样子,他们大概都不来了!” 谷枫嘿嘿笑道:“请恕老夫好奇,可否能知道一下,这三个人到底是谁?” 五柳先生道:“自然可以,他们是三个年纪甚轻,新近崛起江湖的杰出之人……老朽原打算能借着此番聚会与各位介绍一下,不过……”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眉头微微皱着:“……最近我闻风江湖,三人之中,除了一位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以预测她的行踪;其他两个人,都现了侠踪,而且……” 说到这里,他那双眸子,在每人脸上缓缓扫过:“各位也许已经有所耳闻,其实老朽私下猜测,此二人多半还都不曾离开三湘!” 黄金如来左大庄呵呵一笑,道:“大胡子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他们的名字,你在卖什么关子吗?” 五柳先生看了一眼这位财大气粗的左大庄一眼,冷冷地道:“左老兄你一定要知道他们的名字么?嘿嘿,说起来,这其中之一倒也与你老兄不无瓜葛!” 黄金如来左大庄顿时神色一愕,两只肿眼睛频频翻动不已。 “与我有瓜葛?”他上前一步道,“是谁?” 一旁的老渔人谷枫听了这话,笑道:“老哥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他眸子向着一旁的黄金如来左大庄一转,道:“左胖子,你莫非忘了东海上那个怪人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黄金如来左大庄那张胖嘟嘟的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惊恐之色。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目光转向五柳先生,道:“大胡子,你别胡说好不好,谁都知道我那个对头早已落了残废;再说,他如今该是九旬以上的人了,岂能称得上年轻人!” “哼,左前辈,这个你可是有所不知了!” 说话的那个人,忽然闪身而前,青衣青帽,当得上少年英俊四个字!大家都不陌生,刚才彼此早已见过面了,这个人非但当得上少年英俊,而且是目前众人中惟一的一个年轻人—— 青冠客邓双溪! 黄金如来左大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邓世兄,我知道你们青城派的武功很有些绝招,世兄既然承邀来此,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却不知你的阅历竟如此丰富,比我左大庄知道得还多,左某倒要向你请教了!” 说时,这个大腹便便的左胖子,忽然把身子向青冠客邓双溪转过来。 一股十足的劲道,顿时就像一具无形的气罩,陡地向着邓双溪当头落了下来! 青冠客邓双溪的神色略微变了一变,这才知道黄金如来左大庄非但财大气粗,简直是气量狭窄已极,一言之忤,即思动武。 眼前高手如云,邓双溪自然不原意一上来就结树强敌,尤其不希望由自己来打头阵,况乎他久仰左大庄功力卓越不群,自己未必是其敌手!好在这番感觉,除自己以外,局外人并不知晓,倒不如不动声色,暗中使之消弭于无形! 他便微微一笑,不缓不急地抱了一下拳,道:“前辈过奖了,祝融之会,聚天上之菁英,哪里有在下插手的余地?前辈即使有心请教,却也轮不着小子;只怕稍待片刻,还有高人来到呢!” 轻轻几句话,即把眼前凌厉杀机消解了。 话声方落,果然觉得身上一轻,那股先时笼罩在身上的无形力罩,顷刻间消失殆尽。 青冠客邓双溪心里有数,却也不说破。目注着左大庄,缓缓说道:“左前辈显然是误解了,五柳老前辈说的并非是前辈的那个对头本人!” 黄金如来左大庄哼了一声,目射凶光地道:“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我倒要问问你,我那对头又是哪个?” “哧!”邓双溪一声轻笑,“前辈实在把小可看得一无所知了。在下相信,凡是江湖上略有见识的人,对于崔任左雷这四姓之间不可化解的仇恨,都应该有些耳闻,小可自然也不例外了!” 黄金如来左大庄翘了一下下巴上的一绺子短须,挺了一下他的大肚脯,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话。 青冠客邓双溪一哂,接下去道:“有关崔任二姓,这里不谈,左雷二氏——嘻嘻,显然指的就是前辈你左大庄与东海七巧岭的那位老前辈青蟒客雷蛟了!” 众人听至此,脸上不禁现出了会心的微笑。 黄金如来左大庄脸色稍见缓和,“呵呵”笑道:“想不到左某人与姓雷的那个老残废之间的一点私事,倒惹得武林朋友如此关注,真是罪过之至!不像话、不像话!” 谛听至此,那个来自陕南的武林名宿南岭一鹤尚万近,忽然怪笑了一声,打着一口陕西口音道:“算了吧,胖子,你就少提你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吧,我姓尚的就敢以这条老命给你打个赌,要是青蟒客雷老头没有落成残废,嘿嘿……左胖子,你就是从老天爷那里借上九个胆子,今天这场祝融之会你也不敢来!” 黄金如来左大庄胖脸上,一阵冲血,陡地把身子转向说话的那个尚万近,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珠子,闪烁着凶光! 看上去,那副样子真像是一口要把尚万近吞到肚子里去。 青冠客邓双溪在左大庄转过身子的一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一次左大庄显然碰见了厉害主儿,谁都知道这个来自陕南的尚万近,是出了名的难惹! 左大庄必然是施展先前对付邓双溪的那一手——在他转身面向南岭一鹤的一刹那,陡地暗中聚使内炁真力,成为一股无形气罩,蓦地向南岭一鹤尚万近当头罩落下来。 南岭一鹤尚万近既是出了名的难惹,当然不是易欺之人。 各人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张青皮少肉的尖瘦面颊,忽然红了一红。 青冠客邓双溪就站在他身边,一点风惊草动也瞒不过他。登时,他感觉到尚万近身上有了明确的反应。 这种感觉甚为微妙,除了站在近侧的邓双溪以外,其他局外人很难体会到那是一种内力的扩展。 一胖一瘦两个人的身子,都打了一阵哆嗦,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由于这一点迹象的显示,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他们两个人已经斗上了。 世居江汉的武林名宿——老渔人谷枫,忽然朗笑道:“好呀,左胖子和尚瘦子两个干上了,这下子可是有乐子好看了!来来来,大家闪开闪开,快空出地方来……” 他说着,分开两只手驱使大家后退,自己也向后面退了几步,嘴里大声地赞美不止。 黄金如来左大庄冷笑了一声,瞪着他道:“谷老头,你不要幸灾不祸,待我领教了尚瘦子之后,再与阁下分个高下胜负!” 老渔人谷枫一声朗笑,道:“好呀,现在竟然冲着我来了,行,你左大财主关照的话就是圣旨,我老渔夫拚着这条性命不要,接着你的就是了!” 黄金如来左大庄怒哼一声,正待反唇相讥,猛可里就觉得身上一紧,由对面南岭一鹤尚万近身上通过来一股子奇寒劲道。 由于他分神于老渔人谷枫,一时未能兼顾,来不及运气防守,登时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一惊之下,才把注意力转向正前面的尚万近。 南岭一鹤尚万近脸上现出了一丝狞笑,见这一手乘隙而入奏了效,心里好不得意! 黄金如来左大庄,一时既惊又愤,他久悉尚万近所练的内元阴炁十分厉害,曾在心里仔细盘算过,想不到让老渔人谷枫这么一打岔,竟然吃了暗亏! 所谓暗亏,也就是哑巴吃馄饨肚子里有数,说出来丢人。 他原本就器量狭窄,心里这么一气,那张大红脸,登时变成了猪肝颜色。两道浓眉,一根根就像刺猬似地翻翘了起来! “好,”他手指尚万近,“尚万近,你竟敢……”紧紧咬了一下牙,接着道,“这个架我们打定了。来吧,有什么绝招,左某人接着就是了!” 南岭一鹤尚万近从神色上研断出对方必然中了自己的内元阴炁,心里大是笃定。 原来,这种内元阴炁功力最是阴损歹毒,练习这门功力的人,必须在冬日子、午之时,将全身赤裸,浸身于寒冰之内。 更有甚者,还要觅一风口,口呼七七之数,满吞阴风。如此三年反哺,才能将功力练成初步入门;以有必须不断浸淫,十年方可大成! 这种内元阴炁一经练成,却可以伤人于支外,更可于无形之中伤人!中人之后,发施功力之人固可凭借功力之深浅,将其本身所练阴炁极寒之气,留置于对方身上穴道或是骨隙之间。是以,设非对手本身功力深沛,又精阳罡之功,万难挺受得住! 以眼前情形而论,尽管黄金如来左大庄身怀阳罡,本身功力充实,阳火丰盛,可是错在上来不防,一时想将深入骨缝的阴炁化解,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左大庄那张大胖脸,前后一连变幻了几次颜色!嘴里虽愤愤有词,却不敢采取主动,妄自向对方出手。 南岭一鹤尚万近对于双方形势清楚得很,他一上来施展暗算,占了上风,不仅不愿给对方喘息缓和之机,而且要把左大庄色厉内茬的情形摸透。 这一次祝融之会,意义是十分重大。 当然,凡是为五柳先生飞柬邀约来此的人,俱是一方精英。换言之,凡是践约之人,也无不心存侈望,打算独占鳌头,由五柳先生手里将那根权杖接过来。 南岭一鹤尚万近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他知道黄金如来左大庄这个人功力深湛,以目前在场各人而论,能够胜过他的人显然不多。尚万近自忖,如果能够一上来将他败在手下,势必收到杀鸡儆猴的功效。 尤其在尚万近确知左大庄已为自己内元阴炁所伤之后,自然不会便宜地放过对方。 使之有复元缓和之机。 把这一切盘算清楚之后,南岭一鹤尚万近顿时雄心大增。 他冷笑一声,陡地向前踏进一步,一双深陷在眶子里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左大庄。 “大财主你就请吧,”尚万近抖了一下身上那一袭发皱了的长衫,“只要你划下的道儿,无论是刀山剑树,我都不含糊!” 人们目睹及此,一时无暇分心别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左尚二人身上,情不自禁地纷纷后退,空出了当中一块不算小的场地来。 五柳先生见状,自忖无能制止,况乎今日之会是以武相会,时辰既然已经到了,就由左大庄与尚万近二人开场亦无不可。 当下,这位老先生手持银髯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地道:“二位兄台以武会友,原无不可,只是请切记,千万不可动了火性,那就与老夫今日邀晤的宗旨大相径庭了?” 南岭一鹤尚万近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先生这番话,可真是菩萨心肠,尚万近不敢不遵,只是别人是不是同意你这种说法,那可就不知道了!” 话声未完,就见黄金如来左大庄一声喝叱,矮胖的身子陡地腾空而起,就像一个球似的,直向着南岭一鹤尚万近扑了过来! 声到人到,人到脚到。 黄金如来左大庄分明是心衔前番之恨,这一次同样如此炮制,借着尚万近与五柳先生对答之机陡地进袭。 左大庄擅长混元气功,一经运气,身胀如球,由此而运经四肢,所发出的内劲力道,其力万钧,鲜能有人敌挡得住。 这时,他身子陡然腾空而起,双腿力弹,一股莫大的劲力忽地向尚万近当头猛袭了过来。 左大庄决心要在出手第一招里,给对方一个厉害。是以,双腿乍出的一刹那,身子陡地一个煞腰,两只手左右同出,用正反乾坤双掌倏地直向尚万近两肋拍按过来。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简直令人无法防备。 大家伙似乎都没有想到左大庄有此一手,观请其下手之快、出手之猛。简直有迫及眉睫之感,目睹及此,不禁为尚万近捏了一把冷汗。 南岭一鹤尚万近,早已胸有成竹。随着左大庄身躯后仰之势,只听他怪啸一声,身躯陡地一个飞旋!“呼”一声。有如飞云一片,已闪身三丈以外。 这一手轻功堪称极妙,尚万近既名南岭一鹤,在轻功造诣上必有极高造诣。观之他眼前这一式飞身之势,在场大多数人都自愧弗如。 黄金如来左大庄这么快的出手之势,竟然全落了个空,足落手插之下,一堵高过一人的巨石,发出了轰然一声大响,顿时被击得粉碎,石屑飞溅出十数文外。在场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一些碎石。目睹耳闻之下,对于黄金如来这等身手,都不禁打心里吃惊赞赏! 然而,这一招他却是毫无疑问地走了空招,连尚万近身边都没有沾着一点儿。 出手过招,尤其是所谓的高手对招,最最忌讳的就是走空。一招走空暴露了弱点,接下来很可能就为自己设下了杀身之祸。 南岭一鹤尚万近,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此人虽属正道人物,却是有了名的狠心辣手,嫉恶如仇,一经交手,必然要分出你死我活,是以,陕甘地面上又有人给他安了一个要命无常的外号。 这时,黄金如来左大庄一招走空,尚万近自一侧陡然飞身而近,箭矢一般地扑到了眼前。 “左胖子,招打!” 话声出口,两只手左右同对递出,一上一下,一正一反,正是此老浸淫多年的铁弓手。 左大庄一招落空,忽然觉得身后劲风袭项,顿时知道不妙。 左大庄鼻子里怒哼一声,肥胖的身子倏地向前一倒,借着身躯前倒之势,矮胖的身子向前挪出了尺许远近,右肩乍沉,又把身子扭转过来。 左大庄当然知道尚万近的狠心辣手,这时就见他右腕回翻处,刷啦啦一阵子锁链声响,由他宽大的袍袖里抖出了一根奇亮如电的蛇形索子枪。 这条软兵刃敢情一直就缠在左大庄的胳膊弯上,有一圈如意软链系在他腕子上。一经抖出,其势有如毒蛇出穴——反身现枪这一势,堪称一绝! 南岭一鹤尚万近,倒是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手,随着左大庄的索子枪势,他身子有如鹞子突地腾翻而起。 饶是这样,对方索子枪的那截蛇形枪尖,依然沾着了他的前襟上补地方。 顿时,只听得“嘶啦”一声响,尚万近身上的那一袭月白色大褂,撕开了尺许长的大口子。 南岭一鹤尚万近满心求胜,想不对自己竟然反倒险遭毒手。情急之下,厉叱一声,道:“好,左胖子,你跟我玩起家伙来了。” 嘴里叱着,右手后伸,已抄住了紧系背后的一口长剑,呛啷一声脆响,取剑到手。 众人不禁神色一变,以武会友,印证手法不过是点到为止,现在竟然发展到兵刃相向,实在是出乎意外,也大大有失这场盛会的本色。 看到这里,主持盛会的五柳先生首先发出了一声叹息,道:“二位这又是何苦?” 来自西昆仑放鹤庵的无为庵主,也忍不住双手合十,高宣一声:“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暂息雷霆,听贫尼一言相劝。” 两个人的话,显然都未能发生效果。 就当无为庵主的话声方自一歇的当儿,南岭一鹤尚万近身子已经快速地向着黄金如来左大庄袭近过来。 随着尚万近袭近的身势,一股剑光夹着尚万近消瘦的身影,直向黄金如来左大庄身前撞过来。 南岭一鹤尚万近剑法一经现出,使得在场的武林高手情不自禁吃了一惊。他们多数人都知道尚万近所施展的这种剑炁乃系承继本身所练的内功之气,以及剑质本身的锋刃凌厉。两者汇集一体,也正是上乘剑术中所谓的身剑合一境界。 众人有见如此,自然也知道这种功力一旦施之于人,必有伤害。是以由不住吃了一惊,无不为黄金如来左大庄捏着一把冷汗。 形势的发展有如春雷骤雨,等到各人看出不妙时,已难以挽回。 黄金如来左大庄一向是目高于顶,为人自负狂傲。按说,他的功力虽不见得超过南岭一鹤尚万近多少,最起码二人不相轩轾,错在他上来不防,为尚万近内元阴炁所伤,无形中功力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再者,他确实没有料想到,南岭一鹤尚万近,竟然会猝然对自己施展如此杀手。 情势所迫,使得黄金如来左大庄简直无法招架! 迎着尚万近身剑合一的攻势,左大庄那根索子枪倏地抡圆了,“刷啦啦”没头盖顶地向着尚万近打落下去。 尚万近这种身剑合一的剑炁运用,妙在一气呵成,其迅速简直不容对手有喘息之机。 黄金如来左大庄这里方自提聚真力,用以防身,其势却慢了一步。 登时,他觉得前胸上一阵剧痛,其势有如破胸裂腹,那护身真潜首先被攻破一道裂缝。左大庄一惊之下,为之魂飞魄散,想以身免,哪里还来得及?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尚万近身剑合一的快速攻势,左大庄身子起了一阵疾剧的战抖,一道血光,直由他上胸部升起来——显然受伤不轻! 黄金如来左大庄在一股热血喷出的一刹那,整个身子由不住霍地向后面直直倒了下来。 然而南岭一鹤尚万近的攻势,并不因此而止。 眼看着白光刺目,凌厉的剑气有如秋水云虹,直向着左大庄的身子,再次卷了过去! 黄金如来左大庄,别说他并非黄金所铸,即使真为黄金所铸,当此剑炁之下,也必将肢体破离。眼看着左大庄倒下的肥躯,无论如何难以逃过尚万近那愤怒的剑锋,身首异处实难避免。 就在这危急存亡的一刹间,耳边只听得连续传来几声喝叱,至少有三条人影,自不同方向疾快地向着二人急切进来。 这切进的三个人分别为来自巴蜀的赤眉道长,以及名列海内二十七奇之一的一掌飞星朱农。 另外一个,也就是奔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即是面相清瘦,来自西昆仑放鹤庵的无为庵主。 三个人虽然身法一致,同样快速现身,但是由于起足点之远近不同,自然落下的身子也略有前后。 放鹤庵的无为庵主身子既然走在了最前面,自然也出手最快。 这个老尼姑的随身兵刃是一柄九合金丝的铁拂尘,随着她嘴里一声喝叱,拂尘已快速挥出去“刷”一声,万千尘须纠结一气,无异于一根收放如意的软鞭。只见陡然向下一卷,“呛”一声响,卷住了尚万近高举过顶的长剑剑锋。 无为庵主加之于这杆铁拂尘上的臂力,十分可观。这个老尼足下“丁”字步一站,怒哼道:“尚施主剑下留情。” 嘴里说着,铁拂尘用力向上一挣,已把南岭一鹤尚万近那一把长剑高高拉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掌飞星朱农,以及来自巴蜀的赤眉道长,双双自左右扑到! 赤眉道长的兵刃,是一口七星长剑。 一掌飞星朱农的兵刃是一对日月轮。 事非寻常,两个人的兵刃双双掣在手上,为无为庵主抢先一步,消弭了眼前杀机。 三个人形成了一个铁三角阵势,把南岭一鹤尚万近围在正中。 侥幸不死的黄金如来左大庄,就地一个滚翻,滚出丈许以外。众人注目于他,吃惊地发觉他整个上身都为鲜血所染,右胸上侧方皮开肉裂,现出了半尺许的一道大血口子。 对于一个练习内家功力的人来说,身上的刀伤往往足以致命,因为气血一失,功力几乎全废,即使能止住流血,也不便再行运功。 对这一点,黄金如来左大庄是十分明白的,是以,在他身子方自站起的一刹那,右手二指骈指如飞,连续在伤处附近五处穴道上各点一指,顿时止住了流血。 黄金如来左大庄在武林中,一向是极为嚣张的人物,平素为人也同尚万近一般的嫉恶如仇,加以财多技高,向无忌惮,哪里吃过这种大亏? 面对着如许多的武林同道,左大庄这张脸实在没有地方搁放。 左大庄恨声道:“好,姓尚的!我们之间没有完……” 说了这句话,他双眼一翻,当场闭过气,一跤倒了下来,引起了一阵骚乱。 终南剑客夏平江首先上前,把他扶坐起来,探了他的鼻息一下,又察看了一下他的眼神,向着一旁的五柳先生苦笑一下。 五柳先生毕竟是一位仁厚长者,目睹及此,不胜太息地道:“左兄的伤势如何?” 夏平江道:“以在下所见,显然属于‘炸血’暴症,这倒要有劳先生妙手起死回生了!” 五柳先生缓缓点了一下头:“夏兄所见甚是,且让他坐息一下,俟血气平和后,再容老夫为他施以续气和血之功吧!” 众人听五柳先生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无论如何,经此一来,现场已增加了一片阴森的杀机。大家对于南岭一鹤尚万近的狠心辣手,无不心生反感! 尤其是首先奔上,环绕在尚万近身侧的三个人,都面现忿意,怒目视向尚万近。 无为庵主手里的铁拂尘,硬硬卷住了尚万近的剑身,两个人分明早已较上了内劲。 只见老尼姑那张瘦脸变得异常死板,两处太阳穴上,现出两条隐隐青筋——可见她用力的程度。 南岭一鹤尚万近也同无为庵主一般,闭口不言。那只持剑的右手正自灌注全身真力,向外上方用力挣着。 他们两个人的功力真是难分轩轾,一口长剑,一柄铁拂尘,似磁铁相吸,紧紧地卷缠在一起,其势纹丝不动!两个人的四只脚,更像是深深打在地里的铁桩,不动一下。 赤眉道长与一掌飞星朱农也都有自知之明,认为勿需再行插手,便退步让开。 紧迫的情势,显然没有因为他们双方不曾开口而稍见缓和,反倒是有增无减。 这种紧迫气氛的演变,使每个人都一扫先时的突梯滑稽,变得十分严肃。 十数道目光注视的焦点,是紧持在老尼姑与尚万近手上的铁拂尘和寒光熠熠的长剑! 情势继续演变,终于两般兵刃渐渐地分了开来。 无为庵主两处太阳穴上的青筋益加显著。 南岭一鹤尚万近的脸上,现出了汗珠。 第一阵力的较量,像是不分胜负。 当然,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 无为庵主的铁拂尘向空中一抖,“波”地炸开了一天银丝,遂向尚万近打了一个稽首: “阿弥陀佛,尚施主,贫尼这厢有礼了!” 嘴里虽然说着客气话,可是那张冷酷的面颊上却不见丝毫笑容。 南岭一鹤尚万近“嘿嘿”冷笑了两声,那一双深陷在眶子里的瞳子频频在老尼姑脸上转着。 甚久,他才冷冷地道:“左胖子是自取其咎,我不伤他,他也饶不过我,庵主你为什么插上一脚,与我尚某人过不去?” 无为庵主一声冷笑,再次高宣道:“无量佛,善哉,善哉。尚施主,贫尼不过是在提醒施主一声,这场盛会是以武会友,方才五柳先生也曾表明,点到为止,施主你显然太过分认真了!” 尚万近小眼一翻,冷哂道:“什么点到为止?各位难道没有看见,左胖子要是不先掣出家伙,姓尚的也不会红这个脸。既是兵刃对搏,披红见彩也就是平常事,庵主你何必大惊小怪?” 无为庵主鼻子里“哼”了一声,大为不悦地道:“尚施主这么说,也无不可,贫尼这就向你讨教几手高招,请施主手下留情!” 南岭一鹤尚万近神色一变,愤声道:“尚某人不识抬举,候教了!” 最后三字一出口,就见他瘦长的躯体,猝然向下一矮,掌上的一口铁剑由头顶上抢了一周,端自前胸,把那截锋利的剑尖指向老尼姑。 一缕剑气,像是冬日里的一袭寒风,猝然直袭无为庵主。 无为庵主冷笑道:“承教!” 铁拂尘向外一翻,万千尘须,风吹马尾般地,忽然散开来。 一股劲道,由散开的拂尘须尾猝然退出。两股劲道会合之下,无迹而终!只见双方身上所穿的长衣飘动了一下。这一手内力的较量,看来仍是不分轩轾! 南岭一鹤尚万近鼠眉一挑,面现凶光,一压长剑正待欺身而上,不知怎么忽然制止了冲动!微微一哂,神色现出了一片缓和。 “且慢!”尚万近慢吞吞地道,“如果尚某人所见不差,这祝融之会,曾经定有规矩?” “什么规矩!” “哼!”尚万近瘦脸上挂着笑容,“庵主你岂能不知,这个规矩是每人最多只出手三阵,是也不是?” 无为庵主冷漠地点了一下头:“这又怎么样?” “嘻嘻……不怎么样。”尚万近有意把语音拉长,轻咳一声道,“尚某无非是告诉庵主你,尚某人现在与庵主交手,是第三阵,换句话说,如果在下侥幸赢了庵主你…… 那么……” 无为庵主先是愕了一下,那张素脸上继而现出了一片忿意。 “哼!”她微微顿了一下,冷冷接着道,“只是,我看施主你想赢这一阵,并不轻松!”
第十二章 突来不速客 局势现迷离 南岭一鹤尚万近说笑道:“这个,老尼姑就不必为尚某人担心了,咱们废话少说,还是手底下见功夫吧!”话声一落,那口半吐的长剑缓缓收了回来。 随着他收回的剑势,瘦长的身子缓缓地半蹲了下去,把一口剑高高举了起来。 一时间,那口剑上的光华变得异常刺目! 在场各人,都知道尚万近剑上已经凝聚了本身真力,一经出手,必然非比寻常。由于他们一时还摸不清楚无为庵主将以何种手法应敌,所以都情不自禁地为她捏着一把冷汗。 无为庵主似乎已觉察到对方的厉害,内心并未大意。 只见她掌上的铁拂尘,风车般地缓缓在头顶上转动着,两眼眨也不眨地逼视着对方,一阵阵袭人的劲道,恰似三伏天滚过沙面的那种热气团,沾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南岭一鹤尚万近的长剑紧贴前胸,细小的眸子眯成了一道缝。 他忽然足下移动,快速地向前踏进了几步。 无为庵主的铁拂尘转动得更快,银白色的尘须旋转出一大团白色奇光,由此而流动的气流,更似涨潮的海水,激荡出层层波浪!四周人身上的衣衫,都被掀得飘扬起来。 老尼姑尽管一只右手舞动得那般疾烈,下半身却是直直地挺立着,纹丝不动。 南岭一鹤尚万近被迫立在旋风圈外,他脸上带着阴沉沉的笑,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空气蓦地沉静了下来! 忽然,南岭一鹤尚万近发出了一声尖啸,瘦长的躯体陡地直起当空。 这一式“一鹤冲天”轻功绝技好不惊人,看上去简直是没云之矢,足足拔起来七八丈高。 就在每个人惊心动魄、莫测其高深的一刹那,南岭一鹤尚万近高蹿顶空的身子,又倏地坠了下来。 一起一落,其快无比! 等到多数人发觉他落下的身势正当无为庵主头顶正中时,两个人的兵刃已经交接成一团了。 眼看着双方的身子猝然遭遇的一刹那,接连翻了七八个滚儿。 陡地,双方“兔滚鹰飞”般地分了开来。 就在他们将分手的那一刹间,尚万近的长剑扎进了老尼姑的肩窝,老尼姑的拂尘也拂在了尚万近的右颊。 不过是极短的一刹那,如非是明眼人万难看清。 一股血箭,直由老尼姑左面肩窝怒穿出来,老尼姑立刻用手掌按住。她足下打了个踉跄,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南岭一鹤尚万近也没有讨得什么好,像是伤得更重了。 无为庵主铁拂尘一拂之力,该是何等劲道? 随着她铁拂尘拂过之处,尚万近右颊之上登时留下了千百道血丝;先是不显,等到各人看清是怎么回事时,那副样子简直像个鬼! 比武过招,落得眼前如此下场,自然是始料非及,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现场人目睹及此,都由不住兴起了一阵惊悚! 无为庵主一手按肩,尚能自恃,比较起来,南岭一鹤尚万近的伤势严重多了。 鲜红的血,反复不断地在尚万近脸上涌现着。忽然,他腾身掠起直向乱石崩云的巉崖峭壁间落去,一路狂纵疾驰。 现场的每个人的表情都阴沉极了。 比武过招,讲的是“印证”武功;发展到眼前境界是前所未料的,致使几个心怀仁慈的正道之士,内心大感沉痛! 他们彼此默默地对看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无为庵主这时已用特殊的止血手法,将伤处附近的穴道封住。虽说是伤势不重,但对一个修练内家功力的人来说,这种损失不能谓之不重了!莫怪乎老尼姑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抖了一下手里的铁拂尘,老尼姑缓缓地走到东道主五柳先生身前。 老尼姑打了一个稽首,长吁道:“阿弥陀佛,先生见笑了。贫尼只是气不过尚施主……” 她微微一顿,又叹息道:“贫尼无能,也无颜再参与眼前盛会,有辱先生雅意,这里谢过,贫尼就告辞!” 她说着,深深向着五柳先生揖了一揖,转过身来,又向着附近众人揖了一揖。 无为庵主正要离去,却见终南剑客夏平江上前一步,含笑道:“庵主有道之人,何以看不清今日之会?若是伤势不重,尚请暂留一刻,以便用佛法化解未来之一场凶难……” 无为庵主听后,不禁微微一愕,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请恕贫尼愚顽,悟不透夏施主话里禅机,请开宗明示!” 终南剑客夏平江微微一笑,未曾开口,一旁盘膝的五柳先生却岔口道:“夏兄慧眼,体察入微;若非一言提醒,老夫几乎疏忽了。今日之会,适逢子、午相冲,而四山云气更现无限杀机,莫怪乎会无好会了!” 无为庵主听了,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遂运用智灵向四山云气略一打量,当下双手合十,嘴里长宣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二位施主说得对,贫尼忝为佛门中人,参禅数十年,竟然未能识透先机,非但未能使这场劫难化解无形,本身倒成了助劫之人,惭愧之至!” 夏平江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庵主又何必自责过甚?” 无为庵主陡然一惊,打量着面前这个终南剑客夏平江。只见其神清气爽,眉开日邃,全身上下不沾丝毫世俗气息,而是仙风道骨的出世高人! 这位原来盛气凌人的比丘老尼,一时间心平气和多了。 当下,双手合十道:“夏施主世外高人,未卜先知,较我辈高出许多。今日之会料必已有先见之明,何不指示先机,以图善罢干休,岂不是功德一件;若有指示,贫尼敢不效力?” 终南剑客夏平江微微一笑道:“庵主这么一说,在下诚然不敢当。此事,料必五柳兄已有安排,且看看他意下如何?” 五柳先生听了,感叹道:“老朽年初之时,在莽苍巧逢‘抱朴老人’,谈及当今武林中人,老人对于夏兄推崇备至,视为今世高人,老朽当时竟然未能领悟……” 他微微一顿,又道:“今日幸会,拜领高见,诚钦佩之至,夏兄如此说,想必已有先见之明,请不必客气,明示玄机才好!” 终南剑客夏平江笑道:“先生为我敬仰之人,德威武功比我高得多;你这么说,我就不敢当了!” 五柳先生道:“夏兄不必客气,有什么话快说吧,只怕时间一晚,又要生出许多事端,那就不妙了!” 夏平江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 他用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淡淡地道:“在下今晨早来一刻,是为观察五行动静而来……” “啊——”五柳先生缓缓地点头道,“这一点,老朽来时也注意到了。” 夏平江含笑道:“先生所见如何?” 五柳先生手捋银髯道:“老朽方才忽遇‘艮’风沐体,而这祝融之举系坐地‘寅’宫,故而觉出今日之会甚为不妥!” 夏平江慨然叹道:“先生所见极是,在下也察见‘艮风起寅宫,杀鸡见兵凶’,是以今日之会大不吉祥!” 五柳先生讷讷道:“这么说来,迁地可不可行?” 夏平江摇摇头道:“我等登山,身临此‘宫’,已沾其气,如不应解,再入别宫,其势更糟,先生岂不知‘足不出二宫之凶’这句话么?” 五柳先生长吁一声,一只手捋着长须,频频点头道:“夏兄这一说,足见高明,说来惭愧,老朽曾习气理阴阳之学数年,却不若夏兄见解精湛……”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双手合十,道,“夏施主既有所见,当知其化解之法了,请快快说出吧!” 夏平江微笑道:“庵主勿急,此事却也不若庵主想来之简易,庵主大力镇定才行!” 无为庵主宣了一声佛号,讷讷地道:“施主见笑了,在场各人哪一个都比贫尼武技高超。贫尼此刻是败军之将,还谈什么大力镇定……无量佛,善哉、善哉!” 终南剑客夏平江一笑道:“大师忒谦了,佛门注重功德,大师若能将今日之一场杀难,略事化解,却是大功一件呢!” 无为庵主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施主这么一说,贫尼倒无言以对了!” 正在这时,一旁的老渔人谷枫呵呵笑道:“夏大侠武功出众,见解也高人一等,佩服、佩服!” 夏平江心知是讥讽他,便微微笑道:“谷兄有什么高见?” 老渔人谷枫嘿嘿笑道:“岂敢,岂敢,倒是夏大侠你的学问高深,老渔夫实在想不透今日之会,还能有什么大灾祸,倒要请夏大侠指示迷津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冷冷哼道;“谷大侠,你不要以玩笑之心衡度在下之言,只怕谷大侠亦在此劫之中!” 老渔人谷枫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夏大侠你这是在吓唬兄弟我了!”谷枫一面挽起上衣袖露出了黝黑的一双腕子,“也罢,兄弟明知不是夏大侠的对手,却也不愿失去今天这个难得的印证武功的机会,夏兄你手下留情,我们是点到为止!” 终南剑客更平江微微一哂,缓缓点头道:“好说,今日此会,原是为大家印证武功而聚,夏某人的箱子底儿岂能藏秘?” 老渔人谷枫嘿嘿一笑,后退一步,抱拳道:“这么说夏大侠是赏在下三分金面了,请!” “且慢!”夏平江一笑,“谷兄美意,在下不敢不遵,只是请容在下与庵主少作商量,定当奉陪!” 他说着,转向无为庵主,抱拳道:“在下之意,庵主与五柳前辈如能暂守‘风’、‘火’二穴,或可使一场凶杀减至最轻。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无为庵主一愕道:“施主的意思,是要贫尼与五柳兄各守进出门户……” “不错!”夏平江点点头,“在下正是这个意思!” 无为庵主笑道:“夏施主太抬举老尼姑了,在场各位武功高过贫尼的不少,施主你却要贫尼出丑……” 才说到这里,即闻得来自巴蜀的赤眉道长长笑道:“老尼姑,难道你还不懂么?” 无为庵主虽然身上挂彩,但生性倔强,尤不喜别人对她失态。 无为庵主听了赤眉道长的话,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对赤眉道长沉声道:“道长的高见是……” 赤眉道长嘿嘿笑道:“老尼姑你岂能不知,夏大侠所以要你与五柳先生各坐‘风’、‘火’之门、无非是借着二位‘至阴’、‘纯阳’来压制已成的地劫杀机。嘿嘿!夏老哥,你说我这个见解怎么样?” 无为庵主闻言不由脸上微微一红,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道长高见,使贫尼茅塞顿开。” 她转向终南剑客夏平江合十道:“夏施主,赤眉道长所说是实在的么?” 夏平江微微颔首道:“赤眉道长所说不假,庵主为惟一异性,据在下所知庵主所练‘九阴玄功’甚是火候,如踞‘风’门,与五柳前辈遥相呼应,必可降‘地’劫之煞。 庵主如能再施以佛法,更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自是功德一件了!” 无为庵主却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一旁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微微一笑,道:“夏兄所见不差,庵主乃佛门人,而佛门中人最重功德,这件事理当当仁不让,也就不要再推辞了!” 无为庵主合十,揖道:“既然先生也这么说,贫尼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五柳先生笑道:“老朽来时,已守定‘火’穴,那‘风’穴恰在对面,庵主只管那边打坐就是!” 无为庵主向前方打量了几眼,陡地飞身而起,落向五柳先生对面一堵大石之上,盘膝坐好。 终南剑客夏平江见无为庵主坐好,转向老渔人谷枫道:“谷大侠是否仍要赐教?在下这里恭候了!” 谷枫嘻嘻笑道:“自然,自然。”说着,弯下腰把一双裤管高高卷起,露着足下一双芒鞋。那副样子简直如他外号,正是道道地地的渔夫模样! 这时,他双手抱了一下拳,向着终南剑客夏平江拱了拱,道:“夏大侠,我们是点到为止。” 夏平江后退一步,方自拉开架势,却听得甫自打坐“风”穴大石上的那个老尼姑发声道:“又有贵客来了!” 各人闻声一惊,都向山下注目,却见面前人影连闪了两下,峰前断崖顶巅处,站定了一个年轻魁昂汉子! 这汉子一露面,即有“震撼人心”之威!目睹之人,无不吃惊。 来者年岁二十七八,身材魁梧,肤如古铜,浓眉朗目,意态昂然。身上着一袭湖青色春绸长衫,在前襟后补之处各缀着一轮血红色的大太阳,映以当空朝阳,更有烈焰滚滚之势。 这汉子腰上扎有一根青色丝绦,衣着打扮甚是怪样——一条油光黑亮的大发辫,由身后甩向前胸。在辩梢处系着一颗光华熠熠的明珠,右手持着一截扁扁的白木杖,约有三尺五六长短,拄着地面。一双锋芒毕露的眸子,骨骨碌碌在每个人脸上转个不休。 在场众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彼此相继一惊的当儿,来人已迈开大步,一直走向场子当中。 正要出手搏斗、决胜负的夏平江与谷枫二人,也情不由己地为这个突然现身的怪客惊得愕住了。 此刻,来人安步若山地来到近前。他站定之后,那双光华熠熠的眸子,直直地向高坐磐石的五柳先生缓缓抬起手来,抱起那根奇特的木杖拱了一下。 “足下想必就是此次祝融盛会的主人——五柳前辈了?失敬,失敬!” 这个人说着,不折不扣地向着座上的五柳先生深深行了一礼。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吐音清晰,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朵里。 五柳先生微微颔首,抱拳道:“岂敢,足下是……” 来人微微一哂,露出了满嘴白牙:“前辈竟然不认识在下,这也难怪——其实包括在场所有前辈在内,在下都不曾见过一面,眼生得很!” 赤眉道长首先看不惯来人那番气势,朗笑道:“那么请足下自报大名一听吧!” “好说!”来人那双闪烁着威智的眸子,忽地在赤眉道长身上一转,“不用说,阁下想必是来自四川七星岭的赤眉前辈了?失敬,失敬!” 赤眉道长霍地呆了一呆,想不到对方竟然在一照面的当儿,报出了自己的出身名讳,实在令人吃惊! “嘿嘿……”赤眉道长不愧是老江湖了,自然不会昧于无知,“这位朋友好眼力,不用说,你就是新近名扬武林的那个年轻英雄,人称‘向阳君’的金贞观了?” 来人聆听之下,脸上并不着任何表情,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道:“不错,在下正是。” 在场的人,除了青冠客邓双溪以外,谁也没见过向阳君,只是看见他这一身打扮,也就不难猜到了他是谁。由于听见了有关于他的甚多传闻,乍一证实,都不免吃了一惊,由不住向他多看了几眼。 盘坐石上的五柳先生,就在此人现身之始,也已猜知了他是谁,心里暗吃了一惊! 这时,在他身上打量一转,不禁心里微生隐忧,暗忖着今日祝融之会,那所谓的“劫杀之难”极可能应在此人头上! 他心里想着,遂双手抱了一下拳,面含轻笑道:“原来是金少侠,老朽失迎了!” 向阳君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五柳前辈不必客气,在下承邀,原该如时而至,只因中途有了些意外,耽误了不少时间,尚请各位见谅!” 五柳先生一哂道:“无妨,在场各位,少侠只怕还不尽相识,且由老朽代为介绍一下!” 向阳君点了一下头:“偏劳!” 五柳先生遂将在场各人名讳,—一向他作了介绍。向阳君听后,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他忽然转向五柳先生,道:“前辈飞函见召,敢不遵命?在下末学后进,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既然有缘与各位见面,却要面承教益,分别领教一下才好。” 各人听他如此口气,俱不禁心中大感不悦。 须知在场各人都身藏绝技,武林中人原本各有个性,谁肯服谁? 倒是五柳先生术德兼修,心胸开阔,能容万物,他初见向阳君,已由其神采外貌察知对方为一卓出之士,年少技高,自是惹祸根源。然而,透过对方那双朗朗神采的瞳子与挺直的鼻梁,却可断定是一“心术正直”之人。 有见于此,这位领袖武林多年的一代名宿,内心不禁浮起了一番喜悦。毕竟,武林中有如此杰出的后起之秀,是一件好事。只是观诸来人朗目中隐现的蓬蓬杀机,又不禁心生隐忧。 他这里正自转念,不知如何应付眼前这步急难,却已有人看不惯向阳君这番狂态,朗笑一声,大步走过来。 正是那位来自巴蜀的赤眉道长大步走向场子里,双手拱了一下,对向阳君道:“来来来,姓金的,老道这里先讨教你几手高招!” 向阳君微微一笑,正要站起。 老渔人谷枫狂笑道:“赤眉老道,这里怎么回事?凡事总得有个先后,谷某人和夏大侠这个架还没有打完,看看哪一个敢占先?” 他冷笑着向终南剑客夏平江抱了一拳道:“来吧,该咱们两个的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目睹来人向阳君之后,即认定了来人绝非是什么好相与,今日之劫,多半要应在他的身上。 眼前情形,夏平江甚是明白,占先出手绝无什么好下场;他更明白,现场众人的实力,自己武功诚然较诸五柳先生逊一筹,只是舍五柳之外,其他众人多半还不是自己对手。五柳既然身中风毒,已不便出手。那么,今日之会,自己的胜望极大——是以在无为庵主与黄金如来左大庄双双负伤之后,他即产生夺魁之念。正在这时老渔人谷枫出身叫阵,却是正中下怀。 只是他却不曾料到,心中最为顾虑的两个劲敌之一——向阳君,竟然会在这个紧要关头现身而出。 由于向阳君金贞观的忽然介入,使夏平江的心情一时大乱。 此时此刻,那个不知趣的老渔人谷枫,却偏偏指名向他叫阵。 终南剑客夏平江心里思忖,自己赢了谷枫其势更不好了:得面对新来的向阳君。在他未先明了向阳君武功之前,是他极不愿为之事。心中有了此一顾虑,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当他听到老渔人谷枫的招呼,不由得呆了一呆。 老渔人谷枫浓眉一挑,大声道:“怎么样,夏大侠,莫非认为不屑与谷某一会么?” 夏平江目光向着新来的向阳君看了一眼,笑道:“谷大侠不要误会,夏某人岂能不识抬举?只是现在有了贵客,夏某人不便放肆……”
第十三章 一场龙虎斗 两遇对头人 老渔人谷枫哪知对方言中之意,夏平江心机敏锐,只轻轻一言就把向阳君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到了谷枫手里。 “铁琵琶”武功的惟一传人谷枫,久居“江汉”,在武林中有“江汉第一人”之称,见闻不谓不广,经历不称不精,只可惜他和一般武林高手犯了同一个毛病——目中无人。 他此番前来,也和夏平江抱着同一个想法,决计要争得那柄“武林权杖”到手,哪里把向阳君看在眼睛里。 他听了夏平江的话后,不但不引以为警,反倒将矛头转向新来的向阳君。 顿时,他朗声笑道:“有理,有理!” 他转眼看着向阳君金贞观,道:“怎么,金小友你可有兴趣下场子玩玩?” 终南剑客夏平江听见了这句话,脸上带出了一抹微微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这一手“移花接木”算是用上了,目下正可“坐山观虎斗”,并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功,一时心中好不得意,遂向后面退了开来。 人们的眼睛,都情不自禁地移到向阳君身上,看他是否有胆子接受挑战。 向阳君的表情,是那般木讷。 听了老渔人谷枫的话后,只把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眸子,直直地注视着谷枫。 谷枫忍不住“嘿嘿”一笑:“怎么样?老弟,有没有这个兴趣?” 向阳君金贞观忽然冷冷一笑:“谷老师这是在向我叫阵?” “嘿嘿!”谷枫笑了两声,“叫阵倒也说不上,金老弟,如你有兴趣活活筋骨,我谷枫倒甚愿意陪你玩玩,怎么样?” 向阳君笑道:“动手过招保不住就要伤人,这等大事谷老师竟然以‘活活筋骨’来见笑,足见阁下武功高妙得不可一世了。” 他说罢,伟岸的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两只铁腕向上伸了一下,即闻得密集的骨节响声。 休看这一个小小动作,却使得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知道这个向阳君敢情练过“易筋洗髓”之功,并且已有八成以上的火候。一时心里有数,谁也不敢对他心存轻视。 向阳君嘴里这么说着,缓缓移动脚步,走到了老渔人谷枫的对面站定。 “承谷老师见爱,就请你老划下道儿来吧。” 老渔人谷枫在对方身形接近之初,就感到一阵急迫的压力逼向自身,这种感触似乎较诸先前的终南剑客夏平江大不相同。 然而,他自恃四十年纯功,却也不把对方当成威胁的劲敌。 “金老弟,你好纯的功夫。”谷枫拱了一下手,“失敬!失敬!” 嘴里说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施展出“混元一气功”,暗中抗拒对方迫体的压力。 如此一来,果然缓和了对方上来的“凌人”之势。 向阳君金贞观抱了一下拳:“谷老师,你要怎么着活动筋骨?在下洗耳恭听!” 老渔人谷枫面色一沉,道:“金老弟你废话少说,我接着就是了。这个道,还是由你来划比较适合。” 向阳君哼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金某人也就不客气了。” 谷枫凌声道:“好说,刀山剑树,只要你金老弟说出来,谷某人无不奉陪!” “那倒用不着。” 说这句话时,向阳君金贞观那张俊脸,陡然间现出了一片阴森——说不出的冷峻。 此刻,在场众人忽然发觉到他所站立的那个地方,并无任何阴影蔽阳遮光。是以,向阳君金贞观全身上下都罩在烈日之下。 也就在他仰空朝向烈日的一刹那,他那张古铜色的英俊面颊上,忽然笼罩起一片隐隐红光。 对于在场人来说,这种变化十分鲜明——只是谁也不曾料到有什么奇特的作用在里面。 当然,毕竟有几个特殊人物看出了一些诀窍。五柳先生、夏平江,以及青冠客邓双溪就属这种特殊人物。 这三个人目睹着向阳君的肤色转红,心里好像都有数了。 青冠客邓双溪,是惟一对于向阳君了解的一个。以往的各项事实证明,凡是向阳君每在肤色转红之时,就是他下手杀人的先兆。 似乎也只有青冠客邓双溪一个人知道,向阳君金贞观所练的这种功夫的名称—— “太阳神功”,这种功力的最奇特之处,乃是直接由太阳提取功能,用以对付敌人。 老渔人谷枫显然没有认识到对方这种功力的独特之处,所以并没在意。 向阳君功力一经灌注,顿时精神抖擞,向着谷枫拱了一下手:“请!” 手势落下时,那根一直握在手里的白木杖,“噗”的一声,深深插入泥土半尺有余。 老渔人谷枫足下轻旋,身子滴滴溜一个快转,来到了向阳君的左侧。只见他一口“弧形剑”,紧紧地扎在背上,说明没有“出剑”之意。 “谷老师,在下开罪了。” 话声出口,就见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右掌当胸向外缓缓推出。 谷枫顿时觉到一股奇热的劲道,直向前胸而来,其力万钧,一时难以当受。谷枫大吃一惊,现下之计,设非以本身功力硬接对方这一招之外,简直无计可施;苟或闪躲,亦是不及。老渔人谷枫不得不猝提功力,用“进步随身掌”势向外推出。 双方掌力乍然交接之下,老渔人谷枫脸色一阵子红涨,满头灰白长发,刺猬般地炸了开来。 双方的身子都固若磐石,纹丝不动,只是在向阳君的那只手掌甫一收回的当儿,谷枫足下由不住向前打了个踉跄。 向阳君脸上微微现出一丝笑容,倏地后退一步,抱拳道:“开罪!” 老渔人谷枫却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呛咳,忽地浓眉一挑,怒声道:“什……么?莫非你以为胜过了我不成?” 向阳君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错,你是受伤了!” “笑话!”谷枫怒睁着一双眸子,倏地纵起身,道:“一派胡言,吃我一掌!” 话到人到,人到掌到。 饶是这般快捷,也难以能够接近向阳君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向阳君只施展了一手“凹腹收胸”的功力。无巧不巧,谷枫递出的那只手掌正在这凹进去的地方定住,却是只差寸许而没有伤着对方。 紧接着,向阳君身子向左一转,轻飘飘地闪到了一旁。 老渔人谷枫一掌没伤着对方,像是用力过猛,脚下收不住劲道。向前打了个踉跄。 “你已经受伤了!”向阳君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谷枫身上,“我劝你心平气和,还是不要恃强动武的好。” 在他说这番话时,人们忽然发觉到老渔人谷枫的脸色有异。 原是紫红的一张脸,蓦地变成了“惨白”。霎时间,那张苍白的脸上,沁出了一层汗珠。 这些现象,显示得极为突然,就连老渔人谷枫本人也深感迷惑,他只是忽然感觉到一种疲倦,别无异状……如果就此认输,却令他万难心服。 老渔人谷枫鼻子里冷哼一声,陡然道:“小辈,你这是弄的什么玄虚?” 说了这句话,他身上疲态益著,就像是为电流忽然击中,全身上下一丝劲也提不起来,勉强地向前迈了两步,一双腿脚连连打起抖来。 看到这里,在场众人俱由不住大吃了一惊:一掌飞星朱农与赤眉道长几乎是同时双双现身而出,二人一左一右,有如剪空的燕子,倏地向下一落,各出一手架住了老渔人谷枫。 向阳君利用这个空档,身回原处,单手握住了那根白木杖的杖柄,将它拔了出来。 老渔人谷枫简直是足不着力,一刹间全身战抖得那么厉害。设非是赤眉道长与一掌飞星朱农二人手上着力,整个身子就要瘫痪了下去,这一刹间,他才觉出了不妙! “你……”他有气无力地看着对面的向阳君,“你……你到底捣的什么鬼…… 我……” 一刹间,他那张看来“惨白”的脸,忽然变面了“血红”颜色,出息声也变得异常剧烈。 “你内力不济”,向阳君慢吞吞地道,“已为我掌力所伤,现在设若平躺不动、不出声,一个时辰后可收血气平和之功,那时功力自然恢复;否则,不是我危言耸听,只怕你有点不妙了!” 老渔人谷枫一听,既惊又怒。众人面前,他丢不起这个脸,哪里把向阳君的话放在心上?当时怒吼一声,向着向阳君扑来。奈何身侧二人挟得如此之紧,加之自己力道不济,觉得一股热气直由丹田提升直起,忍不住蓦地张嘴,“哇”地喷出了大股鲜血。 这口血一经喷出,眼看着他双眼上翻,一口气进接不上,当场闭过气去。 这番情景,把全场所有目睹的人吓了一跳! 赤眉道长与一掌飞星朱农都慌了手脚,慌不迭地将他平放在地上。 一掌飞星朱农随即施展内家灌穴手法,方待向老渔人谷枫“心坎”穴上击去,却闻得向阳君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一掌飞星朱农高高举起的一只手,突然停在空中。 众人见向阳君施展怪异手法,一上来就酿成大祸,俱怒焰膺胸,无不心存忿态。 一掌飞星朱农原意施展内家急救“灌穴”手法,将老渔人谷枫救醒。当他听到向阳君的冷笑声,不禁心中一惊。 “怎么?”他怒视着向阳君,“足下莫非认为老夫这种急救措施不对么?” “哼!”向阳君目光里含畜着威慑,“我没有说什么不对,只是这么一来,谷老师万万活不成了!” 一掌飞星朱农怔了一下,冷笑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 向阳君“哼”了一声,一双光华四射的眸子,快速地在众人脸上一转,“可笑之至,诸位俱是一方之杰,莫非连一个懂事的人都没有么?” 这几句话,不啻使得众人怒焰高涨。 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听后,发出了一声叹息,忍不住说道:“金少侠武技惊人,高明之至,老朽不胜钦佩,只请莫于过甚,以图未来相见才好!” 向阳君听了,蓦地发出一声狂笑,朝着五柳先生道:“五柳前辈这几句话可就错了;方才情形,乃是在下被迫出手,实在万不得已。在场各位多属武林前辈,如果认为我这后生小辈可以任人欺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这时,一掌飞星朱农与赤眉道长,将负伤而倒的老渔人放于石上。 只见谷枫牙关紧咬,脸色泛红,较之先前似乎肿胀了不少。 朱农与赤眉道长虽然见识精湛,但对老渔人谷枫所受的这种伤情并未见过,一时,乱了方寸。 五柳先生冷笑一声,对朱农道:“这位金少侠,生具异禀,更擅‘太阳神功’,谷枫兄多半为他太阳掌力所伤……” “不错,的确是被太阳神力所伤!” 接话的是终南剑客夏平江! 他说话间,已慢慢走到了老渔人谷枫面前,弯下身来翻视着谷枫的一双眼睛。 赤眉道长怔了一下:“什么叫‘太阳神功’?” 夏平江微微一笑,看了一旁的向阳君一眼:“这是一种承自太阳炎热的奇妙功力,中人之后能够使受者血气失常,多半有‘血炸’之危!” 向阳君听至此,脸上带出微微的冷笑,却是不置一语,大有“坐观发展”的意思。 听夏平江这么一说,一掌飞星朱农忽然明白了过来—— “哦,明白了!”朱农仔细地打量着地上的谷枫,缓缓点了一下头,“不错,他的确是中了这种功力……” 说时,他脸上现出了无比惊恐的表情。 赤眉道长紧紧咬了一下牙,冷冷地道:“彼此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何必下这种毒手? 真是岂有此理!” 夏平江道:“谷兄内功精湛,看来还不至于有生命之危……宜将他平睡阴凉之处,以内功顺理气,或可保全其性命,不过——” 他微微顿了一下,眼光转向五柳先生,道:“这件事得要麻烦五柳兄了!” “你说得不错!”向阳君接住他的话题,“普天之下,如今能够医治这种内伤的,只有五柳老前辈一个人而已……” 他说话时,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抹冷笑,“五柳前辈如今玉体违和,只怕是施展‘金切玉膏’这门功力要费些事了。” 众人为之一怔! 高坐磐石的五柳先生喟然叹道:“不错……为了要救谷枫兄一条性命,老朽只有勉力而为了。” 赤眉道长听至此,实在忍无可忍,霍地手握剑柄,一振腕子,把背后那口“七星长剑”拔了出来。 他猛地上前一步,剑指向阳君道:“姓金的,你用不着神气活现!来来来,道爷这就请教你几手高招!” 向阳君看了他一眼,暂不置答,冷冷地向着一掌飞星朱农道:“我看这件事还用不着五柳前辈费事,在下这里有数片‘太阳火毒’解药,谷前辈服下之后,按照夏先生所说,在阴凉地躺上一阵,顺顺气血,也就无妨了。” 众人原以为谷枫必死无疑,这时听向阳君这么一说,才知道是虚惊一场。赤眉道长愕了一愕,一时更是尴尬! 向阳君由身侧取出一个小小瓷瓶,由瓶内倒出了两粒暗红色的丹粒,交给一掌飞星朱农,说了用法,才缓缓转向赤眉道长。 赤眉道长手持着剑,大有“羞刀难入鞘”之感,把心一横,一股无名火发向向阳君! 他冷笑了一声,道:“姓金的小辈,你有随身兵刃没有?道爷这里等候多时了!” 向阳君微微皱眉道:“赤眉道长不必急于一时,在下此来,目的是仰视各位高招。 道爷你要与在下比兵刃,只怕不妙。我劝道爷收起剑来,印证一下拳脚为好!” 赤眉道长岂能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涵意?顿时面色一沉: “这个我明白,金小辈!”赤眉道长扬了一下手里的长剑,“道爷我这口七星剑,走南闯北,会见过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侥幸还不曾落败过。哼,今天要是能败在你手上,倒也是一件快意之事……”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连冷笑了几声,长剑倏转,一截剑身,全部隐藏在腕后。 只此一来,“藏锋”已透出了手法之杰出不凡!但见他目射精芒,凌厉地注视向对方,大有“气吞山河”、卓然不群之势! 向阳君对于眼前这位杰出的武林高手偏偏不看在眼里。 “道爷!”他冷冷地道,“容我再说一句,兵刃无眼,万一有所损伤,实非在下所愿,还是请道爷三思!” 赤眉道长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三思的,姓金的,你可是带有随身兵刃?请亮剑吧,不必顾虑道爷我,倒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 向阳君轻轻地哼了一声,微微下蹲身子,掌上的那根白木杖,再一次插进了地面。 “既然这么说,在下就从命了。” 他话声甫落,右手轻起,一声清脆的出鞘声,一口深藏杖内的平窄长剑脱杖拔出。 这一手大大地出乎众人意外——谁也想不到木杖内竟然藏有兵刃。 那剑约有二尺七八寸长短,通体光华灿烂,在二指宽的剑身上,有一道红色的剑槽,迎着阳光,其光熠熠,极其刺目耀眼。 赤眉道长那口“七星长剑”,看上去较向阳君的长上许多——道长出身巴蜀斧头山“七星道观”,一手“七步追魂”剑法,有“鬼神不测”之妙,据说是七星观开山道长七星羽士夜观星象所创出的七手杀招,武林中见者甚少。 众人一见赤眉道长亮剑叫阵,都猜知他要施展本门杀招制胜强敌。 武林中略具见识之人,都知道赤眉道长这一手“七步追魂”剑法,又名“七颗寒星”,乃是取“七煞星座”,加以巧妙串联。一经施展,杀性极著,非见血不能自已,是以无不心存惊骇。 向阳君剑持右手,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赤眉道长,伟岸的躯体除了微见下蹲之外,丝毫没有移动。 赤眉道长仍然藏锋腕后,右腕却直直地指向面前的向阳君。 两口剑上的光彩,被烈日渲梁得闪亮如电。 “姓金的!”赤眉道长道,“你可听说过‘七颗寒星’剑法?” “久仰之至!”向阳君嘴角上拉起了一条笑纹,“如果我没猜错,就是足下跟前将要展出的剑法;未见其势,先见其式,果然高明!” “好说!”七星道长冷冷地道,“有关这一手剑法,你可耳闻过?” 向阳君点点头,道:“听说过,据说这是贵观开山祖师七星羽士夜观星相、暗射北斗七煞之数,演变出的七式杀招,可是——” 赤眉道长微微愕了一下,说道:“倒是难得,敢情你知道得的确不少。向阳君,你可有把握敌得住我这七式杀招?” “不瞒你说,我有把握!” 八个字徐徐吐出,向阳君面色微微一沉,两道浓眉缓缓向上扬起,那双大眼睛里交炽着无限杀机,暗暗含蓄着临危不惧的机智。 赤眉道长先是一惊,紧接着冷冷笑道:“小辈,你好狂的口气!” 嘴里说着,足下接连向前踏进了三步。 向阳君一笑,说道:“这叫‘三连蟾宫’!” 赤眉道长向左闪了一闪,斜着跨出一步。 “这叫‘蕉阴藏杀’!”向阳君沉着脸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道爷你下一步当是一式‘右挑灯’,是也不是?” 赤眉道长在对方话声未落之前,已右手高举,那口隐藏在腕后的“七星长剑”,倏地泛出了一道银光——果然是一手“右挑灯”之势。 在场众人耳听目睹之下,对于向阳君的“未卜先知”大感惊异。 原来,赤眉道长踏行的剑步乃属“七星门”的独特身法,名唤“连环进身三式”,局外人根本难以测知。这时忽然被向阳君一语道破,自感无限惊惶! “剑势”既已拉开,绝难自止! 赤眉道长一声喝叱,陡地欺身而进:“开罪了!” 了字甫一出口,足下邯郸学步式的一个抢进,紧接着向右面一个快闪——正好凑足了“连环进身三式”的步法,掌中剑抖手而出。 一般人运剑,总脱不开“一勇、二松、三实”的路数——开头以“挥”,“砍”为多。然而,赤眉道长这一招却大异寻常:一声剑啸,斗大的一团剑光临至当头,在炸开的剑光里,射出了一点银星,直取向阳君的“百汇”。 这“七颗寒星”剑招,一经展开,果然极具威力,尤其是第一招——“六星照命” 最称凌厉! 只是向阳君“胸有成竹”,在众人惊骇的一刹那,身躯向后一仰,掌中那口细窄的木柄长剑陡然挑翻直起。 “叮!”一声脆响。 敢情不偏不倚,两口剑的剑尖迎在了一起。由于双方的手劲儿都够大的,两口剑一时变成了弧形,看起来好不惊人。 借着掌中剑弹起之势,向阳君如同一只巨大的兀鹰,呼噜噜一阵衣袂飘风由赤眉道人头顶上直飘了过去。 落身出剑,连成一气! 一股凌厉的金刀劈风,直袭向赤眉道长背后,其势之快,无从防范。 赤眉道长想是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招,就在对方长剑加身的同时,足下“跨虎登山” 势地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剑随身转,七星长剑用“霸王卸甲”之式,蓦地平封而出。 “当啷”一声大响,两口长剑猝然交接在一起,摇曳出一天寒光。 双方剑上余音未完,两个人乍然分了开来。赤眉道人七星长剑,在右腕一个前推的姿态里,蓦地侧身、撩腕,施展出“七颗寒星”中的第二式——“流星过野”,剑尖上炸开了碗大的一团剑花,直扎向阳君小腹。 论及出剑之势,赤眉道人这一剑无隙可击,剑尖离着向阳君小腹足有尺把远,就有一股凌厉的阴森剑气透衣直入。只观其势,就知火候到家。 然而,今天这个日子对于赤眉道长来说,却是太不幸了! 自然,这一切应该归之于向阳君出现得太突然,而且出手令人莫测高深。 眼前,就在各人心惊胆颤的一刹那,向阳君又施出了匪夷所思的一招。他左手猛地向下一封,“金鸡振羽”施展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当啷”一响,赤眉道长的七星长剑被倒崩而起,足足撩起来三四尺高。 赤眉道长十拿九稳的一式胜算,想不到成了泡影。事到临头,再想抽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说时迟,那时快—— 简直就容不得赤眉道长有任何异动,向阳君的身子已如影附形般地依了上来。 众人目视他进袭的身子,有如一片云,在敞开的肥大衣衫里,向阳君一手递掌,一手出剑,快得令人不及交睫! 招式一经拉开,明眼人立刻就能看出凌厉的威力,赤眉道长想逃出此一招式,怕是不容易了。 赤眉道长本人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想从容化解,哪里还来得及? 他登时觉得身上像是着了钢钩般地疼痛,整个身子在向阳君左腕力束之下,难以动弹。 赤眉道长忽然觉出不妙,是在弹指之间。 向阳君出手制胜,亦在弹指之间。 等到赤眉道长忽然觉出可以躲过对方这一招时,时间已是不及。在一片洋溢起的剑光之下,他只觉得左面“乳中”穴上凉了一凉,脚下接着打了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向阳君也向后退开——如他进身时那样美妙,一进一退,势苦行云流水。 一片衣袂飘过,向阳君身若飞絮飘飘下堕,落在一堵高出的石座上。其状翩若白鹭,优美至极。 反之,赤眉道长可就大大不同了。 一口七星长剑铮的一声,插入泥土之中。他身子摇动得那般剧烈,右手紧紧握住剑柄,赖以支撑着身子,左手力按着负伤的“乳中”穴。这时,一片殷红血渍,直由他五指缝中渗透了出来,点点滴滴溅在地上。 “好剑招……道爷今天认栽了!” 话声一过,身子陡然晃了一下,蓦地倒了下去。 一掌飞星朱农闪身而前,只见赤眉道长一张脸上显示着极度痛苦。他的双眉紧蹙,面色赤红,全身上下蒸腾着一阵奇热气息,仿佛置身在汤镬蒸笼之中。 在场虽有多人,但走的走、伤的伤,去其大半,眼看着赤眉道长的惨景,不禁浮起一番悲哀。 一掌飞星朱农霍地转向向阳君,面现怒色道:“姓金的,你果然心狠手辣,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来,你就给个干脆,一并把老夫也成全了吧!” 向阳君身形轻晃,飘身而下。一股疾劲风力,直向朱农迎面袭过来,使得他由不得向后退了一步,才得拿桩站稳! 大怒之下,朱农反手撩臂,“叮当”两声脆响,已把一对“日月轮”取到了手上。 他恨不得与向阳君决一死战,日月轮“当啷”摇了一下,交掩胸前。 “来吧,老夫这里候教了!” 他瞪目欲裂,那副样子简直要把向阳君生吞下肚。 向阳君冷笑一声,直看向他道:“朱大侠不必急于一时,在下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向各位讨教,只是却不愿落下一个嗜杀的罪名。” 他目光一扫倒睡在地的赤眉道长,冷冷地道:“这位道爷与我交手情形,大家都已看见,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念在同是武林一脉的份上,我已对他破格留情,服我灵丹后,可保活命,只是以后行动有些不便,再想逞雄斗狠,怕是有些不大方便了!” 遂又取出丹丸一粒,左手托着赤眉道长下颚,将丹药喂入其口。 一掌飞星朱农怎能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是不甘心让对方就这样轻易获胜,才把叫阵的话说了出来。 他早已蓄势以待,决计不给对方措手之机,足下突地一个垫步,猝然向着向阳君背后扑到;掌中一对日月轮更是毫不留情,搂头盖顶地招呼下来。 向阳君一经临敌,真像是全身长满了眼睛。一掌飞星朱农的一对日月轮,眼看着招呼到了当头。就在这一刹间,向阳君身子陡地向前一俯。 弯腰、旋身,连成一气,其势如风。在他转过的身势里,拉出了一线冷森森的剑光。 一掌飞星朱农乃是久经大敌的武林高手,岂能看不出对方这一手的厉害? 是以,就在向阳君身子转过的一刹间,猛地凹腹吸胸,硬生生地把身子向后缩来。 腰身侧拧之间,飘出了丈许以外。 向阳君剑如电闪。 朱农转势如风。 看起来,其间距离,简直是间不容发,向阳君剑出得妙,朱农躲闪得也妙。 然而,这其间却有了胜负之分。 旁观者看得很清楚,尤其是朱农身上的破绽,更不可能看不见。 原来,向阳君那般快速旋身的一剑,虽不曾伤着一掌飞星朱农的身子,却将他身上那一袭月白湖绸长衫齐中斩成了两片;就在朱农身子落下的同时,那半截前襟已离身飘起,吹落一旁。 一掌飞星朱农脸上一阵发热,登时愣在了当场。 眼前情形极为明显,朱农虽不曾当场挂彩负伤,可是当众出丑,落了败阵却是明显事实。 一时之间,只见他面红如血,羞窘得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强自作出了一丝苦笑,向着向阳君勉强地抱了一下拳。 “老夫有眼无珠,足下果然技艺超人,佩服、佩服!天长地久,后会有期,老夫这就向尊驾先告辞了。” 他遂转向高踞在上的五柳先生拱了一下手,道:“老夫学艺不精,有辱先生雅爱,这里不便逗留,就向先生告辞了!” 言罢深深一揖,又向在场人拱了拱手,即从容向山下行去。 原本热烘烘的场面,不大会儿工夫落成了萧条局面。 一直不曾出手的,除了主持其事的五柳先生之外,只剩下青冠客邓双溪与终南剑客夏平江二人了。 二人之中,青冠客邓双溪最是沉着。自然,他有自知之明。如果论及武功,很可能他是在场最弱的一个,尤其是当他目睹向阳君一身武功之后,不得不噤若寒蝉! 对于这场盛会,他原本就没有抱着夺彩的侈望。他之所以前来,无非是对于两个人心存向往,现在他已经见识了其中之一,对另一个人迟不露面而深感遗憾。 邓双溪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从开始到现在,他是现场保持着最镇定的一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如果你能够细心地察觉到他注视向阳君的眼睛,即可知道掩忍在那双眸子里的阴森神采。 现场还有一个保持镇定的人—— 终南剑客夏平江。 事情的演变,已经使得夏平江不能再掩忍不发。事实上,对于向阳君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程度。 向阳君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双方的眸子已经紧紧地吸在了一块,而且已摆出了“对立之势”。 终南剑客夏平江俨然是一个杰出的强者! “金少侠!”他彬林有礼地称呼对方,脸上显示着从容的微笑,“你已经胜了三场,按照规定,你已经取得了决赛之权。只须再胜一场,即可稳操胜券,由五柳先生处拿到那根领袖天下的‘权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夏某不才,眼见着今天武林有足下这等杰出不凡的少年,不胜振奋。” 向阳君一声朗笑,岔口道:“夏大侠不必拐弯抹角,眼前情形至为明显,金某人愿意竭尽余力再接尊驾一阵,尊驾不必客气,划下道儿就是。” 夏平江微笑颔首道:“少快不必急于一时,在下不令你失望就是。” 说罢,转身向着高座的五柳先生抱了一下拳,道:“先生之意如何?” 五柳先生目睹向阳君的气势,心中已是霍然,平空杀出来的向阳君竟是如此锐不可当。看来,在场众人鲜能匹敌,好不为夏平江担心。 谛听之下,他不禁轻叹了一声,道:“夏兄你要小心了,金少侠练的是至阳之功,你可知道?” 这句话无异在暗中指点他多加防范。 夏平江当然明白五柳先生言中之意,莞尔一笑,道:“先生不必关照,金少侠的神威确实令在下佩服之至;能够败在他手下,倒也值得。” 言罢,他即转向另一石座,向着来自西昆仑“放鹤庵”的无为庵主合十道:“庵主可有什么交待?” 无为庵主既知静虚上人丧命在向阳君之手,对他自然没有好感,更何况眼前亲见连伤多人,更不禁激发起同仇敌忾之心。她心知这位终南剑客夏平江一身武功最是了得,在以往两度聚会较技里,亦不过稍逊五柳先生一筹而已。此番看来似乎精进不少,以他来对付这向阳君,自是最为理想。 于是,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早已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这一阵施主出战最称合理,原是当仁不让之事,施主你就不用客气了!” 夏平江合十道:“庵主太客气了。” 他边说边转向另一面,也就是不曾与任何人交过手的青冠客邓双溪,微微抱拳道: “邓少侠可愿代我一阵?” 青冠客邓双溪抱拳一揖,道:“前辈不用礼让,此阵理当由前辈出阵作个结束为是。” 终南剑客夏平江哈哈一笑,道:“好,既然各位都这么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见他身子徐徐转过来,面向着烈日之下那个看来周身如火的向阳君,抱拳道: “夏某人不才,愿以一双肉掌,领教阁下的太阳神功!” 向阳君原是端坐石上,烈日当头之下,竟然效老僧入定,闭目养神。当他听到夏平江的话,忽地张开瞳子,直视着夏平江。 夏平江立时暗吃一惊,原来,一个精于内家功力的人,最称传神的即在于一双瞳子,一双内家高手往往在出手搏斗之前,先有一番“目战”。 所谓的“目战”,即为目神之战,各自聚精会神调息真力,彼此对视之下,功力不及者,自然而然的“目逃”,不啻出手对搏,而败了这第一阵。 由于此道理,终南剑客夏平江当然也就不甘示弱,陡然自丹田提起一股真力,注之双瞳。 这么一来,才似略微缓和了对方逼人的气势。 四只眼睛自一开始,即紧紧地吸在了一起。 双方互视片刻,夏平江不禁心头着慌,知道对方果然厉害。 当下慌不迭守定心神,乃自丹田内调集一股至阴之性,合之真气之内,贯注于一双瞳子。 向阳君乍睹之下,不禁猝然吃了一惊,冷冷笑道:“原来大侠练的是‘玄夏阴’之功,这倒是失敬了。” 夏平江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少侠太谦虚了。” 他边说边继续提聚真元,注入瞳子之内。 然而向阳君亦不甘示弱,说话之间,瞳子里早已光华大盛,“阴”“阳”对视,显然有一番剧烈搏斗。只是这种情势只有当事者心里有数,局外人却是难以摸清。 这一番目神之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忽然,夏平江身形摇了一下,改立而坐。 向阳君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丝冷笑,接着剑插当前,双手左右插腰,全部注意力皆集中于一双瞳子之内,较诸先前更见光华。 终南剑客夏平江坐下之后,上半个身子迅速地摇动起来——起初颇轻微,越到后来摇动越是剧烈。 刚开始,简直看不出是什么名堂。明眼人,如五柳先生、无为庵主却立刻看了出来。 夏平江这番摇动,看来是无意的动作,其实暗含深刻之意。 只见他先是左肩上摇动七下,接着右肩下沉七下,上七下七,暗合着“七七”之数,一明一暗,其内大有文章。 果然,这番动作之后,眸子倏地大放光明。 只是这种目光较诸向阳君的目光,大大有异。 向阳君的目神看上去灼如火炬,只一注视即显现出咄咄逼人之势;而终南剑客夏平江的一双瞳子,虽然看来一样光亮,却无丝毫灼人之势,恰如中秋之月。 然而,对于向阳君来说,像是遭到了极度的痛苦。 ——他那看来固若磐石的身子,忽然震动了一下,那张脸像是染了“血”似的红。 看到这里,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判断出夏平江略占上风。 就在这一刹那,向阳君用力地挺了一下上身,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长哼,圆瞪的瞳子陡然间光华大盛。 对面的夏平江,当即现出难以招架之态。 他身子跟着起了一阵剧列的摇动,甚久之后,才保持住原来的坐姿。 就在这个时候,向阳君陡然拔出了长剑,剑光一闪,耀眼生辉。 这口剑在他手上不过是转了一转,遂又插入眼前泥土之中,然而却由剑身上又射出一道强烈的剑光,射向夏平江的面门。 夏平江原来已现出难以支持的神态,这时再吃一记对方强烈的剑光,全身顿时起了一阵剧烈的颤抖,倏地偏过头来。 向阳君一声朗笑,即抱拳道:“承让!” 夏平江略为闭了一下眸子,兀自面现惊惶,站起来向着向阳君拱了一下手,道: “阁下太阳神功,当世无匹,在下确是难以匹敌,甘拜下风。” 他缓缓回过身来,向着高踞在上的五柳先生拱了拱手,苦笑道:“在下无能,有辱台爱,金少侠神技惊天,足可继先生领袖武林,如果先生别无异议,那根领袖海内二十八门户的‘权杖’应交他保管,先生之意如何?” 五柳先生略一思忖,即点了点头,道:“此事理之所当,老朽原应如此。” 言罢双手解下系在背后的一个五彩锦匣,锦匣之内置有那根用以象征一代“武尊” 的权杖。 五柳先生目视着这个锦匣,内心不无深慨,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向阳君,道:“金少侠武功盖世,受此‘武尊玉杖’可称当之无愧,惟希禀奉此杖,为苍生造福,不负众望所托。” 向阳君未及答话,即见一旁高座上的那个老尼姑无为庵主一声冷笑道:“且慢!” 话声一落,面前灰色人影一闪,带出了一阵衣袂飘风之声,那个无为庵主落至近前。 此举甚是出乎众人意外。 五柳先生收回锦匣,十分惊讶地道:“庵主有什么高见?” 无为庵主虽然前番与尚万近动手,左肩窝负有剑伤,惟因伤非要害,服药止血之后已无大碍。这时猝然插手,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见她一张瘦削的黄脸上满是怒容,那双深陷的瞳子,向着侧面的向阳君瞟了一眼,遂转向五柳先生。 “五柳先生且慢。”无为庵主缓缓地道:“关于此事,贫尼有几点置疑。” 五柳先生微微颔首道:“庵主有话请问,老朽知无不言,洗耳恭听。” 无为庵主冷笑道:“岂敢——贫尼只是有感施主保有的这根‘武尊玉杖’意义至为深长,如任其落入外人之手,显然非当。” 五柳先生白眉微微一颦,讷讷道:“庵主的意思是……” 无为庵主“哼”了一声,道:“贫尼之意,这根五杖是不能假手于一个我等认识不清、甚至于不能信任之人!这件事未来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施主岂能不知?基于正义,贫尼不得不言。” 五柳先生微微一怔,苦笑道:“庵主之言不无道理,只是这位金少侠是奉帖而来,以武夺魁,并无不合情理之处!” 无为庵主哼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所指并非武功而言,乃是为人操守的品质。” 五柳先生心知这个老尼姑的难缠,只是眼前她针对着向阳君这个主儿,显然大为不智。 由于方才目睹过向阳君的厉害,一时不禁暗暗替无为庵主捏了一把冷汗。 五柳先生讷讷地道:“庵主之意,莫非认为……” 无为庵主合十道:“无量佛,善哉,善哉,五柳施主也许不知道,且容贫尼对此事有所澄清之后,再定所以亦不为迟!”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遂向过身来,面向着向阳君,双手合十道:“金施主请了。” 向阳君微微颔首道:“大师请了。” 无为庵主冷冷笑道:“金施主一身武功,足可炫耀武林,今日夺魁更无不当。贫尼之所以置疑,说来像是旁生枝节、无的放矢,却也有向施主当面询问、澄清的必要。” 向阳君点头道:“好说,大师太谦虚了。” 无为庵主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贫尼要请问施主的只为一事,请问金施主,可曾听说过‘静虚方丈’这个人?” 向阳君闻言微微一愕,即莞尔一笑,道:“大师所说的可是‘西塘’达云寺的掌寺方丈静虚老和尚?” “正是此人。” “这个人在下是认得的。” “哼哼!”无为庵主眸子里显露出无限愤慨,“仅仅认识而已?” 向阳君道:“那倒不然,要看大师你怎么问了。” 无为庵主长叹道:“阿弥陀佛,不敢,贫尼亦只是听人传说而已!” “什么传说?” 无为庵主神色一冷,道:“据说,这位老方丈惨遭不幸,已经丧生在……施主你的手里,可有此事?” “竟有此事?”五柳先生显然大吃一惊。 包括终南剑客夏平江以及一旁的青冠客邓双溪在内,都向着向阳君逼视过来。 向阳君在众人目光逼视之下,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不错,这件事是确实的。” 五柳先生神色一变:“啊——” 无为庵主脸色一阵发青,呆了一会儿,才冷冷笑道:“阿弥陀佛,静虚方丈一代武宗,自皈依佛门后,数十年一心向佛,鲜与外界接触,施主竟然下此毒手!无量佛,这件事一经传开来,势将惊动天下武林。金施主,你若没有一个合理尽善的交待,只怕这根‘武尊玉杖’不易为你持有,而且站在同属武林一派,贫尼等只要一息尚存,势将向施主讨还一个公道呢!” 五柳先生一向自恃而又修养深厚,听到这里,那张素脸上亦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片怒容。 “庵主说得不错,”五柳先生一双光彩灼灼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向阳君,“金少侠,那静虚方丈早年与老朽交非泛泛,老朽深知其为人正直拘谨,平生除与崔奇兄不合,互不往来以外,倒不曾听说过他与什么人结有仇恨,况乎他已皈依佛门,金少侠,你焉能向他下毒手?” 休看他一派斯文,满脸病容,然而在论及事理上却显现出出乎意料的严肃,大有对方如无满意回答,势将“不与干休”的架式。 向阳君聆听至此,鼻子里冷森森地哼了一声,道:“二位所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无为庵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金施主请开茅塞,贫尼愿闻其详!” 向阳君摇着头道:“详细情形说来话长,我也不愿意旧话重提。总之,静虚和尚是先行向我下毒手的;金某托天之幸,侥幸不死,才寻他问罪,将他杀死。庵主只须往达云寺走一趟,便知事情真象。大丈夫恩怨分明,金某所说,绝无一字虚语。庵主你对金某人之答复,还满意么?” 无为庵主脸现怒容,道:“老实说,贫尼不尽相信,也不敢苟同!” 她话声一顿,转向五柳先生,直竖单掌道:“施主意下如何?阿弥陀佛,这件事贫尼绝难相信,请施主本诸与静虚师兄的深势情意,公平裁决,不使死者九泉蒙冤,阿弥陀佛——” 五柳先生点了点头,道:“庵主说哪里话,老朽蒙各方爱戴,推为武林盟首。自受此武尊玉杖之日,即有维护武林公理职责;眼前虽身罹旧疾,但是自信只要身子还能移动,玉杖片刻在手,绝不怠忽职守!” 微微一顿,又对向阳君道:“这件事,老朽当会合无为庵主,亲往调查,如果真如金少侠所说,倒也罢了,否则……公理所在,金少侠你只怕难辞其咎了!” 向阳君朗笑道:“老前辈不必客套,我金贞观一生行得正、走得稳,倚仗正义走遍天下而无所惧,我等着你们就是了!” 他微微一顿,目射精光道:“只是在下有一个愿望,如不达到是不便离开的!” 五柳先生道:“什么愿望?”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在下来前,曾经对自己发下誓言,如不能夺下‘武尊玉杖’,绝不轻离祝融。这一点,尚清五柳前辈破格成全!” “这个——”五柳先生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只怕恕难从命……” 向阳君脸上陡地罩起了一片怒容,自石座上挺身站起。 无为庵主霍地上前一步,寒声道:“大胆金贞观,莫非不尊五柳前辈裁处不成?” 向阳君目射精光,道:“今日之会,金某既已获胜,权杖理当为我所有。老尼姑,你打算如何?” 无为庵主的一双灰白眉毛倏地竖了起来,道:“一派胡言,这根武尊玉杖岂能轻易落入你手?须待五柳施主与贫尼前往调查过后,确认你说的属实,才可发交与你。金施主,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向阳君冷冷一笑:“金某人不是三岁小孩,岂容你等戏耍?这根武尊玉杖,我要定了!” 无为庵主“嘿嘿”一笑,刷一声自颈后甩出了铁拂尘,怒形于面地道:“小辈你待如何?” 五柳先生叹道:“庵主有话好说,不必如此,金少侠并非不讲理之人!” 向阳君冷笑道:“前辈,在下乃是接请帖而来;既然比试夺魁,就该将玉杖交下,岂能言而无信、贻笑大方?” 五柳先生被他这两句话问得怔了一下,讷讷道:“只是静虚方丈之死,须待认真调查。老朽方才已说过了,兹事体关系重大,老朽如处置不当,势将受责天下,望金少侠你能予体谅!” 向阳君冷笑道:“五柳前辈你这句话可是又说错了,在下不问过去未来,只论此刻,既已获胜,就该享有武尊玉杖,前辈岂能言而无信!” 五柳先生听后,未及答话,那位性如烈火的无为庵主发出一声狂笑,铁佛尘指向对方道:“金贞观你那话岂能骗得过我?静虚师兄该是何等造化武功之人,岂是你所能敌! 贫尼只怕为你阴谋诡计所陷;果真如此,贫尼今天第一个就是放你不过!” “哼——”向阳君原本含怒的脸上,忽然绽出一片笑容,“庵主要是这么说,在下倒不得不向你讨教了。只是你要忖量一下,是否是金某人的对手!” 无为庵主冷叱道:“小辈!” 二字出口,掌中铁拂尘陡地抡起,“刷”一声抖开来,万千银丝有如众峰出巢般地直朝向阳君当头罩去。 这一手看起来像是临招而发,其实是无为庵主蓄势以待——铁拂尘内早已贯注无比真力,万千尘尾一经抖开来,有如一蓬飞针,夹着尖锐的啸声,其势十足。 向阳君那根暗藏剑锋的木杖,原本就握在手上,这时见状慌不迭地亮剑而出。 只听得一声龙吟,宝剑出鞘,一蓬银光迎合着万千银丝,两相一绞,登时扯了个笔直! 这番情形倒与先时无为庵主与南岭一鹤尚万近比斗情景相仿佛。 然而,此刻的向阳君显然较诸尚万近强了许多,况乎无为庵主身上带伤,如何能当得向阳君巨大的力道? 是的,乍看起来,双方只维持了极短的一段时间。 猛可里,向阳君脸上一阵子发红,忽然哼了一声:“起!” 长剑一振,白头倏地闪了一闪,无为庵主偌大的身体如同野鸟射空,蓦地腾空而起! 总算这个尼姑功力非同一般,轻功更显高超。腾在半空的身子就空一折,呼噜噜一阵衣带风声,轻飘飘地落于两丈以外。 虽然没有伤着,脸却是丢定了! 无为庵主愤怒之下,厉声说道:“好个小辈!打!” 左手大袖挥处,铮然一声作响,发出了一掌暗器铁菩提。 这一掌暗器,是无为庵主施展特殊打法,看上去梅花状,五外一中,立刻将向阳君身上六处穴道罩定,其势之快不容交睫! 向阳君一声怒叱,伟岸的身子不退反进。 夹着一蓬电似的剑光,向阳君霍地向前狂卷而进。 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六颗铁菩提如散花缤纷般四散而开。 就在此一刹那,向阳君举剑跃进,其势有如怒浪骇涛,人身、剑光会在一体,其势之锐猛,简直令人难以迎当。 看到这里,五柳先生与一旁站立的终南剑客夏平江俱吃了一惊! 夏平江由于地势相当,目睹及此,忍不住惊呼一声,正待领剑而进。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女子清叱之声发自当空。紧随着这声喝叱,“呼”地飞来了一天物事。乍看起来,有如乌云一片,速度之快简直难以看清! 妙在这片像是乌云般的物事,一现出即如长鲸喷水般地朝向阳君身上卷来。 向阳君那么猛锐凌厉的攻势,也迎着这一片乌云情不自禁地向后倒仰,“哧”地穿出丈许以外! 这么一来,自然了却无为庵主当前之急。无为庵主惊魂乍定,急忙身形一晃,向左侧纵身让开。她眼看着那片黑云般的物事,哗啦啦尽数落于地面,扬溅起一天碎石。 哪是什么新鲜物事?原来是一大片干枯的枝叶。 这一手“枯叶却敌”,不禁使得现场所有目睹之人都吃了一惊! 这毕竟是一种武林罕见的手法,人们怎能不惊讶? 向阳君忽然仰头四顾,冷笑道:“好一手‘乌龙出塔’,想是擅长冷魂谷武功的毕姑娘到了!” 他人高体大,发话内力运足,一经出口,声惊四野,真有风云色变、林木萧萧之势。 这等声势,连四下邻峰也都清楚听见。 果然,就在他话声方自出口的一刹那,当空猝然传来一声清妙的女子笑声。 乍闻之下,那笑声仿佛散自天上,又似来自四方,难以测出确切之处。 向阳君却不为所惑,那双明亮的眸子,自一开始就注定在三数丈外的一棵参天古树之上。 果然,就在这女子笑声之后,一条纤细人影猝然自那棵参天古树上拔了起来。 晴空之下,这条纤细的人影实在是太快、太美了。 一个长身玉立,目含娇嗔的美丽少女,在人们面前闪了一闪。 除了向阳君,包括五柳先生在内的所有人,只是风闻过冷魂谷毕无霜姑娘的大名,从来没有机缘睹其庐山真面目。 众人由向阳君话声中得知了此人的来临,无不心存惊讶,少不得细细打量一番。 看上去,芳龄二十一二之间,一身雪白衣裙长及足后,披散后肩的长长青丝云也似的蓬松,显得清丽绝俗。周身上下,一尘不染,真似月里嫦娥、云中仙子。 只见她背负长剑,腰上扎有一根白玉软带。那玉带节节连串、玉质白洁,日光下晶莹夺目,给人一种冷艳之感。 众人未见其人,先知其名,得悉她即是那位来自天山绝岭冷魂谷的传人,无不对她心存敬仰! 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毕无霜莲步轻移地走临面前。 谁也没注意,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自一开始就注定在向阳君一个人身上。 她脸上现着浅浅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姓金的,咱们又见面了,这一次就看你怎么打发我啦!” 向阳君脸上忽地罩起了一片窘迫,后退了一步,道:“毕姑娘不必说笑,请明示来意吧!” 这位冷魂谷的惟一传人毕无霜,微笑了一下,用略显冷涩的口吻道:“哼,上一次被你巧计逃脱,我足迹踏遍三省,想不到你居然心怀大志,来到了祝融峰,存心问鼎武林玉杖!哼哼……你的野心倒是不小,我却偏偏不令你称心如意!” 当向阳君俊朗的瞳子与对方明澈的眼睛交接时,却似难以发泄,脸上现出无比痛苦之色。 这番表情,落在现场众人眼中,俱无限称奇! 毕无霜一闭澄波眸子,瞟着他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向阳君为难地怔了一下,讷讷道:“姑娘何苦一再见逼!在下实……实在……” “实在怎么样?” “唉”向阳君长叹道:“在下实在无意与姑娘交手,再说也无能出手……就此别过,以后再见,告辞啦!” 毕无霜身形一闪,拦在他面前道:“不行,你不能走!” 向阳君面色一沉:“姑娘不要逼人过甚。” “我就是逼你过甚!”毕无霜双手往腰上一插,“来吧,把你的太阳功施展出来瞧瞧,看我是不是怕你!”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你千里迢迢地找我,为的就是要跟我比武?” 毕无霜点点头,面现笑靥,道:“不行?” 向阳君道:“舍过今日之后,咱们日后碰上再说吧!” 言罢足尖轻点,起身如雁。一片鸿影掠过,飞出四五丈,落身在一座凸出的山石上。 几乎与他不差先后,毕无霜身子亦同时掠起,向阳君身子甫一落下,毕无霜亦落了下来。 两个人仍然是脸对脸的架式! 向阳君冷笑道:“姑娘你未免欺人太甚!” 毕无霜也冷笑道:“今天你无论如何得现两手给我瞧瞧,要不然,我可是跟定你了!”
第十四章 较功遭暗算 负创跳崖逃 向阳君哼了一声:“你要跟我怎个比法?” 毕无霜微微一笑,道:“那就要看你的了!” 向阳君叹息道:“好吧!” 他身形一转,“刷”地飘落原处站好。毕无霜几乎与他动作一致——落下的身子,保持着原有的姿态。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向对方出手,只是令在场的几个人看直了眼。一个身上藏有真功夫的人,无须出手动招,举手投足之间都会显现出不凡。 看到这里,现场的几个老一辈的人物,无不面现诧异,一个个作声不得! 高踞在石盘上的那个当代武尊——五柳先生,忽然叹息一声,颇有感触地道:“姑娘就是‘西天山冷魂谷’的传人毕无霜毕姑娘么?” 毕无霜一双剪水瞳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向阳君,面现笑靥道:“五柳前辈,非是后辈失礼,实在是这位主儿太滑溜,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他,生怕他跑了,等到与他交手分了胜负,再向各位前辈见礼,请恕失礼之罪!” 五柳先生笑道:“姑娘不必客气,今日之会,意义重大,姑娘如果能够胜过这位金少侠,那么这根‘武尊玉杖’也就非姑娘莫属了!” 毕无霜微微笑道:“多谢前辈提醒,不过现在说起来未免有些言之过早!” 向阳君道:“一点也不早,姑娘请出招吧!” 他说着,身躯缓缓矮下了一些,眸子含着无比的精锐,直直地向毕无霜逼视过来。 毕无霜妙目一转,立刻与对方那双眸子迎在了一块儿。彼此之间有如磁石引针,四只眼睛目不转瞬地对吸着。 这种“目力交视”之战,最是耗神伤精,也最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功力深浅。眼前二人竟然一上来就选择了这一门比赛的途径,倒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二人显然都不敢掉以轻心,是以在四只眼睛对视之下,俱凝聚真力提之于双瞳,由瞳孔中缓缓逼运而出。 大家自然知道这种交手方式的不凡,尤其是夏平江方才有过一度经验,更是悉知这种交战外表温和而内里深藏杀招,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奇异的力道伤中脑海,万万大意不得。 即以此刻而论,向阳君、毕无霜二人一番目战之下,即使对于这种交手方式心抱“存疑”的人,在他稍待片刻之后,也都立刻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异态。 就二人传出的眼神来看,显然是一“刚”一“柔”——向阳君为“刚”,毕无霜为“柔”。 向阳君目神如炬,只须注视片刻,即能感觉出那种强烈的外爆之力,使人不敢逼视。 毕无霜却是不然。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秀丽眸子里,看上去却是光华内蕴,皎洁如中秋夜月,并无丝毫迫人之势。 二人此番对阵,显然不同于与夏平江先时那般模样。事实上敏感的人,如身临最近的夏平江与无为庵主二人,都感觉出大是有异! 就此二人而论,夏平江较为靠近毕无霜,无为庵主较近向阳君。是以,他二人的感触也就显然有异。 靠近向阳君的无为庵主,所能感觉到的只是一团热气。事实上,向阳君这个人简直无异于一个大火炉。 他那座直立笔挺的伟岸身子,仿佛较诸先前涨大了许多,全身上下凡是暴露于阳光之下的肌肤,看上去都血红如火,由此而散发出的蒸腾热气,即使远在丈许以外的无为庵主也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无为庵主不得不向后面缓缓退了两步,心里知道向阳君这个人端的不是好相与,下意识地对于新来的这位毕无霜姑娘担起心来。 无为庵主的这份关怀之情,似乎是多余的。 因为毕无霜并不曾显现出无为庵主所认为的那种窘迫形状。 看上去,她风采依旧,绝不似先前夏平江所表现的那种神态。 接近她身边不远的夏平江,其所能感觉到来自这位姑娘身上的气息,可就大异于无为庵主了。 向阳君周身如火,毕无霜却是全身似冰! 传自她婷婷玉体之外的,是缕缕冷气寒风,尽管是当空艳阳高悬,那种冰寒侵肤的清新感觉却至为明显而亲切可人。 终南剑客夏平江立刻吃了一惊,情知向阳君此番果真遇见了厉害劲敌。这位来自天山“冷魂谷”的传人毕无霜,果然是大有来头。休论其他,仅就她眼前所施展的这一手“冰魄玄功”,真算堪称“并世无双”。 以“柔”克刚,以“寒”驱炎! 显然,这个毕无霜,是针对向阳君的弱点对症下药,给予颇为致命的一击。 尽管理论上如此,然而事实上,毕无霜要想击败向阳君这个人,却是不那么简单! 二人以目相视,足足相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渐渐的,两个人开始有了一些异动! 向阳君忽然凌笑一声,向前踏进一步。 毕无霜的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却依然能保持着原有的“直立”之势。 “向阳君,算了吧!”她唇角带出了一抹微笑,“今天你输定了!” “那也未必!”向阳君那双炯炯眸于,依然眨也不眨地盯在对方的身上,说道,“毕姑娘,老实说吧!你千里迢迢地找寻我,为的是与我比武么?” 毕无霜目光不眨地逼视着对方,脸上微微现出一些惊讶:“你以为呢?” 向阳君嘿嘿一笑:“我看不见得!” 毕无霜哼了一声:“那又为了什么?” 向阳君陡地目光大睁,由眸子里射出了两股赤焰! 毕无霜脸上微微一红,立刻闭口不语。 略过了一会儿,毕无霜脸上才微微又现出了一片笑容:“金贞观,你好狡猾,只是我不会这么容易上你的当,你虽然功力绝高,我却敢保证,今天你讨不到什么好处,信不信?” 向阳君哼了一声,道:“那也不一定,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姑娘不可自信过甚!” 毕无霜笑道:“那可要看你是不是肯拿出真功夫来了;否则,你活着离开祝融峰的希望实在不大!” 她说话时,两手交插着抱于胸前,眸子略一眨动,现出晶莹的光华,玉立婷婷的身子,遂缓缓地坐了下来! 向阳君顿时面临着一种极度痛苦,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全身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颤动。 毕无霜微笑道:“你如果不现出‘雷火真功’,是无能敌得了我的‘冰魄玄功’的!” 向阳君紧紧地咬着牙,烈日之下交炽着无穷痛苦。 忽然,他身子晃了一下,就地坐下来! 毕无霜一面运用玄功紧紧地向对方逼视着,一面冷冷地道:“金贞观,你既然支持不住,何必深藏不露呢?” 向阳君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毕无霜冷笑一声:“真的么?我们心照不宣,彼此心里有数,我不信你拚着性命不要,还能代你那为恶多端的师门守口如瓶!” 向阳君鄙夷地笑了笑,再一次提聚真力,由他那双瞳子变幻出凌人的光华! 毕无霜悉知厉害,顿时闭嘴不言。 二人遂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第二回合的“目力交战”。双方的身子,看上去有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四只眼睛紧紧地吸着。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无限称奇:实在也想不明白,他们之间闹什么玄虚! 然而,有一点却可以认定。 那就是二人眼前正在作一场生死之争,休看他们彼此仅是目力对视,然而一个练有上乘心法玄功之人,往往可借助透视而传送真力。功力纯厚者更能以此而输诸真力至对方体内,伤人精气于无形之间——端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厉害手法! 在场人虽然剩下不多,可是论阅历见识,都称得上各有独到之处。这时眼见向阳君与毕无霜这番“目神交战”,不禁生出一番寒意! 众人俱知道,这种“目神交战”最是消耗元神精魄,一场战斗之下,必将消耗元力至剧。是以,间或有人用以对敌,也只不过用作探测敌人功力虚实。像这般长时间地互相消耗,端的是未之闻也! 渐渐的,这场奇异战斗,升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向阳君身若磐石、一动也不动,那张赤红的脸上布满了一层汗珠,整个头部像个开了锅的蒸笼,蒸腾起大片白雾。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他身上那一袭湖青色长衫,已为汗水浸湿。头上青筋毕现,那副形象固是痛苦之极,那双直视对方的瞳子,却是不曾转动一下。 反之,那位来自天山的美丽姑娘,情形却轻快多了。 最起码,她的脸上还能保持着一丝笑容。 向阳君忽然哼了一声,就见他两肩向前微耸着迎合了一下,骨筋一声大响,目光陡然间光华大盛。 对面的毕无霜身上大震了一下,顿时花容失色! 目睹的人,看到这里,禁不住吃了一惊! 当此紧迫急变的一刹那,距离最远的那个青冠客邓双溪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向阳君原待站起的身子,蓦地打了一个疾颤,嘴里“啊”地惊呼一声,倏地转过头来,怒目视向邓双溪,一口鲜血,再也掩不住,蓦地喷了出来! 也就在这一刹间,他身子旋风般地腾身而起。晴空之下,有如一片云雾般的轻飘,落在一堵凸出四五丈高的巨石之上。 “你——” 向阳君手指着邓双溪,只说了这一个字,第二口鲜血喷了出来! 就在各人心存费解,惊惶万状的当儿,向阳君已带起了一声长啸,陡地跃起数丈,大星殒般,直向峭崖绝岭间堕落下去! 情势发展得简直难以预料,那位来自天山冷魂谷的毕无霜想是也大大出乎意外。 只见她陡然清叱一声,娇躯拔飞而起,闪动之间落在向阳君方才落足的大石上。 紧跟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之声,直向着向阳君投身的峭壁绝谷飞身直落下去。 这番景象,不啻使得现场每一个人都看直了眼! 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向崖边奔去,就连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也似乎难以保持镇定,身形一转,呼地旋身直下。 大家目睹着那深不见底的峭壁绝涧,心底潜升起一片寒意! 良久,无为庵主双手合十地发出一声叹息:“阿弥陀佛,无量佛,善哉,善哉!吾佛慈悲,愿能保佑毕姑娘安全不死!” 终南剑客夏平江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难,这等高度,只怕有一等一的轻功,也不能……” “那不一定……” 说话的是那位有“一代武尊”之称的五柳先生。 只见他一手扶杖,力支着看来行动不便的身子,脸上显示出极度的兴奋的神色。 “夏大侠可曾注意到了?”五柳先生讷讷道:“这对少年男女,似乎都精于练气之功!” “啊?”终南剑客夏平江一怔道,“先生之意,莫非认为他二人跳落此万丈悬崖,尚能不死?” “正是,”五柳先生一只手抬起来,微微捋着颌下长髯,“如果我这双老眼不花,这两个少年,分明都有轻功中所谓的‘半悬’之功!” “哦,”无为庵主怔了一下,“半悬?阿弥陀佛,这么说,他们都还活……着?” 话声未了,即闻得连声清叱,紧接着一条人影,有如奔云怒涛般直由断崖翻起,刹时间来到面前,敢情是那个毕姑娘去而复返! 众人目睹她如此身法,一时都看直了眼! 毕无霜身子一经站定,无限懊恼地叹息了一声道:“他走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惊愕地道:“不会吧?或许那个姓金的受伤至重,怕是丧生涧底了吧!” “哼!”毕无霜冷冷一笑,摇头道,“他虽然受伤不轻,距离死还远得很。哼,想不到他武功比我想得还要好。这一次给他走脱,再要找着他就不容易了!” 她那双冷峻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转向青冠客邓双溪身上。后者在她冷电似的目神注视之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你是谁?”毕无霜脸上罩起了一片怒容,“为什么要乘人不备,暗下毒手伤人?” 邓双溪脸上一红,在各人目光注视之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向着毕无霜抱了一下拳,说道:“在下邓双溪,乃是来自青城文彦峰——家师‘钟四先生’,姑娘料必有过耳闻……” 毕无霜秀眉一挑,道:“四先生大名,我自是久仰。青城名门,武林见重,这些都无须多言;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要暗中毒手伤人?” 众人虽然对邓双溪起了些疑心,只是因为邓双溪出手动作甚为轻巧,又因他距离比斗现场最是遥远,众人只是有些起疑。这时听毕无霜这么一说,俱一齐把目光向他身上集中过来。 须知武林中,尤其是正道人士,最为痛恨忌讳的就是暗箭伤人。自然,像邓双溪这等乘人之危,背后出手,更是为人不齿。 众人一旦认定,对于邓双溪之行为无不轻视。每人的目光里,不禁带出严厉的谴责之意。 邓双溪顿时觉出了不是味儿,几乎不敢抬头看人。 他当下轻咳了一声,步向毕无霜,抱拳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向阳君阴险成性,当时情形在下生怕姑娘遭他毒手,吃亏上当,所以才……” “哼!”毕无霜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多谢你的好意,我的事又何必要你操心!你当我是傻子么?” 邓双溪脸一红,讷讷道:“在下确实是为……姑娘……着想……” “你还是为你自己着想吧!”毕无霜脸上罩起了一层薄怒,“金贞观虽然行为任性,下手狠毒,但他为人心术正直,绝不无故欺人;有恩于他的人,他必偿报,有仇于他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你今天乘他于危,他岂能放得过你?” 青冠客邓双溪听她这么一说,不禁触及隐忧,想到可怕之处,一时脸色大变。 他转念一想,却作出一副泰然姿态,朗笑道:“多谢姑娘关照之情,果真那样,在下倒是求之不得!在下在青城文彦峰随时等着他就是……” 毕无霜冷笑了一声,道:“邓兄这样就好,我却要关照你一声,这件事情只怕要连及你的师门。据我所知,令师目下正与你们青城几位前辈闭门坐关,未来一年正当要紧关头,此时此刻,结了这么一个大敌,岂非不智之举?” 青冠客邓双溪听她这么一说,登时作声不得! 毕无霜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轻叹:“你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好不容易才……” 说到这里,把话声吞住,个中情由不欲为外人所知。 当下,向着邓双溪苦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领了你这个情就是,到时候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话声一停,香肩轻摇,身如飞鸟般地射空直起,仅是闪了一下,就落到了对面山谷上!只见她遥遥立于对峰,向着在场众人举手为礼,紧接着娇躯再纵,一连几个快速的起落便无影无踪。 五柳先生以下的在场数人,无不是身怀绝技,在江湖上俱为一方推重的人物。 可是今天,当他们相继目睹过向阳君金贞观与天山魔女毕无霜身手之后,都觉得自愧弗如! 毕无霜绝妙的身影消逝之后,五柳先生长叹一声,讷讷道:“毕竟是‘江湖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我们真是老了……” 无为庵主讷讷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看了这两位施主一身功夫,贫尼实是开了眼界。只是今日之会,胜负又当何属?五柳施主可有什么安排?” 五柳先生摇了摇头,道:“这个……看来那根武尊玉杖暂时还不宜送出;只待此事风浪平息之后,看看他们二位胜负之分,再定取舍吧!”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头道:“先生高见,那根玉杖也只得暂存先生之处了。” 五柳先生长叹道:“未来江湖,诚然是多事之秋,这领袖武林之人,亦当是大不易为。我倒是希望毕姑娘与那位金少侠,能够平安相处,未来武林则幸甚,否则只怕……” “无量佛——”无为庵主甚为纳闷地道:“看来毕姑娘与那个金施主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过节;对于此事,五柳施主可有什么耳闻?” 五柳先生摇头道:“这一点老夫也心存纳闷,却是不知详情。” 他又转向终南剑客夏平江道:“夏大侠可有什么高见?” 夏平江轻轻挑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这一点我倒略有所思,只不知对不对?” 无为庵主道:“夏施主的意思……” “哼,”夏平江道:“大师你对于那位天山冷魂谷怪人炼魂先生的生平传说,可曾听说过?” “啊,”无为庵主忽然双手合十地宣出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提起的这个怪人,贫尼倒是略有所闻。十三年前,在北天山,贫尼曾无意中与这位前辈奇人见过一面,那时才知道他……” 说到这里脸上神色变了一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庵主见过了什么?”夏平江似乎已胸有成竹,继续追问下去。 无为庵主低眉道:“这位前辈怪人,竟然双臂尽失,贫尼看时,他正坐在一具轮椅上,由一双青衣弟子座前服侍——” “这就是了,”夏平江忽然岔言道:“这正与夏某人所闻相似,这么看起来,夏某人所听见的传说,倒不是空穴来风了!” 五柳先生愕道:“噢,外面有些什么传说?” 夏平江讷讷道:“据传,这位前辈早年开罪了一个武林中极厉害的人物……为人砍了两臂,深置于天山玄冰潭之内……不料他非但不曾身死,反倒在寒潭之底寻得了冰雪之气,练成了‘冰魄玄功’,兼修炼魂之术,乃成了当今天下最富传奇的可怕人物!” “啊,”五柳先生讷讷道:“这个情节,老夫倒是不知道了,老夫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大雪山北极岭。那一次,尚有武林罕见的几个朋友。见他风度翩翩,英姿飒爽,俨然是神仙人物……哦,说起来,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头道:“前辈所言不假,只是此人受害,却是在那次与前辈会晤之后。算来,是近二十五年的事!” 五柳先生摇头道:“太可怕了!据老夫所知,此人早年得享大名,与风、鹤、童、严几位古稀前辈人物,俱被称为神仙人物,武功可想而知,什么人又能有这种本领,得以在他身上下此毒手,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太可怕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冷笑道:“这件事,我原来也不相信,只是对证庵主适才所说,我才敢加以认定,看来确是传言不假!” 无为庵主惊道:“阿弥陀佛,夏施主你可知什么人下的毒手?” 夏平江点头道:“传说之中,普天之下,似乎只有三个人嫌疑最大!” “三个人?”无为庵主一惊,“哪三个人?” 夏平江冷笑道:“我们坐下说吧!” 言罢,率先走向一座石棚,坐了下来。 那石棚倒是天生一处遮阳所在,占地甚大。先时几个受伤的人都躺睡在此。 众人陆续走进来坐好,顿时感到一片清凉。 无为庵主等不及地道:“夏施主,这些传闻实在么?究竟怀疑哪三个人下的手?” “庵主稍安勿躁!”夏平江冷冷地道,“这件事关系未来武林安危甚大,难得五柳前辈在此,正好请他分析一下,看看那三个人到底是谁?” 他微微一顿,遂目注五柳先生道:“依前辈看,三十年前的武林天下,能够敌得过炼魂先生的人,能有几人?” “这个,”五柳先生低头寻思了一下,微微摇头道:“当然有,只怕不多……你要我一时举出他们名字,还真是不容易。” 一旁的青冠客邓双溪,冷笑道:“老前辈仁恕居心,平素鲜问外事,自是不知道。 其实,如果据家师钟四先生说来,这个天底下似乎藏有不少罕为外人所知的奇人异士。” 他嘿嘿冷笑了几声,接下去道:“这些人平素与人无争,武功自成一家,无不功力精湛,其中很有一些至今仍不为人所知的奇特怪人。” 五柳先生自悉他先时对向阳君出手暗算之后,不禁对他印象大恶。 这时冷冷一笑,侧目看着他道:“这么说来,老夫倒要向你这位青城嫡传弟子请教了!” 邓双溪脸上一红,讷讷道:“不敢,后辈也只是听家师闲话中提起,一时好奇,记在心里,至于究竟有没有其人,我也不知。” 无为庵主道:“青城钟四先生,素称交游广阔,莫非令师也听说过这件事么?” “正是,”邓双溪一笑,道,“家师不但听说过炼魂先生负伤之事,而且也同夏大侠所见略同。认为当今天下,只有三个人嫌疑最大。” 夏平江道:“这么说来,在下倒要请教了。” 邓双溪一笑道:“据后辈所知,这三个人,一个是四明山的一阳神君,一个是东海的青蟒客雷蛟,至于最后一人……却是一个姓尤的……” “贤弟可知道姓尤的叫什么大名?” “这个……”邓双溪摇头道:“据家师说,这个人行踪极其诡异,只知他姓尤,似乎常在川康一带现身,喜欢穿着一袭火红色袍子……偶而为人医治怪病,无不妙手回春,却又不收病家一文银钱。据说,这个姓尤的功力足可盖世,远远超过那两个人。” “哦,”五柳先生舒展了一下长眉,呵呵笑道,“这么一说,老朽实在是见闻孤陋了,至于邓世兄你所说另外两位高人,老朽倒曾有过见面之缘,他二人功力确实很高,似乎与那位‘炼魂先生’不相上下……” 说到这里,他偏过头看着终南剑客夏平江,道:“夏大侠以为如何?” 夏平江点点头道:“一阳神君与青蟒客雷蛟二位前辈果然是功力至高,足可与那位炼魂先生一较短长,但是以我猜测,他们似还不至于向炼魂先生出手。倒是那个姓尤的……”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道:“夏施主与邓少侠这么一提,倒使得贫尼记起来了。” 夏平江道:“大师记起了什么?” 无为庵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个姓尤的……贫尼也曾听人说起过,此人好像精于一种奇异的功力,能够吸收太阳热力,聚于双掌,百步内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 “荒唐!”五柳先生摇头道:“哪有此事?” 夏平江冷冷一笑:“庵主所说不错,这人的确是具有这种功力,据说炼魂先生曾与此人结仇,那双胳膊就是坏在这个人手里的。” 五柳先生吃了一惊:“这人叫什么名字?” 夏平江摇摇头:“他真实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不过一般土著农夫,因常见他跨骑山羊出没荒野,又因他喜着红衣,是以都叫他是‘红羊老人’,此人功力之特别处,就在于他善于借用太阳功力,配之炼魂先生的冰魄玄功,称得上当世二绝。其怪异出人想象,令人匪夷所思。” 五柳先生迟疑了一下,轻叹道:“这么看来,老朽的确是老了,武林中发生了这等大事,竟是不知,真是不中用了!” 夏平江道:“那也不是,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前辈你一直在为着病体而抗拒,自然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五柳先生苦笑着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看来我该退隐江湖了。” 无为庵主仍然心念着先前话题,继续说道:“这个红羊老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这可就是一个谜了。”夏平江摇头道,“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得出来。” “啊,这就是了!”五柳先生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炼魂先生其人度量狭窄,铢锱必较,况且这等血海深仇?这位毕姑娘,既是他惟一嫡传弟子,自然是负有为师复仇之重任,莫非她……”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点头道:“前辈这么一猜,可就对了,毕无霜的出山,多半是与此事有关。”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惊讶地道,“她找上了向阳君,莫非有什么牵联不成?” “这就对了。”邓双溪大声道:“莫非那个向阳君金贞观会是红羊老人的门下弟子?” 这个猜测的确有点令人吃惊,但是道出了每个人心里的疑窦。 “不错。”夏平江点点头,“这一点正是我想到的。”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双手合十,“看起来,的确是错不了,这个向阳君不是擅施‘太阳神功’么?其手法正与那个红羊老人非常近似。” 夏平江冷冷地道:“所以,那位毕无霜千里迢迢地找他,而向阳君也在千方百计地躲着她……” 无为庵主讷讷道:“对了,正是如此,只是炼魂先生,如有意复仇大可直接找到当年伤害他的正主儿红羊老人兴师问罪,又何必寻找对方弟子?” “因为他不知道红羊老人的住处!”夏平江一语中的地说道,“正因为这样,那位毕姑娘才会苦苦追个不休。”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认为夏平江这一猜测极是中肯。 夏平江微微笑道:“非但如此,以我所见,毕无霜直到现在也只能对向阳君心存怀疑,怀疑他是红羊老人门下弟子,却不能十分确定。” 五柳先生频频点头道:“是以,她方才比斗时,会用冰魄神功加诸向阳君身上,希望他在忍耐不住之时,显露出师门绝功。如此一来,即可为她认定,嗯,这个猜测是对的。” “前辈所见极是。”夏平江点头道,“只是偏偏这个金贞观十分谨慎,并不轻易现出他的师门绝功,毕姑娘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无为庵主道:“如果金贞观果然是那个红羊老人门下弟子,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掩瞒不住的。贫尼不解的是,这个金贞观武功至高,以贫尼看来即使胜不过那位毕姑娘,却也不会在她之下,何以在见面之初,就不想与她动手,处处怕她三分?” 夏平江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情形的确是如此……” 无为庵主道:“为什么?” 夏平江摇头苦笑。 邓双溪却插口道:“在下倒可能猜出一二!” 众人情不自禁地把眸子向他注视过去。 邓双溪微微笑道:“因为毕无霜有恩于他。” 这一点显然是人们所不知,而又急欲想知道的。 邓双溪道:“据我所知,向阳君金贞观有一次途经苗疆,罹染了百年罕得一见的桃花毒瘴,返程时中途病倒。性命垂危之际,幸亏遇见了这位毕姑娘,据说毕无霜以她本门中的冰魄玄功,将金贞观身上的瘴毒驱除干净,二人……” 他说到这里,以手捂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五柳先生甚是费解地看了一旁的无为庵主一眼,无为庵主又偏头去看夏平江。 夏平江眉头微微一皱道:“怎么不说下去?” 青冠客邓双溪微微一笑,耸耸肩道:“这个……再说下去,可就有失忠厚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说下去,“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据传二人经此一段会合之后,竟然结下了深交,曾在黄鹤楼游玩多日,一路结伴南来……据说,毕姑娘年轻无知,还吃了姓金的暗亏呢!” 无为庵主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无量佛,罪过,罪过!” 五柳先生冷笑一声,摇头道:“荒唐,荒唐,这定是那好事者造谣生事,损人清誉,老夫万万不信。” 夏平江也苦笑着频频摇头,当为无稽之谈。 青冠客邓双溪道:“这件事后辈起初也是不信,只是观诸他二人的行动……不过,金贞观是在逃避毕无霜这一点是真的。” 夏平江道:“金贞观所以逃避,是因为了解到毕姑娘的身份,生恐泄露了师门隐秘,使其师受害……” 无为庵主频频点头道:“不错,这一点可以认定。这么看来,那位毕姑娘已经认定了红羊老人是向阳君的师父,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看来此事正是方兴未艾;以后的发展,更不知要演变到什么地步?”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五柳先生道:“这件事,五柳施主是否可以居中代为化解一下,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这么一来,未尝不是为武林造福啊!” 五柳先生叹息一声,苦笑道:“庵主所说甚是,只是老夫行动不便,年事大了,这件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只怕我们即使有心化解,也是无能为力,倒不如退而静观其变的好!” 夏平江点头道:“前辈说得不错,此事涉及他们双方师门仇恨,只怕任何人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双方事主都是不易招惹的人物,一旦劝解不当,惹火烧身,岂非更为不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过问的好。” 说到这里,他遂转向青冠客邓双溪:“邓少侠既已与向阳君结上了梁子,令师钟四先生,又在坐关之中,我看,这件事且莫掉以轻心,宜早日返回青城,说与今师知道,早谋对策为好。” 青冠客邓双溪冷笑道:“哼,我倒是无惧于他,敝门目下又适当青城集会之日,各方前辈都聚在师门之中,金贞观不来便罢,真要是来了,却也叫他来得去不得!” 各人都曾眼见他先时对向阳君之惧怕,此刻忽然又换了另一副面貌,心中都不禁对他甚是不齿。 好端端的一番盛会,想不到竟然会演变成如此下场。目睹着现场几个负伤的人,每人心中都罩下了一层深重悲哀。 一片浪花卷向平沙,连带着舢舨也搁了浅。 船板上的那个黑衣少年,像是才由梦中惊醒一般,突地抬起头来。 他左右顾盼了一下,才背好了简单的行囊,拿起棍棒,迈步跨上沙岸。 大片沙鸥随着他跨上的脚步,蓦地扬天飞起,雪白的羽翼闪烁出一片银白光华,景象十分壮观。 少年握着棍棒前行了十几步,打量着眼前情势,长长吁了一口气——“江山如此美好,为人当自强不息!” 一番雄心壮志,就在这时霍地涌上心头。 足前一方石碑,刻着“江夏地界”四个字。 少年缓缓点了一下头,心里忖着:“这一回总算到了鄂楚地面了。” 这个少年身高体壮,看上去绝不显得丝毫呆板。他留着时下人少见的长发,宽额厚颔,年岁甚轻,顶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却在下颌上蓄意地留有一丛黑黑的胡子,这一丛胡子也许是用来掩饰年岁的。 他就是达云寺侍奉静虚上人的侥幸不死的那个“培空”居士,俗家名字叫郭彤。 他虽有志出家,只是偏偏与佛门缘分不大,在庙里住了两三年的时间,依然是个俗家子,连最起码的剃度大礼都不曾行过,至今头上还顶着那“三千烦恼丝”。 静虚老上人圆寂归天之后,他好像一下子感到与佛门绝了缘,“达云寺”无论如何住不下去了。况乎老和尚死前所交待的那番话,每一念及,就好像是一条无形的荆棘,用力地鞭挞着他。 这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他才辞别了寺院,一个人闯荡江湖来了。 也许是在庙里住久了的缘故,平素习惯了宁静的生活,此番步入江湖,便显得不甚合群,最喜欢单独行动,了无牵挂。 顺着这一溜沙岸,他一径大步向前走来。 远远的看见一座亭子,亭角上插有酒帘儿,和风下那招儿随风招展,衬着大地里青青的稻禾,勾画出富庶太平。 郭彤足下加快了步子,却见亭子里摆设着几个座位,正有几个人在那里饮酒用膳,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招呼着。 郭彤站在亭前停望了一刻,见那对老夫妇卖的是北方人惯食的煎饼,桌案上摆着几色卤味,老婆婆揭开大锅盖,锅里熬的是红米粥,香喷喷的逗人食兴。 这些日子以来,郭彤早已开了禁,既然不是佛门中人,也就用不着再忌什么荤,有什么吃什么,倒也逍遥自在。 老头子低头烙饼,老婆婆切菜,那个姑娘闲坐在椅子上做活计。 她正在绣花,一来一往地拉着丝线,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一半。一身蓝布衣,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围裙,足下是一双青布面子的弓鞋,腰肢细细,臀儿大大,再加上那对黑油油活动乱转的眼睛,真是好模样。谁要是被她瞟上一眼,简直就像是被她勾走了魂儿似的。 座上客,那几双红眼睛,一多半在她身上转着。 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缓缓站起身来,对郭彤笑道:“客人请坐,要吃些什么吧?” 郭彤点点头,走进了亭子,放下了手上那根枣木棍。 老婆婆走过来抹桌子,不说什么,丢下一个盘子,里面是切好的卤菜,又端过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满满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来不打算喝酒的,见状也无可奈何,一面斟着酒,心里却有一种罪恶的堕落感觉,离开山寺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非但开了荤戒而且也开了酒戒,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然而,不可否认,酒这玩艺儿,确实是排愁解忧的好东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几许怆伤寂寞,又抚顺多少无可奈何! 他满满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边,外边传来一阵疾促的马蹄声。 三匹快马,一黑二黄,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里绕出来,不及交睫的当儿,已临眼前。 好快的速度。 马上客,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那匹黑马上的老汉,看来七十开外的年岁,花白的长须飘洒胸前,肤色黝黑,色作古铜。一身紫缎长衣,头戴着同色风帽,两根风瓴顺耳下垂,好一种豪迈劲儿! 他身后的一双男女,各跨着一匹黄色骏马。看来,年岁都不甚大,男的顶多二十八九,女的不过二十出头;男的身着蓝衣,背着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俨然是个魁梧汉子,与他并骑的那个少女,称之为少妇比较妥当。 那年头儿,姑娘与已婚的妇人无论发式和服饰,都有显著的不同。 单看眼前这个年轻妇道人家,上身水红色小袄,腰侧系着一条粉绸子汗巾。那张清水脸,看上去不见些许毫发,显然是开了脸。她宫样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样。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一个“练家子”——马鞍子旁边系着剑,身上还背着一盏弓,那弓朱胎红穗,两端各系着一个小小银铃,随着马走之势,叮铃铃响个不休,甚是悦耳动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郭彤抬头注视的一刹,三骑快马已来到了亭子脚下。 为首那匹大黑马上的老者,一只手力带马缰,胯下黑马长啸了一声陡地停下来,身后男女二人也都相继勒住了缰。 长须老者圆睁着一对虎目,打量着面前这个亭子。鼻子里冷哼一声,用浓重的湖北口音道:“是这里么?” 蓝衣汉子大声道:“不错,就是这里!” 说罢,这个年轻汉子首先翻身下马,右手轻轻在鞍上一按,壮健的躯体“刷”地扬起,云也似地飘落在亭子跟前。 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衣少妇,也翩然下马。 最后才见那个紫衣老者扳鞍认蹬,慢慢翻身下来。亭子里一直在烙饼的那个老头,慢吞吞地走出来把三匹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发觉到那个烙饼的老头儿竟是一个驼子,右边颈侧还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着驼子抱了一下拳,朗声道:“打搅、打搅,我们爷儿三个要在你这酒亭子里等一个人,请再腾出一个座位来。” 驼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转过身子来,走向亭子里,清理出了一个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声打搅,才同着那一对看似少年夫妇模样的人走进亭子里坐下。 驼背老头儿很快地切来了一大盘菜,拿来了酒。 蓝衣青年斟上一碗,双手送到紫衣老人面前,道:“请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过来,点了点头。一只手捋开了长须,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那碗清酒喝得点滴不剩,放下碗赞声道:“好酒!” 蓝衣青年又为他斟上一碗,老人还是饮了个干净。 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摇着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着他这般豪饮法儿,不由吓了一跳,自这老少三人现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对方大有来头,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条道上的。其实,他已观察出来了,就连那个卖酒的驼背老人也绝非寻常之辈。 郭彤虽然自幼习武,练会了一身好功夫,为人却笃实忠厚,最不喜欢在人前显露。 自从达云寺遭劫之后,他更体会到“武学”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点功夫,要是遇见了像向阳君那样的行家,简直是不堪一击。何况逃难之身,哪里敢微露痕迹。 正因为有此一惧,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头陀——晓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 这时,他眼见着这几个人的来到,就下意识地预感到在这座酒亭内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紫衣老人连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阵子发热,站起来将一件长披风脱下来。 他那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视向卖酒的驼背老人,嘿嘿笑道:“还没请教老兄大名怎么个称呼?” “小老儿不敢当。”驼子回过头,拱拱手,脸上堆着笑容道,“老汉姓岳,在此江边卖酒,很有些年头了。在家里行六,这里人都管我叫‘岳六’,老太爷太抬举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声:“岳老兄太客气了……” 他那双颇具光华的瞳子,转向在一旁擀面的老婆婆,只见那婆子一头花白乱发,鸡窝似的蓬松着。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肥大的灰布裤褂,穿在瘦骨支离的躯体上,显得很不相称。 这婆婆虽然瘦,干起活儿来却是十分利落。运起擀面杖来,大块的面三下五下就压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这种小小的动作,一经落在行家的眼里,立刻就看出来异于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双眼睛,又移向绣花的那个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劲儿地把身子转了过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对那个蓝衣青年道:“云飞,咱们三楚地方,自古以来,就不让燕赵专美于前。就拿近三十年来说,咱们江汉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杰。”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点点头道:“这个儿子知道,譬方说,蛇山二老,汉水东西两岸的郭、云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饮誉江湖武林了。” 那个红衣少妇听到这里,抿着小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些人尽管成名甚早,却不能跟我们‘西门’世家相提并论。” 蓝衣青年在她说出“西门”家姓时,忙以目示意,却已慢了一步。 即见正在煎饼的那个驼背老人,忽然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 擀面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擀面杖。 紫衣老人呵呵一笑,大声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们西门家的媳妇儿,倒会在自己脸上贴金。不错,我们‘西门’一家,在江汉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为江汉地面正道魁首,不过,这也只是地方上朋友抬爱而已。” 被称为玉英的那个俏媳妇儿,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气了,在这三楚地面上只要一提起咱们西门家,谁不夸上一个‘好’字,要是再把老爷子你单手托塔西门举的大名抬出来,只怕连三岁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说善道的媳妇这么一捧,顿时心花怒放,手捋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 蓝衣青年见父亲被妻子捧得如此开心,当下双手持壶又为父亲斟满了一杯,同时也注意到了驼子夫妇听到西门举吃惊的神态。 那个叫岳六的驼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向着西门举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门举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儿子示意地摇摇头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紧,误了事可就划不来了。” 蓝衣青年道:“爹爹沧海之量,几杯酒还在乎么?” 一边说一边为父亲斟满了酒。 单手托塔西门举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来上两大坛子也醉不了。只因今天等候的贵客,关系非同小可;酒能乱性,一旦语无伦次,唐突了贵客,可就显得我们爷儿们徒负威名了。” 他说到这儿,遂将杯中余酒溅泼向地面。 这时,驼子岳六把一盘炒好的猪肝双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爷子吃点菜吧,这猪肝是早上才送来的,刚杀的猪,最新鲜不过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笑道:“好、好,偏劳,偏劳!” 驼子把一盘炒猪肝放下来时,似乎忽然发觉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把伸出的手收回来,但是晚了一步。 又岂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连蓝衣青年夫妇二人也注意到了,那个驼子的每一只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这逼尴尬形象一经落入紫衣老人西门举的眼睛里,顿时微微一惊。 是时,那个驼子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紫衣老人西门举低笑了两声,看着儿子道:“云飞,方才爹爹曾经谈到咱们三楚地面上,多的是卧虎藏龙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几位之外,你还知道有些什么人么?” 驼背老人正在切黄瓜,忽然停下刀等着听下文。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珠子一转,道:“爹爹问的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哼”了一声,道:“你就说说黑道上的人物吧!”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道:“这个——” 他又低头微忖,接着道:“据儿子所知,名声最响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个老无常谢天九吧?” “哼!”西门举摇了摇头,冷笑道:“谢天九只不过是官面上犯了案,名声大一点而已,要谈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还差得远呢!” 说到这里,那个叫“玉英”的俏媳妇立刻接口道:“玉面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个吧?” 单手托塔西门举低哼一声,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人我曾与他见过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却也够不上一流。” 西门云飞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门举低笑了两声,道,“你们到底年轻,阅历不丰,远的不说,咱江汉地面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极高、官府始终对他们没有丝毫办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脱口问道:“是谁?” 由于这番对白说得声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个亭子里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两桌酒客在注意,就连卖酒食的驼子夫妇和那个正在绣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听。 单手托塔西门举有意无意地瞟了那个驼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这个人姓岳单名一个‘罡’字,人称云里翻——” 才说到这里,那个擀面的婆子,忽然大声地向那个年轻姑娘叱喝道:“快点把饼端去给客人,不要傻愣着啦!” 姑娘答应了一声,放下活计,姗姗站起来,把烙好的饼放到盘子里,送了过去。 单手托塔西门举打量着这个姑娘,笑道:“有劳,有劳。”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饼往桌上一放,红着脸转身走开了。 那婆子却又大声道:“看看灶里,大概得添火了。” 驼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饺也该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应了一声,赶快走去下饺子。 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这对老夫妇,忽然间话变得多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没了。见此情状,紫衣老人西门举,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声,重拾起刚才的话题道:“云飞、玉英,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玉英马上接道:“老爷子刚才提到了一个叫云里翻岳罡的黑道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道:“不错。” 玉英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鄂中巨盗!” 西门举说这四个字的嗓音特别大,终于压过了驼子夫妇的对白,在座的人也都静了下来。 单手托塔西门举微微笑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云里翻岳罡是个巨盗还不说,就连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简单人物!” 听到这里,驼子忽然咳了一声,大声招呼老婆子道:“婆娘,快来啊。水开了,好下饺子啦。” 老婆婆又招呼女儿道:“丫头,水开了。” 郭彤是个有心人,对驼子夫妇的言谈举止是都注意到了。 紫衣老人西门举继续说道:“据说那个岳罡的妻子叫‘雷姑婆’,女儿叫‘玉罗刹’。这两个女人都有一身好功夫,父女三个人,每次作案都是联手以赴,干得天衣无缝……” 他哈哈一笑,接下去道,“多年来,这父女三个干下的买卖多不胜数,没听说有一件案子犯在官捕手里;直到如今,他们还优哉游哉地逍遥法外,称得上江汉地面传奇的黑道人物了!” 方说到此,驼子婆娘又端上了一盘菜,笑着道:“哎哟,这位大爷,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呀?咱们这个地面上真有这么一窝子强盗呀?” 驼子岔口道:“老婆子,你管这些干什么呀,快烙你的饼去吧!” 老婆婆吐了一下舌头道:“这位大爷说得活龙活现,就好像他老人家亲眼看见过一样,真吓死人了!” 这婆子一面说一边摇着头,干她的活儿去了。 紫衣老人西门举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婆婆你说对了,老夫真还有缘见过他们呢。” 那个婆子原已走向灶边,听了西门举这么说,又回过头挑着秃眉毛道:“啊,你老真地见过他们?”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哂,道:“岂止见过,我还跟他们说过话呢。” 驼子夫妇禁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那驼子冷冷一笑,手下一阵乱刀,剁得砧板乒乓乱响。 驼子手上在剁肉,嘴里却不闲着,打着一口浓重的湖北腔道:“山不高云高,地不转水转,外边走的人,牙巴骨得咬得紧紧的。这就叫‘口有口德,人有人缘’,今天你伤了人家,下一次人家要是伤了你,可就不划算了……” 虽然是双刀在砧板上剁得山响,这几句话却说得再清楚不过。 郭彤在邻座上冷眼旁观,早已看出了眉目。这时,从驼子嘴里听见了这番话,心里狐疑不已。 “哼,”他心里忖思着,“原来这驼子夫妇,连同这个姑娘都是黑道上的人物!” 方才紫衣老人那番话,岂不是昭示这小酒馆一家人的身份?那个驼子,正是声名狼藉的巨盗云里翻岳罡,婆子就是雷姑婆,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也就是西门举嘴里的玉罗刹…… 郭彤心里盘算着,边撕着饼往嘴里送,边仔细端详这一家子人。 驼子方才说的那番话,一般人或许认为他是没话找话儿,可紫衣老人等听得十分认真。 这下可好,那驼子分明向紫衣老人西门举叫起阵来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守口如瓶,少泄露人家的隐秘,当然略带有“威胁”的意味。 紫衣老人西门举听了,呵呵一笑,道:“老兄这是在给哪一个说话?说的可真是金玉良言啊!” 驼子双手抡刀,霍霍生风,眼睛却不看紫衣老人一眼。 眼睛不看,嘴里却高声道:“好说,我驼子这是在念牙痛咒儿,老爷子你多心了…… 嘿嘿……这地面上哪一个不知道你西门大爷呀,你老武功好,德高望重,就拿方才你老所说的那一家人吧,他们能够逍遥法外活到现在,那还不是你老人家的一番德意,要不是你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驼子就敢打一千个赌,那三个贼皮哪里还能够活到现在?只怕早就在老爷子的宝剑下丧生了!” 这番话说的可是智巧之至,一顶高帽子戴在了西门举的头上。 单手托塔西门举哈哈一笑,抱拳道:“好说、好说,掌柜的你太客气了,想我西门举在江汉地面上,不过是承诸武林道上朋友的爱戴,才有今天一点虚名,手底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瞒得了别人,瞒不过足——” “足”字后边的“下”字,还不曾说出,驼子忽然“啊哟”一声大叫,插口道: “老太爷可真会说笑话,在这江汉地面上,正如刚才贵亲戚所说,就连三岁的孩子也都知道老太爷的大名呀!” 一旁的老婆婆搭口道:“说得是呀,就连我这个一天到晚操持柴米油盐的老婆婆也对你老爷子敬畏得很,名字如雷灌耳,别个人就用不着说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嘿嘿一笑,道:“这可全是道上朋友的爱戴,尤其是那岳氏老夫妇见爱;否则的话,只怕老夫这几年的‘暗镖’买卖,是不会这么便当的。”
第十五章 险死魔头手 幸逢太岁临 郭彤听到“暗镖”这两个字,目光不由得转向西门举,突然发觉他背后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箱子。 那箱子四四方方,有一尺见方。从隐隐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来是铜做的,外面包着一方青绸子——不知道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否则,西门老爷子万万不会这等重视。 这可好,驼子那边刚刚放了口风,西门举这边立刻打上了招呼! 这番话,西门举也说得十分干脆,明显地告诉对方,自己此刻保有一趟暗镖,要对方高抬贵手,卖个交情,千万不可染指。 驼子嘻嘻笑道:“依我驼子看,老爷子这番话多余。如果你老说的那个姓岳的大盗真要跟老爷子过不去,嘿嘿……只怕你老爷子千防万防也难以躲过麻烦的!” 西门举神色一振,不悦地道:“掌柜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驼子嘻嘻笑道:“那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光棍一点就透’,这就是老爷子你平常为人好,又不招惹道上的朋友,你赏人家一口饭吃,人家心里怎会没有数?能不对你老爷子给予照顾?” 西门举以他在江汉地面上的声名德望,听了这番话,那张紫黑的脸膛阵阵冒光。 驼子见状,话里有话地问:“这么说,老夫倒是领了情了!” 西门举哈哈一笑,挺了一下腰杆儿,道:“掌柜的这番话说得真够意思。只是,据老夫想,那位岳朋友买老夫的账,除了放交情,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驼子挤了一下三角眼,嘿嘿笑道:“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我看,没其它原因啦。” “怎么没有?”西门举睁大了眼道,“那是因为我西门举背后这口剑不是好招慧的,任何人要是想在我西门举眼皮子底下闹什么鬼吹灯,他可得小心一下我西门举的这把宝剑,先自问一下能不能赢得过我这把家伙!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旁的郭彤听到这里,心里由不住动了一下。好呀,这一下他们双方可是叫上阵了,我倒要听听这个鄂中巨盗怎么回答? 驼子听了,那张黑脸忽然现出一片苍白!三角眼里,现出了一种“狞厉”。 嘿嘿笑了几声,脸色又趋于缓和。 “老爷子话可也不要说得太满了啊!”他吃吃笑道,“据我所知,那个姓岳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别人不犯他,他是不犯人;别人要是真跟他叫阵,嘿嘿……他可是不会轻易服输的啊!”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推桌面,碗筷“哗啦”一声大响,怒声道:“怎么,不服气?掌柜的你就传过话去,叫那位岳朋友来找老夫试试看!” 驼子“笃笃”两声,用力地把一双刀栽在菜板子上,眼看着就要说出难听的话来。 那个婆子却哑着嗓子笑道:“驼子,盛饺子吧,都快煮烂了!” 驼老人那双三角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嘻嘻地擦了一下剁肉的手,拿起漏勺就去盛饺子。 紫衣老人西门举也忽然平下了气,笑着坐了下来。 这时,那个老婆婆高声道:“啊哟,今天可真是好生意,又有客人来了!” 人们被她这么一吆喝,都向外面看去,一骑黑马带着滚滚一团黄沙,风驰电掣般地飞驰了过来! 紫衣人西门举向外看了一眼,遂问儿子:“是咱们那位贵客么?” 说话时,那骑黑马已来到了眼前里许光景。 马上人一身皂白色衫子,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大草帽。 由于草帽的帽檐极大,遮住了这人的上半边,面目看不太清楚,只是在马跑动时,可以若隐若现地看见这人有一双浓黑的眉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各人抬头注视的一刹那,那匹大黑马已把来人驮到了亭子边。 陡然间,大黑马陡立前蹄,发出了唏哩哩一声长啸,地上黄尘扬起了丈许高,马上那个豪迈汉子却未摔下来! 黑马不服缰勒,再次怒啸着,带着马上汉子围着亭子频频直打转儿。 那汉子左手轻轻一托帽檐,向亭子里瞄了一眼,众人这才有机会看清他。 一张“国”字脸,上额和下额一般宽,扫帚眉,狮子鼻,大嘴,两处腮帮子上生满了黑糊糊的一层短须。他围着亭子转了几转,也没有下马,使得西门一家子心里纳闷不已! 单手托塔西门举看了儿子一眼,示意他盘问对方一下。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立刻由座位上站起来,大步跨出亭外,向着马上那个浓眉汉子抱了一下拳:“朋友,下来喝杯酒吧,在下西门云飞有礼了!” 西门一家人,在江汉武林道是如何声望!对方只要是武林中人,在这个地面上,断断不会没有听说过这个姓氏。 然而马上这个汉子听罢西门云飞的话,翻动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碌碌打了一个转儿。 “抱歉!”这个人冷冷地笑着,“在下跟朋友还有约会,不能在此逗留……” 声音虽低,却带着磁性口音——一种本地很少听见的“关西”音韵。 西门云飞怔了一下:“那倒巧得很,我等也在等位朋友,足下是——” 浓眉汉子忽然岔口道:“在下是跟人约定,要取一样东西。那东西至为名贵,绝不能跑光露脸,这地方只怕是不太适合……” 这个人那双黑光铮亮的眸子瞄了正在掌勺的驼子一眼。这时,驼子也在看他。两个人四只眼睛,有意无意地凑在了一块儿。 浓眉汉子赶忙把头往下低了一些,驼子更是急着把脸偏向一旁,似乎双方都不愿意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那浓眉汉子说了这几句话,向着马前的西门云飞注视了一眼,即调转马头,哼了一声,陡地驰马而去! 随着马股之后,腾扬起大片黄尘,把对方这一人一马吞噬了个干净! 西门云飞望着那汉子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道了声“怪事”,蜘蹰着走回亭子里。 西门云飞刚刚踏进亭子,他爹爹西门举站了起来,喝道:“掌柜的算账!” 驼子嘻嘻一笑,两只油手在下身围裙上擦着,嘴里讷讷道:“贵人光临,这顿酒菜让我驼子请了吧!” 驼子的老婆也嚷着:“我们绝不能要西门大爷的钱,绝不能要!” 西门举嘿嘿笑道:“笑话,我们岂有白吃白喝的道理?玉英给钱!” 那个俏丽的小媳妇答应一声,取出一些碎银。 西门举哈哈笑道:“怎生这等小家子气?” 说时随即由摊开的银包里,拿出了一块重有二十两的银子,转身双手递上。 “老哥,西门举承你们夫妇盛情招待。这一点银子,不成敬意……” 驼子嘻嘻一笑,道:“不过几十个小钱的酒菜,大爷你却给上这么多。好家伙,二十两!我驼子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呢。” 他摇着两只手,足下频频向后退着,那副样子真是惹人发笑。 单手托塔西门举哪能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当下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笑道:“掌柜的这是嫌少了!今天事忙,改天自当会有一番人心,老夫等这就告辞了!” 说罢,当即把那锭银子向石头桌子上一放,平手一抚;待他手掌离开时,那锭重约二十两的银子,已深深陷入石面之内,最上面与桌面一般平齐! 这一手功夫,虽然是一般江湖武林人物惯施的伎俩,却大有不尽相同之处! 即以眼前情形而论,坚硬的青石台面到底较诸一般木质桌面要硬上许多,是以西门举这一手功力,也就越加显得惊人! 西门举朗声大笑着:“打扰,打扰,”与家人陆续地翻身上马。 驼子追出来躬身哈腰地打着拱,他女儿睁着一双挺机灵的眸子骨碌碌地转着,驼子的老婆,却一时行踪飘渺,不知到哪里去了。 眼看着驼子频频地打躬道:“老爷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家三日早已抖动缰绳,三匹马箭矢也似地飞驰而去。 一直看到他们走得没有了影,驼子才眨着两只三角眼,慢吞吞地转回来。 郭彤一直是个冷眼旁观者,这一切都不曾逃开过他的眼睛。 他曾经注意到了西门举手掌压银锭,也注意到了驼子婆婆假借拣柴而溜进树林…… 现在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驼子拿着刀在石桌子上挖银子。 当然,这不过是掩饰而已! 过了一会儿,驼子的老婆回到了亭子里,郭彤注意到她头发上沾满了树叶。 回来之后,她一声不响地低下身子去在木桶里洗碗,驼子借着送碗之便把身子凑了过去,两口子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忽然,驼子回过身来大声道:“丫头,把那头小驴子牵出来,我要进城去买肉。” 大姑娘答应了一声,到后面牵驴子去了。 郭彤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拴着三头小毛驴。 驴子牵出来,驼子收拾了一下身上,脱下了围裙,背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婆婆叮嘱道:“这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照顾着,可不要把到手的大肥猪让人家弄走了。” 驼子哼了一声道:“他跑不了的。” 老婆婆送他上了驴,又道:“要不要丫头跟着你去一趟?” 驼子摇摇头:“用不着。” 休看他个头儿不高,身子可处处透着利落。他单手在驴背上轻轻一按,“呼”一下子坐在了驴背上。 坐定之后,驼子才道:“明天晌午要是我没信儿,你就到城里去接应……” 老婆婆道:“我知道。”她左右看了一眼,放低声音道,“多半是住在快活斋,入夜我就……” 驼子不耐烦地道:“知道啦,照顾你的生意去吧!” 他边说边策动缰绳,胯下小毛驴甩开四蹄,一溜风似地向前奔驰而去。 郭彤看到这里,即站起来道:“算账!” 老婆婆回身道:“客人要走么?” 郭彤点点头,手指前面问道:“借问这条路通向哪里?怎么走法?” 婆子沙哑地干笑了几声,道:“你大概是刚由外地来的吧?敢情连汉阳府也没来过呀!” 郭彤这才知道,前面镇市竟是汉阳府城大镇,当下道了谢,结了酒资,拿起了棍杖。 那婆子又道:“客人是起旱,还是走水?” 郭彤笑道:“当然是起旱!” 婆子笑道:“啊,那你只怕不好走啊,从这里到府城,少说还有百八十里路呢,这会子天可是不早了呀!” 郭彤道:“这个,我还没有想到呀。” 那婆子嘿嘿怪笑道:“这要等个机会,看看是不是有骡子车经过,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搭个便车坐坐!” 郭彤告了扰,步出亭外,无巧不巧,一辆篷车风驰电掣般地奔过来。 婆子笑道:“客人你好福气,想什么就来什么,这下省了走路了!” 说话之间,那辆大骡车已乒乒乓乓地来到了近前。 郭彤忙自上前挥手令车子停住,赶车的五旬开外的一个小个子,头上戴着破毡帽,一只手把着老长的一根旱烟袋杆子,另只手拢着两匹牲口的缰绳。 老远的地方,就见他用力地扯着缰,喊着牲口:“吁——吁——” 骡车停了下来,郭彤上前抱拳道:“老乡,是往汉阳府去的车么?” 赶车的那个小老头挤着一双小眼睛,想是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看着郭彤道: “就你一个人么?” 郭彤点点头,小老头翘起鞋底,一面磕着烟灰:“你去汉阳府?那就上车吧!” 郭彤抱拳告了扰,遂攀上了车座。 车把式重新装上了一袋烟,向着老婆婆笑道:“大婶子,给我来两张油饼,半只鸡。” 老婆婆招呼女儿把饼送去,收了钱。赶车的把壶里灌满了水,甩起大鞭,“叭”地响了一声,那辆骡车才骨骨碌碌地向前移动起来。 这时候,太阳已微微有些个偏西。虽说是秋高气爽的时令,但是仍然十分燠热。 一阵阵暖风由水面上飘过来,江上有几只白鹭缓缓地飞着,景象极为宁静。 车把式又耍了两个响鞭,把长鞭插向座旁,拿起烟袋继续就口抽着。 “我说,”车把式眯着一双小眼,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道:“这位客人,你府上是——” 郭彤道:“我是南方来的。” “啊,南方是好地方!”车把式笑道,“那地方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我早年去过一回。嗯,说起来该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郭彤道:“你老贵姓呀?” 车把式笑道:“姓郭,郭子仪的郭,你呢?” 郭彤微微一笑,“那倒是巧,我也姓郭!” “咦,巧得很!”赶车的笑道,“原来,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呀。我说,郭东家,你上汉阳是投亲还是办事?” 郭彤摇摇头道:“都不是,只是找个人!” 赶车的嘿嘿笑道:“啊啊……客人你进了城住在哪里?” 郭彤道:“有一家叫快活斋的客栈,你知不知道?” 赶车的“啊”了一声,回头看了郭彤几眼,道:“快活斋?那是城里第一块大字号,我当然知道,怎么,你要住在那里?” 郭彤点点头道:“不错,我打算住在那里。” 赶车的听后情不自禁地回过头,频频打量了他几眼:“倒看不出,东家老弟台你还是个土财主呀!失敬,失敬!” 郭彤道:“怎么,我又怎么会是土财主?” 赶车的道:“能在快活斋里面住下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再不就是有钱有势,你老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哈哈……幸会,幸会!” 郭彤这才知道那快活斋是专为豪门所设,自己别只顾了跟踪人家看热闹,而忽略了眼前任务,想着不禁有些气馁。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所要寻觅的那个叫崔奇的前辈,所居住的狠牙山在汉阳之北,此行亦是顺路。眼前既然自己无意间发觉了黑道劫财的勾当,站在侠义的立场来说,纵不便插手干预,也应该设法暗中向物主点明,让他提高警觉。 这正是郭彤此行的打算,因为方才小食亭人多口杂,那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家人又走得张皇,没有说话之机;后来又见驼子夫妇的一番勾搭,才使他发觉到这件事态的严重,不得不随后赶上。如能找到西门家人相机进言,点破驼子的阴谋诡计,也算是善事一桩! 他想到这里,遂向赶车的问道:“刚才亭子里卖酒的那一家人,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做生意么?” “可不是!”车把式道:“那个驼子姓岳,这里人都喊他是岳老六,一家三口人,手都巧得很。你别瞧他们开着这么个小店,生意可是好得很呢!尤其是他们卖的酒,都是亲手酿制,味道醇极了,叫做‘汉阳红’,一年出土一次,客人你刚才喝的就是那种酒,味道怎么样?” 郭彤点点头道:“怪不得呢,味道确是不错。当家的,你们认识很久了?” “敢情是很有些年了!”车把式咳嗽了一声,道:“那一年涨大水,这一家子人说是祖产被水给淹了,后来就飘落到了这里……” “说也奇怪,”车把式又道,“照说,这爷娘三个这些年该是存了不少钱了,满可以开个像样子的大酒馆,用上几个伙计,何必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这可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郭彤本想由这个车把式嘴里,打探出驼子的一些怪异行踪,却没有想到出诸他嘴里的却是一些家常废话,也就没有兴趣再去多问。 骡车在铺着平平一层黄沙的地上放速前进,郭彤靠着车上载的软软的棉花,耳中听着“嗒嗒”的蹄音,心情略一松弛,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车把式还在有一句没一名地说着话,没有听见郭彤的回话。 扭过头一看,才知道他睡着了。 傍晚时分,骡车在一条宽敞的石板巷道口停了下来。 郭彤抱了一下拳,拿起棍杖和随身衣囊由车上跳下来。 车把式手指着巷口对面的那座巍峨建筑道:“喏,那就是这里最讲究的快活斋。” 说话时,正有一辆四轮马车,驶向那客栈的正门。两个身穿长大褂的听差,赶上前拉开车门,迎接着车厢里一个大腹便便的白胖客人。 天色才入暮,快活斋门前的一溜子高挑长灯可都点着了。八名身穿青布长大褂的茶房,分两列站立在门侧左右。 透过敞开的门,往里面看,各种鲜花开得五彩斑斓,高悬的鸟宠子里面的八哥鸟不时地跳上跃下。 郭彤看了几眼,摸出一块碎银赏与赶车的把式,道了声谢,即将行囊挑在棍棒上,大摇大摆地走向快活斋。 站在快活斋门前的几个伙计,眼看着来了这么一个布衣少年,气势堂堂,一时还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当他是先进去的那个白胖子的跟班儿,倒也未加阻拦就让他神气活现地走了进去。 远远注视着他的那个车把式,只当他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快活斋的大门,见状不由得大感惊奇,摇着头赶着骡车走了。 郭彤扛着行囊,摇摇摆摆地走进快活斋的大门,见里面好大的一片地方,假山、花圃、亭台楼榭,无不齐全,大别于一般客栈。 鸟语花香声中,郭彤一径来到廊舍尽头,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青布长大褂的伙计。 郭彤叫住他,道:“喂,伙计!” 那个伙计站是站住了,却现出瞧不起人的样子,斜过眼睛问:“什么事?” 郭彤瞪着眼睛道:“我是来住店的,竟然没有人来照顾我,岂有此理!” 那个伙计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屑地道:“你是来住店的?” “当然。”郭彤怒声道,“我是跟着前面那辆马车一块来的,你们是顾前不顾后!” 那个伙计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哈腰道:“噢噢噢……原来是崔五爷手下的人,你怎么不早说呢。对不起,对不起,请跟我来吧!” 郭彤把眼睛一瞪,正待发作,转念一想,自己果真表明身份,很可能对方根本不予接纳,倒不如将错就错,先住下来再说。 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辩白,冷笑了一声,遂跟在那个伙计身后向前步进。 穿过了一个洞门,脚下踩着花岗石甬道,来到了一排房舍。 那个伙计回过脸陪笑道:“是小的疏忽了,以为崔五爷只带来了两个人,原来还有一个,请教贵姓?” 郭彤道:“我姓郭!” 那个伙计抱拳笑道:“郭爷还请多原谅!”一指那排房舍,“其实空房多的是,咱们掌柜的只当崔五爷身边一定带着很多人,所以把整排房子都事先空了下来,郭爷你请!” 伙计随即掏出钥匙开了门,把郭彤请进了房里。 那房子虽不似正房那般宽敞阔气,但在郭彤眼里已是十分难得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坐了下来。 当下,那个伙计忙着给他打水洗脸,沏茶铺床,忙成一团。 郭彤问道:“这里住栈,一夜房钱多少?” 伙计龇牙一笑道:“郭爷还用问这个?这整个的客栈一总还不都是崔五爷的吗,只要郭爷你乐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说白了,还不都是一家人吗?” 郭彤心知,伙计误会他是那个崔五爷的身边人。听口气,那个崔五爷原来竟是他们这所客栈的大东家,这就难怪了。想想不禁好笑,也就不与说破,有了这层关系,那伙计自然百般巴结讨好。 一会送茶,一会送饭,郭彤也就老下脸皮,来个样样享受。等到吃完了饭,那个伙计兀自赖在房子里不走。 几经犹豫之后,他才讷讷地道:“郭爷,小的有一事相托……不知道……郭爷肯不肯帮忙?” 郭彤怔了一下道:“是什么事?” 那个伙计龇牙笑了一下,搓着两只手道:“是这么回事,小的姓张叫张有财,来到快活斋也有五六年了……” 郭彤点点头道:“怎么样呢?” 张有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这么回事,郭爷,小的听说襄阳快活斋有一个账房先生出了缺,不瞒郭爷说,小的自幼念过几年书,也学过几天算学,自信记个账什么的还不会误事,只是……嘿嘿……” 他汗颜地笑了一下,接下去道:“小的如今这个身份,别说在崔五爷身前说话了,简直难得见上一面。郭爷是五爷跟前的人,见面的机会非常多,所以小的是想……是想……” 郭彤这才明白对方是什么心意,当下冷笑了一声,道:“你是说襄阳那家分号,有一个账房先生出了缺,张老兄是不是想顶那个缺?” 张有财鞠躬打揖地道:“是是……全赖郭爷大力成全、大力成全!” 郭彤眼见对方一脸谄媚之态,心里大生恶感。 他听罢,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吧,这件事,就看你是不是有造化了。过两天崔五爷正好要去襄阳,我就见机给你说上一说,可不一定能成功。” 张有财听了,顿时大为欣喜,千恩万谢不已。 郭彤趁机道:“噢,对了,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可知道?” 张有财立刻道:“谁呀?” 郭彤说:“这个人大大有名,就是人称单手托塔的西门举,不知是否住在这个店里?” 张有财道:“是父子媳妇三个人一块来的,是不是?” 郭彤点点头道:“不错,他们住在哪里?” 张有财想了一下,说道:“在北院里,郭爷找他们有事么?我这就找他们去!” 郭彤道:“使不得,你千万不要惊动他们,只把他们下榻的地方告诉我就行了。这件事是崔五爷暗中关照我办的,可不能出岔子!” 张有财连口答应道:“是么……既然这样,郭爷请随小人走上一趟,容小人指点西门一家住宿之处也就是了!” 郭彤点点头道:“这倒可以。” 二人出了栈房,天色早已大黑,只是这快活斋里外一片通明,处处笙歌管弦,交织出此刻的欢乐今宵! 张有财眉开眼笑地同郭彤来到了所谓的“北院”。这虽不若前院那般华丽雅致,却极为宁静,不似前院那般乱嚣。 当他们走到一个亭子时,张有财左右打量了几眼,指着前面一排栈房道:“努,如果小的记得不差,西门举一家人就在第二第三两间房里……” 话方出口,即见那第二扇房门“咿呀”一声敞了开来,由里面出来一个红衣少妇。 郭彤眼尖,一眼看出了这红衣少妇正是西门举的媳妇儿,人称红尾蜂的沈云英。 由于方才郭彤与她在小食亭子里共同进食,彼此总算照过面。在事情还没弄清之前,郭彤还不打算同她见面。 不意,他方自转过脸来,却出乎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看年岁约在三旬上下,一身黑色长衣,长到几乎可以垂落地面,白惨惨的一张长脸,活似一具僵尸,那深深嵌在眶子里的一双瞳子,更具阴森之感。 郭彤原以为亭子里空无一人,乍然发觉,不免吃了一惊。 黑衣人那双深邃的眸子,原是眨也不眨地向正面那排房舍注视着,这时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郭彤身上。四只眼睛对视之下,黑衣人森森地笑了笑。 “朋友贵姓?”这人拱了一下手,点头道:“幸会幸会!” 郭彤道:“郭——” 他说了这个字,向张有财道:“我们走吧!”即步出亭外。 方自跨出亭外,耳边却听得亭内那个黑衣瘦子发出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黑衣人嘴里喃喃地道:“朋友,你晚来了一步。” 这几句话虽像是自言自语,却是有所为而发。郭彤一听,登时大吃一惊,倏地回过头来。 黑衣人见状,轻声道:“这买卖可是张飞卖刺猬——人强货扎手,要想动人家,可得先衡量一下自己啊!” 他边说边自暗中站起,抖了一下身上的黑绸子长衫,向另一面步出。 郭彤不禁怔了一下,一时弄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身份。 张有财也跟着在一旁发愣,郭彤向他挥了一下手,道:“你走吧,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静一会!” 那个张有财答应了一声,打躬而去。 郭彤独自个在亭子一角坐下,先时由对面房中步出的那个红尾蜂沈云英,一路姗姗地来到了近前。 郭彤不自然地笑了笑,欠了一下身子,正想开口说话,红尾蜂沈云英却冷笑了一声: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一只手叉着腰,怒视着郭彤,“白天吃饭的时候我就注意你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郭彤情知她是误会了,便深深一揖道:“西门娘子请了,在下姓郭,单名为彤……” “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沈云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郭彤愕了一下,道:“西门娘子不要误会,在下是白天用饭时,听到了你的名字。” 沈云英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敢心生歹念!不给你一点厉害,怕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她话声出口,身躯略晃,捷若电闪般地闪了过来。郭彤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妇人已扬手一掌,直向郭彤脸上打来。 郭彤身子向下一矮,一股疾风直由头顶上掠了过去。 沈云英一掌落空之下,紧跟着她玉手轻翻,由上而上,直向着郭彤当头直拍过来。 这一手翻天掌,小妇人施展得极见火候。郭彤只觉得一股压力,直贯顶门而下。此时此刻,只要略显犹豫,定将为其击中。 惊心之下,郭彤不假思索地霍然亮起掌心,向对方扣了过去——“叭”一声迎了个正着。 郭彤一时性急,绝没丝毫轻薄之心;等到双方手掌接触,才忽然想到了对方乃女子身份,却已收势不及。 他心中一急,猛地用力拧手,施出了全身劲道,猝然向外甩出。 须知,郭彤虽然不具有什么特殊功力,但是他早年在家曾随师父练过鹤爪之功,浸淫有年,手掌上具有惊人的力道,以眼前而论,这一拧一甩之力何止千斤? 红尾蜂沈云英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等神力,一时大惊失色,想从容化解,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郭彤反手拧摔之下,沈云英整个身子有如一只大鸟,霍地腾空直起,足足被抛起了丈许高,直向着一旁猛摔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刹间,猛可里一条人影“刷”一声亮身而出。此人乍然现身,陡地高举双腕,把沈云英直坠下来的身子接到了手上,随即轻轻放下。 是时,郭彤由于冒失出手,心中正感孟浪。他见来人托住了沈云英,虽然心中一松,却意想到对方不肯放过自己。 果然,那个乍然现身的人,正是那个叫西门云飞的蓝衣青年。他与沈云英是夫妇,郭彤白天在小食店时已经认定。 当下,郭彤不待对方发作,慌不迭上前抱拳道:“西门娘子万请海涵,请原谅在下一时失手之误。” 话未说完,西门云飞冷笑道:“去!” 足下一个跨进,陡地抡起右掌,直向郭彤迎面劈了过去。 郭彤猝然觉得对方这股掌风其力绝猛,打算运起全身之力接住对方一掌。 不意,郭彤尚未来得及提聚真力的当儿,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叱道:“云飞!” 西门云飞的招式眼看着就要出击的当儿,霍地坐腰收掌,硬生生地将递出的手掌收了回来。 郭彤觉得身上一轻,抬头一看,才见远处房檐下站立着一个长髯老者,正是那个颇具盛名,人称单手托塔的西门举。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对于父亲似乎很是畏惧,不敢再行出手,回身向父亲道:“爹爹快来,这个人——” 立在瓦檐下的西门举冷冷哼了一声,道:“不许多事,回来!” 说了这句话,随即转身回房。 西门云飞应了一声:“是!”狠狠地瞪了郭彤一眼,转向妻子道,“云英,咱们走!” 郭彤抱拳道:“西门少侠慢走一步,在下有重要事情见告!” 可是对方连头也不转地一径去了。 郭彤暗忖道:我这是何苦?罢罢,这个闲事我不管了。 越是不想管闲事,却偏偏有许多闲事要他非管不可。 就在他转过身来的一刹那,那一条黑影就像一缕轻烟,蓦然拔空而起。 郭彤慌不迭地把身子向着亭柱后面一闪。其实,他这一番应措纯是多余,对方是不会发现他的。 那人猝然拔身而起,轻若无物地落在瓦脊之上。 夜行人现身之处,乃是第二排房舍,距离着郭彤站立的地方,少说也有十来支距离。 这时入夜不久,竟有人这般出没,不禁使郭彤大感惊异。当下,他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直向对方盯过去。 夜行人端的是好身法。 在郭彤暗中注视之下,这人不过是冒了个高儿,随即落身直下。到他一双足尖方自触到瓦面,顿时全身下伏。动作之灵活,简直形同猫般灵巧,一落一伏,丝毫不着痕迹。 他紧紧地趴伏在屋脊上,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向一边注视着,显得此人内功十分精湛。 郭彤由于有见于先,依然能辨其大概;否则,一任你观察如何仔细也难以看出。 双方距离甚远,郭彤却能依稀看见这个人的轮廓——瘦白瘦白的一张尖脸,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衣,使他忽然记起先前在亭子里所看见的那个中年黑衣人。 就外表而论,这两个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郭彤心里一惊,暗忖道:“你也未免胆子太大了,这个时间,竟敢下手行劫不成?” 思念之间,对方已有所异动,手足并用,一阵窸窸声中,顺着屋脊爬出去三四丈。 这时郭彤已经认定,原来对方所注视之处竟是西门父子下榻的那排房舍,心里也就有了几分底数。 他只当西门举的这一趟暗镖,仅为驼子岳罡夫妇所探知。这时看来,知道的还不少,起码眼前的这个瘦子是清楚的。 心里这么想着,眼睛也就越加放不开对方。 房上那个夜行人好大胆,就见他手足并施,不知着力何处,猛然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哧”一声,好快的身法。 郭彤心里吃惊,眼看着对方这个夜行人足足窜出了四五丈距离,就空一个折滚,使了一招云里翻身,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这样一来,郭彤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一点不错,正是刚才自己在亭子里看见的那个瘦若僵尸的中年汉子。 很显然,他是冲着西门那家子来的。 就见他身子站定之后,那双光华毕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向正面的两间房门— —西门父子居住之处。 黑衣汉子看着看着,那双白瘦的脸上现出了一片凌厉表情,唇际两道纹路,深深陷下去,现出颇为不屑的神情。 即见他缓缓伸开了两只瘦手,正面对着一扇房门比了比,身子一转移向另一扇房门,又比了一比,倏地打了一个旋风,飘出丈许以外。这些动作,他施展得极为轻微,没有带出一点点声息。 郭彤由于自幼奔波江湖见识广,夜行人这些动作一经落在眼内,顿时使他想到江湖黑道上一种名叫“量天尺”的手法。 那是一种江湖黑道人物,用以采探大户人家的特殊手法,其用意是在勘测对方房间内的空间到底有多大。手法与计算都至为微妙,非局外人所能了解到的。 可是有一点他似乎没有料到,以西门举的老练沉着,当不会任凭他称心如意。事实上这个黑衣人的一切,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 黑衣人这里方自庆幸的当儿,猛可里就见迎面房门陡地大开。随着敞开的房门,一人怒叱道:“打!” 紧接着“嘭”的一声,一蓬光雨,直朝着黑衣人正面飞射过来。 黑衣人惊呼一声,拧身疾窜而起,身法极为轻快。尽管如此,那蓬银色光雨也沾着了一些,使他身子下落时打了个颤儿。紧接着,他足尖力点,奇快如矢地穿身而起,一路轻登巧纵地直向着院墙外翻去。 房子里的西门父子自然是不放过他,极其快捷地追了去——一条,两条,三条,西门举连同他儿子、媳妇都追了出去。 一逃一追,转瞬之间已消逝无踪! 郭彤心里一动,有意要看个究竟,不意他心里方自动念,即见紧接着西门父子邻舍的那扇房门,忽然“吱”地敞开来。借着当空有限的那点星月之光,使得郭彤看清了对方的一个大概。 一看之下,郭彤内心为之一动,暗忖道:好个老小子,你果然露了面了。 站立在门前的这个人,身材不过五尺来高,黑黑的眉毛之下是一双三角眼,这个人正是日间开设小食店的那个驼背老者。 只是有一点,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一个驼子,若非是郭彤对他有深刻的印象,简直难以认出。 原来,他的驼背竟是装出来的! 他虽然开了门,却并不急于外出,只是静静地站在当门,转动着一双眸子。他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忽然一转身子闪到了隔壁房门。 身法之快,简直令人不及交睫。 郭彤暗忖了一声:不好! 当下,实在顾不得自己的功夫是否能对付对方,只是倏地纵身而起,直向着西门举的住房扑了过去。 他身子一扑向房前,忽然站住,心里忖道:“我岂能这样贸然闯入?万一西门父子这时转回,不分青红皂白,岂非跳入黄河洗不清了?” 这么一想,顿时站定脚步,没有轻举妄动,遂由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并选好了一个避身之处,将石子打了出去。 “笃”一声,石子破窗而入。 郭彤也就在这时施出全身之力,霍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对面屋檐上落去。 他的身法实在是相当快了,可是房子里的那个巨盗云里翻岳罡较他更快。 就在郭彤身子方自腾起的一刹那,猛然间窗门大开,先时潜身进入的岳罡进而复出,如同穿云飞燕一般地落在一堵高墙上。 郭彤虽然身法快捷,却仍然落在了对方眼中,耳听得背后的岳罡一声冷笑道:“相好的,你还想跑么?” 他嘴里说着,施展出流星赶月轻功身法,循着郭彤背后追了过去。 郭彤一摸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厉害暗器,却有几粒佛门菩提子。当下,急扣掌心倏地一个快速滚翻,施展满天花雨手法,把一掌菩提子全数打出。 随着对方猝然击来的暗器,云里翻岳罡霍地向下一蹲,双掌同时运力劈出,一阵叮咚之声,暗器全数都反弹了出去,纷纷溅落在屋瓦上。 云里翻岳罡愤怒之下,身形陡然腾起,在空中手脚齐张,活似一只大青蛙,直循着郭彤身上落下来。 这一式身手,他施展得极为快速,身子一经挨近对方,倏地手脚齐施,其力万钧。 郭彤心里一慌,“叭叭”两声,上面着了一掌,下面着了一脚,郭彤觉得再也站立不住,一个筋斗,直向旁边坠去。 “噗通”一声,摔得真不轻。 郭彤咬牙切齿地忍着痛疼,一个骨碌翻身站起来。眼前人影一闪,云里翻岳罡到了他面前。 岳罡的身势,其快无比,身子向下一落,眼看着郭彤已经跃身而起,怎能就此放过? 就见他右手抖处,乌光一闪,一支判官笔直直地点在了郭彤前心位置。 郭彤用劲一挺,还想闪开,哪里来得及?只觉得透过对方铁笔之锋,传过来一股尖锐的力道,全身由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登时动弹不得! 云里翻岳罡一经注视对方的脸,不禁登时一惊,狞笑一声,道:“好呀,原来是你这个小子!” 岳罡边说边持紧铁笔,要向对方当胸扎去。 郭彤心里一急,脱口道:“且慢!” 云里翻岳罡一听,登时中止了动作。 他扬了一下眉毛,翻动着一双小眼道:“怎么回事?” 郭彤冷冷笑道:“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下此毒手?” 岳罡怔了一下,冷哼道:“你可认得老夫是谁?” 他说着,故意伸了一下背部,下意识地表示自己不是驼子——这虽然是极为微细的小小动作,却能现出一个人的内在情愫。 郭彤当然洞悉他的用心:对方希望认不出他的本来面目。自然,如果郭彤一语道破,这条性命就万无保全之理;如果装糊涂慌称不知,说不定还有活命之机。 这么一想,郭彤睁大了眼睛,在对方的脸上迷糊地转了一转,摇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你!” 岳罡嘿嘿一笑:“真不认识?” 郭彤摇摇头:“真不认识,你……到底是谁?” 岳罡挑动了一下眉毛,心里暗忖道:“莫非这厮真的不曾认出我来?”心里一乐,遂嘿嘿笑了几声。 郭彤在对方说话之时,已窥出了他眸子里隐现的杀机,暗忖不好。也无暇再与对方胡言乱语,便乘对方得意发笑之际,忽地一个快速滚翻,滚出了丈许以外,左手抓起了一把沙土,用力向对方脸上掷了过去。 云里翻岳罡倒不曾想到,对方死在目前,还会有此一手。当下身形闪了闪,让开了郭彤掷出的那把沙土。是时,郭彤早已翻身跃起,手里的木棍用足了力道,猛力向岳罡当头直打了下去。 岳罡铁笔一迎,“当”地架住了对方的棍势。 郭彤虽然与对方仅动了三招两式,却知自己绝非是对手。 值此性命相关之际,岂能束手待毙! 当下,霍地跳身而出,扯高了喉咙,大声嚷道:“强盗杀人,有贼呀!” 静夜里这声嘶喊自是惊人! 随着他的喊叫,有几间客房顿时亮起了灯光。 郭彤叫声出口,再也没有心情恶战。于是,足下一点,运出了全身气力,霍地纵身向着最近的院墙上落去。 云里翻岳罡切齿恨声道:“小子,你是找死!” 休看他个头儿不高,脚下却是快到了极点。足尖点处,其快如风地蹑到了郭彤身后。 一双判官笔倏地抡起,用连环双投刺手法,直向郭彤后腰力扎下来。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 眼看着岳罡这双铁笔几乎扎在了郭彤背上,猛可里一股风力直袭向岳罡后背。 一条人影,凌空直由岳罡头上掠了过去。 这人随着掠身之势,陡地飞起右脚,直向岳罡后脑上猛踢了过去。 云里翻岳罡想不到猛可里竟然会杀出了个人来,如果他不抽招换式,眼前休能逃过背后人的暗算。 心里一惊,即时把递出的一双判官笔用力收回,就势向前低头一个前扑,滚了出去。 这人飞足而踢不过是个幌子,倒也并非真地打算伤对方。当下身子往下一坠,落在了郭彤身边,忽然分出一只手抓住了郭彤的左臂,嘴里叱道:“走!” 郭彤只觉得对方力道至猛,只得随着这人的腾起之势,一并纵了出去。 这人决计要把岳罡诱出栈外,是以身子一经腾起,毫不停留,一连着六个起落,带着郭彤翻出了客栈院墙外。 墙外是一片宽敞的菜园,这人单手搀着郭彤,施展出陆地飞腾之术,双脚几个起落,窜出十数丈外。 菜园之中,搭有一个茅篷,像是为守菜园的农夫而设。是时,郭彤被这人快速地一阵拉奔,只累得频频气喘。直到此刻为止,连对方的脸还不曾看上一眼。 二人身子方经站定,身后的云里翻岳罡已怒啸着赶到。就脚程上来说,显然较诸前者慢了许多。 前面人把他诱来菜园,就是要给他一个厉害。他身子方站定,右掌一推郭彤肩头道: “小伙子,一边凉快凉快去!” 虽然像是随便一掌,郭彤却感觉到大大吃受不起,足下一个踉跄,几乎倒在地上,被推的肩头火辣辣爆热。 是时,云里翻岳罡,已来到了近前。 那个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白眉、白发、白须,外加上一袭月色长衣。这人很有一把子年岁了,光光的一颗头,被月光一照,闪闪生辉! 郭彤这才看清了这个人,给他的印象,简直有如画上仙人一般! 云里翻岳罡身子一扑到,嘴里怒哼一声,两支判官笔“当”一声交击,却又分开,分向着对面白衣老人两肋上点了过去。 出乎意外,白衣老人站在那里的身子,动也不曾动一下。那姿态,简直宛若未觉。 云里翻岳罡的双笔,扎了个正着,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快速地收回了递出的双笔,身子一拧,旋身而出,落在了丈许外的一堆土上,把身子定了下来。 “相好的!”岳罡双笔交叉前胸,“当”地响了一声,那双眼睛直直地逼视着对方。 “请报出万儿听听!姓岳的可栽不起这个筋斗。” 白衣老人“嘻嘻”一笑:“你说你姓什么来着?” 这一开口说话,郭彤才听出了他话声之中,带有极为浓重的陕西口音。 云里翻岳罡似乎已经认识到对方这个人不是好惹的,是以言谈神态,处处都显得特别谨慎。就以先时动手出招,却又中途撤回那一手而论,即透着他对来人大大存有戒心! 这时,岳罡冷森森地笑道:“老朋友,你这是在盘我的底吧?嘿嘿……我姓岳。相好的,你呢!” 白衣老人又嘻嘻笑了一声:“你还不配问我姓什么,就是我说出了名姓,你也未必知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临时顿住,点点头道:“姓岳?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人称云里翻的岳罡了?” 岳罡后退一步,冷笑一声:“不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岳罡。相好的,你八成儿就是冲着岳某人来的吧!” 白衣老人眨着一对瞳子,摇头笑道:“我已经说过了,你还不配,我老头子眼睛里,你还挂不上号儿;不过,话可得说回来,你在这个地面上小有名气,我倒是久有这个念头,想会一会你!” 换上另一个人,要是胆敢对岳罡用这种口气说话,岳罡势将当场发作,必不与其干休。 然而,对当前这个老人,他却显现出少有的涵养与耐性:非但不曾发作,反而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爷子,你太看得起我姓岳的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着,看清对方个子不高,缓缓地向下蹲了一些,两支乌油油的判官笔笔锋下垂,反扣在掌心里。 “有两条路你可以走!”白衣老人对着面前的岳罡道,“第一,当着我面前,把你一双腕子给废了。这样做,虽然很痛苦,可是总还能保全住你一条活命!” 像是大堂里审案子的大老爷,丝毫没有妥协的口吻。 “第二……”他轻松地笑了一声道,“如果你不愿意废了你的双手,也行,那可就得把你那条命给我留下来。只要你点点头,我保证你绝对活着出不了这所菜园子。” 云里翻岳罡先是神色一变,紧接着仰天怪笑了一声:“好说,好说,老人家你对我岳某人可真是太照顾。姓岳的活了这么一把子年纪,今天晚上才算见识了高人,哈哈!” 他虽然脸上笑着,表情却变了。 白衣老人仍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态,连脸上的那些笑意也和先前一般无二。他那双细长的瞳子,直直地看着对方,不曾移动过。
第十六章 珠具定风力 人无抗暴能 白衣老人虽然是温和的一种表情,却使得名震湘鄂的巨盗岳罡从心底滋生出了寒意。 “老爷子,”他接下去道,“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要摘我的脑袋瓜子,手段也未免太厉害一点了吧!金砖不厚,玉瓦不薄,你总得说出个名堂,叫我岳罡心里明白,就是摘了我的脑袋瓢子,心里也得有个数儿,是不是?” “嘻嘻!”白衣老人仍然带着那种笑,“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但见他一双袖子霍地向后挥了一下,直立的身子陡然间向前窜进了丈许。 休要小看了这一式不显眼的动作,如果你心思够细,即能看出这个动作截然不同一般。 原来,他前进之势,完全是借助那双袖子。直立的一双膝盖连弯也不弯一下。在内功中,这种前进之力,诚所谓传闻中的“气行”之术,武林中真还不曾多见呢。 云里翻岳罡,不愧是老江湖了。一刹间,他那双三角眼睁得极大极大的。 其实,他早已蓄势以待。对方老人既已摆明了态度,眼前似乎只有决战了。 难得对方恰在这当口欺身而进,岳罡不得不下手给他一个厉害。 起先,在二人见面之初,岳罡早就将一双铁笔里贯足了内力。这时迎着白衣老人前进的身子,他陡然间双腕翻处,一双铁笔夹着两股尖锐风声,疾若电闪星驰般,直向着白衣老人前胸两肋处飞到。 岳罡这番出手,当得上早有存心,大有奋椎一击之势。慢说敌人是血肉之躯,就算是一堵石墙,也能为之洞穿。 可是这个白衣老人显然不简单,迎合着电闪飞来的两道乌光,就见他双袖乍分,长袖卷处,闻得叮当两声脆响,铁笔为之卷出十数丈外。 岳罡不禁大吃一惊:眼前白影一闪,白衣老人猝然欺身而近,岳罡只觉得身上一紧,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道直叩前心,将身子镇住。 岳罡一惊之下,怒叱一声:“闪开!” 他双掌一合,猝然以双撞掌式猛力向外推出,借势身子一个飞转,飘出丈许以外。 只是随着白衣老人的身势转处,岳罡立刻又为对方强大的内功潜力镇住。 眼看着白衣老人长襟飘飘地继续向前踏进。 每踏一步,那种无形的强大压力也随即增加了一些,岳罡心头一寒,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与对方抗衡。 两股内力交集之下,岳罡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怒哼,一时脸色涨成了通红。 白衣老人不当回事似地微笑着,继续向前踏进。他每踏一步,岳罡即感觉到强力相逼的痛苦。如此三五步后,岳罡已由不住喘出声,脸上微微现出了汗珠…… “且慢!”岳罡喘着气说,“老爷子你请报个万儿吧,也好叫我岳罡临死之前落个明白。” 白衣老人听了,倒是停住了脚步。 “好吧,”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岳罡,“你听着,我老头子已经很多年不问世事了,你一定要问我的名字,我还真有点难以出口。” 岳罡眼睛里充满了惊吓:“大丈夫还怕报个名号?岳某洗耳恭听。” 白衣老人讷讷地道:“好吧——”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满月,颇有感触地笑道:“今夜是满月之夜,三十年前,也是一个满月之夜,我曾在汉阳府干了一件体面的事!那一夜,我曾经在那里杀了几个人!” 岳罡冷森森地问道:“杀了些什么人?” 白衣老人喃喃道:“十二银龙!” 这十二银龙四个字一入岳罡耳中,顿时大吃一惊,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哦,”岳罡惊异地看着他,“杀害了十二银龙的竟是你……” “不错,是我。” “那么,你就是那个人称‘鬼太岁’的神秘人物了?” 这时,岳罡只觉得头皮一阵子发炸,全身战惊不已。 原来,这地方对于老人的传说早已不胫而走,简直把他形容为鬼魅一样可怕的人物。 传说之一——这个人曾经在一夜之间,将称雄川鄂三十年之久的黑道魁首人物十二银龙杀了个精光。 之二——横行湘江的“排教”,曾拥有数千门下,势力之庞大,尽人皆知,然而他们的首领八太公以及七堂长老,却因为开罪了这个鬼太岁,亦都相继身遭横死。这件事,较前一件事更加震惊武林。为此鬼太岁的大名,便传散开来。 之三——鬼太岁也曾与正派人物作对,在三年之内,曾经不动声息地将湘鄂境内大大小小六个正道门派铲除干净。妙在这些正派人物,虽遭闭门之羞,却无一人胆敢对此事稍作评论;其中之一,无意中道及鬼太岁其名,第二日竟然无疾而终。 有了以上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鬼太岁其名如同鬼一样,深深震撼着这里黑白两道每个人的心。 是以,有人把鬼太岁其名,比作十殿阎罗,因为只要他让你死,简直无异于阎罗王下的旨意,诚所谓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命到五鼓? 有人把瘟疫与鬼太岁联在了一块儿,因为凡是有鬼太岁名字出现的地方,这地方必将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死亡。 二十年来,鬼太岁正如同十殿阎罗或是瘟疫一样地在执行他的死亡任务。然而,却不曾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道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以及他的行踪。 鬼太岁诚如一阵鬼风,阴森森地吹进每一个人的内心,又像一块寒冰那样奇寒砭骨,以至于紧紧地冻结了人们的嘴! 岳罡岂能未有所闻?又岂能不为所惧? 现在,这个神话般的人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给予岳罡的感触岂止是惊异而已? 一刹间,他面色惨变。 “哦,不,这是不可能的事……”岳罡足下踉跄着,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叫道,“绝不是真的!” “你为何当成是假的?” 被称为鬼太岁的白衣老人忽然张开了嘴,一股阴风冷飕飕地直向着岳罡脸上吹来,后者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股阴风似使岳罡不再怀疑,加深了鬼太岁就是白衣老人的可信性。 登时,岳罡就像一块石头那般地怔在了当场,一动不动。 白衣老人一直显现在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阴森与冷漠。 “其实你所知道鬼太岁这个名字是假的!”白衣老人冷冷地道,“我真正的名字,好像早已为武林中所淡忘,不过,对于这个新外号,我并不讨厌。人家既然这么称呼,接受了又何妨?” 岳罡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在一番阴晴不定之后,缓缓点了一下头:“由尊驾所显示的武功看来,你果然就是传说中的鬼……鬼太岁!” “你到底是相信了。” 岳罡道:“只是我与你并无仇恨,你怎能对我下此毒手?” 鬼太岁冷笑道:“你我虽然无冤仇,只是我欲除你之心,却是早已有之,你可知道为什么?” 岳罡摇摇头:“这个正是岳某想不通的,岳某愿闻其详。” 鬼太岁哂道:“很简单,这个地面既有我在,就绝不容你猖狂!诚所谓卧榻之旁,岂能容人酣睡?废话少说,岳当家的,你就快出手吧,我这里接着你的就是……” 岳罡身子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老人家你要三思!” 鬼大岁不悦地道:“废话少说,相好的,你亮招吧!” 岳罡被逼得无路可走,简直无可奈何,他紧紧地咬着牙齿,一双凌光四射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 蓦地,他身子向后一个倒转,施展出一式金鲤倒穿波的轻功绝技,“嗖”一声纵了出去。 虽然身法至为轻快,却依然躲不过鬼太岁的凌厉杀手。就在他身子刚自纵出的一刹间,鬼太岁已电闪星驰般地跟了上去。起身,落下,看来简直形同一式,速度之快,令人不及交睫。 岳罡身子方自站起,鬼太岁已鬼影子般地来到了近前。 他猝然递出了一双手掌,其势极快,却似松不带劲,只一下,正好击在岳罡两肋之上,后者身子就飞鸟般地腾了起来。 旁观的郭彤目睹及此,禁不住大吃一惊,眼看着岳罡的身子高抛当空,就像是一枚大球,在空中一连打了几个转儿,斜着身子直落下来。虽然仍能勉强站立不倒,却由不住一连打了几个踉跄“噗通”栽倒,呼地喷出了—口鲜血。 鬼太岁发出了一声怪笑:“老小子,别逞能了,回家准备后事去吧,再拖延可就来不及了。” 岳罡脸色狰狞,虽然是在夜色之中,一旁的郭彤亦能看出他凌光四射的那双瞳子。 他显然知道伤势极重,哪里还敢逞能斗狠? “好……你竟敢向我下毒手……”岳罡一连咳嗽了几声,大声地喘息着,“姓岳的只要入地,天涯海角都要找着你,我们是死约会,不死不散!” “太晚了!”鬼太岁笑道,“也许你还不清楚,我就对你实说吧,你已中了老夫的红绵掌力了;就算你功力再高,至多也挨不过三个时辰,回家料理后事吧!” 岳罡一时脸色大变,双膝一软,“噗通”坐倒在地。 鬼太岁仰起头嘻嘻一笑,侧过头来,向着旁边旁观的郭彤递手相招道:“来来,小伙子,咱们走吧!” 话方住口,即听得岳罡一声大叫,陡然间双手齐出,由其掌心里同时飞出两口飞刀,“哧哧”两道白光,一经出手,作弧状直向着鬼太岁两处太阳穴飞来。 这种打法称得上既快又准,却又手法特别,确实大异一般,无奈这个叫鬼太岁的怪老头子,确实是过于厉害些;就见他两手倏地一分,分别把直飞两处太阳穴的一对飞刀捏在手上,随即手指用力,叮当两声,双双折断落地。 “回去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个老头子说了这一句,缓缓转身而去。 踏过这片菜田,眼前是一片茶园。那些看来高矮如一的茶树,是种在或高或低的层层土丘上。看过去密密麻麻,不知展延多广。 被称为鬼太岁的那个长发老人,甩着一双肥大的袖子直在前面走,郭彤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面跟着。 眼前,来到了一处高起的山丘地方。 鬼太岁站定身子,郭彤忙跟上来,累得气喘如牛,大声地喘息不已。 “你慢走一步,”郭彤微微定了一会儿才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老人一哂道:“你被我救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这有什么稀奇?” 郭彤抱拳道:“小可姓郭名彤,萍水相逢,多谢搭救,请受我一拜。” 说罢一揖到地。 长须老人哈哈笑道:“你这一拜算是什么玩艺儿?是拜师之礼?那倒巧,我老头子倒还没有弟子。不过,要想拜我为师,也没有那么容易,我还要好好观察你几天再说。” 郭彤笑道:“你老误会了,小可还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胡说!”老人瞪着眼睛道:“救命之恩,岂是能谢得了的?嘿嘿!你以为拜上这么一拜,就能了事?荒唐……真荒唐!” 郭彤怔了一下,苦笑道:“那么尊驾的意思……” “哈!问得妙!”老头子吹了一下胡子,“这件事你也不用忙,先回客栈去,也许我还有事得找你。” 郭彤心里不禁一愕,一时摸不透他是什么路数;不过自己受他救命大恩,却是事实,对方既然开口有事要自己帮忙,是不好推辞的。 他略一盘算,遂点头道:“好吧!既然这样,小可这就回去了,老前辈你若有什么差遣随时知会一声就是。” 长须老人点了点头道:“好吧!只是我要告诉你——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郭彤道:“小可明白,这件事既然有你老人家插手,足可使一干宵小却步,西门老爷定将感激不尽。” 长须老人听后,冷笑了一声,说道:“西门举与你是什么关系?你这般向着他?” 郭彤摇摇头:“你老人家误会了,小可与西门一家非亲非故,并不认识。” “哼!那样就好!”长须老人冷冷地道,“既然这样,我劝你还是少管他的闲事。” 郭彤欠身道:“小可武功不济,这件事势难插手,原本就无能为力。” 长须老人“嘿嘿”一笑,点头道:“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吧,一两天内我自然会去找你。” 郭彤这时近看对方,只觉得他一双瞳子光华内蕴,每一转动精气四溢,分明内功已臻极境——方才也曾目睹,的确高不可测。那云里翻岳罡,该是何等厉害角色,想不到在此老手上根本施展不开。以此判来,这老头儿功力简直骇人。 他不禁心里一动,暗中把对方老人拿来与那个杀人魔王向阳君金贞观作一比较,却也不知道他们双方那一个更为高超。 长须老人一笑道:“你怎么不走?” 郭彤恍然道:“小可就要走。” 老人道:“且慢。” 郭彤道:“老前辈有什么交待?” 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今年多大了?” 郭彤迟豫了一下,道:“小可二十一岁了。” 老人道:“你练功不精,但出手却有大家之风,可曾拜师习艺?” 郭彤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 老人冷笑道:“为什么闪烁其词?” 郭彤轻叹一声:“那是因为小可曾有拜师之机遇,却未能成为其实。事过境迁,如今回想起来深深感到遗憾不已……” 老人那双深湛的眼睛紧紧地逼视着他,问道:“你的话倒也实在,须知武学一途,较之文学更需明师指点,一着之差,势将贻误终身,是以求师不可不慎,你不必为既往后悔。说不定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倒是很喜欢你的一身纯朴,看来倒像是一块练武的材料。果真你我有一番遇会,倒也是天作之缘,你的福份可就大了。” 郭彤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未尝不为之忐忑不定,只是一想到“静虚”老方丈死前的一番叮嘱,自己势将寻到那个隐居当世的前辈奇人野鹤崔奇,将老方丈的情形作一番交待,未来怎样,且要看他如何安排了…… 这么一想,不禁使他顿时触及达云寺的血海深仇,内心情不自禁地浮起一番伤感。 只是这番仇恨,他却不愿意对任何人提及。于是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客房里亮着一盏灯,荧荧灯光映着在座的父、子、媳三张脸。 单手托塔西门举紧皱着一双浓眉,冷哼了一声,道:“想不到我们这一趟江湖行走,虽然行踪隐秘,仍然惊动了这么多人,看来往后的日子更是不妙。” 西门云飞道:“爹爹不必担心,我想一俟四明山一阳神君所派使者到来,这件事也就有了依靠。凭着一阳神君的大名,哪一个不要命的胆敢轻犯其锋?” 西门举冷冷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此番前来的人,到底不是神君本人,不过是他派来的一个使者而已。我是担心,这个使者是不是有足够的武功能够担当重任……为父手上的货,如果就此交给他,实在有点放心不下,这件事着实有些头痛。” 他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媳妇听到这里,挑了一下蛾眉道:“这位使者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一点,凭爹爹您老人家亲自出面和他接头,他该早早出来才对,这么藏头缩尾,实在有些失体。一阳神君的威名,都让他丢完了!” 西门云飞不高兴地道:“你不要胡说,一阳老前辈既然派人前来接物,这件东西又这么重要,这个人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他迟迟不出也许是有什么原因……” “云飞所见甚是!”西门举微微点了一下头,“我也是这么认为。” 西门云飞皱了一下眉:“莫非是有什么人盯上了他?” “很可能!”西门举接道,“你们莫非忘了小饭店的那个驼子?” 红尾蜂沈云英岔口道:“什……么?卖饼的那个驼子,莫非他真是你老人家所说的那个……” “错不了,爹的眼睛还能看错了人?”西门云飞冷笑一声,“我看着他也有些像……” 沈云英接着道:“啊,这么说那个老婆婆,就是惯施两个飞棒槌的雷姑婆,那个姑娘是——” “玉罗刹——岳飞花!你别看她装模作样的那种神儿,其实那个丫头一肚子鬼主意!” 沈云英道:“我听说过,她擅施袖里飞针,专伤人一双眸子,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哼,不过,这一次他们要是胆敢向我们出手,看我不给她一个厉害才怪呢!” 西门云飞发觉到爹爹脸色不妙,忙以目光向妻子示意,沈云英遂闭口不再多说。 西门举哼了一声,讷讷地道:“俗谓:‘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这句话果真不假!想不到我很久不出来,第一次出来就有这么多麻烦……唉,早知道……” “早知道”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不过从他的表情上看来,似乎颇有悔恨出来这一趟的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又激起了无比豪气。 “我就不信,哼哼!”西门举一只手捋着长髯,道,“什么人有这个胆子,敢跟我西门举过不去?再说他们要是探听知道了这票子货与一阳神君有关,就算向老天爷借上一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 西门云飞点头道:“爹爹说得是,那我们何不把招牌挑明了,让他们这帮子家伙止步?” 西门举摇摇头道:“不行,这么做,一来一阳神君可能不悦,再者也有损为父的盛名。无论如何,这件东西,我要亲手交给一阳神君本人。” 西门云飞道:“爹说得对,只是神君派来的人怎么还不来呢!事情会不会出了什么变化?” 单手托塔西门举摇摇头道:“神君何等身份?言出必践,再说他派来的人既然已经照了脸,就一定会来。” 话方出口,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笑道:“老爷子称得上料事如神,请恕在下迟来之罪。” 语音方落,即听得“哗啦”一声震响,虚掩着的两扇窗屏,蓦地敞了开来。 就在窗开的一刹间,一条人影怪鸟般地闪了进来。房内老少三人都站了起来,却见来人身高六尺开外,浓眉大眼,生就的一张“国”字脸、狮子鼻、大嘴巴,两腮上各自炸生出一绺子短髯,一根根挺刺着。 再看这人身上那件皂色长衫,高高拉起,扎在腰上,露出了内着黄茧绸的一双裤管,足下是一双护着双踝的多耳麻鞋,头戴一顶大草帽,背上斜插着一双长柄短剑——好怪的一身装扮。 这人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显示出刚毅气息。 双方一见面,西门举老少三人,立刻就认出了来人正是日间在食亭用餐时,所遇见的那个骑马汉子。 这汉子上前一步,向着西门举抱拳微揖道:“这一位想必就是名震三楚,被称为不倒镖王的单手托塔西门老爷子了?失礼,失敬!” 西门举抱拳道:“不敢,尊驾太抬高老夫了!还没有请教这位壮士贵姓,上下怎么称呼?” 那汉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一口关西音调,“在下谷天雨,来迟一步,令老人家久候,罪过之至!” 单手托塔西门举嘿嘿笑道:“壮士说哪里话,请坐下说话!” 谷天雨向着西门云飞夫妇抱了一下拳,就正中一个座位上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西门云飞站起来,正要过去把敞开的窗子掩上,关西大汉谷天雨却笑道:“少君还是任它敞开着的好,以防隔窗有耳!” 西门云飞愕了一下,站在窗前。 谷天雨笑道:“少君莫非不懂?窗扇敞开着,便于‘一目了然’,可以使宵小遁形!” 西门举一笑:“好一个使宵小遁形,云儿,回来坐好!” 西门云飞答应一声,返身坐下,不免向这个关西大汉多看了几眼。谷天雨那副尊容,看起来呆头呆脑,事实上并不呆板,足证“人不可貌相”! 谷天雨朗笑了一声,道:“西门老爷可知道,如今这处快活斋,已是八方风雨荟萃之所,有不少眼睛注意着你我,不可不慎!” 西门举怔了一下,手捋银髯道:“怎么,谷壮士发现了什么?” 谷天雨“嘿嘿”笑道:“西门老爷是明眼人,在下这双招子可也不空,什么事又能瞒得过你我?” 西门举听了,呵呵笑道:“谷壮士可真当得上神目如电,无所不知了。不错,适才不久老夫这间房里,确实摸进来了一个点子,只是他没有占着丝毫便宜,谷壮士大可放心!” 谷天雨嘿嘿笑道:“西门老爷可曾把这个人摸清楚了?”西门举摇摇头道:“当时天太黑,那厮被老夫追踪至旷野荒郊,被迫与老夫过了几招,不是老夫对手,遁林而去!” 谷天雨道:“西门老爷居心太仁厚了,这类狼子居心叵测,这一次放了他,保不住下一回不生事。为今之计,下手予以歼灭为好!” 西门举听罢这几句话,颇不是滋味儿。 因为论辈份说,西门举是长辈,论年岁更不知要大过多少,可对方这几句话显然有谴责之意。 西门举一向目无余子,若非对方身份特殊,只凭这几句说词就能立刻翻脸。 他却吞下了这口气,“嘿嘿”笑了几声:“谷壮士有所不知,那厮武功亦非泛泛之辈,再者老夫还没摸清楚他的路数……” “哈哈!”谷天雨大笑道,“西门老爷不必为这件事烦心,一切都由在下处理妥当了!” 西门举怔道:“谷壮士这话是什么意思?” 谷天雨粗哼了一声:“西门老爷有所不知,尊驾与那厮在荒野对搏之时,在下适巧在侧,故而旁观了一些时候……” “噢?”西门举十分惊讶地道,“这么说……” 谷天雨冷冷道:“是以,那厮虽然侥幸自尊驾手中逃得了命,却不会由在下手上逃开!” “啊!”西门举闻言,钦佩道,“高明之至,谷壮士是如何将他发落的?” 谷天雨笑道:“在下甫离四明山,入江湖不久,对江湖人事一知半解,不敢率尔下手,将那厮置以致命,特别以我四明山铁指定禅神功,将那厮定在当处,听候西门老爷发落!” 西门举抱拳道:“佩服!佩服!” “啊!”一旁的西门云飞睁大眼睛道,“铁指定……禅?这门功力,我听人说过,据说一经点中,三个时辰之内不经救治解开,即有丧命之危,不知是也不是?” “少君所说甚是,但是却也有不尽之处!” “是么?” “少君所说的三个时辰,倒也不假。”谷天雨道,“那是因为这种功夫一经点中人身,任何人也无法解救!” 西门云飞一惊:“莫非连谷兄自己也解不开么?” 谷天雨点点头:“正是如此!” “啊!”西门举顿时由位子上站起来:“这么说,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吧!” 谷天雨道:“老爷子不必急在一时,时间还多的是。现在离天明不及一个时辰,等天亮以后,我们再去看他也不迟!” 西门举点点头,就原位坐了下来。 一旁的西门云飞忍不住道:“谷兄可知那厮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路?” 谷天雨嘿嘿笑道:“少君问的甚是,这人的底细我早已摸清楚了,这人倒也小有来头。” 说到这里,他向西门举瞟了一眼:“老爷子,你可曾听过一个叫老无常谢天九的人么?” 西门举“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他!想不到他居然也得到了消息。哼,真是鬼迷了心窍!” 谷天雨冷笑了一声:“这件事,据在下所知,知道的人还不在少数,老爷子该特别小心才是!” 西门云飞惊道:“怎么,莫非谷壮士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谷天雨点点头道:“在下不曾听见什么风声,只是在暗中发觉到一两个可疑的角色,现在还言之过早,且留待往后观察吧!” 西门举冷冷笑道:“这样也好,老夫就在这里等着他,看看什么人胆敢动老夫!” 谷天雨道:“家师因感这件东西关系到我师门兴衰,并恐老爷子身边人手不足,是以责成在下负责接引,不知这件东西可在老爷子手上?” “哈哈!”西门举大笑了两声,道:“当然在我手头上,谷少侠莫非还有置疑不成?” 谷天雨摇摇头:“老爷子你误会了,只是这件东西对我师门关系太大;家师既经交待,在下便不敢不特别小心。老爷子,你可否赐在下一阅?” 西门举微微盘算了一下,笑道:“有何不可?” 他随即招呼儿子道:“云飞,把窗户关上!” 西门云飞立刻答应了一声,站起来把窗户关上。 谷天雨接道:“老爷子现在可以放心了吧,有在下与老爷子在此,料想还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 西门举点点头:“说的是!” 说话间,即见他双手解开了系在前胸的麻花扣结,将背在背后的一个黑漆小箱子解了下来。 西门云飞与他妻子沈云英立刻偎近过来,一副生恐蓦生意外的样子! 西门举叹息道:“此宝传颂武林多年,老夫久已闻名,想不到竟是神君师门故物。 这一次能由老夫亲自负责押送,真是荣幸之至。那位老前辈既肯将贵门宠物发还,足见与令师已化却前嫌,实在可喜可贺!” 谷天雨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其中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老爷子尚不能尽知……” 他边说边伸手接拿那具木匣。 不意,西门举后退一步,嘻嘻笑道:“此宝不便假手于人,老夫承托于那位前辈时,对方曾经关照,必须面交于令师,尚请少侠勿怪!” 谷天雨愕了一愕,嘿嘿笑道:“老爷子莫非连在下也信不过?” 西门举笑道:“谷少侠请勿误会,老夫只不过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谷天雨扬动了一下浓眉,道:“这么说……老爷子对在下身份还有所怀疑!” 他冷笑一声,伸出左手,现出了无名指上戴的蓝色宝石戒指。 “西门老爷当能认得,这是家师饮誉江湖的一件信物吧?” “这个……” 西门举一面吟哦着,两只眼睛注视着对方手上戴的戒指。 “哦,”他讷讷道,“老夫记得令师当年行走江湖时的信物,乃是一只三色魔环,莫非就是这指环不成?” “岂容老爷子为此见疑?” 说话时,只见他另一只手指,轻轻地摸了下那只戒指。登时,那只闪烁着蓝色光华的宝石戒指,变成了红色,光彩夺目! 谷天雨手指再摸,却又闪现出一片黄光,真像变戏法儿,把一旁的老少三人看直了眼。 西门举哈哈大笑了几声,朗声道:“妙极了,妙极了!不错,这正是一阳神君成名江湖的三色魔环,足证少侠身份无误!” 谷天雨“嘿嘿”一笑:“既然这样,老爷子当肯将敝门之物,发交在下一观了?” “这个……”西门举目光一转,点头道,“少侠要求并不为过,只请少侠观鉴之后,仍交老夫,一待抵达四明山,面交令师之后,也就没有老夫的责任了!” 谷天雨沉声道:“这个自然。” 西门举自恃武功,又以儿子、媳妇俱在近侧,料必这个谷天雨不会有什么花样,再者对方既然出示了师门三色魔环,已足可证明他身份无误。 有见于此,他随即不再多疑,当下把手上那个木匣子递了过去。 谷天雨接在手里先掂了掂,右手轻启,遂把那个镂有空花,内置厚垫的匣盖揭了开来。 一蓬宝光,由匣内射出,映得人的眉发皆银! 好大的一颗明珠,足足有一只茶杯那般大小,霞光四射,耀目难开。随着匣盖的揭开,一股奇冷气息由珠身四溢开来。在场老少,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谷天雨看在眼中,随后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在下师门九代相传的镇山之宝——定风天珠。” 说罢,遂将盖子盖好。 盖子一经盖定,那冷森森的逼人寒气,顿时消逝。 西门举微微一笑,道:“少侠可曾验定了?” 谷天雨点点头:“验过了,一点都不错,正是我四明山九代相传的定风天珠。” 他轻叹了一声,又道:“老爷子有所不知,四明山巅敝观里少了这颗宝珠之后,多年来常闹风患,时有灾难,落石伤人无数,家师亦不能照常静坐,损失功业至大……此珠归还之后,这一切现象料不会再发生了!” 西门举见对方陡然间面罩秋霜,微微一愕。 只见谷天雨浓眉乍挑,厉叱一声道:“闪开!” 话出掌出,随着他一声断喝,右手五指倏地齐张而开,直向着西门举力击过来! 谷天雨功力深湛,这一掌必然经过一番内力贯注。是以,一掌击出,真有拔树开山之威! 斗室之间,哪里容得这等巨大力道?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耳鼓发麻。 在他这股巨大掌力攻击之下,休说是正面的西门举吃受不住,就连站立一旁的西门云飞与沈云英也被谷天雨所发掌力逼得双双退后! 由于这股掌力太猛烈,三人退势也就无法收住,接连撞在了墙上,整个客房就像是遭到了地震那般,大大地摇动了一下! 谷天雨显然早经盘算在胸,是以就在他掌力递出的当儿,身子霍地腾空而起,右掌倏劈,发出了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 巨响声中,整扇窗户顿时被震得粉碎! 就在窗扇破碎时,谷天雨已挟抱着那颗明珠闪身如电地向窗外纵身遁出。 西门举似乎陡然由梦中惊醒一般,怒叱一声,双手同时递出,用排山运掌的功力直循着谷天雨背后追了出去! 紧接其后,西门云飞、沈云英双双跟踪纵出。 西门举身法尤其快,身子一经扑出,正当谷天雨背后。他脚下施运出全身之力,双脚力点之下,一双手掌用连环掌式,直向谷天雨背后击了过去! 这一手功夫,西门举施展得果然极为厉害。 前行的谷天雨既敢以一犯三,当然绝非弱者。这时见他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倒翻,右掌平出,直向着西门举手掌迎去。 两股巨大的力道,猝然间迎合到了一块! 西门举,既然博得了“单手托塔”的外号,足见他手掌上的功夫,该是如何惊人。 果然,两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谷天雨立刻现出了不敌之势。他惊呼一声,整个身躯有如惊起的巨鹰,霍地腾空而起,足足翻出数丈以外。 西门举脚下一垫步,第二次运掌待向对方身上击去,谷天雨却先发制人,侧身现掌,“哧”地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这口飞刀一经出手,倏地划出了一道白光,直向单手托塔西门举脸上飞过来。 这么一来,西门举不得不把递出的手掌临时抽了回来,坐身、反掌,用删掌之力,只一下就把飞来的那口刀夹于指缝之间。 这一刹那,西门云飞夫妇已双双扑到了近前。 西门云飞怒叱一声:“大胆狂徒,看打!” 说时迟,那时快,手掌力推之下,发出了一掌暗器五雷珠——一种类如枣核镖大小的暗器。一经出手,“嗡”然声中分散了开来,直朝着谷天雨的全身上下袭来。 谷天雨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一下后仰,倏地施出了一招蜉蝣戏水,“哧”一声,身子飞出丈许以外。 耳听一阵“叮当”声响,一掌五雷珠全数散落在地,都打了个空。 是时,沈云英却由一侧面出。随着她落下的身躯,一口银光刺目的长剑,陡然间脱鞘而出,直向着谷天雨身上招呼了过去。 这个谷天雨果然非寻常之辈,眼看着沈云英手上这口长剑,夹着一股剑风,向着他当头直劈下来。他却不慌不忙地向外一个侧滚,就势反身现手,中食二指曲弹之下,“当”的一声,把对方那口长剑弹向一边。 “小娘儿们!你也来凑热闹?去吧!” 谷天雨右脚翻处,一脚直向沈云英身上踢过来。 “噗”一下,踢了个正着。以谷天雨脚上功力,这一脚踹了个不轻,沈云英被踹得一个筋斗直翻了出去。 眼前形势是谷天雨以一敌三,就人数上来说,他显然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只是他技高胆大,看来余勇可贾。 “老匹夫,用不着不服气,你跟我来!” 他嘴里叫着,足下力顿,施展出轻功绝技。只见他身子倏起倏落,一路纵跃如飞,向客栈之外遁出。 西门一家自是紧追不舍,一遁一追,刹息间已追出客栈之外。前行的谷天雨固然身法极快,可紧蹑其后的西门举,更是绝不含糊。 原来,西门举因被骗失宝,感到羞愤难当,决计要将宝物由对方手里夺回来。 双方追遁之间,西门举已把自己轻易不用的兵刃离魂子母双圈撒到了手上。 这个老头儿轻功身手,显然较诸谷天雨略胜一筹。这时,愤恨头上,脚下不禁施出了全力,追了个首尾相衔。 “小辈!你竟敢戏弄老夫!” 嘴里叫着,他身子猛扑面上,双手抖处,哗啦啦铜环响动,一双离魂子母圈已兜头盖顶地直循着谷天雨头上招呼下来。 谷天雨在遁走途中,把一口奇形兵刃断肠刀取到手上。 断肠刀,乃是一把略呈弯度的尺半腰刀,形若残月,施展时贴腕而出,上锁咽喉、中破肚腹、下勾脐胯,称得上狠厉兼俱! 仰身,托刀——好漂亮的一手刀法。 “呛啷”一声脆响,断肠刀迎着了离魂圈,双方兵刃一触之下,谷天雨旋身如飞,飘出八尺开外。 西门举焉能放得过他?第二次厉吼一声,双圈高举,用连环双打之势,紧追谷天雨身后,直向他顶门抡了下来。 谷天雨这口尺半短刀,浸淫极为杰出的厉害招法。刀光如虹,刀势迤逦,叮当声中把西门举的双环左右拨开。 一刹间,他那张“国”字脸上,显现出极为凌厉的杀机,足下一个抢步,硬硬地把身子切了进去。 这一手刀法,看来较诸前一手更见狠厉。 眼看着他那口紧贴手腕的尺半腰刀,蓦地向上飞起,刀尖朝上,有如一把凌厉的钢钩,直勾西门老爷子的肚腹。 “哧”一声,刀光眩目难躲。 西门举嘴里“啊”地惊呼一声,想是双方欺身过近,一时架避不及,眼看着那一弯状若残月的刀光跳动之处,西门举壮健的长躯猝然打了个颤抖,在他前胸开了一条尺许长的口子。 西门举总算识得厉害,急忙凹腹吸胸,硬生生地将胸腹部位向后吸进了数寸。即便这样,对方那口锋锐的腰刀,仍然沾着了一些。 西门举一惊之下,沁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一溜子踉跄,斜出了七八步,脸吓得雪也似的。 这时,谷天雨一声狂笑,道:“老儿,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 话声一落,蓦地足下踏进一步,把一口断肠刀陡地由下而上翻起,直向西门举当胸挑了过去。 此时此刻,西门举由于双方距离过近,又当新创之际,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站在一旁的西门云飞与沈云英,目睹此番情景,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只是以他二人所站立的位置,要想上前抢救,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此一刹间,当空一声冷笑道:“小子,欺人太甚!” 话到人到,恰如神兵天降,一团黑影连带着一阵衣袂飘风之声,陡然间自天上落下一人。 随着他下落的身势,一只甩起的大袖,夹带起一股凌人的巨大风力,直向着谷天雨脸上卷了过去。 这股风力必然是极其强劲,使谷天雨大大地吃受不起。当即,随着风力,一截衣袖有如金刀,直劈向谷天雨的脸面! 谷天雨足下一个踉跄,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同时让开了对方劈面而至的袖角。 值此同时,对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断肠刀锋利的刀锋。 谷天雨一惊之下,本能地大力夺刀。一夺之下,只觉得手腕子上一阵酸痛,那口状如残月的断肠刀已到了对方手上。 西门举死中幸逃,西门云飞夫妇正好同时扑上,会同西门举呈三角之势,把来人钳制在中。 但见来人一身雪白、白眉、白须,外加一件月白的长衣。 只从白衣人外表上看来,这个人显然很有一把子年岁了,光秃秃的头顶,闪闪生光。 来人身材高大,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脸上神情似笑不笑,凝视着谷天雨。 谷天雨怒啸一声道:“老匹夫!” “哧!”一股巨大的掌力,直向着白衣老人击出。 谷天雨出身四明山一代武尊一阳神君门下,功力自是可观。这一掌击出,真有雷霆万钧之力。 他没有想到,这个白衣老人竟能直挺挺地经受住这一掌。 掌风过后,谷天雨本身,反倒摇晃了一下。他脚下用错综步法,向左面错开了一步,回身掉势,第二次劈出一掌。 这一掌显然较前一掌大有不同:前一掌之力纯厚,有如钢杵撞身,而这一掌却是由侧面击出,薄如刀刃,改击而劈,有如锋利的钢刀。 白衣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大袖倏地扬起一股风力。这股风力和谷天雨劈出的掌力甫一交接,顿时化为子虚,归于无形。 谷天雨的惊异,可想而知! 只是不待他再有所异动,西门举已由侧面猛扑了上来。他双掌齐出,排山运掌,霍地向谷天雨背后猛击过来。 谷天雨已是惊弓之鸟,强敌临面,自然无暇顾及背后。西门举的进身,真当得上“趁虚而入”。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巨风忽然由侧边袭出,不偏不倚,正好与西门举所发出的掌力迎在了一块。 两股风力交集之下,西门举顿时大感不支,足下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几步,才把身子站住。 惊惶甫定之下,一打量风力来处,不禁使他呆了一呆。原来,出手发招,将自己掌力格退的不是别人,偏偏又是那个白衣老人! 这就令西门举想不通了,他原以为白衣老人方才出手将谷天雨击退,必是自己一边,现在却又像是在帮助对方,不使其丧命于手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西门举可就愣住了! “你……”西门举莫名其妙地抱了一下拳,“尊驾是……” 白衣老人冷笑一声,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细长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面前四个人全然在目。 “西门老儿,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盯向谷天雨道:“这位想必是四明山的来人了?” 谷天雨呆了一呆,实在说他已被白衣老人上来的奇技吓呆了。他印象里,除却师父一阳神君之外,他还没见过白衣老人这般功力的人。 以他的见识,这个白衣老人,分明是练成内炁之功。以他的功力,休说自己万万不是对手,就连师父一阳神君亲自出手,也未见得就能制胜对方。一时翻遍记忆深处,就是想不出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物。 白衣老人一开口道出了他的出身,不禁使得谷天雨吃了一惊,却也下意识地激起了他的一番豪情,由不住狂笑了一声。 “不错,我正是四明山来的!”谷天雨粗声大气地道,“老头,既然你知道四明山的来人不是好相与,我劝你还是少管为妙,要不然……可是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一旁的西门举怒声道:“小子信口雌黄,无耻之极!” 话声微停,转向那个白衣老人道:“尊驾请了,这小子乃是四明山一阳神君的叛徒,他假借神君的名字,把师门至宝骗到了手,尊驾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逃过。” 他越说越气,霍地咬了一下牙,突地直向谷天雨身前扑了过去。 白衣老人一声断喝:“闪开!” 和先前一般无二,就见他大袖乍挥,一股凌人劲道直向西门举身上卷了过来。 虽然西门举功力充沛,却难以担当白衣老人这一拂之力,随着白衣老人拂出的肥大衣袖,他身子就像是翻云的鹞子一般,霍地腾翻出去,起落之间,翻出丈许以外。 这么一来,西门举那张老脸,有些吃不住了。他长眉一挑,向着白衣老人厉颜道: “尊驾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插手干预老夫之事?” 白衣老人冷哼一声:“哪一个干预你们的闲事了?西门老儿,我劝你稍安毋躁,嘿嘿……不是我小看你,你要想跟我动手,还差得远呢!” 西门云飞眼看着父亲受辱,不禁蓦地火起,右手抬处,“呛啷”一声,把一口长剑拔在手中。 “老匹夫,欺人太甚!” 话声甫落,人如飞隼般地扑了上去,掌中长剑闪出一道银虹,直向白衣老人前心就扎。 西门举想不到儿子有此冲动,见状急呼道:“云飞!” 似乎是慢了一步! 白衣老人好像只会抡施一双衣袖,眼看着他白袖乍分,就像是一只翩翩展翅的蝴蝶。 大袖翻处,“呛啷”声响中,对方掌中的长剑卷上了空中。 非但如此,他的另一只衣袖,在同时之间由西门云飞身前拂过;后者身子打了个急颤,定身不动,敢情是被点住了穴道! 西门举大吼一声,刚要扑身向前,只觉得白衣老人身上猛可里袭过来一股凌人的罡风。其势绝猛,一经袭人,透体生寒。 凡是内功达到一个相当水平的人,都能识出这种自练罡气的可惧! 西门举不愧见多识广,虽然在急怒攻心之下,亦不会全然不顾自己性命,一惊之下,顿时不敢妄动——倒是西门云飞的妻子沈云英,不识厉害。 她眼见丈夫受制于人,早已不顾生死,狂扑过去,正好迎着了白衣老人的护体罡气。 两相撞击之下,只听得沈云英尖叫一声,整个身子被弹出丈外,“噗通”倒卧在地,登时人事不省! 西门举目睹及此,一时发眉俱张,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媳妇,真不知顾哪一边好! 白衣老人嘻嘻一笑:“老儿,你用不着慌,你那儿子,不过是为我袖风点了穴道,只要我老人家高兴,随时就能把他解救过来;倒是这个小媳妇,不知天高地厚,为我罡气所伤,多少伤了些元气,回去要躺上几天才能复元。” 西门举一听儿子无恙,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对方的那股子罡气仍然直射向他身上,觉得有如置身寒冰,简直不敢妄自移动一步。 听了白衣老人这番话,他冷冷一笑,道:“尊驾这种非敌非友的作风,实在令老夫难以臆测,有什么事你就当面说吧!” 白衣老人笑道:“当然有事,不过不关你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向着冷眼旁观的谷天雨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道:“把东西拿过来!” 谷天雨呆了一呆,剔眉道:“什么?这是我师门之物……岂能容你……染指?” “哼!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你……”谷天雨频频后退着,“你是休想!” “好!”白衣老人道,“看样子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说话之时,他身子偏过了一个方向。谷天雨立刻遭遇到如同西门举同样的感受,登时面色大变。 他费尽了心机,才将这件宝物骗到手里,要他双手献给别人,如何舍得? 聆听之下,他手上着力紧紧把那个匣子抱在手上,冷笑一声,道:“哼哼,你大概还不清楚,我不妨告诉你。这件东西,乃是我师门镇山之宝,家师在武林中的身份,谅必你也有耳闻……你可想到这件事情的后果将会如何?嘿嘿,你可要想清楚了!” 白衣老人一声怪笑,道:“小辈无知,这些话还要你来告诉我么?实在告诉你吧,你那个老鬼师父,早年欠了我一番人情债,这些年我懒散成性,一直深居简出,未曾去找他讨债。现在你来的正好,也省得我再去找他了。小子,把东西给我留下,我饶你一命,要不然,哼哼,你可是自己找倒霉!” 在他说这番话时,就见他一双细长的眸子时睁时闭,其内精光四射,尤其是透过对方身上所传来的那股罡气,更有节节逼人之势! 谷天雨虽然出身四明山,为一阳神君麾下四大弟子之一,内外功力俱是相当可观,只是当他面对白衣老人的功力时,却丝毫不敢妄动! 这一刹那,他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嘴里“哦”了一声,一时神色大变。 “我明白了……”他讷讷道,“你……你可是崔……” 白衣老人突地发出了一声怪笑,声震四野,谷天雨到口的话由不住吞到了肚子里。 笑声一停,这个白衣老头目光炯炯地盯向谷天雨:“小子,还算你有些见识,不错,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你心里知道是谁就够了,用不着说出来。” 谷天雨聆听之下,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饶他再是称强好胜,也禁不住对方威名所震。一想到师父所道及此老的一切,真恨不能当时有个地洞,好让自己钻进去。 他怔了一怔,由不住向着正前方的这个白衣老人深深打了一躬:“原来是崔……请恕弟子无知之罪,还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饶过了弟子这一回,改天当随同家师共向你老人家请安问好!。” 这番前倨后恭,使一旁的西门举看得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好不纳罕。一时也想不起对方这个白衣老头儿,到底是什么路数。 总之,谷天雨却似打心眼儿里对这个白衣老人服贴,频频向对方打躬不已。 白衣老人端的软硬不吃,一副极难说话的样子。 目睹着谷天雨的变化,他频频摇头道:“小子,你用不着给我来这一套,你那点鬼心思我清楚得很。哼哼,要是依着我老人家当年脾气,早就一巴掌结果了你。现在年岁大了,涵养好多了,虽然你那个老鬼师父对不住我,可是看在这十年他闭门思过的份上,我也就不怪他了。废话少说,小子,把你手上的那个箱子给我留下,走人!”边说边移动脚步,缓缓向谷天雨身前走去。 谷天雨顿时脸上大为紧张:“老……老前辈……这件事请恕弟子万难从命……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务请开恩!” 话声未完,当前的白衣老人,身形疾闪,有如浪花一片,直向着谷天雨身子扑去。 谷天雨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见状猛地向后就倒,只是妙在对方所加诸在他身上那种奇异力道,简直像一幢有形的力罩,早已紧紧把他罩住,哪里由得擅自移动! 当时情形,实在出人意外。 谷天雨身子向后一倒,恰似倒在一团极富弹力的气垫之上。随着他倒下的身势,蓦地又被反弹了回来!当时只觉得手上一紧,那个抱在怀中的匣子,已到了对方手上,面前人影一闪,白衣老人已掠出三数丈外。 西门举见状猝然吃了一惊,自是放他不过,心里一急,也不再想自己是不是对方敌手,一心念着匣中宝物遗失不得,大叫一声,全身猝然腾起,直循着白衣老人扑去。 值此同时,谷天雨也由另一面侧身猛扑过去,二人无形中对白衣老人构成了夹击之势。 眼看着两团黑影夹击在一起,那个老人却似野鹤穿云般地腾身而起! 谷天雨、西门举那么快速的身子,竟然都落了个空,若非即时收住势子,险些撞了个满怀。 月色之下,就见那个白衣老人起身似鹤,极其潇洒飘逸地落在一株秃树梢上! 白衣猎猎,长发飘飘,看上去神仙般的潇洒。 西门举目睹之下,大叫一声,第二次扑了过去,他既号“单手托塔”,可以想知掌上功力了得! 他眼看着押送的宝物落在对方手里,一时羞愤交集。 随着那声怒吼,他整个身子霍地腾空而起,直向着白衣老人落身的大树帽上坠了下来。 白衣老人目睹之下,呵呵一笑,只听他落身的那棵大树帽子“哗啦”一声大响,白影闪过,真似野鹤翻飞,落在另一株大树上! 西门举自是不依,紧跟着一杀腰,再次扑纵过去。可是,他身子方自纵起的一刹那,白衣老人早已先他而起,又纵向另一棵大树上。 附近有十数株大树,高可参天,彼此距离少则两丈,多则七八丈不等。在白衣老人眼里,好像距离相等。他身形纵处,有如星丸跳动,片刻之间便穿行了一周。 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西门举了。 他虽然轻功颇佳,一向引为自负,可跟眼前这个白衣老人比较起来,就明显不及了;若非借助于树梢上的弹力,有几次简直难达彼峰。 白衣老人显然没把他看在眼中,是存心拿他作耍。 是以,在他们绕行三四周后,西门举就落后不及了。非但如此,白衣老人反倒来到了他的背后! 西门举被耍得咆哮如雷,身子一个倒翻,施展出沉重的内气功力——莽牛气功!随着他倒仰的身势,两只手掌同时递出,夹着雷霆万钧之力,直向白衣老人当胸猛击过去。 掌力一经撒出,西门举在空中已万难收势,倏地直坠下来,呼啸一声,排山倒海般地直向着白衣老人正面冲击过来! 白衣老人呵呵一声大笑,站立在树梢上的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倒仰——凭着右脚脚尖一勾立身的树枝,偌大的身子向后倒挂下来。 西门举发出的掌力,排山倒海般地直由树帽子上刮了过去! 耳听得“哗啦啦”一阵疾响,一时间枝飞叶扬声如巨浪,其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西门举这一招没有伤着对方,可就失去了制胜对方之机,再也没有出手之力。 果然,他身子方一落地,树尖上的白衣老人飞星天坠般地忽然落了下来! 西门举再想回身应敌,哪里还来得及?他觉得双肩上疼痛得厉害,不容他有第二个念头,整个身子已吃对方霍地抡起来摔了出去,“砰”一声,撞在一株大树上。 看来,对方是故意要给他吃些苦头,这一摔之力颇是可观,只听“咔喳”一声脆响,那株大树竟然从中一折为二。就算西门举练过横练功夫,也是够受的。他闷吼一声,当场昏死了过去! 现场五个人,除去白衣老人之外,倒有三个不能动了。谷天雨几次三番作势待上,只是当他目睹着对方白衣老人那种气势,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他呆呆地站在一隅,简直吓直了眼。 面前人影一闪,白衣老人已站在他的面前。 谷天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讷讷道:“你……” “别害怕!”老人道,“你已是我掌底游魂,要杀你早就杀了,不会留到现在!” 谷天雨打了一个寒颤,铁青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白衣老人冷笑一声:“想干的已经干了,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一旁倒地的西门举道:“这个老东西,虽然沽名钓誉,自大自夸,倒也无恶,就这么死了,也太冤枉,还有他那儿子、媳妇,受伤都不算轻,按说该死的是你这小子,现在我破例留着你这条命,把他们三个交给你,你看着办吧!” 他缓缓走到了被点了穴道的西门云飞跟前,起手一掌拍在他背上,西门云飞被打得身子向前一跄,“哇”地吐了一口气,顿时解开了穴道,只管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衣老人手指着倒在地上的沈云英道:“这个小媳妇的伤势不轻,回去以后要好好躺在床上,睡上个十天半月,才能慢慢下地。哼,看在我们平素并无怨仇的份上,我也就不再论究了。” 他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瓷瓶,晃了一下,像是里面的存药不多。 “这是我家多年前自炼的八宝续命神丹,能够起死回生,给他们翁媳各人服下一些也就没有事了,这可是我的德举,以后再要犯在我手里,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话声一落,抖手将手上瓷瓶打开,谷天雨伸手接着,觉得对方手劲奇大,一只手掌震得麻辣辣的生痛。 经此一闹,他才知道对方真个厉害,端的是不易招惹;自己再不知趣,硬缠下去,将丢脸更大,说不定连性命也要赔上去。 只是,这口气实难以下咽。 那颗定风神珠既遭对方抢去,他实在是无法返向一阳神君那里交差,他原想,将这颗神珠占为己有,倒没有顾忌到如何向师门交差之事;这时失去了,反倒令他想到了这个关节,一时忧心万状。 这时见对方扔下了药瓶正要离开,不禁忙上前一步唤道:“崔前辈。” 白衣老人嘿嘿笑道:“你这小子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谷天雨忿忿地道:“前辈抢得了宝物一走,又叫我如何向师门交差,倒不如眼前给我一个干脆的好!” 白衣老人嘻嘻笑着向谷天雨走来,谷天雨吓得节节向后倒退不已。 “怎么,你想死么?”白衣老人呵呵一笑,“那容易得很。” 谷天雨大骇道:“不……” 白衣老人冷笑道:“想怎么着?” 谷天雨叹了一声,一时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看着对方咬牙发愕。 “小子,你用不着给我咬牙。”白衣老人道,“你这个样子,我老人家看的多了,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清楚?这颗定风珠就算在你手里,你会交给你师父?算了吧,我反倒给你解了围……” 谷天雨狠狠地道:“家师对这颗宝珠期念甚殷,岂容前辈就这么劫走?哼,我劝你老人家还是三思的好!” “你少放屁!”白衣老人瞪圆了眼睛道,“他放不过我,我还放不过他呢,你小子把我的话带过去,就说我等他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他要是没来,我可是带着珠子云游四方去了,那时候他再想找我,可就千难万难了。” 说罢,霍地拔身而起,淡月稀星之下,宛若白云一朵,只不过在那棵大树梢上闪了闪,随即无踪。 西门举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过午才醒转,见儿子西门云飞与谷天雨,正愁眉不展地向他凝望着。 西门举乍见谷天雨,忽然触及前情,倏地由床上坐起来。不意,这一起来牵动了腹上的伤!他哼了一声,又缓缓地躺下来。 “好小子!”他狠厉的一双瞳子,盯着谷天雨,恨不能把他吞下去,“你来干什么?” “爹!”西门云飞在一旁安慰道,“你老人家不要再发脾气了,谷大哥已经知道错了……眼前我们第一要务,就是想法子把那颗珠子弄回来,其它的事就不要再谈了。” 西门举狠狠地盯着谷天雨,冷冷一笑道:“算了?我这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真想不到竟然栽在这个小辈的手里。嘿嘿,咱们走着瞧吧!” 谷天雨浓眉一挑,似是忍下了气,冷冷地道:“老爷子你这是什么话……我还不是跟你一样?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 他“嘿嘿”一笑,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道:“这都是那个老杂毛,我真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西门云飞在一旁道:“爹,刚才我与谷兄商量了半天,已经把劫珠子的这个老头子的底细摸清楚了。”
第十七章 妄想作奇袭 险遭死亡殃 “啊——”西门举神色一振道,“他是谁?” 谷天雨冷冷地道:“提起这个人,你老一定很清楚。” 西门举一怔:“你早就认识他?” 谷天雨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据我所知,这个人是江湖上老一辈人中一个最难缠的人物,你老当然知道……” “他是谁?” “这人姓崔,单名一个奇字。” 西门举忽然全身抖了一下,双目上翻道:“野——鹤崔奇?竟会是……他?” “前辈说对了。”谷天雨道,“就是这个人,是个最扎手的主儿。” 西门举长长地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西门云飞在一旁眼巴巴地道:“爹,你老既然知道这个人,咱们就得快想个法子,把东西弄回来,要不然可怎么向那位老前辈交差?” 西门举叹息一声,苦笑道:“傻小子,你死了这条心吧,要是这个人真是野鹤崔奇,那可就完了……这颗珠子就要不回来了。” “为……什么?”西门云飞大惑不解地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西门举喃喃地道,“这个老怪物,居然还活着……他如果是意图出山,我看这个天底下,是没有人能够制服他。” 西门云飞呆了一下:“他真有这么厉害?” “你哪里知道,”西门举苦笑着摇摇头,道,“完了,完了,原来是他……竟会是他……” 谷天雨冷冷笑道:“前辈你也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了,据在下所知,这个姓崔的,固然当得上一代怪杰,可也不是真没有人敢碰他。” “那么,你的意思是……” “在下认为,眼前起码就有两个人可以对付他。”谷天雨皱了一下眉,道,“只是……” 西门举冷冷地道:“什么人?” 谷天雨讷讷道:“其中之一就是家师一阳神君。” “嗯!”西门举徽微点了一下头,“可是,你师父能出来么?再说,即使他能出山,也未见得就是崔奇的对手……” 西门云飞忍不住道:“谷兄,你说的是两个,还有一个又是谁?” “这……”谷天雨偷眼看了西门举一眼道,“这个人,就是那位将明珠发还家师的那位老人家了。” “哼……你说的都是废话。”西门举冷笑道,“我当然知道,问题是我怎么有脸去见他?我怎么给人家开口?” 谷天雨冷笑道:“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事到如今,又能够瞒得了谁?” “哼哼!”西门举频频冷笑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脸给我说这些?要不是你,岂会生出这些事?” 谷天雨冷笑道:“那可不一定,这姓崔的要是早有居心,我们谁又防得了?” 西门举听他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 谷天雨察言观色道:“我师父那边,目前不宜让他知道。他那个脾气前辈想必也是知道的……再说他目前身子骨也不利落,我看只有前辈你出面去给老人家谈一谈了!” 西门举道:“我没脸见他!” 谷天雨忙接道:“前辈可以把一切过错推在我身上,我师长也就不会对前辈你有所责难了。” 一旁的西门云飞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爹,我看事不宜迟,你老人家就勉为其难,去找找他吧。” 西门举长叹了一声,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只是,这位老前辈却是有名的不好说话,他与我二十年相交,情谊深厚,想不到第一次重任见托,即生出此事,真叫我难以开口。” 谷天雨冷冷地道:“前辈这么说可就错了,这要看什么人。遇见了崔奇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西门举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讷讷道:“我临行之前,在此老面前还夸下了海口,这么一来,真是人丢大了,我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气得呼呼直喘,身上的伤也痛了起来。 西门云飞好言劝了半天,才把他说服了。 次日随即起程,向来路折回,去拜访那个讳莫如深的武林前辈去了。 夜晚,天黑得如同墨染的一般。 大风呼啸着由瓦面上刮过去,瓦上的积雪被刮得纷纷溅起,打在窗子上叮当作响。 整个客舍在此风势里,被掀起一阵轰轰声,真有天摇地动的感觉。 郭彤倚床角坐着,两只脚插在厚厚的被窝里,只觉得出奇得冷,两只耳朵都冻麻了。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到一边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杯子,唏唏噜噜地喝着,才觉得身上有一些暖意。桌子上有现成的饼,他撕下一大块,傻子似地吃着。 他怎会变得如此模样?连这间客房的大门也不敢出一步? 从中午开始,他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像是看见了鬼似地。 真鬼他倒是没有看见,却看见了一个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一个人!一个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人。 这人是谁?向阳君金贞观! 真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居然在这里发生了。 情形是这样的,郭彤中午吃完饭回来,在门口无意间发现西门举一家人离店。记得来时,他们是骑马,离开时居然雇了一辆车。西门举与他那个小媳妇沈云英好像身上都不怎么利落,被搀上了车。他儿子西门云飞一个人押着三匹马,紧紧在车旁跟着,还有另外一个胡子大汉(谷天雨)也跟在一块儿。一行四人,像是有什么急事,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郭彤看得莫名其妙,刚要转身回店的一刹那,竟发觉到那个魔王向阳君的到来。 那一刹间,郭彤几乎吓呆了。他如果不马上转身进店,差一点就给对方碰了个照脸儿! 妙的是,他进来,向阳君也跟着进来了。敢情他也是来住店的,与郭彤住在同一个客栈之内! 从那个时候,郭彤就开始战战兢兢起来,整个下午没敢迈出客房一步。 傍晚时候起,他唤来了一个小伙计,打发他去买了几个饼,顺便问到了向阳君这个人。得到的结论是,对方果然在这间客栈落了脚,就下榻在前院东侧一间客房里。 由于向阳君奇特的装束和他神威的造型,自他一踏入这所快活斋客栈,立刻惊动了所有的人。大伙儿纷纷打听这个怪人的一切,是以郭彤的询问,也就不会引起这个伙计的任何置疑。 郭彤原打算马上离开,可是昨日遇见的那个白衣老人要他不要离开,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与他商量…… 再者,他实在怕一出门就被向阳君给撞见;一旦碰上,那可是飞蛾扑火啊!自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脱离了他的追杀,这一次碰上,再要想逃得活命,可就千难万难了。 心里愈想愈害怕,却又愈是忍不住好奇。 勉强在床上守了一个更次,他悄悄下了床,决心要去探查个究竟。 他可是一点也不能马虎:当下换上了布鞋,把一双裤腿紧紧地扎住,佩好了暗器革囊,把灯拨到最小,仅仅剩下豆大的一点灯光,这才拉开风门,来到了外面廊子上。 这一霎儿,他心里虽然十分紧张,可是又有另一番意念,如果机缘凑巧,干脆下手把这个人杀了,倒也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这个念头不禁大大地鼓舞着他,一刹间使得他杀机猝起,反倒不似先前那么惊慌失措了。 当下,他即内提真力,顺着廊子脚下,快步来到了前面那进院子。 这时天交四鼓,整个客栈内外听不见一点点声音。冷风贴着雪面吹飘在人身上,简直叫人打哆嗦。 郭彤站定了身子,偌大的院堂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只见一盏黄纸灯笼,挂在树梢上,迎着风势滴滴溜溜地直打转儿。 由于有了前番窥伺西门举失风之事,郭彤不得不抖擞起精神。当下,贴着瓦楞一直前进,前行了百数十步,就看见了侧面的那排房舍。这时候,那一排房子里,还有两间亮着灯光。 郭彤老远地打量着,不只一次地提息运气,使自己不沾一些浮力,才向事先打量好的向阳君那间房子行去。 他虽然在达云寺未入门墙习技,但因为早年曾经对武术下过苦功,轻功还是不弱的。 这一次,他施展出踏雪无痕的功夫,果然甚见功力。人影连闪,直落对方窗下。 郭彤当然知道向阳君是何等角色,是以站立在雪地里,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喘。他定了一会神,闭住了气息,才轻轻向窗前移近。 窗户上糊的是桑皮纸,厚厚的不透一点风,郭彤伸出小指,以指尖沾了些唾液,轻轻在窗纸上点了一下,即现出了一个小小月牙缺口。 虽然是极为细微的小小动作,郭彤亦不能丝毫马虎,他伫立窗前,先留神倾听了一下,听到一种奇怪地“吱呀”声! 等到他慢慢地把眼睛凑向纸窗,才看清楚了房中的一切。 显然,房中所显示的一幕使他吃了一惊。 黯淡的灯光之下,他看见向阳君赤膊着上身,盘膝坐在床上。 几个月不见,对方所显示的那种豪迈气息,看来有增无已,像是较之昔日更具有野性,脸上的胡子也像是有很多天没刮了,黑糊糊一片,算得上根根见肉。 这么冷的天,他非但赤裸上身,而且还显得很热,全身上下蒸腾着一片白雾,一颗颗的汗珠子挂在脸上。整个躯体,连同着他那张脸显示着一片红光,乍看起来,真会把人吓上一跳。 这时就见他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来回盘弄着,像是在滚弄着一只大球,他必然是施展出全身之力,以致于每一盘动,木床即发出“咯吱吱”的响声。就这样,他来回不停地两只手继续盘个不休。 窗外的郭彤看到这里,不着声息地悄悄后退了一步,心里吃惊不小;仅凭猜测,他已经知道,对方是在锻炼内功。 郭彤见状,心里真是紊乱极了。 他仔细忖度着这个方向,算计着向阳君正是置身于自己正前方的笔直方位,由此而前,隔窗发出暗器必可使对方负伤甚或致命。 脑子里一经着念后,郭彤杀机顿起。 当下,探手自革囊里摸索出一口薄刃飞刀,他双手夹住刀身,长吸了一口气,提运出全身劲力,贯注于两臂之上,正待向正前方假设目标掷出飞刀。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陡然间身后一股疾风袭到。 郭彤简直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发痛,已被那人抓住了后颈。 耳边上却听得一个甚为熟悉的口音道:“小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快走!” “快走”二字方落,整个身子已随着那人猝然腾起的身势,霍地腾空而起。 郭彤忽然发觉到正面向阳君所居住的那间房内,灯光蓦地熄灭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发觉到对方房中灯光乍熄的一瞬,他整个人已随着背后那人落足于高有三丈的一所楼廊之上。 随着那人的手势一带之下,两个人一起伏身地上,掩住了身子! 惊慌中,郭彤一打量身后那人,白发白须,一身雪白的长衣——敢情正是先前救助自己的那个老人。这就是说,他是第二次得益于白衣老人。 “老前辈,你……” 才说了这么几个字,即被白衣老人一只手捂住了嘴。老人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把他想抬起的头给压了下去。 二人借以藏身的那个地方,正好是该处楼廊的一个拐角,面前有一根柱子,可掩饰住二人的身子。 白衣老人虽说是技艺出众,可是这一刹那,也显现出了十分谨慎的神态:坐着的身子,紧紧贴着柱子,由下而上根本无法看见他的一鳞半爪。 这个位置,郭彤、白衣老人却可以清楚地看见房中的一切。借着些微的灯光,郭彤看见了院子里的情景,由不住吃了一惊。 那个向阳君,这时霍然来到了院中。 他身上披着一袭黑色长衣,已非赤裸之身。伟岸的身材站立在雪地里,黑白分明,显得更加魁梧。 他很可能已经听见了什么声音,一双光华闪烁的瞳子缓缓地转动着、搜索着。 郭彤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白衣老人也显得很严肃,一声不吭地直瞅着对方,脸上露出一种希冀、惊诧的表情。 向阳君看着看着,忽然身势转动,在地面浮雪上踏行了一周。 他虽然体态健大,可是轻功甚佳,偌大的身子踏行于雪面上如浮光掠影,丝毫不着痕迹。 看到这里,白衣老人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脸上神情益加惊诧。 忽然,向阳君站住了脚步,就见他弯下身子,仔细地在雪地里搜索着什么。 郭彤不由住略吃了一惊,情知对方必然是搜索雪面上的脚印。他的心由不住通通跳动不已,所幸现身之始,即施展了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 可是,话虽如此,在向阳君精邃的目光注视之下,依然为他察出了端倪。 他在窗前那块地方,发现了郭彤留下的一双浅浅脚印,黑俊的脸上,随即带出了一片冷笑。 既已证明有人来过,向阳君可就不欲善罢干休了。 就见他身形略闪,鬼影子似地掠上了自己下榻的那幛房舍的屋顶之上。 夜风呼呼,吹刮得他身上那袭肥大黑衫噗噜噜连连作响。他站立在屋顶上,一双眸子显得十分灵活,远近楼舍,一一在眼。 白衣老人看到这里,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郭彤随即觉出耳边响起了一丝细小声音:“这个人是个罕见的厉害人物,你要想办法先转回房去,我随后就来。” 郭彤正要站起,却被白衣老人按住。 “傻小子,不是这么个走法。”他是以传音入秘的功力,将话声输送到郭彤身边,“等我用调虎离山之计,将这个人诓离眼前,你就赶快乘机离开。进房以后,千万不要出声,熄灯就寝。我自会与你联络,你可听清楚了?” 郭彤点点头,表示遵命。 原来,白衣老人手上已备好了两枚铜钱,这时将其中之一运用指力弹出,落于十数丈外瓦面上,发出了极为轻微的一点声音。 果然,向阳君被那一丝声音所吸引,捷若飞云般地赶了过去。 把握这一瞬之机,白衣老人用手在郭彤背上一推,示意他道:“快走” 此时,他手上的第二枚铜钱也已弹出,落处较第一枚铜钱犹要远上一程。 郭彤在他一推之下,及时平身双足用力,“嗖”一声纵身而出。 借助白衣老人手上之力,足足飞出七八丈开外,落在一株大树上。 对于向阳君,郭彤早已是惊弓之鸟,是以他身子方一落下,随即快速地弹起。这一次,借助于树枝本身弹力,一下子足足把身子弹起来八丈高下,忽悠悠地落向后院。 然而,向阳君却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愚蠢! 就在郭彤身子一落下的同时,面前人影猝闪,向阳君已然去而复返。 他已发觉到自己可能受骗,壮大的躯体一经落下,紧接着再次腾起来,起落之间,有如巨鹰翻云,“呼”一声落身于郭彤先时藏身的那处楼廊上,身法之快,真令人不及交睫。 是时,郭彤虽然得以侥幸脱身,现场的白衣老人却依然守身廊角。 其实白衣老人所以把郭彤先行遣离,未始不心存着会一会向阳君这个奇人。 白衣老人既然心存此意,对于眼前的向阳君便跃跃欲试了。 带着一声长笑,白衣老人如同飞雪一片,倏地直袭到向阳君身前,后者几乎还没有弄清楚方向,白衣老人已发动了凌厉的攻势。 一团白影,夹着大股的袖上风力,“呼——”一声,直往向阳君脸上拂来。 前文亦曾叙述过这个白衣老人一鳞半爪,得悉他即为多年前隐姓不出的风尘异人— —野鹤崔奇。 此人之功力,尚可由他在对付西门举、谷天雨等人时看出,确是有极高造诣,尤其是两只袖子上,简直有令人出乎意外的功力。 这时,面迎着向阳君的突然来到,白衣老人的一双大袖同时挥到,整个楼廊在他双袖凌然巨力之下,都为之震动不止。 向阳君似乎不曾想到对方有此一手,加以对方功力是如此猛劲,一任他身怀不世绝技,仓促面临之下,亦不禁吃了一惊。 面迎着崔奇的进攻身势,向阳君偌大的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楼板咯吱吱一阵疾响,楼舍再次晃动了一下,向阳君的身子遂被迫得倒穿了出去。 崔奇一出手即把对方击退,样子显得甚为得意。 他长衣飘飘,极是潇洒从容地站立在楼廊之上,等待着对方的攻势。 果然,向阳君心有未曾,去而复还,一去一回,风掣电驰地再次登上楼廊! 他足下一沾着地面,已经看见了长衣飘飘,站立在楼廊正中的崔奇。 彼此都当得上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奇人,四只眼睛初一接触,就大致摸清了对方的底细,彼此心里都存下了相当的戒心。 向阳君一连向前踏进了几步,白衣老人——崔奇丝毫没有退缩。 “阁下,”他抱了一下双手,“幸会了。” 向阳君睁大了眼睛:“你是谁?方才站立在我窗前的人就是你么?” 崔奇点点头,道:“不错,只是随便走走,并无打扰阁下之意!” “哼,说得好!”向阳君冷冷一笑,“事实上,你却是打扰我了。” 崔奇嘿嘿笑道:“阁下功力不凡,老夫好不钦佩,如有冒犯之意,那也是老夫心存钦佩将阁下诱出,萍水论交而已。” 向阳君那张盛气凌人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笑容:“说得好!” 说了这句话,向阳君脸色陡然一变,冷冷地接着道,“不过,这恐不是尊驾的真实意图吧!” “嘿嘿!”崔奇向前面迈了几步,“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盛气凌人,老夫确实是一片真心,阁下莫非对老夫这个陌生人还有什么见疑之处?” 向阳君冷哼了一声,道:“但愿你言出由衷,否则的话……” 崔奇哈哈笑道:“年轻人,你一向都这么自负么?须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呀!” 向阳君点点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这些话我都懂得,还是先请教吧!” 他边说边抱起了双拳。 崔奇摇头道:“不不不,老夫正有向阁下请教之意!能有阁下这身功夫的人,在武林中当然绝非是无名之辈。” 向阳君道:“我姓金,金贞观,冀州人,老人家该你的了。” 崔奇猝然间吃了一惊,轻轻地“啊”了一声,一双眸子,在对方脸上打了个转,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阁下就是新近出道、名满天下的向阳君,幸会,幸会!” 老头儿嘴里说着,着实吃惊不小。 “久仰阁下前此在南岳论剑时,技压群雄,一枝独秀,新领了武林权杖,已是誉满乾坤的当今武尊,呵呵……当真是来头不小!” 崔奇说至此,连连抱拳,向对方打躬不已。 向阳君轻哼了一声,道:“听足下口气,大有不服之意,金某人此次出道,有会尽天下武林同道的决心,老朋友,你报上个万儿吧!” 崔奇摇头道:“那倒不必,老夫这个名字不怎么响,不说也罢。”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继续道:“听阁下之言,倒也是无独有偶。足下所言,与老夫此行宗旨相仿佛,也罢,咱们就来个不打不相识吧!” 说到这里,脚下向前踏进了两步,右手骈中食二指,向着向阳君右肋下就点。 一股尖锐的风力,随着他递的指尖,突地点向向阳君“乳中穴”,真有洞石穿木之势! 向阳君神色微微一变——他已断定出不是好兆头,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尤其不便向对方示弱。 鼻子里哼了一声,突地凹腹吸胸,把上胸吸进了一半尺,同时右手轻起,用“金切手”招式直向着崔奇那双手上切会。 崔奇冷笑道:“好!” 他手掌倏翻,巧运拇食二指,拿向向阳君的曲池穴。 二人手掌很快地交接在一块,一合即分。 整个楼舍为之震动不止。 崔奇足尖轻点,斜着身子穿了出去。 “姓金的,你这里来!”话声出口,起落之间,已扑向楼下院中。 向阳君“哼”了一声,壮躯起处,飞星天坠般地落了下去。看起来,二人落势像是平排同坠。 待到双方身子一经站定,却是脸对脸。 “老头儿,你欺人太甚!” 话声出口,向阳君身躯霍地向下一坐,右手五指箕开,用五指灯灿绝招陡地直击崔奇的脸部。 崔奇哑声笑道:“好招!” 他不退反进,身躯霍地前挺,右掌也学样儿张开五指,蓦地用力击出。 只听得“叭”的一声,两只手掌竟然迎在一块了,十指力合之下,两只手掌紧紧相贴着。 彼此的身势,都似乎摇动了一下,却都保持着平静。 如果仅仅由他们相接的一双手掌上,简直看不出什么名堂。然而,如果能够注意到他们伫立在雪地里的一双脚步,那就有文章了。 他们双方对面而立,身轻似羽,四只脚浮立在厚厚的雪面上,足下白雪不曾陷下丝毫足印。 只要观察到他们彼此这一身轻功,便可知道两人的一身内功已至登峰造极的地步。 两只手掌紧紧相贴着。 崔奇脸上显现着一丝微笑,一双细长的眸子眯成了两条缝,却由那双细缝里闪烁出灼灼精光。 向阳君却是表情俨然,丝毫不形于色。 这个样子,他们足足相持了有小半盏茶的工夫。忽然,双方同时把身子向下一矮,像是彼此商量好的一样,同时把手掌撤了回去。 激烈的战斗,就在这一刹间,展了开来:向阳君往左面转,崔奇向右面旋。 两个人在疾转一圈之后,倏地会合到了一起。 向阳君猝然双手齐开,拉开了大鹏双展翅架式;崔奇右手直竖起来,比了个直劈之势。 两个人不等招式递出去,却都忙着收了回来。 野鹤崔奇一声低叱,霍地向前一个跃进,下身盘足,“唰”一脚直往向阳君足踝上扫去。 向阳君腾身一跃,拔起了数丈。 野鹤崔奇亦紧跟着拔身而起。 夜空里,两个人就像是冲霄而起的一双大雁。 霍地,他们双方迎在了一块,淡月稀星之下,一阵子纠缠疾滚,天星飞坠般地直落下来。 在将落未下的一刹之间,他们竟然相继向对方发动出快速的杀手,都约莫递出了六七招之多。 紧接着,二人同时落了下来。 像是分飞的一双燕子,一个东、一个西倏地分了开来。这一次接触,似乎是颇具实力的一次接触。 他们分开后,两个人站立的方位,恰是这片场地的两个边端。双方距离,约在六七丈左右。他们遥遥互望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一句话。 甚久之后,崔奇才缓缓地抱了一下拳:“领教了……” 向阳君也缓声道:“好说,足下功力之高,是我此次中原之行,所遇见甚为杰出的几个人之—……” 才说到这里,崔奇忽然仰面向天,“哈哈”笑了两声。 向阳君神色一凝,道:“足下因何发笑?” 崔奇笑声一敛,道:“金小友,你对老夫的盛誉,却是大大的不敢当。” 他面色一整,冷峻地道:“老夫对于你此行也略有所闻,希望你在这两湖地面上仅属过境而不会盘恒甚久,否则只怕彼此有点不大方便。” 向阳君冷哼了一声,道:“听你的口气,想必是不容我在此立足了?” 崔奇嘿嘿笑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向阳君神色一凝,摇着头冷笑道:“不,金某人生平有一忌讳,那就是绝不受人要挟。” “这么说,你是存心与老夫蹩一蹩了?” “老人家你看着办吧。” “你不妨再想一想。”崔奇冷笑道,“这汉中地面上,是容不下你这一号的!” 向阳君摇了摇头,道:“我看还不至于吧!”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崔奇冷森森地道:“小伙子,天下地方大得很,你还是到别处去吧,这里容不下你!” “哼哼……”向阳君发出了一串冷笑,道,“那么,我就多住一天,在这里住四天。” 崔奇怔了一下:“好吧,四天就四天,我等你四天。” “对不起!”向阳君改口道:“那我就住五天!” 崔奇挑动了一下眉毛:“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不!”向阳君道:“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崔奇寒声道:“这么说你是要接着我的了?” “随时奉陪。” “好……”崔奇怪笑了一声,“你等着吧,我一定来。” 向阳君笑道:“不仅是你的人要来,你的东西也不要忘了一块拿来。” “啊——”崔奇顿时神色一震,倒退了一步,打量着向阳君,“看起来,你是有所为而来了。” “这还用得着说吗?”向阳君笑了一下,“如果金某人这双招子不空,那件东西八成是落在了老朋友你的手里了。哼哼……老朋友,你怎么拿的,我希望你怎么给吐出来,我等着你。” 崔奇狞笑了一声:“好,小子,你等着我的吧,我走了……” 他霍地腾身而起,直由向阳君头顶上掠了过去。在经过对方头上的一刹那,蓦地身子向下一沉,飞出右足尖,直点向阳君眉心“祖窍”。 这一手却是出人意料,又快,又准,又狠。 只是向阳君已经注意到了对方有此一手。 如此,就在对方快速的身手里,即他右手蓦地向空中抬了一下,手指和脚尖经过巧妙地接触,二人即分了开来。 崔奇的身子,极其轻巧地落在了对面瓦脊上,随即发出了一声狂笑:“好小子,真有你的,你等着瞧吧!” 人影略闪,夜色里有如长烟一缕,瞬息间消逝无影。 向阳君微微呆了一晌,冷笑着转回房中。 纸窗上有人轻轻弹了一下,郭彤应了一声,匆匆上前打开来,白影略晃,崔奇掠窗而入。 郭彤随即关上了窗户。 崔奇的声音说道:“点着灯,不要紧!” 郭彤答应了一声,亮着了火折了,顿时房子里大放光明,看见那个白衣老人脸色有异,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灯点着了,熄了火折子。 郭彤退向一旁坐下来,道:“老人家,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莫非跟那小子照了脸了?” “岂止是照了脸,”崔奇冷笑了一声,“我们动了手。” “啊!”郭彤吃了一惊,“你们动手了?” 崔奇点了一下头,抬起手来,指了一下桌上的瓦壶:“喂,给我弄碗水来!” 郭彤应了一声,倒了一碗茶,双手捧上。 崔奇接过了喝了两口,放在桌子上,从身上摸出来一个木制的药筒,由里面倒出来一粒黑色的药丸吞到肚子里? “你老这是怎么了?” 郭彤在一旁看得有些儿震惊。 “没什么!”崔奇摇摇头,“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他那一双惊异的眸子里,闪烁着炯炯寒光,道:“哼,我就不信……终日打雁竟会叫雁嘴啄了眼!” 郭彤讷讷道:“老前辈,这个向阳君端的可不好惹!你老人家可要千万提防着点儿啊!” “向阳君?”崔奇偏过脸来打量着他,“你也知道他?” 郭彤苦笑一下:“岂止是知道他!就是烧成了灰,我也忘不了他……” “嗯,”崔奇注视着他,“是怎么回事?听你口气,你和他之间好像还有梁子?” “唉……这个……” 提起这件事,郭彤可是感触良多:“你老人家也就别问了,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是死冤家、活对头,一照了面,非得死一个才成,这死人八成儿是我。他功夫太高,我简直连他身边也挨不上!” 崔奇翻了一下眼皮:“真有这么大的仇么?” 郭彤又叹了一声,往事如烟,可真应上了不堪回首那句俗话了。 “老人家,你们真的动了手了?” “那还假得了?” “结果怎么样?” “怎么样?”崔奇苦笑一下,“勉强称得上不分胜负。来,小伙子,你把灯过来,瞧瞧我这只‘尊足’要不要紧,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把右脚跷了起来。 郭彤莫名其妙地把灯靠近了那脚。 崔奇呲着牙,先解开了紧束在足踝上的扎腿,脱下了布鞋,里面穿着蓝布长袜子。 “哼,好小子!” 他一面说着,往嘴里面吸着气。那样子像是忍着痛,等到他脱下了袜子,郭彤吓得抖了一下手,差一点把灯给砸了。 敢情崔奇那只脚,整个的脚背上,都现出一片黑紫颜色,脚面肿泡泡的。 看到这里,崔老头子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阴森,鼻子里长长地哼了一声,即把袜子穿上。 “你老这是怎么了?”郭彤战惊惊地道,“受伤了?” “嗯。”崔奇用手抚按着受伤的那只脚,脸色很难看。他不时地眨动着眸子,像是在运思着什么。 郭彤由于对向阳君这个人有着特殊的记忆,见状顿有所悟。 “啊!”他吃惊地道,“看情形,你老人家大概是中了他的太阳神功吧!” “太阳神功?” 崔奇显然为之一惊。 郭彤连连点头道:“老前辈你莫非还不知道?这个人最出名的功夫,就是太阳功。 不过,奇怪……据我所知,这门功夫好像应该是在太阳底下才可以施展……晚间怎么会……” 崔奇道:“你说得不错,太阳功,不错……” 崔奇连连点着头,像是茅塞顿开。 他冷笑了一声,点头道:“天底下也只有这种纯阳的功力,能够破我的混元真气,我原先还在纳闷,你这么一提,倒是解开了我的谜结了。” 郭彤怔道:“可是太阳功,不是必须要在太阳底下才可以施展么?怎么……” 崔奇摇摇头:“不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冷笑一声,喃喃道:“昼吸日菁,蓄之海底,可暖百穴,虽隆冬寒夜,赤膊去衣而不觉其寒,用以制敌,枯其精脉,凝其血,摧其五行而制死……”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话声,苦笑道,“这就不错了,这就是太阳功,运之于掌谓太阳掌,运之手指曰太阳指。” 他倒抽了一口气,咬了一下牙,又道:“好厉害的太阳指!老夫今夜总算见识了。” 郭彤惊道:“要不要紧?” 崔奇苦笑道:“无妨,要是换另一个人,只怕这时早已无命,而我练有洗筋易髓之功,倒可以平安无事。哼,这一点也许是那个向阳君事先没有想到的!” 郭彤总算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可是……你的伤……” “这只是一时气血不畅,他的纯罡指力伤了我的‘鹰白’穴门。他虽施展了太阳功力,却并没有收到他所预期的效果,不过……”他微微一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话虽如此,这个向阳君的功力着实不得了——真可以称得上是我生平第一大敌了……” 他一面说,频频冷笑不已,随即端起了面前的一碗白水,一饮而尽。 “小伙子,”他把身子倚向墙角,讷讷道,“你可是看见了吧!这个天底下,到处都有能人异士;你厉害,人家比你更厉害……老夫这一次出来,总算遇见了厉害对手。 哼哼!” 一连哼了几声之后,他瘦削的脸上带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像是向阳君适时地出现,正好符合了他潜在的愿望。 郭彤甚为担心地道:“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老前辈你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你老人家还是忍下这口气算了。” 崔奇冷冷一笑道:“你知道什么?其实,我与他并无仇恨,只是遇上了,总要见个真章儿。” 微微顿了一下,又讷讷地道:“我已给了他四天时间,四天之内要是能知趣地离开汉阳,我也就省了事,绝不会去找他麻烦。” 郭彤皱了一下眉:“可是他要是不离开呢?” “那他是存心给我过不去,说不得我们就得见个高下了!” 郭彤道:“可是,你老人家有把握胜过他么?” “这个!”崔奇冷冷一哂,道,“到时看吧,现在还不知道,到底鹿死谁手。” 郭彤不再说什么,一双眸子缓缓转着,心里情不自禁地暗忖着:“这个老人家到底是谁?看他武功的确不弱,较之已死的静虚老方丈也不逊色,说不定向阳君此行遇见了他,才算是遇见了真正的对手……” 转念又想:“说不定这个人武技高超,向阳君不一定能胜过他;果然如此,岂不正合了我的心愿?我又何必苦苦予以阻止?” 这么一想,觉得甚是有理。 然而,有些话他却不得不予以点醒。 “老前辈武功盖世,说不定对方向阳君这个人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只是……” 略一犹豫,他即接下去道:“你老人家也许还不知道,已经有很多武林中颇负盛名的人,都丧生在此人的双掌之下,老前辈知道么?” 崔奇怔了一下:“啊?” 可是接下去,他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抹冷笑。 “颇负盛名的人?”他冷笑着摇头道,“一个真正身怀绝技的人,绝不可能享有很高的名望;反之,那些并无什么真实武功的人,却能沽名钓誉,得享大名。这道理很简单,如兵法所云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那句话的意思是一样的。” 郭彤点点头道:“你老人家说得不错,但是并非没有例外,否则也就没有‘实至名归’这句话了。” 崔奇点头道:“说得好,我们且不要再为此争执。你刚才说到几个颇有盛名的人,丧生在向阳君手里,这几个人都是谁?” 郭彤想了一下道:“据悉死伤在向阳君手里的人数极多,只是对我却没有什么印象,我所知道的,只是他在洞庭岳阳一个地方的作为。” 崔奇点头道:“岳阳府确是藏有几个能人异士,莫非竟听任这个小辈胡闹不成?” 郭彤道:“你老说的那几人是谁?” 崔奇闭上双眼道:“苍海客齐天野该是一个具有相当实力的人了,据我所知,他在洞庭以西盘踞了相当长的时间,目前也不会离开。” 郭彤一笑,道:“除了这位老前辈,你老认为洞庭地面上,还有些什么能人异士?” 崔奇点点头,神秘地笑了笑道:“当然还有,还有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不会轻易过问外事罢了。” 郭彤道:“这个人是谁?” 崔奇摇摇头道:“不说也罢,对方既已心存避世,不希望世人再听到他的名字,我也就不必再说他了!” 郭彤怔了一下,遂道:“那么,除了这个人之外,你老人家看看三楚地面上,还有些什么能人异士?” 崔奇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捋着下颔上一绺长须,点了一下头道:“这个……据我所知,好像还有盛家兄弟两个!武功自成一家,如这几个人肯为正义挺身而出,那么向阳君就不能为所欲为了。” 郭彤摇摇头道:“不见得!” 崔奇十分奇怪地转脸看着他,问:“怎么?” 郭彤冷冷一笑,道:“看来老前辈确实避世甚久,居然连最近江湖上所发生的大事都不知道。事实上,你老人家以上所提到的三个人,如今都已作古,不在人世了。” “啊——”崔奇吃了一惊:“难道说他们都死了?是怎么死的?” 郭彤冷冷地道:“死因相同,俱是死在同一个人手上,这个人你老人家自然是可以猜想得到的。” 崔奇脸色忽然间为之大变。 “什么?……你的意思,难道说,他们三个人,是死在向阳君……那个辈手上?” “老前辈说得不错。”郭彤冷笑着接下去道,“事实上确是如此!” “这……”崔奇摇摇头,“我还是不敢相信!” “事实俱在,你老人家岂能不信?”郭彤振振有词地道,“你老人家如果到岳阳地面上走上一转,就会发觉到那里处处张贴有缉拿向阳君的公文告示,上面对于你老方才提到的三个人死因记述甚详,自然是千真万确的事了。” 崔奇听了,神色微微变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甚久他才摇了一下头,讷讷道:“果真如此,这个向阳君实在是太厉害了,只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郭彤冷笑道:“后辈猜想,不过是武林中的逞强斗狠而已,这个人似乎想杀尽世上所有的英雄好汉,独霸天下……” “哼!”崔奇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也许你说得不错,如果他真有此意,他将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阻碍和困难!” 微微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就在岳阳附近西塘,那里住着一个人……一个少见的奇人,向阳君如果惊动了他,可就有好看的了!” 提起这个奇人,崔奇脸上现出了一种默默的痛苦,那是混合了歉疚与怀念的综合表情! 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在一种漠漠惆怅和淡淡轻愁笼罩之下,他忽然变得心事重重了。 听到了西塘这两个字,郭彤吃了一惊,想到了师门达云寺的猝经剧变,老方丈以及各堂长老的死,他的心就像忽然压上了一块沉重的铅块那么重。 “你老说的是西塘?”他奇怪地问崔奇道:“西塘住着一个什么人?” 崔奇摇摇头,大有欲语还休的意思:“我说过不提他,结果还是又提到了他……事实上,我这个老朋友已非尘世凡俗之人,他目前已是一个出家人了。” “啊——”郭彤几乎惊得由位子上站起来,“出家人?莫非你老说得这个人,是达云寺的静虚老上人么?” 崔奇目光一凝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郭彤怔了一下,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老前辈,如果我告诉你那位静虚老方丈曾是我的师尊,你会相信么?” “这——”崔奇摇摇头,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是静虚老和尚的弟子,你今天的身手必然是相当可观了。” 郭彤苦笑了一下:“你老说得不错,按常情说,事实确是应该如此,却也有出乎常情的时候哪!”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入门太晚,而老方丈提前故世!” “提前……故世?”崔奇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双白眉连连眨动了几下,道,“你说什么?” 郭彤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老前辈,那位静虚老方丈已经死了,这件事莫非你老人家也没有听说过么?” 一阵苍白快速地由崔奇脸上闪过,郭彤很清楚地看见他两处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动。 这一刹那,对他来说不啻是五雷击顶。 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良久,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眸子缓缓地移向郭彤:“小伙子,你别是在信口胡说吧?” 郭彤摇摇头道:“天下最无聊的人,也绝不会拿别人的生死来开玩笑,更何况静虚老方丈是我最敬重的师尊,我岂能信口胡说?” 崔奇凝目注视着他,忽然叹息一声,点点头不再言语。 忽然,他的双眉一挑,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那盏油灯蓦地跳了一下。 “老和尚你死了?” 声音沙哑,却倾泻着无比的愤怒,那双眸子里滚动着说不出的凌厉狰狞。 然而,这般气势,却没有维持很久,他紧接着又垂下头来,脸上的神采刹那间由愤怒变成了无比的悲伤。 郭彤不禁为对方这种大异寻常的举止,惊得呆住了。崔奇这番举止确是发自内心,丝毫不曾有做作的成份。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接触到郭彤时,才恍然由睡梦中惊醒,回到眼前现实了。 “小伙子!”他脸上绽开了一丝苦笑,“你不要笑我的失态,如果你是我,只怕痛苦得更不能自禁……唉,想不到我短短二十年不履江湖,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想不到的变化。” 他说到这里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一直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他把自己浸浴在冷风里,一直过了很久,才回过身来。 “这事发生多久了?”顿了一下他才改口道,“我是问你老和尚死了多久?” 郭彤想了一下道:“有三个月了。” 崔奇点点头:“他是怎么死的?” “是……是被人杀死的。” 崔奇冷笑了一声:“什么人?难道说又是向阳君这个小辈?” “不错,就是他!” 崔奇陡然一震,两道白眉倏地直竖了起来。他摇摇头道:“这一次我可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郭彤望了他一眼:“为什么?我说的句句是实言。” “哼,我对于老和尚的武功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他那一身内外功力,只怕当今天下,很难找得出三四个人是他的敌手;向阳君即使练有太阳掌至阳至罡之功,也难以是他的对手,怎会丧生在这个小辈之手?” 郭彤叹了一声道:“老方丈一身武功,的确是当世罕见,然而向阳君的武功却也有令人难以忖测之高奥,否则老方丈也就不会丧生在他手上了……” 崔奇哼了一声,凌然道:“我不信!” 他转了个身子,重重地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你再说得详细一点。” 郭彤叹了口气,一双眸子转向桌子上的那盏灯。跳动的灯焰、炸开的灯花,一刹间把他带回到昔日达云寺的痛苦回忆之中。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喃喃地道,“我只能长话短说,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向阳君在岳阳的大开杀戒,而遭到了官府的问津,有一位府街的大班头铁掌刘昆,他与老方丈颇有素缘……” 崔奇听到这里,摇头岔口道:“老和尚吃斋念佛之人,怎么会与六扇门里的人交往? 这一点有欠情理。” 郭彤苦笑道:“这一点后辈也是百思不解,不过自从后辈进入达云寺之后,短短年许时间,那位岳阳府的刘大班头,确是常常拜访老方丈。” “老和尚可曾见他?” “老方丈原本是不接见外客的,可是对于这个人,却是破格相待……好像老方丈有不得不与他相见的特别苦衷,这一点就非后辈所能想得通了。” 崔奇想了一下,忽然“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想必是老和尚当年为俗时,曾有几桩不小的案子,落在了这个鹰爪子的手上。他虽然落发出家,但那捕头仍有借口困扰于他……老和尚这么一来,可是为自己惹下了麻烦了,又该如何讲?” 郭彤苦笑道:“详情是否如此,后辈就不知道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当年老和尚称雄武林耀武扬威时,只怕你还没出生呢。” 微微停了一下,他看着郭彤道:“好吧,你再说下去。” 郭彤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向阳君在岳阳杀人之事,我们在庙里也所闻不多,只是知道那个刘捕头曾经到庙里求见老方丈,请他老人家出山,主持正义……” 崔奇点点头道:“这原是情理之中的事,后来呢?” “后来情形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郭彤也就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那一夜,老方丈事先由卦上测知有一场浩劫面临,并测得当夜有人要登山造访,于是差人事先在庙外等候。果然,到时候就来了三个俗客。” 崔奇一怔道:“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郭彤道:“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个刘捕头之外,另外还有年纪甚轻的兄妹。” 他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这对兄妹事后我才知道姓雷,乃是武林中颇有身份的人物:哥哥叫雷铁军,妹妹叫雷金枝……” 崔奇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郭彤道:“这对兄妹,你老人家当然没有听说过,可是他们的祖父,却是一代武学的鼻祖,与老方丈当年齐名,而且交非泛泛。我一提起来,你老人家一定知道!” “是谁?” 郭彤顿了一下,道:“那就是世居东海七巧岭的青蟒客雷蛟。” “原来是雷瘸子,我认识他!” 郭彤又接下去道:“那夜刘捕头带着雷氏兄妹一起去找向阳君……那位雷少侠与刘捕头都为向阳君所伤,尤其是雷少侠伤势极重,像是有性命之忧。老方丈本诸慈怀,不得不赐以援手救助。” “嗯!”崔奇缓缓点了一下头.“不错,老和尚的那两手医术,真可以称得上当世无双,尤其是那一手金切玉膏之术,真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啊,是了、是了!” 他忿然明白过来,不胜感伤地道:“老方丈为他们疗伤,可就把自己陷进去了。” 郭彤黯然点头道:“据后辈所知,老方丈因受不了他们的一再请说,就答应了下来。 唉,他老人家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在这个时候犯下了大错!” “老和尚神机妙算之人,竟然也会失算?” “可不是。”郭彤叹息了一声,道,“原来,向阳君那时不慎为雷姑娘所伤流了些血,据老方丈说,向阳君失血之后必将有一种……什么现象,这一点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 崔奇冷冷地说道:“是反潮现象。” “对对对……是反潮现象!”郭彤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赞道,“你老人家果然见闻深远,无所不知。” 崔奇冷冷一笑,道:“说下去。” 他像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事件上,显得有些意不旁瞩。 郭彤遂接下去道:“老方丈因断定向阳君有反潮现象,在六个时辰之内不能行动。 以此见告,刘捕头便大喜过望地匆匆赶回……” 说到这里,他临时顿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事情就出在了这里,这个消息不知道谁泄露了出去,以至于刘捕头扑到时,那个向阳君竟然藏躲一旁……非但这样,据事后我由别处探知,刘捕头等一行竟然都遭了毒手,死于向阳君之手。” 崔奇点头道:“说下去。” 郭彤道:“这些情形,老方丈虽不曾目睹,却由卦上探出了一个大概,可怜老方丈……” 微微一顿,他接连叹息了几声才道:“可怜老方丈虽然事先已由卦上测知了大凶之兆,然而他自己却未能躲过这步劫难,最后依然落得身遭横死……真是可怜之至!” 崔奇皱了一下眉冷笑道:“老和尚一身功力何等了得,岂会不是向阳君这个小辈对手?依老夫所见,老和尚即使不能取胜于他,至不济也能保一个平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丧生——这可就令人想不通了。” 郭彤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只怪那个向阳君来得过于神速,老方丈原待以先天之气补后天之功,施展澄波返渡将功力补足。果真如此,那个向阳君是否能胜过老方丈可就难以预卜了。然而,向阳君来早了一步,以至于老方丈功败垂成,而死于非命。” “这就是了……”崔奇冷冷一笑道,“果真这样,老和尚可真是命该如此了……难道他没有想到拖延战术么?” “怎么没有想到?”郭彤沮丧地道,“若非这样,达云寺的几堂大师也就不会平白丧命了。” 崔奇“哼”了一声,道:“老和尚应该物色一个身边护禅的得力手下,使他免于张皇困惑!” 郭彤苦笑道:“这一点他老人家也想到了。” 崔奇道:“是么?” 郭彤苦笑了一下,道:“那个人就是我!” “是你?”崔奇的眼睛,在他身上快速地转了一转,“这倒是失敬了。”他双手拱了一下,“小哥,这么说起来你当是老和尚最心爱的一个弟子了。” “不瞒你老人家说,”郭彤讷讷着道,“老方丈对我这个弟子实在是期望甚大,只是……唉,只怪我获他老人家赏识为时太晚,以至于空列门墙,对他老人家的盖世武技,连一层皮毛也没有学到。” “这个我知道,不过你肯定打好了相当的武学基础。”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我一上来就看上了你的原因。” 崔奇说到这儿,眸子频频在郭彤脸上打转儿:“现在又加上了老和尚这一层原因,我就更放不过你了……小子,你可愿意拜我这个师父?” 郭彤先是一阵惊喜,可是紧接着又兴起了一片犹豫,似有难言之苦。 崔奇不禁翻了一下眼皮:“怎么,你不乐意?” 郭彤苦笑了一下道:“请你老人家不要介意,实在是老方丈在临死之前,已经交待了我,要我不要轻意妄图复仇。后辈对于你老人家一身武学,虽然极为仰慕醉心,却不能有违老方丈之临终遗命,这一点务必要请你老人家见谅。” 崔奇聆听之下,不禁呆了半晌,喃喃道:“老和尚难道还有什么知己的朋友么? 不……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哼哼!” 他目光一扫惊诧的郭彤,冷冷地道:“我太了解老和尚了,据我所知他生平几乎没有几个朋友;有之,也都是一些与他意气不合的人,能够承他死后见托之人,简直可以说没有。” “不错,”郭彤道,“即使是他老人家的仇人、敌人,也都对他心存敬仰!” “嗯!小哥子,你这句话说得好。”崔奇喃喃地道,“即使是他的仇人,也都是对他心存敬仰。嗯,事实的确如此。” 他蓦地转过脸盯向郭彤道:“说,这个人是谁?” “这……”郭彤摇摇头,吞吐道,“对不起,我想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崔奇怔了一下:“莫非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第十八章 惊心动魄夜 消魂夺魄人 郭彤摇摇头讷讷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也许那位老前辈不太喜欢人家提起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据老方丈说,那位前辈生性十分固执,而且埋名隐姓有二十年之久,是以……” 崔奇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又如何知道他下脚之处?” 郭彤道:“后辈只知道他老人家居住在鄂省狼牙山,却并不知他老人家的详细住处。” 他忽然中止住要说出的话,原因是发觉到对方听到狼牙山三字时,神色为之一变,便问:“你老人家怎么了?” “哼哼……”崔奇冷笑道,“你刚才说那人居住在什么山?” “是……是狼牙山呀。” “狼牙山?”崔奇那双眸子又移向郭彤脸上,道,“这么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大概是姓崔的了?” 郭彤大吃一惊,大喜道:“咦!你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崔奇冷冷一笑道:“这人大概名叫崔奇吧?” 郭彤更现惊异,讷讷道:“莫非你老人家认识他?” “哼哼……你先不要问这些。”崔奇讷讷道,“据我所知,那崔奇与老和尚可称得上仇深似海,二人曾经赌过咒、发过誓,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恶毒咒语,老和尚岂能在临死之前改变了初衷?这件事诚是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郭彤睁大了眸子道:“原来这样……后辈确实不知道。不过,老方丈却交待了在下几句话,到时面对那位前辈,自然会说得一清二楚的。” 崔奇呆了一呆,道:“老和尚交待了你一些什么?” “这个,”郭彤苦笑了一下,抱拳道,“老前辈,不觉这句话问得过于唐突么?” 忽然,崔奇像旋风一样地扑到了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厉声叱道:“说,老和尚交待了你一些什么话?快说!” 郭彤只觉得对方抓在肩上的那一只手,宛如一把钢钩,那么有力地抓下来,真有皮穿肉裂之势,痛得他全身打起了哆嗦。 对方这等大失常态的举止,不禁激起他一腔怒火。 当下,他由不住冷哼一声,右手乍翻,用浪打礁崖掌力,一掌直向崔奇当胸推去。 当然,他绝无意伤害对方,只是想以掌力迫使对方离开而已。然而,崔奇是何等身手之人,岂会为他掌力所中!郭彤当时只觉得掌力方自递出一半,那只胳膊立即一阵发麻、动弹不得了! 这时,崔奇脸色一阵铁青,道:“小辈,你要给我动手,还差得远呢。说!老和尚都关照了你些什么?” 郭彤道:“想不到你老人家是一个如此蛮横而不讲理的人……我看错人了!” “混蛋!”崔奇大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郭彤怔了一下,涩涩地道:“你老人家不说,我怎会知道你是谁?” “该死,该死……” 崔奇睁大了眼,郭彤可以清楚地看见散布在他眼睛四周的红丝——可见这个老头儿是十分震怒了。 “告诉你吧!”崔奇凌厉地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崔奇。” 郭彤顿时觉得头上“轰”一声,呆住了。 “这……这是真的?” “谁还骗你不成?” 说了这句话,崔奇忽然松开了紧抓在他肩上的手,蓦地后退,坐到一张椅子上。 一刹间,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先前的一番盛怒,似乎在极短的一刹那为之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郭……彤!”他唤着郭彤的名字,讷讷地道,“说吧、说吧,老和尚要你告诉我些什么呢?” 郭彤缓缓地站起来,先活动了一下几乎被对方抓脱了臼的肩骨,然后道: “老人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胡闹!”崔奇眼睛里忽然涌出无比怒火,“你要再问一句,我可就要活劈了你! 我崔某人生平在世,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郭彤见他说得真诚,相信绝非虚语。 由于这番话实在来得过于突然,一时使得郭彤简直无所适从。 停了好长的一会儿,他才缓缓走过去,冉冉拜倒道:“这么说,崔老前辈在上,后辈实在是太失礼了。” 说罢,向着崔奇深深地拜了一拜。 野鹤崔奇冷冷一笑道:“站起来吧!” “是……”郭彤答应着,站起一旁。 “哼!”崔奇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老远地打量着他,“现在该我对你表示怀疑了,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呢!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郭彤怔了一下,道:“说了半天,你老人家还对我表示怀疑?” “口说无凭,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意捏造的?” “我没有捏造的理由!” 嘴里这么说着,内心却对当日老方丈的未卜先知大是钦佩。 当下他遂后退一步,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布包,冷冷地道:“你老人家一定要看证物,我这里倒是有一件。” 他边说边解开了那个小小布包,里面是一串黑光净亮的沙门念珠,一颗颗都约有拇指盖那般大小,彼此磨擦发出“琤琮”之声——正是静虚老方丈在生之日从不离手的东西。 崔奇乍睹之下,不禁脸色微微一变,道:“拿来我看。” 郭彤答应了一声,上前正待将手上佛珠交上,忽然又收了回来。 想起了老方丈当日所交代,他目注着对方的脸,喃喃道出了“红叶凋零”四个字。 崔奇先是一愣,随即现出了一片戚容,仰首长叹道:“秋蝉兄,你当真是个有心人,多年来还不曾忘记了这个约会,红叶凋零,物故人非,唉唉……” 说话间,那双眸子里情不自禁地滚出了点点珠泪,一颗颗晶亮有光,自脸上滑落而下,那是一种垂暮人的伤怀。目睹之下,令人辄生无限同情。 是时,郭彤已双手把佛珠送上,崔奇接了过来,手指摩挲着每一颗珠子…… “这就不错了,正是老和尚的心爱物件……”他苦笑着道,“老和尚既肯将这件贴身之物交与你,足见你方才所说不假……唉,难道老和尚除此之外,对你别无所差了?” “不!”郭彤双手合十礼拜了一下,由对方手上接过了佛珠,“老方丈不曾忘记与老前辈以往的过节,特别嘱咐后辈向老前辈你讨还旧债,后辈不敢藏私,这就有一句说一句了。” 崔奇脸上,一阵子发白,颓然坐了下来! 他冷笑了一声点点头道:“老和尚说得不错,论及当年之事,我确实欠了他太多。 可是,他也……唉,他已经死了,我又何忍苛责于他……”顿了顿又道,“也罢!”他似乎为自己下了个决心,“我知道,老和尚要你投奔于我,乃是看中了我‘压箱子底儿’的一套玩艺儿。好吧,你就跟着我吧,看着老和尚的面子,我绝不会亏待你。从今之后,你就是我‘野鹤’崔奇的心腹弟子。我这一身武功非你不授,就成全你的一番苦心孤诣吧!” 郭彤一直担心着崔奇这个人不易找寻,想不到一番误打误斗,竟然会在眼前邂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由于这番邂逅来得过于突然,他一时难以适应,只管直直地看着崔奇发呆,却不知如何自处。 崔奇嘿嘿一笑,目注着他道:“怎么,莫非你不愿意?” 郭彤一惊之下,赶忙向着崔奇行了一礼,道:“老前辈成全造就大恩,弟子当永世不忘,这里先行敬谢了。” 崔奇“呵呵”一笑,道:“这么说,你是决定拜我为师了?” 郭彤摇摇头道:“老前辈万勿见怪,弟子前已向静虚方丈跪行拜师大礼,且曾入达云寺带发修行,算得上是半个出家人,对于老前辈不便再行拜师之礼,以师尊相称,这一点万请老前辈破格成全。” 崔奇一听,神色霍然变了,冷笑道:“岂有此理,你当我‘野鹤’是什么人?既不是我崔氏门中弟子,焉能身受我崔氏不传之盖世绝技?不行,不行,这一点万万办不到!” 郭彤愣了一下,苦笑道:“老前辈如坚持此意,弟子岂能相强,人各有志,也只有就此叩别,各行其事了。” 说罢上前一步,向着崔奇深深一揖,即退向一旁坐了下来。 崔奇呆了一下,冷笑道:“好个倔强小子,老夫偌大年纪,岂会向你低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明天我听你回音。此刻夜深,我先去了。” 说完,穿好鞋袜,自位子上站起,满脸不悦地向外步出。 郭彤因见他足下受伤,生恐他行走不便,连忙抢前一步上去搀扶他。 崔奇身子一闪,道:“用不着,不碍事。” 拉开了风门,一阵冷风袭进来,桌上的油灯顿时熄灭。 崔奇一只脚在外,一只脚在里,看着郭彤冷冷地道:“切记,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向阳君那个小辈可不是好惹的,一旦被他发觉你住在这里,只怕连我也救不了你!” 郭彤心里虽是不无愤慨,可对方是与老方丈同一辈份、武技伯仲的人物,深知自己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当下,抱拳恭施一礼,道:“弟子遵命!” 崔奇翻着一双小眼,在黑暗中打量着他道:“我看你灯也不用点了,这就睡吧,我去了!” 话方出口,足下略一划动,鬼影子似地掠了出去,闪了一下,随即无踪。 郭彤生怕自己住处为那个向阳君摸知,当下悄悄步出室外,在门前附近打量了一周,四下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偶尔过来的阵阵寒风,把屋檐上的积雪,花球似地一团团吹落下来。 夜已深,寒露侵衣!此时此刻,可真当得上“呵气成冰”,冻得人全身打颤,连骨头都阵阵发酥。 在院子里站着可真不是个滋味。 郭彤自忖着那个向阳君,还不至于真地找来这里,心里略微放松,随即转回房中。 不意,他方自踏入门坎,陡然间就觉得颈后一股极其尖锐的风力透逼过来! 经验告诉他,只有运用强烈内劲的兵刃,才能有这等威力。此时此刻,即使你有通天之能,也是难以向对方出手反搏的。 郭彤一惊之下,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顿时呆住了。 背后那尖锐的内家力道,并不曾丝毫减退,尤其是射刺的那个位置,正当后颈要害,一经剑气逼入可真不是好滋味儿。 “你是谁?” “我是我!” 语音冰冷。出乎意外的,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不禁使得郭彤大吃一惊,由不住想回头看个究竟。 不意,他的头还不曾回过一半,即觉出颈项后一阵刺痛——对方那口剑几乎刺进了肉里! 耳边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不许乱动!” 剑在人家手上还有什么话好说? 郭彤当然不敢动作。 “过去!”那个女人指使说,“把门关上。” 宝剑的剑尖就指在他的后脖上,若是不遵命行事,对方只顺势向前一推,他这条命可就被结果了。 没有别的办法,郭彤缓缓走过去把门关上。他走一步,身后的人跟着走一步,尤其妙的是对方手上的那口剑竟然一如前状地指在他的颈后,令他心理大受威胁。 “好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道,“现在给我规规矩矩坐到一边位子上去。” 声音虽是娇嫩,却十分严肃,带有命令的口吻,丝毫不容他不服从。 就在前面那句话方一离口的当儿,郭彤就觉得颈后忽然为之一松——那女子已收回了剑。 郭彤纳了一阵子闷,才依言走了过去,坐下来,就势转过身来,向对方打量了几眼,黑影中哪里能看得清楚? 如果窗门不关,尚可借着外面的雪光,将情景看个大概。可是此刻房门一关,屋子里黑黝黝的,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昏昏暗暗,恍恍惚惚,反正看见那么一个人儿。 郭彤想仔细认清对方那一张脸,只是房内实在是太暗了,一任他睁大了眼,看了又看,也难以把对方看清楚。 “对不起——”郭彤抱了一下拳,“请恕在下认人不清,这位姑娘你是……” “不要管我是谁!”那个女人道,“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的时候,这你要记住!” 郭彤怪纳闷地:“可是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我也照样不认识你!” 她说了这句话,微微顿了一下,立刻接道:“人不一定非要认识才能说话,最知心的朋友也是由陌生相交开始的,是不是?” “这——”郭彤点点头道,“姑娘这句话说得有理,的确是这样。” 他环顾了左右一下道:“这房子太暗了,待我点亮了灯再说!” 在说话之前,他已借着把胳膊放置在桌面之便,压着了一个火折子,话声一落,陡地探手取了过来,待机一晃,“呼”一声,发出了尺许长短的一根火苗子。 借着火光一亮的当儿,他已看见了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子有一副国色天香的姣好面容。 似乎只容许他有一睹之机,那个少女当即发出了一声喝叱:“大胆!” 玉手倏起,“哧”地劈出了一股疾风! 郭彤连看第二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觉得那只手腕子上一阵发酸。手上一抖,掌内的火折子“叭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随着对方少女出的手势,郭彤觉得前胸一阵子发痛。那姑娘一只纤纤玉手,整个地拍在了他的胸膛上,只痛得全身打了个疾颤。 “记住!”那姑娘用十分冷酷的口气道,“下次,不得我准许,做这些无聊冒失的事情,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记住了没有?” 语音冷峻,较之方才更加凌厉。 郭彤讨了个无趣,一时脸上讪讪,好不失意。只是这么一来,却激发了他无比豪气,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这声冷笑,一经传入少女耳中,立时出现了剑拔弩张之势。 “怎么,你不服么?” “岂止不服!”郭彤冷冷地道,“姑娘与在下素不相识,平白无故如此欺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姑娘若不能说出一个道理来,在下就算拚着一死,也要争个是非黑白!” 那个坐在黑暗中的姑娘,听到这里由不住“噗哧”发出了一声低笑。 “你说得倒好!”她喃喃地说道,“看起来,你是对我一百个一千个不服的了?” 郭彤冷笑道:“你我素昧平生,我干什么要对你服气?” 那个姑娘忽然笑道:“这话倒也不错,好吧,我们暂且不谈这件事,郭彤,我想这大概就是你的名字了!” 郭彤一惊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而且还知道你别的一切!” “这……”郭彤仔细地打量着对方,摇头道,“我不相信!” “不信我就说给你听听!”她即含笑道,“第一,你叫郭彤,这个不说了;第二,你出身西塘的达云寺!” 郭彤心中怦然动了一下。 那个姑娘缓缓地接下去道:“达云寺的老方丈静虚和尚,就是你师父。而且,我还知道,这个静虚方丈有个俗家名字叫任秋蝉……对不对?” 郭彤霍地由位子上站起来道:“你到底是谁?” “用不着急!”那个姑娘微微笑着道,“等我说完了以后,才该你说话!” 郭彤先前已领教了对方的武功,心知这又是一个厉害扎手的人物,自己万万不是对手。 他真有说不出的沮丧,可真是应上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那句话了,想不到自己这次走江湖,竟然会遇到这么多横逆之事。尤其令他懊丧的是,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具有那么好的功夫。别人不说,就以眼前的这个姑娘来说,显然她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就令他莫测高深。 想到这里,郭彤便由不住地向对方打量了几眼。 由于那双瞳子已习惯了室内的黑暗,多少可以辨别一些物件。再看那个姑娘,便可以看见一个大概轮廓。 长眉、杏眼、挺直的鼻梁…… 除了一身黑光锃亮的长衣之外,姑娘还穿着一袭黑披风。结领处,银光闪烁,似是结着银色的扣花。足上套着与她衣服一般黑亮的软皮蛮靴。 她直直地坐在角落里,膝盖上放着一口长剑,长长的剑穗垂落地面。 “看够了吧?”黑衣少女偏过头来盯着他,“你不会认识我的,可是我对你却已经留意了好几天了。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现在就接下去——” 她眨动着那双完全没有敌意的眸子,讷讷地道:“而且我知道任秋蝉这位老前辈已死了,死在一个叫向阳君的手里,是不是?” “不错!”郭彤点了点头,道,“你还知道一些什么,不妨都说出来吧!” “好吧!” 黑衣少女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用着渗有“苏川”音调的京腔接下去道:“我还知道,你现在性命随时都有危险,因为那个叫向阳君的人,一旦找上了你,你就完了。” “那也不一定!”郭彤不禁有些气恼,“我与他不是没有见过,却也活到了现在!” 黑衣少女“噗哧”笑了两声,声音很低,但是听在郭彤耳朵里,甚是好听。 “那是以前——”她说,“要是现在你遇见了他,可就没有那么容易逃开了!” 郭彤冷笑道:“你还知道什么?” “多了!”黑衣少女道,“包括你最近这两天的遭遇,我也很清楚……” 她轻笑了一声,又道:“说到这里,我倒是要向你道喜,因为你找到了一个好靠山!” “什么靠山!” “你还装个什么!我什么不知道?”黑衣少女接下去说道,“那个姓崔的老头子!” 郭彤道:“你是说野鹤崔奇,崔老前辈?” “当然是他!”少女“哼”了一声,道,“这位老前辈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你不妨劝劝他,要他凡事不要过于自信。依我看,他那一身武功,未必就能是那个向阳君的对手,再说……”她又冷哼了一声,“向阳君与他到底有什么仇?何必非要拚个你死我活?” 郭彤冷笑一声,说道:“向阳君为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岂止崔老前辈放他不过?” 黑衣少女摇了摇头,冷笑道:“这话不对,要说他逞强斗狠,要胜好强,或许有之;要说他为恶多端,那可就不尽然了!这一点,我比你了解得清楚。” 郭彤一怔,怒声道:“这么说,这位姑娘你是向阳君那一边的了?” “这……”黑衣少女微微一笑,“那倒不一定,我以为,说我是站在中间的一个人,倒比较中肯一些!” “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是天底下面的人!” 说着,她低下头笑了一声,眨了一下眼睛,道:“你用不着老嘀咕我是干什么的,你该相信,我对你没有怀着什么恶意。” 她微微一顿,又接道:“当然,我如果有心与你为敌,只怕你早活不到现在了。” 郭彤略微放心地道:“这么说,姑娘你是与在下站在一边的了?” “你更错了。”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既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凄凉。又似包藏着无限神秘。郭彤可有点糊涂了,一时只管直直地看着这女子发呆。 黑衣少女冷冰冰地道:“你不要这么以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帮着别人与他为敌的。” “哼哼!”郭彤冷笑道,“在下原没有借重姑娘与向阳君为敌之意,只是就凭姑娘这几句话,便猜测到姑娘绝非正道中人。”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道中人。” 郭彤不禁呆了一呆。 黑衣少女道:“可是我也不是什么邪道的人。” “那你是……” “我是属于我自己一道的人。”黑衣少女微笑了一下,“人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任何人活的,对于我所行的一切,我只本着自己认定的意思去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就是我的道。” 郭彤点点头:“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此行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黑衣少女道:“是从遥远的天山来的,来的目的,嗯,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郭彤道:“姑娘的目的与在下的作为可有什么关连么?” 黑衣少女轻轻一笑,道:“你很聪明,这么拐弯抹角地跟我说话,我可以告诉你,多少有一点关连。” “与那个向阳君有关?” “这个……”少女摇摇头,“对不起,你是得寸进尺了。” 郭彤刚要说话,少女忽然站了起来,以手指按在唇上,小声道:“噤声。” 郭彤顿时住口,不再说话,倾耳细听了一下,除了一点风吹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那个黑衣少女,却清楚地辨知了什么。 她脸上现出一片神秘的微笑。 “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来了。” 郭彤心里一惊,仍然是什么也听不见,黑衣少女小声说了这么一句,遂闭嘴不言。 约莫过了一小会儿,郭彤觉到窗外起了一阵小风,像是有雪屑飘落在瓦檐窗户上那般声音。不过,“刷刷”那么响了两声,即趋于安静。 透过白白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些婆娑摇动的树枝。然而,此刻在郭彤的感觉里,却似有“风声鹤唳”的味儿,只当敌人俨然站立在窗外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少女微微笑道:“好了,他走了。” 郭彤好像堕入五里雾中,怔了一下,道:“谁走了?” 黑衣少女冷冷哼了一声,道:“还会是谁?当然是你最怕的那个向阳君了。” 郭彤一时愕然,说真的,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阳君那个人,在他心里已构成了极度沉重强烈的威胁。一提起他来,就禁不住心惊肉跳,想不到自己心里的隐秘,居然会被对方一照面的当儿就看了出来,猝然被对方揭穿,脸上禁不住有些儿讪汕。 停了一下,他才讷讷道:“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他怎么不会找到这里?”黑衣少女冷冷笑道,“想不到我无意之间的来访,倒救了你一条命。” “救了我一条命?”郭彤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还不相信?”黑衣少女道,“要不是我把你这里的灯弄灭了,只怕现在你已经没有命了。” 郭彤一时无话好说,因为对方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果真如她所说,如果这屋子里燃有灯光的话,势必会引起向阳君的疑心,再想逃得活命,只怕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心惊肉跳,却又庆幸地看了那个少女一眼。 黑衣少女一哂,道:“我说得对不对?你可领情?” 郭彤点了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只是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少女道,“别人的事我还可能不大清楚,可是向阳君我却是太清楚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信不信由你。” 郭彤眨了一下眸子,讷讷道:“你刚才说,你是从天山来的,可是?” 少女点头道:“不错呀!我是天山来的,怎么?” 郭彤显然是想到了一个人,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认了一下对方,讷讷道:“难道姑娘你是天山冷魂谷来的?” 黑衣少女听了,甚久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道:“你也知道冷魂谷这个地方?” 她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不错,我就是冷魂谷来的,怎么,那里有你认识的人?” 郭彤立刻接下去道:“这么说,姑娘你可是姓毕?” 黑衣少女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讷讷道:“不错,你认识我?” 郭彤道:“那么,你一定就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那位毕无霜毕姑娘了?” 黑衣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才讷讷道:“毕无霜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响么?” “那倒也不尽然!”郭彤道,“一般人对她是不清楚的,只是较高一层的武林人士,大都对她的名字不陌生!” 少女道:“这么说,你显然是武林中高一层的人士?” “那可是不敢当!”郭彤苦笑了一下,道,“在下师门中的人物,如姑娘所说的那位静虚老方丈,以及一干长辈等……这些人都是足足可以当得。对于姑娘你的大名,却是知悉甚清!” 少女笑道:“你似乎已经认定了我就是毕无霜?” 郭彤一怔:“难道不是?” 少女一双澄波眸子转了一转,点头道:“好吧,就算是吧。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对外张扬的。你要是对外泄露一个字,我可是放不过你!” 郭彤心里动了一下,得以证实了自己对她的猜测,暗忖道:“啊,原来她果然是那个传说中的毕无霜姑娘!” 他久闻这位姑娘的大名,悉知她的武功造诣。 不知是传说对她过于夸大,抑或有什么其他因素,渲染得这位姑娘简直有通天彻地之能,似乎她的武功较诸那个向阳君还要高出许多,以致于向阳君处处都在躲避着她…… 这么一想,对于郭彤来说,不禁在潜意识里生出了一番鼓舞,大大生出一番敬仰。 当下,他情不自禁地由位子站起来,抱拳道:“原来足下就是毕姑娘,失礼、失礼!” 黑衣少女含着一抹娇笑道:“你虽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但是对你说来,却并无好处,因为我绝不会帮助你与向阳君为敌,这一点你要清楚。” 郭彤冷笑道:“姑娘又何必关照,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并无所求,你大可放心。” “这样就好!” 这个看来神秘的毕无霜姑娘,随即由暗影中那个角落处缓缓地站了起来。 “倒看不出来!”毕无霜缓缓地道,“你还挺有骨气的,你的这一个想法能够坚持到底才好!” 郭彤由于在暗室里停留了甚久,一双眸子早已适应眼前的环境了。 彼此对面相视,他已能更清楚把对方看个仔细,无可否认,呈现在眼前的那张脸确实是他毕生以来见到的最美丽的一张脸。 郭彤绝非是一个性好渔色之人,自他懂事以来,对于异性一向缺乏兴趣。这一性格的偏差,常常为人奇怪,也是自己不能理解的,这也是他所以醉心佛学禅宗,而在年纪轻轻的少年时光,选择了皈依佛门。 然而,这一个似乎已经认定的事实,却在这一刹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在他目睹华无霜的一刹那,他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一颗心只管“通通” 跳动不已,脸上更情不由己地发起烧来。 毕无霜已经由对方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发现了不寻常的光采。 她神色立刻一凝,那双和对方互视的眼神里陡然显现出精锐光华。郭彤恍然一惊,连忙把投视对方的眼神移向别处。 毕无霜原本的一些不悦,在目睹及此之后,不禁化为乌有。她转念一想,又有些好笑,莞尔道:“郭兄,我今夜冒昧来看你,当然并不仅仅是告诉你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郭彤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嘴里哼了一声,使得他没有勇气再看对方一眼。 毕无霜冷呼了一声,道:“你听见了我说的没有?” 郭彤点点头道:“听见了。” 这句话,形同幼儿与长上对答。自己怎么忽然间被对方给改变了,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毕无霜道:“你听着,我要你这几天老老实实地住在这间房子里,不能乱动,你可愿意?” 郭彤看了她一眼,本想顶她几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情不由衷地点了一下头。 当他忽然发觉到自己的言行并非本意时,却已慢了一步。 毕无霜因见他答应得这么快,脸上大是喜悦,含笑道:“谢谢你,其实这么做,不仅仅是为我,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郭彤心里说不出的懊丧,偏偏那双眼睛就是不争气,总是忍不住要看上对方那么一眼,而且总会带给自己一些不宁静! 他镇定了一下,讷讷道:“姑娘,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毕无霜道:“我能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不能告诉的,你勿须知道,另外……” 微微沉吟了一下,她瞟了对方一眼,“还要麻烦一下,请你转告那位崔老前辈一声,要他最好退出这一是非之地。” 郭彤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要崔老前辈也不要与向阳君为敌?” 毕无霜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姑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毕无霜缓缓地道,“老前辈的武功当然很高,只怕也不易胜过他……万一要是胜不过那个向阳君,可就与他老人家颜面大有关系:这就所谓‘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为他老人家着想,这件事是大大不上算的。” 郭彤硬下心冷冷一笑:“这恐怕不是姑娘的本意吧,你岂能事事为人家打算?” 毕无霜道:“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你不妨转告崔老前辈,要他老人家最好退出,要不然惹出来的事情,可就不是他老人家所能担待得了的!” 说完这句话,她随即由椅子上站了起来:“记住我的话,我走了!” 她一面说,一面移步窗前。 也就在她身子方一接近窗前之初,两扇窗随即大张开来,毕无霜亭亭娇躯,活似一只墨蝶,夹着一阵风,呼地穿窗而出。随着她穿出的身子,两扇窗子霍地又自行关上,发出了“匡”的一声大震。 郭彤一惊,忙上前打开了窗户,探身往外看了一下,哪里还有对方的身影! 他关窗闭户,摸着黑上床就寝,脑子里全是这个姑娘的影子,乱糟糟的。 再者,那个野鹤崔奇,也是致使他心情烦乱的主要原因。当初老方丈要他投奔崔奇,固然含有请他造就成全之意,却不曾明白交待要他改拜崔奇为师。须知武林之中,对于改拜师门一项最称大忌,况乎这个崔奇据郭彤所知与老方丈过去还有过不可化解的过节。 虽然这段既往老方丈不曾提起过,临终更有“不予追究”之意,却亦有“无可奈何”的遗憾在内……郭彤对于这个崔奇多多少少在潜意识里总有一些敌意,要他改拜此人为师,打骨子里不心甘情愿。 偏偏是老方丈要他前来投奔,在形势上万难摆脱。再者,这个崔奇对他又有过两度救命之恩,更使他感觉到欠了他一大笔情谊,于公于私,都使他无法摆脱。 眼前的情势发展,的确是微妙之至,自己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得以摆脱的强敌,竟然旋踵间聚在了一块儿。 目前情形较诸昔日要险恶十分,只要有些微疏忽,败露了踪迹,就有性命之忧。 郭彤费尽了心机,才得苟全活命。所以他不愿就此葬送,就得加意提防,以期度过眼前难关,谋定后策。 这一夜他辗转难宁,待到双眼困倦,不得不合拢入睡时,东方已现出了朦胧的乳白颜色。 大雪纷飞。 一夜之隔,使得这快活斋客栈,又换了一番景象。前夜余雪未退,此番又再着以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积雪足有尺半深浅;累积在树叶上的也有数寸深浅,微风摇过,簌簌落下一天银花,景致甚为美丽。 客栈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声音,更不见一个闲人。一只大黑狗由那边屋檐下缓缓地走出来,抖落身上的雪花,由这一边跑到那一边,留下一道清楚的脚印子。那印痕极像是梅花的片瓣,随着黑狗的身后一路拉下来清楚人目,自有其宁静潇洒的一面,煞是好看。 顺着这条长廊,箭也似地直接下去,那里有一幛八角形的建筑,悬有一方长匾,匾上书着“如意厅”三字。 说白了,这如意厅不过是客栈里附设的一处酒馆而已。 冷天,人们很容易想到去吃东西、饮酒。 手持酒壶的这个人是个好魁梧的汉子。 虽然是大冷的下雪天气,他身子依然只穿着一袭单薄的长衣。湖青的绸子面,前心后补处绣着一轮血红色的大太阳。 这种季节里,目睹着对方这般穿着,似乎有一种极不调和的感觉。 岂止此一样,包括这人那副魁梧的块头,以及头上那一条老长的发辫,那么红的脸色……都是不常见的。 南岳一会,向阳君技压群伦,那一根象征天下唯我独尊的武林权杖,原已到手。不意,在最后关头,竟然杀出了那个天山魔女毕无霜。 向阳君就匆匆地有如败军之将逃离了现场。 时光匆匆,数月之后的今天,他又奇妙地现身于此,却似乎仍未能逃开那个有“天山魔女”之称的少女跟踪,这也许是他未能想到的。 如意厅里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几个客人。 第一个,是个五旬左右的瘦小汉子,披着一件老羊皮袄褂。这人眯缝着两只眼,手上拿着老长的一杆旱烟袋。可能在他手上已把玩多年,太湖斑竹的烟袋杆子,滑溜得显出黄玉般的光泽。 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进门之后,一双细小眸子转了一圈,慢慢吞吞地走向一个角落坐定。 随着这人进来不久,一连又进来了四个披着蓑衣的汉子。 进门之后,他几人卸下蓑衣,抖一抖,雪花籁籁,落满了一地。一个小伙计赶忙凑过去,用扫帚清扫干净,几个人却已经在正中那个圆桌四周坐下了。 四个人除了外着的一袭蓑衣相仿佛,里面的穿着大异其趣,年岁也相差甚多,不像来自衙门的官差。 一个是年近古稀的白胡子老头,一个黑矮四旬汉子,另外的两个人是介乎于三旬四旬之间的青年汉子,一人衣蓝,一人衣白。蓝衣人高发挽髻,背插双刀,白衣人长眉俊眼,虎虎有威。 这四个人,从外貌气质上看来,怎么也不像是一条道儿上来的,事实上却是一条路上来的。 彼此招呼了一声,各自拉开坐椅,排场地坐了下来。 这里原本坐满了八成,现在忽然加上前后这五个客人,顿时热闹多了。 黑矮的四旬汉子,手里掂着一个蓝布包袱,用力地往椅子上一放,发出了“当啷” 声,任何人都能听出来里面包着的是铁器。 那汉子一经坐定,随即大声吆喝着:“小二过来!” 显然,绝非本地江汉口音,而是北地齐鲁之音。他的这一声吆喝旁若无人,称得上声震四座。 在座的每一个人,一齐把目光投了过来。 黑汉子似是警觉,后又被同桌的那个老者狠狠地瞪了一眼,恍然有所悟地低下了头。 待到堂倌匆匆跑过来请问时,那个白胡子老头只低低地吩咐了几句,较之先前黑汉气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紧靠着轩窗,独酌自饮的向阳君,对进出的人根本不予注目,惟一使他感兴趣的就是手上的酒。 斜刺角落里那个先走进来的瘦小汉子也是一杯在手,其乐无穷地独自饮着,所不同的是,向阳君常常是酒到杯干,而这个人仅仅是浅尝为止。 向阳君所注意的,仅仅是杯中酒。 这个人不但注意酒,还注意人。 他不时地剔动了一下眉毛,有意无意地向着对首角落里的向阳君瞄上一眼,骨子里像是藏有很重的心事。 尽管是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里面却和暖如春,洋溢着一番温暖。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子点了一小锅羊肉。趁着那个伙计给他上菜时,就见他小声地嘱咐了几句。那个小伙计先是一怔,随即惊骇地看了他一眼,嘴里答应一声,匆匆掉头而去。 须臾,小伙计同着一个胖胖的管事先生来到了瘦子面前。 瘦子那一双细小的眼睛,向着四周扫了一眼。就在这一刹间,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 即使不常在外面跑动的人,也能认出来,来的这几个人是官面上的人物,为数总有十个之多。 进门之后,这些人迅速地散布开来,分别站立在每一个边沿角落里。 看到这里,那个管事胖子的神色不禁猝然一变。 却见独坐自饮的瘦小汉子,由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向着胖子晃了一晃,嘴里说了几句什么。 胖管事立刻唯唯称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向着对角的向阳君看了一眼,随即匆匆离开。 一会儿,所有的伙计都出动了。 几个伙计一个个挨桌子传送着话儿,大家伙纷纷起身离座退开。 先时黑压压满一屋子人,不过瞬息之间,便走散一空了。 说是走散一空,未免有点过甚其词,起码三个桌子上还有人。 一个是出示身份的四旬瘦汉——似乎是官府一个颇有身份的人物,这一点只由他方才对胖管事的表示即可认定。 另一桌,即是那个白胡子老头等四人的一桌。 再剩下,就是临窗一隅的那个向阳君了。 整个食堂乱哄哄的,客人嚷着会钞,然后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引起了乱嚣的一阵喧哗。 然而,对于向阳君这个单独的客人来说,像是什么也不曾觉察。他只是注意着手上的那一壶酒,不时地仰起脖子来,把满满的一杯酒注入喉咙里,对于手握刀柄怒视着他的一个人也不瞧上一眼。 眼前一番混乱渐渐归于宁静——由乱而静的气氛;最容易让人体会出来。 无异,那个先来的瘦小汉子,是这些后来人的一个头头——但见他放下手上的酒杯,轻轻地咳了一声。 十几个散立四周的彪形大汉,一眼即可看出是食公粮的。他们听了这声轻咳之后,都向前移动了几步,而且目标是一致的。 说得明白一点,数十道目光都交集于向阳君的身上。 然而身受众目盯视的向阳君,却作出一副俨然未知的模样。 当然,他绝不可能是真的“未知”。 他又缓缓地往杯子里斟了一杯酒,仰首而干。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发觉壶空了,便抬起脸来喊道: “小二……” 锋利的眼神,就像是两支利箭,直射向柜台——咳,柜上空空的,哪有一个人? 不要说是小二了,就连坐在柜上收钱的那个胖管事也没影了。 向阳君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第二次唤道:“小二!” 这一声,比刚才一声嘹亮多了,却仍然不见一个人影跑出来。 正中座头上那个白胡子老头呵呵笑道:“二黑子,你就行行好,这位贵客嚷着要酒,店伙计又不在,你就劳驾一趟吧,反正柜上多的是,是不是?” 黑壮汉子的外号叫“二黑子”,高声应答道:“行……”随即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就见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衫裤,嘻笑着一张黑脸,晃晃荡荡走进了柜台。 敢情这帮子官府里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向阳君的厉害——那倒未必,如果真地不知道,也就不会来这么多人了。 他们没想到向阳君这个人的扎手劲儿,这话倒是真的。 黑汉子拧着身子,那副劲儿就像是跟自己过不去似的,不时地咧着嘴笑上那么两声。 柜台里边堆放着十来坛子酒,红布包口儿,上面写着“醉月轩”三个大字,每一坛都有十来斤重。 “二黑子”本名叫徐天雷,有个外号叫“大力神”。要论力气,整个汉阳府他可数第一。这么多年以来,还没见过他输给什么人。 这时,他是存心要在大家面前显摆显摆威风,就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勾着酒坛子的坛耳,一满坛子酒就提了起来。 大力神徐天雷一来自信一身神力无人可及,再者可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再加上官府里的平日威风,他怎会把向阳君看在眼睛里? 整屋里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这几个人的眼睛却都直不愣登地直瞧着他。可以预见,一待这坛子酒送到,势将爆发出那股火爆的场面。 说时迟,那时快。 蓦然间,就只见大力神徐天雷倏地一个快速转身,随着他的转身之势,嘴里一声叱道:“看酒!” 二字一经出口,一股疾风扫出,空中忽悠悠荡出一团黑影。 这坛子酒一经抡起来,可真有“飞流星”那番气势,由其直奔的势子看来分明直袭向阳君——要是一下子抡着了,那可不是好玩的。 眼看着黑呼呼的这一坛酒,立刻照顾到了向阳君的头上。这时,向阳君才忽然惊觉过来,右手倏起,手中竹筷往上一举,刷啦啦一阵子响声。 嘿,可真是好戏连台! 就像是表演杂耍似的,眼看着向阳君手上的一根筷子,插挑在飞来那坛子酒的坛耳里;就凭着细细一根筷子的力量,竟然力挑不折,那么大的一满坛子酒,只是忽悠悠地在筷子上打转儿,发出刷啦啦的响声,筷子却是连弯也不弯一下。 虽然只是随便的一手活儿,可是看在内行人眼睛里,可就大有文章。 座上的白胡子老头,以及独坐的那个削瘦汉子,看到这里都由不住吃了一惊。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坛子酒又由向阳君手上飞了出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满满一坛子酒忽悠悠直向着大力神徐天雷当头直砸过来。 徐天雷吃了一惊,倏伸双手向着来坛接去。凭着他一身神力,小小一坛子酒还难不住他。话可得说回来,这坛子酒接是接住了,那股子后劲儿,却使他向后摔了个筋斗。 只听见“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仰身摔倒在地上,顿时手臂齐根发麻,半截身子发软,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这番情形在现场人看来,都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独座上的那个瘦削汉子蓦地眉头一皱,手拍椅柄怒声道:“放肆!” 话声出口,即见他霍地由座位上挺身站起,只是有人更要较他快上一步。 事实上,那个白胡子老头以及他同座上的两个年青汉子也已跃跃欲试。 独坐的那个瘦削汉子,原本正要发作,中座的白胡子老头,对他欠身拱了一下手,前者遂又坐了下来。 白胡子老头那双眸子,在同座的两个年轻人身上转了一转。后二者早已按捺不住,同时掠身而起,身子向前一扑,极其轻快迅速地来到了向阳君座前。 向阳君在此二人扑上时,对他二人简直视同未见。他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睁又闭地半开着,加上浓眉下垂,简直摸不清他的视线所在。 高发双刀汉子,身任汉阳府马快班头,此人姓李单名一个序,人称“旋风双刀”,一双钢刀有风雨雷霆之势。 那一个白衣长眉汉子,与李序一堂当差,身手却要较李序要高上一筹,人称玉面哪吒江涛。 论及二人虽说是吃的一口衙门饭,却绝非是一般衙门里所谓的那种酒囊饭袋,原因是当今汉阳府的府台大人虽是二甲进士出身,却是生性好武,生平最喜结交怀有奇异武功的能人异士,座中那个身披着老羊皮袄褂、手托斑竹旱烟袋杆儿的五旬汉子,即蒙他待若上宾,礼聘在府的一名异人。 这人虽说目前只是府台大人官邸的一个清客身份,却负有指挥督导这些捕快的权力。 眼前蓝白二汉身子一左一右,已把向阳君钳制居中。 高发双刀汉子一经站定,当下环抱双拳,嘿嘿笑道:“朋友,好身手;光棍一点就透。朋友,你的案子犯了,在下李序和这位江爷都是在汉阳府当差,闻知你大驾来此,就匆匆赶来。唉,得要劳你一趟大驾,走一趟衙门吧,嘿嘿……” 这个人连连抱拳,口发笑声。那双看来凶悍的瞳子,只管骨碌来回不停地在向阳君身上转动。 旋风双刀李序说了这番话,往后退了一步,整个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瞧着向阳君这个怪人,倒要看看他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是时,先前被酒坛子砸倒在地的那个黑汉子大力神徐天雷,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第十九章 技高敢拒捕 艺绝迭伤人 徐天雷原想在向阳君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威风,却没有想到不仅威风没有显成,反倒出了洋相,差一点连老命贴上。 这个脸他如何丢得起?这时眼看李、江二位代自己出面,居然与对方以礼相待,徐天雷这口气是万万掩忍不下的。当下怒吼一声,倏地打了一个箭步,冲到了向阳君座前。 “呔!小子,看拳!” 这一声怒叱一出口,他的两只拳头就像一双铁锤,陡地朝向阳君头上砸下来。 向阳君不过是抬了一下头而已。 妙的是,大力神徐天雷的那双铁拳,看上去是那般着力,落下来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可不知为什么,在距离向阳君半尺左右之处,忽然间遭遇到了阻力。 徐天雷的两只拳头就像击在一个气垫上,砰然高高地跳了起来。 随着向阳君的身躯向前微微一挺,徐天雷这一下子苦可是吃大了。 就见他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噗通一声,再次摔在地上。 这一次,较诸上一次可要厉害得多。他倒在地上的身子,连连打了好几个滚,身子才坐起来一半,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登时昏死了过去。 这番情景,看在各人眼中都由不住吓了一跳。除了那边座位上府台官邸的那个清客以及那个白胡子老头以外,别的人似乎还看不明白这番微妙情势。 翻穿皮袄的那个瘦削汉子“嘿嘿”一笑,大声道:“好个扎手的小子,晏老大,这下你可是遇见了厉害对头了!” 那个白胡子叫晏长川,人称“铁罗网”,身任汉阳府三班总捕头,由于早年出身正宗武林门户,手底下确有几分真功夫。自从投效公门之后,很为上司看重,在地方上也确是干了几件事,破了些重大案子,是以江汉地面上,一提起铁罗网晏长川,鲜有不能道其详者。 铁罗网晏长川一着眼向阳君的那般身手,顿时知道今天这个差事不好当;弄不好,这半世盛名就得埋葬于此。 这时,被那个府台大人的贵宾出言一激,心里那份懊恼可就不用提了。 他刚要站起来亲自应敌,旋风双刀李序、玉面哪吒江涛已双双代他出手。 旋风双刀李序首先出手,只见他身子向前一欺,怒叱一声:“大胆!” 李序练有鹰爪功,两只手往下一分,直向向阳有前胸抓来。 只听见“噗”一声,两只手抓了个正着。 旋风双刀李序心里一阵高兴,十指上倏地一阵用力,猛地往上一抡。 他心里满打算对方既已被自己十指抓住,万难逃开,只消把对方举起抛出,就算伤不了他,也必能为自己这边长些威风。 事情万万不如他所期望的那么简单。 旋风双刀李序两只手方自运功扳起,猛可里透过自己的双手,只觉得对方躯体内一阵子发热。 这种感触,极其特别,迅着闪电,等到李序觉出不妙时,已如同着了电,全身一阵疾抽,那股子传入体内的热流,简直像一锅沸汤泼入内脏。李序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是担当不起。“啊呀”两字一经出口,整个身了已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眼看着他倒下的身子打了一个滚儿,突然间缩成一团,就不再动弹了。 最奇怪的是,眼看着他身上的肌肤,由原来的淡黄色,迅速地转变成深黄。 不及交睫的当儿,那种深黄色又变成了一片枯黑。那番形象,简直就同火堆里烧焦了的尸体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李序惨叫倒地的一刹间,那个叫玉面哪吒江涛的捕快,已由向阳君左侧疾闪而进。 人到剑到。 这也许是他比那个李序高明的地方,一口青钢长剑,夹带着一股尖锐的风声,直向着向阳君顶门直劈下来。 看到这里,座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铁罗网晏长川,忽然大叫道:“不行!” 话声出口,江涛的剑几乎劈在了向阳君头上。 面对着烁目的这片剑光,就见坐着的向阳君霍地昂首挺脊,盘绕在他脖子上的那条大辫子突地抡了起来。 “呛啷”一声脆响,辫子缠住了剑锋。 紧接着向阳君一声喝叱道:“去!” 辫势轻甩之下,江涛偌大的身子怪鸟似地腾了起来,忽悠悠足足拔起来丈许高下,“砰”一声,撞在了屋顶上。 紧接着是江涛的一声闷叫,掌中剑“呛啷啷”脱手撤出,整个身子忽悠悠直落了下来。 座口那个江阳府大捕头——铁罗网晏长川一声吆喝道:“呔!” 喝声出口,人已飞身而起,双手突出,已把由空直坠的江涛接到手上。 玉面哪吒江涛总算比他那个伙伴旋风双刀李序有点出息,人虽然没有当场昏过去,却也吓得脸色发青,一时噤若寒蝉!他闷不吭声地走到一旁坐下来,只管连连喘息着,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向阳君那双炯炯放光的虎眼,直直地盯向那个白胡子老头晏长川身上,大有逼其出手之意。 晏长川果然是非出手不可了。他冷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来到了向阳君桌前站住。 “好高的身手!”晏老头一面说,发出了一声干咳,拱了一下手,“金当家的,光棍一点就透,咱们是干什么的,兄弟你一过招子就清楚明白,用不着老夫再多说!” 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朋友你是五湖四海长跑的好汉,不能不知道杀官拒捕是个什么罪名吧?老夫看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要不然,只怕彼此不太方便!” 向阳君哼了声道:“怎么个不便?” 晏长川一只手捋着胸前长髯,那双细长的眼睛缓缓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 “老弟台,我认识你,知道江湖上有你这么一号,可是老夫要提醒你,这个地方可是不同别处。老弟台,你要仔细盘算盘算,最好不要在这里惹事生非才好!” “哼——”向阳君冷冷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要犯我,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冷笑了两声,接下去道,“不要说这小小的汉阳,就是皇帝老子的脚跟底下北京城,在我金某人眼睛里也没有什么两样!” “哈哈——” 一阵子怪笑,发自斜刺里的那个角落里。 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发觉到这阵子笑声是发自那位府台大人的清客之口! 笑声一顿,就见这个翻穿羊皮袄的瘦削汉子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滴滴溜地在向阳君身上一转,打着一口关外的生硬口音道:“年轻人,话可不能说得太狂了。” 他说到这里,一连喷了两口烟,用力地把烟袋锅子里的烟灰磕了出去。 “哈哈——小伙子,不是我姜某人说大话。今天,我看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脱离这个地方!” 向阳君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脸上毫不在意地笑道:“噢,这么一说,金某人倒不得不试一试了。” “你就试试看吧。” “还没请教足下的大名?” “我姓姜——”姓姜的翘着二郎腿,满脸不屑地道,“我的名字你也不必问了,在长白山练过几年功夫,人家都管我叫姜四先生!” “姜四先生?”向阳君莞尔一笑,道,“我看,阁下很快就会变成僵尸先生了!” 自称“姜四先生”的那个瘦削汉子,先是脸色骤变,后又缓和下来。 “足下死在眼前,还有如此好的采兴,佩服!”向阳君的目光一扫白胡子老头,“晏老师可以动手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通天能耐!” 铁罗网晏长川黯然地点了一下头:“四先生请放宽心,晏某人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倒是插翅能飞!” 话声一落,就见他上身一抖,披在肩上的那一领披风自行脱落。 大家伙也都看见,就在此老左面肩头上,斜搭着一捆怪物件。熟悉此人的,都会认出来,正是此老仗以成名江湖的铁罗网。 铁罗网晏长川这个外号,正是因此而来。 认识此人的,当然也都知道,晏长川这么些年以来,仗着这面铁网,不知折了多少武林朋友的万儿,多数人也都知道,此老在这面铁罗网上可是有真功夫,一经撒开来,三丈方圆内外,不要说是偌大的一个人了,就是一只飞鸟,也难以逃开! 晏长川更有个奇怪的习惯,平素外出,身上那一袭短披风从不离体,即使居家也是一样,什么时候见他敞开披风,必然要出手对敌。 是的,就在眼前晏长川卸下披风的这一刹间,大伙内心禁不住怦然大动了一下。 果然,那领披风方自一脱的刹那便听见“刷啦啦”一阵子疾响,间带着一阵细密的银铃声响,空中忽然像散开了一大片黑云…… 就在大片黑云之间,点缀着密密麻麻的银星,有如深宵云汉的一天星斗。 晏老头这一手铁臂撒网的功夫,端的是厉害之极,果然有惊人之处! 这一面大铁网一经散开来,不要说向阳君这个人在其控制之下,就是他坐的那个圆桌面,也在网罗之下,要是在露天野地里,可以任意纵高窜矮,或许还有闪躲的余地。 然而眼前局限在堂室之内,想要从容化解,可真是谈何容易? 事情几乎是接二连三的出人意料! 眼看着这面铁罗网高云盖空般,直向着向阳君当头落下来的一刹,猛可里,像似由向阳君身坐之处,猝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力道。 这股奇异的力道,竟然使得那面下落的铁网一时难以落下,先是就空停顿,网上百十银铃“哗啦啦”响个不休,继而就空打起转儿来。 眼看着这面大铁网转动得速度惊人,网内数十枚锐利的小小钢钩,一枚枚清晰在目,可以想见这面铁网落在人身上,乱钩分尸的情景,该是多么凄惨! 然而,那面大铁网,无论如何也难以落下。晏长川怒啸中一连带动了手上钢网无数次,铃声大噪。奇怪的是,空中的大网除了团团打转之外,就是不能落下分毫! 众人目睹此种情景,不禁发出了一阵惊乱。众目交投下,只见坐着的向阳君一只手掌缓缓扬起,五根手指作力弯曲,像是在向空中抵挡着什么,连续不停地抖动着;每抖动一下,空中的那面铁网即发出叮铃铃一片银铃脆响声。 看到这里,发网的晏长川脸上猝然间浮现出一片铁青,想是悟出了对方功力的厉害,足下由不住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一步。 紧接着即见坐着的向阳君,霍地向外用力一抖那面大铁网,倏地反落下来,反朝着晏长川当头直罩了下来。 这一手非但出乎现场众人意外,简直也出乎发网的晏长川本人意外! 黑色的网面,有如一片乌云,没头盖脸地直向着晏长川当头罩落下来,总算他熟悉这扇铁网的收发手法,一经发觉不妙,赶快运用手法,用力向后一带网带,呼啦一声疾响,那扇大黑网被带出两丈开外,人没有网着,倒网着了挺大的一个圆桌面。 随着晏长川的手劲力带之下,只见整个的一张圆桌,连四五只板凳一并腾空飞了起来。 紧接着,“砰”一声大响,砸在了墙上…… 铁罗网晏长川愤怒之下,用力地一振手上铁网,把网中已经稀烂的圆桌给倒了出来。 他那一双眼睛,刹时间变得血也似红:“好小子,算你有种!” 他嘴里喝叱着,足下一个箭步,猛地跃身而起,把手上的铁网合成了胳膊粗细的一条长软鞭,随着他的这声喝叱,直向着向阳君当头直打下来。 向阳君鼻子里厉哼一声,右手倏地往中一举,“噗”一声,抓住了下落的那截钢鞭。 铁罗网晏长川身子霍地直落下来,这老头儿一身伎俩显然是不止于此,就见他身子一经落下,大吼一声,右手倏地向后一带。 这一带之力,显然大有可观,眼看着向阳君的身子有如“空中飞人”,顺着晏长川带动的手势,足足飞出去一丈之外。 食堂内的这班子捕快看到这里,都由不住大声地叫起好来! 他们都曾见过晏长川过去施展这面铁罗网的威风,那是一撒、二收、三抡,端的是厉害之至。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可还从来没有见过晏老班头给人家动手而走过下风,尤其是在老班头施展这面大铁网时,当者无不疏于招架。 即以眼前晏老头一收之势而论,可称得上有千斤之力;接下去的那一抡更是力道绝猛,就算你是个铁人也能给摔扁了。 果然,就在大家伙心里念及此的当儿,铁罗网晏长川已施展出他最称厉害的第三式杀手。握着此一刻时机,就见他手上的铁网猛力地向后一带,作势抡起。 “带”,没有带动;“抡”更没有抡起来。 向阳君非但没有被摔起来,反倒好好地站在地上。 再一看,被晏长川扭成了软鞭似的大铁网一端,紧紧地握在他手里,一双亮光炯炯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晏长川。 那条铁网所化成的软鞭,被扯得笔直笔直的,因间或抖动而发出“叮铃”声!敢情这两个人借着手上这面网子,较量起内力来了。 不过是极为短暂地相持,汉阳府的三班大捕头就明显地显出了不支。倏地发出了一声轻咳,足下由不住向前跄了一步。 铁罗网晏长川足下不动尚可,这一移动,再也难以把持住均衡的力道,并且随着向阳君右臂一振之势,身子忽地腾空飞了起来! 晏长川飞身而起,“砰”地撞在了窗框子上,使一整排长窗稀烂片碎,晏老班头的身子就像元宝似地翻了出去。 只见他出去,可没见他进来。原来,这位汉阳府的大班头身子才一摔出去就摆平在地上,当场昏死了过去。 这番情景,瞧在每个人眼睛里,可真是吃惊不小! 很快地上来了几个人,把负伤的总捕头给搀了下去。 十数名武功杰出的捕快,眼睁睁地看见老捕头负伤昏死的全部过程之后,一个个就像石头人似地愕住了。 现场人数虽多,看来好像没有一个再敢向对方出手了。 这话也不尽然,起码有一个人心还不死,决计要给向阳君几分颜色瞧瞧。 坐在角落里翻穿皮袄的姜四先生,忽然像山鸡叫唤那般地发出了一阵子怪笑。 怪笑过后,姜四先生迈着一双八字脚,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咳!金朋友,好功夫!” 向阳君圆睁着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姜四先生在向阳君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昂然气宇之下,不得不定下了脚步。 “姓姜的!”向阳君冷冷地笑着,“我知道你身上有真功夫,只是我还是要奉劝你安分一点的好。” 姜四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请教!” “很简单!”向阳君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你还不是我的敌手。” “何以见得?” 说到这四个字时,姜四先生手指用力一收,眼前一根大木柱顿时籁籁落下大片木屑,被抓下了拳头大小的一团破痕。由此可见,此人指掌上的功力确是非同一般。 然而,向阳君并未看在眼中。 他冷冰冰地道:“我知道你使的是太乙清波功……” 姜四顿时神色一变。 向阳君接着一笑:“虽然这门武功可以称得上武林绝响,可是在我来说,对此功的路数倒也知道一些。” “哼!”姜四冷笑了一声,“阁下好像无所不知,倒要洗耳恭听。” 向阳君“哼”了一声:“太乙清波功起自北宋,为淮南世家卢铁九所创始。自此开始,武林天下仅有卢家单传,除了卢家嫡系子孙外,只规定由其掌门人传给一个杰出的本门外姓弟子。” 向阳君说到这儿,看了看姜四,又接着道:“还有,卢家在传与外姓弟子的手法中,留下了一两手绝活儿,是以就太乙清波功而论,卢姓与外姓之间在成就上有甚大差别。” 姜四先生嘿嘿一笑:“你果然知道得不少,却未尽知神髓。因此也就可以猜想到,你不可能会是这一门神秘武功的对手。” “为什么?” “为什么?”姜四先生呲牙笑道,“正如你刚才所说,因为这一门功力,目前在江湖上已是绝无仅有。” 他遂把手上旱烟袋杆子,往脖子后面一插,拱了一下手:“恕我姜某人说一句狂话,当今天下,除了我姜某人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擅施这一罕世绝功;阁下想要防躲我的功力,怕是很难。” “一点也不难!”向阳君冷笑一声,道:“足下想必是卢氏第十七代嫡传的弟子了?” 姜四由不住后退一步,那双细长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睁大了许多:“姓金的,你敢情是个有心人呀。要不然,不会知道这么多。”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有心人。”他接下去道:“既然这一切我都没有说错,那么我猜想足下你就是辽东豹卢飞的嫡传弟子了?” 姜四又是一惊。 “倒是看不出来,”他缓缓地说道,“你年岁不大,却有这番阅历。不错,卢飞老剑客,正是先师。你应该知道,他老人家在三年以前作古了。” “当然我不会忘记!”向阳君叹息一声道,“事实上令师在世之前,与区区在下还曾经有过一段相当时间的盘桓……” “胡说!”姜四陡然拧起了双眉,“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向阳君接下去道,“我只问你,令师在去世之前,可曾在碧竹堡停留过一段时候?” 姜四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不错,碧竹堡原是本门武术发源地,那里有本门数代先人留下的房舍,先师在彼亦有修真之处,这又有什么不妥?” 向阳君道:“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金某人曾在那里与令师相聚了十日,同作高深武功的探讨。” 姜四怔了一怔,摇头道:“这件事我可是难以置信。” “不容你不信!”向阳君接下去道,“我与令师在碧竹堡十日盘桓之中,头五日较量内功,双方不分胜负,第六日较量剑术,令师以清波剑术略胜一筹。”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叹息一声道:“贵门清波剑功,果然厉害,堪称盖世无双!” “哈哈……”姜四狂笑一声道,“你才知道么?” 话声一落,他身子已陡然腾身而起。 一起一落,快若鹰隼。 等到他身子方一落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匹练般地由背后击出。 这一剑其快如风,闪亮如电,果然当得上剑术中的上乘手法。 剑光一闪之中,一点银星直取向阳君咽喉部位。 向阳君似乎早已留意及此,在对方剑尖直袭咽喉的一刹间,但见他左手倏起“铮” 的一声,已拿住了对方的剑尖。 这真是触目惊心的一刻。 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根本看不清姜四先生是怎么出剑的,因为手法太快了。然而,比姜四的剑更快的是向阳君的手。 手指触拿在剑尖的一刹,毋宁是快若电光石火。 “唏哩哩”一声轻颤里,泛起了大片寒光,眼看着持在姜四手里的那口长剑,弯得就像是一张弓。一任他施出了浑身之力,却休想能够把这口长剑向前推进分毫。 “哼哼!”向阳君眼睛里交炽着怒火,“足下这一手剑法较诸令师可差得太远了。” 姜四长眉频挑,掌中剑又徐徐向前推进了一些,可是不及交睫的工夫,却又被向阳君运施在手指上的力道逼了回来。 姜四再经着力,把剑身向前推进了一些,可是又被逼了回来。 如此三度进退之后,姜四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赤红,紧接着沁出了汗珠。 忽然他轻叱一声道:“看打!” 左手翻处,五根手指形成鸡啄形状,直向着向阳君当头顶门之上猛力“啄”了下来。 这一手依然不出向阳君意料。 姜四的手指下啄的一刹间,正是向阳君另一只手扬起的时候,一下一上,也不知他们双方到底是否接触到了,只见姜四的身躯陡地向后面一个倒翻,射出了两丈开外。 眼看着他身子落撞在一张圆桌面上,单手在桌面上按了一掌,施了一式狸猫戏檐,一个疾滚,把身子飘了出去。 摔是没有摔着,却也饱尝虚惊。 眼看着他那张瘦脸,忽然变得雪白。更令人吃惊的是,原先执在他手里的那一口长剑到了对方向阳君手里。 向阳君仍然保持着原先拿剑的姿态,只用两根手指头紧紧夹着剑尖。 姜四看到这里,再也按不住心里的怒火,发出了一声怒啸,第二次把身子直向对方身前扑纵了过去。 这一次较之上一次又面临新的情况,向阳君左手平着向外一递,五根手指头有三根是弯曲着的。 这个手诀果然具有无穷的威力。 姜四身子在面迎着对方这般手势之下,倏地倒退了五六步,一连打了好几个踉跄。 “啊——”他极其惊惶地道,“这是我太乙清波门的如意金指手法,你……怎么会学得到?” “哼哼!”向阳君目射精光道,“不错,这正是你们太乙门中的不传绝技,也正是破你们这门功力的不二手法。姓姜的,你如果不信,可否现在就来试一下它的威力,看看是真是假?” 姜四吃惊到了极点。 “你……”他紧紧地咬着牙,脸色青黄不定,“说,你是怎么偷学的?” “偷学?”向阳君仰天狂笑了一声,“金某人生平,绝不会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姜老大,你一定要问这事的根由,我不妨告诉你,这是令师心甘情愿地传授给我的,你可相信?” 姜四那双眸子一下子瞪大了许多,却又缓缓地收成了一道缝:“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鬼话?” “信不信由你。”向阳君冷冷笑一声道,“令师以打赌输给了我,自愿甘心以你们太乙门十样绝技传授与我,自然我也不会白占他便宜,也传授了他几样本门绝技。只可惜天不假年,想不到他这么快故世,对于整个武林来说,令师的死,实在是一件难以补偿的损失……” 姜四微皱了一下眉,真有点将信又疑。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你以为呢?” “我……”姜四摇头冷笑道,“简直难以令人置信。” “那你就来试试看吧!” “我当然要试试!” 话声刚落,姜四陡地腾身而起。 显然,他还有点不相信对方手诀的真实性,不惜再次以身相试。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右掌一领,用劈挂单掌,“哧”一掌直劈向阳君的面门。 向阳君决计让他吃些苦头,依然使出如意金指手法。 两只手甫一交接的当儿,只听见向阳君吐气开声地轻轻“嘿”了一声。 猝然间,姜四先生与先时一般模样,“噗通”一声,再次摔在了一张圆桌上。 姜四右足一点桌面,身子快速站起来,然后又弹了起来,依然没有摔着。 对于一个像他这般自视极高的人来说,这种羞辱无论如何是难以掩忍的。 果然,就在他一招失手的同时,身子第三次扑了过来,嘴里一声喝叱,两只手就像是两把利剑,一左一右,同时插向向阳君两肋。 姜四原先手中长剑,早已到了对方手上。而现在他竟然无视那口剑已为对方掌握,身子向前一欺,两只手同时递到。 向阳君一声朗笑,道:“好!” 身子轻轻一晃,退出丈许以外,姜四足下一点,跟势疾进。 向阳君身子方一落下,姜四跟踪来到了面前。 向阳君一声叱道:“看剑!” 他手上原就执着姜四的长剑,话声出口,剑光一闪反向着姜四脸上直劈下来。 然而,这个姜四果然有难以预料的奇特技巧。 迎着向阳君迅若闪电的一口长剑,就见他双掌陡地向前一探,“叭”一声合在了一块。 妙的是向阳君手中的这口剑,竟然会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方的双掌之间。 向阳君一声叱道:“好招法!” 姜四得势不让人,这一手阴阳双合剑,显然是他们太乙门中不传之秘,而接下去的一手飞足点天灯尤其是妙绝武林。 眼看着他身子向下一收一脚直踢向阳君面门。 这一手,果然奇妙,手足并施,令人防不胜防。 姜四的脚,不啻带有千钧之力。二人面对面,这么近的距离,实在是不易躲防。 智者不惑! 对于向阳君来说,姜四的这一连两手绝活儿,似乎都在他算计之中。 迎着姜四飞来的这一脚,向阳君凌厉地喊了一声:“好招法!” 他舍弃长剑不用,身子蓦地向下一矮,右手如潜水鱼向下一沉,紧接着飞抛而起。 “噗”一声,可就拿住了姜四的脚脖子,不等着姜四再施花招,就见他向上一抬手,把姜四的一只脚拿在手上,接着左手向外一展,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压在了姜四肩头上。 这些动作,向阳君施展得极为快速,简直不给姜四以任何争胜之机。 姜四所施展的手法不谓不快,奈何抵不住向阳君这般快速的手法。于是,在利刃加项之下,一任他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不张皇失色。 最使姜四感到尴尬的是,一只脚还在对方手上,自己单脚站地——那副样子简直就别提有多狼狈了! “怎么样!”向阳君一双眸子隐隐作怒地盯着他,“姓姜的,你可认栽了?” 姜四脸上一刹间变幻了好几次颜色,只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这脚。 向阳君冷笑一声道:“看在令师与我的一番情谊上,暂时放过了你,心里应该有个数:凡事可一不可再,再要碰到我手里,可就不会这么轻松好说话了。” 向阳君说罢,松开了对方的那只脚。 姜四身子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一时面红耳赤,正要说些什么,只见面前剑光一闪,身后剑匣“锵”的一声作响,敢情是对方退回来自己那口长剑,不偏不倚地正好插落在身后剑鞘之内。 这一手意外的举动,使姜四到口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老半天,他才阴森森地冷笑一声道:“金朋友你先慢一步高兴,这趟子差事可不是由我姜某人所差遣,你虽然胜过了我姜四,却难以逃得开眼前上千的官兵,况且……”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即为向阳君仰天的一阵子朗笑声打断了。 “怎么!你莫非不以姜某人之言为然么?” “姜老四!你最好还是少造些孽!”向阳君笑声一停,道,“快点传下话去,吩咐这些人,要他们赶快退下去,我当可念在彼辈无知,不与计较;要不然,他们可就倒了霉了。” “你还敢怎么样?”姜四色厉内茬地道,“莫非你还敢杀官拒捕不成?” “还是那一句话。”向阳君慢吞吞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叫他横尸当地!” 姜四咬了咬牙,双手往上一抬,“哧哧”两缕尖风由手里发出。 出手的是一对精巧细小的瓦面透风镖,每一支镖尾之后皆系有一块红绸子镖衣。只见红光一闪之下,两只透风镖已临眼前。向阳君眼光微张,两只手倏地翻起,大袖间带起了呼噜噜一阵疾风,把飞来的一双透风镖抓在手里。 于此同时,发镖的姜四双袖乍开,向外飘出了丈许以外。 也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即见两条人影,一左一右,捷如电闪星掣,直向着向阳君猛袭了过来。 这两个人,显然是后来进来的那伙子捕快。二人都穿着灰色号衣,一人施的是链子枪,另一个施的是双铁尺。 两般兵刃,随着二人同时袭上的身子,电光石火般,冲着向阳君头上招呼下来。他们两个人实在是来对了时间,活该倒霉。就在他们双双投进的身影里,向阳君发出了手上那一对小小红镖。 红镖乍一出手,发出了两缕尖鸣声。空中的两个人惨叫一声,双双跌落下来——俱为钢镖洞穿胸腹!
第二十章 抬枪伤硬汉 设阵索仇家 这番景象,看在众人眼中,都由不住吃了一惊。 风门猝开。 一个穿戴着全副盔甲的武职军官扑了进来。 紧随在这名军官之后的是一小队子抬持着白木抬枪的兵勇。 这一小队子兵勇,为数当在十数名左右。 这类抬枪,本朝试用不久,看起来十分笨重。每一支都选用白杨木做枪身,配以几近丈许长短的一根枪管,份量很沉重。故此,需要两个人搁置在肩头上,合力才能移动,另外还有一个手持火把的人紧紧随着,以备随时点燃火绳发射枪丸。 这么一来,每一支枪都得占用三个人。 随着这名军官身后的是四支抬枪,算一算当有十二个人。 这名军官乍一进来,立刻向旁边闪开,即见身后的四支抬枪,左右各二,倏地分开来。 “呔!”那名武官手指着向阳君大喊一声道,“大胆的强盗,你还敢杀官拒捕不成? 还不束手就擒,真想死么?”他手指向阳君对随后兵勇比划着道,“给我围上。” 抬枪的兵弁一声吆喝,迅速散开来,四支枪由四个不同方向指向正中的向阳君,形成了严密的四角包抄之势。 在场人当然知道这种火器的厉害,此刻见状,自忖着向阳君这个人必死无疑,一时忍不住,俱大声叫起好来。 一旁的姜四看到这里,嘿嘿一笑道:“张营官,没有什么好跟他说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就地受缚,一条是送他上西天!” 被称为张营官的那个武官,聆听之下,向着姜四抱了一下拳道:“先生说的是,卑座接应来迟,实在罪过之至!” 姜四嘿嘿一笑道:“不迟、不迟,可要小心着点儿,这个人可是扎手得很。” 张营官打了个哈哈道:“就算他是金钢铁罗汉,又怎能跟火药枪子儿拼,姜先生,这件事就看卑座的吧!” 他足下向前跨进一步,手指着向阳君道:“怎么样,你可服从?” 向阳君在他们彼此对答之时,脸上丝毫不曾显现出怒容。这时闻言,更是从容! “你是做梦!”他讷讷地道,“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哼,还差得太远!” 话声一落,倏地隔空一掌,直向着张营官身上劈了过来。 双方距离,至少也有好几丈远近,只是张营官感觉出发自对方掌心的沉重掌力,身子跄了一跄,明显地向后退了一步,一时间脸色变得雪白,直觉得右面肩头宛若中了利斧般的疼痛。 有了这番感受,张营官实在是忍无可忍,厉声道:“给我开枪。” 话声一落,就见连接枪身的那根火线闪了一闪,耳听得“轰”的一声大响,大片烟雾起处,铁砂枪子儿,就像是出巢的蜂群,往向阳君全身射去。 想象中,那个向阳君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了。然而,他确实有过人的能耐,火药抬枪轰然大响中,也正是他双掌齐出的当儿。 他竟然施展本身所练的乾元罡气之力,去硬硬地接架对方的枪子儿,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为数千百的铁砂子儿,虽不曾被他所发出的掌力击落,力势却明显地减弱了。 此刻,只见向阳君整个身子霍地凌空升起,其势绝快,有如电光猝闪,只一下就把全身紧紧地贴在了屋顶上。 就在他的这个动作乍一完成的同时,耳旁遂听见刷啦一片响声,铁砂枪子儿把半面墙打了个千疮百孔。 这一枪竟然全数落了空。 紧接着贴在屋顶上的那个向阳君身势一转,有如飞云一片,凌空而下。 也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张营官第二次喝叱道:“放!” 火光再闪,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响。 向阳君其时已如神龙天降般地飘落下来,只是比起对方的铁砂枪子儿,仍然慢得太多了。 双方这种快速接合,简直使人惊心动魂。向阳君设非能化为一阵清风,是万万难以逃开这万千铁砂罩体的厄运的。 危机的一刹间,见他一双衣袖霍地向外拂出。 这双衣袖原本是用来对付张营官这个人的,只是眼前自然是顾念自身命要紧。 是以,在他双袖乍然挥出的一刹间,他已将对方照顾到上半身的一片铁砂子儿悉数地全都卷落在地。 即使这样,他仍然无能防范下半身的那一半铁砂枪子。 随着向阳君落下的身子,眼看着大片铁砂子儿过处,包裹在向阳君下半截身上的那一袭湖青色的长衫,顿时被打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一片鲜红血渍,紧跟着由那些破处渗了出来,看上去简直是半截血人! 向阳君中枪负伤,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眼看他伟岸的身子,有如一截倒下的铁塔,直直地倒了下来。 向阳君嘴里发出惨厉的一声怒啸,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饿鬼。 他虽然受了重伤,但犹自余勇可贾。 就见他直倒在地上的身子,狂风般地再次扑起。 这一次事发突然,是任何人也不会料想到的,更不会想到这个向阳君在重伤倒地的情况之下仍然出击如此快捷。 那个发号施令的张营官同样未曾料到。 眼看着向阳君窜起的身子,就像一阵风、一片云。在张营官还未认清来人的一刹那,向阳君的一双手已深深地插进了张营官的胸膛。 “哧——”两股血苗子足足窜起尺把高!张营官的身子蹒跚了一下,随即倒了下来。 就在向阳君掌毙张营官的同时,身势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眼看着向阳君滚出的身子,在地上极其迅速地打了一个滚儿,倏地掠了起来。 就他掠起的姿态来看,伤势已达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随着他高高举起的双手,只一下就攀着了房檐下一根横出的梁柱。 像是荡秋干,一式快速地飞荡,“嗖”一声,穿出了三四丈远,伟岸的强健躯体已经落在了对面屋顶之上。想是身子过重,以至于大片的屋瓦被他落下的势子压了个粉碎。 壮大的躯体,眼看循着那个破洞窟窿直坠了下去! 就在众人惊心动魄之时,向阳君落下的身子又霍地腾了起来,紧接着,“刷刷刷” 一连四五个飞纵,隐身数十丈院墙之外。 惊魂乍定的那位姜四先生见状,直恨得连连叹息不已。 姜四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唉,唉!不用再打了,不用再打了!” 旁观者七嘴八舌地吵成了一团,是时,先前被摔昏了的那个老捕头铁罗网晏长川,由一旁一拐一瘸地走了过来。 “四先生,那家伙受伤了……”晏老头狠狠地道,“一点没错,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姜四冷冷笑了一声,道:“可有什么用呢?他还是跑了!” “他跑不了的!”晏长川紧紧地咬着牙,“凭他那样子,是跑不远的!” “对!”一个留胡子的捕快接道,“我看他说不定一出客栈就得倒下来!” 晏长川挥着手道:“郭头儿,你这就带些人追上去!看见了他,给我格杀勿论!” 那个被称为郭头儿的,立刻吆喝手下匆匆向栈外奔去。 姜四摇着头苦笑道:“没用了,没用了……” 晏长川冷笑道:“依四先生之见,又该如何?” 姜四翻了一下细长的眼睛道:“姓金的那身能耐,不是你我所能望其背项的,老兄刚才也领教过了……凭这几个无能之辈怎么能行?” 晏长川咬牙切齿地道:“哼!这小子就算他长了翅膀,我看也飞不出江汉地面。以敝人所见,不如禀明知府大人,发出通缉告示,会同这里的统兵大人,多派出一些火器营里的弟兄,咱们给他来个挨家挨户地搜查,就不相信他能跑了。” 姜四点头道:“长川这个办法也许还能行,不过——” 这位府台大人府上的清客,那张脸看上去简直如丧考妣,“晏老哥,你可曾忘了,你我出来时,在大人面前是何等自负地夸下海口,这一次败北而归,少不得……” 晏长川先是怔了一下,却又哼声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不过那厮被抬枪子儿伤了,也是很不容易了!” 这老头儿说到这里,由不住挑了一下眉毛道:“只要他跑不掉,早晚能被咱们给逮着。嘿嘿,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呢!” 姜四侧视了他一眼,冷笑道:“不是我给你老哥浇冷水,凭他的一身功夫,再加多少人,也是无济于事……”他微微顿了一下,讷讷道,“他的确伤得不轻……而且我看他短时之内不易行动,这倒是一个擒他的好机会!” “我就是这个意思呀!”晏长川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道,“四先生,你的意思是……” 姜四道:“刚才我与他对手的时候,测出了他练有一种奇异的内功。我久闻此人精于太阳神功,在烈日骄阳下,可以平添十分威力,却想不到在屋子里面依然有这等功力,真令人难以想象……” “先生的意思是……” “凡是练有高深内功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身上见血!有句话,不知老哥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血炸一条龙!” “血炸一条龙?” “不错!”姜四不愧出身名门,“还有一个另外的称呼叫做反潮,你可听说过?” 老捕头“哦”了一声,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个称呼我倒是听说过!”他脸上的神色紧接着一振,“怎么,莫非这个姓金的……” “不错!”姜四好像忽然悟到什么,“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向阳君眼前只怕会有如此一步厄运,嘿嘿……弄不好,他的一条命就会丧生在此!” 老捕头冷笑地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姜四精神一振,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就赶快分头快找,侦查出他的去向!” 晏长川阴森森地笑道:“你放心,他跑不远的,就算他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他找着!” 姜四点头道:“也只有看你的了!” 晏长川道:“四先生不用关照,今日一会,此人已与我不共戴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不杀他我誓不为人。敝人这就回转,紧作策划去!” 姜四苦笑道:“好说,我也要回去了,这里的残局就由你老哥收拾吧!” 说完拱了一下手,干咳一声,遂独自步出,留下晏长川愣在那里,连连翻着白眼— —他原想把这个收拾残局的头痛事推给姜四,却没有料想对方倒推给了他! 晏长川吃粮拿饷,比不得姜四的清客身份;姜四可以抖手一走,他却不行。无奈之下,只得作一番清点,收拾残局,硬着头皮回去据实交待。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休。 郭彤在床上辗转翻动着,久久不能入睡。日间有关向阳君所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心里就像是包了一团火。 他曾不止一次地企图潜到向阳君住处去打探一下究竟,可总是提不起这个勇气。现在,他终于下了决心,诀计去察看一下,如果对方真是受了重伤,倒是一个下手复仇的机会。 他心里这么想着,悄悄披衣而起,携上长剑,倾听了一下,才拉开风门,闪身向外。 一阵冷风袭过来,冷得他激灵打了一个寒颤,两个耳朵痛得刀割般的难受。他顺着廊沿下,往前迈进了几丈,来到了通向前院一处月亮洞门。 圆圆的洞门两侧,各插立着一盏高挑风灯,其中一盏已经被风雨熄灭了,剩下的一盏欲熄还燃,摇摇晃晃散发出一片昏黄光华。 郭彤由于数次尝过向阳君的厉害,深知对方绝非好相与,又因野鹤崔奇的警告,是以心中存下了戒心,一点不敢大意。 他顺着前院屋檐,悄悄地来到后院,认定了向阳君所居住的那间房屋,纸窗黑糊糊的,不见一些儿灯光,也许房间里没有人。 正当他意欲向前袭近时,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小子,你还是少惹事吧!” 说话的人声音放得低低的,声音熟得很,来者乃是野鹤崔奇。 “老前辈,你也来……了?” “嘘!”崔奇轻轻嘘了一声,小声道,“来!” 一转身,顺着廊下纵了出去。 郭彤赶忙追上去,崔奇在前领着他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亭子,郭彤跟了进去。 黑暗里,能清楚看见崔奇那一双光华炯炯的眸子。 “小子,你想死么?” “死?”郭彤莫名其妙地道,“怎么回事?莫非那个向阳君没有受伤?” “哼!”崔奇冷冷地道,“你好像知道的还不少呢?不错,他是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郭彤怔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岂不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 崔奇摇摇头:“你真聪明,你想到的人家难道会没想到?告诉你吧,姓金的小子,根本就不在房里。” “那……房子里没有人?” “房子里是没有人,可是房子外面的人可就多了!” “房子外面?” 郭彤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实在不明白这位老前辈的语意。 崔奇冷笑道:“这一点你就不明白了,你可知道如今官府急于捉拿向阳君之心,胜于你我?以此刻而论,在向阳君住处附近,早已埋伏了干练捕快,还有火药抬枪。你冒然前往,万一把你误认成向阳君,只怕你就难以保持全身了!” 郭彤心里一动,着实吃了一惊,暗忖好险,即使不若崔奇说得这么严重,就算被他们误为向阳君一伙,加以押扣查询,也是不值! 这么一想,他就不再吭声了。 他停了一下,才讷讷道:“这么说,那个向阳君果真是没在屋里?” “那还用说?”崔奇冷森森地笑了一下。 郭彤道:“那么,他现在……又在哪里?” “哼!”崔奇冷笑了声,道,“别急,我快找着他了!来,我们回去说话,这地方已被人发现了。” 话声才歇,只听见哗啦一声,一道强烈灯光匹练似地直射了过来。 郭彤遂听见崔奇的声音说道:“不要出声,鹰爪子盯上我们了。” 所谓“鹰爪子”,是指官府的公差捕快而言。 是时,那道灯光在崔郭二人头顶上盘旋了一些时候,突地收了回去。 郭彤方自抬头起来,又被崔奇按了下来,道:“来人了。” 话方出口,即见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同时来到了面前。正如崔奇所说的那样,来人俱都穿着时下的衙门官衣,佩带着长剑。 二人身手显然相当高明,想是事先发觉有异,是以一经现身,“哗啦”一声灯光突地射出。这一次因为取位较低,崔奇、郭彤很难掩饰。 两名公差相继喝叱一声,一左一右快如闪电,直向着崔、郭身侧逼过来,两口剑左右同时挥落,发出了锐利的尖啸,首先向崔奇斩落下来。 这一来他算是碰见了厉害对手了。 就在这两口剑交插着下落的一霎儿,崔奇陡地一个快速滚翻,一片衣袖有如飞云出轴,迎着来犯的两口长剑。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长剑忽悠悠直飞向当空。 紧随着这一式身手之后,崔奇的一双手已左右递出,只听得“噗噗”两声,分别点在了来人的“心坎穴”上。只见他们身子一阵子打颤,立即动弹不得! 此时,有人大声吆喝着:“点火,用枪来轰他们!” 郭彤心里一惊,却被崔奇一把抓住了背后:“快!” 二人凌空拔起,有如穿天之鹤,高高落于一座屋顶之尖。 崔奇早已防着了有此一招,是以身子一经落下,猛可里拉着郭彤就地一滚,耳听得“唏哩哗啦”的一阵屋瓦破碎之声,有如戏檐之猫,直向着屋下坠落下去。 也就在此一时刻,耳听得火枪“轰”一声大响,一大片铁砂子儿,一齐打在了屋檐上,瓦屑纷飞四溅。 就在这阵混乱之中,崔奇已挟着郭彤坠身于庭院之中,接着是连续几个快速飞身,随即消失无踪。 在距离客栈三数里外的一处亭子边,野鹤崔奇停了下来。 郭彤也气喘吁吁地随后跟上来。 二人落坐亭子里,甚久不发一言。 郭彤喘息了一阵之后,道:“好险!” 崔奇冷笑了一声,道:“我曾嘱咐过你,叫你不要离开房子,尤其不该再到那个金贞观住处窥探,你为什么不听?” 郭彤呆了一下,讷讷道:“这……个……弟子因为听说姓金的受了伤。” “哼!”崔奇插口道,“他虽然负了伤,却也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今夜若非遇见我,你能活得成吗?” “弟子惭愧之至!”郭彤缓缓垂下了头。 “惭愧?”崔奇气呼呼地道,“这已是我第二次救你了,我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郭彤闷不吭声地点了一下头。 “这件事既然有我出面,一切你也就不要再多管了。”崔奇道,“远说三天,近在今日,我一定能把他下脚的地方摸清楚。哼哼……你师门的仇恨,我就立刻替你解决了!” 他冷笑着站起来,道,“你师父临死之前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你的安危我不能不管。来,现在你就跟我走!” 郭彤怔了一怔,道:“去哪里?” 崔奇没有回答,只管往前走,郭彤无可奈何地在后面跟着。 他们来到一处荒道,崔奇忽然站住了脚步:“这个向阳君你跟他动过几次手?” 郭彤想了一下道:“记不得了,大概总有好几次吧?” 崔奇冷笑道:“老和尚呢?” 郭彤道:“先师与他交过两次手。喔,那真是两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但是结果老和尚败了!” “只怪事发仓促,先师又在病中,未能行澄波返渡之功,以至于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唉!”崔奇重重地叹息一声,“这个向阳君竟然会有这等身手,的确是大大出乎我的意外……以前的事就不必再说了,我只问你,老和尚曾与你提到向阳君一旦受伤将发作一种怪症么?” 郭彤点点头:“提到过。”略作停顿,又说道,“您老问的可是一种被称为反潮的症状?” 崔奇笑着点头道:“不错,这种症状还有个名字被称为‘血炸一条龙’。看来,眼前这个小辈正是面临这一危机;若能在三天之内找到他,必可致其于死地。” 郭彤一想,确是如此,不禁心里一动:“只是你老人家怎会知道他藏在哪里?” 崔奇手捋银髯,冷森森地一笑:“他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或许就藏在不远的地方。” 郭彤精神一振:“既然这样,弟子就随你老人家在四处寻找一下,看看他藏在哪里?” 崔奇摇摇头:“话虽如此,我担心你仍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跟着反而碍事。” 郭彤忿忿地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各行其事好了,弟子暂行告辞。”遂向崔奇深深一拜,就要告退。 崔奇斥道:“站住!” 郭彤回过身来:“老前辈还有什么差遣?” 崔奇圆瞪着一双眸子,在他身上骨碌碌转个不停,转动了一瞬,凌声道:“好小子,跟你那个死去的师父敢情是一个脾气。小子,你不必在我面前使性子,要不是你那个死去的老鬼师父把你托给我,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 他口气一松,又叹息道:“好吧,我答应你跟在我身边。只是有一样,你得听我的吩咐,千万不能糊涂行事。要不然,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有法子救你。” 郭彤一心想着为师门复仇,自然满口答应。 崔奇随即往前面走了几步,在一处大石上坐下来。郭彤跟过去,也坐在一块石头上。 崔奇看了他一眼,讷讷地道:“这附近百里内外地势,我都了如指掌,姓金的小辈就算他能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却也逃不过我如来佛的手心儿!” 郭彤点头道:“老前辈的意思,向阳君会藏在哪里?” “哼!”崔奇慢吞吞地道,“这个不难。” 他即由袖筒里面抽出了一个牛皮纸卷儿,转脸向郭彤道:“你身上带没带着火折子?” 郭彤道:“带着。” 他话音刚落,就掏出来迎空一晃,噗嗒一声,亮起了栲栳大小的一团火光,附近寻丈以内顿时亮了起来。 明灭的火光,照着崔奇所摊开的那张牛皮纸地图,但见图上点线交错,有三处画着明显的三角记号。 崔奇指着道:“这里是一个关帝庙,这是一个废置的城门。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藏人,但是姓金的不会藏在那里。” 他的手指移向另一处:“这里是前朝王爷的一处王府废墟,占地很大……哼哼…… 我看这个地方是最有可能,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一定藏在这里。” 他边说边把图纸折叠起来,收入怀里,站起身道:“走,现在我们就找他去。” 天色带有几分朦胧的明意。 草棵上炫耀着几颗晶莹的露珠,寒冷的风一阵阵吹袭着,显示着这冬尽春临的最后肃杀! 眼前大片的空地里,点缀着峥嵘起伏的城堡、宫室、回廊、石亭、长桥,渲染出昔日那种巍峨、庄严,却难以抵得住眼前的肃索与寂寞。 这就是那座崔奇嘴里的昔日王府。 站立在歪斜半倒的巍峨大门前,崔奇、郭彤的眼睛向前注视着。 “就这个地方。”崔奇道,“他一定藏在这里……” 郭彤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们就搜吧!” 崔奇眸子里闪烁着精光:“这片地方太大,我们还是分头搜索为好。” 郭彤应了一声,陡地拔出了剑。 “不要冲动!”崔奇道,“你先站着,我有几句话要关照你。” “老前辈,你说吧。” 崔奇冷冷笑道:“我估计他受伤不轻,足以形成方才我所说的‘反潮’情形。话虽如此,你仍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要你紧紧记住几点:第一,如发现他盘膝坐地,那正是他在运施功力,你可千万不能偎得过近!” 郭彤静静聆听着。 “因为——”崔奇接下去道,“他虽然伤势发作,行动不得,可是藏蓄于丹田之内的元气内功并未消失,在环身五尺内外仍有足够能力制人于死命;你如贸然欺近,必将受害,切记、切记。” “第二,”他接下去道,“这个向阳君诡计多端,很可能有所伪装,你如果发现他任何异状,都必须保持着高度警觉,不可贸然行事。” 他冷笑一声,缓缓接下去道,“我这里有样东西,原是要准备拿出来对付你师父老和尚用的,老和尚既然死了,正好用来对付这个小子,哼!” 说时,他由腰上解下来一个长形的布袋,由袋子里取出八杆小小的三角旗帜。 旗帜色作暗红,每一杆,都约有三尺长短,尾端呈尖锥形状,可以插置泥土上。 郭彤觉得奇怪,不禁问道:“老前辈,这是干什么用的?” 崔奇冷笑道:“用处可大了。” 他手势一抖,“呼”地张开了一面。但见那三角形的暗红缎质旗面上,绣有一颗金光四溢的珠子。 崔奇再抖开一面,旗上图案一模一样。 是时,崔奇已把其中四杆旗帜交到了郭彤手上。郭彤怔了一下道:“干什么?” 崔奇道:“这是我穷十年心智所练就的‘无相智珠八旗阵势’,其中奥妙绝非一般常设阵势所能比拟。哼哼,向阳君小辈就算他有托天的能耐,只要为我阵势所困,也只有坐死之一途。” 郭彤心里一惊,当下将四面旗帜紧抱怀内,道:“只是……老前辈,这些小旗子怎么个施法弟子却是不知。” “你当然不知。”崔奇道,“这八旗阵势,除了我本人以外,当今武林还无人知晓,详细情形一时也难给你说清楚,你眼前也无须知道,只要知道一下简单的用法就行了。” 他于是简单地传授道,“我这阵势,虽是名谓‘八旗’,其实只有四个旗门,叫他四旗阵亦未尝不可,计分‘劫’‘困’‘杀’‘死’;就算对方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也难脱困,更何况姓金的小辈还重伤在身呢!” 他遂将这阵势的布置用法,草草给郭彤讲述了一番,并嘱咐他将这四面旗帜在什么方位插置。 郭彤牢牢记住后收下了旗子。 崔奇又关照道:“你务必要记住,自身切莫踏入旗阵之中;否则,可就难免受害了……你我各持四旗,如能联合使用,威力将是极其惊人。好吧,我们就分别搜索吧。” 他说罢,纵身消逝于王府一角。 由于这座王府废墟占地极大,他们二人便分头搜索。一个奔头,一个奔尾。 且说郭彤遵照崔奇的指示,匆匆腾身奔向王府废墟前院,在一爿昔日丹墀之处站定。 风势频起,冷气袭人。 不知为什么,郭彤忽然引发起一种深切的感触,对于即将从事的任务,潜生出一种犹豫。 向阳君金贞观那张英俊的脸,自此静静地浮现眼前。那张脸不仅限于凶猛凌厉,而且具有纯情正直的一面。 郭彤却无法忘却死去的静虚和尚,以及达云寺那些死难僧人。 一想到这里,郭彤心里立刻充满了仇恨,恨不能立刻寻到向阳君,逼着他偿还血债。 他小心地踏进了正厅。 不意他方一进入,立刻心里一惊——吃惊的又何止他一人? 原来,这座半塌的正厅里已聚集着好几个乞儿——二老三少。 一对老夫妇,两个中年穷汉和一个穿着尚算清爽整洁的姑娘人家。 这几个人原本各自拥被而眠,郭彤的踏进,使得五人都吓了一跳,惊讶地向郭彤看来。 这可是郭彤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也突然愕住了。 看看这五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吧! 老的一对,看上去没有八十也七十开外了。男的面若重枣,大耳垂肩,前额上箍着一道黑色的玉石箍子,身上披着一件千疮百孔的旧袍。但是,如果认真细看,这件袍子的格式及其质地,是当今一二品大员身上所着的朝服官衣。 老头子的那种气势也透着不凡,穷苦固然早已定局,偏偏却还保留着一些子旧习倔强,只要看看他那双松弛眼皮内所包藏着的威仪即可得知! 紧偎在他身边睡着的那个老婆婆,也是大异寻常! 老婆婆,满脸皱纹重叠,一身骨瘦如柴。 就在郭彤踏进时,这婆子才惊惺地由一旁拉过一件短袄披在身上。 短袄外衣如同那个老公公的长袍一样,看似破旧不堪。但在扬动之时,郭彤发觉袍子竟是只有一二品大臣才能穿的紫貂皮里! 不用说,这个老婆婆同老公公一样,四只眼睛,用极其惊愕的目神直直地向郭彤盯视着,使得郭彤不得不把眼光转向那三个年轻人身上。 两个年轻的穷汉,看上去都在三旬上下,看样子像是兄弟两个,虽是穷迫眼前,倒也有一些子硬朗气,都生着一双浓眉,直直地睡在地上。看看那副身子骨,真是好个头,大概都在六尺开外。 这房子里惟一显眼的就是那个大姑娘了。 二十上下的年岁,明眸、皓齿、白生生的,怪清秀的一副小模样儿。 头上梳着两条大辫子,身上穿着洁净的白衣裳,白皙的颈项上还戴着黄澄澄的金锁片,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五个人当中,只有这姑娘睡在床上,而且在她与其他四个人之间,象征性地悬挂着一层薄薄的幔帘,用以间隔。对于正面踏进来的郭彤来说,却是一目了然,并起不了遮拦作用。 当她猝然发觉到郭彤这个陌生人踏进时,不禁花容变色,由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慌不迭将一件长衣拉起来裹住身子。 这时,两个年轻汉子双双跃身站起。 “瞎眼的狗才!”年岁较长的那个人开口骂了起来,“你是哪里闯来的野人?” 郭彤下意识地觉得有些理屈,被对方这一喝斥,由不住后退一步,发起愕来。 发话的那个青年,形象至为气愤,颇有一言不合即要动武的样子。 倒是那个老头儿还讲一些道理。 “长文!”老头子大声叱道,“不得无礼!” 骂人的青年被老人这么一喝,顿时不再耸动,匆匆穿好袍袄,退在一旁。 老头子披着长袍,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怒视着郭彤,大声喝道:“小田,想是又偷懒睡着了吧?” 郭彤心里一惊,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 一念未完,即听得身后一人应道:“回大人,小的在,不敢偷懒。” 老头子怒声道:“还说没有偷懒,人都闯到我们房子里来了!” 这个派头极大的穷老人,频频向着郭彤挥手,道:“你还不出去,等会儿老夫再跟你说话!” 郭彤被他这么一叱,才想到自己站在这里实在不像话,嘴里说了一声对不起,慌不迭地退到厅外。 哪里晓得,他这里方一退出,猛可里肩上一沉,已被一双手重重地拍在了肩上。 再听得一人用破毛竹般的声音道:“好小子,我打死你个混球!” 手劲儿敢情大得很,只听得“噗噗”两声,把郭彤身子打得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 一惊之下,郭彤慌不迭地打了个旋风转儿,跃出去两丈开外,才算没有出丑! 他惊魂甫定,把身子站住才发现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是一个二十六七岁年纪、身高体壮、模样儿黝黑的青年。 这少年面如黑炭,生着两只红眼、白森森的一嘴牙齿,模样儿简直惊人! 再看看他的一身穿着,只见他上身披着一袭破麻粗衣,下身黑布长裤上打着许多补钉,裤脚高高地挽起来,露出两只生满长毛的黑腿。 郭彤见对方这副面相,已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只听得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又是一声大吼,再次向郭彤冲过来。 这一次郭彤有备在先,自然不会为他所乘! 黑小子身子一经扑进,两只手陡地张开,施出大力直向郭彤左右两肋击来。 郭彤双臂一张,硬生生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黑小子用力往里挤按,郭彤用力往外挣,两个人扭成了一团。 黑小子手上不得闲儿,嘴里更不干净:“哪里来的冒死鬼,胆敢愣闯老大人的住处,今天我打死你。” 话声未落,已吃郭彤抬腿踢中心窝,硬生生地把他给踹了出去。 由于彼此并无仇恨,郭彤自然不会猝下杀手。 那黑小子虽是天生的神力,又学得几手拳脚,到底比不得郭彤名家传授,这一脚就把那黑小子给踢了出去。 这一来,算是把那个黑小子给挡住了。 黑小子一个骨碌由地上跳起来,圆睁着两只大眼睛。正要再次发作,传来一声深叱: “小田,不许你来硬的!” 声音苍老,却十分洪亮! 遂见由那个破废大厅内,走出了前见的几个人。 走在最前的是那个发话的老公公,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不用说,这两个人是他的儿子,最后才见那个年轻姑娘搀着老婆婆出来。 为首的那个老公公,身上穿着满是补钉、又旧又脏的朝衣。他人穷志不穷地挺直了腰板,大声道:“不用打架,有话好说!” 被称为“小田”的那个黑小子,立刻躬身抱拳,称了声:“是,老大人。” “老大人”展动着他那一双白秃秃的眉毛,怒目视向郭彤,道:“你——”手指了一下,“你这个混小子,是干什么的?说!” 郭彤实在有点糊涂了,这么一家子人,离奇地出现在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彤听了老人的问话,抱拳道:“老人家休要出口伤人,在下姓郭,这地方原是无主之处,无心闯入,唐突之罪,尚请勿怪!” 瘦老头子一听,不禁火冒三丈,厉声道:“胡说八道,无主之处?你竟说这旧王府是无主之处么?简直是信口胡说,岂有此理!” 两个年轻人更是满脸怒容,大有动手之意。 被称为小田的那个黑小子,往前跨进一步道:“老大人请赏下名帖,容小的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送将官府去。” 瘦老头子摇头道:“那倒用不着。” 他把那双炯炯闪烁着光亮的眸子转向郭彤:“说,你是干什么的?” 郭彤歉然地笑了笑,道:“在下郭彤,方才已经说过了,误闯尊处,实在抱歉,这就不再打扰了,告辞!” 说罢深深打了一躬,转身离去。 不意,他这里才自转出一步,就被拦住了去路。 那个名叫长文的青年却气势汹汹地拦住郭彤的去路:“你还不能走,等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尽管郭彤有几分不悦,可又觉得遇上这样一户不着边际的人家,实在不宜多惹事。 他想到这里,只好把恶气吞到肚子里。 瘦老人看着他,冷冷地道:“你以为不说出来,我就不知道你的来路了么?快点说实话吧!” 郭彤苦笑了一下:“老人家你要我说些什么呀?” 瘦老人道:“你是不是京里姓燕的打发来的?” “京里姓燕的?”郭彤真有点糊涂了。 “姓燕的是干什么的?他打发我来干什么?” 瘦老人身边的另一个青年,怒声道:“你少装蒜吧,姓燕的那一点鬼心思,难道我们不知道么?他这老狗把我们一家人害到如此地步还不知足,居然想斩尽杀绝、斩草除根……” 瘦老人听至此,说道:“精武,不要乱说话!” 少年被这么一叱,顿时不再多说了。 郭彤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心里一动。由对方话里略作推敲,已猜出了一个大概。 瘦老人一双眸子,一直在他脸上不停地转着,像是审视他是否有伪。 停了一会儿,他轻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当真不知情么?” 郭彤茫然地摇摇头:“我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老人家……请教你贵姓大名……怎么会下榻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称为“长文”的青年大声道:“爹,不要跟他多说什么,还是拿你的名帖,由孩儿同小田把他押到官府去吧!” 瘦老人冷笑了一声,没答理他,只管紧紧地盯着郭彤:“你问老夫姓甚名谁?好吧,老夫我就告诉你——” 他说到这里轻轻咳了一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夫姓覃,名辉,这座王府当年被封为‘鄂’王的覃王爷正是老夫的嫡亲伯父。老夫也曾官至布政使,为当朝一品之尊!” 郭彤怔了一下,着实吃了一惊。 瘦老人哼了两声,道:“自从先王被奸宦诬陷丧命之后,老夫亦被削去了官职,可恨奸贼燕伯陵竟图害我全家于死,连番派人逼杀,老夫在浙省旧居不得安宁,辗转逃来此地……” “嘿嘿!”他频频冷笑道,“先王爷虽含辱九泉,满门尽歼,旧王府也遭破坏,但是到底是我覃家的故居,哪一个能阻止老夫来此安身?哪一个又敢随便擅自闯入?” 郭彤嘴里“哦”了一声,总算明白了其中道理,不觉对传奇的一家人多看了几眼。 他后退了一步,抱拳道:“这么说,在下确是昧于无知,冒犯尊驾全家,实是罪过之至!不过……在下因有重务在身,一时半刻尚不能离开贵处。这一点,还要请老大人多多原谅!” 瘦老人“哼”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郭彤正色道,“不是在下危言耸听,老大人的府第,目前怕是隐藏着危机,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瘦老人先是一怔,遂冷冷一笑,说道:“老夫一家人,饱经迫害,目下已到如此光景,除了父子腆颜偷生留有这几条命外,倒也看不出还会有什么危机存在!” 名叫长文的青年怒声道:“爸爸不要听他胡说,以儿子所见,这个人八成是那个奸官燕伯陵所差,来此谋取我们一家性命的!” “不……”瘦老人缓缓地摇着头,“这倒不像……老夫这一生阅人无数,自信这双眼睛还不花,大概不会看错了人!” 他目光一转,再次盯向郭彤,脸上神色和缓了些:“年轻人,你当真不是姓燕的所差么?” “在下已经说过了!” “好吧,既然是这样,我相信你就是了!” 瘦老人微微一怔,眨动着眼睛道:“你刚才说,你姓什么来着?” “在下姓郭,名叫郭彤!” “郭先生,老夫自信双眼不花,你大概练有相当的武功!” “这个——”郭彤点头道,“不错,在下是练过几天功夫,不过略窥武学门径而已! 老先生,你何以问起这件事?”
第二十一章 贵胄奇女子 废邸奇门阵 瘦老人嘿嘿一笑,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唉!老夫这个地方实在是穷凑和,郭少侠如不嫌弃,入内一叙如何!” 郭彤窘笑了笑,道:“这个——看是不必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件急事……” “急事?”瘦老人奇道,“在老夫府邸之内会有什么急事?” 郭彤微微一怔,遂道:“不瞒老先生,可能有一穷凶极恶之人正潜在老先生的府邸……” “什么?”瘦老人登时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人藏在我这里?” 郭彤皱了一下眉,道:“这件事很难说,不过迹象显示,这个人很可能藏在这里!” 瘦老人道:“这个人是谁?” “老先生你当然不清楚。”郭彤道,“这人杀人如麻,一身武功高不可测,如今官府悬赏通缉在案,外面早已绘影图形,任何人遇见他都会有性命之忧!” “啊哟哟……”一旁的老婆婆忽然插口道,“天呐,意然会有这种事……” 瘦老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挺了一下身子,冷冷笑道:“郭少侠,你凭什么说这个人藏在我这里?” 郭彤道:“这——在下只是猜想而已,因为这附近各处在下已经严密搜查过,没有任何可疑迹象!” 瘦老人冷笑道:“很可能他跑向别处去了!” 郭彤道:“你老说他可能藏向别处,但这地方更有可能!” 瘦老人想了一下,道:“来,郭少侠,我们进去说话。” 郭彤无奈,只好跟进去。 那个叫精武的青年,抢着拉了一张椅子过来,请郭彤坐下。 瘦老人在他对面坐下来,说道:“献茶!” 即见那个年轻姑娘匆匆转向里侧,不久转出,双手端着一碗茶,姗姗走向郭彤。 “郭先生请用茶!” 郭彤忙不迭答应一声,站起来双手接住。 姑娘双手细白,虽是布衣荆钗落难之中,却丝毫没有寒伧小家子气。 郭彤只与她接触了一眼,心里就通通跳个不止。他由不住又向她看了一眼,凑巧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看他。四只眼睛相对之下,姑娘的脸上不禁现出了一些晕红…… 郭彤心里一阵激动,慌不迭把眼光转开,一时真有些意态恍惚,暗忖:我这是怎么了?冲着人家一个姑娘家看个不休,成什么体统? 心里想着不经意举起手中盖碗呷了一口,却又险些烫了嘴,差一点把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上,那份别扭劲儿可就不用提了! “嗯,”瘦老人轻轻地咳了一声,“郭少侠刚才说到的那个人……” “啊!是是是!”郭彤正襟危坐道,“这人实在可怕之极,如真地藏身在此,老先生合府上下的安危就极为可虑了……” 瘦老人一怔:“这个……我看还不至于吧!” 郭彤道:“如你老人家能允许在下在这里查看一周,即可断定他在不在了!” “阿弥陀佛!”那个老婆婆嘴里念着,“我说老爷,你还是让他前后搜一搜吧!” 瘦老人想了一下,道:“好吧,就让你前后搜上一搜!” 郭彤抱拳道:“谢谢!” 瘦老人道:“且慢!老夫破格让你在府邸里搜上一趟,只是你可千万不能惊动官府;要不然,老夫这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瘦老人发出了一声叹息,瘦削的脸上显得很遗憾。 郭彤心里一动,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一家子也很可能是官府查找的对象。 他心里忖着,偷看各人的表情,果然都显现着一种紧张,证明他没有猜错。 当下,他即点头道:“老先生大可放心,在下一定遵命,绝不会为府上添麻烦。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去了!” 瘦老人站起送客,郭彤正要跨出门的一刹那,他忽然道:“少侠且慢!” 郭彤怔了一下,道:“老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瘦老人道:“老夫想起来了,这座先王府第占地颇大,内里建筑格式极为迂回曲折,设非深谙内情之人,很难得窥全豹,不知少侠可曾握有一份详细地图?否则……” “这个——在下倒是没有想到!” “不要紧!”瘦老人道,“玉洁,你来!” 原来,那个令郭彤难以去怀的姑娘,名字叫玉洁。 玉洁娇应一声,遂姗姗步出。 “爹爹,您是叫我么?” 声音清脆婉转,有如新莺出谷。郭彤只觉得眼前一亮,已与那个标致的姑娘照了脸儿,心里又情不自禁地通通跳了起来。 瘦老人向郭彤介绍道:“这是小女玉洁。” “噢——玉洁小姐!”郭彤抱拳行了一礼。 覃玉洁裣衽为礼,低低地称了一声:“郭先生!” 瘦老人遂向她道:“前些时候,我要你绘制一份王府建筑图样,你可已画好?” 覃玉洁怔了一下,道:“噢——还没有……爹要用么?” 瘦老人道:“这位郭少使行将搜查全府,我恐他辨认不清,所以想到了你所绘制的房图……” 覃玉洁道:“哦——这怎么办呢?” 郭彤笑道:“姑娘不必费心,在下只要临事细心,想必没有房图,亦可查出个究竟。” “不能!”罩玉洁微微摇了一下头,道,“郭先生,你如果不曾有详细了解,你是不能走完全府的!” 郭彤一惊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覃玉洁道:“先生有所不知,先祖当年建造这座府邸的时候,曾经用了一番脑筋。 据先祖留下的文书得知,当年建造时,是由一个深通卦学易理的莫先生构图,和一般建筑大不相同呢!” 郭彤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才疏学浅,倒是没有看出来!” 覃玉洁道:“当然,这其间并没有什么诡异惊险,只是如果不曾研究过原来房屋建造图样的人要想从容走遍全境,却是不能!” 瘦老人覃辉点头道:“我女儿说得不错,说一句不怕郭少侠见笑的话,这王府废邸目前虽属老夫所有,但到如今老夫还不曾走遍全府!”说时手指着女儿道,“这里面,除了小女以外,没有一个敢随意进出这座先王府的!” 郭彤一惊,遂向覃玉洁拱手抱拳道:“失敬、失敬,倒看不出姑娘原是个中高人!” “哪里——”覃玉洁微微笑道,“先生不要误会,我只是浏览过先王留下的房图…… 有一段时间,平日常常阅着,故而熟记在心。” 覃辉在一旁叹道:“那张房图后来不幸遗失,所凭恃者,只有小女的记忆了!” 说到这里,他中途顿住,忽似想到了什么,眼睛注视着覃玉洁道,“这么吧,玉洁你就陪着郭少侠走一趟,看看府邸里是不是藏有什么歹人!” 覃玉洁应了一声,对郭彤道:“郭先生,这就要去么?” 郭彤道:“这可给姑娘添麻烦了!” “不会!”覃玉洁忙接道,“小妹正打算这两天在府里察看一番,看看是不是与我记忆中相似……” 郭彤喜道:“这么说,在下叨扰了!” 覃玉洁道:“现在就去么?” “是,”郭彤道,“可以么?” 覃玉洁点头道:“可以,郭先生请稍待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郭彤向覃辉道:“老先生义助之情,感戴不尽!” 覃辉笑道:“哪里、哪里,这是两相得便的事嘛!郭少侠你有所不知,这年来常有一些宵小分子,对这座废弃府第心存窥伺,竟有些无聊人胡诌乱语,造些谣言,说是先王遭劫之后,这府内地下藏有什么大批金银财宝。所以……以后的无穷烦恼,你就可想而知了!” 郭彤哂道:“这也是难免之事,一般人想象,贵为王爷,身后自然是非常富有了!” “嘿嘿!”覃辉面有怒色道,“先王的家财,早已为昏君抄得一干二净,即使老夫每年来的为宦家当,也被清抄一空,哼哼!” 他摇摇头,不胜懊恼地坐下来,频频苦笑不已。 郭彤正要安慰他几句,却见那位玉洁姑娘已由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淋有油汁的松枝。 覃辉道:“还要带火把么?” 玉洁道:“爹爹有所不知,里面地方大着呢,很多地方还要走地下道,没有火把是绝对走不得的。” 郭彤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他说话时,意外地注意到,除了这根松枝火把之外,姑娘还背着一口款式别致的刀。 这一突然的发现,使郭彤心里为之一震。那口刀看起来较诸常刀要短许多,略呈弧形,作月牙形状,刀鞘上裹包着一层黛绒。由于式样特别,武林中还不曾见过,也就不能认定是用以对敌的兵刃。 因为自郭彤第一眼看见这个姑娘起,就直觉地认定她是个大家闺秀,即使此刻发现了她背上的刀,也改变不了这个想法。 二人步出厅外时,瘦老人覃辉与一干人也随同步出。 郭彤回身抱拳道:“覃老止步!” 覃辉微笑点头,嘱咐女儿道:“要有什么偏差,可不要莽撞行事,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覃玉洁答应了一声,即头前行走,穿过了石门,来到了一片院落。 那院子里满是荒草枯枝,前些日的落雪尚未全褪。目光望处,真有满目疮痍之感。 覃玉洁正回身探望,容得郭彤走近,笑了一笑,道:“这座先祖府邸,占地数十亩,过去布置亭台楼阁,极尽奢华之能事。自从先祖遭劫,这府邸一度充公查封,后来先祖一位故友庆王爷代为求情,圣上才破格发还……” 郭彤道:“既然如此,又怎会落得现在这种模样?” “郭先生有所不知……”玉洁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就是刚才家父说到外传的那些谣言了,大家都以为当年先王藏有大批金银珠宝,是以管理这府邸的官员,都想发一笔横财,将整个府邸败坏殆尽……俟到朝廷降旨发还时,已经败坏不堪,再经过百姓一连串地搜索,以致于沦落到今日境界。” “唉!”郭彤颇为同情地道,“官贪民暴,天下将不得太平了!” 他原想刺探一下覃氏父女受难的冤情,只是眼前任务在身,却不敢掉以轻心,话到嘴边又吞到了肚里。 覃玉洁看了他一眼,轻轻叹道:“郭先生,请从这边来!” 她遂转到一建筑物前,顺着墙边直往前进。郭彤跟着她一直走下去,身上就不再觉得寒冷,前行十数丈,便转到了院子的正面。郭彤觉得眼界霍然宽敞,才知道王府竟然有这么大的地面。 一座座巍峨建筑,星罗棋布在广大的院落里。尽管是疮痍满目、凌乱不堪,然而那种磅礴的庄严气势却是显而易见的。 覃玉洁回眸瞧着他,微微笑道:“郭先生你在想什么?” “哦,”郭彤忽然警觉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头一次领略到王府这么大的地面。” 覃玉洁道:“当然啦……”她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又道,“唉……你眼前所见,只是这王府衰废的一面……却不曾目睹它的极盛之时。唉,那时的绮丽情景,可不是眼前这番景象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在她说这番话时,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片怅惘的神色…… 郭彤深深地被她这番情绪感染了! “听姑娘言中之意,莫非姑娘曾经在这座王府极盛之时来过这里?” 覃玉洁点头道:“我当然来过。” 她说话时,轻轻背倚石壁,杏眼半合,悠悠神往:“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大概只有六七岁,曾经同爷爷来过这座府第……” 她含着几许凄凉的目光,默默地从这片广大的院落里缓缓地掠过去。随着目光的轻转,往事如烟,美景突现。记忆中的化石,那么根深蒂固地留在脑子里…… 随着她梦幻般的目光缓缓掠过,脸上情不自禁地着起了点点笑靥。 然而,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丝梦痕,很快就消失了,脸上又着上了那层淡淡的轻愁与遗憾。 “唉!”她苦笑道:“我们走吧!” 郭彤不知不觉地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心里也感到怪不自在的! 覃玉洁在一座宽敞大厅进口处站下道:“啊,我还忘了问你要找的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郭彤想了想,不加掩饰地道:“这人姓金,叫金贞观,身形高大魁梧,十分轩昂!” 覃玉洁点点头,道:“他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可恶?杀过那么多人?” 郭彤冷笑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覃玉洁微微一笑:“果真这样,江湖武林中的正派侠士,岂能袖手旁观?” 郭彤苦笑了一下:“姑娘你哪里知道这个人的厉害!你不懂的,我们走吧。” 覃玉洁似笑非笑地挑动了一下眉毛,欲言又止,遂轻起莲步,踏入了一座极其巍峨庄严的大厅。 在郭彤忽然目睹着厅内的一切时,不禁愕住了。 “啊……”他睁大了眼睛,道,“这是什么地方?” 目光所及,但见数十根红漆大石柱,一根根立地拔起数丈,支撑着的屋顶,鱼跃鹰飞,当得上匠心别具。流盼四顾,壁上各着丹青,正面壁上绘制着一轮巨大的红日,冉冉由波面升起,景象尤其壮观,最称奇妙的是整个大厅光度的分配,天光四泻——显然来自巨大厅顶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设计独特的天窗,隐藏在神秘的角檐,光线的折射尤其巧妙。 只可惜现场太凌乱了,除了那些绘制在四壁的丹青图画尚算完整外,其它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惨不忍睹! 那些红漆大柱子,油漆纷纷剥落。最惨的是地面,那些原先铺得整整齐齐的大理石方砖,都被整片地掀了起来。其凌乱程度,简直令人难以下脚! 看到这里,郭彤由不住有所感触地摇头不已。 覃玉洁笑道:“看见了没有?其它地方,比这里还糟。但是,他们实在很笨,整个地下系统,他们一点也没有发现!” “姑娘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她边说边蹦蹦跳跳地翻过了两处土堆,来到了一个被掀起来的大石板处。 郭彤跟着把身子跃进,落在她旁边。 覃玉洁脚下移动,把足下的泥土扫开了一些,用脚尖往下点了几下,即听出了接触石面的声音。 郭彤道:“这是什么?” 覃玉洁道:“这是一个潜入地下的暗门。” “啊!”郭彤显得很是兴奋,“怎么会……” 覃玉洁朝着他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笑道:“这个隐秘,到现在为止,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应该说还有你!” 她说着,缓缓蹲下身子,一面用手清除石面上的泥土,一面抬起脸看着郭彤。 “在未进去以前,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有关这个神秘地道的事,今生今世不对任何人提起,可以吗?” “这个……” “你不答应?”她很不乐意地由地上站了起来。 “不,”郭彤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一时没有想通姑娘话里的涵义!”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覃玉洁说道,“因为如果外界知道了这座王府藏有地下室,那我们今后将更不得安宁了……” “原来如此。”郭彤含笑道,“我遵命就是!” 覃玉洁道:“武林中人说话最重信义。郭先生,要是你口是心非,我可是饶不了你!” 这几句话不禁使得郭彤为之一怔,因为玉洁在说这几句话时,宛若一个侠女,较先时的柔弱简直判若二人……所幸对方脸上随即现出一掬笑容,郭彤也就未再介意。 覃玉洁一面用脚移拂着表面的泥土,一面由身后拨出了那口略呈弧形的短刀。 郭彤心里一动,正待索来一看,玉洁却已将刀锋插于足下石板缝中。 她忽然怔了一下,收回了刀。 “呀……”玉洁的神色大变! 郭彤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覃玉洁弯下身子四下看了一遍,脸色益惊地道:“有人来过了。” “什……么?” “有人进去了!”覃玉洁肯定地点头道,“一点都不错,有人进去了。” 郭彤紧张地问:“姑娘怎么知道?” 覃玉洁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用手里的刀指划着那块石板四周。 “你看见这石板的缝隙没有?” 郭彤点点头,表示看见了。 覃玉洁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看,如果没有人移动过这块石板,这四周的缝隙不可能这么干净!” 的确有理,只是如果她不事先说出,郭彤是绝不会注意的。 “嗯。”郭彤点点头,却又表示诧异,“这也不一定就证明有人来过。” “错不了。”覃玉洁一面看,一面缓缓地道,“这个人八成是进去了。” 说时,她随即用力地在石角上踩了一下,听见“格登”一声脆响,紧接着那块大石板,就磨盘般地徐徐转了开来。 那块大石板一直移开约有圆桌面大小一个圆洞,即定住不动。 覃玉洁率先往下一跳,回身叫道:“快!” 郭彤身子方自跟踪跃下,那块大石板在一阵咔咔声中,又合扰起来。 先时借着厅内的光度,倒可以略窥洞径,那块石板一经合拢,顿时伸手不辨五指。 郭彤唤了一声:“覃姑娘,你在哪里?” 覃玉洁笑道:“用不着担心!” 话声出口,耳听得“叭嗒”声,一束火光起自覃玉洁手上,郭彤这才知道覃玉洁带着火把的缘故。 那根松枝火把燃着后,附近立刻大现光明。 郭彤看见立身之处,原来是一所三丈见方地下敞厅。 覃玉洁把手上火把举高了,光度可以照出很远。郭彤发觉自己站立之处,按四个方向分出四条通道。 奇怪的是,尽管困身地下,却丝毫没有闷热的感觉,反倒有微微凉风自那四条不同的通道入口传过来。 覃玉洁似乎对于地道相当了解,就见她高举着火把,在附近走了一圈,踮起脚尖来,用火把燎着什么,一会儿的工夫,地堂里更加亮堂了。 原来,在这间地堂四壁上,早就置有灯盏,覃玉洁用火点燃之后,数灯齐明,气象较先前自然大为不同! 郭彤奇怪地打量着四周,情不自禁地兴出了一声赞叹。他上前几步,伸手摸了摸石壁,才知是清一色的大理石块砌成的。 覃玉洁走过来道:“好了,你都看见了!” 覃玉洁又用手指着道:“这里共有四条甬道,通向这王府四处阁楼。喂,你到底要怎么走呀?” 郭彤怔了一下:“这个——我想,哪一条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姑娘你看走哪一条好呢?” 覃玉洁一双眼睛在灯光的炫耀下,闪闪有光,更增加了她的明媚。 “先生!”她语气调侃地道,“你以为这四条甬道可以随便通行么?” “怎么?”郭彤惊道,“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埋伏不成?” “岂止是埋伏!”覃玉洁身子向前一跳,说道,“我试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细细地在当前那条甬道口打量了一番,慢慢弯下身子,伸出一条腿来,在道上各处点踏了一下,点着点着,就听见“嗖嗖”声,两支箭弩交叉着,直向覃玉洁头顶上射了过来。 由于那弩箭安装的角度一般高下,射出的时间亦相同。一经射出后,只听见“叮” 的一声脆响,空中出了一点火星。两支箭竟然尖锋相对,碰在了一块,随即落了下来。 覃玉洁吐了一下舌头,潜身而出,站起来道:“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郭彤道:“看来姑娘对这些布署很熟,若非有姑娘同行,我是没法儿行走的。” 覃玉洁微微笑道:“你也别期望太高,事实上我对于整个布署,也是所知不多,能有些记忆,那是因为我曾经详细研究过我爷爷留下来的详细房图!只可惜那卷有精细说明的房图遗失了,要不然整个设计便可一目了然!” 郭彤皱了一下眉:“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用急!”覃玉洁左右打量了一番,“这里的一切,我应该还记得。这样吧,我在前面,你跟在后面,我们先走上一段看看!” 郭彤点头道:“好吧,那就有劳姑娘了。” 覃玉洁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忽然秀眉舒展,含笑道:“郭先生你跟我来!” 她舍开了正面的那条道路,转到了左边甬道当前站定。 郭彤站在她身后,仔细打量着这条甬道,发觉这条甬道内的光度,较诸其它各道似乎强一些,更有丝丝寒风由甬道内袭出。 覃玉洁皱了一下眉,道:“奇怪,莫非真的有人来过?” 郭彤一惊,问道:“姑娘怎么断定的?” 覃玉洁漠漠地道:“我当初参阅过先王爷留下的那卷房图,知道这四条甬道乃是通向王府里的主要的四座楼,甬道里都设有明暗风门,用以调节气温。这些风门平常都是关闭的,如果贸然走进来,就会遭遇到难以想象的后果。” “什么后果?” “窒息而亡!” “啊!”郭彤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可是,我们不会有这种危害!” “为什么?” “因为有人已经把地道内的主要风门气窗打开了。” 郭彤顿时大为紧张—— 覃玉洁缓缓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的确是绝顶聪敏。” “姑娘怎么知道?” “很简单!”覃玉洁道,“因为他已经把地道之内的各项埋伏摸清楚了!” 她微微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把地道内的一切情形察看得十分清楚。这不得不令人佩服这个人的才智见识,确实是高人一等!” 郭彤点头道:“照姑娘所说,这个人一定是进来了。” “他一定进来过。”覃玉洁缓缓地道,“要不然,这地下不会有气流,但是我不能断定他现在还留在这里,只能说他曾经由这里通过……” 她随即走向一角,细细端详着砌于墙壁上的方砖,道:“这些活动风门的开关,设置在这里。” 说时手指一托,一块平整的砖片已经摘了下来。 郭彤遂看见那砖片里面,藏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有两根用以推拉的钢柄。 覃玉洁方欲用手去握住其中之一,忽然缩回手道:“呀!你来看,血!” 郭彤立刻把头凑了过去,顿时心里一惊! 原来,有一根铁手柄染有清晰的血渍。一旁的壁面上,也有清晰的血痕! 郭彤心里一愕,伸手沾了一些,仔细地看了看,点头道:“不错,是血!而且还没有干——这证明来人离开这里不久。” 覃玉洁道:“这个人好精明!哦,会不会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我想,八成是他,错不了!” 郭彤心里充满了惊喜,转向覃玉洁道:“若非姑娘带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地方,更不可能发现他的任何线索与踪影……” 覃玉洁缓缓走向一边,在一排石凳之上坐下来。 她秀眉微凝,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即笑道:“这个人我虽没见过,可是凭他能深入王府地道、能悟出这里面的设置原理,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人,武功多半……”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停,向着郭彤瞟了一眼:“郭先生,请你不必介意,我暗中猜想这个人的武功机智,可能要高出你很多,可是……” 郭彤脸色微红,点头道:“不错,的确高出我很多,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覃玉洁道:“我当然知道——既然如此,我就要问一句不当问的话了!” 郭彤道:“不必客气,姑娘有话就直说吧!” “既然这个人武功、机智都高过你!”覃玉洁道,“那你还找他干什么?” 郭彤道:“姑娘的意思是——” 覃玉洁道:“我的意思是——”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很可能你找到他时,你这条命也完了!” 郭彤被她这一句话,惊得打了一个冷战。 他定了一下神,摇头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只是,以现在的情形而论,我却占上风。” 覃玉洁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的意思,大概是指这个人目前受伤了?” “不错。”郭彤冷笑道,“而且他的伤势不轻!” “我相信这是真的!”覃玉洁道,“这一点只由那风门开关上的血渍即可断定,不过话虽如此,你却不应掉以轻心!” 郭彤点了点头,道:“谢谢姑娘指点!” 他忽然心里一动,睁大了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美秀而又口齿伶俐的姑娘,“姑娘所见极是。啊,莫非姑娘也是一个‘练家子’?” 覃玉洁眨了一下眼睛:“什么是练家子?” 郭彤笑道:“我的意思是,莫非姑娘也精通武功?” “这——”覃玉洁偏头笑道,“郭先生你看呢?” 郭彤站起来恭谦道:“这么说,姑娘果然精通武学,我真是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覃玉洁站了起来:“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先查出这个人藏在哪里吧,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话音刚落,她已轻巧地掠身而出。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而又落地无声,果然是上乘身手。 郭彤被惊得目瞪口呆,看来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姑娘,身上竟藏有这等神妙武功! 一时既惊又喜,还有几分腼腆。 却见覃玉洁站好之后,回过身来点手相招:“郭先生,你跟我来!” 郭彤抱拳道:“遵命!” 他话声出口,脚下微微滑动,落身在覃玉洁身边站定。 “嗯!”覃玉洁笑道,“你的轻功不错,比刚才跟我们那个小田动手的情形高明多了!” “姑娘见笑!”郭彤道,“我们怎么走?” “跟我来。” 她足下轻拧,贴着壁面,向前快速踏进。前行了几步,忽然定下了身子,回过身来—— “记住!”她关照道,“只能踩这当中有色的石块,白色的不能落脚。” 郭彤既然知道了对方是身藏武学的罕见少女,深信她这么指点自己,是不会出错的。 当下郭彤即循着她的脚步,快捷而安稳地向前踏进——这条甬道相当长,虽说是通风良好,却是苦于没有灯光,深入十数丈之后,即有模糊朦胧之感! 忽然前行的覃玉洁站住了脚步道:“停一停。” 郭彤道:“姑娘看到了什么?” 覃玉洁道:“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停下来。” 郭彤睁大了眼睛,四下打量了一阵,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觉得嗖嗖的冷风,不停地向身上袭来。 一束火光忽然由覃玉洁手上亮起来,她一只手拿着火种,另一只手拿着油松火把点着,眼前立刻光华大现。 郭彤四下打量了一眼,只觉得这甬道十分宽敞,阴森森黑不见底,只见石壁一片青紫,像是原石开凿而成。 随着火把强光的发出,只听见一片吱吱声响,掠起了蝙蝠群,数量之多,真是骇人。 覃玉洁一惊道:“啊,不好!” 嘴里叫着,慌不迭地把手中火把用力摔在地上,三脚两脚踩熄。 虽然如此,那乍起的蝙蝠群,仍然乱作一团,满空啁啾。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息下来。 覃玉洁一直等到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才吁了一口气:“我竟然忘了,差一点给自己惹下祸!” “姑娘这话怎么说?” “你哪里知道!”覃玉洁道,“这里积藏的蝙蝠,多到难以计算,如果全数惊起,只怕你我很难活着离开地道,你可知为什么?” 郭彤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覃玉洁道:“你难道没有听说‘湘西食血蝙’这个名字么?” 郭彤恍然道:“啊,听说过,莫非世上还真有这种蝙蝠?这里又不是湘西!” “你这就说错了……”覃玉洁娓娓道来,“这里虽不是湘西,却与湘西的五指阴山一脉相连,那传说中的吸血蝙蝠正是产自五指阴山,这些蝙蝠正是不折不扣的吸血蝙蝠。” 郭彤听得神色一愕:“原来如此!” 覃玉洁道:“还有,刚才你已经听见了这些蝙蝠的尖锐鸣声,其实这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要是全部都惊动起来,其势简直难以想象。你我如果身历其境,就算万幸不为这些小动物食血致死,也会被噪音将双耳震聋……你大概没想到这些吧?” 郭彤讷讷道:“我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还有——”覃玉洁道,“暗中那个人如果真精明,必然已经知道有人来了,我们的确不能失之大意!” 郭彤道:“不错,这一点,我是想到了。” 覃玉洁轻叹了一声,道:“我越来越发现暗中这个人不易对付,果然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只看他过地道而不燃灯火,也没有惊动蝙蝠,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临危不乱、心细如发的人了。” 郭彤听她这般赞赏向阳君,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却没有说什么。 当下,覃玉洁在前,郭彤在后,二人继续向前走了数丈。经过方才那一场惊吓之后,再也不敢亮着灯火,行动自然更加艰难了。 渐渐地,前面现出了一些天光。 覃玉洁远远站定道:“前面就要有一个出口,并且连接着另一个地道的入口,你是不是要继续找寻下去?” 郭彤点点头:“当然找下去。” 覃玉洁回过身来说道:“我还忘了问你,要是你找着了这个人,打算怎么处置他?” 郭彤想了一下:“当然是把他除了最好;对这种人若是略存姑息,必有后患!” 覃玉洁微微笑道:“好吧,这是你的事情,我无权过问。” 郭彤听知她的弦外之音,即反问道:“姑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覃玉洁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妨把话先说在前头,等一会要是找到了那个人,可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只是帮助你找,下手杀人的事我可不干。” 郭彤怔了一下:“这么说,姑娘对此人莫非心存好感不成?” “好感谈不上——”覃玉洁冷冷地道,“就凭着他不得到我们的允许,而擅自闯入王府这一点来说,我就不能宽恕他,只是……” 微微沉吟了一下,她继续道:“我这人不愿意乘人之危,尤其不能两个人欺侮一个人。” 郭彤讷讷道:“这么说,姑娘可就错了。你要知道,这个人是个极恶之辈,且又身负奇技,如果不能乘这个机会把他灭掉,待他伤势复元,对付他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你也许说得不错,也许情形并不是这样。”覃玉洁缓缓地道,“因为这只是你一方的说词……” 郭彤一怔:“姑娘莫非不信?” 覃玉洁笑了笑:“我不是不信,与其我听信别人的话,不如相信我自己的一双眼睛。” 郭彤一时为之气结。 他当然不能为此发作,想了想,脸上带出了一片笑容:“好吧,姑娘,不妨自己观察吧……无论如何劳驾你一趟,我心中万分感激!” 覃玉洁道:“那倒不必,我所以愿意帮这个忙,一来是得之父令,再一方面,对于你所说的这个人,我实在是心存无限好奇,想要见识一下!” 郭彤冷冷地道:“我想姑娘大概很快就要见到这个人了。” 话声刚出口,觉得背后一股疾风猛袭过来。 由于身处在黑暗中里,对于外来的一切不易看清。郭彤猝然发觉到这股风力来得奇怪,立刻觉出不妙,来不及出声招呼覃玉洁,把身子向前一弯,其势恰到好处。 然而,用以逃避身后那股风力,却仍是慢了一步。 只听见“嚓”的一声,那股疾风像是紧紧擦着郭彤的脊梁滑了过去。 休要小看了这一擦之力。 郭彤背上一阵奇疼,有如火烧一般——一条黑影,随着郭彤弯下的身势,蓦地掠了起来,其状有如“海燕掠波”。 若不是借着前方出口处的一点亮光,连这点影子也难以看清。 这人显然身材窈窕,手上并无兵刃,只是向郭彤发出一掌而已;一掌击出之后快速腾起。由对方起身的动作看来,似乎没有继续动手之意,因为身形一现便箭矢似地向外扑出。 覃玉洁娇叱一声:“你是谁?” 紧接着,空中传出了强烈的衣袂飘风声——覃玉洁同那个人的影子,就像是一双剪翅纠缠的燕子,双方一经交接,立即传出了清脆的肉掌接触之声。 激起的一片蝙蝠交鸣、翻飞声,其势骇人至极。 就在大群蝙蝠的尖呜震翅声还没完全消失时,空中两个人影已经落了下来—— 其中之一,极其快速地遁出甬道,后面的一个紧跟其后几乎同时遁出。 郭彤简直看花了眼,方自举步向外奔出,猛可里觉得股侧一阵奇痛。手挥处拍下一物,是一只蝙蝠;这才知道覃玉洁说得不错,这些家伙果然是食血蝙蝠!好在惊起不多,如若全数惊起,哪里还有命在? 仓皇间,又是几只蝙蝠,直向他脸面颈项袭来。 郭彤大惊之下,迎着这些蝙蝠来势,双手再挥,吱吱声中,被他劈落不少。 他心中挂念着覃玉洁的安危,无意与这些恶蝙蝠纠缠恶战。当下足尖点动,一连三四个起落,迎着空中飞舞的蝙蝠群,纵身于甬道口外。 顿时觉得强光刺得眸子生痛难开。 大片的蝙蝠群,即由这个出口处振翅而出。 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这些为数可观的小动物飞逝一空,眼前才恢复了原有的安宁。 郭彤停立在出口一角,眼见得蝙蝠群这番声势,简直是前所未闻、毕生仅见,不禁吓得目瞪口呆。 忽然,顶上人影一闪,一条纤细人影由空落下,现出了覃玉洁婷婷玉姿。 郭彤方才在暗道之内,见她娇健身手,真个有如野鹤闲云,来去不着丝毫痕迹—— 较请他以往所见的几个异人,诸如向阳君、毕无霜、野鹤崔奇等人,亦是毫不逊色,一时自愧弗如、心存敬仰。 “姑娘回来了?”他上前抱拳,道,“不知道可会着了那个暗算的贼子?” 覃玉洁脸上显现着说不出的忿忿表情,冷笑了一声,摇头不语。 郭彤注意到,覃玉洁手上握着那口残月状的弯刀,看样子像是已与对方动了兵刃。 他打量着她道:“姑娘可看清楚了这个人是谁么?” 覃玉洁“呛”一声收刀入鞘,冷冷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到底这个向阳君是男的还是女的?” 郭彤诧异地问道:“当然是男的了,姑娘是说……” “这个人是个女的!”覃玉洁怔怔道,“好厉害——若非我小心,几乎为她所伤……”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陷于沉思之中。 “是个女的?”郭彤心里一动,脑子里忽然想到了毕无霜,道,“姑娘可看清了她是什么模样?” 覃玉洁道:“当然看清了——她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抬起头来,平视着郭彤,追忆着方才情景,缓缓地道:“她很漂亮,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噢,她的年岁也不大,我看不会比我大多少?难得的是,她竟然会有那么一身好功夫。” 郭彤黯然神伤地轻叹了一声,道:“这么说,一定就是她了,想不到她也来了。” “你……认识她?”覃玉洁立刻神色一振,“她是谁?” 郭彤想了一下,讷讷道:“这个姑娘叫毕无霜,是来自天山冷魂谷的。” “啊——原来是她。”覃玉洁脸上立时罩起了一层神秘,“你是说,她就是来自天山的女剑客,传说中那个奇人冷魂先生的徒弟?” “不错,就是她。” “噢——”覃玉洁点头道,“我对她真是心仪已久,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着了她。” 她又立刻心生疑问地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郭彤苦笑着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姑娘与我们要找的那个向阳君之间,似乎有着很深的纠葛。” “什么纠葛?”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郭彤摇摇头,“近年来江湖上对他们之间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局外人也弄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覃玉洁甚为关心地道:“那些传说都说了些什么?” 郭彤苦笑了一下:“太多了,有人说他们两个人是一对难以割舍的情侣,遭故分离,一个逃,一个追,其中有着外人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隐情。” 覃玉洁眨了一下眸子,脸上微现红晕地笑道:“听起来倒是怪有趣的,另外呢?” “另外一种传说,”郭彤顿了一下道,“说是他们两个人有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怨,不能共处于当世,是以毕无霜才不辞千山万水,苦苦地追寻于他……向阳君大概是很怕这个姑娘。” 覃玉洁微笑道:“你认为这两个原因,哪一个对?” 郭彤怔了一下道:“这可就很难说了,想一想两个都有理,再想却又觉得都没有道理。” 覃玉洁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一定多少有些道理,不管怎样,现在毕无霜既然现身这里,那么向阳君就跑不了啦。” “姑娘猜得极有道理。”郭彤跃跃欲试地道,“我们继续往下搜吧?” 覃玉洁点点头:“你跟我来。” 说时,她转向左侧,舍弃当前另一条道的入口,上了几级石阶,升至地面。 一片巍峨的石影,遮拦在正前面,给人的感觉仿佛置身石林。定了一下神,郭彤才看出来,原来这些耸起的巨石,竟是人为的假山石块。 假山是设置在水池里,二人也就等于站立在池水中央。 往前走了几步,穿过了两堵假山,眼前现出了大片池水,水面上映现着王府内各处建筑的清楚倒影。 郭彤不得不为王府的巧妙设置而赞叹,覃玉洁纤指轻掠了一下飘散在前额上的几绺散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如果不是我带你来,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吧?”她纤指向水面上指了一下,“你可看见了?” 郭彤呆了一下:“看见什么?” 覃玉洁侧过眼来瞟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傻子,你居然连这个都没看见!” “暗桩!”她那双冰冷的眸子,向着水面上瞟了一下,“你莫非没有看见?插在水面的那一行桩子么?” 经她这一提醒,郭彤才恍然发觉。
第二十二章 舍得一身剐 终把血债讨 但见轻轻飘动的水面之下,隐隐约约有几根柱子在晃动,每一根尖端仅仅距离水面不过寸许,却是歪歪斜斜插向岸边。郭彤心里一动,暗忖着必有名堂,却是不好意思出言向对方询问。 覃玉洁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意,随即一笑道:“你一定感觉奇怪吧?那我不妨告诉你——先王爷是出身工族之人,但是他本人却是酷爱武功。非但如此,他老人家还在这所王府里养有不少江湖上能人异士,其中有一个姓王的人,人称铁卫士,叫王天柱,是其中之翘楚,是一个极难得的高人!” “王天柱!”郭彤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姑娘你说的这人,莫非是江湖上盛传的那个铁衣太岁王大人……么?” “不错,就是他!”覃玉洁感伤地说道,“这位王大人由于得到先王爷的赏识,曾经请准圣上保他四品军功的官位,而他素日却喜与江湖武林人往来,所以江湖上对他的大名知悉甚清,人人都喊他铁衣王大人……”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轻叹道:“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日后那个糊涂的昏君怀疑我祖父心有异谋。说起来我祖父被冤屈至死,与这个王大人的素日作为不无关联。 朝廷的人总认为我祖父是想凭借武林中的能人异士,以图对皇帝不利,真是……” 郭彤轻叹一声道:“这么说,你祖父死得实在是太冤枉了!” “唉,不谈这些了!”覃玉洁道,“言归正传,我刚才说到那个铁衣王大人……我的意思是说,这座王府里的所有机关布置,全是王大人一手设计的。” 说到这里,她指向眼前的池水道:“包括这一些在内,全是王大人的精心设计。即以眼前而论,外人如果不明白所以,即使有一流的轻功身法,也休想渡到彼岸。” 郭彤一怔道:“这又为什么?” “哼!”覃玉洁说道,“难道你不相信?” 说到这里,她由地上拾起了一块石头,抖手向着池内一根木桩顶端击去。 水花一溅,只听见“笃”的一声,眼看着那根桩子霍地向下一沉,即由四周同时射起了四股水柱,每一股都有两三丈高,在一片银色水花里,即闻得一阵子叮咚声响,水面上即似开了锅的稀饭,落下了许多物件。 郭彤仔细注目之下,才看清了那些落下之物,竟是一颗颗黑亮的圆珠子。 原来这些暗器钢珠,都藏置在喷泉的喷管之内,随着池水的冒起,首先冲出,其力绝猛。尤其称妙的是,喷射而出的珠体两两相对,一经接触,即发出脆响而双双坠落池中。 当然,这绝非是因为好看或是好玩而设。试想,如果方才接触那根桩子顶端的不是块石头而是人的一只脚,那么情形将是如何? 这么一想,郭彤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时只管对着眼前发呆。 “你可看见了?”覃玉洁道,“那些藏在喷泉里的暗器,名叫王芒珠,上面都淬有剧毒,一经打中人身,毒性立刻发作,身子一到彼岸就横尸于地!” 郭彤暗道了一声好厉害,随即道:“既是这样,我们怎么才能渡过这个池子?” 覃玉洁笑道:“别急,其实知道了这个隐秘,也就毫无奇处了。” 话声一落,就见她娇躯轻轻一晃,有如飞云一片,极轻飘地落在池水之中。 郭彤自然留意到了她极其特殊的身法,这时就见她一只脚尖,轻轻点向水面柱梢,其姿态端是极美,有如蜻蜓点水——这种一动而静,由绝顶的快到绝对的静,的确是极不易为;设非有极高的轻功造诣,万难如此施展。 只是这一手轻功,就令郭彤大大自愧弗如,也更加确认覃玉洁身手不凡了。 覃玉洁继续施展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有如星丸一跳,到达了对岸。 郭彤这才注意到,覃玉洁落下的脚步是采取间隔之法,每隔两根柱子落足一次。不言而喻,那落脚的柱梢必然是实在的,而没有任何机关。 郭彤也就如法炮制,很快地来到了池水对面!当他足下方经站定,却见覃玉洁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脚下地面。 郭彤见状问道:“姑娘莫非发觉了什么不对?” 覃玉洁一指:“你看!” 顺着她手指之处,郭彤发觉到地上有一个浅浅的水印,大小不过一枚制钱那么大。 郭彤皱了一下眉:“姑娘的意思,莫非是什么人留下的足迹?” “嗯。”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往前面走了几步,伸手指着附近的一个地方,说道: “看!” 又是一处和先前一般大小模样的水渍,两者距离约三丈左右。 注视着这一点小小的水印,覃玉洁若有所思的脸上,微微现出了一些惊讶,又似隐含着一些忿忿。 郭彤走过来,道:“姑娘你在想什么?” 覃玉洁道:“这两个湿脚印,就是刚才我们见的那个女人留下来的。” “你说的是毕无霜?” “就是她——除了她,别人不会有这么好的轻功!”她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道,“哼!姓毕的丫头,我看你又能躲藏到几时,我要你知道我水云洞不传绝技的厉害!” 郭彤听到水云洞三个字时,即由不住猝然一惊。盖因为这三个字他昔日似乎由故世的老和尚静虚上人嘴里听过,悉知是武林中一个极称隐蔽怪异的门派;只是对于这一门派的一切,全然不知,这时猝然由覃姑娘嘴里道出,自然使得他吃惊不小。 当下,他心里一动,想乘机察探一下对方的门路。 覃玉洁却先道:“这个毕无霜,果然是一个心思灵敏、武技杰出的人……她竟然只凭表面的观察,就看出了这池子里布置的机关……” 郭彤道:“这么看来,她像是与向阳君一边,跟我们为敌了!” “与你为敌,不是与我们。”她微微一笑,却又寒下脸来道,“实在说,我原来只是心存为你作一个向导而已,并不愿卷入你们这个是非圈子里,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郭彤内心暗喜:“姑娘的意思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了?” 覃玉洁看了他一眼:“我只是看不惯这个毕无霜神气活现的样子,既然她存心为敌,我倒要见识见识她到底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风声里,传出了一声女子的冷笑,似有又无,却是逃不过覃玉洁的耳朵。 “是谁?” 她一面出声叱问,一面仔细地向四面观看,只是目光过处,难以看出端倪。 树帽子“刷刷”作响,敢情又起风了。 风声乍起,即听得暗中匿身的那个女子说道:“姓覃的丫头,我知道你的武功的确不错,只怕还不是我的对手。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到此为止,少管为妙。”话声掺合着风声,虽是清晰在耳,却是难以确知来处。这个姑娘竟然能选择适当的说话之机,用以掩饰她藏身之处,确是蕙心兰质,晶莹透剔之至。 覃玉洁虽然心细如发,居然也一时难以断定。 候到这阵风停止以后她才冷冷地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件事我管定了!你怎么不现出身来说话,偷偷摸摸算什么人物?” 甚久没有回音。 覃玉洁冷笑道:“你怎么连话都不说呢?”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对方传过来银铃般的笑声,可是紧接着即为风声所混淆。 “覃丫头,你要我说些什么?” 果然,她又选择了合适的时候。 覃玉洁心知对方透剔伶俐,要想探测她藏身之处实在是不大可能。 “哼!”覃玉洁冷冷地道,“卖弄一点鬼聪明,就当我没有办法了?毕无霜,我早晚会遇见你的;等我们见着了面,看你怎么跑?” “哧……”毕无霜轻笑了一声,道:“别臭美了,覃丫头,还以为我真地怕你不成?” 覃玉洁其实早已全神贯注,分辨着对方说话的部位,只是碍在风势不止,难以辨定出确切方向罢了。 然而,她似乎已窥出了一些端倪。 当下,就在对方话声方落的当儿,陡然间挥手向外打出了一掌暗器。 暗器一经出手,空中闪烁出一片五彩奇光——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五云石。 所谓五云石,说白了不过是一种天然的石子,一颗颗色泽鲜明。最妙的是这种小石子,份量极为沉重,较一般鹅卵石重一倍有余,而每一颗石子上,却滋生着长短不一的畸形尖锐菱角。别具慧眼的武林人喜其天生锋锐,遂用以作为暗器。因为颜色鲜明不一,而取名为五云石,但究其产处,仅有甘肃太阳岭一地。物以稀为贵,江湖上闻其名而始终不见其形样的人,是大有人在的。 眼前,迎映着空中绚丽的朝阳,这一掌五云石幻化出一片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 覃玉洁以满天花雨的手法将石子打出,一经出手占地五丈方圆。如果毕无霜果真在这个范围之内,就很难再藏匿不现了。 一片叮叮声响,地面上溅起了点点轻烟,却不见任何动静,覃玉洁不禁脸上红了一红。 风声里,再次传过来银铃似的女子娇笑声。 “丫头,你可是认错地方了……”毕无霜笑得那么得意,“可惜了这些石头子儿!” 覃玉洁怒起腾身,“嗖”一声纵过去,落身于三丈外的一块假山石上。 风飕飕地吹着,她目光一眨不眨地逼视着眼前。 “毕无霜,你敢再说一句话么?” 风声里传来了毕无霜的一声娇笑,在这声娇笑之后,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覃玉洁寒着脸,站在那里生着闷气。 郭彤纵身来到她身边,道:“姑娘可曾发现她的踪迹?” 覃玉洁摇摇头:“还没有,不过,快要知道了,等着看吧。” 话声方歇,即听得一旁再次传来一声冷笑,大有蝉曳残声过别枝的韵味——在笑声的尾音尚未结束之前,似乎已经明显地换了一个位置,而变为二人身后数丈方圆之外了。 郭彤立时为之一愕,回身道:“咦,这是怎么回事?” 覃玉洁妙目一转,冷冷一笑,放声道:“毕无霜,你的这一套鬼吹灯,骗得了别人却是骗不了我!” 她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念头,轻轻地“噢”了一声,冷冷地道:“原来如此!” 郭彤纳闷地道:“姑娘发现了吗?” 覃玉洁轻含微笑道:“我还当这个毕无霜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呢,原来是在玩障眼法儿!还好,我见机早,没有被她骗住。” “姑娘发现了什么?” 覃玉洁道:“闹了半天,她只是在运用一手荡气回肠的气功而已,其实她本人压根儿就没有离开原来的地方。哼,我说呢!” 郭彤恍然悟道:“原来如此!” “哼!”暗中的毕无霜道,“你这丫头果然有些见地,嘻嘻——我忽然发觉到,你越来越对我的胃口了,如果你能心平气和地给我赔个不是,我倒愿意捐弃前嫌,现在就现身出来,收你作个干妹妹。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覃玉洁轻啐一声道:“不稀罕!” “唉!”毕无霜轻叹一声道,“我是真心诚意,你却端起架子来了!覃家妹子,你可曾想到,真要是我们两个为敌,可是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哩!” 覃玉洁冷冷地道:“那你现在就现身出来!” “我原本就已现身出来了。” 话声起自左侧方,仿佛就在眼前。 覃玉洁、郭彤随声陡地转过脸来,霍然发觉十丈之外,断壁残垣处,赫然站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紫衣少女! “怎么,覃家妹子,你真地要跟我过不去么?” 她轻起玉手,缓缓地向这边招呼:“来,来呀!你们两个都过来,我们换个地方谈谈。” 覃玉洁道:“谁还怕你不成?走,我们走。” 覃玉洁正待要纵身过去,又忽然定住了身子,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冷笑,自语道: “好个狡猾的丫头,我差一点上了她的当!” 心里这么想着,覃玉洁却说道:“毕无霜,你的心意我明白,想把我们调开是不是? 不用说,是想给姓金的缓和之机。哼,我可不上你的当,等我见过了那个金贞观之后,再来跟你算这笔账。” 郭彤听她这么说,心里才恍然大悟,毕无霜会在这时现身,用心可能就在此。 果然,毕无霜就像被玉洁道破了心事,她的秀眉陡地向上一扬,冷冷嗔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有我毕无霜在这里,你们休想去暗算金贞观那个人!” 覃玉洁冷笑道:“那可不一定。” 话声方歇,就听得“呼”一声,劲风扑面里,毕无霜已经落身眼前。 郭彤前此领受过她的厉害,心里一惊,已吃对方随身而来的那股罡劲力道,将整个身子罩住,登时动弹不得! 郭彤心想既然自己有这番感受,站立旁边的覃玉洁也不会例外。 可是覃玉洁毕竟不是易与之流。 就在毕无霜身形飞势前迫的一刹那,她像是忽然遭遇到了来自覃玉洁处的抗拒阻挡之力。这股无形的抗拒力道,使得毕无霜前进的身子忽然站住,紧接着向后一连退了两步。 一片略带温热的气息,由覃玉洁站立处洋溢而起,顿时与冰寒严密——毕无霜所放射的气息,混成一体。 郭彤只觉得身上为之一松,先时所遭受的困迫,一时大大缓和了。 只是与他比邻的那位覃玉洁姑娘,却没有丁点儿轻快感觉——就见她停立的身子,微微起了一阵颤抖,美丽的面颊上,先是着了一层红晕,继而变成了一片雪白……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她才缓和安定了下来——然后,脸上带着镇定却并不轻松的微笑转过脸看了郭彤一眼! “这里的事交给我了!”她暗示郭彤道,“你去办你的事吧!” 郭彤心里一动,顿时会意,立刻转过身来。 毕无霜一声冷笑,道:“郭彤,你敢!” 郭彤被她这么出声一喝,登时站住不动。他转念一想,又回过身来,怒目看向毕无霜。 毕无霜用着冰冷的声音道:“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关照你的那些话了?” 郭彤被她深邃目光逼视得打了一个寒颤,想到了有关此女的诸多传说,以及其出手之狠厉情形,不禁气馁了起来。 然而,凭他的个性,是不易为人所屈的。他微一顿思,随即冷笑道:“姑娘这话就说错了,郭某人与姑娘素昧平生,并无恩怨,为什么要为你左右、受你恐吓?” 毕无霜秀眉一剔,正要发话,一旁的覃玉洁却抢先道:“郭兄,你只管放手去做你的,这里的事有我担当。” 郭彤心里一松,连忙道了声“偏劳”,身形一闪掠向一旁,大步向前踏进。 毕无霜又是一声叱道:“你敢!” 话声甫落,身形陡地纵起,捷若飞鹰般地已向郭彤身前扑去。 然而,覃玉洁却已经防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但见她香肩微晃,翩若惊鸿般地拦在了郭彤的身前。 毕无霜冷叱道:“丫头,你是找死!” 话声出口,出掌如电,劈面一掌,直向着覃玉洁脸上直击过来。 覃玉洁身躯向下一矮,右手倏地抡起,两只手掌霍地接触在一块儿。 看起来,双方式子俱猛,手掌猝然接触之下,彼此的身子都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这不啻是势均力敌的一触,在双方身子猝然一阵大动之后,两双纤纤玉手,霍然间同时撤回,像是一双燕子,忽然间分了开来。 毕无霜似乎没有想到覃玉洁竟然会具有此等功力,一时为之瞠然。 “好丫头,你真地要跟我作对?” “那要看你了!”覃玉洁冷冷地道,“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可以网开一面;要是你坚持己见,硬要插手管闲事,那我只有与你放手一搏了。” “哼!说得好轻松!”毕无霜冷笑一声,“你只是自以为能胜过我罢了!” “我没有这么说,”覃玉洁锐利的一双眼睛,眨也不一眨地盯着对方,说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不错,也许我打不过你,可是你要想胜过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啊,”毕无霜一笑,道,“真的?” “我对你很清楚,用不着故作神秘!” 毕无霜秀眉一剔,原想发作,忽然笑了一下,抱着一双胳膊。 “好吧,我就听听看,你都知道我一些什么?” 覃玉洁凤目一瞟郭彤,发觉到他已经进入一座废墟大厅,心里略为放松一些,便道: “首先,我知道你是来自天山冷魂谷,可是……” “这叫对我很清楚?” “还有!”覃玉洁接道,“你师父名叫冷魂先生!” 毕无霜脸上现着不屑的冷笑。 覃玉洁直直地瞪着她:“你不要冷笑,这个天底下,只怕没有人能比我对你们冷魂谷的人更清楚了!” 毕无霜原本冷笑的脸,慢慢地收敛了起来,代之而起的是慎重。 “怎么,你莫非不相信?”覃玉洁注视着她,慢慢地道,“冷魂谷的武功,所以天下见重,那是因为三百年前来自潼关的散发先生,在九江……” 话还没有说完,即见毕无霜神色猝然为之一变。 “九江……散发先生?” 她蓦地身形一闪,一阵风似地来到了覃玉洁面前。覃玉洁只当她要发招,蓦地抬起了双掌。 毕无霜面色一凝道:“别紧张,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她抬起目光向着前方看了一眼,发觉到郭彤消失不见了,神色微微一惊。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我知道你的心意……是想用这些话吸引住我,好叫郭彤那个小子趁虚而入,哼!” 她眼睛里交炽着隐隐的怒火,道,“你这一手,算是用对了……看样子,你对于我师门的事情,果然像是知道得不少。那么,我要盘根问底了……” 覃玉洁点头道:“你当然会问,因为我所说的是近三百年来武林中的一段秘闻,也许连你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呢!” 毕无霜皱了一下眉,向着郭彤消失之处看了一眼,轻叹道:“你说得不错,好吧,就让那个姓郭的小子如愿以偿吧!不过你……” 微微顿了一下,她接下去道:“你也许轻估了向阳君这个人的能力,一旦弄不好,只怕姓郭的小子害了自己。” 覃玉洁摇头道:“我没有见过向阳君这个人,却听说过他的所作所为,如果这些传说是真的,此人确是罪大恶极,正该人人诛之。” “哼,你知道什么?” “莫非那些传说是假的?”覃玉洁怒声道,“一个杀人如麻,两只手沾满了血的人,还值得同情吗?” “哼!”毕无霜再次冷哼一声,“一个人的好坏,并不能以杀人多少衡量的!” 覃玉洁奇怪地打量着她,冷冷地道:“难怪人家说你,看起来你果然对他……” 毕无霜嗔道:“我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反正我有一定之规!” “这么说,你不否认外面对你的那些传说了?” 毕无霜摇摇头:“我不否认,也不承认。” 她秀眉挑了一下,又打量着对方道:“我们先不要谈向阳君的事情……” 覃玉洁插口道:“不,得先谈向阳君的问题。” “他有什么好谈的?” “当然有可谈之处!”覃玉洁道,“正如你所说,向阳君也许是一个危险人物,我不希望那位郭先生吃亏上当,甚至于为此丧命!” 毕无霜笑道:“你的顾虑有道理,凭姓郭的那么一点能耐,要想制死向阳君还差得远呢!” 覃玉洁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即时赶上去帮他一把。” 毕无霜摇摇头,面现冷笑。 覃玉洁道:“你莫非忍心眼看着那位郭朋友被向阳君置于死地?” 毕无霜摇摇头道:“姓郭的我不认识,跟他扯不上交情,我管不着!” 覃玉洁冷笑道:“很好,我总算认识你了,告辞!” 说完,转身待去。 毕无霜道:“慢着!” 覃玉洁头也不回地冷笑道:“我们没有好说的了,等这件事完了,我自然会去找你!” “不行!”毕无霜冷声道,“你不能走!” 覃玉洁眉毛一挑,冷冷地道:“你现在就要跟我一分高下么?” 毕无霜摇摇头:“那倒不是,说真的,覃家妹子,我忽然发觉挺喜欢你了!” “少来这一套!”覃玉洁回过脸来看看她,“你有什么话,干脆直说吧!” 毕无霜并不生气地道:“覃家妹子,我们谈上一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毕无霜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向阳君,也答应救回你那个姓郭的朋友,只是要答应我一件事!” 覃玉洁道:“什么事?” 毕无霜道:“要你把所知道有关我师门的事情告诉我!” 覃玉洁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些……奇怪,难道你自己真不知道?” 毕无霜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怎样?如果你答应了这个条件,我马上就带你去会见向阳君,而且负责救回那个姓郭的!” 覃玉洁点了一下头,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毕无霜哼了一声,道:“说话可要算数。” “当然!”覃玉洁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毕无霜娇躯轻提,极其轻柔地纵身而出,落向三数丈外的一座废墟跟前。 她身子方站好,覃玉洁已跟踪来到面前。 毕无霜打量她的身势,点头道:“好身手,原来这王府的埋伏你都清楚!” 覃玉洁道:“这些话正是我要问你的,这府第原是我祖父所有,内里的机关我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倒是你……” “哼!”毕无霜淡然道,“既然你对我师门那么清楚,难道不知道我师门最独特的一门学问么?” “什么学问?” “管中测天!” “管中测天?” 覃玉洁漠漠地摇了一下头,讷讷地道:“我只听说过‘以管测豹——只见一斑’这句话。想来,你这以管测天也高明不到哪里!” “那你就错了!”毕无霜冷冷道,“这是一门高深的阵遁学问,学会了这门奇异之学,这个天底下,很少能有困得住我的阵势;眼前这些名堂,就更不在话下了!” 覃玉洁道:“话可别说的太满了,我就不相信,这个天底下没有能困得住你的阵势!” 毕无霜道:“当然有,不过眼前这些阵势是困不住我的!” “啊!”她忽然想起,向着覃玉洁抱了一下拳,“我刚才好像听你说,这座府第与你有些渊源,你可以说得清楚一些么?” 覃玉洁道:“有何不可?先祖父鄂王是这所宅子的主人,目前这座府第仍为我覃家所有,所以对于你们这些不速之客,不得不了解一二!” “噢——”毕无霜似乎吃了一惊,“这么说的确是失敬了,覃姑娘还是一位公主呢!” “那倒不敢当!”覃玉洁脸上显现出一种忿忿,“我和家人遭奸人所害,如今是落难之身,话虽这样,却也不容许旁人欺凌上门!” 毕无霜摇摇手笑道:“你说错了,我可不敢欺侮你,就拿那个向阳君来说,据我所知,他也是因为公门所迫,伤重不支,加以强敌不舍,才逃来这里暂避一时。覃姑娘,你可不要误会,我们可不是对你这份祖产存有什么贪心,也不会一直住在这里不走。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覃玉洁冷笑道:“这一点我非常放心,事实上你们也绝无留此不去的理由。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还是快去拜访贵友为好!” 毕无霜道:“好吧,你跟我来!” 身形一扭,纵出数丈以外。 覃玉洁跟踪过去,就见毕无霜蜻蜓点水似的,一路倏起倏落,循着眼前这块草坪,直向前方飞越。 她身形看来极其轻灵,起落之间翩若无物,却是既进又退。一阵起落进退之后,已遁出十数丈外,在一堵高出的巨石上落住了身子。她回身探望着覃玉洁,暂候着她的来到。 覃玉洁早已注意到她起落的身法,见她起落时一双脚步时开时合,用的是燕双飞凌虚踱步法。 当下,她毫不迟疑,身形晃处,施展出轻功术中最最上乘的浮光掠影身手,连续几个快闪,跟了上去。 覃玉洁有意不使毕无霜看破自己的行藏,是以猝然施出这等快捷身手。后者一时疏忽,果然没有看清,待要留意看时,覃玉洁已经来到面前了。 毕无霜神色微微一变,冷下脸道:“水云洞的武功毕竟不同凡响,的确高明!” 覃玉洁笑道:“彼此,彼此!” 毕无霜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形一转,飘身进入面前石楼。 这座石楼为清一色石块垒积而成,只是半壁偏斜待倾,正中的屋顶上还开有一个大窟窿。就外表而观,任何人都会担心随时要倒塌下来。 二人先后进入楼内。 一阵大风,自屋顶猛灌直下,使得二人身子情不自禁地摇动了一下。 覃玉洁虽然称得上是主人的身份,可也有没有来过的地方。眼前这座石楼,她就没有来过,她一直把这地方当成是一处极危险的所在,想不到毕无霜却独独选中了这里! 此刻大风由上猛灌而下,整个石楼发出了一阵轰隆之声,仿佛立刻就要倒塌。 二女在身形一飘之后,立刻稳住不动,也只有这种突来之势,才能显现出彼此的功力造诣与临危镇定的气质。 二女目光相互对视,眼神中都现出了彼此的钦敬之意。 呼呼的大风,不停地由头顶上那个大窟窿向下猛灌着,地面上卷起层层飞沙,细小的沙粒在风势里打着转儿。吹袭在人脸上,一阵麻辣辣的感觉。 覃玉洁暗聚功力灌临四肢,然后向体外逼出,使那些随着风势侵近的沙屑不能近身,只是围绕着身体频频打着转儿。 她作好了第一步工作之后,才有余暇打量对方毕无霜的动作。 一望之下,使她暗自惊心不已。 敢情,对方毕无霜,显然在她之先,早已作好了这步工作。但见她神清气和面现笑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交炽着机智与祥和。在她注视着覃玉洁时,目神里含蓄着颇多的赞许与钦敬,先时的敌意消失了不少。 “嗯!”她讷讷地道,“覃家妹子,我愈来愈喜欢你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深交才是。” 覃玉洁点点头:“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还是办眼前的事要紧。” 毕无霜笑道:“你那个朋友要找的人就在这座楼内,你看出了端倪没有?” 覃玉洁在她说话时,眸子略转,看清了这座大厅的规格式样。 只见大厅四壁均开有门扉,且都是半圆形的拱门。三面俱合,惟独那待倾的一面开着,垂挂着五颜六色的珠帘,在风势里发出琤琮脆响,十分悦耳。 看到这里,覃玉洁已是胸有成竹。 只听她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不劳费心!” 话声一落,香肩轻晃,如翩起白鹭,直向着那垂有珠帘的半圆拱门欺身而入。 覃玉洁觉得眼前为之一亮,不容她对眼前环境多作了解,即有一股极为强烈的劲道,劈头盖脸地直袭了过来。 覃玉洁一时大惊失色,只是她们这类身负奇技之人,确实具有随时应付一切危机的本能。 在她甫一发觉强风加体的一刹间,倏地抡起双手,向着风力来处霍地回击了过去。 两股强风在空中遇合,瞬即彼此抵销。 只是,覃玉洁的身子因此禁不住大大地摇动了一下,足见发功人之强悍! 虽然无损于覃玉洁秋毫,却使她存下了戒心。 她已经看见了这个人! 堂堂正正地盘膝坐在正当中——好高好俊好魁梧的一副仪表,坐下的半截身子几乎跟一般人站着那样高。 “向阳君!”覃玉洁心里喊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注意起对方来。 一头又浓又重的长发,挽着一根又粗又黑的大发辫,巨蛇似地盘在脖子上。在那辫梢部位,系有老大的一颗明珠,闪闪生光。紫红色的睑上,兹生着乱草似的络腮胡子。 看到这里,覃玉洁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下寒颤。她发觉对方那双虎虎有神的眸子,正向自己逼视着,当真称得上精气逼人! 在任何情况下,一个人如果被这么一双眼睛盯上,都会感觉不大自然,眼前情形更是如此。覃玉洁在他目光逼视下,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她立刻觉得这一步纯属多余,因为对方所显示在脸上的痛苦与焦急神态,已经说明了他的无能为力。 似乎用之于方才的那一掌,已经将他所能使出的力量都用光了。 尽管这样,覃玉洁仍然未敢掉以轻心。 原因是,这房间里,并非仅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个人。 郭彤! 第一眼看见郭彤的时候,不禁使她大吃一惊。 只见郭彤睁着一双大眼睛,全身笔直地站在向阳君面前,双方距离约在五尺开外。 明眼人如覃玉洁者,一眼就看出了郭彤的尴尬——他是被人点了穴了! 覃玉洁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去解救他。 可是当她身子刚刚向前袭进时,立刻遭到了一种莫名的内力感应。 尽管这股内力感应微乎其微,覃玉洁却一点也不敢轻视。于是足尖轻点,后退三尺。 地上的向阳君看到这里,那张紫红色的脸上绽开了几丝笑容。 是时,毕无霜也已从容地踏入房内。 她脸上含蓄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似乎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以及将要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似的,而她本人所串演的角色,只是个旁观者。 覃玉洁已经顾不上毕无霜了,原因是她已经了解到郭彤所处的危境。 明乎此,也就明白了向阳君脸上何以显现出那种笑容。 覃玉洁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把眼前所面临的一切观察清楚,她得出的结论是—— 向阳君也许限于目前的困境,无能向她出手,可是要想杀死郭彤这个人,却是易如反掌的,原因是郭彤与他仅是咫尺之间——更何况郭彤显然还被点了穴道! 把这一切观察清楚之后,覃玉洁可就不敢贸然行事了。 她深邃的眸子,注视着向阳君:“你就是向阳君?” 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覃玉洁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是一个很难惹的人物,可是今天你遇见了我,你应该知道下场如何!” 向阳君唇角现出了一丝不屑,不发一言。 覃玉洁手指了一下郭彤说:“你为什么把他点了穴?” 向阳君撩了一下眼皮,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覃玉洁点了点头,道:“你明明可以制他于死命,你却只点了他的穴道,留住他的活命。哼,想不到你还有点鬼聪明!” 向阳君脸上现出了笑容。 覃玉洁道:“你想留着他,来跟我讨价还价?” “不错——” 这两个字乍然由向阳君嘴里吐出时,使覃玉洁吃了一惊。她原来以为对方所以不开口出声,是因为受伤过重,中气不足。现在才知道,敢情是自己猜错了。 向阳君说出了这两个字,一双炯炯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视着覃玉洁。后者迫于他那种凌厉的目光,尽管具有相当大的威慑力,但她认为不须对他心存畏惧,因为只要处置得当,最终还是可以稳占胜场的。 想到这里,覃玉洁脸上带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这一丝微笑,不禁使得向阳君目光注视着她:“你的身世,我略知一二,你我原无仇恨,井水不犯河水,何必欺人如此?须知,错过今日之后,我金某人之神威是不可侵犯的!” 覃玉洁冷哂道:“井水不犯河水?哼,你说得倒是轻松!我只问你,这地方乃是我覃家所有,你何故任意侵犯?” 向阳君唇角带起了一丝傲然,慢吞吞地道:“覃家故居久年为狐鼠所占,姑娘又岂能向彼类讨还公道?金某一时之难,被迫不已,还望姑娘大开方便之门,谢了!” “哼!”覃玉洁道,“你说得轻松,我偏不依你!” 她足尖向前踏一步,借着前进之势,身势有如穿花蝴蝶一般,滴溜溜一个快转,飘至向阳君右侧方,右手猛地抡起,以贯注在右手五指指尖上的内炁力道,直向着向阳君当头直戳下来。 其实,覃玉洁早已蓄势待发。 随着覃玉洁的右手挥落之势,毕无霜一声娇叱,纤细的五指霍然抡起。 她也是施展出如同覃玉洁一般的内炁功力,所以在她起手迎架时,覃玉洁便有感应。 像她们这样居于极高境界的人物,设非有深仇大怨,那是绝不轻易出手的。 覃玉洁如果不闪躲,或是抽招换式,二人势是生死一搏了! 毕无霜之所以孤注一掷,那是情不得已,为的是要救向阳君于危机一瞬。 覃玉洁却没有生死相搏的打算。 何况,在她右手方出的一刹那,眼角瞟处发觉向阳君指尖轻扬,现出了其红如血的掌心,正待向前推出。 他出击的对象不是覃玉洁,而是郭彤。 覃玉洁这一惊,非同小可! 在毕无霜、向阳君两方钳制之下,覃玉洁不得不迅速打消出手的念头,足尖倒点,娇躯狂奔而起。 她一起即伏,有如长空一烟,徐徐然飘落地面。身躯下落之处,却是背贴石壁,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向阳君,担心他向郭彤出手。 向阳君果然不曾冒失出手。他因为知道郭彤的生死与他自己的生死是紧密相关的。 覃玉洁既然临阵撤招,他就没有必要再下杀手,是以掌心红色即隐于无形。 覃玉洁感到十分沮丧! 她那双澄波眸子,在向阳君身上一转之后,移向毕无霜,后者也正自嗔着她。现场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火爆气氛,似乎随时都将爆发出来。 “毕无霜,这又该怎么说?” 过了会儿,覃玉洁由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她那一双纤纤玉手,十指交插于前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将出手! 毕无霜微微一笑,掠了一下长发:“你不要瞪着我,要不是我拦住了你,他呀……” 眼波儿一转,向着笔挺直立的郭彤瞟了一眼:“他早就没命了!” 玉洁听了这句话,俊俏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郭彤这个戆直少年,竟然在自己心里,偷偷地占了一定的位置。 她忽然觉出了自己的那份不自在,更难堪的是被毕无霜一语道破! 她偷偷瞧了郭彤一眼,见他石头人似地呆呆站在那里,青筋暴跳,面红如火,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在脸上滚动着,那副样子说明他是痛苦到了极点。 覃玉洁心里一阵子发软,可越是这样,反倒越要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哼,他死活又关我什么事?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给吓唬住了?” 毕无霜扬了一下眉毛:“你说的是真的?” 覃玉洁冷笑着没有吭声,脑子却在转动着:如何能够在举手之间把郭彤救过来! 当然,这么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撇开现场的向阳君不说,只那个毕无霜,就无法逃开。 毕无霜是何等精明的女子,覃玉洁心想,焉能不知道? 毕无霜轻轻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覃家大妹子,何苦呢,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吧。这位郭兄弟显然已经被向阳君用六阴扣脉镇住了全身脉道,你自信能救得了他么!” 一句话提醒了覃玉洁,暗叫了声:“好险!” 这种六阴扣脉手法,她是知道的。据悉是一种极上乘的内功镇穴手法,施功人在开始时,即以本身所练的五行真气运之五指,在极短的一刹间,分别注入对方乳中、日月、章门、气海、关元五处穴道之内。 施功人一旦将对方这五处穴道以真气控制住,即可在反掌之内制对方于死命。 尤其微妙的是,由于施功人以本身真力贯注相通,除其本人之外,别无解救之门。 覃玉洁一经由毕无霜嘴里获悉了这个消息,即打消了救走郭彤的念头。 “覃姑娘,我们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说话的是那个甚久没有开口的向阳君。 他那一双深湛的瞳子,直直地逼视着覃玉洁。 覃玉洁先时的逞强好胜,一刹间被客观形势冲去了一半。她像是被人忽然揪住了小辫子,由原来的主动变成了被动。 她暂时压制住激动愤怒情绪,身形微晃,迅速向前踏进了三步。 旁观的毕无霜不由赞叹道:“果然是大家身手,毕竟不同于一般!佩服,佩服!” 覃玉洁冷哂道:“毕无霜,你少在一边说风凉话,等这件事完了,我们再好好算账!” 毕无霜嘴角含着微笑道:“何必这么急?这件事情完了以后,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呢!” 覃玉洁不再理她,对向阳君道:“向阳君,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向阳君嘴角带起一丝冷笑:“我生平行事,绝不乘人之危,也不希望对方乘我之危……按我以往的性格,眼前这个小兄弟,我万万不能留他活命……” 微微一顿,又接下去道:“只是眼前形势特别——老实说,他的死活全操在你的手上!” 覃玉洁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今天放过了你?” 向阳君哼了一声,道:“即使你放过了我,我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了你;错过了今天,我定要向姑娘讨还一个公道!” 覃玉洁柳眉一挑,凌声道:“向阳君,你也太自负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眼看你死在目前,还敢信口狂言,真是不知羞耻!” 向阳君冷哂道:“乘人之危,才是真正不知羞耻!” 覃玉洁右手翻动,握住了随身短剑的剑柄——一蓬剑气,有如万斛露珠般,兜头盖顶地直向着向阳君当头罩了下来!而向阳君似乎早已防到了她会有此一举——就在覃玉洁的剑气方自向头顶罩落的一瞬,即见他盘坐在地的身子,籁籁起了一阵子颤抖,覃玉洁落下的剑气,立刻遭遇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登时被格在当空,下落不得。 覃玉洁心中一凛,才知道自己和郭彤二人,太低估了眼前的这个人。 按照郭彤先时对于此人的描叙,固然十分可惧,可是据悉他一旦负伤见血而必须使用某种特殊功力复元时,全身必然瘫痪动弹不得。可是,观诸眼前的向阳君,却是大谬不然! 她哪里知道,向阳君全系做作,为了撑持一份不倒的场面,他不惜内转元丹,将预蓄于丹田之内的功力元气,暂时借提而出。以他素日潜修之内力,这份内蓄元气真力自然可观,一经提出,足足可以支撑半个时辰。 向阳君所以如此,为的是必要时保命一搏,却未曾料到,竟然对覃玉洁生出了阻吓作用。 覃玉洁未敢轻举妄动,倒不是真怕向阳君,而是身忖无能将郭彤由他手上救出。如此一来,也只好耐下性子听凭对方的讨价还价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不过是电闪而过!只是刹时间,她就把探出的宝剑快速地收了回来。 眼前她所接触到的,是向阳君呆滞而讳莫如深的眼睛。 “姑娘,我劝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向阳君冷笑了一声,眼睛缓缓地转到了郭彤身上,“哼,除非是你想要他死!” 覃玉洁冷笑道:“我不信你会对他下毒手,你不是这种人!” 向阳君冷冷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他嘴角带起了一丝傲然,“这个人年纪虽轻可是胸藏险诈,几次三番地刁难我;这一次落在我的手里,岂能对他轻易放过?” 覃玉洁冷冷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你杀了他,我也放不过你!” 向阳君喟然一叹,点点头:“是了,这就是眼前我大费周折的事情了,所以我才打算跟你谈个折中的条件!” “你说吧!” “好!”向阳君道,“第一,我要你马上退离此室!” 覃玉洁冷笑了一下。 “第二,两天之内,不许对我窥伺!” “第三呢?” 向阳君摇摇头:“第三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哼!”覃玉洁不屑地道,“你说得好轻松,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以为我会傻到给你两天长的时间,去叫你运功还原!” “你非答应不可!” “为什么?” 向阳君道:“交换的条件是保全他的一条活命!” 说到“他”字时,指了一下郭彤——这个人的性命,眼前完完全全操持在他的手里! 覃玉洁撇了一下嘴:“你以为他的生死,就对我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向阳君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你喜欢他,要不然,你也不会为他而与我为敌了!” 覃玉洁的脸色红了一下,偷眼瞧了瞧旁边的毕无霜,后者正向她微微抿嘴而笑!覃玉洁秀眉一剔正待发作,可是转念一想,急作泰然状。 “你的这种说法,恕我难以苟同!”覃玉洁眼皮一扫一隅的毕无霜,“这么说,这位毕姑娘也必然是钟情于你了!” 轻轻一句话,就收到了报复的效果! 果然,毕无霜脸上漾起了一种不自在,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地不再发话。 覃玉洁耸了一下肩:“好吧,我接受你的条件,不过我还有一个附带的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你不单单保全他的性命,而且你不能损害他的武功!” 向阳君呆了一下,不禁暗赞道:“好个精明的丫头,原来她早已看破了我的用心!” 即不再多想地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就是!姑娘,现在可以退出去了,后天此时,这位兄弟必将寸肤不伤地全身而还,姑娘可以放心地去了。” 覃玉洁点点头道:“你虽然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可是我相信你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 “过奖!”向阳君异常冷漠地道,“姑娘,如果没有别的关照,就请离开吧!” 覃玉洁怔了一下,身忖已无理由再在眼前逗留,遂向外步出。 才跨出一步,又回过身来道:“慢着,为了证实你言而有信,我以为你应该立刻解除他身上的穴道!” 向阳君摇摇头道:“不行,这么一来,他即可行动自如。嘿嘿,一旦太阿倒持,形势可就不同了!” 覃玉洁因眼见郭彤之痛苦形象,心存不忍,可听对方这么一说,情形确是如此,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当下,依依不舍地向着郭彤看了一眼,缓缓举起了步子。 她身子方自步出石楼,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毕无霜也掠身而出。 二女面对面地互视着。 “如何!”毕无霜微微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吧,向阳君这个人不是好惹的!你看怎么样?” 覃玉洁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身形一闪,快如鹰隼地向外遁出。 然而就在她身子方自纵出的一刹间,耳朵听见了一声清晰的低吟! 说是“呼叫”,其实并不恰当,倒不如说是“惨叫”合适。 覃玉洁纵出的身子忽然就空一个倒折,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撤了回来。 几乎与她同时,毕无霜也有了反应。看起来,两人的势子一样,相继同时转身,直向着方自步出的石楼扑去。 凭两个少女的直觉,感到事情不妙! 就在她二人先后扑入石楼的一刹那,一件触目惊心的离奇怪事,出现在她们眼前,使得两个侠女魂飞魄散,顿时呆若木鸡般停在了那儿! 郭彤的一只握有短刀的右手,深深地插进到向阳君的前心——也许是力道过猛,因此这只手,在向阳君的前心后背穿了一个窟窿。 闪烁着银色寒光的尖刀,染满了紫红色的浓血,点点血珠,顺着郭彤的右腕尖刀,一滴滴地落向地面……向阳君伟岸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着。 剔眉、张目,渗以无限的怅恨、惊异、绝望……显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巨人面颊上。 他是为自己的死而感到惊异不可思议?抑或是对于眼前的郭彤而心存费解?总之,在他的印象里,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死在这个少年手上的。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少年。 郭彤的武技并非十分精湛,却有高人一等的智慧与耐力——他自幼即养成了超人的涵养与内定之力,足堪当危不乱,处变不惊。 事情显然说明了郭彤这个处心积虑的少年,一开始就伪装被向阳君点中了穴道,伫立在他身边咫尺之间,待机而发。后来,终于选择了适当时刻,将事先藏掩在衣袖内的匕首,插进了向阳君的心窝。 向阳君傲笑江湖,目空四海,却想不到会丧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而武功又万万不是自己对手的少年手中——这是他死不瞑目的! 郭彤虽然侥幸得逞,却也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生命! 显示在现场的是,郭彤的短刀刺进了向阳君的前心;向阳君的两只手,分别插进了郭彤的两肋! 现场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终于在毕无霜、覃玉洁四只眸子的注视之下,郭彤、向阳君的身子同时倒了下去! 向阳君唇角牵动出一条笑纹。 郭彤脸上则充满了得意之色。 他们的喜悦,局外人万难臆测。 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 对于向阳君来说,他的生命也许并不算长,甚至于可以说是很短。然而,不可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