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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第 一 章 追寻郑愿 第 二 章 虎狼之地 第 三 章 老人的梦 第 四 章 安宁镇的秘密 第 五 章 神秘的主人 第 六 章 零卖行动 第 七 章 海姬 第 八 章 孔老夫子 第 九 章 狐狸与羊 第 十 章 老九 第十一章 海市蜃楼 第十二章 复活的雄鹰 第十三章 一窝狐狸 第十四章 梦想与选择 第十五章 夜里发生的故事 第十六章 沙漠风暴 第十七章 相见除非梦里 第十八章 凉风起天末 第十九章 魏夫人庄园 第二十章 塞外风雪 第二十一章 陈盛世 第二十二章 雪野 第二十三章 永不派灭的 第二十四章 报应 第二十五章 惨烈的胜利 第二十六章 失衡的瀚海 第二十七章 逼宫 第二十八章 满霸王的用心 第二十九章 惊天一战 第三十章狭 路相逢 第三十一章 不该多情的时候 第三十二章 瀚海的女 第三十三章 心灵的旅程 第三十四章 六月十六 尾声
引子
“你准备去哪里?”
“江南。扬州。”
“你去扬州做什么?”
“去做刺客。”
葫芦水边鸳鸯口的一家客栈里,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正和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对坐饮酒。
他们在谈心,谈少年的前途。
老人听完少年的“志向”,不禁愕然,半晌才轻叹道;“你要当刺客?”
少年微笑,笑得非常安详,“老伯您也知道,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从七岁起我就立志成为天下最有名的刺客。”
老人道:“令尊……”
少年淡淡道:“他说什么已不重要了。”
“哦?”
“他已经把我逐出了家门,他说我已不再是李家的儿子,他认为我去做当刺客会败坏李家的门风。”
“你还是要去?”
“不错。”
“这代价岂非太大?”
少年缓缓道:“也许的确不小,可对我来说,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我已选定了这条路,就一定要走下去。”
老人苦笑。
少年慢慢饮了杯酒,笑道:“老伯不必再劝我了,您知道我的脾气。”
老人叹道:“杀人者恒杀之。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这种杀人的勾当?”
少年笑笑,没有答话。
老人又问:“你知道郑愿吗?”
“我知道。”
“他曾经是天下刺客排名榜上名列第一的刺客,他被刺客界尊为‘天杀’。可现在呢?现在地的下场却很惨很惨。”
“哦?”
“他已经被赶出了中原。”
“哦?’,
“一点不错。”
“为什么呢?”
“你知不知道当今中原武林中权势最大的组织是哪一个?”
“我知道,是野王旗。”
“不错,是野王旗。只不过短短的几年时间,野王旗就控制了黑白两道和绿林锦帆,它的威风,几乎可以和百多年前野王旗鼎盛时期相媲美,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的确如此。”
“五十多年前,野王旗传到了大侠朱争手上、可是他却不爱江山爱美人,野王旗从此没落,直至销声匿迹,江湖因此也得到了五十余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朱争并没有毁掉野王旗,他若是把那面黑色的大旗毁了,江湖上也许就没那么多是非了。”
“这话倒也有理。不过,这件事不能全怪朱争,郑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哦?”
“如果他一开始就接替他师父朱争执掌‘野王旗’,他现在就是武林第一人,有显赫的家世、有无上的权力。”
“但他没有。”
“不错,他没有。他只想做杀手,他喜欢过杀手的生活,所以他把野王旗交给了他的师姐南小灿。”
“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
“可惜的是,南小仙并未因此而感激他,反而处心积虑想杀他以绝后患。今年四月,野王旗暗中策划了一次行动,一举剜掉了几根眼中钉肉中刺。”
“你说的是发生在洛阳荆劫后的天香园的那一战?”
“不错。天香园的血战,本是为了使武林七大世家和血鸳鸯令互相残杀,南小仙好得渔人之利,但连南小仙自己也没想到,这场血战也帮她赶走了郑愿,收优了秦中来,而且打垮了宋捉鬼的斗志。”
“你说的秦中来,是不是金陵君子庐的那位‘八方君子’ 秦中来?”
“就是他。”
“我听说他一向都自命正义,怎么会去做南小仙的爪牙?”
“天晓得。”
“那位宋捉鬼必就是当年‘钦封通玄显微真人’,以一柄桃木剑打遍天下的南阳宋捉鬼宋大侠吧?”
“不错。”
“久闻宋捉鬼是条百折不挠、嫉恶如仇的硬汉子,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失去斗志呢?”
“鬼才知道。”
“老伯,我一向听说郑愿在天香园战死了,他怎么会逃出中原的呢?”
“我也不清楚。我只听说最近中原道上要找他算账的人很多,除了南小仙外,他的仇家没有一干,也有八百--他是职业刺客,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少年昂然道:“老伯.你错了!”
老人愕然。
少年道:“郑愿并不是职业刺客,至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刺客。”
他顿了顿,缓缓道:“他杀人不是为了名为了利,而是为了伸张正义。他杀的人,都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人物和那些表面伪善其实凶残恶毒的人。他并不是利客,他是侠,是侠客。”
老人浩叹。
少年也叹了口气,道:“他的悲哀也正在于此。”
老人茫然。
少年道:“他分明是侠客,却不以侠客自居;他绝对不是职业刺客,却偏偏无法为自己辩解;他明明是在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却又生怕别人认为他伪善;他不屑于无耻,却认不清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无耻的人才能飞黄腾达。”
老人沉默。
少年道:“老伯以郑愿之事教我,是希望我不要落到他现在的地步,我很感激老伯。但我要告诉老伯的是,我不会步郑愿的后尘,我不会去行侠仗义,我不会去做侠客。”
他饮尽壶中酒,大声道:“我要做的是职业刺客,真正的刺客!”
第一章 追寻郑愿
有些人就算是拚了命为自己树碑立传,让别人为自己吹捧宣扬,也不会留在世人的记忆中,更不会被后人提起。
就因为他们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人、平凡的人、庸俗的人。
他们是鱼目,是砂粒。
也有些人,拚命想躲避尘世的喧哗,希望人们忘记他们,但他们的事迹却广为流传,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就因为他们本就是高尚伟大的人、智慧的人、有作为的人。
他们是明珠,是纯金。
在江湖上、武林中,更是如此。
江湖重的是英雄,武林重的是武功。
秦中来就是江湖人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他也身负着足以傲睨武林群豪的武功。
他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就算他想不发光,别人都不会同意。
”除暴安良”和“知恩图报”,本就是血性男儿最重要的美德,而这两种美德在秦中来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他不惜性命,血战天香园,和为恶江湖多年的天香园主人、身兼血鸳鸯令令主和离魂门门主、以及天下刺客组织首脑三种身分的绝代枭雄荆劫后进行过殊死搏斗,浑身浴血,最终以“天劫指”神功重创荆劫后,为荆劫后的彻底灭亡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同样也感恩知报。
野王旗在最危急关头消灭了荆劫后的数十悍勇杀手,拯救了七大武林世家数百人的性命,也从死神那里将秦中来的性命抢了回来。于是秦中来就甘心舍弃自己的家业,加入野王旗,为野王旗拚命。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被人爱戴呢?
“八方君子”秦中来是野王旗主人南小仙的左膀右臂,是她最敬重的人,是她视为“畏友”的人。
难怪,当卫士禀报秦君子求见时,南小仙立即站直了,一面说“快请”,一面亲自迎了出去。
今日的南小仙已不同往昔,她已是天下武林中权势最大、威望最重的人,是武林第一人。她已深谙权谋,更深知“满招损、谦受益”这句话有多么正确。
她虽然驻颜有术,魅力无穷,但已深知该是她显示一种稳重、成熟、落落大方的“王者风度”的时候了。
所以她出迎的时候,神态特别安详、特别谦恭。
一身黑袍、黑须飘拂、面色苍白的秦中来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神情冷漠,目不斜视。
他好像总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放在他心上。
南小仙柔声道:“秦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秦中来垂目拱手道:“幸不辱命。南疆各派,如七圣教、百药教、点沧派、大理段氏后裔等各门各派均已宣誓效忠本旗。”
南小仙盈盈一福,道:“这都是秦先生的功劳,贱妾五内铭感。厅内略备小酌,待贱妾亲自把盏,为秦先生洗尘。请。”
秦中来淡然道:“这是秦某分内之事,何言功劳?
夫人赐宴,本不敢辞,但适才路遇二三旧友,秦某已答应他们相晤一叙,还讫夫人见谅。”
南小仙也没有强留。她知道这位秦君子是个言出必践的志诚君子,已经讲定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违约的。
她既然要用这位左右手,就必须首先尊重他自己的意愿。必须“礼贤下士”。
秦中来并没有马上走,他又作了一揖,道:“秦某回到中原,沿途听到不少有关本旗及夫人的传闻,不知确不确,敢请夫人明示。”
南小仙道:“秦先生但说不妨。”
秦中来顿了顿,沉声道:“听说夫人仍在密令本旗中人暗中查访郑愿的下落,不知此事可真。”
南小仙轻轻一叹,幽幽道:“不错。”
秦中来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不知夫人意欲何为。”
南小仙默然道:“秦兄,难道你以为我是想赶尽杀绝吗?”
秦中来不说话。
南小仙眼中已闪出了薄薄的泪光,她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秦兄,你或许还不知道,野王旗本来就是应该由郑愿执掌的。家父已将野王旗传给了他。当初郑郎……
郑愿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权欲熏心的女人,这才弃旗出走。我不避嫌疑,不惧流言,代掌野王旗,目的只不过是想为江湖做点有益的事,我希望江湖上能少一些血腥的屠杀、武林中能少一些无谓的争斗。……我并不贪恋旗主的位子,只要我的郑郎回来,我立即让贤。
南小仙耿耿此心,可对天日,若有欺心,天诛地灭!”
秦中来还是不说话。
南小仙已泪流满面:“家父已风烛残年,他渴望能再见郑愿一面,若若婆婆更是牵肠挂肚,每天以泪洗面。
…… 、我……我不应该去找他吗?不应该吗?”
秦中来沉默。
她为什么总有许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呢?
飘了一夜的大雪,到天明时还纷纷扬扬。小院里的一树红梅花开了,开得艳丽夺目,开得让人心醉神恰。
吕倾城靠在栏杆上,痴痴地凝视着红梅,苍白憔悻的脸上隐隐泛出了晕红的光泽,惺忪的眼睛也变得明亮了。
他已许久未曾被什么东西打动过了,他醉倒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多许多倍,而且在他清醒的时候,讨厌的头痛病又时常折磨着他。
他已厌倦了生活。
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就连酒也不能。
他喝酒只不过是为了醉倒,仅此而已。至于是名贵的贡酒,还是劣质地瓜酒,他都无所谓。
可现在,在这个清晨,在刺骨的风中,在洁白的积雪上怒放的红梅,竟使他完全陶醉了。
他看着雪中红梅,他的神情那么专注,那么奇特,就好像他从未见过雪中红梅,就好像这院落不是他自己的,就好像这树梅花也不是他自己栽的。他栽这株梅树时,才九岁多一点。转眼间就快二十年了,梅花还是这么俏艳可爱,他却已经疲倦了。
人生真是不可琢磨啊!
吕倾城终于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身边已垂手站着两个丫环。她们都屏着呼唤,战战兢兢的,就像两只不得不拜见猫的小老鼠。
吕倾城的神情马上就变得像清晨的寒风一样冷:
“什么事?”
一个丫环嗫嚅道:“我们小姐请,……,请姑爷去赏梅花。”
吕倾城道:“哦?”
另一个丫环道:“小姐窗前的腊梅树开了一树的好梅花。小姐说,若是姑爷起来了,就请姑爷过去。小姐已命奴婢们烫好了乌程酒。”
吕倾城冷冷道:“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小姐,就说我这里也有一树好梅花,我就在这里赏梅;不去打扰她了。”
两个丫环低着头不敢吱声,但又没有想走的意思。
吕倾城叱道;“还不快走?”
两个丫环只好走了。
吕倾城近年来火气越大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古怪,她们要再不走,保不准吕倾城会做出点什么来。
她们可不想被杀死。
她们刚走没几步,吕倾城又叱道:“站住。”
她们只好站住。
吕倾城森然道:“我想一个人呆着,叫你们小姐别来烦我。”
她们的“小姐”,就是他的妻子金蝶。
他痛恨金蝶。
他以前崇拜她、惧怕她,是因为她美丽、温柔,而且聪明。
他现在痛恨她、厌恶她,同样也是因为她美丽、她温柔,更因为她聪明。
他以前总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会被别人抢走或是跟别人私奔。
现在他就怕她不走。
如果她肯离开他,“休”了他,他愿意给她磕头。
这种切肤的痛恨和厌恶源自去年夏初的某一天。从那天起,吕倾城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那天,一个自称来自东海的女人来拜访,表示她可以暗杀郑愿,而且肯定会成功,但她希望能找个雇主出钱雇地杀郑愿。她知道郑愿在哪里。
她的要价并不高--白银七万两。
吕倾城出得起,再高十倍的价钱也出得起,而且他也愿意出这笔钱。
可他说不出口,因为金蝶在座。于是吕倾城推辞了,说了些很激奋的话,大意是说他并不希望郑愿死,更不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一个落难的人。他还严厉谴责了那个女人的卑劣行径,叫她马上滚蛋。
他说得的确义正辞严,可就在这时,金蝶用很平静的声音说:“我想杀郑愿。我可以出这笔钱。”
吕倾城顿时有一种体无完肤的感觉。她把他当什么看?一个不中用的男人,还是一条癫皮狗?
从那以后,他就尽量避着不见她。他宁愿跑到最下等的酒馆茶楼会耗掉一天,也不愿在家呆上片刻。他宁愿和街头巷脚拉客的土娼楼在一起睡觉,也不想回到他曾为之自豪的“武林第一美人”身边。
从那以后,他对郑愿的仇恨就渐渐淡化,直至消失殆尽。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和郑愿都是应该伤心、值得同情的男人。
因为他们都曾深爱过同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
吕倾城现在仍然很伤心。他伤心的是他的青春,已逝的青春。
他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可自觉已暮气沉沉了。他虽仍可以将方天画戟狂舞半个时辰,可他的心已疲倦,他的斗志锐气已消磨殆尽。
吕倾城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近了梅花,冰冷的梅枝触着他的睑,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然后他听着有人向这里走过来。
吕倾城怒气顿生,他猛一转身,刚想怒吼,又一下僵住。
来人是个穿着青衣、面无表情的人,虽然穿着打扮是男人,可吕倾城知道“他”是女人。
这个人是野王旗的使者,是吕倾城得罪不起的人。
使者走近,双手一翻,将一封信递给了吕倾城,一旋身,飘然而去。
“他”不仅没和吕倾城说话,连看都没朝吕倾城看一眼。
吕倾城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时,还觉得自己受不了这种污辱,但后来渐渐就习惯了。他知道自己的身分。
对于野王旗来说,他吕倾城不过是把杀人的刀、放火的火把。
如果他不想当这把刀、这支火把,他就会被消灭,会有新的刀和火把在等着顶替他。
武林名公子吕倾城居然也习惯了做奴才,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
吕倾城苦笑着撕开信封,抽出了一张淡黄的纸条。
“据悉郑愿之出逃系由一神秘波斯胡人曼苏尔安排。
闻曹州魏夫人庄园乃曼苏尔一处别业,望速查明庄园虚实回报,不得有误。野王。”
吕倾城慢慢搓碎信纸,长长叹了口气。
野王旗还是在寻找郑愿。他们还是不放心。他转身离开了这庭院。交待的事,他必须去完成。
在他身后,那树梅花开得那么红,那么艳,却又那么寂寞。
宋捉鬼近来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心情不好的人,酒自然要多喝点,醉的次数也比往日多点,澡也比往日少洗点,衣裳也比往日脏点破点。
总而言之,宋捉鬼现在显得很颓唐、很落魄,很不像个大侠。
他那柄一向背在身上的桃木刻早已在天香园之战里粉碎,连碎片也不知丢到哪处阴沟里去了。他已不再捉鬼,而且很烦有人在他面前提捉鬼的往事。
辛辛苦苦积攒了两三年的银子,他三个月就花得精光。身上值钱的东西,也都被他送进当铺里去了。
宋捉鬼现在已只能喝最便宜的酒,一碟盐水煮花生就已是使他兴奋的下酒菜了。
而一碟盐水煮花生也不过才值十文。
但无论他怎么落魄潦倒,江湖上的朋友们却仍然忘不了他,也不敢忘记世上还有一个叫宋捉鬼的人。
因为他曾经捉过很多鬼,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失去捉鬼的能力。
而且他认识郑愿。
他是郑愿最好的朋友。
宋捉鬼坐在洛阳最肮脏不堪的一个小酒店里,坐在一张又黑又破的桌子边,穿着身油腻腻的衣裳,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酒碗。
酒碗里已没有酒,他身上也已没有钱。
一文钱也没有了。
但他还想再喝一点。
他觉得头有点痛。至少还要再喝十碗,头痛才会消除。
这时候,他察觉有人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而且那人正在盯着他看。
宋捉鬼头都没抬,伸手指指海碗,什么话也没话。
但那人马上就大声喊了起来:“掌柜的,给这位爷上酒!”
这个酒店虽然又脏又乱,但掌柜的却是个很掘的小老头,只认钱不认人。就算真有贵人上门,也休想看到掌柜的有什么好睑色。
所以那人话音刚落,宋捉鬼就听到掌柜的冷笑:“酒有的是,谁给钱?”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道:“我!”
掌柜的冷冷道:“中!小二,上酒!”
于是桌上就多了一个酒坛,坛中至少能装二十斤酒。
于是酒碗就满了。
那人很沉得住气,一直等到宋捉鬼喝光了坛里的酒,才笑道:“宋大侠……”
宋捉鬼舌头已有点硬了,眼珠子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抬眼瞪看那个人,喷着酒气,冷笑道:“先付账!”
那人连忙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掌柜的手中,赔笑道:
“宋大侠,在下……”
宋捉鬼瞪眼道:“你说的‘在下’是谁?”
那人一呆,干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道:“在下是我。”
宋捉鬼道:”干事的时候总是女人在下面,难道你是女人?”
满店轰笑。
这些酒客都是下九流的人物,常在这家酒店里喝酒。
他们都认识宋捉鬼,知道这丑汉子一喝醉酒,就会滔滔不绝地说粗话。
那人显然不知道宏捉鬼的这个毛病。一时间气得脸色铁青,两眼喷火,一双大手也在不住轻颤。
但他终于没有发作。
他不敢。
宋捉鬼还在胡说八道:“我就喜欢女人在干事的时候一边抖,一边瞪我,……”
那人拚命忍着怒火,咬牙切齿地道:“郑愿在哪里?”
宋捉鬼答得十分干脆:“不知道!”
那人霍地站起身,大声道:“说!郑愿在哪里!”
宋捉鬼涎着脸,傻笑道:“骚婆娘,你过来呀!来来来,让我好好摸摸……‘一呀摸……”’
他居然哼起了“十八摸”。
那人实在忍不住了。在江湖上混的朋友,实在没几个受得了这种污辱。
他突然一声低吼,猛地欣翻桌子,撞向宋捉鬼。
桌子翻起的同时,他已一猫腰,挥手从靴帮里摸出把匕首,随着桌子冲了过去。
没想到宋捉鬼居然没有躲,居然就被压在桌子下面,一双大脚从桌下滑出,滑到那人的胫骨上。
于是那人连一声都没叫出来,就痛晕了过去。
他的一双腿已经断了。
宋捉鬼吃力地欣翻桌子,哼哼卿卿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人身边,刚蹲下身子,就哇哇大吐起来。
于是一滩一滩的秽物就吐了那人一脸一身。
好一会儿,宋捉鬼才止住呕吐,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用虚飘飘的声音道:“这个骚婆娘是德州白家的老七,他不小心跌断了腿,你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掌柜的冷笑道;“钱呢?”
宋捉鬼转身往外走,嘟嚷道:“他身上有银子,有许多许多银子……”
曼苏尔老爷近来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
他的身体一向就不好,饭量也越来越不如从前。他发现自己碰到的人越来越让他心烦,想躲都躲不掉。
他本就在担心自己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可这些苍蝇似的人偏偏还要来烦他打扰他,他每天都要想方设法才能清醒一会儿。
今天天还没亮,他就偷偷溜出了他在太原的别墅。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肮脏不堪的老丐,希望这能让他安生一点。
果然,没人再凑上前来赔笑脸没话找话了,没人拐弯抹角穷打听了,也没人横眉立目、拔刀硬问了。
人们现在都躲着他走,实在躲不开就捂鼻子皱眉头,生怕沾了什么秽气似的。
曼苏尔老爷虽然安生多了,可并不开心。
谁总挨冷眼会开心呢?
更何况曼苏尔老爷就是他、他就是曼苏尔老爷呢?
曼苏尔老爷虽然不开心,但却又不愿回到别墅去。
他实在受不了那些人的罗唣。
这些天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曼苏尔老爷老琢磨一件地不明白的事--他什么时候“名满天下”了?
以前很少有外人知道他,很少有人听说过曼苏尔老爷的名字。他虽然富甲天下,但他有几十个名字,他的财富分摊到每一个名字底下之后,就不太引人注目了。
他在天下各地都拥有庄园别墅,有数不清的生意。
但知道这些庄园别墅和商号码头完全属于他曼苏尔老爷一人的,普天下找不出第三个活人来。
除了他自己外,就只有一个活人知道。
这个活人就是大侠宋捉鬼。
可自从武林中出了个郑愿,而郑愿又神秘失踪后,曼苏尔老爷就“成名”了。
不知是谁传出了流言,说是曼苏尔老爷亲自安排了郑愿的“出逃”路线。要找郑愿,只有求曼苏尔老爷帮忙。
于是曼苏尔老爷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名人。
曼苏尔老爷自然矢口否认。
他的确是为郑愿去某个地方避难安排了一切,但知道这一计划的人只有极少的几个老朋友,怎么会泄漏到江湖上去呢?
曼苏尔老爷无论如何想不通,于是他偷偷潜行至太源原,来找他的两个心腹老仆。
他只找到了一个,另一个已经死了,被埋进黄土里了。活着的这一个已只会说一句话:“不关我的事,是曼苏尔老爷让我做的!”
的确是曼苏尔老爷吩咐他们亲自将郑愿送入了瀚海沙漠。至于郑愿现在究竟是在沙漠的什么地方,这老仆并不知道,连曼苏尔老爷也不晓得。
曼苏尔老爷愤怒了。他发誓一定要找出杀人凶手,为他的老仆报仇。结果策二天野王旗就派人送来了三颗首级。说是已代曼苏尔老爷完成心愿。
据凶杀现场目击证人称,凶手的确是这三个人。
曼苏尔老爷有苦难言,有气难平,就算他明知这是南小仙的伎俩,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他有办法,也被围着他穷打听的人弄没有了。
黄昏时分,曼苏尔老爷饿了,也冷得够呛。
他这个乞丐实在不称职,逛了一天,居然什么也没有要到。而他出门的时候,又忘了带点碎银铜钱。
曼苏尔老爷实在不想回别墅去,于是他老人家就开始挨门挨户要饭,希望主妇们能从锅里舀勺米饭给他吃。
他总是还没走近某扇门,那门就关上了。
可怜的曼苏尔老爷走了一条街,还是没的吃。
好容易碰上一个好心肠的主妇,不仅没关门,还将他请进屋,替他装了满满一大碗米饭,饭头上还堆了许多菜。
曼苏尔老爷子恩万谢地接过饭碗,吃得十分香甜。
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将别墅送给她呢,还是替她另外买一个田庄?”
曼苏尔老爷一向不是个慷慨的人,否则他就不可能富甲天下。但曼苏尔老爷也有慷慨的时候。
他遇上好心肠、肯周济穷苦人的人,一向都大方得出奇。
他吃了几口菜,还没想好是送别墅还是送田庄,就觉得不对劲。
曼苏尔老爷对毒药一向很在行很敏感,若在平时,谁都体想下毒害他。可今天他实在太饿了,吃得也实在太猛了。
那个主妇也实在太“热情”了。
曼苏尔老爷吃惊地抬起头,发现主妇正在看着他微笑。
她说:“我知道你就是曼苏尔老爷。”
曼苏尔老爷在心里对人性的沦落致以最沉痛的哀悼。
主妇柔声道:“告诉我郑愿在哪里,我就不杀你。”
曼苏尔老爷苦笑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郑愿,我就告诉你。”
主妇脸一板,叱道:“别忘了你现在在我手里,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曼苏尔老爷道:“你下的是慢性毒,一时三刻我还死不了。我要真想走,你根本拦不住。”
主妇冷笑道:“不错,我下的是慢性毒,但这种毒没有解药。你要不想死,就最好老实一点。”
曼苏尔老爷叹道:“我今年九十都出头了,没几天活头了。什么时候死,还不都一样?”
主妇拔出把小刀,放到他脸颊上:“到底怎么死,也一样吗?”
曼苏尔老爷看看小刀;慢悠悠地道:“刀长九寸七分,柄长四寸一分半,刀宽四分五,一面开刀刃,护愕为黄金所铸,有云龙图案。你是太谷崔家的。”
主妇僵住。
曼苏尔老爷又道:“身形轻盈,出手迅捷,行走之间,仿佛足不沾地。西北轻功一脉,当数慕容世家,你是嫁到太谷崔家的慕容贞。”
主妇的手哆嗦起来。
曼苏尔老爷镇定地拂开她握刀的手,慢慢站起身,而主妇似乎已忘了再制住他。
曼苏尔老爷喃喃道:“为慕容仪复仇,实在不值得。”
主妇捏着小刀,尖叫起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郑愿杀了我兄弟,我就该杀他!”
曼苏尔老爷长叹一声,道:“你今日杀了我,你是不是也该偿命?”
主妇仿佛这时才想起曼苏尔老爷已中了毒,本不可能这么神闲气定的。
她脚下一错步,身形一变,冲了过来,手中的小刀幻起五道激电,刺向曼苏尔老爷。
曼苏尔老爷轻轻一伸手,就捏住了她腕脉,微笑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郑愿究竟在哪里。”
主妇紧闭着眼睛,屈辱的泪水溢出,浸湿了长长的睫毛。
曼苏尔老爷松开手,很诚恳地道;“我也很想知道郑愿究竟在哪里。你若打听到了,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第二章 虎狼之地
郑愿究竟在哪里?
郑愿究竟能不能咽下这口气?
郑愿关上了”袁记杂货铺”的店门。他现在改了名字,叫“袁震”。
这是家很不起眼的杂货铺子,卖些油盐酱醋、杯盘碗碟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虽是家家过日子都必不可少的,但需求量也不是很大,利也薄,所以生意清淡得很,也就勉强能维持温饱而已。
这里是阴山下的一个小集镇,人家不算太少,也就有百十来户,但镇里人的来历却大得很。
这个镇子里的人,无论男女,十个倒有九个手底下有两把刷子,而且身上都多少有点血债,腰包里都有大把大把的银票。
有的是在中原黑道上混不下去的煞星,有的是被白道视为败类的昨日“英雄”,有的是天下缉捕的江洋大盗,有的是越狱的囚犯。
总之,这里的人都不好惹。谁要是惹毛了他们,只怕你就是真的有三头六臂,也难活着出镇。
谁也别想在这个镇子里称王称霸,谁都没有这个实力。这里虽然有可能是天下最混乱、最肮脏的地方,但也很可能是天下最公正、也最和平的地方。
这里的人除了生意外,彼此不相往来,彼此不谈任何交情。他们严守着自己的秘密,同时也绝不费心去打探别人的秘密,因为那绝对是危险而且徒劳的。
这里的人看起来都老实巴交的。他们都很本分。任何事情只要不惹上自家,他们绝对连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下。
郑愿大前年来过这里一次,只呆了一个时辰,而且是蒙着面夜间进来的。
那一次他是为了捉一个人、那个人以为逃到了这里就万事大吉了,没料到还是让郑愿追上。
那一个时辰真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那个人仗着轻功超群,在镇里东躲西藏,等待天明。
他希望镇上人能帮他一把。
殊不料天尚未明,他就首身异处了。
那个人就是号称“轻功西北第一、迷药天下无双”的慕密仪,西北道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慕容世家被逐的逆子。
郑愿之所以要杀慕容仪,是因为慕容仪曾在一夜之间,连杀了七十六人,而且这七十六人都是无拳无勇的平头百姓。
慕容仪杀这些人,并没有任何目的,只不过他刚被逐出家门,他特别想杀人而已。
这个镇子的名字,就叫做“安宁”。
但这里的安宁,并不是真正的安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桶火药。
只不过这里的火药太多了,谁要是自己不想死,就绝不敢玩火。
而想死的人,绝不会来这里。
郑愿转进里屋,柔声道:“你起来干什么?当心摔着了。”
屋里一个清瘦憔悴的少妇扶着桌子,微笑道:“我还没那么娇。”
她是花深深,曾身负着重伤、九死一生的花深深。
花深深出身武林七大世家之一的洛阳花家,是花家掌门花老祖最小的宝贝女儿,她不仅武功非凡,而且丽质天生。
据说花深深一笑可以倾城倾国,却很少笑过,可在郑愿身边,她总是忍不住要笑,而且笑得总是那么甜美妩媚,那么灿烂可爱。
自从她认识郑愿之后,她那美丽的绰号“冰雪牡丹”
就名不符实了,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这位浪子英雄。不惜为他背叛家门,不惜为他拚命、流血。
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为的就是那一片真情。
足可感天动地的真情。
这样的女人,是不是人间奇葩?
在天香园血战中,为了保护她和郑愿的幼子,她挨了致命的一剑。
那一剑是南小仙亲手刺的,那一剑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终于还是挺住了,她终于还是活下来了。
然而,她活得很难艰。近一年来,她一直辗转病榻,在和死神的搏斗中苦苦求生,到现在也还没有彻底痊愈。
郑愿扶着她,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悄笑道。“你是冰雪牡丹,你当然娇,不仅娇,而且媚,因为……”
花深深抱住他,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丛羞红:“因为什么?”
郑愿扶着她走到床边坐下,不怀好意似地微笑道:
“因为你是条小狐狸精。”
花深深吃吃笑道:“我以为你把这些话都忘了呢!”
郑愿接紧她,道:“今天感觉是不是好一点?”
花深深瞟着她,突然飞红了脸,将脸儿一下埋进他肩窝里,颤声道:“还……还能更好……更好一点,
郑愿当然明白她为什么睑红。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疗伤养病,他一直忙着生意忙着里里外外,他们已许久没有亲热了。
他的脸也红了,眼睛也亮了:“深深,你的身子……?”
花深深不说话。
她已在咬他,咬着他的脖颈,咬着他的耳朵。
郑愿感到了一种冲动。
他渴望她已很久了,但他一直在强自抑制自己,因为她的伤还没好,她的身心都很虚弱。
他仍不敢太热烈,他仍然担心她的身体。
花深深却已疯狂地扑倒了他,气喘吁吁地撕扯着他的衣衫。她的力气突然间似已恢复。她的身子也已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郑愿捉住她的双手,挣开嘴,低声道:“深深,乖一点,你的病还没……”
花深深不说话,顾自亲他咬他,咬得啧啧有声。
郑愿苦笑道:“就算你要咬我,最好也要轻一点。让隔壁人家听见像什么话?”
花深深不再挣扎了,但身子仍烫得很厉害。她的吻已不再疯狂,但仍然很缠绵很热烈。
郑愿拥着她纤瘦的腰肢,坐了起来,抱着她坐在腿上,四片炽热的唇突然间紧紧粘在了一起。
可没一会儿,花深深就推开他,红着脸悄悄道:“我要洗澡,好几天没洗了,身上脏得很。”
郑愿微笑。
这个镇子里的人都很小心。所以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一口井,而且井就打在自己家里。
所以安宁小镇又叫做“百井镇”。这里的井绝对不只百眼。
井水清冽而且充足,所以这里的人用水都很费。
郑愿烧了两大桶水,倒进一个硕大的澡盆里,房间里顿时热气蒸腾。
花深深忽然之间好像又生病了,慵懒地斜倚在床头,红着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生病的人,自然要人服伺。郑愿叹着气,走到她身边,开始给她脱衣裳。花深深就像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娇娇痴痴的由他摆布。
花深深的确已经瘦多了,昔日匀称的胴体已瘦得见了骨头,而且也失去了晶莹的光泽。郑愿心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尤其她背上那道紫红的剑痕,更让他的心发紧。
花深深闭着眼睛,喃喃道:“我是不是瘦得跟鬼似的?”
郑愿打横抱起她,笑道:“还好。”
花深深叹道:“我连睁眼看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
…… 我这么瘦弱,你会不会不高兴?”
郑愿试了试水温,将她轻轻放进盆里:“所以我要想办法让你胖起来。”
热气腾腾的水浸着她的皮肤,花深深愉快地长长吁了口气,嫣然道:“瘦子想胖起来很难,就跟胖子想变瘦一样难。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胖起来?”
郑愿笑嘻嘻地道:“我知道许多女人过了中年,就像吹足了气的母猪,想不变胖都不行。”
花深深吃吃笑道:“就像是个纺锤儿,两头尖,中间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要是以后变成纺锤儿,还不如一头碰死。”
郑愿伸手抚着她水中的胴体,缓缓道:“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花深深媚声道:“是什么办法?”
郑愿俯在她耳边悄笑道:“每天都喂你一点东西。”
花深深故意叹气,道:“这些天人参当归也不知吃了多少,一点用也没有啊?”
郑愿的手动了起来,轻轻抚弄着她,又轻轻说了句什么话,花深深一下睁开眼睛,脸已变得通红:“你、你……”
郑愿开心地笑道:“这是我知道的最好的药。”
花深深恨恨地瞪着他,险更红,眼睛也更亮。
她突然从水中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喂我,现在喂我……”
“最好的药”的确有奇效。
没几天工夫.花深深的睑儿就已有处子娇艳晶莹的颜色。
她的眼中充满了爱情的喜悦的骄傲。她的身子似乎也丰腴多了,而且生机勃勃。
碰上不太热的天气,花深深也会出门散散步,当然是由郑愿陪着,而且她总固执地戴上蒙面花帕。
她曾说过今生她将只让 郑愿一人看见她的笑靥,她是个说话算话的女人。
然而,就算她蒙上了面,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和绝美的身材还是在这个安宁的小镇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个小镇已存在许多年了,但从来没住过如此美丽的女人。小镇的男人们自然要眼红,小镇的女人自然要妒嫉。
女人们妒嫉花深深的原因并非她美丽,而是她们认为她配不上那个眼睛大大的、又漂亮又斯文的杂货店老板“袁震”。
小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失去了平衡。
我们都已知道,这里的男人都很剽悍勇武,这里的女人也都曾是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这里的男人女人个个如狼似虎。
这里本质上是个虎狼之地。
原先的安宁虽是极其脆弱的,但也很难被打破。因为这里的人大多见过大场面,对人生已看得很透。世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轻易打动他们。
这极少的东西包括巨大的宝库、威力绝顶的武功秘笈当然也包括美丽绝伦的女人和英俊非凡的男人。
而花深深就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而郑愿就是个英俊非凡的男人。
虎狼的兽性已快被引发了。
郑愿与花深深已经来了快一年了,起初一直不引人注目。
人们只是知道:镇里又来了一对姓袁的年轻夫妻,花三千两银子买下了一座空院,接管了一个小杂货铺子,而且那个年轻人的妻子身负重伤。
虽然有些女人已发现了 郑愿是个英俊男儿,时常去照顾他的杂货生意,但她们也并没有觉得他是什么稀世之宝。
原因在于那段时间郑愿很劳累,面目无光,显得十分憔悴。
可现在不同了。郑愿容光焕发,又恢复了往日那付公子哥儿的派头,让镇里的女人们有一种全新的震撼。
所以这几天杂货铺子的生意好得出奇,油盐酱醋卖得飞快。就连平日半个月也难出手一件的粗瓷碗,居然也在这短短的五六天里卖出了数十只。弄得郑愿只好去找人进货。
这不,大早晨刚开门,就有一个女人上门买东西来了。
这个女人很高、很壮,结实得像头小母牛,她的绰号也是“小母牛”。
不过,人们当她面,还是称她为“牛姑娘”.
她的确是个姑娘。虽然她二十六七了,奶子鼓得像山包,已不知和多少男人睡过觉,但她却从未嫁过人。
郑愿知道这位牛姑娘住在镇西,是这里必不可少的一个女人,是镇上的光棍们的活宝贝。
如果一定要从这里的女人中找出一个有权威的人来,这个人就只可能是这位姑娘。
至少她可以调动这镇上所有的十二个光棍。这十二个大男人随时都愿为她拚命。
按理说为了争得这位牛姑娘“专宠”,他们应该拚个你死我活,至少他们之间也该有点明争暗斗。
但实际上不然。他们都很乖、很听话,彼此之间也友好如兄弟。
原因很简单:牛姑娘的身于他们谁也独占不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郑愿隐约听说牛姑娘精擅东流忍术,可以使自己的身体随着变形,可以使最强壮的男人一触即溃。
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里,她的十二个贴身护卫都老老实实的,都在打坐炼气服药,养精蓄锐。
这个镇子如此安宁,牛姑娘功不可没。
前一段时间,牛姑娘出远门了,一去就是七八个月。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没说,别人自然也没问。她是前天才回来的。刚照顾完她的贴身护卫,就赶来看郑愿了。
牛姑娘会相男人。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在床上到底有多强壮。
她走进铺子,只看了郑愿一眼,心就忍不住痒了起来--她从来没遇到过郑愿这样的男人。她敢肯定郑愿天生异禀,有超凡的能力。
郑愿抬眼扫了她一下,淡淡一笑,道:“姑娘要买点什么?”
牛姑娘瞪着他,感到浑身发热发涨,她的声音似有点沙哑了:“买你。”
牛姑娘是个直性子女人。她心里想干什么,嘴里一定敢说出来。哪怕是再难出口的事情,她也毫不忌讳。
郑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声音已刹那间变得冰冷:
“姑娘住在这个镇里的时间比我长,应该比我更明白这里的规矩。”
牛姑娘脸上似乎很有点挂不住,笑得也很勉强:“什么规矩?”
郑愿冷冷道:“出去。”
牛姑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神态已恢复了正常:
“我买了你之后,自然会走。”
里屋响起了花深深悦耳的声音:“你真要买他?”
牛姑娘道:“不错。”
花深深蒙着面掀帘而出,道:“他是我的丈夫。你要买他,可以找我打个商量。只要价钱合理,我没理由不卖,是不是?”
郑愿瞪眼道:“是个屁!”
花深深偎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转头看看牛姑娘:
“你怎么说?”
牛姑娘怔了一下,盯着花深深死死看了两眼,脸上居然泛起了微笑:“好吧,你要什么?”
花深深摇摇头,叹道:“只怕你给不起。”
牛姑娘笑得更开心了:“世上还有我给不起的价钱。
你只管开口好了。”
郑愿推开花深深,大声道:“你真的要把我卖掉?”
花深深眼波流转,甜甜地道:“如果她肯出个好价钱,我为什么不卖你?要知道我最近简直没法忍受你,再多和你呆两天,非被你折腾死不可。”
郑愿脸红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皮厚?”
花深深叹着气,又偎了过去:“就算我睑红,你也看不见。”
实际上他看得见,她的耳朵都红了。
牛姑娘似乎已不耐烦了,大声道:“你要多少钱?”
花深深摇头道:“我不要钱。如果钱能买我的丈夫,我就不会嫁给这没良心的小冤家了。”
牛姑娘怒道:“那你要什么?”
花深深轻轻道:“我要他平平安安活三百岁,我也活三百岁。我要他天天爱我--你办得到吗?”
她的眼睛已溢出了薄薄的泪花,她的声音也已在轻轻颤抖。
郑愿拥紧了她,大笑道:“我办得到!”
牛姑娘瞪着他们,脸已气得发白。她突然间抽出把弯刀,旋风般冲了过来,一刀砍向花深深脑门。
她的刀法就像她的人一样,毒辣剽悍,快得像风。
眼见这一刀就要砍上花深深的头顶,郑愿却没有动。
花深深也没有动。弯刀突然一拐,以一种极不可能的角度砍向花深深的大腿。
郑愿和花深深似乎仍然没有动,但这一刀却斫空了,刀气划过,只扫裂了郑愿的一只衣袖。
牛姑娘微微一怔,手上刀却没停,反手向右上撩,又是一刀。
但她仍然没砍着。
牛姑娘僵住,手里握着弯刀呆立着,不相信似地瞪着郑愿。
花深深叹道:“你莫瞪他,以你的刀法,就算再高明一百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牛姑娘突然嘶声道:“袁震,你到底是谁?”
花深深骄傲地大声道:“他不是袁震,他是郑愿。”
牛姑娘就像突然间被人窝心打了一拳,连退了四步才站住,吃惊地道:“郑愿?你就是郑愿?”
郑愿苦笑道:“我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知道我。”
牛姑娘浑身哆嗑起来,好像站不住了:“杀死东海三神君的人就……就是你?”
郑愿点头。“一点不错。
牛姑娘嘶声道:“你告诉我;东海三神君的致命伤口在哪里?你……你是怎么杀死他们的?你说,决说!”
她好像已陷入了疯狂之中,手中的弯刀不住挥舞,刀风迫人。
郑愿冷冷道:“一刀正中眉心!”
牛姑娘僵住。
东海三神君在东海的地位,一如野王旗在中原。
整个东海的海盗和倭寇都在东海三神君的控制之中。
东海三神君就是东海之王,就算是扶桑的幕府将军、伊贺的忍者、明廷的水师,也不敢得罪东海三神君。
他们不仅都有一身超绝的武功,而且足智多谋。在他们称霸东海的三十年间,想刺杀他们的人不下百数,但都没有得逞。
五年前,当江湖上传出东海三神君暴死的消息时,几乎没什么人肯相信。
人们认为东海三海君是不可能被人杀死的。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死的,甚至连见到他们尸体的人都没有。
现在郑愿居然承认他是凶手,而且一口道出了东海三神君的致命伤口,究竟是福是祸呢?
牛姑娘突然抛下弯刀,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恩公在上,贱妾给你磕头了!”
郑愿和花深深对望一眼,松开对方。郑愿转出柜台,沉声道:“姑娘清起。在下不敢当此大礼。”
牛姑娘磕足三个头,直起腰来,泣道:“贱妾一家七口,都被他们杀死,只有贱妾侥幸得脱,流落至此。贱妾……”
郑愿恍然道:“你是海鲸帮帮主的女儿海姬?这么说,那次在一旁观战的蒙面人就是你?”
牛姑娘伏地哭道:“是我、是我……”
郑愿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了海姬:“好啦好啦!既然是熟人,还说这些干什么?起来吧!”
海姬呜咽道:“夫人,我……我没脸没皮,我……”
花深深叹道:“这也不能怪你。像他那样的小伙子,谁都想抢,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郑愿瞪眼;“你怎么越说越不成话了?”
花深深也瞪眼:“海姬姐姐又不是外人,对不对,海姬姐姐?”
海姬脸已红了,揉着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夫人,夫人别……”
花深深将她扯进里屋,又探头冲郑愿眨眨眼睛:“你站你的柜台,我陪海姬姐姐说会子话。”
郑愿除了苦笑,还能干什么?
“袁震”就是郑愿、郑愿就在此地的消息,不一会儿已传遍全镇。
这里虽是阴山,但消息并不闭塞。
江湖人总有江湖人的办法,中原武林中发生的事,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
所以这里的人都听说过中原有个年轻人叫郑愿,武功高得没谱儿,曾暗中杀过许多武功好手,去年四月天香园血战后,下落不明。
现在郑愿就隐居在这里,他们当然感到震惊。更令他们吃惊的是,“牛姑娘”居然根本不是郑愿夫妇的对手,而且据说郑愿曾单人独身杀了东海三神君,是“牛姑娘”
的恩人。
这个小镇里的人,已许多年没像今天这么吃惊了。
若要比杀人数量,这里不少人都敢和郑愿比一比,但比起“质量”来,可就天差地远了。
原先准备尝尝美人滋味的男人都废然而叹,那些女人在知道“牛姑娘”自认为花深深之婢后,更是息了追逐郑愿之心。
凭郑愿的武功,花深深的毒药暗器以及“牛姑娘”的忍术和“势力”,这镇上还有谁敢去惹他们?
海姬虽以婢女自居,花深深知一直叫她“海姬姐姐”。
这位“姐姐”在郑家说话走路都是轻轻的,做起事来小心翼翼的,而且总是抢着做。
这位“姐姐”总是尽量避着郑愿,实在避不开,都会臊得脸通红,下颌都能抵着胸脯。
她每天一早就来做饭,一直忙到晚上才回去,杂货店的生意,几乎是她一手包办了。就算花深深生气赶她走,她也是笑眯眯地不吭声。
实在逼急了,她也会走,但不多会儿肯定又会溜进来忙这忙那。
她对花深深这么说过:“我发过警,谁替我报了毁家之仇,我就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天地神灵可以作证,我海姬发过的誓一定要兑现。”
郑愿有一天实在火透了,大声道:‘’你总这个样子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逼走?”
海姬站在花深深背后,低着头道:“你们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反正我跟定夫人了。要赶我走,除非杀了我。”
家里突然出现个海姬,实在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情。不仅郑愿伤脑筋,花深深也有点头疼。
虽然他们绝不愿将海姬视为蝉女,但偏偏海姬不愿做他们的朋友,偏偏要以婢女自居,偏偏要抢活儿干。
花深深头疼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海姬也是个年轻女入。海姬虽然不算漂亮,但她那充满野性美的身材对花深深实在是种威胁。
就算花深深知道郑愿和海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海姬存在一天,这种威胁就一天无法消除。
她该怎么办呢?
花深深非常为难。
海姬好像也很为难。原因也很简单,她这个“活宝”
现在做了郑家“下人”,就没功夫去安抚她原先的那十二条光棍护卫了。
不仅仅是没功夫,而且没兴趣。
这十二条光棍都是精壮火爆的小伙子,又都很有几下功夫,都有虎狼的禀性,现在海姬离开了他们,他们怎么能不生气。
该怎么打发这些原先“挥之即去、招之即来”现在又“不招即来、挥不之去”的光棍们呢?
这实实在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不过海姬并没有为难太久,她毕竟还是个很有办法的女人。
也不知她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反正那些想去杂货店闹事的光棍们一个一个都堪旗息鼓,老老实实另找“出路”
去了。
就算是这样,海姬也还是很为难--为其它事为难。
其实这“其它事”也只是一件--她如何才能在杂货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海姬是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蛮细的女人,她当然看得出来郑愿的无奈和花深深的烦恼。
她当然知道花深深心里想什么。“卧榻之侧,岂容他入酣睡?”花深深一定很担心她会勾引郑愿。
这种处境的确使海姬觉得很难堪、很不自在、很别扭、很不舒服。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就算再尴尬再别扭,她也必须“赖”着不走。
她就是想勾引郑愿,就算她明知这很难,她也必须知难而上。
机会是要靠自己创造的,而她就必须创造机会勾引郑愿。
她要得到他,她一定要成功。
第三章 老人的梦
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一个月,花深深实在忍不住了。
夜阑人静时,花深深叹着气开了口:“哥,我实在受不了啦。”
郑愿道:“受不了什么?”
花深深道:“海姬姐姐。”
郑愿也叹气:“我也受不了啦!……我真没想到,报恩的人居然比报仇的人更难对付。实际上,我对她根本一点恩都没有。”
花深深幽幽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郑愿顿了半晌,才柔声笑道:“痴丫头,傻丫头,像是怕我看上海姬?”
花深深道:“你没有?”
郑愿道:“没有。”
花深深心里甜丝丝的,口里却冷笑道:“我才不信呢!海姬姐姐那么好的身体,你不可能不喜欢她。”
郑愿轻轻抚摸着她,笑道:“天下最美好的身材,老天爷已经赐给你了。我有了你,还需要再喜欢其他女人吗?”
花深深心里更甜,笑得也更冷道:“是吗?至少我知道,海姬姐姐胸脯就高得多。”
郑愿俯身,亲吻着她的胸。花深深抱着她的头,呻吟起来,再也顾不上冷笑了。
郑愿柔声道;“可我的嘴,只爱亲吻你;我的手。只愿揉你……。
花深深推着他的手,咬牙啤道:“刚才……、就差点要了我的命,你还在想胡闹?”
郑愿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轻轻抚慰着她。
花深深娇弱得像朵被露水浸透的牡丹。
但过了没一会儿,她就又说起了海姬:“就算我的身子是最美好的,海姬姐姐也同样美好,而且别有风韵。你就真的一点不想……揉揉她?”
郑愿冷冷道:“难道非得我说喜欢她,你才肯相信?”
花深深吃吃笑着,笑得花枝乱颤:“说对了!”
郑愿也笑了,拥紧她,柔声道:“深深,咱们好像得换个地方住了。”
花深深轻声轻气地道:“这里不好吗?……要我看呀,不换地方也行。哥?”
“嗯?”
“跟你商量件事儿。”
“说吧!”
“干脆,你把海姬姐姐收了,给我做个伴儿也好啊!”
郑愿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你怎么尽出馊主意?”
花深深娇笑着,扭了起来,但很快就推开他。规规矩矩缩到床里躺好,喘息道:“别惹我,……别碰我……”
郑愿只好不去碰她。
她的确已很累很乏,很需要睡个好觉。
他也很困顿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睡得很沉很香。
黎明前,郑愿醒了,是被花深深弄醒的。
黑暗中;花深深的身子优美地蜷曲着,伏在他身边,呻吟着,喘息着。
郑愿扰着她披散的乱发,低声道:“深深?”
花深深不理他。
“深深?”
花深深爬起一笑,将脸儿理进他肩窝,还是不说话。
郑愿轻叹道:“你在想情儿,是吗?”
他们俩的儿子--郑深情,降生在 郑愿”被杀”的日子里。那时他为躲避数百仇人的追求,被迫“假死”了很长时间。
郑愿只知道他和她有这么一个孩子,却从未看过情儿一眼。
天香园血战中,他只来得及从南小仙剑下救走他的爱妻。
他不知道情儿现在怎么样。
是被留在花家抚养?还是被南小仙领走?
是生?是死?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他们尽量都有意不提他们的爱子。他怕惹她伤心。她怕他痛苦不堪。
就像他们从未有过这个孩子似的。但他们怎么可能忘记他们的“情儿”呢?”
花深深哭了,哭得哀哀欲绝。
但她不敢放声痛哭,她不想让这里的人知道她和他的秘密。
她咬着他的肩头,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抠入了肌肉里。
郑愿泪流满面,他抱紧妻子,泪水打湿了她的乱发。
天亮了。
花深深已抹去了泪水,平静地枕着他的肩头,平稳地呼吸着,静静地凝视着他。
痛苦是刻骨铭心的,绝不会忘记。但一个人若永远沉浸在痛苦悲伤的情绪中,不仅无用,而且极其有害。
郑愿微笑道:“情儿该有个妹妹了,我猜得对不对?”
花深深摇头,但眼中的羞色却明明白白写着。
郑愿佯作愕然:“不会吧?我记得你怀情儿的时候,也是……”
花深深羞恼,一下用嘴堵住他的话,小手也拧了他几下,捶了他两拳。
郑愿拥着她,深情地凝视着她。
花深深挣开嘴儿,唱歌似的说道:“不是妹妹,是弟弟。”’“你怎么知道?”
“难道你忘了?婆婆说过,我们会有三个男孩…,…”
郑愿想起来了,若若婆婆的确说过,而且花深深曾亲口答应让其中一个姓吴,以承吴家宗脉。
花深深幽幽叹道:“我,……我有一种预感,情儿……会没事的。”
郑愿忙道:“当然没事!”
花深深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们曾答应送一个孩子给婆婆,也许,……也许情儿现在就已经在紫雪轩中了。”
郑愿眼睛一下亮了:“对!……我师父和婆婆向来都是表面糊涂,心里明白。前年若非他们暗中护着我,只怕我就真被杀死了……,对,对对!”
花深深原本只是这么希望,现在也一下相信这是事实了。
她抱着他又笑又亲,快乐得像个疯丫头。
在漆黑的夜里走了许久许久,你忽然看见前面有一点火光闪过,你同样也会认为那里有人,有光明,有温暖,不是吗?
花深深忽然不笑了,坚决地道:“收下海姬姐姐,怎么样?”
郑愿道:“不怎么样。”
花深深道:“可……我现在又有了孩子,你收下她,她就可以照顾我了。”
郑愿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说实在话,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或许是件很平常的事。只不过郑愿坚决认为,自己没那么大本事同时应付两个女人。就算有那个能耐,他也没那个心情。
花深深已算得上是个不太爱多事的女人,他就已深感没有自由之苦了。再多一个海姬,他还活不活了?
对走江湖的男人来说,妻子是一条柔软坚韧的牛皮绳索。
被一条牛皮索捆住的人,已是缚手缚脚了,若被同时绑上两条,那还了得。
妻妾和风尘女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你可以很轻松地离开后者,而绝对无法很潇洒地离开前者。
和一个风尘女子的一夜情缘,是可以用钱或者快乐来标价的。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皆大欢喜。就算你想多呆两夜,人家还保不准会厌烦呢!
和妻子的关系,就大不相同了。分离会使双方都痛苦,欢聚会使双方都快乐。你失意时她也不会跑掉,落难时惟有她能给安慰。她为你生儿育女,为你辛勤操劳。
是妻子们支撑了所有的家庭。
郑愿生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自觉十分对不起花深深。
他既为她的痴情和忠贞感动,又为自己昔日的无情和不忠而愧疚。
郑愿板着脸冷冷道:“我可以照顾你。”
花深深伸出小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微笑道:“你当然可以照顾好我,但我也不想你太累。再说……”
郑愿道:“你说什么都没用,我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
花深深道:“你以为我是在试探你?”
郑愿举起左手,缓缓道:“我发过的誓,不能不算数。我说过此生若负深深,有若此指。”
花深深不出声了,眼中渐渐涌出了泪水。
她抱着他的左手,呜呜咽咽地轻吻着断指。
他的确发过誓,那是在济南的时候,两年前的事。
他那时时刚刚答应过和花深深成亲,结果却在和老情人南小仙偷情时被花深深的父亲花老祖当场捉住。
那时候南小仙是个在青州开店的美丽风流的女老板,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郑愿那时候还是个沾花惹草、到处留情的江湖浪子,他还没有认识到花深深的真情对他有多么重要。
花老祖当然要反对女儿和郑愿的亲事,而郑愿也觉得一身轻松。
没料到花深深居然坚持要跟郑愿走,并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门。
情人负心、老父无情,花深深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垮了,她几乎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郑愿为此断指立誓。
这两年来,他从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他从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情。
他今后也绝对不会辜负她。
否则他愧对天地良心。
看起来好像他们已达成默契,不再提关于海姬归属的问题了,可过了没几天,花深深又忍不住了。
她说:“哥,你知不知道海姬很喜欢你?”
郑愿瞪眼道:“不知道。我只听你整天瞎叨叨。告诉过你别提这件事,你忘啦?”
花深深叹气:“我不是瞎叨叨。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也明白这一点。”
郑愿道:“我不明白。”
花深深拧他:“你心里明白。你是在装糊涂哄我。”
郑愿冷笑:“我为什么要哄你?……深深,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
花深深轻轻一叹,偎进他怀里不吭声了,郑愿刚庆幸自己可以松口气时,她又说话了:
“你还记不记得红石榴?”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记红石榴呢?
那个苦命的女孩子也和海姬一样,为了报恩,狂热地想献身于他。
红石榴是真的爱他,爱得非常强烈,强烈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他没有接受,红石榴因此而真的疯了,并且疯狂地想毁掉他。
他和秦中来原本是挚友,就因为红石榴这件事而绝交,因为深爱红石榴的秦君子不能容忍郑愿的绝情。
红石榴最后惨死在天香园血战中,那悲惨的情景地记得很清楚。
花深深幽幽叹道:“你难道希望海姬变成另一个……红石榴?”
郑愿冷冷道:“海姬和红石榴是两码事。”
花深深道:“那不是两码事,是一码事。我有眼睛,我看得出来,海姬是真心喜欢你,她真的想报恩。如果你伤了她的心,难保她不会……做傻事。”
郑愿道:“她们不是同一种人。”
“可她们都是女人。”花深深叹道:“我也是。她们想什么,我猜得出来。”
郑愿道:“这件事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花深深生气了:“不好!……这许多天来,我天天做贼似的偷偷盯着你和海姬,实在太累了。还不如你收了她,也免得我提心吊胆的,闹得三个都不自在。”
郑愿道:“你没必要盯着!难道你就对我这么不放心?”
他板着脸,寒着声音说:“那好,从明天起,我们就不许海姬再来。她敢来,我就撵她走。”
花深深沉默半晌,才轻轻道:“我真的很害怕。”
“怕什么?”
“怕以后的日于。”
“什么意思?”郑愿的确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你怕我保护不了你?”
花深深道:“我知道你能保护我。但你只有一双手,日后若再有那种血战,我不仅帮不了你什么忙,反累得你要分心保护我。我想,这样的血战,以后不会少吧?’”
郑愿沉默。
以后的血战,绝对少不了。
终其一生,只怕已很难从血海刀山中退出来。
并非是他不想退,而是人家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是南小仙的眼中钉,是那些恶人的后代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他是武林中为人不齿的“第一号职业刺客”。
他在中原武林,几乎已成为恶人们的公敌。
一旦陷于血战,你能保全妻儿不遭灭顶之灾吗?
他不能!
虽然承认这一点他很痛苦,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而且也敢于面对现实。
“海姬的武功怎么样?”花深深问道;“你评估一下,她的武功和中原武林中的哪一位差不多。”
郑愿想了许久,才摇摇头道:“很难说。若单凭武功对搏,不使诈的话,我想她大概……大概和君子差不多,比老宋要差一点”
花深深吁了口气:“那么,她的武功算是相当好的了。她对你很痴心,让她和我作个伴儿,对我们都有好处。”
郑愿还是沉默。
花深深道:“有她陪着我,日后再遇上险情,你就可以放心去冲锋陷阵,你受伤的机会就要少得多。…,…哥,好哥哥,答应吧!啊?”
她的话很道理。
海姬身手的确不凡,而花深深也的确需要有个女人照顾。
他没法不答应了。
郑愿终于点了一下头。
花深深笑了:“明天一早我就告诉她,她一定高兴得要命。”
郑愿冷笑道:“她有什么可高兴的?”
花深深道:“她怎么会不高兴?要知道,她一直在喜欢你啊!”
郑愿道:“我请她来是为了照顾你、保护你,做你的朋友而已。”
花深深道:“你就收下她,又有什么不好?”
郑愿嘿嘿一笑,道:“有一件事,你千万莫忘了:我的确杀过许多人,也有许多人要杀我,但这些人的仇人有很多视我为恩人。这些人当中,又有不少是女孩子。”
花深深道:“那又怎样?”
“也没怎样,只不过我以后或许会遇到她们。要是她们都赶来找我,难道你要我都收下她们不成?”
花深深大笑,道:“也未尝不可。只要你真有那份能耐,我绝对不吃醋。”
虎狼之地居然会被名为“安宁”,安宁镇上住的居然是些虎狼。
这世上的事,有时确实很难说清。
镇西头的几间破房子,是镇里惟-一处没有虎狼膻腥之气的地方。
这里时时响起的声音,绝大多数当父母的都爱听。
那是琅琅的读书声。
这里是一处蒙馆,只有一个人设帐授业传道解惑。
这个人是个自称姓孔的老秀才,人们都尊称他为“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也是镇上惟-一个能得到全体镇民允许在此居住的非江湖人。
如果说,这个镇上还有一个人身上似乎不可能有血债的话,这个人就一定是孔老夫子。
孔老夫于衰老虚弱、无拳无勇、无亲无故,可他居然在这个虎狼之地教了四十二年书了。
安宁镇的居民们都是因避难才迁来的,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喜欢呆在这个又荒凉、又贫困、又寂寞的地方。他们都明白,他们来此避难的目的,只是为了回家,能活着回家。
有些人只住了三五年就悄悄走了。有些人呆得长一些,也不过十年八年光景。
像孔老夫于这么有恒心的人,没有第二个。
没人知道孔老夫子因何不走,也没人问。他老人家教书时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也没人肯感激他。
他就靠那点可怜的束脩过日子,但没有人可怜他,他自己都不可怜自己。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是否有血仇。
如果有,凭他一个老秀才,又如何报得了呢?
如果他报得了,又何必在此地一住四十年呢?
孔老夫子在灯下叹气。
房屋已很老,这盏豆油灯只怕更老,那一点点火焰好像是挤出来的,很不情愿地照着这间又老又破的房间,照着又老又无能的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脸上的皱纹,只怕比他的胡子还多三根。孔老夫子手中的酒盅盛着半盅酒,而且不像是什么好酒。
孔老夫子看了春杯里的酒,似乎想一口饮尽,却又不舍不得。
他终于还是只抿了一点点,很小心地将酒杯放在面前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上,然后吃菜。
菜也只有一小碟,是盐豆。
这一小碟盐豆,也不过只有二十来颗。
孔老夫子捻起颗盐豆,放进嘴里,起劲嚼了起来,嚼得一脸皱纹乱走。
在旁人看起,这也许不过是极寒酸的酒菜,可孔老夫子却吃得很香甜。
他实在穷得可以,也“君子固穷”得可以。
一阵轻微的衣袂破空声响起,然后是破门板被推开的吱呀声。
有人来了。
孔老夫子耳朵似乎已很背。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仍在兴致勃勃地嚼着盐豆。
来人低声道:“夫子。”
孔老夫子还是没听到。
来人顿了一顿,又道:“夫子,属下这就准备行动了。”
孔老夫子使劲将盐豆咽下,又吞了好几口唾沫,这才冷冷道:“是吗?”
来人道:“是。
孔老夫子道:“你不认为你这是多此一举?”
来人道:“属下已经禀告过夫子,属下在中原听到的……”
孔老夫于不耐烦地道:“我知道。”
来人不说话了。
孔老夫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多了:“他的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派几个人去就足够了,何必要你去献身?”
来人道:“有属下做内应,里应外合,事半功倍不说,也可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孔老夫子沉默半晌,才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但筱原那边,极力反对。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且道理似乎也站得住脚。”
来人冷冷道:“这次‘零卖’行动,是由夫子您和雄藏兄制定的,由属下去中原联络的。筱原君这么样急着争功,不知是何居心。”
孔老夫子声音更慈和了:“好啦,你既已决定去,我也不拦你,只是希望你凡事小心一些。”
来人道:“多谢夫子成全。”
孔老夫子想了想,又问道:“听你的汇报,我有一个印象,好像他很精明,也很少相信别人。你有多大把握能获得他的信任?”
来人道:“九成。”
“你真这么自信?”
来人笑了:“不错。他的确很精明,也的确很少相信别人,但他相倍女人。他几次吃大亏就因为这个。”
孔老夫子也笑了:“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最不相信的,或许就是女人。”
来人笑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孔老夫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又端起他的小酒盅。
他的注意力一下又集中到那半杯劣质酒上去了。
月色如霜,四野的沙漠如雪一般白。
绵延的阴山在月色中,宛如一群蹲伏着的虎狼。
虎狼似已入梦。
虎狼的梦中,会有些什么呢?
安宁的小镇就在静静地月色里、在虎狼环伺中酣睡,睡得像个安详的老人。
谁又知道老人的梦呢?
第四章 安宁镇的秘密
海姬居然真的就住进了杂货店,当起了花深深的婢女。
郑愿二十分不自在,但又没办法。
一想到海姬每夜都有可能在门外床上偷听,他就一肚子火。
而当他看见海姬那惹火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时,火就更大。
可就算地火再大,也不敢发出来。
第三天他干脆让海姬和花深深睡一屋,自己跑到柜台上去睡。
睡柜台的滋味虽不好受,总比知道有人听房的滋味要好上百倍。
但海姬来了也有一点点好处,那就是他终于有空出去喝酒了。
安宁小镇只有一家酒楼,就开在小镇正中。
酒楼的名字是孔老夫子取的,叫“倒也”,听起来蛮风趣的。
酒楼二掌柜的名字虽不是孔老夫子取的,但听起来却比酒楼的名字更有趣。
二掌柜姓满,名叫满窗花,可镇里的人都呼之曰:
“满床飞”。
“满床飞”这三个字,向来是人们形容技艺高超的淫妇时用的。不管是谁,被人当面叫这个绰号,一会都会勃然大怒,至少也会怒形于色。就算再怯懦的人,心里也会极不痛快。
可满窗花不在乎。
满窗花是镇子里最和气的人。
满窗花的脸上,总带着花一般迷人的微笑。
顺便说一句,满窗花今年十八岁,是个很甜很甜的女孩子,有一双月芽儿般的眼睛。
倒也酒楼的生意,似乎永远兴隆。
满窗花像只轻盈的蝴蝶,在酒桌间飞来飞去,两条大辫子晃来晃去,像是柔软的春柳。
“满床飞,给添壶酒。”
“满床飞,俺叫的菜呢?”
“满床飞,……”
众酒客大呼大叫。他们虽在叫着这三个十分淫邪的字眼,脸上却没有半点淫邪的表情。
满窗花甜甜地应着,将众人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郑愿坐在靠窗的一桌。他只要了两角酒,两碟小菜。
他不想多喝。
这里毕竟是地避难的地方,凡事还是小心为好。
他慢慢啜着酒,似不经意地打量着酒楼里的人。
他觉得这些人有点奇怪。
他们虽坐在一桌,彼此却极少交谈。他们的话,大多是和满窗花说的。
他们虽极少交谈,却显然彼此很熟。
每一个酒客上楼,他们都会点头微笑打招呼,新来的也会四面哈腰,礼数很周全。
他实在猜不透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还有那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满窗花,被人呼为‘’满床飞”,居然还一点都不生气。
天下哪有这么和气的女人?
不过郑愿是个很懂得保养身体的人,弄不懂的事情,他就不去想。
更何况他原先对安宁小镇也有所了解。
如果这些彼此熟识的酒客都想掩盖自己的秘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们毕竟都是负血债或有血仇,他们有权利保护自己。
再说满窗花,她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女孩子,如果她还想继续将酒楼开下去,别人说点什么,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郑愿一向很想得开。
两角酒将饮尽,满窗花已飘然而至,嫣然道:“郑爷是新客。本店对待新客,一向免费招待三顿酒。郑爷想必还未尽兴,两角酒也实在太少了点。”
她将手中托盘里的一碟火腿片和两角酒一齐放在郑愿面前,抿嘴一笑,又像只蝴蝶般飞开了。
郑愿愕然半晌,突然站起来道:“这怎么可以?”
满窗花远远地乜着眼睛,道:“怎么不可以?莫非郑爷认为免费招待三顿酒太少么?”
郑愿苦笑道:“不是太少,而是根本没必要。姑娘这么做生意。岂非要赔光?”
满窗花吃吃笑道:“郑爷真的以为我仅仅是靠卖酒为生么?”
郑愿道:“当然。开酒楼的人,自然是以卖酒为生。”
满窗花低笑道:“郑爷莫要忘了,酒为色媒人。郑爷难道没听见众位爷叫我什么吗?”
众酒客都微笑,但没人抬头看郑愿和满窗花。
郑愿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难道是真的?”
一个年轻人含笑道:“若非亲临其境,实难相信满姑娘真能满床飞。”
郑愿忙拱手道:“这位是--”
年轻人也拱手,微笑道:“在下姓蒋,单名一个操字,情操之操,而非糙米之糙。”
郑愿道:“在下郑愿;心愿之愿。”
蒋操一扯满窗花,将她扯到郑愿面前,笑道:“这位满姑娘,真名满窗花。两位多亲近亲近。”
郑愿苦笑道:“不敢,不敢。”
他倒是真的不敢。
就算花深深不吃醋,允许他和其他女人鬼混,他也绝不敢招惹一个被所有的人称为“满床飞”的女人。
他不敢,满窗花也根本没有半点要和他吊膀子的意思。
满窗花甜甜一笑,道:“幸好,我也没打算赚郑爷的银子。”’
蒋操哈哈大笑起来,郑愿也只好跟着苦笑。
就这么着,他和蒋操以及满窗花算是认识了,而且还有说有笑的。
这在安宁镇里,是不是可以算得上件“创举”呢?
毕竟,这里的人们彼此之间是很少交谈的。更缺少充满欢乐的交谈。
郑愿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四周的酒客。
他发现他们仍然和刚才一样在饮酒,好像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和蒋操之间的谈话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
这里可真奇怪。
蒋操属于那种见面熟的年轻人,热情、开朗、健谈,而且酒量极佳。
他这么介绍他自己:“姓蒋的人自古就没出过太大的大人物,有名的虽不少,但很难出太大的名。就拿三国时来说吧,东吴有个蒋钦,蜀汉有个蒋琬,虽说都不错,终究居人之下。曹魏的蒋干更丢丑。所以我后来自己给自己改名为‘操’,好歹沾点曹孟德的余威吧!”
郑愿和蒋操很快就混熟了。
三杯酒一过,两人居然已像知交似的,无话不谈。
蒋操道:“郑兄来安宁镇也快一年了,今儿才第一回来喝酒,实在值得好好庆贺一番。满床飞,再拿点酒来!”
郑愿居然也就没阻拦,他也很想趁机会和蒋操多聊聊。
要在安宁镇找到一个像蒋操这么开朗健谈的人,实在不容易。这机会若不好好把握,那实在是种遗憾。
满窗花果然棒了一坛酒过来了:“这是从江南运来的乌程酒,窑里就这一坛子。难得郑爷今儿赏光,我就忍痛破费了。只是便宜了你这个喝蹭酒的小蒋。”
蒋操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满窗花吃惊地跑开了。
蒋操大笑。
郑愿只有陪着干笑:“蒋兄和满姑娘很熟?”
蒋操还未开口,满窗花已在柜台里咬牙恨声道:“鬼才和他熟!”
蒋操笑道:“说这话多叫我寒心?五年的交情了,你不认账可不行。”
满窗花笑着咋道:“我和你妈才有五年的交情呢!”
蒋操悠然道;“你若想让我叫你一声‘干妈’,只管开口。”
满窗花也不恼,但也不再理地。
蒋操叹道:“说归笑归笑,实际上满姑娘是个大好人。郑兄来的次数越多,体会也会越深。”
郑愿苦笑道:“只可惜我还要做生意,不能常来呀!”
蒋操眨了半天眼睛,忽然故作神秘地道:“我听说牛姑娘被你收作通房丫头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郑愿当然要否认。
蒋操拍拍他肩膀,叹道:“那我就放心了。”
郑愿道:“哦?”
蒋操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牛姑娘原有十二个光棍跟班。你若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莫打牛姑娘的主意。”
郑愿也压低声音道:“蒋兄莫非也是那十二个跟班之_?”
蒋操马上摇头:“郑兄千万不要误会。蒋某人早已成亲了,就算还没有,也绝不敢跟那十二条光棍打交道。”
郑愿有点讪讪的,幸好还可以借酒盖脸:“哦?他们有什么难缠的地方吗?”
蒋操苦笑道:“也没什么太难缠的地方。只不过唉!”
郑愿笑笑,不再问了。
他不问,蒋操却要说:“他们的武功都不错。当然了,郑兄不会把他们那点功夫放在眼里。但他们杀人,有时候并不全靠武功。”
郑愿还是微笑。
蒋操道:“你不相信?”
郑愿谈谈道:“相信。”
可他脸上那种神情,却似在告诉蒋操,他不相信。
蒋操道:“我看得出你不相信。我跟你说件事,你就相信了。那一年秋天,有一个……”
满窗花在柜台里冷冷道:“蒋操,我看你的酒喝的太多了。”
蒋操转头大声道:“别瞎吵吵!我自和郑兄说话,你瞎吵吵什么?”
满窗花撇嘴道:“我是瞎吵吵,你是说实话,打抱不平。你要真有本事,当他们的面说去。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似乎也不算什么很有脸的事。”
蒋操自然很不爱听这种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啊,你个骚货!你敢这么着跟你蒋大爷说话!”
郑愿连忙也站起来,劝道:“蒋兄,何必发这么大火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趁这机会,他又看了看那些酒客。
那些酒客好像忽然间变成了瞎子聋子,对这边发生的争吵根本就没注意。
没注意是不是就意味着十分注意、一直在注意?
郑愿不敢肯定。
蒋操愤愤地坐了下来:“跟女人打交道就是没意思。
你跟她客气,她还当是福气呢!”
郑愿只好笑笑。
蒋操刚才这一生气,就把刚才的话题忘了,郑愿只好另辟蹊径:“蒋兄,我发现这安宁镇实在奇怪得很。”
“哦?有什么可奇怪的?”
郑愿微笑道:“这里的人非常奇怪。”
蒋操笑得已很有点不自在,酒楼里的气氛好像也变得凝重了。
郑愿能感觉到周围逼迫过来的杀气。
很浓的杀气。
很显然,他的这句话说得很“难听”。得罪了许多人。
郑愿又加了一句:“这里的人做的事也非常奇怪。”
杀气更浓。
他难道不知道他是置身于一样虎狼之中吗?他何苦硬要捋虎须呢?
这里的人,一向不议论别人。
蒋操刚说了几句有关那十二条光棍的不大中听的话,满窗花就已提醒蒋操不要胡说了,郑愿这时却又公然向全镇人“宣战”,岂非不智之极?
蒋操毕竟属于镇中的老住户,郑愿却是个新来的。
镇里的人也许可以原谅郑愿。
“郑兄的话,在下听不懂。”蒋操勉强笑道:“这镇里的人和事真有那么奇怪吗?”
郑愿悠然道:“当然。”
“说来听听?”
郑愿微笑道:“就从我的杂货店说起吧!我刚来的时候,没想做杂货生意,可镇子里偏偏就只有这家杂货店想盘出去给我,我不想要都不行。”
蒋操茫然:“什么意思?”
郑愿叹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本想也开家酒楼,可最后还是卖起了杂货--原因很简单,酒楼已经有一家了,杂货店又是镇子里不可或缺的一种行当。”
蒋操还是没听明白。
郑愿苦笑:“直说了吧!我发现安宁镇里任何一种生意都只有一家。米店。市店。茶庄、客栈、酒楼、赌场。
杂货店,等等,等等。全都如此。”
酒楼里的气氛松弛下来了。
杀气虽还没彻底消失,但已很淡了。
蒋操大笑道:“郑兄,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有原因的。”
郑愿道:“但我就是没想明白原因是什么。”
蒋操道:“当初安宁镇刚开始形成的时候,这里的确乱得很,经常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后来乱得实在不像样子了,大家就去请教孔老夫子,求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郑愿道:“孔老夫子?”
蒋操道:“就是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是镇子里的老人了,而且又是读圣贤书的人,识字明理,又不是江湖人。
请他老人家拿主意。岂非正合适?”
郑愿由衷地点头;“的确正合适。”
蒋操道:“他老人家究竟是圣贤门徒,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之所在。”
“哦?”
“他老人家说,镇子里的人,都是逃难来的,谁也不缺钱花,这之所以要避在这里,无非是想图个清静,何苦还要为生意上的事争吵呢?”
“这倒是真实话。”
“老人家说,既然都不想借这点生意发财,大家何不商议一下,一种生意只准一家做,这样不就相安无事了?”
“有道理!”郑愿鼓掌赞道:“这位孔老夫子真是有见识。”
酒楼上的气氛已完全松弛下来了,杀气已荡然无存。
蒋操笑道:“后来这镇子就有了这么一点不成文的规矩,一种生意只准一家做。镇子也就越来越平安了,所以后来才叫安宁镇。”’
郑愿举杯起身道:“孔老夫子功不可没。我们为孔老夫子干一杯。”
他这话一说,全酒楼的酒客们都举杯起立,共饮一杯。
看来孔老夫子在安宁镇里,可以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了。
满窗花蝴蝶般飞过来,又替郑愿和蒋操送来了酒菜,脸上笑得甜丝丝的。
郑愿不好意思了:“从现在起,我们吃的酒菜该我会钞了吧?”
蒋操笑道:“你别难为情,只管吃就是了,吃多少满床飞都不会心疼的。”
郑愿搓手叹道:“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
蒋操笑得更诡秘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说‘倒也’酒楼有规矩,就算没这条规矩。你既已说了孔老夫子那么多好话,满床飞也不会收你的钱。”
郑愿愕然。
蒋操笑道:“谁叫她是是孔老夫子的干女儿呢?”
满床飞睑上居然现出了晕红:“死小蒋,净胡说!”
看起来这位“干女儿”对孔老夫子的感情还相当不一般呢!
孔老夫子可真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啊!
黄昏。
郑愿和蒋操踉眼跄跄地下了倒也酒楼,刚走出门,蒋操就大着舌头道:“郑……郑兄,走,推……推几庄去。”
郑愿的舌头好像也短了一截:“不……不行啊,我得…… 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蒋操道:“天天看着媳妇儿,你也……不烦”’
“烦。”
“那就……走啊?”
“烦……也得回去。
“你不放心是怎么的?不是有海……海姬陪她吗?”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还不都,……都一样吗?……去吧!”
“我真、真……不能去。我晕得很,回去睡……睡觉。”
“睡觉?……嘻嘻,我问你件事,你要是不说,可不够……朋友!”
“什么事?”
“你没……没和海姬睡过?”
“没有。”
“真可惜。你真……真该睡一睡她,那可真叫……来劲。嘻嘻。”
“没……没劲!”
“你试一回就……就晓得了。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没……没那个……兴趣。”
“我跟你讲啊,你晚上……偷偷摸到她床上,我保证她一定光着屁股等你上呢!”
“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你糊涂。”
“我糊涂?”
“海姬和我老婆睡在里屋,我怎么能偷偷摸……摸上她的床呢?”
“她睡……里屋?你……你睡哪里?”
“柜……柜……柜台。”
郑愿趔趔趄趄走远了。
蒋操目送着郑愿的背影,醉意越来越淡,眼睛越来越清亮。
但面上那种傻乎乎的笑意渐渐消失,渐渐变成了一种讥消的微笑。
他站在那里,冷静、清醒,而且充满了自信。
他又慢慢走回了酒楼。
酒楼里已没有酒客,只有满窗花一个人坐在柜台里,冷冰冰地看着他。
蒋操微笑道:“他今晚睡在柜台上。”
满窗花不出声。
蒋操道:“海姬和花深深住在里屋。”
满窗花还是不出声。
蒋操道:“现在该是下手的时候了。”
满窗花冷冷道:“你有把握?”
蒋操道:“我有。”
他顿了顿,又道:“只要你送来的乌程酒里确有那种迷药,我今晚就一定可以得手。”
满窗花冷冷哼了一声。
一个穿着件蓝衫的中年矮汉子从里面踱了出来,沉声道:“你一定要去?”
蒋操站直身子,点头道;“一定。”
蓝衫汉子道:“一旦失手,你准备怎么办?”
蒋操道:”杀身成仁。”
蓝衫汉子厉声道:“你再考虑一下,再作决定。这件事干系重大,要是出了批漏,你我都无法交代。”
蒋操也厉声道:“我一定要去。请成全。”
蓝衫汉子闻目沉思,半晌才毅然道:“好,你去!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郑愿这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头确实昏昏沉沉的,走路时身子也虚飘飘的。
他哪里知道,那坛乌程酒时,已下了种慢性迷药呢?
他哪里知道,他酒桌上结识的朋友,正准备着要他的命呢?
他哪里知道安宁镇的秘密呢?
蒋操已准备走了。
既已决定今晚动手,他就必须从现在起就回去做准备。
他要准备好他的剑,准备好他要用的所有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抓紧短短的一两个时辰的时候,让自己放松一下。
放松是一次激烈紧张的搏杀的前奏。
就在这时候,满窗花开口了:“慢着!”
蒋操站住,又吃惊又愤怒又无奈地瞪着满窗花。
她这么做,是对他的武功和决心的不信任,是对他的污辱。
蓝衫汉子转向满窗花,面上也有种淡淡的、掩饰得很好的不耐烦:
“你要说什么?”
满窗花冷冷道;“这件事,还是先请示一下为好。”
蒋操勃然作色,道:“我已经说过了,如不成功,杀身成仁。”
满窗花道:“杀身成仁,的确是武士的光荣。问题不在于成仁不成仁,而在于对整个行动计划是不是有妨碍。”
蒋操厉声道:“你在小看我?”
满窗花道:“我没有小看你,是你小看了郑愿。”
她淡淡笑了笑,道:“你不要忘了,郑愿是天下第一号职业刺客,他对于暗杀的各种技巧一定也十分精通。
你或许是个好的猎人,但你要记住,这次你要打的并不是一条狐狸、一条猛虎,而是一个人,一个比你还要高明许多的猎人。”
蒋操咆哮起来:“我不相信他比我强!我一定要去,一定要杀死他。”
满窗花厉声道:“你没必要这么大声和我说话!”
蓝衫汉子也对蒋操叱道:“太放肆了!”
蒋操住口,牙齿咬得格格响。
满窗花端了几口粗气,面色和缓了许多:“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提醒你要小心。郑愿若是泛泛之辈,就绝不可能活到现在。他在中原,至少有一年时间,是冒着无数次被暗杀的危险闯过来的,但他居然活下来了,这就充分证明了他的实力。”
蒋操几次想开口,都被蓝衫汉子用眼色止住了。
满窗花又道:“再说,这次行动的主要执行人并不是我们。”
蓝衫汉子道:“但这次的机会实在难得,白白放过去很可惜。”
满窗花道:“我也知道很可惜。但如果不计后果,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以致误了大事,那就不是‘可惜’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是不是这样?”
蓝衫汉子皱了皱眉头,道:“我们何不现在就去请示?”
满窗花点了点头。
蓝衫汉子看了看端坐不动的满窗花,又看了看两眼望天的蒋操,叹了口气。
“好,我这就去。”
这里只有三个人,他们都不想去,他就只好“偏劳”
了。
蓝衫汉子刚走、蒋操就冲着满窗花低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满窗花轻蔑地膘了他一眼,冷笑道:“我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我能有什么意思?”
蒋操怒极:“你--!”
满窗花道:“我不过是个打杂跑腿的人,像我这种人,根本就没资格参与什么大事,当然更没资格决定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你说是不是?”
蒋操气极:“是个屁!”
满窗花满居然还是没有生气。“我还不够对别人发号施令的资格,所以我这个人很知趣,不乱摆架子,不自鸣得意、自以为是、妄自尊大。我很明白自己的地位身分。”
蒋操怎么说得过她?满窗花说话来如爆豆,快得让人很难反应过来。
蒋操踏上一步,目露凶光,迫近满窗花。
看样子他想用拳头来代替嘴巴说话了。
满窗花满不在乎地望着他,仍然一脸不屑,似乎已认定蒋操不敢打她。
她没有错,蒋操的确不敢打她。
蒋操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呼出一大口浊气,恢复了平静。
满窗花冷冷道:“你很有进步。”
蒋操扭过头不理她。
满窗花道:“你已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很好。但你的火气还是太大了一点,你还要多努力才行。”
蒋操当然还是不理她。
动口,他说不过她;动手,他不敢,她也不怕,他当然只有什么都不动,自认倒霉。
满窗花还在抓紧机会给他“上课”:
“你必须学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让任何情绪控制你的言行举止,
蒋操闭上眼睛,好像已准备睡觉了。
蓝衫汉子沉着脸回来了,带回了“请示”的结果--
“同意。要小心。”
第五章 神秘的主人
郑愿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酒也有九分了,也没看是谁开的门。
他已经忘了海姬其入,居然摇摇晃晃进了里屋,而且醉眼迷离的,走到床边,仰天一倒,呼呼大睡。
海姬拴上门进房,连忙又退了出来。
花深深正在摇郑愿,一迭声地骂郑愿:“又去喝酒!又喝成这德性!海姬姐姐。你去烧点酸辣汤来!”
海姬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点火烧水,心里呼呼乱跳。
她已预感到今晚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不多时,酸辣汤烧好,灌进了郑愿嘴里。
郑愿睁开眼瞪了半晌,才发现这屋里除了花深深外,居然还有一个女人。
郑愿使劲摇摇头,起身跑到井边,提起桶水当头一浇,酒意顿消。
然后他又去睡柜台。
他睡得很沉很沉。
里屋大床上,海姬却无法入睡。
她觉得心里很不安。
花深深在睡梦里翻了个身,抱住了她,喃喃道:“哥,……”
海姬身上一阵燥热,那种不安的预感更强烈了。
海姬皱着眉想了想,伸指点了花深深哑穴,轻轻拍她,在她耳边悄声道:“夫人,我觉得今晚有事。有人可能要杀爷。”
花深深眼中睡意一下无影无踪。
海姬又遭:“夫人莫急。小心就是,我懂忍术,我去守着爷。”
花深深穴道刚解,伸手拉住海姬,悄悄道:“这样不好,咱们去把他喊醒,让他进来睡。”
海姬猛地一颤,突然尖叫道:“爷--小心!”
郑愿就算睡得再死,听这一声尖叫,也会醒过来。
他还没睁眼,就感到身边有人。
不仅有人,而且有杀气。
凛冽的杀气。
海姬那一声“爷”刚出口,郑愿就已醒转,就感到了身边气流和波动。
是杀气在波动。
并非因为杀气已变成杀招,而是因为那一声尖叫震动了杀气。
海姬的“小心”二字还没出口,杀气已突然变得强悍,“小”字出口时,海姬已冲出房门。
杀气已变杀招。
郑愿倏地一滚,已从柜台上滚落。
海姬的“心”字和柜台破裂声同时响起。
海姬冲出布帘时,就看见柜台正在迸裂,一个黑影正双手回收,足尖点起。
刺客是想逃!
海姬刚冲出两步,黑影已掠上墙头。
看来这位刺客的轻功也极出色。
海娘的心刚往下一沉,花深深已冲出。
黑影却突然从墙头摔了下来。
黑影落地后,柜台里才有了响动,郑愿慢吞吞地站起来,叹道:“这家伙还真想要我的命呢!”
海姬突然向黑影冲去,但她刚冲近,郑愿已出现在黑影身边,而且伸手卸下了黑影的下巴。
海姬似乎松了口气,站起身,扶住刚冲过来的花深深,笑道:“爷,何不看看这人是谁?”
郑愿苦笑道:“不用看我都知道。今天在酒楼上我们见过。他说她姓蒋,叫蒋操。”
花深深早已摸出火摺子,一晃即燃。
郑愿揭开刺客的蒙面布,只看了一眼,道:“是他。”
花深深和海姬一人一脚踢了过去,“活剐了他!”
郑愿又苦笑;“就算要剐他,也只能是‘死剐’。要‘活剧’是不可能了。”
花深深余怒不熄,又狠狠踢了一脚:“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郑愿道:“他已经死了。”
蒋操的牙齿间藏着包有剧毒的蜡丸。他死得很坚决,很痛快。
据郑愿所知,喜欢用这种方法杀死自己的,一定属于某个神秘血腥的组织。这个组织惩治叛徒的手段一定十分可怕。
是谁想要郑愿的命呢?
郑愿抬起头,看着海姬。
他的神情很严肃。
海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花深深似乎没注意这些,对郑愿道:“把这家伙扔出去。”
郑愿看着海姬,冷冷道:“这个镇上的人,如果碰到这种情况,将怎么处理尸体?”
海姬低着头,轻声道:“我……我不知道。”
郑愿道:“你是这个镇上的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海姬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这里好像从未……
从未杀过人。”
郑愿怔住了:“这里从未杀过人?……连争吵打架都没有?”
海姬呼儒道;“没……没有。”
郑愿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想不到这里竟是如此安宁!”
花深深忽然有点恶心,连忙转身进房。
海姬低着头,也跟了进去,留下郑愿一个人守着那具尸体发愣。
海姬的心神一直安不下来。
花深深很快就发觉了。
但她没有问什么。她知道郑愿肯定比她想得更全面。
更深刻,她知道郑愿会问海姬的。
果然,郑愿推门进来了。
海姬垂着头,慌慌张张下了床:“我……我出去睡。”
郑愿居然没有留她,花深深觉得很奇怪。
他刚躺下,她就开始发问:
“你肯定发现事情不对头,你为什么不问问海姬姐姐?”
郑愿冷冷道:“我为什么要问她?”
花深深道:“至少她对这里的情况比你熟得多。”
郑愿道:“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
外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海姬的呼吸很轻很轻,若不注意听,根本听不见。
如果有人凑近了看海姬,就会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她已看出郑愿在怀疑她是知情者。她无法解释那一声尖叫,无法解释她对花深深说过的话,无法解释她好得出奇的预感。
若非她那一声尖叫,郑愿就许已死在蒋操的剑下。可现在这个“恩人”却被怀疑有罪。
海姬能不伤心么?
里屋里郑愿和花深深又在低声争吵着,两个人好像都很生气。他们好像又在为什么争吵。
一时间,海姬简直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牛姑娘”不当偏要跑到这里来受委屈呢?
这就好像是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她这又是何苦呢?
海姬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她一向是个傲慢的骄傲的女人,她何苦要低三下四的做人家的婢女呢?
可当她想到郑愿充满神奇魔力的眼睛,想到她在他面前的不能自持,她很快又原谅自己了。
要得到郑愿这样的男人不容易。她必须要有耐心,要有韧劲。
她不能半途而废。
里屋里的争吵已停止,接着响起的声音更让海姬心乱。
那是男女合欢的声音。
一想到自己意中惟一首肯的男人正在和另一个女人做那件事,海姬就忍不住有种要杀人的冲动。
她痛恨花深深,也鄙视花深深。她认为花深深根本配不上郑愿,根本不能让郑愿快乐。
她认为能配上郑愿的只有她自己。只有她才能和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共同达到幸福快乐的顶峰,才能共同享受欲仙欲死的滋味。
可偏偏花深深是郑愿的妻子,偏偏她只是花深深的婢女。
天下的事,就有这么不公平。
海姬静静地躺着,心中充满了狂热的仇恨和欲望。这欲望因仇恨的刺激变得强烈异常。如海潮般涌向她的全身……
但她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是忍者。
她能忍耐凡人所无法忍耐的事情。
安宁小镇安宁如旧,就好像谁也没发规蒋操已失踪,就好像这镇上根本就没有过蒋操其人。
郑愿早晨去柜台,发现蒋操的尸体已不翼而飞。
这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吃惊。
使他感到吃惊的是那个暗中控制安宁小镇的人。他简直难以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这小镇许多年来连一次争吵都未曾发生过。
现在他已猜出小镇安宁祥和的原因--这里的人看起来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但都属于一个神秘的组织,由那个神秘的主人控制着。
这里并不禁止外人入内,但一个外人在这里住不长。
蒋操在被郑愿这个“外人”杀死之前,也许曾要过许多外人的命。
谋杀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这里的人对付外人。
当然是众志成城。
海姬当然是他们中的一员。
郑愿甚至已开始怀疑海姬的真实身份,怀疑海姬是那个神秘的主人派来监视他的。
他很后悔让海姬住进自己家里。他认为海姬或许是条毒蛇,这条毒蛇终究会咬人,而最可能被咬的,是花深深,是他的妻子。
他要想办法补救。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已怀孕的爱妻受到半点伤害。
他想过许多补救的办法。
首先想到的是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和花深深不可能在和一群虎狼对抗中占便宜。更何况花深深有孕在身,需要爱惜。
还有一个办法是留下来,暗中查深,找出控制安宁镇的神秘主人,杀掉他。
但这个办法太危险,而且成算极小。一旦失手,将招致疯狂的报复。他不能也不愿拿爱妻的性命开玩笑。
他也想过留下来,尽量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但这办法显然行不通。
就算他加倍小心,别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蒋操昨晚的暗杀,就是明证。
他该怎么办呢?
郑愿在心里叹息。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要冷静,一点都不能慌,更不能显出一丝慌张的模样来。
被狼吃掉的人,大多都是因为惊慌。面对虎狼的时候,你越是慌张,它们对你的肉也就越有兴趣。
镇定也是一种勇气,而且是一种超凡的勇气。
孔老夫子今天的脸色一直不太好,也没心思教学生们读书。他只吩咐学生们把昨日的功课再好好温习一遍,自己就一路冷着脸回到破旧的卧室里,捡了几颗盐豆扔进嘴里,从碗柜里摸出酒壶抿了一小口,叹着气进了同样破旧的书房。
书房里有人在等他,一看见他走进来,都主动起身,朝他鞠躬:“夫子。”
孔夫子板着睑,一声不吭地走到书桌后面的破藤椅边坐下,眼皮耷拉着,好像很烦看等他的几个人。
等他的人一共有三个,三个都是浓眉方脸小眼睛的矮汉子,胡碴都很重,肌肉都很结实,看起来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穿红袍的是镇中生药铺的朝奉,穿蓝衫的是倒也酒楼的大掌柜,穿灰衣的则是替孔老夫子打杂的仆役。
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头埋得低低的,就像三个做错了事,念了别字的学生,在向孔夫子认错。
半晌,孔老夫子才有气无力地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都坐下吧!”
三个人仿佛都松了绑似地悄悄呼出一口气,三个人同时点首为礼。齐声道:“谢座。”
但他们并没有坐下。
孔老夫子叹道:“我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我早料到了。”
倒也酒楼的大掌柜扑通一声跪倒,惶声道:“是属下自作聪明,以致坏了大事,请夫子责罚。”
孔老夫子微喟道:“大事倒未必就坏了。甚至可以说,昨晚的事是件好事,很好的事。”
他抬起眼睛,淡淡地看着大掌柜额上的冷汗,缓缓道:“至少,他们现在已弄明白了两件事。其一,郑愿的武功的确惊人。五号的剑术已相当不错。出手既快且狠,轻功更是独树一帜,可五号居然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这就证明要对付郑愿,切不可硬拚。其二嘛……”
孔老夫子的神情一下厉害多了:“我们证实了海姬的反叛。昨晚若非海姬出声示警,郑愿不死也会受重伤。”
他将目光移向灰衣仆役,冷冷道:“海姬是你一手提拔的,你准备怎么办?
灰衣仆役镇定地道;“我不相信她会反叛。”
“哦?”
“海姬示警的目的,绝对不会是帮助郑愿?”
孔老夫子道:“为什么不会?你别忘了,东海三神君是郑愿杀的。”
灰衣仆役道:“但海姬若存心报恩,没必要去中原寻找雇主,没必要自告奋勇揽下这桩重任。就算她会离开我们,也绝对不会反叛。”
孔老夫于道:“昨晚的事,怎么解释?”
灰衣仆役道:“我无法解释,但海姬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
孔老夫子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叫她来。我想听一听她的解释”。
如果郑愿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
统治安宁镇这群虎狼的人,居然会是这么样一个糟得不能再糟的老头子。
可惜郑愿不在这里,郑愿又去了倒也酒楼。
他想看看蒋操的“失踪”有没有影响酒楼的生意和酒客的兴致。
满窗花一看见郑愿,就眯起好看的月牙眼甜甜地笑了:“昨天还说没必要呢,今天可比谁都来得早。”
郑愿的确来得太早了点。酒楼刚开门,他是第一个酒客。
郑愿微笑道:“我喜欢早上喝酒,而且,也喜欢一人静静地喝酒。”
满窗花用欢悦俏皮的声音道:“而且,不要钱的酒,不喝白不喝,是吗?”
郑愿一笑。
他依旧只要了两角酒和两碟小莱,坐在昨天坐过的座位上。他喝的很慢。
他相信不一会儿这里就会酒客盈门,他准备好好观察一下他们的神情。
可他错了。
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有见第二个酒客。
满窗花哼着一支蛮好听的曲子,远远坐在柜台里,根本没有要和他塔讪的意思。
郑愿只好听她哼曲子。
听了一会儿;郑愿就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支曲子了。
他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
等他听完她哼的第二支曲子时,就已能完全肯定她哼的是什么地方的曲子了。
他在海上听过。
那一年他为追杀“花痴”敖天放和“血魔”项怒时,到过黄海中十几个岛屿,那里有许多渔民,来自东瀛扶桑。
他听渔民们唱过歌。他还记得东瀛歌曲那种特有的韵味。
他暗杀东海三神君前,曾在东海各处追踪了很久。他遇到过倭寇和浪人,也听他们唱过歌。他也记得那些歌的曲调。
满窗花哼的曲子,只可能源自东瀛。
海姬精擅忍术,她曾流落东流。满窗花难道也和海姬有相似的命运?
这里还有多少人,会唱东瀛的歌曲?
这安宁镇上的人,真的彼此不往来吗?
他们是真的彼此之间从不交谈,还是仅仅在有外人在场时如此?
他们如果在没有外人时,说话是用汉话,还是用扶桑话?
郑愿在心里叹息。
满窗花终于开始着他,和他说话了;“郑爷,一个人想什么心事呢?”
郑愿微笑:“我在担心。”
“担心?替难担心?”
“替你担心。”
满窗花吃吃掩口轻笑:“郑爷真会说笑话。”
郑愿叹道:“我不是说笑话。”
满窗花膘看他,好看的月牙眼里媚态撩人:“你真替我担心?”
“嗯。”
“担什么心?”
郑愿道:“我担心你的生意。”
满窗花道:“我的生意有什么好担心的?”
郑愿悠然道;“你自己一点没察觉吗?”
满窗花轻轻摇头。
郑愿道:“你看,喏大的倒也酒楼,居然只有我一个酒客,而且我这个酒客还是吃酒不用给钱的。你的生意糟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担心?”
满窗花朝他飞了个媚眼,轻轻笑道:“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
“说什么?”
“这人真是!我跟你说了,我不靠酒楼生意过日子。”
郑愿拍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
满窗花又道:“而且,现在还早。上午的生意总是很清淡的。到了中午,来的客人就多了。”
郑愿微笑道:“满姑娘,你几时想把倒也酒楼盘出去的时候,一定先和我打个招呼。”
“哦?”
“我一直想开家酒楼。”
满窗花嗔笑:“那你让我怎么过日子?”
郑愿淡淡道:“你可以另外做一行生意。”
“什么生意?”
郑愿正色道:“我发现安宁镇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家妓院。”
满窗花怔住,但马上就笑了,笑得很甜:“这倒真是好主意。”
她居然一点不生气。
郑愿忽然转开了话题:“蒋操被扔哪儿去了?”
满窗花一脸惊诧:“扔哪儿去了?干吗说‘扔’呀?”
郑愿退:“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死了。”
“谁?”
“蒋操。
他盯着她,想找出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可他失败了。
满窗花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你是说,蒋操死了?”
郑愿道:“不错!”
满窗花终于格格笑出了声:“郑爷真会开玩笑!”
郑愿冷冷道:“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满窗花强忍着笑,道:“你怎么知道蒋操死了?”
郑愿道:“是我杀的。”
“你杀的?”
“不错。”
满窗花怔住,忽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
满窗花再次大笑。
郑愿冷冷道:“你笑什么?”
满窗花一手揉肚子,一手指着他,连笑带喘地道:
“我笑什…,…什么?我笑你真会……编故事。今儿早上,我还看见他了。”
郑愿道:“谁?”
“蒋……蒋操”
郑愿知道这绝无可能,她能装得这么像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只好也大笑。
“看来要骗你满姑娘,可真不容易呀!”
孔老夫子在看海姬,海姬也在着孔老夫子,他们都没有说话。
许久,孔老夫子才轻叹道:“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海姬平静地道:“夫子是在怀疑我?”
孔老夫于道:“也可以这么说。”
海姬道:“夫子怀疑我什么?”
孔老夫子道:“我想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海姬道:“我不清楚。请夫子明示。”
孔老夫子喃喃道:“有些话我确实不愿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我怀疑你违反了规矩,而且是有意这么做的。”
海姬居然点头,居然就承认了:“不错。”
孔老夫子叹道:“所以我才请你来,解释一下。违反规矩,乃至有意违反规矩,都还可以原谅,但反叛是绝不会得到宽恕的。”
海姬淡然道:“昨晚的行动,事先并没有通知我,否则我就会先出手制住花深深。”
孔老夫子似乎很有点吃惊:“这么说,昨晚大声向郑愿示警的人不是你,而是花深深?”
海姬道:“我当时不得不那么做。五号刚一进屋花深深就已知觉,我只好抢先示警。”
孔老夫子道:“花深深知觉后,有什么表示?”
海姬道:“摸暗器。”
“当时你有没有把握在她出声之前制止她?”孔夫子的长眉皱子起来:“据你的调查,花深深的武功似乎并不是很好。”
海姬道:“那是和郑愿相比。我没有把握赢她,就算偷袭成算也不会很大。”
“所以你作主决定牺牲五号来保全你自己?”
海姬道:“不是保全我自己,是借机取得郑愿的信任。
只有等他完全不防备我了,我才有机会杀他。”
孔老夫子吁了口气,缩进藤椅中,养起神来。
海姬等了一会儿,见孔老夫子一点反应也没有,悄悄移动脚步,向门口走。
刚走了两步,孔老夫子就开口了:“我相信你的解释。”
海姬站住,微笑道:“谢谢夫子。”
孔老夫子又问:“依你之见,怎样才是上策?”
海姬不假思索地答道:“由我动手。”
孔老夫子道:“为什么?”
海姬道:“郑愿是个很警觉的人,他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据说他抽中有一柄神刀,名叫‘龙雀’。他的心意已和刀相通,他可以以意念驭刀。”
孔老夫子道:“但那毕竟是传说。”
海姬道;“可天香园一战中,荆劫后就是在绝对优势下落败,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咽喉是被龙雀刀射穿的。”
孔老夫子不吭声了。
海姬又道:“用力硬拚,无异以卵击石。若是偷袭暗杀,也不可能有效。郑愿本人就是刺客界的第一号人物,他被尊为‘天杀’,他对暗杀是十分敏感的、”
孔老夫子哼了一声,道:“你准备怎么做?”
海姬笑了,笑得很动人:“什么也不做,等他上我的床。”
海姬走后,里屋里的三个男人才走出来。
孔老夫子问:“你们觉得她的解释可信不可信?”
红袍朝奉沉吟不语,灰衣仆役和大掌柜都点头:“可信。”
孔老夫子门红袍朝奉;“你怎么看?”
红袍朝奉道:“属下不敢断言。”
灰衣仆役怒道:“筱原君,你这话什么意思?”
红袍朝奉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一定指认海姬是叛徒。海姬的解释虽然没有什么漏洞,但我总可以表示怀疑吧?”
灰衣仆役道:“她有什么可怀疑的?”
红袍朝奉慢吞吞地道:“她对杀郑愿这件事,是不是热心得有点过分?”
灰衣仆役大声道:“难道她躲得远远的,你就认为她不可疑了?”
孔老夫子轻叱道:“雄藏,你没必要吼得满世界都知道。”
灰衣仆役的声音一下压低了许多;“对不起。”
孔老夫子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叹道:“现在争论这个没有什么必要吧?当务之急,是要制订个周密的,可行的计划。我昨晚已派人去找一号和二号了,他们很快就会赶来,也会将新训练的人带来,借郑愿磨练一下。”
三个男人都低头道:“夫子高见。”
孔老夫子又道:“至于海姬,她叛不叛,无关大局。
郑愿是跑不了的。他将会死在这里,这也是他的荣耀。”
“是!”
郑愿对这个安宁的虎狼之地,越发有了一种深沉的恐惧。
当然,他的兴趣也更大了。
一旦花深深安全了,他就要想想办法来揭开安宁镇的秘密了。
可关键是花深深必须是安全的。
他必须尽快想办法把她送走,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一段时间。
可在这茫茫的大沙漠上,哪里是安全之地呢?
第六章 零卖行动
郑愿能卖多少钱?
知道答案的只有五个人,其中就包括海姬,而且海姬是最先知道郑愿价值的人。
因为所有的买主,都是她找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海姬尽量平稳悠长地呼吸,可她的心跳却一点也不平稳,她的思绪更是乱糟糟的。
今天早上孔老夫子和她的谈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响起。
她必须尽快作出决定了。她已无法再拖延下去,别人也绝不允许她拖延。
郑愿早已开始怀疑她了,现在连孔老夫子也在怀疑她的动机。
可海姬实在很难作决定。
她不知道究竟是良心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她倾听着郑愿轻微的呼吸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会怎么看我呢?……
她不知道。
郑愿刚到镇上的第二个月,海姬被孔老夫子找去了。
孔老夫子说:“上个月迁来的那个年轻人,就是近年来在中原名声颇著的‘天杀’郑愿。”
海姬记得自己当时的确很吃了一惊:“郑愿?他来这里做什么?”
孔老夫子微笑道:“中原还没有确切消息来,但他绝对不会是来游览阴山风光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他身上一定有伤。他带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很可能是洛阳花家的那朵冰雪牡丹。”
海姬就明白,孔老夫子找她干什么来了。
一个被仇家追杀的中原高手被迫逃进沙漠,来安宁镇避难,不久就又“迁出”安宁镇,不知去向。
但安宁镇的人知道他的“去向”--他被杀死,被安宁镇的人杀死,尸体将交给他的仇人。安宁镇的人将收到一大笔钱。
为此,安宁镇将派人去中原,和那个倒霉蛋的仇人联络,讨价还价。
这回孔老夫子找海姬,显然就是为了这个。
孔老夫子叹道:“我听说这个郑愿是中原黑道第一个大刺客,他的仇人一定遍及天下。想要他命的人,一定多得很。”
海姬也觉得为难:“可惜郑愿只有一条命。”
孔老夫子叹道:“是啊!只有一具尸体,卖给哪个人呢?”
孔老夫子道:“你估计最高会出到多少?”
海姬想了半晌,才苦笑道:“很难说,但十万八万,应该不成问题吧?”
孔老夫子摇头道:“像郑愿这样的人,若只能卖个十万八万两的,未免太委屈他了。他绝对不止这个数。可要找个大财主,一下要他拿五十万两银子买郑愿,恐怕也很难。”
海姬承认:“这样的大财主的确不好找。”
孔老夫子微笑道:“但要找十个肯出五万两的人,一定要容易很多。”
海姬豁然开朗:“对呀!我们可零卖。”
于是这次行动被命名为“零卖”。
海姬为此漫游中原,寻找买主。
很快,郑愿的价值就飞速上升了--
一个美丽的女人用七万两银子的价钱,预购郑愿的人头;
一个蒙面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消息,主动找上海姬,议定以八万两银子订购郑愿袖中的一面令旗--江南绿林盟主的标记;
有人不惜黄金一万两,申言一定要买郑愿的龙雀刀;有人……
海姬很得意,但她渐渐也开始疑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找她“买”郑愿?为什么那些主动找她的人,都蒙着面夜来夜去。为什么她主动去找买主,总会被人拒绝?为什么白天拒绝她的人会在夜间偷偷去找她?
只有一个理由--郑愿杀死的人,都是罪恶滔天的混蛋、卑鄙无耻的小人,连他们的亲友都觉得引以为耻的人。
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零卖”行动没什么不对。
海姬自遭巨变后,已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好人。她认为“好人”只是那些没有机会作恶的人。
所以她从来不认为杀人是一种罪恶。
可在她渐渐接触到郑愿的仇家后,她才发现,杀人和杀人,也可以是不同的。
不仅目的不同,连动机也不同。
她逐渐觉得,杀郑愿这样的人,是一种真正的罪恶。
她开始憎恶“零卖”行为,并为自己卷入这次行动而羞渐。
她也逐渐被郑愿吸引住了。她只和那个又清脆又疲倦的年轻人照过一面,她当时并未觉得他有多伟大。她甚至认为他很没气质,也很没出息。
可现在她已开始喜欢他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的心灵才被真正震撼了。
那天晚上,一个很老很老的“胡人”走进她的房间,自称是“曼苏尔老爷”。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他讲的是东海三神君被杀的故事。
海姬当场就晕乎了--难道杀死东海王神君的蒙面人,真就是郑愿?!
她竟然在“零卖”她的恩人?!
然后,曼苏尔老爷就介绍她和另外一个“熟人”认识认识。然后,海姬就哭了。
她看见走进来的是昔年海鲸帮的副帮主,她父亲的心腹死土。自海鲸帮被毁后,他一直下落不明。
郑愿刺杀东海三神君前,这位副帮主提供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情报。
海姬就算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能不相信这位副帮主。
曼苏尔老爷最后说:“你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海姬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已得到花深深的信任,她已住进了郑家。“零卖”
行动一直进行得很顺利。
有时她想:“就算我通知他有危险,他也跑不掉的。
反正他已死定了。我没必要陪他死。再说他暗杀东海三神君,并不是为我报仇,只不过是他想杀他们而已。他不能算是我的恩人。”
有时她又想:“无论如何,我该帮她,至少也不能伤害他。……”
她的念头就像雨后草地上的蘑菇,一会儿就能冒出许多。
她甚至埋怨郑愿,因为他不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他对她好一点,只要好一点点,她就舍得泼出命来帮他。只要他肯要她,她立即就可以为他血溅五步。
她甚至可以容忍花深深和她一同占有他,她甚至可以自居妾位。只要他肯要她,她就肯背叛她的组织,和他一起去死。
可他不要她。他怀疑地,不拿正眼看她。
如果她为了救他而背叛了组织,他以后又不肯真心爱她,她该怎么办?
海姬一想到他以后会抛弃她,就感到恐惧。比死还可怕的恐惧。
她今天对孔老夫子说,她要等到郑愿上了她的床,她才会杀他。
他会上她的床吗?
他若是真的上了她的床,她还会杀他吗?
海姬在心里苦笑。
她深知孔老夫子的为人,她深知孔老夫子对她今天的解释很不满意。
她虽是这次“零卖行动”的主要执行者,但却不是决策者。她只能将正式行动的时机稍稍拖延一段时间,却不能取消这次行动。
而且,她很怀疑自己现在还是不是这次行动的执行者。
也许孔老夫子已经在暗中安排其他人取代她的位置了。她知道孔老夫子的为人,她知道他做得出这种事。
最有可能是,孔老夫子已经准备立即实施最后一步行动了。
狼山离这里并不算很远。如果孔老夫子现在就派人去狼山,三四天后,“一号”和“二号”等一批杀手就会赶来安宁镇。
到那个时候,她怎么办?
海姬欲哭无泪。
她只有恨郑愿。他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呢?
哪怕是一点点啊!
天亮了。
海姬轻手轻脚起了床,她觉着头晕脑胀,脚下虚飘飘的,好像要生病似的。
对镜临妆,她才发现自己脸色非常难看,眼睛也红红肿肿的,让人一看就知道自己彻夜未眠。
他知道她的心有多苦吗?
里屋有了响动。她听见花深深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郑愿好像在打哈欠:“不做什么。”
“又出去喝酒?”
“不啦!”
“不做什么,又不出去喝酒,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
“站柜台。”
里屋的声音已低下来了:“哥,海姬姐姐现在一定已经起来了,你去和她好好谈一谈,好不好?”
海姬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他会不会真的来和她“好好谈一谈”?
如果他会,她该怎么办?如果他不,她又该怎么办?
海姬手足失措,捏着眉笔的手哆哆嗦嗦的差点没把自己涂成五花脸。
郑愿的声音也很低,可她听得很清楚:“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
花深深造:“咦,你这个人真是的!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
“你少出馊主意!”
海姬的心一下又冰透了--这就是他的回答!
这就是他对她的态度!
海姬咬紧了牙,眉笔从中折断。她恨他。她恨不能一刀杀了他。
可是,当 郑愿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时,她还是勉强挤出笑容,用尽量谦恭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爷,起来啦?”
郑愿看都没看她一眼,只从鼻孔里冷冷嗯了一声。
海姬丢下眉笔,道:“洗脸水马上就好。”
郑愿谈谈道:“不用麻烦了,我去打桶井水洗洗就行了。”
海姬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郑愿洗完脸就出门了,临走时还抛下句不中听的话给她;
“看好水井。别让人往里投毒。”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海姬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实在太让她伤心了,她的心都伤透了。
花深深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轻轻叹道:“你别怪他,他就这脾气。”
海姬连忙揩泪,强笑道:“我怎么敢怪爷呢?”
花深深卖声道:“我晓得你心里很苦,你受了不少委屈,他实在不该这么对你。你放心,回头我好好说说他。”
海姬鼻子酸得要命,她想不哭,可泪水还是不听话,还是往外涌。
花深深牵着她的手进了房,拉着她并肩坐在床上,轻声轻气地道:“我晓得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很喜欢他,我看得出来。”
海姬泪流得更急。
花深深道:“他虽说是个浪荡惯了的人,但本性还是认真的,而且嫉恶如仇。他现在是对你有些怀疑,所以对你的态度也不大好,你别放在心上。我相信你海姬姐姐,我相信你对他是诚心实意的。”
海姬无言以对。她只有以轻声的低泣来掩饰她的惊惶和愧疚。
花深深真的对她这么放心吗?
海姬不敢肯定。
她猜测花深深这是在试探她,拿软话套她,她想郑愿和花深深一定已盘算好一个装红睑,一个装白脸。
花深深道:“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宽宏大量,对朋友一向是肝胆相照,对女人更是向来都很好。”
海姬还是无法开口。
花深深道:“他认识很多女人,他一向都很尊重她们。
爱惜她们。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伴叫金蝶,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号美人儿。他们曾有过海警山盟,金蝶却在突然间就嫁给了别人,他却从未恨过金蝶……”
海姬记得,那个订购郑愿入头的女人,名字就叫金蝶。
花深深接着又说起了“至尊大响马”马神龙,说起了红石榴,说起了南小仙。
最后,花深深才将话头移到了海姬身上:“我讲这些故事给你听,无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郑愿非常优秀,是个值得你去爱的男人。我希望我们能始终和他站在一起,生死与共--你愿意和我一起爱惜他吗?”
海姬除了点头,还能怎样。
她简直痛苦得快发疯了。
两天后的黄昏,一队疲惫的商旅来到安宁镇。他们路过杂货铺的时候,海姬的脸色一下发育了。
她知道,“零卖”行动的最关键一步很快就要实施了。
她在队伍中看见了“一号”和“二号”,他们是她在伊贺谷修炼时的师兄。
又是黄昏。
黄昏的敕勒川有一种说不出的玄妙韵味,能使你痴迷。
郑愿和花深深就已被这种韵味醉倒了。
郑愿低声唱起了歌,唱起了北魏时老将军高欢唱过的那首著名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低沉缓慢的歌声被风吹远,散入了茫茫的草原,散入了迷茫的暮色,于是花深深便感到了一种深沉的苍凉,一种飞动的悲怆。
海姬远远站着,凝视着黄昏里的敕勒川,似已痴迷。
这是她做出决定的最后关头。再过片刻,“零实行动”
的最后一步棋就要走出来了。
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就在她心乱加麻的时候,她听见了他的歌声。
她的心弦被拨动了。
她并不懂音乐。她从小就不喜欢唱歌跳舞,不喜欢玩笛弄箫。
她是海鲸帮帮主的女儿,是大海的女儿。她喜欢的声音来自大海--海风、海涛、海鸥、海燕、渔夫的号子。
海盗的笑声……
大海的声音总是生机勃勃,充满了力量。而丝竹管弦的声音对海姬来说,就是显得太纤弱、太苍白、太有气无力了。
她也不喜欢听人家唱歌--当然,渔夫那种浸透了大海神韵的歌声除外。
可她却被他的歌声深深打动了。
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双眼。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流泪,她只知道她错了--她实在早该做出决定的,她拖得实在太久了。
她早该协助他们逃走的,现在零卖行动马上就要最终实施,她现在才后悔,是不是已经晚了?
海姬扭头看了看余晖中的郑愿和花深深,凄然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他们站的地方是死地吗?
他们知道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突袭将在转眼间爆发吗’!
他们知道是她把他们推入了绝境吗?
海姬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拭去泪水,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那三匹骏马身上。
三匹无鞍的骏马正在悠闲地吃草,夕阳镀在它们健美的胴体上,熠熠闪光。
那是她事先准备好的“退路”。
现在这“退路”还派得上用场吗?
花深深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儿贴在他胸前,低低地哭了起来。
她似乎有一种预感。这预感告诉她,她或许会和他分开,永远也无法相见。
相见除非梦里。
她被这种预感吓坏了。她拚命贴紧他,她想融进他体内,合成一个人,永远也不分开。
郑愿拥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柔声道:“是我一时忘情。我忘了这种情绪对你很不好,对小深深也不好。”
花深深咬着嘴唇,哭得抽抽噎噎的。她无法告诉他她的预感,她也不想告诉他。
原本站在远处的海姬缓缓走了过来,低声道:“爷,夫人,我……我……我劝你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郑愿看着她,一声不吭。
海姬脸儿苍白,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他……他们…… 他们不会放过爷和夫人的。我只能说这么多。我……
我原本也是他们的人,我……”
郑愿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显得很冷漠,就像他已知道一切真相,就像他根本不在乎。
花深深却吃惊地道:“海姬姐姐,你说什么?他们是谁?”
海姬凄然遭:“镇里的人。”
花深深怔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偎着郑愿,就像柔弱的藤蔓缠着参天的大树。
她只想这么偎着他。
就算他会死去,她也希望死在他怀抱里。
郑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如冰一般冷:“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海姬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不想你死在这敕勒川上,或许我……我想得到你。”
郑愿的目光突然一凝,身子也已僵硬。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刹那间,草地沸腾。
沸腾如水。
草地上突然爆出了许多人,许多背上长着草的人。
他们的手中,都握着长长的剑。
剑是弯的,如东方初升的月儿。
人狂冲。剑飞腾。
暮色更黯淡了。
海姬的手中,突然多出了剑。
两柄剑。
两柄长长的,软软颤颤的剑。
可用作腰带的柔剑。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无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柔剑都不会是凡品。
柔剑挥出,如两条吞吐变化的神龙,缠住了两个身上长草的人。
血标出,疾如利箭。
郑愿的身影,在刹那间消失在暮色中。
花深深呆呆站在那里。她知道自己或许又要“救”他一次命了。
她看见了一道淡淡的“围墙”绕在自己周围。冲上来的五个人撞上围墙,飞快地退了回去。其中三个已仆地不起。
她看见了五朵极耀眼的火花在“围墙”上一闪即灭。
她也看见“围墙”上进出的血。
暮色中的血,是黑的。那是他的血,是她丈夫的血。
海姬的突然倒戈,招致了疯狂的报复。她杀死那两个人,完全是因为出其不意。四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冲了过来。
四柄弯弯的剑劈了下来。
海姬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知道自己的武功。她虽然是忍者,这四个人也同样是忍者。
比她更出色的忍者。
海姬忽然觉得自己想笑,想放声大笑。她本可以不必死。
只要她不倒戈,她会是这个镇里的功臣。
可她偏偏成了叛徒。
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情欲?
海姬大笑,身子一旋,柔剑旋成了两通晶亮的火蛇。
郑愿已受了五处剑伤。
他绝对没料到,伏击的人居然有这么可怕的斗志和剑术。
他们就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竟是和身扑上,用剑、用血肉之躯撞过来。
他们就像是一群求死的人。
郑愿明白,他们不是在求死,而是求生。
只有杀死敌人,自己才能生还。
这是何等可怕的斗志。何等残酷的武功!
郑愿绕着花深深飞旋,这是野王旗至大至深的武功。
在他冲过的地方,暂时会留下凝厚的气墙。
撞上气墙的人,非死即伤。
他不能让这些人靠近花深深一寸。
海姬的大笑声刺破了沉重的暮色。
既然是人生最后一次大笑,她为什么不能笑得痛快一些?
不知是她的大笑过于刺耳,还是她的“火蛇”过于凌厉,冲上来的四个人,居然微微征了一瞬间。
这一瞬间已足以致命。
火蛇斩断了两个人的腰;另外两个却同时也仆倒在地。
海姬的大笑夏然中止。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抬起茫然的眼睛,就看见了花深深。
花深深站在“围墙”里,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海姬突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开始相信自己的运气了。
无论谁将花深深看作普通的武功高手,都绝对会犯致命的错误。
洛阳花家的三小姐,暗器功夫绝对一流。
几乎很少有人重视花深深的武功。并非认为她武功不好,而是她的丈夫郑愿的武功实在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登上了泰山,谁还会认为汶山高呢?
海姬忽然又觉得自己想哭。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郑愿突然停止飞旋。
他发现那些没死的杀手已退出十丈外,那些人已剩下不多。
三个。
三个杀手转身逃向远方,远方是炊烟淡淡的安宁小镇。
郑愿轻轻吁了口气,忽然觉得天晕地旋,力气从伤口飞快地向外奔泄。
他总共杀死了十七人。
这十七人的可怕,竟似都不在九指头陀之下。
他们的武功或许比九指头陀差一点,但有他们那种斗志的人,走遍中原也找不出几个来。
郑愿和排教的僵尸交过手。这些人的可怕,竟似和无知无识的僵尸相仿佛。
他的真气已将尽,他真的已支持不住了。
他感到一双温软的胳膊抱住了他。
那是深深的手,他知道。
然后他听见深深颤抖的声音,含着哭音:“冤家,…… 冤家,
接着是海姬嘶哑的声音:“爷。夫人,跟我进阴山!
他们很快会追来的!”
阴山!
郑愿无声地笑了。
他觉得嘴里又腥又甜,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外涌。
他想咽回去。
但咽不回去。
他想看看天上的月儿,可睁了半天眼睛,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天怎么这么黑呢?
隐约间,他听见了深深的哭声。他想劝她不要哭,可吐出去的不是话,而是血。
哭声已越来越远。
第七章 海姬
“都说猫有九条,你知不知道狗的命有多少条?”
花深深这么问郑愿。
郑愿还没开口,海姬已红着脸嫣然答道:“不会比九条少。”
花深深又问她:“你怎么知道?”
海姬微笑道:“因为爷已经用掉九条命。夫人救过五条命,另外四条……另外四条是别人救的。”
花深深刚一瞪眼,郑愿已苦笑道:“你莫这么看我。那四条命,是被男人救的。”
他们已经在阴山深处的一个山洞里住了九天。这个山洞是海姬的“别墅”。在此之前,只有海姬一个人来过这里。
若没有海姬领路,任何人都休想找到这里来。
海姬是个女人,虽然很风流嗜血,但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她有大多数女人的特点。
她喜欢神神秘秘的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她经常一个人独自“消失”.又不知会在何时突然出现。
她喜欢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在那里她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很偶然地发现了这个处于一处“死谷”中的岩洞,于是她决定将这个岩洞当成自己的秘室。
当她气闷、痛苦、空虚寂寞、需要安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悄悄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远离血腥红尘。
海姬很懂得如何保养身体。所以这里不仅有精美的干粮,有名贵的美酒,有华丽的器具,也有琴有萧,有书有画,甚至还有一方小小的水池。地里养着美丽的小鱼。
洞里有一汪寒潭,她可以在其中尽情沐浴,洗尽身上的尘垢和心中的烦恼。
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海姬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就又是一个清清纯纯的小女孩了。
但桃源终究会有外人来。只不过这次的外人不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而是她主动带他们进来的。
她原本是这里的主人。在这里她本可以为所欲为。现在她却只能以婢女的身分自居,“外人”却变成了主人。
细想起来,连海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愿自认已老了,各方面都不如从前了。
这次的伤,居然一拖就是九天,到今天才算痊愈,实在令他感叹。
可在海姬眼中看来,这几乎就是奇迹。
她从未见过有人受了那么重的内外伤;却能好得如此之快。
他好像真的是有许多条命。
他实实在在像是“属狗的”
郑愿躺在铺着柔软名贵的狐皮褥子的榻上,很安静,也很乖。
花深深最后一次为他检查伤口,为他仔细擦洗残药。
海姬在一边打下手。
她的脸一直很红,眼睛也一直低垂着。
这些天为了帮花深深的忙。她一直服伺着她的这位“爷”。她已十分熟悉郑愿的身体。
若说世上有谁最熟悉郑愿躯体的话,第一绝对是花深深,第二自然是海姬。至于郑愿自己,那就不知道要排到第几位去了。
海姬感到不可思议--这位“爷”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伤疤?
难道他真是下凡的天神?
最后一次检查好容易结束了。花深深用唱歌似的声音说道:“你已经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这都是海姬姐姐的功劳、你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她说的是实话。
若非海姬带他们躲到这里来,他们必死无疑,而花深深只怕会死得更早。
海姬红着脸,羞答答地道:“都是爷福大命大,是夫人的医术高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郑愿柔声道:“谢谢你,海姬。”
他这还是第一次用如此温柔的声音和她说话。
海姬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两只手都没处放了。
花深深冷冷道:“光嘴上说谢可不行。”
海姬慌慌张张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该…… 该去喂鱼了。”
花深深一伸手,扯着她袖子:“我去喂。我现在很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歇息一会儿,为了救这小冤家,我实在是累坏了。”
海姬苦:“还是我去喂吧!”
花深深瞟着郑愿,冷冷道:“海姬姐姐,有人想喂你呢!”
她忽然跳起身跑出门,从外面下了锁。
海姬跪在榻边地毯上,脸红得能摘下血来,她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她垂着头,两手揪着衣角,咬着唇,呼吸急促。她从来没在男人面前这么窘迫过。她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海姬曾亲近过许多男人,她本不该这么窘的,可她偏偏害臊得要命。
郑愿干咳两声,微笑道:“深深还像孩子似的,调皮得很。你莫怪她。”
海姬的心往往下沉--他好像根本就不喜欢她,根本就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充其量也不过视她为客人。
客人和熟人之间,差别已很大,更何况她原希望他视她为情人呢?
海姬松开牙齿舔舔咬痛的唇,微笑着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夫人心好,她福气好大。”
郑愿微喟,道:“她自从认识我之后,受了许多苦。她被赶出了家门,又受过重伤,连。……连孩子也…,…也下落不明。……有时候我想,我就是三辈子也还不清她对我的恩情。…,,
海姬幽幽道:“夫人心好,苍天不会无限的。……爷,我……我向你……请罪”
郑愿倒吃了一惊:“请罪?”
海姬苦笑道:“那天是我……是我把你们带入伏击圈的,我真是,…,,,
郑愿截口道:“可也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海姬泣然,哽咽道:“要不是……要不是夫人不念旧恶,那天我……我就死定了。是夫人救了我一命,可我原来……原来一直……一直、……”
“一直”什么,她没有说。但她知道,即使她不说,他也明白。
郑愿柔声道:“好啦,好啦!那天实际上是你救了我和深深,以前的事,不必再提了,好不好?”
海姬居然摇头:“我一定要说,我……顾不了许多了。
爷,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第一次去找你?”
郑愿当然记得。
这种奇事一生都难得碰上一回,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海姬道:“实际上……实际上我早就……早就知道……
爷的身分了。……我那天……那么做,只不过是想……是想混进你家……对爷和夫人……,…下手。”
郑愿一怔,微笑道:“真的?”
他心里实在有点不是滋味。他本该是海姬的恩人。可她那时居然想要他的命。
人心实在难测。
海姬缓缓道:“是真的。爷和夫人刚到镇上不久,我就奉命秘密去中原调查你们的底细。……爷,你知道我找到了谁?”
郑愿想了想,微笑道:“莫非是洛阳花家?”
海姬摇头。
“嗯,……南小仙?”
海姬扭过脸,轻轻道:“是吕夫人。”
郑愿微笑道:“吕夫人?哪个…,…”他的微笑突然僵住,话也一下说不出来了。许许多多的回忆一下被勾了起来。那些往事故人,有时他以为自己已忘记了,可一旦想起,还是沉重得要命。
吕夫人金蝶,他的第一个情人,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他很想问问海姬,问金蝶现在过得怎么样,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希望海姬会告诉他。
海姬却转开了话题,说起了她自己的故事:“自从海鲸帮被灭,我家破人亡之后,我就一直在东流流浪,后来进了伊贺谷,修炼成了一名忍者。…、…我回去报仇时,伊贺谷派了九名忍者相助,不料想赶到时,爷已干净利落地杀死了东海王神君,我想补上一剑都不及。我没有现身,没想到爷还是发现了我。……”
郑愿勉强微笑道:“你当时心情一定十分激动,呼吸很急促,但我认为你是东海三神君的喽啰呢!要知道你就是海姬,说不足我们早就认识了。”
海姬膘了膘他,嫣然道:“那时我本想跳起身给你磕头,可同来的几个师兄拦住了我。伊贺谷的忍者不希望有人牵挂进七情六欲之中。”
她又垂下头,又转开了话题:“爷,你想不想知道安宁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郑愿征了半晌,才叹道:“说实在话,我也一直在猜测。”
海姬抿嘴一笑,柔声道:‘“爷不妨猜猜看。”
郑愿苦笑:“我猜那可能是个训练杀手的地方。”
海姬点头:“差不多。虽不中,亦不远矣。爷你再猜猜镇上的人来自何处?”
郑愿道:“应该是各地都有,很杂。难道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海姬道:“大部分来自中原武林,但精英人物是来自伊贺谷的忍着。爷,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郑愿苦笑道:“的确奇怪,谁能料到,在这阴山脚下。
居然会有一群来自东瀛的忍者呢?”
海姬道:“朝廷的海防很严,而中原武林对倭寇、浪人又深怀敌意。伊贺谷一直想渗入中原武林,但因为从海上侵入,阻力很大,他们就绕道高丽,沿兴安岭进入蒙古沙漠,到了阴山。”
郑愿叹道:“佩服!”
他的确是很佩服,佩服得一肚子火。
海姬道:“这一行动,始于四十年前。最初为了在这一带站稳脚跟,他们接受佣金,为各蒙古部落的王公贵人服务,主要是为他们暗杀要敌。渐渐,安宁镇就成了杀手的摇篮。不过,他们练杀手的地方不在这里,而是在狼山一处极稳秘的峡谷里,他们称那个峡谷为旭日谷。……最近几年,安宁镇已开始接受来自中原的主顾,而且……成绩相当不错。”
郑愿冷笑道:“不错到了什么程度?”
海姬怯生生地膘着他,嗫嚅道:“一次也没失败过。”
郑愿哼了一声,牙也咬紧了。
海姬结结巴巴地道:“爷,你……你帮我家报仇那天,是蒙着面的,……我,……我不认识爷的相貌,所以……所以我才奉命去中原,找那些……那些想……杀爷的……主顾。爷,我……我……真混账,我……我不是人。……”
海姬的泪水流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岔了。
郑愿冷冷道:“你找的主顾是谁?南小仙?吕倾城?血鸳鸯令?……”
海姬哭出了声:“爷,我……说出来,爷会生气的,我…… 我不说了,呜呜……”
她越是这样,郑愿就越发生气,声音也越发严厉了:
“说!”
海姬掩面泣道:“我…,…我,还有孔老夫子他们郑愿打断她的话;“孔老夫子?”
海姬道:“不错,他……孔老夫子,就是安宁镇的首领。”
郑愿道:“孔老夫子当然姓孔。”
“是”
“他是中原人?”
“嗯。”
“既然他是中原人,怎么会成为扶桑忍者的首脑?”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若说东瀛的杀手想找几个中原的能人当幕僚,倒还说得过去,可找一个中原人领导他们,无论如何总有点说不过去。
海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郑愿想了想,又问:“孔老夫子是中原哪里人?我和他在镇中碰到过几回,彼此点头笑笑,没谈过话。”
海姬迟凝半晌,才摇头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江南人吧?”
郑愿又想了想,这才叹了口气,淡淡道:“孔老夫子和你怎么样?接着说。”
海姬指着泪,吸着鼻子,抽泣道:“我们商量了一次名叫‘零卖’的行动。因为……因为孔老夫子知道爷在中原武林中有许多仇家,就决定把你……把爷‘零卖’”
郑愿当然明白“零卖”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以前也是个杀手。他对职业刺客界的内幕知道很多,对杀手这一行的“行话”也相当熟悉。
看着海姬哭哭啼啼的样子,郑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啼啼道:“好啦!别哭了,不就是‘零卖’吗?没什么了不起的,这种事我以前也不是没经历过。”
海姬哭得更伤心了。
郑愿故意笑道:“既然是要零卖我,想必要的主顾不少。你是怎么找的,说来我听听。”
海姬开始抽自己的耳光:“我混蛋,我不是人!我……”
郑愿扯住她的手,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深深,你还不快进来?”
花深深在外面曼声道:“你要我进去做什么?”
郑愿道:“海姬在哭,你进来劝劝她,好不好?”
花深深冷笑声响起:“你是傻子?你不会自己劝她?”
她好像一个人在外面吃醋。
她这一冷笑,海姬似乎这才想女主人就在洞外“偷听”,连忙挣开他的手,哭声也一下小了许多。
花深深似乎打了个吹欠:“你们说话声音最好小一点,莫吵得我睡不着!”
郑愿苦笑。
好半天,海姬才沙哑着声音低声道:“要找主顾很容易。我泄漏了点口风,就有许多人自动来找我。”
郑愿道:“哦?都有哪些人?”
海姬凄然道:“自动来找我的人,都是夜里来夜里去的。他们都蒙着面,出手很大方。”
郑愿道:“他们都是买我的命?”
海姬摇头:“不是。”
“那他们买什么?”郑愿吃惊地笑了:“莫不成他们想买我的一只臭袜子、一条破腰带?”
海姬道:“爷的龙雀刀、绿林盟旗都卖出了大价钱,还有人……还有人要买爷的一条腿,有的想买爷的一个耳朵…,…反正,反正……全都有人买。”
郑愿苦笑:”他们中没有人提出要买我的命。只买我的命?”
“没有。”
“怎么会呢?”
“因为爷的命,已经有人买了。”
郑愿顿时两眼放光:“谁?”
海姬的眼泪又溢满了眼眶:“爷,爷……我说出来,你千万……千万别生气,千万……”
郑愿笑道;“我生什么气?”
海姬哭出了声:“你会生气的,会的……”
郑愿忽然笑不出来了:“莫非……莫非是……是金蝶?”
海姬拚命点头,泪水洒落在他手上。
郑愿的心撕裂般一阵剧痛,就像被人突然狠狠扎了一刀--他初恋的情人,居然会雇杀手要他的命。
这可能吗?
他是该放声痛哭,是该大发一笑,还是该破口大骂?
海姬忽然冲动地抓住他一只手,抓得紧紧的。她的脸儿雪白雪白。她的手冰凉。她的丰满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她的柔唇已失去了颜色:
“爷,我……愿……终生……服待夫人和爷,我……求你,求你……,,
郑愿吃惊地瞪着她,一时间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不明白地在干什么。
但很快,他从她眼睛中读出了她心里沸腾的热情、炽烈的欲念。
他的欲望也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海姬兴奋得天晕地旋。她知道,她成功了。她已经得到他的允诺了。她哆嗦着躺下来。在他身边舒展开自己的身体。
他低下头,轻轻吻着她丰润的柔唇,带着种奇异的颤悸和愉悦。
她并没有忘记他重伤才愈。她不想伤害他,甚至不想累着他。她要像一个妻子那样体贴他,珍惜他,而不是像一个贪婪的情妇那样拚命吸取他。
平生第一次,她知道心疼男人了。
因为这个男人,是她挚爱热恋着的人。心疼爱人,远比心疼自己要愉快。
他们完完全全融合在一起。
就像花香融进微风里。就像春水渗进春泥中。
她轻轻地喘息着,体软如绵,像裹着他的一团雪白的云。她和他安安静静地相拥着,倾听着他们宏亮的心跳。
她的心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可情欲已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这种全新的、并非情欲的感觉却又似乎曾在何处体验过,曾在何时隐约拥有过。
是在少女纯洁羞怯的梦里吗?
不知不觉,泪水已流满鲜红的脸庞。
“这是否就是至爱?”她在心里这么问自己的:“就是那种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的至爱?”
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你哭了?”
是他在问她。
海姬睁开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随声道:“没有。”
他微笑。
她也微笑,脸羞得像晚霞。
她要心疼地,体贴他。她不愿颠狂,也不想颠狂、更不愿施展她的内媚之术。可渐渐的,她发现他也在“心疼”
她,心疼得如火如荼。心疼得能要她的命。
海姬在陷于痴迷狂乱之前,心中一直在念叨着两个字,她以前也常听见花深深这么唤他--“冤家!”
现在她才明白,花深深为什么爱说这两个字。
他的确是冤家。又可爱又可恨的冤家,妙不可言的冤家。
让人涨满。让人失去控制的冤家。要人命的冤家。
阴山月如霜,大漠沙似雪。
梦幻般的月色静静地徘徊在幽幽的阴山群蜂之上,众谷之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神奇的意境。
很远的地方,响起了一声狼嗥,紧接着狼嗥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宿鸟的惊啼、熊的低吼和豹的傲啸。
花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真热闹。”
郑愿斜靠在叠起的锦被上,微笑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里居然会这么热闹。”
花深深偎在他身边,枕着他的肩头,闭着眼睛轻轻道:
“我以前没到过大沙漠,只听人说沙漠如何美丽、如何壮观、如何可怕。直到那年追杀你,才算真正见识了大沙漠。”
郑愿柔声道:“那时你认为大沙漠怎么样y’花深深叹道:“荒凉,恐怖,可怕极了……不过我们当时实际上也没心思去想这些。我们整天想的事只有两件,一是杀你,二是找水。”
郑愿也叹气:“幸亏我认识那几只老狐狸,要不咱们全部完蛋大吉了。不过当时你好像并不承我的情。”
花深深道:“哼!”
海姬坐在一边,将郑愿的腿放在膝上,轻轻捶着,面上带着梦幻般甜美的微笑。
她好像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又好像是在想心事。
花深深道:“海姬姐姐,你在大漠上住久了,你觉得沙漠怎么样?”
海姬瞟了瞟郑愿,羞答答地道:“挺好,挺可爱的。”
花深深睁开眼睛,吃惊地道:‘’可爱?”
海姬轻轻地道:“嗯。”
她的脸渐渐红了,而且越来越越红,头也越垂越低。
她为什么觉得沙漠可爱?是不是因为她在这里认识了郑愿?
花深深心里酸得要命。
郑愿连忙岔开话题:“深深,海姬想必也跟你说起过安宁镇和狼山里的东瀛杀手。这件事你说怎么办?”
花深深冷冷道:“很好办。”
郑愿道:“哦?”
花深深又闭上眼睛:“我准备再给你治一次刀伤就好了。”
郑愿笑了,悠然道:“喂,别把我说得那么没出息好不好?”
花深深哼了一声:“你有出息?你要真有出息,身上这些刀疤是怎么来的?”
海姬忍不住插话了:“爷,夫人有身子,你怎么能去犯险呢?”
郑愿笑眯眯地道:“谁说我要犯险?难道我永远就只能当身先士卒的猛将,就不能做一回张子房,运筹帷幌,决胜千里。”
花深深冷笑道:“张良有百万雄兵可以调遣,你呢?除了我和海姬姐姐两个傻女人外,你还能用谁?”
郑愿笑得有点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花深深拧了他一下:“说!”
郑愿连忙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回在大漠上是谁救了我们几十条性命?”
花深深一下睁开了眼:“你想请那七只老狐狸帮忙?”
郑愿叹道:“除了他们,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肯帮我们这个忙。”
海姬忽然遭:“大漠七只狐?”
郑愿道:“不错!”
海姬苍白着睑,苦笑道;“爷,只怕你要失望。”
郑愿怔住。
花深深也很诧异:“失望?难道大漠七只狐不在了?”
海姬摇头:“大漠上根基最深的组织就是‘狐狸窝’,谁也没有能耐把他们赶出大漠。但、……但据我所知,孔老夫子和大漠七只狐私交相当不错,两家订有协议,井水不犯河水。”
郑愿疑惑地道:“不会吧?虽说大漠七只狐做的是黑道生意,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但他们也有长处,那就是很讲义气,很有骨气。他们绝对不会和外邦勾结的。”
海姬道:“我说的是实情。”
这回郑愿没话说了。
他看见花深深,发现她也是一脸无奈。
海姬歉然道:“我知道这件事说出来会让爷和夫人不高兴,可……可……又不能不说。”
花深深想了想,微微一笑:“海姬姐姐,我问你,大漠七只狐和孔老夫子私交好到什么程度?”
海姬沉吟道:“嗯……不太清楚。前年孔老夫子帮过大漠七只狐一次大忙,结果大漠七只狐特地请孔老夫子去他们那里做了三天客。这几年他们来过六次,孔老夫子去过五次,很亲热的。
花深深问:“那么,孔老夫子会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大漠七只狐呢?”
海姬摇头:“不知道。”
花深深又问:“大漠七只狐知不知道孔老夫子代表了伊贺谷?”
海姬还是不知道。
花深深叹了口气,安安静静地合上眼睛,不吭声了。
如果大漠七只狐真的已和孔老夫子携手共图“大计”,郑愿再去找他们,岂非自投罗网?
郑愿闭着眼睛,好像快睡着了。
海姬将他的腿放下,恭恭敬敬地向花深深磕了个头:
“爷和夫人请歇息吧!”
花深深闭着眼睛,一伸手扯住她的袖口。冷笑道:“你去哪儿?”
海姬红着脸道:“我……我去外面睡。外面有铺位。”
花深深哼了一声:“夜里冷得很。就算你肯挨冻,他就忍心?我就忍心?”
郑愿睁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微笑道:“或许还是我出去好一点。”
花深深瞪眼道:“你敢!”
郑愿忽然坐起,一手一个,将她们拥在怀里,柔声道:
“床好像够宽,是不是?”
花深深的脸红了:“是个屁!”
海姬的睑更红,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她想挣扎,又实在懒得动弹。
郑愿倒回枕上,左拥右抱,叹着气哺哺道:“齐人之福,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第八章 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零卖行动竟会败得如此之惨。
为了准备这次伏击,他从狼山调来了他最有实力的杀手“一号”和“二号”。而且配备了二十名新训练的忍者。
他已下了血本。
血本无收。
“一号”和“二号”居然惨死在郑愿手中,二十名新训练的忍者,己只剩下三名还在忍受刀伤的折磨。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孔老夫子已实在受不了,他的怒气终于彻底爆发了。
孔老夫子仍旧坐在他的破藤椅上,他的书案前,仍旧站着三个人。
生药铺的红袍朝奉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灰衣杂役,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倒也酒楼的大掌柜额上已满是冷汗。
只有灰衣杂役神情木然。
孔老夫子冷冷道:“筱原君,我叫你派人去打探郑愿他们的下落,有回信吗?”
红袍朝奉道:“没有。”
“没有?”孔老夫子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怎么会没有?”
红袍朝奉道:“昨天刮了一场大风,把他们逃跑的踪迹全破坏了。”
“昨天是刮了一场大风。我有耳朵,有眼睛,我听得见,也看得见。”孔老夫子厉声道:“可是前天呢?大前天呢?”
红袍朝奉脸色已有点发白,但还是硬着头发道:“我们一直在查,我手下的人一直在查。”
孔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手下的人很卖力,他们一直都在查。”
他的声音一下提高了许多:“可是你呢?你做什么去了?”
红袖朝奉一声不吭。
孔老夫子我指道:“你做什么去了。你的追踪术一向很好,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红袖朝奉站得笔直,头垂得更低。
“你要顾你的身分,你的地位,是不是?”
红袖朝奉低声道:“夫子,非是属下办事不力,只是……”
“只是什么?”
红袍朝奉又瞥了灰衣杂役一眼,道:“只是海姬精擅忍术,虽然逃得很仓皇,但还是没留下什么痕迹。”
孔老夫子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不耍推卸责任!”
红袍朝奉道:“是。”
孔老夫子又瞪着灰衣仆役,森然道:“雄藏,对海姬这件事,你总得有个交代吧?”
灰衣仆役木然道:“请夫子处罚。”
孔老夫子道:“我处罚你又有什么用?你自己犯下的过错,该由你自己来惩罚你自己。”
灰衣仆役垂首道:“属下愿只身前往阴山,寻找郑愿和海姬,以赎前罪。”
孔老夫子冷笑:“你找得到他们?”
灰衣仆役道:“属下尽力而为。”
孔老夫子道;“就算你找到他们了,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灰衣仆役道:“属下宁愿死在郑愿刀下。”
孔老夫子嘲弄地大笑起来。
灰衣仆役的脸,一下由苍白变得血红:“夫子是在嘲笑我?”
孔夫子笑道:“我怎么能不嘲笑你?我不该嘲笑你?”
他忽然止住笑,指着灰衣仆役的鼻尖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海姬不会背叛我们,结果呢?结果怎么样?她不仅背叛了我们,还杀死了我们六名武士,还帮助 郑愿逃进了阴山!”
灰衣仆役牙齿咬得格格响,额上颈间青筋直跳。
孔老夫子仍然不依不挠:“海姬是你的徒弟,是你一手把她提拔上来的!”
灰衣仆役一字一顿地道:“夫子,请允许我切腹谢罪。”
孔老夫子冷冷道:“这才是真正的武士I”
灰农仆役盘膝而坐,解开衣襟,袒露出胸腹。
倒也酒楼的大掌柜汗流得更急,红袍朝奉眼中的幸灾乐祸之色益盛。
孔老夫子却在这时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雄藏,我准你戴罪立功。”
他闭着眼睛躺回椅中,一脸疲惫:“如果你找不到他们,就不要再来见我了。”
洞中的岁月,悠闲、舒适,而且美好。
郑愿叹气,喃喃道:“要是真能在这里长住下去,倒也是件蛮不错的事情。”
花深深冷笑:“难道我们不能?”
郑愿道:“恐怕不能。”
花深深道:“怎么?血又热了,烧得你浑身不自在?”
郑愿苦笑。
花深深追着问:“你准备去找那几只老狐狸?”
郑愿点了一下头。
花深深又问:“假如真像海姬说的那样,大漠七只狐和安宁镇狼狈为奸,你准备怎么办?”
郑愿慢吞吞地道:“我想,那几只老狐狸可能还不知道安宁镇的秘密。”
“你决定去试一试?”
“嗯。”
“如果不行呢?”
郑愿叹气:“不行再说不行的话。”
“狐狸窝远不远?”
“也不算远,离这里也不过七八天的路。”
“要穿过瀚海?”
“狐狸窝就在渤海之中,那里是一片绿洲,风景不错。”
花深深冷笑道:“再不错我也不去。让海姬陪你去好了。看你们这几天如胶似膝的样子,真是难舍难分呢!”
海姬垂下头,脸上红扑扑的,咬着嘴唇偷笑。
郑愿只好闭上眼睛装睡觉。
花深深偏不让他睡,偏要和他过不去:“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郑愿闭着眼睛苦笑:“没有。”
花深深拧他:“还没有?”
郑愿吃病,只好告饶:“听见了,这回听见了。”
花深深赌气道:“海姬姐姐,你陪他去狐狸窝,我一个人住这儿。”
海姬轻轻道:“我陪夫人留在这儿,爷一个人去吧!”
花深深冷笑:“是吗?这是你的真心话?”
海姬微笑道:“我是夫人身边的人,当然凡事顺着夫人。”
花深深道:“我让你陪他去狐狸窝,你同意不同意?”
海姬笑嘻嘻道:“夫人既然有命,我敢不从吗?”
她忽然抱住了花深深的肩头,柔声道:“夫人,别再吃醋了,否则我就真的只好一头碰死了”
花深深怒道:“我吃什么醋?”
但她没坚持到底,说完这两句话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你这个鬼!”
郑愿这时睁开了眼睛,好像已睡醒了。“商量好了没有?谁跟我去狐狸窝?”
花深深道:“没有谁。”
郑愿道:“哦?那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你也不准去!”
郑愿愕然。
花深深吸道:“就算要去,也要再过几天。这里这么美,我简直不想走了,多住几天也是好的。海姬姐姐你说是不是?”
海姬当然要说是。
郑愿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多住几天?怕就怕孔老夫子先行一步啊!”
花深深道:“先行一步?”
郑愿点头:“如果狐狸窝的人先接到孔老夫子的信,只怕我们到狐狸窝之后,那些狐狸们就不相信我们的话了。”
海姬眨了半天眼睛,嫣然道:“这一点爷可以放心。
爷和大漠七只狐有交情这件事,孔老夫子一定还不知道。”
郑愿道:“但愿如此。不过,如果你是孔老夫子,你会不会先通知一下你的盟友,让他们不要收容你的敌人?”
海姬只好点头:“当然会。”
孔老夫子的确也这么做了。
郑愿他们逃走后的第二天,孔老夫子就想起了大漠瀚海中还有个狐狸窝,如果想捉郑愿没狐狸窝的协助恐怕不行。
孔老夫子当然不会想到郑愿和狐狸们有交情。他只是觉得,凭借狐狸窝在瀚海大漠上无所不至的实力,应当可以很快侦知 郑愿他们的去向。
所以,孔老夫子就把他手中的得力助手、他的宝贝干女儿满窗花谴了出去,由她率领四名好手去照会狐狸窝。
现在,满窗花回来了,正用小鸟般欢快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向孔老夫于汇报情况。
孔老夫子终于松了口气。
只要狐狸窝的人答应帮忙,何愁抓不到郑愿?
看来他当年折节结交这帮狐狸们这件事的确是做对了。
郑愿不可能单枪匹马挑战安宁镇。孔老夫子认为,像郑愿这么聪明的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但郑愿也绝对不会放弃对抗安宁镇的想法。孔老夫子认为,像郑愿这种“正义感”极强的人,绝不会轻饶安宁镇。
所以,郑愿一定会找援军。
郑愿在中原或有许多朋友,但他在中原的仇人只怕比朋友要多一百倍一千倍。
郑愿不可能回中原搬兵。
那么,在附近惟一有可能找到的援军,就是狐狸窝。
现在,据满窗花的禀报,狐狸窝的七位当家已答应一旦郑愿出现在狐狸窝,他们就把郑愿送回来。
孔老夫子不太相信这一点。
狐狸窝的人说的话,他怎么可以相信呢?
谁肯相倍一个惯说谎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呢?
孔老夫子闭目仰靠在他的藤椅上,沉思起来,眉头皱得紧紧的。
满窗花虽说是经长途跋涉才赶回来的,她已非常疲劳,但看孔老夫子操劳的样子,她这做干女儿的还是忍不住要心疼,忍不住要替他按摩按摩,推拿推拿,捶一捶,揉一揉,捏一捏。
孔老夫子止住她,怜惜地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满窗花温柔地站起身:“是。”
“顺路去把筱原和宫本给我叫来。”
“是”
被原就是生药铺的那位红饱朝奉,宫本就是倒也酒楼的大掌柜。他们很快就赶到了孔老夫子的书房里。
孔老夫于淡淡道:“雄藏出去了?”
彼原道:‘’是。”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若找不到郑愿的下落,他就不回来了。”
“嗯。”
“他还说,不是他杀死郑愿,就是郑愿杀死他。”
“嗯”
筱原没话说了,只好等孔老夫子开口。
孔老夫子道:“宫本君?”
它本道:“在。”
“你去找雄藏。”
“是”
“你找到雄藏后,和他一起在去狐狸窝的路上寻找郑愿的踪迹。”
“是
“如果发现郑愿他们果真是奔狐狸窝而去,就先不要动他们,让他们先进去。”
“是”
“你们就候在狐狸窝外,等待我派去的援军。”
“是”
“你们要在途中设伏。一旦郑愿从狐狸窝里出来,就干掉他们。”
“是。”
“要不惜一切代价。”
“是。
“设伏的地点离狐狸窝不要太近。”
“是”
“我们和狐狸窝目前在表面上还维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所以,设伏地点要选择好,太近了,容易引起狐狸们不必要的猜忌和怀恨,那样反到不美。”
“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狐狸窝一定会放郑愿出来,而郑愿不可能再回阴山,他很有可能绕道向东,以图回到中原,你们就在狐狸窝以东设伏。”
“是”
‘’地点就定在离狐狸窝有一天路程的地方。”
“是”
“你去吧!”
“是”
宫本拭着额上的冷汗,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孔老夫子和筱原了。
筱原似乎对孔老夫子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宫本而感到不快,脸一直阴沉着。
孔老夫淡淡道:“筱原君。”
筱原闷声道:“在。”
“你走一趟狼山。”
“是”
孔老夫子不说话了,拿出酒壶,往小酒盅里很小心地倒了小半盎酒,很小心地端起酒盅,很小心地抿了一点点,很小心地将酒盅放回桌上。
筱原的睑已涨红了。
他知道孔老夫子为什么这样子轻慢他。他是安宁镇上最不服孔老夫于统领的人,他常常在暗中和孔老夫子唱对台戏。
他认为将大权交给一个汉人绝对是一种错误,而让这个汉人一掌权就是四十年就更是天大的错误。
他不知道那些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觉得孔老夫子极有可能在近期脱离控制而将忍者们摒绝于安宁镇外。
在对付郑愿这几次行动和即将实施的另一次伏击中,孔老夫子一直都将来自扶桑的忍者推在最前头。这初看起来,似乎是一种信任,但焉知孔老夫子这不是在排除异己呢?
孔老夫子终于说话了:“你去狼山,星夜调集三号。
四号及所有精锐,火速赶回。”
“是”
“你不必回镇。我会派人领你们去和它本以及雄藏会合设伏,格杀郑愿。”
“是”
孔老夫子忽然长叹了一声,道:“我老了。”
这句话说得极其突兀,让筱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孔老夫子苦笑着,喃喃道:“我已经七十多岁了。这实在太老了。这副重担我挑了四十年,也该歇歇肩了。”
筱原还是弄不明白孔老夫子的真实意图。
孔老夫子面上露出疲倦的老态:“该是你们年轻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本来我最欣赏的是雄藏,可惜他在海姬这件事上栽了筋斗。现在最有可能担任重任的,就是你筱原君了。”
筱原终于听明白了。
孔老夫子已准备退位让贤了。而他就是最佳的继承人。
筱原的心狂跳起来。
难道这会是真的?
他做了许多年的美梦,真的很快就要变成现实吗?
筱原热血沸腾。
孔老夫子叹道:“昨天我已派人回去了,是给将军送一封信。什么时候使者来了,你什么时候就是这里的主人。”
筱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O
他的确知道昨晚有信使回国去了。他问过那位信使,他知道孔老夫子现在说的话没有骗他。
孔老夫子睑色忽然一肃,缓缓道:“但这一次的行动中你的表现如何,也是决定你能否当此大任的一个重要因素。筱原君,你听明白了吗?”
这么明白话,傻子都明白了,筱原会不明白?
筱原感激涕零。
筱原走了,满怀信心、满怀感激地走了。
他知道他将走向死路吗?
孔老夫子在心里冷笑。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对郑愿怀着如此深仇大愤。
他一定要置郑愿于死地,原因却绝非那点钱。
他把郑愿“卖”了两百六十多万两银子,这的确是笔不小的财富。拥有这么多钱的人,的确可以算得上‘’富可敌国”。
可他并不稀罕“富可敌国”。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没几天活头了。阎王身边的小鬼极有可能很快把他拘去,他要钱做什么?
他一直过着俭朴的生活,俭朴得近乎寒怆。这种生活他已过了近五十年了,他过惯了,他不想改。
他要钱做什么?
他已深深领悟了“人有生必有死”这个许多人不肯正视的问题,他对死亡已看得很淡,而且他也不相信有什么来生。
他不想死了之后有什么荣宠,就算尸体被狼吃了也没什么,他才不管什么身后之事呢!
他要钱做什么?
他已没有一个亲人,好像也已没有一个真正算得上是亲戚的人,他也没有徒弟,他没有什么可以传下去的东西。
他要钱做什么?
但他要郑愿的性命。
这是他走向死亡前的几个不多的愿望之一,他必须实现这一愿望。
然后呢?
然后他将回江南,回到他的故乡。
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故宅,还有他的仇人。
孔老夫子的眼中,已闪出了泪光。
五十年已过去了,可五十年前的往事,他从来也没忘记过。
不想忘。不能忘。不敢忘。
那时候,他不姓孔,他不是教书先生,他也不是龙钟的老人。
那时候他风华正茂。他有显赫的家世,有卓绝的武功,有雄厚的财力,有英俊的容貌,有潇洒的风度,有鹊起的名声。
他还有一个美丽如天仙的未婚妻。
可在转瞬之间,他的家已败落了;武功保护不了他,仇人的武功比他的更高;财富被投进复仇的行动中,如雪投进洪炉;容貌毁了;风度毁了;名声也毁了;他的未婚妻也跑了,跟他的仇人跑了。
他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人,一个被所有的人看不起的人。
这都是他的仇人所赐啊!
他怎么敢忘记呢?
他要去江南,在临死之前找到他的仇人。他要看见他的仇人死在他面前。
他要亲眼看见。
他知道他人的仇人还没有死,他也不敢死。
他一定要看见仇人死了他才肯死。
那时候他将含笑而死。
明天他们就准备启程去狐狸窝了。
她们当然不肯让他一个人去。焉知这小子在狐狸窝里没有老相好呢?
她们决定要审审他。
这种审问,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如果硬要说有结果的话,也只有这一种--
郑愿又要享他的“齐人之福”了。
月已残。星正明。
黯淡的月光和星光照在这片山谷里,照在谷中活动着的生命身上。
蛇在婉蜒。鸟在沉睡。狼在倘佯。
如果你认真听,你会听见蛇爬行的声音。听见宿鸟带着睡意的低鸣。
谁说这里的夜是寂静的呢?
一只憨厚的免子不知为什么,居然溜进了海姬设了许多禁制的洞口。
然后这只兔子就听到原本很热闹的喧闹声突然中止了,然后又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话:
“是只兔子。”
兔子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然后那很热闹的值笑声又响了起来。兔子溜达了一会,又想从原路出洞。但突然碰在了一件什么东西上。
似乎是石头,但又很柔软。
这只憨厚的免于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那件东西”消灭了。
正在嘻戏着的三个人中,忽然有一个人僵住。
郑愿从花深深的胸脯间抬起头,探询地望着海姬。
花深深也抑住喘息,转头悄声道:“怎么了?”
海姬竖起三个指头,示意已有三个人潜入外洞。
郑愿传音问道:“从安宁镇来的?”
海姬点点头。她的确听出那三个潜入者来自安宁镇,因为她和他们一样,也在伊贺谷受过忍术的训练。
忍者都有高超的潜行隐身技巧,有灵敏的反应,更有敏锐的听觉。
郑愿传音道:“海姬,你护着深深,你们俩不可分开。
外面的三个人,我一人对付。”
又给花深深传育道:“深深乖,和海姬在一起,我出去把他们干掉。,……他们从安宁镇上来。”
花深深点点头,郑愿已悄无声息地飞起,溜至门口,向她们做了个示意放心的手势,猛一下拉开了门。
门被拉开的同时,一道黑影正从地上弹起,一道乌黑的光影如毒蛇般由下向上袭向郑愿小腹。
几乎在一刹那间,郑愿已濒临绝境。他几乎已无法做出任何举动来避开袭来的兵器。
那是一把剑,弯弯的剑,涂着墨色的剑,刺出时不带亮光的剑。剑疾刺,而郑愿正在向外冲。海姬已紧张得浑身僵冷,花深深却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她深信这“冤家”绝不会解不了一招。在花深深心目中,郑愿除了爱受点伤外,实在是比神仙还有能耐的人,而她又精于歧黄。她根本已不再为郑愿的性命担心。
她只不过希望他少受伤而已。
墨黑的剑还没刺到郑愿小腹,就已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寸寸断裂。
然后那刚弹起尺半的黑影就又落了下去。
没人能看清郑愿究竟干了点什么。只不过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敌人已少了一个。
海姬已忍不住想冲上去帮忙,花深深却紧紧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只要他不为我们分心,根本不会有半点危险。”
这句话说完,郑愿就已微笑着走进门,轻松得就像刚散完步回来似的。
海姬松了口气,拍拍心口叹道:“谢天谢地。”
花深深抿嘴笑道:“你这回有点进步,居然一点没伤着。”
海姬忍不住道:“那一剑要是……”她忽然住口,捂着脸转过了身。花深深也格格脆笑起来,伸手扳过她。
然后三个人都笑--他们刚才居然就光着身子面对潜入的敌人。
郑愿止住笑,叹道:“齐人之福享不成了,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他走过去,将她们搂在怀里,亲吻着她们,柔声道:
“只要你们没事,我就会很好的,记住了没有?”
第九章 狐狸与羊
花深深从来没见过大漠七只狐,那年大漠七只狐救武林七大世家五十条性命时,花深深正处在昏迷中。
她实在很想认识这七只狐狸。她从小就听人说过许多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诡异恐怖,而且有时候很滑稽。
在她心目中,大漠七只狐一定都有尖尖的下巴,狡猾的眼睛和不怀好意地微笑着的嘴,以及招风耳和不时抽动的鼻子。就像真的狐狸。
等她长大了,她才知道小时候的想象有多天真幼稚。
世人的心理,往往从相貌上是无法看出来的,有的人长得威武堂堂,其实却很懦弱;有的人看似忠厚,实则狡诈阴狠;有的人慈眉善目,偏偏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
也有的人表面上坦率质朴,其实做事很小心。有的人看起来活像个瘟神恶鬼,心却比好心的老太太还软三分。
然而,儿时的感觉,一般人都记得很真切。所以花深深忍不住要向郑愿打听打听。
“大漠七只狐长什么样儿?”
郑愿笑笑,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到狐狸窝了。你一看就晓得了。”
花深深又问:“狐狸窝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就只有大漠七只狐住吧?”
郑愿叹道:“累了三天,你居然还有力气问这问那。”
花深深冷笑道;“不说拉倒!好稀罕么!人家自己不会看哪?”
海姬微笑。
花深深想了想,也笑了。她自己居然将郑愿劝她的话说了出来。
花深深叹道:“还没走近狐狸窝,狐狸味道就很浓了。
看来我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郑愿悠然道:“如果没有我陪着你们,不出半个时辰,你们就会被那窝狐狸骗卖了。”
花深深当然不相信,连海姬也将信将疑的。
她们一向都认为自己很聪明,什么样的伎俩都瞒不过她们。她们怎么会在这条小沟里翻船呢?
她们当然不服气。她们认为郑愿是在扯谎,认为他看不起她们的聪明才能和江湖经验。
郑愿笑眯眯地道:“你们不信?”
“当然不信。”
郑愿笑得更不怀好意了:“要不要打个赌?”
当然可以。
无论打什么赌,她们都不可能输。
郑愿扬鞭遥指道:“看见那片绿洲没有?”
很远的地方.果然有片小黑点,也就只有指甲那么大。
郑愿微笑道:“那里就是狐狸窝。你们先去,过半个时辰我再走。狐狸窝里有一家酒店名‘海市蜃楼’,咱们就在那里碰头。怎么样?”
花深深冷笑道:“怎么个赌法?”
郑愿道:“也很简单,我赌你们走不进海市蜃楼。也就是说,我半个时辰之后,在海市蜃楼里看不到你们。怎么样,赌不赌?”
花深深看看海姬,海姬微笑点头,然后两人齐声道:
“赌。
郑愿拉住马,笑道:“请。请先走。”
海姬嫣然道;“赌注呢?赌注是什么?”
郑愿道:“我若输了,为你们做三件事。你们若输了,也为我做三件事。”
海姬又问:“什么事都可以?”
郑愿道:“当然。”
花深深大声道:“好!海姬姐姐,咱们走!”
她们居然真的就拍马向绿洲奔去,连头都没回一下。
郑愿忽然喊了起来:“等一等。”
他策马驰到她们面前,慢吞吞地道:“我想了想,咱们还是不赌算了。”
花深深斜明着他:“怎么?认输了?”
郑愿摇头,叹道:“输你们是输走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想赌了。”
“为什么?”
郑愿看看她们,不怀好意似地笑道:“我怕你们吃亏。
狐狸窝里的男人……从来没看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女人,所以……”
花深深睑红了,大怒道:“怎么,你认为我们就那么好骗?”
海姬也道:“谅他们也不敢。”
郑愿苦笑道:“俗话说得好,色胆包天。他们是一窝狐狸,他们怕什么?而且,而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不对?”
花深深气冲冲地道:“非赌不可!海姬姐姐,咱们不能被他瞧扁了!”
海姬正色道:“爷,一夫人说得对。这次一定得赌。
不仅赌输赢,也赌我对你的心是不是真的。”
郑愿苦着脸,想了半晌,才喃喃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赌就赌吧!”
他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只小小的铁环,递给了花深深:“戴在右手小指上。”
花深深冷冷道:“干什么?”
郑愿道:“你以前逼着我问这枚指环的意义。我都没说,没想到今天倒派上用场了。这是救命指环,一旦你们遇上危险,举起右手喊一声‘万里蛇逶迤,九天龙邀翔’,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花深深口中说着:“谁稀罕”,手却不自主他捏紧了指环。海姬忍不住好笑。
郑愿最后说:“最好是我输。”
当然是他输。
像花深深和海姬这样冰雪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栽在一窝狐狸手里呢?
她们放马尽情地驰骋了一番,回头看时,郑愿已变成了沙丘上的一个小点,她们这才拉住缰绳,控马缓缓而行。
绿洲就在前面。她们走过的地方,已有零星绿草生长了。
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树木,她们愉快极了。
她们甚至已开始想到了清亮的泉水,想到了舒适的床,想到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想到了她们该罚那个瞧不起人的小冤家为她们做哪三件事。
然而,你若以为她们真的认为狐狸窝来去自如,那就错了。
郑愿说得那么郑重,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们都是很聪明的女人,当然会小心行事。
花深深道:“进了狐狸窝,咱们自己去找那个酒店,不跟那里的人说话,一个字也不说。这样他们就算想骗我们,也无计可施了。”
花深深道:“还有,咱们不沾那里的任何食物,连水都不泊一滴。看见有人挨近,要防他们的迷香,放暗器。”
海姬又道:“江湖上许多人害人,都是先设下骗局,让人上钩的。所以我们除了看招牌上的字之外,其它事什么也别管。就算有人在欺侮八十岁的老婆婆、毒打三岁的孩子,咱们也只作视而不见。”
花深深想了想,又补充了几点:其一,她们两个最好分开来走,花深深在后,海姬在前,可以互相照应;其二,找到海市蜃楼之后,更要小心谨慎,一步也不能走错。尤其不能被店小二的笑脸迷惑;其三,如果有人想硬拼,只管痛下辣手;其四,两人中若有一个中计,另一个马上就念郑愿教给他们的救命“咒语”。
海姬只坚持修改了一点点,两人就算完全达成了“协议”。海姬认为,她走在后面好一些,“可以为夫人照顾好背后”。
然后她们就很放心地向狐狸窝行去,花深深走在前面,海姬落后十丈左右。
狐狸窝其实是个小集镇,规模和安宁镇基不多。居民蒙汉各族混杂,服饰干奇百怪,风俗多姿多彩。在这里你甚至还可以找到回鹘人、靼鞑人、大食人和波斯人。
街上很热闹。两旁都是店铺,门前有许许多多的小摊,花花绿绿的各种各样小饰物;各式各样的食物水果摆在一块块地毯上,各种各样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向过往的行人热闹地打着招呼。
花深深想不被迷住都不可能。她瞟着回鹘人的彩帽,波斯人的项链,靼鞑人的小牛皮靴,简直舍不得移开眼睛。
总算她还记得与海姬达成的“协议”,和那个小冤家的赌约。她只好拚命压抑着心里的冲动,沉着地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看两边店铺的招牌。
只要找到那家名叫“海市蜃楼”的酒店,走过去等郑愿来,她们就赢了。她们就可以罚他做三件事。
花深深决定这第一件事就罚他带她们逛逛街市,为她们买许多许多小东西。
你看,她多聪明!
海姬却没花深深那么轻松,她不仅抵御着来自街市的诱惑,还必须要盯紧靠近花深深的任何人,连小孩子老太太也不肯放过。
不过海姬已觉得郑愿小心得有点好笑,这里的人看起来就是热情、开朗、精明的商人,没有一个像狐狸。
海姬是在虎狼窝里长大的人,又在人世间最底层漂泊过,她很会识人相人,她的眼光一向很准。
她就是看不出这里有“狐狸”,一条都没有。
然而海姬并没有掉以轻心。
她总算还知道一个道理,这个地方不会无缘无故就被人冠以“狐狸窝”之名的。
狐狸窝里不可能没有狐狸。
如果你到了狐狸窝里,却发现没人像狐狸有话,那就说明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狐狸。
海姬原本有点松弛的心就更紧张了,她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要是万一出了差错,她们吃了亏,那可就惨了。
到目前为止,还没人下死力盯着花深深看,也没有男人嘻皮笑脸去缠花深深,更没有打架斗殴玩杂耍一类的可能是骗局的事。
一切都很正常。
下午的太阳明亮爽朗,这里的人们都很规矩,海姬忽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多心了一点。
狐狸窝看来也没什么可伯的。
至少这里不像安宁镇那样,一眼望去,尽是太阳穴外凸、双目炯炯、沉默寡言的武功好手。
就算这里的人都是鬼坏鬼坏的狐狸,只要不来骗她们,她们原也不必害怕。
她们就这么提心吊胆的,从街头走到街尾,居然一点麻烦也没碰到。
花深深站住,海姬也站住。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我,都是一脸迷惑。
她们的确没碰上麻烦,可也的确没找到海市蜃楼酒店。
花深深道:“这里一共有十三家酒店,东边七家,西边六家。”
海姬叹道:“还有五个摊子上摆着酒。”
花深深问她:“除了四家招牌写的是汉字,其余我都不认识。”
海姬苦笑:“我倒识得大食文字,可那两家大食人开的酒店也不是我们要找的。”
花深深想了想,道:“大漠七只狐应该都是汉人。要找他们。应该去汉人酒店。”
海姬沉吟半晌,悄悄道:“是不是找个人问问?”
花深深除了同意,还能怎样?
于是她们又往回走。
她们碰到的第一个汉人是个很快活很机灵的小伙子,看见她们向他地摊走过来,连忙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道:
“两位夫人,买点什么?”
“他一定是只小狐狸。”
海姬心里这么告诫自己,脸上却绽开了甜密的微笑:
“我们不买东西,我们要找一个地方。”
小伙子的脸居然红了,慌慌张张地转开眼睛,呐呐道:“什……什么地方?”
海姬嫣然道:“一家名叫‘海市蜃楼’的酒店。”
小伙子一口回绝:“没有。”
他的脸色更红,很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让人一看就晓得他是在说谎。
看来他是个还没习惯骗人的人。
就算他真的是只小狐狸,道行也不深,功夫还没修炼到家。
海姬的声音更细柔了:“你看,我们从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找这个地方。有人告诉我们这里的确有‘海市蜃楼’酒店。”
小伙子垂着头,支支吾吾地道:“那人一定是在骗你们。”
海姬叹了口气,哺哺道:“也只好这样了……,…夫人,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花深深森然道:“为什么走?”
海姬陪笑道:“夫人,这位小兄弟看来是个老实人,他说这里没有这家酒店,想必是真的。我们再呆下去,也没意思。”
花深深冷冰冰地道:“狐狸窝里居然会有老实人,岂非是笑话?”
小伙子好像很不爱听这话,大声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们不相信,可以问别人嘛!”
花深深缓缓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们就问你。”
小伙子转身朝围过来看的人很气愤似地道:“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要不是……哼,我才懒得理她们呢!”
围过来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居民,有过客,各族的人都有。她们用各种语言七嘴七舌一齐向这两个外路女客进攻。
花深深嗷然叱道:“我们耍找大漠七只抓。有谁知道他们躲在哪里,去叫他们出来。”
众人顿时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都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朝她们看。叫卖的依然叫卖,行路的依然行路,吃东西的接着吃,喝酒的接着喝。
那个小伙子也坐了下来,就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两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而是两根栓马柱。
你想想这是不是很让人生气?
海姬的火气也上来了,眼睛一瞪,喝道:“你说不说?”
小伙子只当没听见,但睑已气得发白。
海姬飞起一脚,将他摊上的一银盘葡萄踢飞了起来,直撞向小伙子。
小伙子一伸手,格飞了银盘,但身上已挨了好几棵葡萄,身子晃了晃,坐稳了,但偏偏没有发作。
海姬又踢了一脚,这回踢中的是一只金黄的哈密瓜。
瓜飞起,砸向小伙子面门。小伙子手一抬,将瓜接在手里,放回原处。
看神情他已经气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他很平静,嘴角甚至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海姬气就更大,刚想再起脚,背后有人开口了:“两位,两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来人是个很和气的汉人,胖胖的,白白的,穿着件绣花锦袍,戴着项很神气的帽子,双手十指都戴着很名贵的戒指。
看样子他是个很有钱的人,而且在这狐狸窝里也算得上是号人物。
他满脸堆着笑,朝花深深和海姬连作揖:“我这位小老弟脾气倔,不会说话,得罪了二位客人。在下向二位陪罪。”
海姬冷笑道:“你是谁?”
胖子哈腰道:“在下姓江,在这里开家赌场混日子。
两位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尽管说。嘿嘿。只要在下帮得上忙,一定效劳,一定效劳。嘿嘿。”
海姬曼声道:“原来是江老板,幸会、幸会。”
胖子道:“老板不敢当,不敢当,混日子而已。”
海姬道:“请问江老板,你们这里有没有一家酒店,名叫‘海市蜃楼’的?”
胖子一呆,旋又点头,“有的,有的。不过……不过“不过什么?”
胖子道;“不过倒闭了,两年前就倒闭了。”
海姬一怔,花深深也吃了一惊。
胖子叹道:“酒店不景气,开不下去了,没法子啰!”
花深深忍不住道:“那旧址还在吧?”
胖子点头:“还在,还在。店面盘给老冯了,现在的名字叫‘汉节酒家’,就在那边。”
胖子没说谎,东面倒真的有家“汉节酒家。”
花深深吁了口气:“谢谢你,江老板。”
胖子连连哈腰:“不客气。我说过能效劳的一定效劳。
嘿嘿,嘿嘿。”
海姬瞥了那正襟危坐的小伙子一眼,冷笑道:“江老板,你的这位小兄弟真该好好管教一下子。他很不老实。”
胖子陪笑道:“他刚从中原来,不晓得以前的事情,两位莫怪、莫怪。两位若有兴趣,不妨到小号去玩玩。嘿嘿。”
好容易才摆脱了江胖子,花深深叹道:“海姬姐姐;你觉得这里的老实人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海姬苦笑:“我倒不这么觉着,我看我们好像走错了地方。”
“哦?”
“这里哪里是狐狸窝,简直是羊圈。”
倒也是,狐狸怎么会这么老实呢?
海姬想不通.花深深也想不通。
她们现在已走进了“汉节酒家”,坐在阴凉的酒店里,就等着郑愿来认输了。
门外的招牌上虽写着“汉节酒家”四个字,店里的两根柱子上却镌着旧店的对联:
天上奇珍陈海市
人间美酒上蜃楼
这里分明就是原来的“海市蜃楼”了,她们笑那小冤家居然还不知道新桃已换旧符。待会儿他来了,一定要好好羞羞他。
她们进门后,径直坐在临窗一张桌边,对伙计说了声“等人”,伙计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而且根本就没有打扰她们的意思。
莫非这里的狐狸都改邪归正了?
她们正在疑惑,一阵环佩叮当声响了起来,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扶着两个青衣小婢的肩头踱了出来。
她们只对这个中年女人看了一眼,顿时就产生了好感。
中年女人微笑着,看着花深深,又看着海姬,柔声道:“怪道小厮们吓得不敢前来服待。像两位这么高贵雍容的女客,我们这里几十年都没见过。”
花深深淡淡道:“请问你是…,?’,
中年女人含笑道:“外于是这家酒店的掌柜,贱妾也算是个老板娘吧!……两位是中原来的吗?”
花深深不说话了。
她是花家的三小姐,一向都很注意自己的身分。现在她虽已不是三小姐,而是一个浪子的妻子,她的脾气还是没有改多少。
更何况这个浪子比花家更有名气,也更有身分地位。
她当然更应该注意身分,尽量少和身价低贱的人打交道。
海姬笑道:“原来是居停主人,失敬,不知该如何称呼?”
中年女人道:“外子姓冯。”
海姬点头:“原来是冯大娘。”
中年女人问;“两位呢?”
海姬看了花深深一眼,微笑道:“我家相公姓郑。”
冯大娘蔼然颌首:“原来是两位郑夫人。郑相公呢,没陪两位来吗?”
海姬道:“他马上就会来,我们约好了在这里碰头。”
冯大娘道:“郑相公想必以前来过这里吧?”
海姬道:“应该是来过的,好像是为了抓一个叫铁至柔的人。”
冯大娘吃了一惊:“铁至柔?抓铁至柔的人?… 莫非是‘轿夫’郑愿?”花深深冷眼观察,仍然保持沉默。
海姬却显出了很惊讶的神情:“是呀!难道冯大娘认识我们相公?”
冯大娘拍手笑道:“怎么不认识呢!这可巧了!没想到小郑居然已成家了。没想到在这里会碰上小郑的娘子。”
海姬居然脸红了,很有点羞答答的:“这么说,我家相公和大娘你……关系很密切了?”
冯大娘目光有点闪烁不定,脸有点红,心好像也有点虚:“认识而且,认识而已。”
海姬吁了口气,轻轻道:“那就最好了。”
冯大娘问;“什么最好了?”
海姬叹了口气,哺哺道:“我就不用拔剑杀人了。”
冯大娘的睑一下苍白。
花深深嘉许似地伸手在海姬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好像是在夸她说得好。
海姬又道:“我家相公是个多情的人。只不过有些女人喜欢利用这一点来害他,败坏他的声誉。遇到这种女人,我一向不会客气。当然我看得出,大娘不是这种女人。”
冯大娘嗫嚅道:“当然……当然不是。”
看来这位冯大娘被吓得不轻。就算她真的和郑愿有点不清不楚的,也绝对不敢再说出来了。
海姬很快又笑了,笑得又开心又甜密:“大娘这家店开了有多久了?”
冯大娘道:“也不过才几个月,嗯,……,三个多月吧!”
海姬这才发现,这里的人说话的确都没谱儿。江胖子说是两年,冯大娘说是三个月。要再多问几个人,只怕还有许多种答案。
这里的人说起谎话来,轻松自若,面不改色心不跳。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谎言如潮。
海姬含笑问:“适才在街上,有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说他是开赌场的江老板。据他说,贵店开业有五六年了。”
冯大娘怫然不悦道:“两位莫听这人睛说。其实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赌场,小江这孩子别的什么都还好,就是嘴上没闸,说谎话不用打草稿。”
海姬简直想放声大笑。
她总算明白了,狐狸窝里的人说话,你最好一句也莫相信。
冯大娘又道:“这里闷热得很,两位若不介意,请随贱妾到后院水榭上去纳凉。那里清凉些,而且可以远眺‘海市蜃楼’。”
花深深冷冷一哼,海姬连忙问冯大娘:“海市蜃楼?
难道这里不就是海市蜃楼吗?”
道冯大娘诧然道:“谁告诉两位的?一定是小江,这孩子真该打。他骗了二位,其实海市蜃楼酒店是在西街后面的一条巷子里。”
海姬指看对联道:“这又作何解释?”
冯大姐笑了;“所以我才说小江这孩子该打。这副对联在这里的每家酒店都有,意思是说,要吃好吃的,要喝美酒,就倒海市蜃楼去。”
海姬道:“那你们这些酒店的生意。岂非根本做不成。”
冯大娘道:“好吃好喝,是要花大钱的。天下有钱的人并不太多。我们这些酒店,只招待那些贩夫走卒、村妇泥腿子。好在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很多。”
她的脸上,挂着种淡淡的微笑,不怀好意的微笑,好像是在说:“只有你们这种村妇,才只配到我这种小店里来。”
海姬虽然不愿相信她的话,心里却不免也犯嘀咕:
“难道这里真不是海市蜃楼?”
这家“汉节”酒店气派的确不够大,配不上“海市蜃楼”这个名字。依海姬想来,一家酒店能以“海市蜃楼”
为名,必然有某种出类拔萃的地方才对。
海姬只好探询似地看着花深深,期望她拿个主意。
花深深淡然道:“我们就在这里等。我们从来没当过村妇,偶然当一回,也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海姬马上点头:“当然是。”
花深深叹道:“再说那冤家也快来了,让他来找我们岂不更有意思。再说了,就算他赢了,我们不也可以瞧瞧他让我们做什么吗?”
冯大娘眨了半天眼睛,沮丧之色还是没能“眨”掉。
她虽还在微笑,但已笑得很勉强。
花深深转头问她:“我久闻狐狸窝的大名。听说这里是武林中著名的大漠七只狐的老窝。我们这回来,就是想拜望他们。”
冯大娘勉强笑道:“那可真是不巧得很,两位肯定会失望。”
花深深道:“哦?”
冯大娘道:“七位当家的早已走了。”
花深深道:“去哪儿了?”
冯大娘道:“上个月,中原有个野王旗派来了十几个使者,请七位当家的去中原做客去了。”
这话是真是假,花深深和海姬仍然模不清。但她们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
冯大娘又道:“而且,大当家的临行前交待过我们,说是此去凶多吉少,让我们另外推举当家之人。”
花深深想了想,问:“那么,现在狐狸窝里谁说了算呢?”
冯大娘苦笑:“七位当家的待我们一向宽厚,我们怎么好背着他们另选首脑呢?”
花深深又问:“总该有个临时主事的人吧?”
冯大娘垂下眼睑,轻轻道:“有,这个人就是我。”
这句话又有几分可信?
也许只有天晓得。
也许连天都不晓得。
郑愿终于“赶来了”。
其实他早就进了狐狸窝,一直紧紧尾随着这两个傻丫头。
他的确放心不下,他吃过狐狸们许多苦头。
郑愿也早就发现这一窝狐狸今天老实得出奇。至于为什么,他能猜得到。
郑愿在心里冷笑。
他不相信那位“冯大娘”的话,也不相信冯大娘这个人。
他不相信那七只老狐狸会乖乖去中原做“客”。他认为他们一定就躲在狐狸窝的某个地方,而且一定是在躲他。
所以花深深和海姬才会安然无恙。这些狐狸没有骗她们的原因,就是希望郑愿能够见好就收,乖乖走人。他们不愿得罪郑愿,也不愿得罪某些人。
他们的确是老狐狸,老而成精。
郑愿一现身,花深深和海姬都跳了起来:“你输了。”
郑愿摇头:“你们输了。这里的确不是海市蜃楼。”
花深深愕然,海姬也张大了嘴:“真的不是?看来爷的这位老相……老相识没有骗我们。”
郑愿转头盯着冯大娘,上上下下一阵打量。冯大娘恬静地端坐微笑,一点也不局促脸红。
郑愿问:“我们原先认识?”
冯大娘道:“当然。”
郑愿又问:“我上次来这里,总共呆了七天七夜,这里的一千九百一十四个人,我都认得。可这一千九百一十四个人中,绝对没有你。”
冯大娘道:“记性再好的人,也难免出差错。而且郑大侠是个忙人、贵人,怎么会记得我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普通女人呢?”
郑愿想了半晌,还是摇头:“像你这样又老又丑的普通女人,天下还真不多见。我绝对不会记错的。”
冯大娘微微一叹,幽怨地垂下头,仿佛不胜伤心。
郑愿不再理她,牵着花深深和海姬的手,柔声道:“两个傻丫头,被人骗惨了还不知道。走吧,我领你们去真正的海市蜃楼。”
海姬膘着冯大娘,吃吃笑道:“这位大娘说,真的海市蜃楼在西街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
冯大娘悠然道:“我没有说过。”
她居然能矢口否认自己刚说过的话,而且还“举重若轻”,这种本事,一般人还真难学得了。
郑愿大笑起来:“那里的确是海市蜃楼,这位冯大娘无论如何!对你们还是很诚恳的。”
冯大娘笑了,笑得又迷人又开朗:“说实在话,对郑大侠的妻妾,我们不敢不以诚相待。”
她轻轻地拍手,那个又白又胖的江老板居然从门后转了出来,让花深深和海姬面面相觑。
冯大娘用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吩咐道:“小江,领三位贵客去海市蜃楼休息,让孩儿们仔细伺候,不得怠慢了贵客。”
江老板躬身,肃容道:“是。”
垂首一溜小跑,到了门口,回身道:“三位,请随小的来。”
花深深看着海姬,海姬也苦笑着望着花深深,然后两人一齐望着冯大娘。
花深深道;“狐狸窝果然名不虚传,”
冯大娘谦逊地捏了捏小手,“哪里,哪里。”
海姬叹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兵已如此善骗,想来那七位当家的更是已将骗术修炼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冯大娘笑而不答。
海姬又问:“要是有一天,你们没说一句假话,会怎么样?”
冯大娘道:“小江,你会怎么样?说实话。”
江老板正色道:“小的大约会一夜不睡觉。”
海姬问:“因为懊悔?”
郑愿笑道:“不是。这位江老板大概会说上一夜假话,把白天的损失补回来。”
江老板点点头:“正是。”
第十章 老九
一听“海市蜃楼”这四个字,相信所有的人都马上会联想到许多美好而缥缈的东西:美丽朦胧的山水,影影绰绰的人流,如影如幻的楼台……
这种虚幻的奇观,将人世间一切丑恶诡怪的现实都虚淡了,只留下美好的、如诗如画的短暂印象,让人回味,让人叹息。
花深深从来没看见过这种奇景,海姬却见过三次,两次在海上,一次在大漠。
至于郑愿,他不仅看过一次,而且还进去住过一阵子。不用说,他住过的是这狐狸窝里的“海市蜃楼”。
江老板领着他们拐进一条小巷,花深深的鼻子马上皱了起来,连呼吸也屏住了。海姬则用手帕捂着鼻嘴,看样子简直受不了。
这条小巷里臭烘烘的,污水狼藉,蚊蝇肆虐,简直像个大茅坑。
酒店开在这条小巷里,还能会是什么好酒店?
花深深和海姬都认为这江老板是在骗她们。她们都站住脚,希望郑愿马上出声喝斥江老板。
郑愿一手牵一个,扯着她们往前走,悠然道:“你们不用怀疑。海市蜃楼的确是在这里。”
海姬含含糊糊地在手帕后面说;“这里……臭得要命。”
郑愿微笑:“比起三年前,这里的气味已经好闻多了,巷子也干净多了。”
花深深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天,这里居然还曾更脏过,更臭过?她简直无法想象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景象,是什么样的气味。
江老板马上证实道:“不错。这条排水沟是新挖的,那堆垃圾也……”
郑愿喝道:“行了!”
江老板虽然立即住口,海姬和花深深都已差一点点就呕吐起来。
好在这条巷子也不算长。三转两转,他们已出了巷子,来到一处挺宽阔的花园里。只不过花深深和海姬仍然不敢呼吸,脸已憋得红扑扑的。
郑愿牵着她们,快步走过花园,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小巷,这才笑道:“这里气味好多了”。海姬顿时放下手帕,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花深深这才开始缓缓吸气。
这里的气味的确已很不错,她们甚至可以嗅到淡而清甜的花香水香。
巷子里光线却不太好,而且实在太窄,只容得一个人行走。
海姬随在江老板身后,郑愿押后,花深深居中。
郑愿悄悄伸手,在花深深胸口碰了一下。花深深刚一挣扎,耳中已听见郑愿传音道:“你和海姬不要分开。你们两个先去,我要去找七只老狐狸。记住,危险时举起右手指环,别忘了救命口诀。”
花深深点了点头。郑愿的手松开。花深深脚下丝毫不停,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海姬却很乖觉地放慢了步子,和她走在了一起。想必郑愿已趁某个时机向海姬交代过了。
江老板却似乎什么也没察觉。身后少了一个郊愿,他一点不知道。
郑愿溜回花园,向另一条小巷钻了进去,溜到一户人家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敲了九下。
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一个虬髯白衫的大汉面无表情,当门而立,瞪着郑愿。
郑愿低声道:“老九在吗?”
大汉摇头,冷冰冰地想关门。郑愿抵住门,又问:
“我要见老九。她在不在?”
大汉似乎已动怒,双手一松,右肩已顺势撞向郑愿心口。
郑愿没有退,也没有闪避,反而挺胸向前。大汉的肩头撞中他心口,就像是撞在了空处,又像是撞进了沼泽里。
大汉想退,可浑身都用不上力气。郑愿就用胸口顶着大汉走进了门,反脚踢了两下,门已关上。
大汉的头上,已满是汗珠。他似乎急着想挣脱出去,可是他越是挣扎,身子就越虚浮,在沼泽里陷得也就越深。
郑愿微笑道:“老九在不在?”
一扇窗后面有人叹息道:“当然在。”
郑愿一笑,右手在大汉肋下一扶,自己悠闲自在地走开,留下那大汉怔在当场,呼吸急促,汗流浃背,双腿发软。
窗户后面的人叹道:“赵唐,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了?”
大汉瞪着郑愿,忽然眼中一亮,张口欲呼,郑愿连忙“嘘”了一声,微笑道:“我晓得你歌唱得好,不用再唱了。”
赵唐压低声音,喜笑道:“真的是你?”
郑愿道:“怎么,我变化是很大吗?”
窗户后面的人冷冷道:“你的变化也不算太大,只不过瘦了一点。一个男人一下娶了两个女人,怎么能不瘦呢?”
郑愿只好苦笑。
窗户后面的人道:“进来吧!”
郑愿忍不住看了赵唐一眼,发现这虬髯大汉的嘴角居然挂着种淡淡的微笑,眼中也有种狡猾的神情。
窗户后面那人沉声道:“赵唐,你安排一下,领几个得力的兄弟去海市蜃楼,保护好我们郑情圣的如花美眷。”
赵唐得令,匆匆而出。窗户后面那人又轻叱道:“关上大门,给我滚进来。”
窗户后面的人,是个冷冰冰的青年女人,面色苍白憔悴,显得倦极怠极。
她的相貌算不上美,当然也不算丑,但无论如何,总算有几分动人。
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眼睛。她的那双深陷的眼睛,居然泛着海水般柔柔的蓝色。
她的鼻子有点高,嘴也有点过大,颧骨有点高,嘴唇有点厚。乍一看起来,她不仅不美,还有点怪。但细细看来,却是另有一种韵味。
她穿着件又薄又软的衣裳,雪白如烟。
郑愿刚进房门,她就冷笑起来:“怎么你还记得我?”
郑愿陪笑道:“就算我的记性叫狗吃了,也一定还记得你。我怎么能不记得呢?我怎么敢不记得呢?”
她笑得更冷:“是吗?”
郑愿马上哈腰:“绝对是,绝对是。”
她的睑一板,叱道:“别嘻皮笑脸的!”
郑愿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向她走过去:“老九,这几年没见面,你都……
“老九”吓得往后退:“你、你干什么?”
郑愿却在窗前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叹道:“你都不请我坐坐。”
老九背靠着墙,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他。
郑愿指着另一张椅子,柔声道:“请坐,请坐。”
老九哼了一声,大步走到那张椅子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扭过头不看他。
郑愿慢慢不笑了,他的声音里也有了许多惆怅的意味:“你瘦多了。”
老九又哼了一声。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老九又使劲扭了一下头。
郑愿道:“你也还是老样子,一看见我就瞪眼珠子。”
老九仍然不理他。
郑愿苦笑道:“喂,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倒是说话呀?
我一个人说话多没意思?”
老九还是不吭声
郑愿站起身走过去,扳过她肩头,一下僵住了。
她在流泪。
她蓝色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深沉的痛楚和悲苦,使他心悸。
郑愿一时间似已痴了。
难道一夕情缘,就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如此脆弱吗?
郑愿和宋捉鬼那年来捉铁至柔,认识了这位在狐狸窝中位尊“老九”的女人。
那时候她还是个娇媚可人的女孩子,骗死人不要命。
她的身边,总围着一大群少年,都是各族中的英俊男儿。
他们宠她,甘愿为她拚命,甘愿被她骗得死去活来。
为了争得她的青睐,他们常暗地里互相坑害,乃至血刃相见。
她有许多美丽的绰号,她自己最喜欢的绰号是“公主”。
在狐狸窝里,她的确是公主。
狐狸窝的大当家山至轻,就是她的父亲。狐狸窝的另外六位当家,都是她的师叔,她理所当然是狐狸窝的公主。
连位尊第八的狐狸窝的“王子”、二当家水至刚的儿子水无声,也是她的众多的崇拜者之一。她怎么能不骄傲呢?
可惜这位骄傲的公主撞上了宋捉鬼和郑愿。她虽把他们骗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但骗到后来,她反倒把自己给骗了。
那时候宋捉鬼的名气比郑愿大得多。狐狸窝的人要应付的,是宋捉鬼,而不是郑愿。
对付郑愿这种无名之辈,自然不用七位当家出面。于是我们这位“狐狸公主”理所当然地出现在郑愿和宋捉鬼面前。
她的确很有本事。她领着这两个”外人”在狐狸窝里跑了六天,居然已使他们相信,大漠七只狐狸根本不在此地。
若非出了件很意外的事,宋捉鬼和郑愿已准备到西域去追铁至柔了。
这件很意外的事实际上也很简单。狐狸公主本来就是个很热情的女孩子,而郑愿又是个很可爱的少年。六天的时间,已足够使他们之间产生某种很美丽的感情。
那天晚上,她多喝了点酒,他也喝了不少。那是个美丽的夜晚,没有月亮,天上的星星密密匝匝的。那天晚上的风很弱,草也很软。
他们数着星星,数着数着,就缠到一起去了。然后满天繁星开始旋转,风也开始颤抖,草也开始呻吟。
可偏偏这件事让顶喜欢吃醋的“狐狸王子”水无声知道了。
男人一旦吃起醋来,比女人更没有理智。水无声冲到她面前,大声质问,脸气得发青,话都说不太清楚了。
结果她和水无声大吵起来。那是在早晨,一个睡眼惺松的汉子出门看热闹,被“狐狸王子”喊出了身份:“铁师叔来了,让他老人家评评理!”
她也大声喊道:“三师叔,水师兄欺负我!”
那汉子吃了一惊,想躲,却被郑愿和宋捉鬼一人一只手抓住了。
铁至柔如此被擒。
现在他才明白,虽然他不在乎那一夕情缘,但别人会在乎。他已经忘了.她却没有,甚至会永生不忘。
郑愿觉得自己很有点卑鄙。他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他的确应该惭愧。若非这次有求于她,只怕他永远都不会再来这里看她。
他现在简直连开口求帮忙的勇气都没有了。
老九终于轻声抽泣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哭得郑愿心里直发毛。除了扶着她,安慰她,他还能做什么呢?
老九越哭身于越款越瘫,越往下滑。除了把她抱起来,他还能怎样呢?
她的胳膊环着他的脖颈,她的胸脯紧贴着他的心口。
那么,如果她真的想亲他一下,他又敢怎样呢?
除了回吻她,他想不出什么其它办法安慰她,然后好求她帮忙。
她的唇润湿丰厚,她的胸脯结实饱满,她的身子颀长秀美。他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呢?
郑愿似已将花深深忘得一干二净了,将他的誓言丢到爪洼国里去了。他的吻越来越热烈,他的手也越来越放肆。
她已经站不稳了。
她的手也在他背上抚摸着,摸到他的尾推上,轻轻按了一下,用她的一根手指按了一下。
郑愿就不动了。
老九慢慢地、温柔地亲吻着他,抱着他缓缓移到床边,将他放倒在枕上,站直身于,无限幽怨,无限爱怜地俯视着他。
郑愿苦笑,轻声道:“你若想报复我,大可不必用这种手段。”
老九伸出右手,用食指在他嘴唇上轻轻触着划着,“但以这种手段最有效,不是吗?”
郑愿只有承认。
老九轻叹道:“你以为我只是个又风流又愚蠢的浪荡女人。你想从我这里套问出一些东西来。你以为我很容易骗到手。是不是?就像上次你骗我一样,是不是?”
郑愿微笑道:“上次究竟谁骗准,我心里明白,你心里想必也不会不明白。”
老九摇头,凄然道:“我不明白。”
郑愿道:“但你不是别人,你是狐狸公主。你的心向来比别人多几窍,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老九冷笑道:“你总算还记得我是狐狸公主!既然你记得,你就不该来找我。因为我不仅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而且一直想要你的命。”
郑愿柔声道:“但我有许多事情想告诉你。”
老九道:“我根本不想听。”
郑愿笑了:“听听又不会少了什么,对不对?再说你用不着告诉我任何东西,我说完了之后,你仍然可以要我的命。”
老九冷冷道:“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郑愿道:“你就只当我在放屁,如何?”
老九摇头:“我不喜欢听人放屁,我怕臭。”她又点了他哑穴,轻声道:“我们不想伤害你,但也不想被你害了,你明白吗?”
郑愿只能在心里叹气了。
老九幽幽道:“我们早就……你看你这个人,我怎么一见你就忍不住想说实话呢?”
郑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和柔情。
老九忍不住低下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马上又离开他,叹道;“我们送你和你的妻妾安全离开这里,条件是你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们。你要是同意,就眨三下眼睛。”
郑愿连忙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一下,但眨了这两下之后,就再也不肯眨第三下了。
老九伸指在他额上轻轻一戳,嗔道:“这人!”
郑愿微笑开口道:“你爹他们在哪里?”
老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想逃开,偏偏那只右手已落入郑愿掌握之中。
“你、你、你……又骗人!”
老九气得脸发白,嘴唇也直哆嗦,看样子马上就会晕倒,但她的左手已闪电般一拂,一股淡红的烟雾袭向他脸上。
她的左肘也已同时抬起,撞向他下阴。
上下一齐发难,不仅很,而且快。看来这位狐狸公主的确有两下子,不仅善于用心计更善于用拳脚,用迷药,用暗器。
郑愿明明是站在她面前的,可不知怎的一下就移到了她背后,双手搭在她肩上。
老九僵住。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居然不怕点穴,居然能儿戏般将她制住。在他面前,她居然像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
郑愿苦笑道:“咱们毕竟是老相识了。就算有点过节,也犯不着拚命,对不对?”
老九说不出话来,还在发呆。
郑愿的双手缓缓滑下,滑到她腰间,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在她耳边悄笑道:“我什么也不问你,我就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听不听?”
老九怒道:“不听!”
郑愿叹着气,轻轻吻着她脖颈和耳朵。老九似乎想挣扎,想发怒,但越挣越轻,喉中已发出了诱人的喘息声。
她当然仍在骂他,但骂声既低,而且也断断续续的。
“该死的,……噢,该死的……”
他的手已扯开了她的丝袍,放在了她浑圆结实的胸脯上,轻轻抚弄着。
一道寒光闪起。
杀气森森。
郑愿的背是朝着一座汉玉屏风的。偷袭的人,原先肯定就藏在屏风后面,一直在偷听偷看,寻找机会。
现在的机会绝好。
郑愿的双手都放在老九的胸脯上。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被她紧紧地夹住了。
就算她没有夹住他的手臂,他也来不及回手反击了。
郑愿似乎已在劫难逃。
他甚至都已感觉到一种澈骨的寒气刺进了自己的后心。
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风险,曾被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不同的时候,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暗算过,但这一次他好像已躲不过去了。
他又一次落入了陷阱,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了。这个陷阱虽布置得不太高明,可他偏偏掉了下去。
这只能怨他自己,是他自己跳进了这个陷阱。
恰在这时,老九向前扑倒,带着郑愿向前一扑。 郑愿只觉那股冷气从后心一直向上飞蹿。
老九的胳膊在扑倒的一刹那已松开。他们在即将倒地时闪电般分开,旋身,滑向两边。
寒光刺得他们眼睛生痛,也刺得他们胸口发惊。
郑愿还没来得及看清偷袭的人,寒光已再次裹住了他,如蛟龙,如惊蛇,如霹雳闪电。
郑愿连变了十三种身法,七种脱身的步法,仍只争取到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时间,退到了那人进攻的死角。
就这极短的一刹那,已足够让他拔刀。
“龙雀一出惊天下,不饮恶血誓不归”,这是武林古老相传的故事,龙雀刀不出则已,出则必杀敌手。
龙雀已出,光华夺目。
光华散尽的时候,郑愿手中已没有刀。刀在他袖中,在他心里,在他的意念之中。
如果他真的想为逃脱劫难而杀死偷袭的人,那人早就死了。只要他想杀那人,龙雀刀就会飞出,刺穿那人的咽喉。
刀已通灵。
但他不想杀那个人。
所以他还是拔刀,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那人不再杀人。
他知道那人是谁,为什么偷袭。
偷袭的人在他拔出刀的瞬间,退入了屏风后面。
他没有追,更没有想阻拦。
屏风后寂然无声,偷袭的人已遁去。
老九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
并不是因为恐惧。她的手并没有抬起来掩在她袒露的胸脯上。她并不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人。
她的神情显得很茫然,就像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女孩。
郑愿默默凝视着她,她也怔怔地瞪着他。半晌,她才怕冷似的伸手掩住怀,眼睑也低垂下来。
郑愿柔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希望我马上离开,而且也不愿和我说话。但事情很重要,我不能不说。
老九轻声道:“你说。”
郑愿顿了顿,道:“我是从安宁镇来的。你想必知道那个地方,也见过安宁镇的孔老夫子。”
老九点了一下头,仍然垂头不看他。
郑愿道:“我知道孔老夫子对你们狐狸窝有过恩情,两家私交甚密。但你们知不知道,安宁镇实际上是一个杀手组织的老巢呢?”
老九又点了一下头。
郑愿追问:“真的知道?”
老九冷冷道:“知道又怎么样?天下习武的人,哪一个不是靠杀人吃饭?杀手虽不是什么高尚的职业,但也低贱不到哪里去。”
她停了一下,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你不也是一个杀手吗?我听说你在天下职业刺客的排名榜上雄居首席,代号为‘天杀’。我说得对吗?”
郑愿道:“你心里明白,我不是。”
老九道:“我不明白!……怎么,只有你能吃杀手饭,别人就不能吃?”
郑愿沉默。
他不想争论这个问题。
老九又道:“就算你不是职业刺客,但你也暗杀过许多人。就算别人杀人被称为刺客,杀手,你杀人被人尊为大侠,那又怎样?”
郑愿沉声道;“他们在狼山旭日谷有一个秘密的杀手训练基地,你们也知道吗?”
老九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了冷漠的神态:“知道。”
郑愿知道她是在硬撑。
老九虽然是条狐狸,而且很出色,但毕竟不够老。
郑愿缓缓道:“那么,你们也知道他们来自东瀛伊贺谷吗?你们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将魔爪伸入中原吗?”
老九僵住,吃惊地瞪着他,嘴也张开了。
郑愿微微一笑:“你们知道,是吗?”
老九说不出话来。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
他忽然作了一辑,道一声告辞,转身就往门外走。
老九在他背后冷冷道:“你告诉我这些话干什么?”
郑愿好像根本没听见,顾自迈出门,下了台阶,又向院门走去。
老九尖叫起来:“站住!”
郑愿充耳不闻。
老九飞奔而出,一把扯住他,怒道:“耳朵聋啦?
我让你站住,你为什么不听?”
郑愿冷冷道:“我要走。”
老九的脸很快又变了,由怒气勃发变作喜笑盈盈道:
“不让你走!”
郑愿瞪眼道:“你拉我干什么?我的话都说完了!”
老九媚态可人,软语沁脾:“可人家有些话想跟你说嘛!”
郑愿道:“你想说什么话?说背后有人要偷袭我?说你们是安宁镇的好朋友,同气连枝?说你们想把我永远留在这里?”
老九轻轻捶了他一下,恨声道:“死没良心的!刚才是谁救了你的命?连声‘谢谢’都不说,还好意思骂人家,真是的!”
郑愿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演戏给我看?水无声想杀我,你救我,我就会承你的情,乖乖听你吩咐,是不是?”
老九啐道:“越说越不像话!就算我真替你死了,你这死没良心的也不会难过的。”
郑愿喝道:”放手!”
老九紧紧抱着他一只胳膊。抱在胸前,她的腰肢轻轻扭动着:“不,就不。”
郑愿道:“你拉着我做什么?”
老九的呼吸已有些急促,蓝眼睛也已迷迷濛濛:“人家要你……要你……多陪陪我。”
她忽然凑到他耳边悄悄道:“设良心的!人家要告诉你真相,你就不明白吗?”
郑愿笑得更冷:“真相?什么真相?”
老九的舌尖已伸了出来,舔着他耳垂,她的整个身手都偎进他怀里去了。
郑愿用手推她:“站好!”
老九红着脸,抱着他腰,伏在他肩上轻笑:“不好!
……其实,其实我爹和师叔他们都二……都……进屋我再告诉你。”
郑愿还没说话,屋里已有人叹道;“大哥,女生外向,真是不假。”
“大哥,小妮子长大了,该嫁人啦!”
“这死丫头,一见了小白脸,就像条动了情的母狐狸,站都站不稳!”
郑愿听出屋里的人是谁了。
他们就是大漠七只狐,狐狸窝的七位当家,天下有名的七个老奸巨滑的人。
老九自然也已听出,但她不仅没推开地逃走,反倒全身都贴紧了他,吃吃笑着,扭头冲屋里叫道:“他不是小白脸!”
郑愿的睑早红了,低吼道:“快松开!”
老九低笑着将脸儿理进他的肩窝,悄声道:“把我抱进屋,他们会答应你的一切要求。”
郑愿一手抄起她腿弯,一手托在她背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红着脸进了屋。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声怒吼-
第十一章 海市蜃楼
一声怒吼,震得满屋子嗡嗡响。
郑愿连忙松手。
老九鱼儿般从他身匕溜下来,溜到一个满头白发、满眼凶光、满脸杀气的老人身后,一副受了极大的惊吓的样子,又好像有无尽的委屈:“爹,他……动手动脚,他欺负我!”
郑愿只好不作声。他发现自己又上了老九的恶当。
他轻浮的举止显然已引起了屋里七只狐狸的愤怒。
挡在老九身前的那个老人,就是狐狸窝的大当家、大漠七只狐中的老大、“霹雳狐”山至轻。
山至轻实在一点也不像只老狐狸,他甚至一点都不像只狐狸。
山至轻威武昂藏、性烈如火,耿直凶残--这就是山至轻给别人的第一眼印象。
可他偏偏就是只老狐狸,而且是最狡滑、最精明的一只老狐狸。
自山至轻出道以来,已不知有多少人和他打过交道。
第一次和他打交道的人,总认为像他这种李逵式的人物,再狡猾也有个限度。
这么想的人中,有几个成了他的拜把子兄弟,大部分都被他骗得连底裤都送进了当铺。
能成为他“兄弟”的人,自然也都是此道的高手,而且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但他们在山至轻面前,也只有甘拜下风。
二当家“玉面狐”水至刚,是七只狐狸中最斯文有礼、最英俊潇洒的一个。
许多年前水至刚还在中原闯江湖期间,就很在武林侠女中兴了一阵风浪,博得了“玉面书生”的美名。
当年的水至刚儒衫飘飘、折扇摇摇,面上总带着种讥诮的冷傲。
冷傲的人,一般也难得狡滑,因为傲慢的人,难免冲动,而且为人行事总有自己的准则。
水至刚没有准则。
如果一定要追究水至刚为人行事的准则,那就是“不骗则已,一骗到底”。
至于他什么时候想行骗,想骗什么人,完全由他的心情决定。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求他骗人,他都提不起精神。
山至轻骗的是所有能骗到的人和东西,水至刚去只骗一种--
他只骗女人。
他总共有七房妻妾,全都是骗来的。连他惟一的宝贝儿子水无声,也是他骗女人骗来的。
现在的水至刚已垂垂老矣,就算他老当益壮,龙马精神,也骗不动女人了。但他还是喜欢骗女人。
他现就端坐在房中椅上,闲雅如一代通儒,如宗师,如上一科的状元。
女人看见了水至刚要想不上当,实在很难。
三当家“懒狐”铁至柔,是七只狐狸中最懒,同时也是最可爱的一只。
铁至柔的爱好是栽赃。
铁至柔很懒,他舍不得花力气去和他不喜欢的人格斗厮杀,他只会勉为其难地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身来;弄点什么“东西”塞到他不喜欢的人的珍宝箱子里,再打着哈欠写封信给某些管事的人。
然后他不喜欢的人一个一个都完蛋了。
最像狐狸的是四当家“绍兴狐”墨至白。
其实墨至白并不是绍兴人,他的祖上也和绍兴人没半点渊源。墨至白被冠以“绍兴狐”的“美称”的原因,仅在于他像大多数绍兴师爷那样,精于理财、精于盘剥,同时也精于打官司。
墨至白一直把持着狐狸窝的钱粮,也一直负责处理这里的“民事纠纷”。但墨至白并非因为在这里的成就才成为“绍兴狐”的。墨至白年轻的时候,一直都在中原做生意,做各种各样的生意。他曾经从财政上入手,弄垮了河南最有名的两家开钱庄的富豪。他曾经替许多人帮忙打官司,全都大获全胜,一时间名动中原。
顺便说一句,墨至白帮人打官司,向来是不收费的。
他只不过希望人家记得他的恩典而已。必要的时候,他会送个信给某个请他帮过忙的人,让那人替他做一些事,各种各样的事。
墨至白一生玩钱,但他最讨厌看到的东西就是钱。
五当家娃吴,名字叫至悄,外号“鬼影孤”。
吴至俏是个女人,她的轻功曾是西北一带数一数二的,没人知道她的轻功是跟谁学的。
没有人知道吴至俏的师承来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究竟知道多少别人的隐秘。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愿多说,而别人对她的情况向来是什么都不知道。
据说三十多年前,武当掌门摔猝然病故,门中最有希望继任掌门的是灵秀道人,而且灵秀素来极得武当上下信赖,在武林中声望也极高。
但就在加冠大典之前,一个气度很高贵的蒙面女人坐着轿子款款上了武当,请求和灵秀单独谈几句话。
灵秀很迷惑。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但他还是答应她了,跟着她进了一间静室。
灵秀很快就出来了,满头冷汗,面色苍白,那个女人却一直没走出来。灵秀的几个弟子冲进静室,却发现里面连那女人的影子都没有。
片刻之后,灵秀当众宣布自己无意执掌武当。第二天,他就到深山里静修去了。
据服侍灵秀的小道憧偷偷说,灵秀当天晚上一直在喃喃念叨一句话:
“她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
那个女人,就是吴至俏。
“狐王”并不是众狐之王,他只是一条最有气派的狐狸而已。
“狐王”夏至上,喜欢用威严的姿式走路,用威严的目光看人。他很少说话,面上总带着种高高在上的神气。
他的衣饰华贵美丽,他的车马之华美绝对不亚于王公贵族。而且他一向只吃最好的东西,喝最好的酒,玩最好的女人。
他只有一个特长。
这个特长可以使他在一天之内交换十几种身分面目,可以使他从一个威严的王爷变成一个赶车的穷汉。
他变成王爷的时候,身边的人忍不住就想下跪。他变成穷汉时,遇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想欺负欺负他。
幸运的是,夏至上很少动用他的这一本事,否则狐狸窝的人要找六当家就太费劲。
任至愚是七当家,也是最让人害怕的一只狐狸。他的外号是“卧狐”。
任至愚平生也没什么值得得意的业绩,他的本领也很寻常。他的剑术平平。刀法平平、拳脚平平、暗器平平,他不会易容,也不会用毒,不会医术。
他甚至不识什么字。
然而,他有一张忠厚的脸,一双初看起来很诚实、越看越诚实的眼睛。
所以,任至愚成了“卧狐”,卧底之狐。
他做过七次卧底。最短的一次用了三个月,最长的一次是五年。其中前三次是为官府工作,他因此而成了六扇门中最杰出的“卧底奇才”。
至于这位奇才怎么进了黑道,那就只有问他自己了。
任至狐只有一个爱好。这个爱好是钓鱼。
站在郑愿面前的,就是上面介绍的七个人。现在这七个人中有一个在发怒、一个在打吨、一个在摇头、一个在微笑、一个在憨笑、一个阴沉着脸,还有一个在沉思。
发怒的是山至轻,摇头的是水至刚,微笑的是吴至俏,打盹的是铁至柔,憨笑的是任至愚,阴沉着脸的是墨至白,沉思的是夏至上。
山至轻怒喝道:“死妮子,我骂的是你!”
老九撅着嘴道:“人家欺负我,你还骂人家!”
山至轻刚刚想说话,任至愚已笑道:“你说的‘人家’是谁?是你还是郑愿?”
老九跺脚:“你们也欺负我!”
一直在打盹的铁至柔睁开睡眼,喃喃道:“像人家那种欺负法,我们已经欺负不动了”。
吴至悄微笑道:“而且我好像也不在你说的‘你们’之列吧?”
老九一下冲过去,抱着吴至悄又摇又扭:“吴姨你…… 你……,欺负我!”
吴至俏叹气。
山至轻重重地“咳”了一声,转向郑愿,面上挤出一丝笑意:“郑少侠有什么事?”
郑愿恭恭敬敬地站着,恭声道:“想请七位当家的帮忙。”
山至轻道:“我们已经老了,我们能帮你什么忙?”
水至刚摇头叹道:“我们倒需要郑少侠帮我们一个忙。”
郑愿道:“什么忙?只要在下能帮上,一定帮。”
水至刚道:“我们都老了,爱清静,我们不喜欢耳边有人鴰噪。”
郑愿笑笑,道:“哦?”
水至刚也笑笑,道:“这个忙你当然帮得上。”
郑愿环视众人,微笑道:“各位都和水二当家是一个意思?”
铁至柔依旧打盹。吴至俏和老九在咬耳朵说悄悄话。
任至愚坦诚地憨笑着。夏至上两眼望天。墨至白皱着眉头,眼珠子乱转。
山至轻沉声道;“郑少侠若是来狐狸窝观光做客,我们很欢迎;若是来谈交情讲生意,对不起,请回!”
郑愿淡然道:“这么说,刚才在下告诉老九的事情,各位都没有听见?”
水至刚道:“人老耳背,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山至轻喝道:“就算我们听见了,也不会答应你。你走吧,别再来烦我们!”
郑愿微一颌首,飘然而出。
他好像真的放弃此行的目的了。
郑愿走进老九房间的同时,小江也领着花深深和海姬进了“海市蜃楼”。
海市唇楼酒店的门脸像家花园,而且居然像是江南的花园,青瓦当,白粉墙,一色的水磨虎纹墙基,清清爽爽的,看着都叫人愉快。
进了门,迎面是一堵影壁,影壁后面则是浓阴,影影绰绰的掩映着雕梁飞栋。
花深深微笑道:“这里虽不像名字叫得那么神奇,但也的确很神奇了。”
海姬道:“能在大漠里看到这么样的一个地方,实在就跟看见真的蜃楼没什么两样。”
小江阴笑道:“两位夫人,在下任务已经完成,要回去交差了。”说完扭头就走,转眼间就没影儿了,留下花深深和海姬两个站在影壁前发愣。
突然间人影闪动,浓荫中现出两名少年,一齐作揖道;“我家主人有请尊客。”
这是两个面如博粉、唇如涂丹的少年,轻袍缓带、神采飞扬,这样的美少年,的确不多见。
海姬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嫣然道:“你们主人是谁?”
一个穿白袍的少年微笑道:“尊客去了便知。”
海姬抿嘴一笑,瞟着他道:“我们是不是非去不可?”
另一个绿袍少年道:“自然。”
海姬看看花深深;花深深微微颌首。海姬娇笑道:
“那我们只好勉为其难,去见见你们主人了。前面带路吧!”
树阴很浓,也很深。
园中的路弯弯曲曲的,时起时伏。七绕八绕,海姬已辨不清方向了。两个少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点也不着急。海姬忍不住着了看花深深,花深深眼中已冷森森的,寒光迫人。
他们是在绕圈子,而她们明知道他们是在绕圈子,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们明白,自己已被带进了一个什么阵式里,但她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式。就算知道了,她们也还是出不去。
花深深对五行、奇门之术,素来没兴趣。海姬虽然有所钻研,也不过略知皮毛而且。
为今之计,惟有出手擒下这两个少年,迫他们领路,方可脱困。
至少这也比束手就擒好得多。
海姬拔刀,冲出。
她缓缓而行时,宛如丰硕慵懒的大家侍妾,一旦动手,却精悍伶俐如市井泼妇。
弯弯的长刀在刹那间劈出七刀,每一刀都似乎砍中了那两个少年。
海姬几乎已在后悔自己不该太狠辣,出刀不该太快。
她算准他们会闪避的,那么这几刀至多也不过砍伤他们的胳膊肩头,不会要会们的命。
她还要留着他们带路呢!
可他们就好像是聋子,听不到凌厉的刀声。他们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浑不知背后有人正挥刀要他们的命。
花深深也忍不住惊呼:“留活口!”
晚了!
海姬的刀已扫断了白袍少年,刀势丝毫未滞,又将绿袍少年砍作两截。
海姬觉得她的刀像是在虚劈,什么也没砍中,而那两个少年居然也仍旧走路。
白袍少年甚至还回头冲她微微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
海姬僵住。
她握着刀站在那里,看看那两个少年完好无损的背影发怔。
花深深也吃惊得要命。
她没看清这两个少年是怎么闪 避的,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闪避。
如果这也是一种武功,那么,这两个少年武功之可怕,似乎还在郑愿之上。
至少花深深认为,郑愿要对付海姬的背后偷袭虽不难,但绝对不可能如这两个少年这般从容,这般神奇。
天下居然还有武功高过郑愿的人,而且居然有两个,更可气的是这两个年纪比郑愿还要小些,这实在让花深深恐惧,而且气愤。
海姬忽然沉声道:“夫人,那是幻像?”
花深深声音已有些颤抖:“幻像?什么幻像?”
海姬指着那两个少年背影道:“他们并不是人,而是幻影。”
花深深瞪着她,眼中恐惧之色更浓:“海姬姐姐,你…… 你说什么?”
她以为海姬是吓糊涂了,她以为海姬是在说胡话说疯话,她以为海姬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幻像。
海姬的嘴唇已发白,看来她吓得的确不轻,她的声音也哑得伯人:“他们不是实在的人,而是影子,的确是幻影。”
想想也是,若换了你是海姬,一刀砍断了两个人的后腰,却发现那两个人仍好端端的,甚至还回头朝你笑,你会不会发疯?不发疯才怪!
花深深害怕得要命,忍不住尖叫起来:“海姬你醒醒!”
海姬一哆嗦,好像清醒了,但说出来的话却似乎更糊涂了:“指环!指环!”
花深深听懂了。海姬显然认为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该举起右手念“救命诀”了。
花深深不这么想,她觉得还没有到最后关头。一个小小的什么破阵就吓得她们“投降”,岂不是要被别人笑话?
那也太没出息了。
花深深试图使海姬镇定下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海姬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才显得不那么太惊恐了:“这里,……是个很奇怪的阵式……很奇怪,我自己也常常设置禁制,但像这么高明的禁制,我……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花深深还没答腔,一绿袍少年已回头笑道:“的确如此。”
白施少年也转身微笑,道:“而且理应如此。”
花深深冷冷道:“为什么?”
绿袍少年道:“夫人在进来之前,本就该知道会这样的。”
白饱少年道:“这里本是海市蜃楼,这里的一切,都处在虚幻缥缈之间。”
花深深森然道:“是吗?”
白袍少年笑道:“夫人尽可不信,也应该不信,实际上我们也没指望二位相信。”
绿袍少年也大笑道:“好在这里本就是虚无幻境,形像既是假的,言语又怎可当真?”
大笑声中,他们的身体竟然渐渐淡化,渐渐淡成了轻烟,渐渐消失,只有白袍少年笑声还在回响:
“我们本来就不是实实在在的人。”
如果一个人能像他们这样虚淡成轻烟直至消失,如果一个人能像他们这样刀过不损,那就真的很难认为这个人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人。
不是人是什么?
难道是鬼?
花深深已紧张得汗毛倒竖,手心里冷汗淋淋,她强忍着才抑制住想尖叫的冲动。
要和郑愿赌气的念头一下全消失了,她终于将藏在抽中的右手举了起来。
就算被郑愿笑话又有什么?她本来就是他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离开他活不了。那么,她又何必硬要证明自己够聪明、够勇敢,没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女人岂非生来就该被男人保护宠爱?花深深岂非生来就该是郑愿怀里乖乖的一个小女人?
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天大的恨事?为赌气而丢性命的人,那才叫傻呢!
花深深用尽量威严的声音喝出了“救命诀”--
“万里蛇逶迤,九天龙邀翔。”
赵唐牵着两匹马,等在海市唇楼的后门外。
这两匹马实际上就是花深深和海姬栓在狐狸窝外的两匹坐骑,不同的是马背上放了只很大的皮袋,里面装的是清水。
赵唐清楚“公主”的旨意。
她让他来海市蜃楼“照顾”这两个女人,就是要想办法把她们“照顾”到昏过去,然后扔上马背送走。办法有的是,许多老办法都很见效。请客人入阵,就是很有效的一种老办法,虽然慢点,但可以保证客人毫发无损。这是“照顾”贵客最好的方式之一。
狐狸并不是虎狼,狐狸窝的人也不太愿意杀人。他们深知一个四面树敌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一个四面树敌的地方必然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能骗走的客人,他们尽量都骗走。对于那些他们得罪不起或不想得罪的客人,他们尽量用客气的方式敷衍打发过去。
郑愿就属于他们不想得罪的客人之列,同理,郑愿的女人他们也不愿得罪。他们只不过想让这几个头疼人物知难而退,不要再来打扰狐狸窝的清静。
花深深喊出“救命诀”时,赵唐的心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咒语镇住了。
“天啦!”
赵唐在心里叫苦。
她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们怎么会知道这两句口诀?
她们的右手小指上,是不是有一个小小的玄铁指环?
赵唐恨不能飞进海市蜃楼亲眼看一看。
水无声是个英俊冷俏的年轻人。
水无声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水无声也是个强有力的实权人物,有野心、有抱负,也有实现野心和抱负的能力。
他是天生的武学奇材。
狐狸窝里共有七十九种武功,只有他一个人全会。
不仅会,而且深得精要。
他甚至自创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已成为狐狸窝的第八十种武功,单从威力来说,绝对可列在前三名。
水无声也继承了他父亲水至刚渊博的学识和超卓的文采。他可以出口成章,可以和天竺的高僧探讨佛经的精义,可以和武当的道人说《易》。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最大的野心就是杀回中原,让“狐狸窝”成为中原武林一面最威风的旗帜。
他是大漠七只狐最器重的年轻人;是狐狸窝的骄傲,他是狐狸窝众人心目中未来的领袖,他是“狐狸王子”。
可他得不到山月儿的苦心。
山月儿就是“狐狸公主”老九。她在水无声心目中,一直都是他未来的娇妻。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痴恋着她了。刚学了一招剑法,他会马上演练给她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会留着等她一起吃;叔叔伯伯们从中原带回来些稀罕物儿,他绝对会全送给她。
如果她不高兴,他的心就憋闷得要命;如果她哪一回对他飞了个媚眼,他会兴奋得彻夜不眠;为了博得她开颜一笑,他扮过丑角、学过狗叫、甚至杀过人。
可她的心,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本来她正和一群少年谈笑风生,他一来,她就板起了脸;本来她正微笑着一个人凭栏沉思,他刚走近,她的眉头就会皱得紧紧的。他越是苦恋她,她就越鄙视他,甚至当众啐他,让他下不来台。
可他就是丢不下她。
狐狸窝里不知有多少各族少女大胆向他示爱,都被他撵得远远的。他认定此生只属于她。
可她却对他双手捧出的赤心嗤之以鼻,甚至扔到地上,还要踩几脚。
水无声并不气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气馁。
无论她对他怎样,他都要一如既往地待她。
他一定要娶她,她必须成为他的妻子。
她的身边,总围着一大群少年。
渐渐的这些少年有的死了,有的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们是被谁杀死的,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失踪的。
反正这些人都不见了。
水无声知道,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当山月儿愤怒地责问他时,他就指天划地发毒誓,说这些少年的事和他无关。
山月儿当然不相信,但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长辈们都向着他,他们都认定他和她是天生的一对。
山月儿为此寂寞了很久,再没有少年敢来讨好她,再也没有了甜言蜜语,没有了销魂的幽会,没有了动人的情歌为她而唱。
水无声为此高兴了很久,但郑愿偏偏闯了进来。而她就飞一般倒进了郑愿的怀抱。
水无声心都碎了。
他就弄不懂她为什么非是要伤害他。她好像可以和除他以外的天下任何一个男人睡觉。他在她眼里似乎猪狗不如。
郑愿很快走了,可她对他的态度就更恶劣了。她甚至严令手下卫士,不许他靠近她十丈之内。
他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郑愿居然又来了,她就居然又“恬不知耻”地投入了郑愿怀抱,居然刚一见面就裸露她的娇躯。
水无声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根弦彻底断了。
他是偷偷潜入她的内室的,他看到了那令他疯狂的艳景:她的胸膛袒露着,郑愿的手在她身上揉动。
他拔剑一冲而出。
他并不是想杀死郑愿,他只是受不了他看见的一切,他只想冲出去,永远离开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他冲出去之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人!
他需要看见血,他需要用鲜血洗刷自己身上的屈辱。
他要去杀掉郑愿的女人。
他冲到海市蜃楼门外,就听见了花深深的声音:
“万里蛇逶迤,九天龙翱翔。”
水无声猛地停住脚步,脱口叫道:“属下水无声听令!”
叫过之后,水无声打了个寒噤,凶光四射的眸子刹那间呆滞。
一阵风吹过,水无声慢慢栽倒。
他并没有死去,他只是被激剧翻涌的气血冲晕了。
他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他实在已心力交瘁
第十二章 复活的雄鹰
水无声的叫声,花深深和海姬都听见了。但她们都紧张得要命,根本就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们只希望这指环和救命口诀能快点生效,希望有人看在指环的份上,领她们走出迷阵。
再多呆一会儿,或许不用人家费心动手,她们自己就会吓晕过去。
花深深实在想马上看见郑愿,实在想立即缩进他怀里去,轻轻地哆嗦一会儿,撒一会儿娇,然后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
她对狐狸窝的印象坏透了。
浓荫中传来了惊呼:“玄铁指环?!”
玄铁指环果然起作用了。
花深深稍稍松了口气,海姬的心也不再哆嗦。
就怕这指环和口诀一点作用也没有。只要那隐在浓荫后面的人认识这指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至少可以拖延一下,郑愿或许会赶来救她们。
浓荫中那声音显得很急促:“两位怎会有这在铁指环?
怎么会知道这两句口诀?”
花深深听出了那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她的心又放下了几分。
花深深道:“请先撤阵。”
浓阴渐渐消失了,出现在面前的,只是七八株胡杨和红柳,以及几间小巧精致的房屋。
海姬叹道:“谢天谢地。”
花深深悄悄道:“天和地倒不用谢,该谢的是那冤家。”
若非郑愿有先见之明,她们真不知会怎样了。
这小冤家似乎总有许多秘密,总能创造一些奇迹。花深深心里甜丝丝的,可又恨不能多咬他几口。
吱吱嘎嘎一阵响,一间屋子的门打开,白袍少年和绿袍少年抬着张胡床走了出来。
他们都低垂着目光,显得十
分肃穆恭敬。
胡床上端坐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腰以下都被厚厚的毛毯掩着,上半身却赤裸着,瘦骨磷峋。
这老人手紧紧握着毛毯,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他的眼中闪着灼热迫切的目光,脸上泛着病态的晕红。
他的目光,就紧紧盯在花深深右手小指的玄铁指环上,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哆嗦着嘴唇,喃喃道:“老天有眼,我终于看见它了。”
他缓缓合上眼睛,双手合十,似乎在心里默默地感激上苍。
花深深在心里骂郑愿:“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来救驾。”
说实在话,她真的不知道该对这老人说些什么。她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刚在心里骂完一句,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揽在了她腰间。
花深深一下觉得双膝发软,浑身无力,她软洋洋地偎向那人,叹着气闭上了眼睛。
郑愿总算赶到了。
老人睁开眼睛,先看了看玄铁指环,然后再看郑愿。
他的目光犀利如刀。
他的声音已十分平静:“我想这指环是你交给这位夫人的。”
郑愿淡然道:“一点不错。”
老人道:“口决呢?”
郑愿道:“自然也是由我口授。”
老人慢吞吞地道:“这么说,你完全可以代表刁昆仑?”
郑愿点头:“是。”
花深深吃了一惊:“刁昆仑?这个玄铁指环是刁昆仑给你的?”
郑愿道:“不错。”…
花深深怔了怔,道:“这里的人和刁昆仑是什么关系?”
郑愿悠然道:“这就一言难尽了。”
海姬当然也听说过刁昆仑,但也仅仅就是听说而已。
刁昆仑在江湖上,已不过是个典故,并且常常被讲故事的人忘记。
故事中的刁昆仑一向是个独往独来的人,好像役有什么门派,也没有什么弟子,朋友不多,仇人也少。
这样的人,的确不大容易被后人记住。
人们只是在历数前辈名家时,才有可能提起刁昆仑的名字,才记起若干年前,有个叫刁昆仑的人,不仅是个武学名家,还是玉器行中的一代宗师。
谁会想到,在这沙漠腹地的一片绿洲里,会有许多人牢记着刁昆仑,会有许多人认识刁昆仑的“遗物”呢?
郑愿所说的“一言难尽”的关系,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胡床上的老人忽然厉声道:“三年前你就该告诉我真相,三年前你就该放我出去!”
他的双手攥着毯角,枯瘠的手背和胳膊上青筋突兀,如交错盘结的树根。
郑愿冷冷道:“三十年之约,是你自己定的。要到明年七月初七,你才能期满脱身。”
老人双目中似都能喷出火来,声音也嘶哑得很厉害:
“当年刁老儿亲口说过,三十年之内,若见玄铁指环,可还老夫自由之身。”
郑愿颔首道:“他是跟我说过。”
老人愤怒地吼道:“三年前老夫殷勤待你,为你指点迷津。否则的话,你根本就不是那几条狐狸的对手。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当时你为什么不出示指环?”
郑愿缓缓道:“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你说!”
“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你昔年的罪孽实在太重。三十年牢羁之苦对你来说,已是最轻的处罚。这一点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哼!”
郑愿叹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依然不思悔改。你心中的怨恨始终役有消磨掉,你的杀气仍然很浓。”
老人傲然道:“不错。老夫将要重入中原,再闹地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成河!”
好狂的口气!
这傲慢凶恶的老人是谁?
他和刁昆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如果是朋友,刁昆仑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大沙漠的腹地?
如果是仇敌,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枯守在这里等玄铁指环降临,而且一守就是三十年?
听他的口气,他该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曾拥有过庞大的势力,曾有过辉煌的岁月。他怎么可能将三十年光阴抛弃在这片方圆不过百步的海市蜃楼里?
难道刁昆仑在他身上,下了某种可怕的禁制,使他无法逃离?
难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海姬不知道。
她忍不住看了看花深深,花深深眼中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郑愿一定知道,可这混小于以前怎么一点口风也没透过?
这小冤家心中,还埋藏着多少这样的秘密?
莫非他这次来狐狸窝的目的之一,就是还这老人以自由?
那么,他将指环交给她们,事先想必也早算定海市蜃楼中会发生什么事。
花深深恨得牙痒痒。
若非眼前身边有许多人,她真会扑过去好好咬他一口。
这混小子实在不是好人。
郑愿直视着老人的眼睛,沉声道:“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准备再多等三十年。”
老人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没有半点愉悦之意,所有的只是愤恨不平:
“你不敢!”
郑愿森然道:“我敢!”
老人道。:“刁昆仑虽然混透顶,但总算是个重诺守信的人。你既是他的弟子,就必须按章办事。”
郑愿冷冷一笑,悠然道:“我当然会释放你,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你记住,无论你到哪里,只要你敢为非作歹,我会立即再把你请到这里来安度晚年。”
老人嘿嘿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郑愿也笑,不置可否。
花深深忽然道:“敢问老人家高性大名?”
她的声音居然很柔和,她的眼中,也没有丝毫恶意,她显得很尊敬这个老人。
老人板着脸道:“你是谁?”
花深深道:“贱妾姓花,洛阳花家的。”
老人绷紧的睑一下舒展开了,语气一下也和缓了许多:“哦?,你是花德昭的女儿吧?”
花德昭是花老祖的真名,知道这一点的江湖后进们还真不太多。
花深深恭声道:“是。老人家是……?”
老人呵呵笑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老夫姓孟,孟扬。”
花深深惊讶:“鹰王?!”
海姬一怔之下,也惊讶起来:“鹰王孟扬?!”
鹰王!
鹰王孟扬!
这个枯瘦丑陋的老人,竟会是昔年名扬天下的鹰王美孟扬?!
知道朱争的人,就一定不会忘记徐州“鹰王”世家的孟扬。
就像知道韩信的人,就一定知道项羽一样,孟扬也是朱争的生死对头。
昔年朱争中原成名,第一战的对手就是当时飞扬跋扈、名满天下的“鹰王”孟扬。
那一战两败俱伤。
在随后的二十年间,他们决斗过十六次。每一次的结果都和上一战一样,谁也没能彻底打败对方。
每一次他们都伤得很重,每一次他们都活了下来,并开始为下一次决斗苦修苦练。
打败朱争,是孟扬毕生的愿望。
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抛弃了一切,包括他的财富。
他的“鹰王”招牌和家小。他跑遍了天南海北,为的是遍访名家,磨练自己的意志和武功。
他始终没有能成功。
或许有人会看不起孟扬的武功,看不起孟扬为人行事的方式,但绝对没有人敢嘲笑他那种坚韧不拔、鍥而不舍的顽强精神。
孟扬永远是一只雄鹰。
就算这只鹰已折足断翅,却仍然不屈不挠地向往着蓝天白云。
他从不屈服。
他也从不向阴谋诡计低头。他不愿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去对付朱争,他要赢得光明磊落。
只可惜他永远赢不了朱争。
是不是因为朱争的心中,不仅同样有坚韧不拔,鍥而不舍、光明磊落的精神,还有仁侠、还有善良呢?
孟扬是武士,真正的武士,朱争却是侠客。
这也许就是朱争和孟扬之间的区别吧!
孟扬放声大笑,声若洪钟:“哈哈……真想不到,武林中居然还有人记得老夫!哈哈,哈哈………”
泪水却已流下。
郑愿等他笑完了,才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也应该告诉你。”
孟扬道:“你说。”
郑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朱争的徒弟。”
孟扬僵住。
他的脸色已在刹那间变成铁青。
白袍少年和绿饱少年眼睛倏地抬起,四道目光如利剑、如闪电般直射向郑愿。
没有愤怒、没有怨毒、没有恐惧,目光中所包含的,只有极度的震惊、怀疑和戒备。
他们三年前就认识郑愿,他们只是不知道郑愿是朱争的徒弟而且。他们虽原本就没有要和郑愿交朋友的意思,但也绝对不想和郑愿成为仇敌。
可现在他们已必须用“敌手”的眼光来看待郑愿。他们和郑愿已成为仇敌。
这仇恨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
他们既然继承了孟扬的武功衣钵,也就必须继承孟扬的恩怨情仇。
这,由不得他们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可以一代一代继承下去的。
包括姓氏、包括血缘、包括权势、包括地位、包括财富,也包括仇恨。
难以继承的,是恩情。
孟扬嘶声缓缓道:“好,很好,好极了。”
你说不出他面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似乎很愤怒,又似乎很欣慰;似乎很生气,又似乎松了口气;他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诅咒着什么。
郑愿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孟扬此刻的心情,但他可以猜到这个消息对孟扬心灵的震撼有多么强烈。
孟扬喃喃:“朱争,朱争!嘿嘿,三十年了,想不到,想不到我们还有机会决斗。”
他眼中的寒光越来越盛,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已越来越浓:“在哪里?朱争现在哪里?”
郑愿淡淡地道:“江南。”
孟扬道:“我要去江南,我要去找朱争决斗。看看究竟是他厉害,还是我狠!”
他忽然转头朝两个少年叱道:“送我去江南!”
只要朱争还没有死,孟扬就觉得这世界上还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机遇,他活着就还有意义。
然而,属于他和朱争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几步路。他必须尽快赶到江南。
现在他最害怕的事情并不是死,也不是战败,而是连决战的机会都没有。
他必须立即去江南。
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郑愿凝视着盘扬决绝飞扬的神来,心里涌起了一种深沉的敬意。
那是对真正的武土的敬意,对人类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精神的敬意,对雄鹰的敬意。
若没有这样的雄鹰,江湖生涯又该是多么寂寞、多么乏味呢?
雄鹰又已飞起,又将给中原武林增添何等风采呢?
郑愿微笑,道:“家师现在金陵紫雪轩,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很想见你。”
孟扬瞪着他,冷笑道:“刁昆仑呢?他在哪里?”
郑愿摇头道:“不清楚。”
孟扬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玄铁指环在你手里,他连狐狸窝的指挥权都交给了你。”
郑愿微喟道:“那已是六年前的事。后来他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道。”
孟扬咬牙切齿地道:“我会找到他的。三十年的账,我会和他算清楚!”
郑愿微笑不语.只伸手虚弹数指,解开了禁錮孟扬三十年的穴道。
那是两个极偏极诡异的穴道,点穴的手法也极玄奥,否则孟扬也不会苦守在这里,三十年不敢走出绿洲一步。
孟扬浑身震动,双目中神光暴涨。
他忽然一声长啸,身子从胡床上腾起,直冲云霄。
他竟然冲起了三四丈高。
“鹰王”之神威,真可算得上是威风凛凛。
孟扬发出了惊天动地吼声--
“我--是--鹰王--”
他仍然是群鹰之王!
花深深和海姬一直都没出声。她们一左一右站在郑愿身边,怔怔地看着孟扬。
她们也被这复活的鹰王之风采迷住了。
在她们小时候,都听长辈说过孟扬和朱争的故事。那时候她们都看不起孟扬,都认为孟扬是个可怜的失败者。
现在她们才明白,像孟扬这样的“失败者”若能多几个,江湖也许会有趣得多,也光明得多。
孟扬飘然坠落,一脚将胡床踢飞,大笑道:“我们去江南!”
白袍少年和绿饱少年齐声应道:“是!”
孟扬斜睨着郑愿,半晌才冷笑道:“你好像很有两下子。”
郑愿笑笑。
孟扬又问:“你怎么不回答?”
他显得很傲慢、很狂。
花深深和海姬对他的印象一下就变坏了。
就算他是前辈、是鹰王,他也不该用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对 郑愿说话。
毕竟,刚才是郑愿解开了他身上的禁制,使他得脱三十年牢狱之苦。
他怎么敢这个样子?
花深深冷冷道:“对于疯狗狂吠,他一向懒得搭理。”
海姬板着脸道;“对于那些忘恩负义的混蛋,我家相公向来都是给他们一刀。”
孟扬显然没料到她们的胆子竟会这么大,话说得这么难听。他简直都快气昏了:“放肆!”
郑愿悠然值:“孟老刚刚恢复自由和武功,现在最需要的是认真调息。孟老最好马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打坐几个时辰。妄动无明,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孟扬哼了一声。
郑愿又道:“凭孟老现在的体力和精神状态,我们任何一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你。”
孟扬双眉一耸,牙已咬紧了,脸也涨得血红。
世上从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如此轻视孟扬的武功,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污辱他。
孟扬的四周,忽然旋起了微风。
这微风在旋转,在加强。
孟扬肃立在风柱当中,宛如一尊暮年的战神。
花深深眼中闪出了骇异的光芒,海姬也吃惊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她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刚才还无奈地坐在胡床上的衰朽的老人,居然会有如此神奇、深湛的气功。
白袍少年和绿袍少年更是目瞪口呆。
许多年来,他们的这位暴躁古怪的师父一直都是口授他们武功。
他从未亲自动过手。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没力气动。
他们在心里甚至认为师父已经不中用了。
现在看来。师父还有许多绝活没有传给他们。
他们不知道还要过多少 年,才能练成师父这一身玄功。
他们就是想不起师父这一身玄功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那师父怎么可能会被刁昆仑击败。
如果是在胡床上,那他们怎么从未见师父练过内功?
这老人简直就像是个谜。
郑愿很平静,至少他显得很平静。
他静立在孟扬对面,淡淡地道:“果不其然,你真的练成了。”
好像他已知道孟扬一直在暗中修习某种玄功,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孟扬是怎么修习的,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玄功。
实际上,他也的确知道。
孟扬缓缓收功,冷笑道:“今天是我重见天日的第一天,我不想杀人。我只是想让你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郑愿淡然道:“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真话。”
孟扬傲然道:“除了你或许可以和我抗衡之外,这两个女人根本接不下我一招。”
花深深和海姬本来是觉得孟扬武功深不可测的,但郑愿既然敢说这种话,一定有其道理。
而她们一向信任郑愿所下的评判。
海姬踏上一步,寒声道:“贱妾不才,敢请孟前辈赐招。”
孟扬连看都不朝她看,只是死死盯着郑愿,缓缓道:
“你!”
他已点名向郑愿挑战。
郑愿摇头,叹道:“你被关押了三十年。你寂寞得太久了,也压抑得太久了。一旦爆发,会是什么后果,你应该明白。”
孟杨森然道:“我明白!”
“哦?”
孟扬厉声道:‘我将无坚不摧!”
“我不明白。”
“很简单。”孟扬傲然道;“就好像堤坝虽可拦住洪水,但若暴雨兼旬,洪波滔天,就将决堤而出,一泻千里!”
郑愿微笑,道:“决堤一泻,固然痛快,但堤坝必毁无疑。已如一桶冰冷的水倒进烧得通红的铁锅里,锅会进裂。”
孟扬须发怒张;怒吼道:“动手!光说不练,算什么好汉!”
郑愿悠然道:“三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这三十年间,你一直端坐胡床,苦练内功。你的内功已经练成了,你自认为已可无敌天下。但你忘了一点,这三十年来,你几乎没有动过。”
孟扬怔住。
郑愿又道:“就像一架水车,放置不用太久了,铁钉会生锈、木料会干朽。你的肌肉也已经枯萎了。”
孟扬的牙咬得紧紧的,额上也已见汗。他的心跳得很快,臂上青筋跳动,手指尖也在轻轻颤抖。
郑愿叹息道:“你强盛充沛的内力已不能通达于你的肢体,不能滋养你的枯萎的肌肉和生锈了的骨头。对于你衰弱的身体来说,这玄奥神妙的内力已经结成了一个沉重得你根本背不动的包袱。
孟扬冷汗涔涔而下。
他苍白着脸,似乎想反驳,但嘴皮抽搐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郑愿道:“现在你最需要做的,就是活动你枯萎的肌肉,擦净你骨头上的锈蚀,然后再慢慢让内力通达六梢。
否则你永不能再言武事。”
孟扬眼中的凶光黯淡下去了。
他不得不承认,郑愿是对的。
如果他现在和海姬或花深深决斗,只要她们躲过他的第一次扑击,不用她们再出手,他自己就会垮掉。
孟扬瞪着郑愿,哑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郑愿微笑道:“因为你是一名真正的武士。”
真正的武土,从不乘人之危。
孟扬冷冷道:“你本该趁今天杀了我,因为我不会放过你师父朱争。”
郑愿笑得更开心了:“你们之间不会再决斗的。”
他好像很笃定似地断言:“你们或许不会成为亲密的朋友,但也绝不可能再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孟杨募地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他的两名弟子和花深深、海姬也都不相信。
没人会信。
朱争和孟扬,这一对生死对头若会成为朋友,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了。
郑愿正色道:“我是说真的。”
孟扬大笑着扬长而去:“哈哈,哈哈……”
花深深不无忧郁地问道:“孟扬的武功一旦发挥出来,师父他会不会……有危险?”
郑愿微笑:“孟杨笑得太早了。自信若变成自负,只会对自己不利。”
花深深道:“但孟扬……他的武功的确…很吓人。”
花深深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郑愿却对师父充满了信心:“三十年间,谁也没搁下武功,谁都在进步。他们仍然是平平,谁也胜不了谁。”
海姬悻悻道:“他实在狂得离谱了,真该让他吃点苦头。”
郑愿含笑看了她一眼,“吃苦头的不会是他,是你。”
海姬愕然:“你不是说他现在还不能动手吗?”
郑愿道:“不错,他若奋力一击,固然自己会经脉俱裂,你也丢了半条命了。吃苦头的不是你是谁?”
死人是不会痛苦的,痛苦的是那些活着并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却又自觉活得不好的人。
花深深冷冷道:“海姬,他是在心疼你。”
海姬的脸一下飞红。
郑愿苦笑,膘着花深深,用手比划了一下。
花深深眼睛马上瞪了起来,右手一扬,作势要打他。
他比划的东西是一只缸,一只大醋缸。
她的右手刚举起,就听到背后一阵雷鸣般喊声:
“参见堂主!”
第十三章 一窝狐狸
在这个世界上,自古至今都生活着一种人。
这种人不愿意劳动,却希望能获得财富。于是他们拿起了刀子、棍子和绳子。
武艺高强的,喜欢跑单帮;没什么大能耐的就拉帮结伙,啸据深山大泽为寇。
他们就是所谓的“强人”。
“强人”并不是比别人强的人,他们只不过比大多数人都更愿意用刀子来解决问题而已。
“强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
中原称其为“土匪”,这也许跟他们老是到处跑,满身风尘有关。
不管怎么说,”土匪”这称呼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一听到这两个字,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想起一堆土豆或者和土豆差不多的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
江南颇多深山老林。“强人”在这一带大多数占山为王,是为“山大王”,书上一般称为“绿林”。
至于盘踞于江河湖泊的“强人”,一般名之日;“水寇”。文绉绉的人喜欢用“锦帆”这个词来称呼他们这一“行业。
据说三国时东吴大将甘宁甘兴霸原是水寇,喜用美锦作帆,时人呼曰“锦帆贼”。
而那些专门掠夺海船的“强人”,毫无例外被称为“海盗”。
山东人称“土匪”为“响马”。据说那里的“强人”
很讲究光明磊落,动手抢劫前,大多会放一枝响箭,马上也都挂着响铃。
在关外苦寒之地,人们则称那些强人为“胡子”。这奇异的称号是怎么来的,至今无考。
只有在南疆和西北,人们对强人的称呼才极其相似“马贼!”
南疆产马,西北更多骏马。马匹不仅是代步的工具,更是财富的象征。
盗马自然会成为一门职业。
山东有至尊大响马,江南有绿林总盟,西北的马贼们自然也该有他们自己的组织。
这个组织究竟源于何时,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却响遍西北--
“天马堂!”
乍一听“天马堂”这名字,谁也不会想到这竟会是个马贼组织、盗马人同盟。
无论再恶劣的行为,也喜欢用一个比较文雅、比较“正义”一些的名字来描述,这是大多数为恶者的“通病”。说是阴险也罢,忌讳也罢,反正他们自己大约也时常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见不得人。
在天马堂成立之前,西北的马贼组织多如牛毛,互相为争地盘、抢生意也不知打过多少架,仇恨也越结越深。
仇恨这种东西有一种十分奇特的作用,它可以使一些人走到一起来;又可以使在一起的人分开。
越结越深的仇恨使得散兵游勇似的马贼们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聚集成五大派。
争战变得更残酷了,更有组织了,而且目的也更明确了。
这目的就是吃掉对方。
只可惜争了许多年,彼此间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他们谁也没吃掉谁,他们的元气却都遭到了极大的损耗。
然后就有外人乘虚而入,想把他们全都一锅烩了。
直到几番血战过后,这些马贼们才感到非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不可,否则他们就会被外来势力各个击破,直到大家完蛋。
天马堂就是这么成立的。
天马堂成立之初,的确威风凛凛,所向披靡,迅速将外来势力赶出西北,确定了在武林中崇高的地位。
但过不了多久,原来的五个组织又开始记起往日的血仇--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现在外敌已去,内部自然该乱一乱了。
天马堂虽仍在,但已名存实亡。
然而天马里的首任堂主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天马堂强盛团结的时候,他就暗中招纳了一些死士。所以“名存实亡”的天马堂虽已控制不了另外五个组织,却也可以自成一家。
狐狸窝恰巧就是天马堂的嫡系力量。
而天马堂的现任堂主,就是刁昆仑。
海市蜃楼外,齐刷地站着一地的人,一个一个叉着手垂着头,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这些人里,不仅有这里的七位大当家,还有水无声。
有山月儿、有赵唐、有江老板、冯大娘,还有许多各族的少年男女。
大漠七只狐显得有点惶恐,有点惭愧。水无声显得很萧瑟、根绝望。他绝对不可能和“堂主”争一个女孩子,他争不过,而且这女孩子根本就不给他争的机会。
山月儿咬着唇偷偷地笑。她显得很骄傲,很得意。当然,她也很有点迷惑--这混账小子怎么和刁堂主套上关系了?
刁堂主已许多年没有来过狐狸窝了,以至于这里的人都认为堂主已经死了。现在指环已戴在别人手上,对狐狸窝是福是祸,狐狸窝的人不知道。
郑愿一出门就大声道:“在下并非刁老前辈弟子,刁老前辈也无意提拔在下继任天马堂堂主。”
山至轻等人面面相觑。
水无声精神一振,希望已渐渐复苏。
山月儿膘着他背后的花深深和海姬,大声道:“那你就该交还指环!”
花深深一看见山月儿脸上那种表情,就明白自己又碰上了郑愿往日的情人。
这小干好像到哪里都会有女人喜欢他,和他睡过觉。
花深深很生气,气得要命。
海姬早已发觉花深深眼中的怒火和醋意,怎可不借机讨好一下她。再说海姬自己心里也酸得很厉害。
“这蓝眼睛的小狐狸精一看就知道是个狐媚子荡货。”
海姬在心里发恨:“这浪蹄子一定和他浪得昏天黑地的,于是海姬马上就冷笑起来,曼声道:“交还给谁?给你吗?”
山月地瞪着海姬,笑得更冷:“你是什么人?”
其实她当然晓得海姬是什么人。
如果海姬不是“什么人”,她还不会生气呢。
海姬拖长了声音,微笑道:“我吗?我只不过是替我们相公铺床叠被、脱鞋穿衣裳的丫环!”
山月儿银牙一咬,看样子马上就会跳进醋海里,闹它个惊涛拍岸。
山月儿实在也无法不生气。
那“大奶子骚浪货”在说到“辅床叠被、脱鞋穿衣裳”
的时候,脸上那种得意,声音里那种骄傲,简直是在向她示威。
山至轻及时大笑起来,阻止了自己女儿已到嘴边的话。
这些话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山至轻笑了三声,马上大声道:“敢问郑少侠,堂主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郑愿马上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已有五六年未见刁老前辈了,不知他老人家一向在哪里纳福。”
墨至白眨着眼睛,盯着郑愿,慢吞吞地说:“郑少侠是在哪里见到堂主的?”
郑愿道:“金陵。”
墨至白马上跟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郑愿微笑。
墨至白“绍兴师爷”的本性一下显出来,实在很有意思。
郑愿听刁昆仑介绍过墨至白,知道这位师爷式的人物最擅长问讯。当年对簿公堂时,墨至白常常将对方的证人问得漏洞百出,自相矛盾。
就算你中午的确只吃了半个烤白薯,但经墨至白一问,你或许会发现你最后是在说谎--你一定吃了一锅,而且一定是煮白薯。
这就是墨至白的本事。
郑愿想了想,慢吞吞地道;“那就不好说了。”
墨至白不待他再说,追着又问:“你记不清了?”
郑愿承认:“是不大记得清了。”
墨至白问:“金陵很大。你见到堂主,是在金陵的什么地方?”
郑愿又想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记不清了。”
这话一出口,狐狸窝的人们脸色大多都有点变了。
墨至白却仍不放松。郑愿话音刚落,他马上接口问道:“少侠的玄铁指环,是否由堂主‘亲手’交给你的?”
郑愿点头。
墨至白同:“左手还是右手?”
郑愿张回想说什么,又突然顿住,苦笑道:“不记得了。”
人群中起了一阵嗡嗡声。
怀疑的阴影已越来越浓。
他们已不相信这年轻人的“口供”了。
郑愿这回是真的不记得了。
墨至白眼中闪过一丝微笑,声音也和缓多了:“口诀自然也是堂主亲口传给郑少侠,是不是?”
郑愿点头。
墨至白道:“堂主是先传授口诀,还是先授指环?”
郑愿皱着眉头,苦思半晌,才废然叹道:“不记得了。”
墨至白道;“那么会不会是同时?”
郑愿喃喃道:“有可能。”
这下连山月儿都在怀疑郑愿是用什么手段获得这枚指环的了。
海姬不明就里。她没有说话,她只不过有点气愤而已。她觉得这瘦老头太刁难了。
花深深却深知就里。可她几次想开口,都被郑愿拦住了。
郑愿的右手就抚在她后腰。她一想说话,郑愿就轻轻抚她一下。
她好像已经忘了她丈夫是“轿夫”郑愿。
墨至白问道:“少侠看见堂主时,堂主的头发是灰白还是全白?”
郑愿答不上来。
墨至白提醒他,“当时是白天还是夜里?”
郑愿反问:“什么当时?当什么时?”
墨至白道:“传授指环和口诀时。”
郑愿吁了口气:“白天。正午。”
这下狐狸窝的人炸窝了。
大白天会看不清头发的颜色,这小子不是骗子是什么?
如果郑愿是骗子,这枚指环就是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
这还了得?
水无声快意地怒吼起来:“姓郑的,你害死了刁堂主!”
众人也一齐怒吼:“要他抵命!”
“把这小子大卸十八块喂狗!”
海姬退步,旋身,抽刀,挡在右侧。
花深深也悄悄将右手移到了腰间的香囊里,那里面有她的暗器。
山月儿咬着牙,又伤心又气愤地瞪着郑愿,一双手紧紧接着胸口的衣襟,好像透不过气来。
如果郑愿真是害死了刁堂主的凶手,那么她山月儿简直就罪不可想了。
她曾经狂热地将身子献给过他。就在刚才,她的躯体还在他的手里发热发胀。
她现在恨不能一头碰死在他面前。
墨至白仍然很专注地盯着郑愿的眼睛,面上既无愤怒,也无欣喜。他就像是在瞪着被地驳得体无完肤的证人。
水至刚神情肃穆,扇子也不摇了。
铁至柔一直懒得睁开的眼睛现在已睁得又大又圆。
夏至上眼中已满是浓浓的王者之杀气。
吴至俏静静地立着,只有她仍然垂着眼睑,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任至愚却仍然显得很恭敬,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相信郑愿是诚实的。
山至轻须发怒张,双目喷火,手一抬,众人的吼声和躁动就在刹那间平息。
山至轻冷笑道;“姓郑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愿悠然道:”有。”
山至轻叱道:“说!”
郑愿缓缓道:“我想说的有三点。”
他将目光转向墨至白,微微一笑,道:“首先,墨四当家方才的提问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他首先就假定我只和刁老前辈有一面之缘。请各位想一想,仅仅凭一面之交,刁老前辈无论如何不可能将玄铁指环托付给我。”
水无声大声道:“你是用卑鄙手段抢来的!”
郑愿道:“就算我可以抢得到指环,我能抢到口决吗?”
水无声张口结舌。
郑愿淡淡地道:“凭刁老前辈的卓绝武功和过人的识人之能,以及丰富的江湖经验和超人的智慧,如果我是个存心图谋他、暗算他的人,他会让我得逞吗?”
山月儿的一颗心已放下一半了。众人的面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毕竟,他们都是刁昆仑的下属。他们知道刁昆仑的能耐。一个年轻人想骗刁昆仑,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置信。
郑愿又道:“所以,我想告诉各位的是,习老前辈认识我,是在十五年前,那年我八岁。我十八岁那年,刁老前辈侠踪远渺。也就是说,刁老前辈照顾了我十年时间。”
嗡嗡声又起。
郑愿转向山至轻,沉声道:“刁老前辈行前嘱咐我,务必于明年来此,释放孟扬,同时将玄铁指环转交给山大当家。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众人面色更加和缓。
山至轻已很有点激动。山月儿更是差点要笑出声了。
只有水无声冷冷哼了一声。
郑愿叹了口气,脸色一沉,冷冷道:“最后一件事:
请山大当家跪下,接天马堂的玄铁指环,然后保证我们安全离开。”
山月儿的心一下冷了。
今夜的月色很美。
静温的夜空,蓝得不带一点云彩。月光轻轻洒下,洒在静静的雪一般的大沙漠上。
一堆红红的篝火。一顶小小的帐篷。五匹懒懒的骏马。三峰静卧的骆驼。
这就是郑愿他们今夜的归宿。
“这帮狐狸真是可恶!”
花深深背对着郑愿站着,正用一块丝巾揩拭着身上的水珠。
郑愿斜靠在枕上,充满柔情地凝视着他的妻子。
他柔声道:“他们其实也不算太可恶。”
花深深恨恨地道:“你还护着他们!”
郑愿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送了我们三匹骆驼、两匹马、十大皮袋清水。要不是有这些清水,你现在想洗澡都没门儿。”
花深深转身正对着他,冷笑道:“我问你,那个小狐狸精是谁?”
郑愿盯着她,嘿嘿讪笑道:“她是山至轻的闺女?”
花深深咬着嘴角,气呼呼地道:“她叫什么?”
郑愿赔笑道:“我不知道。人家大闺女的闺名,我怎么好去问?”
花深深怒道:“骗人I”
郑愿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
花深深咬咬牙,高声唤道:“海姬!”
海姬掀帝进来,笑喜喜地道;“拣的驼粪马粪够烧到天亮了。就算有狼群来,也不用怕了。”
郑愿立即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怎么?这附近狼群很多吗?”
海姬抿嘴一笑:“爷莫顾左右而言他。”
看来这位“海姬姐姐”已和“夫人”结成了死党,郑愿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哟!
郑愿除了叹气苦笑,就只好闭上眼睛装睡觉。可她们若不好好审审他,焉能放地睡觉?
花深深披上件丝袍,不声不响地躺到郑愿身边,背朝着他,似乎正在生他的气,不愿理他。
海姬已开始洗澡。所谓“洗澡”,其实也就是用清水将身上多擦几遍而已。
但在沙漠里,这已是最奢侈的享受了。
郑愿正在惴惴不安,花深深已冷冷道:“安宁镇和旭日谷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郑愿叹道:“不知道。”
花深深道:“原先你以为狐狸窝的人会帮你的忙。你认为他们讲义气,有骨气。现在怎样?”
郑愿马上赔笑道;“他们都不是东西。”
花深深哼了一声,郑愿马上又加了一句:“狐狸窝的女人尤其不是东西。”
海姬吃吃笑了起来:“作贼心虚。”
郑愿只好伸手去拖花深深,向她坦白,向她认错。
当然了,这回他去找过山月儿的事他没说。
他不敢说。
可就算他隐瞒了也没用。像花深深这么聪明的女人,像海姬这么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少妇,一眼就能看得出这小子是撒谎。
海姬洗完澡,规规矩矩地在花深深的脚边躺下,笑嘻嘻地道:“夫人,爷没说实话。”
花深深懒洋洋地道:“不说也罢好,省得说出来他脸上挂不住。”
郑愿苦着脸,哺哺道:“我全招,我全招,只求你们莫要再敲边鼓。”
花深深微笑道:“这才乖。”
郑愿哭丧着脸,很沉痛似地道:“我是找她打听大漠七只狐狸的藏身之处的,结果发现屏风后面杀气腾腾。我以为是那七只老狐狸派的杀手,就想引他们出来。于是我…… 我就…,…,…做了一点点事,
花深深在笑,笑得又甜又媚。“对谁做了一点点事?”
郑愿可怜巴巴地道:“山月儿。”
“做了一点点什么事?”
郑愿抱紧了花深深:“就这样,……仅仅是这样。”
花深深道:“后来呢?”
“他们……也就是山至轻他们出来了。”
花深深问不出话来了。她的小手已开始轻轻抚摸他,她的柔唇也轻轻压在了他脖颈上。
她的柔唇带着种清甜的气息,那是清水的气息。
在茫茫大沙漠里,没有什么比清水的气息更让人愉快了。
山至轻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天马堂新堂主。
这本该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可山至轻现在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的脸色阴沉得能下雨,他的粗眉毛都快拧成个结了。
另外六只狐狸也都沉着脸不出声,他们的神情都很沉重。
水无声坐在靠门的地方,呆呆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事。
山月儿也在想心事。她坐在远离众人的墙角,支着颐,咬着唇,看样子是在心里恨谁。
她恨的人是谁呢?
山至轻终于发怒了:“我让你们来,不是看你们的脸色的!你们总该拿出点主意来!一个一个木瓜似的干什么?”
还是没人答腔。
山至轻只好挨个儿逼着问:“老二,你有什么打算?”
水至刚摇了摇折扇,慢吞吞地道:“大哥的打算,就是小弟的打算。”
看来他是抱定主意不出头了。山至轻瞪了他一眼,又问铁至柔:“老三,你说。”
铁至柔懒洋洋地道:“跟我们没关系的强敌,似乎没必要招惹。”
山至轻道:“依你说,咱们按兵不动。”
铁至柔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墨至白马上应声道;“我同意三哥的意见。安宁镇的实力,非常强悍。单凭咱们天马堂,恐怕还很难一口吃掉他们。再说,孔老夫子手下还有个什么旭日谷,那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高手,咱们还不清楚,甚至连旭日谷在哪里也不知道。如果开战,成算极小。”
山至轻看看他,等地往下说。
墨至白只好接着往下说:“再从道义上看,安宁镇对我们有恩,妄兴不义之师,实非明智之举。而且,从地利上来说,咱们完全处于劣势。以远道疲劳之师而攻以逸待劳之敌,更是必败无疑。”
山至轻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们肯定要亏本?”
墨至白道:“亏本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赔命。”
山至轻道:“我们会完全输掉?”
墨至白道:“正是。”
山至轻又瞪了他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到吴至悄眼睛上,沉声道:“老五,你怎么看?”
吴至俏微微一笑,道:“依小妹想,铁三哥和墨四哥的话都很有道理。何况,郑愿虽称和老堂主为忘年之交,真相究竟如何,还难说得很。”
山至轻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小子有可能是想骗咱们跳火坑?”
吴至俏道:“不错。老堂主好动恶静,若要他老人家在一个地方静静地居住十年,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他老人家和朱争是至交,也不致于在金陵一住十年。”
山至轻倒真的吃了一惊,“老堂主和朱大侠是至交?
你怎么知道?”
吴至俏笑而不答。
其余几个人也都很吃惊。
水无声惊中有怒,有恨,山月儿却是惊中有喜。
夏至上沉吟道:“如果老党主真的与朱大侠是至交,咱们也许不得不动手了。”
任至愚很诚恳似地道;“没必要。”
夏至上威严地扫了他一眼,“怎么没必要?”
任至愚道:“现任堂主是山大哥。”
夏至上冷笑道:“你是说,日后老堂生来了,咱们可以装作不认识他老人家?”
任至愚道:“老堂主既然已卸任,就不该再管天马堂的事。”
夏至上怒道:“想不到你们一个一个竟然都是这么势利、这么胆怯!”
他长身而起,朝山至轻一拱手,大声道:“小弟困了;要去睡觉。请堂主恕罪。”
山至轻一拍桌子,吼道;“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明说的?难道为了一个郑愿,就伤了咱们兄弟几十年的交情?”
夏至上冷冷道:“我要睡觉。”
山至轻怒道:“不准睡觉!今晚若不统一意见,谁也别想睡觉!”
夏至上脸都气歪了:“大哥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一定要唱反调,就把我杀掉?”
山至轻咆哮起来:“老六,你太放肆了!”
夏至上冷笑道:“属下倒是真的大放肆了,竟敢对堂主用旧日称呼,实在是罪无可赦!”
山至轻脸气得铁青,戟手指着夏至上,嘴唇哆嗦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任至愚连忙走过去扶着他,很诚恳很心疼地道:“堂主,大哥,你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骨。”
铁至柔冷冷道:“老六,自己兄弟,说话不要夹枪带棒的。你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夏至上站在门口,气冲冲地道:“好,我现在有话说,我说我们先不去管他郑愿是谁,也不去管他郑愿的居心是良还是不良。我们就说说安宁镇和旭日谷这件事。”
他扫了众人一眼,平静下来了:“原来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来自东瀛伊贺谷,我们只知道他们也是做黑道生意的,所以我们才和他们结交,大家彼此么?可现在呢?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来历了。我们还要再维持这份可笑的友谊吗?”
墨至白翻了翻白眼,冷冷道:“如果说和东瀛伊贺谷的忍者交朋友是一种可笑的事,我不敢苟同。”
夏至上道:“如果他们仅仅是作为个人出面,的确不值得奇怪。可现在我们的朋友是一个组织,是一个从东瀛伊贺谷跑到大沙漠里来的忍者组织,是一个血腥的杀手组织。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渗入中原武林。”
墨至白道;“这些都是郑愿告诉你的。他的话,可信程度如何,我表示怀疑。”
夏至上瞪着他,缓缓道:“那么你总该相信点什么吧?”
墨至白悠然道:“的确,我相信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我的眼睛,和我的智慧。”
夏至上嘿嘿一笑,“墨四哥的智慧在今天和郑愿的舌战中已经充分展示了。”
墨至白微笑,但笑得有点僵硬。
任至愚开口道:“六哥,就算安宁镇的人真像 郑愿说的那样,又怎样呢?”
夏至上转问他,惊奇地道:“怎么样?你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
任至愚道:‘’就算他们要侵犯中原武林,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六哥,你别忘了,对中原人来说,我们已经是外化之民,是鞑子,是野蛮人。我们已不是中原人。”
夏至上愕然望着他,半晌才冷笑道;“我们是不是中原人,并不能由别人怎么看来决定。关键在于我们自己。”
他面向众人,大声道:“关键在于我们自己心中承认不承认自己是外化之民,是鞑子、是野蛮人,关键在于我们心中是不是还把自己视为中原人!”
墨至白接口道:“感情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现实是我们将余生都寄托在这里了,我们和中原已没有什么割舍不开的联系了”
夏至上打断地的话,愤怒得连声音都变了:
“那你总还得承认你是汉人吧?!”
山至轻吼道;“散会!”
山月儿失望极了。
她没想到,父亲和几位叔叔都变得如此势利、如此自私、如此懦弱、如此忘恩负义。
她的心也伤透了。
她坐在灯下,绞着衣角,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种决绝的神情。
他们无动于衷,她去!
她要去找郑愿,她去帮他!
可一想到郑愿身边的那两个女人,她的心又凉了。
哎,谁叫她当年不偷偷跟他跑了呢?要是三年前她把握了机会,他一定会娶她的。就算他不肯,她也会变着法子嫁给他的。
现在呢?
晚了,一切都晚了。
山月儿烦躁地站起身,扇灭灯,赌气似地脱光衣裳站在窗前,让美丽清幽的月光轻吻她的胸膛。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山月儿心里酸得要命,也气得要命。
他现在一定和那两个女人在一起胡闹,那两个骚女人一定在变尽法子讨他欢心。
山月儿低下头,自怜自伤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副美好的身材,是为谁长的呢?
山月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她喜欢男人,也强烈地需要男人。有时候她都为自己体内的欲望之强烈感到吃惊和羞愧。
她曾经拚命压抑过这种欲望,她不想被人认为是个烂女人。
可她办不到。
她自己办不到的事,水无声办到了。水无声用他的剑制止了她的进一步“堕落”。
她不想让那些迷恋自己的少年死在水无声的剑下,所以她不让自己去找男人。
那段时间她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浑身上下都是病。
然后她和郑愿有了那一夜。
山月儿每次想起那一夜,心里就涨满了柔情。
他是她有过的最好的男人。他让她痴迷,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让她甘愿为他死。
现在山月儿又想起了那一夜。
她的心又化了,化成了颤悸不已的春水,化成了簌簌的花瓣。
三年来,她一直在思念他,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爱恋。她就像是个着了魔的女人,而他就是魔鬼,让她不得安坐。
她幻想着他就在她身前,他的充满魔力的嘴在亲吻她,他的充满魔力的手指在欢悦地抚弄她……
她在心里嘶叫:“我要他!我一定要得到他!”
她沉入了幻境。
梦幻般的月亮,为什么会显得那么悲悯呢?
水无声在旷野里游荡,像月色中一个飘渺孤寂的游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响声渐渐走到了他背后。
那是一双柔软的脚轻吻柔软的沙子发出的声音。
水无声没有动,没有出声。
他无须回头。
没有人敢暗算地,也没有人会暗算他。
他是这里的王子,是这里的主人。
来人轻笑起来,声音欢悦动听,如一支荡魂蚀魄的歌。
水无声的心弦轻轻荡了一下。
但他马上警觉起来。
他告诉自己,他是属于山月儿的,他不该而且不能而且不会对其他女人动心。
水无声听到这声叹息,就立即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来人幽幽道:“月色真好,是吗?”
水无声黯然叹道:“月色再好,也终究是属于黑夜的。”
来人道:“黑夜不好吗?”
水无声又警觉了。他忽然转身,瞪着来人森然道:
“你在诱惑我?”
来人竟然是冯大娘。
冯大娘赤着脚,披着件又宽又大又轻又软的丝袍。冯大娘静静地立在雪也似的沙土上,立在朦胧的月色中,如一首充满淡淡情调的小诗。
她抿着嘴儿微微笑了笑,眼波柔美亲切。
她轻声道:“是的。”
水无声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为你指定的地方,本分一点。”
她微微叹息;“可我忍不住想来看你。”
水无声冷笑道:“你应该明白你在这里的身分。这里不是中原,不是你可以张扬的地方。”
她微微点头:“我知道。”
水无声轻叱道:“那你就该马上离开,回你的屋里去!
你若还想和天马堂修好,就少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
她叹息道:“我明白。我不想干涉你们天马堂的事。
我的使命只是保持天马堂和中原的联系而已。我并不想监视你们,我不敢,上面也没给我这个权力。”
水无声道:“那就最好不过!……你还不走?”
马大娘幽幽一叹;“我……我只想出来散散心,并不是有意来找你。不过,既然你也睡不着,咱俩何不聊聊天?”
水无声不语。
她落寞而又凄凉地道:“我实在……实在是寂寞得很。”
水无声长长吁了口气,喃喃道:“我理解。”
他坐了下来。
他也很寂寞、很无奈。
他也实在很想找人聊一聊。
在狐狸窝里,没人愿意和他聊天。他是一个孤独、傲慢的王子。他是一个冷漠又寂寞的男人。
他忽然发现跟这个从中原来的中年女人聊聊天,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起先还有点沉闷谨慎,但渐渐他们就放开了。他们聊唐人的边塞诗、聊南北朝的情歌民谣、聊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聊武林掌故、聊世俗风气、聊官场、聊音乐、聊歌舞、聊剑、聊内功……,他发现她是个见识极广的女人。她好像读过许多书,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和事,她对人生、对世态。
对天地间万物的许多看法,都和她那么相近。
他们互许为知音。
渐渐,他们已坐得很近,几乎挨在了一起。
他发现她的眼睛十分美丽,发现她的柔唇十分美丽,发现她是个成熟、丰盈、温柔体贴的好伴侣。
山月儿已不知被他忘到哪里去了。
后来,他们聊起了童谣。他求她唱一支中原的童谣给他听。
她唱了,唱得亲切动人。天地间充斥着一种温暖可喜的爱意。
几乎是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她搂在了怀里,她身上的那种淡淡的柔香顿时淹没了他。
她一点也没有吃惊,他居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好像他们已认识了许多许多年,就好像他们已是几世恋人。
他吻她,她也吻他。
这是他的初吻。可他却觉得,他对她的柔唇已很熟悉,他似乎已吻过她无数回。
他的手伸进了她的丝袍……
连她袍内什么也没穿这件事,他都觉得理所当然。
苦苦寻觅的归宿,已在他手中,他怎么能不欣喜呢?
他还有什么好犹豫,好怀疑的呢?
他们的衣裳不知不觉间就铺在了雪白的沙上。他们不知不觉间就缠在了一起。
水无声浑身涨满了力量,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强健、最幸福的男人。
她婉转的呻吟,是她对他的回应。
第十四章 梦想与选择
她已经放跑过一次机会了,为此她曾后悔了许久许久。
她该不该把握住这次机会?
还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供她错过?
她该不该再后悔一次?
“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去找他。”她下定了决心:
“就算没有机会,我也要创造机会!”
她跳起身,开始找衣裳。
就算没有郑愿,她也迟早会离开狐狸窝的。在这里她觉得沉闷压抑,有一种即将窒息而死的感觉。
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封闭,并且很可笑地因这种自高自大式的封闭而感到骄傲。偶尔有些人虽觉得这是一种可悲的变化,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她习惯不了,永远习惯不了。
她有强烈的热情。她有追求光明灿烂的激情。她有不畏艰难的勇气。
她要走出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走进新天地,寻找她自己的归宿。
哪怕她的归宿是地狱,她也不再回头。
轰轰烈烈地下地狱,也比坐在这里老死强百倍千培万倍。
水无声以前从未有过女人,他不知道和女人相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经常在心里狂热地幻想着和山月儿交欢的情景,可那毕竟是幻想。
冯大娘不是幻想。
冯大娘是真实的。
她就在身下轻轻颤抖。
她的眼睛团得紧紧的,脸上有种似痛苦又似欢悦的表情。
她呻吟得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
水无声被她的呻吟和她的表情刺激得要发狂。他觉得十分骄傲、十分自豪。
他正在占有她,他也将永远占有她。
他正在征服她,他也将永远征服她。
他也将永远属于她。
水无声一向不是个随便的人,对于男女之情,更是十分认真,十分虔诚。
他一向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互相占有过了,就将永远属于对方。
这不仅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信仰。
水无声就是这么想的,也准备就这么做。
他痛恨淫荡的女人,也痛恨放浪的男人。他认为他们这些人已堕落得不可救药,是人类的耻辱,跟禽兽无异。
他为以前自己痴恋山月儿的举动感到羞愧。
山月儿就是个淫荡的女入,一个不知真情可爱的女人。
他本以为她还可能改好,走上正途,那么他将原谅她的过失,只要她以后不再背叛他就行了。可她一点肯上进的念头都没有,她把他对她的真情扔进了臭水沟里。
既然她不耍,他就献给另外一个人--冯大娘。
冯大娘当然并不是处女。她都已经人到中年了,她的过去当然是多姿多彩的。但水无声并不太在乎这些,他认为冯大娘是个懂得真情可爱可贵的人。她知道什么是应该珍惜的。
只要她以后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就将永远只属于她。
水无声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水无声粗鲁地揉捏着她,他似乎想把她撕裂成两半。
他可以随意对待她,她也可随意对待他,因为他们都属于对方--水无声就是这么想的。
冯大娘似欢悦又似痛苦地起伏着,摆动着。
她喜欢做这种工作,既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目的是用其它手段难以达到的),又可以得到彻底的享受。
水无声虽然粗野、虽然笨拙,但却精力充沛。
她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因为她可以教导他,引导他,从心里征服他。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讨厌那种自以为是的情场老手型的男人。
现在,水无声已在她掌握之中了。不日内,狐狸窝也将落进她的手心。
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和她在中原的主人分庭抗礼。
她相信这一天会来的。
山至轻根本就没把刚才会场上的争吵放在心上。
因为现在他已是天马堂堂主、主意最终还是得由他来拿。
山至轻并没有觉得夏至上的话真的冒犯了他。他知道夏至上这人的毛病,甚至喜欢这种毛病。
心直口快的夏至上,还构不成对他山至轻的威胁。相反,满脸忠诚的任至愚说的奉承话,却让山至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说心里话,山至轻并非不同情郑愿,也并非不想将安宁镇的人赶出大漠。毕竟,卧榻之侧,睡着这么一群虎狼,总归不是件好事。
但山至轻还不想这么早就动手。他要等,等郑愿和孔老夫子之间必将发生的冲突。
山至轻从来不会会低估一个人,尤其是郑愿这种人的能力。他相信郑愿一定会想办法招集一支强有力的队伍,给孔老夫子以强有力的打击。
那时候,他这个渔翁就可以得利了。
山至轻坐在灯下,欣赏着天马堂主的信物玄铁指环。
这似乎是枚相当普通的铁指环,式样既不新奇,做工也不考究,但拥有这枚玄铁指环的人,却可以随时调动千军万马为自己拚命。
它的上面刻着极小的四个字--“统领天马”。
有了这四个字,它就由一枚看似普通的不值钱的指环变成了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变成了众人觊觎的对象。
现在它属于他山至轻了!
他从加入天马堂做跑腿望风的小喽啰起,就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这枚指环会戴在他手上。
现在美梦已成真,山至轻反倒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回想着今天从郑愿手里接过玄铁指环时另外六只狐狸脸上的表情,心里实在是得意极了。
他们原来只是兄弟,现在却变成了主仆、君臣,他们怎么能没有不平、没有妒嫉呢?
想到这里,山至轻的好心情渐渐消失了。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句话,他很小就懂了。
他敢肯定有人已经在打他和这枚指环的主意了。
山至轻一向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当上狐狸窝的老大。
他看起来总是漫不经心的,实际上他的眼睛比许多人都要厉害得多。
他还记得,郑愿交出指环的时候,水至刚的耳根红了。只是有点红,但山至轻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
只有在产生了某种想法时,水至刚的耳根才会发红。
这个特点连水至刚自己都不知道,可山至轻却了若指掌。
他还瞥见墨至白耷拉着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任至愚赤诚的目光中有一种暖昧的意味,夏至上恭敬得有点过分,吴至俏笑得也太动人了。
只有铁至柔没有任何异常。这只懒狐狸是他的兄弟中惟一没有野心的人。
山至轻知道他的兄弟们的厉害。
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有一肚子阴谋诡计,也都忠于他的自己的小集团。
要对付他们,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至少现在还不能马上行动。
他刚当上堂主,他不想马上就落个不好的名声。
但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准备行动了。
凡事预则立,他不能让他们先动手。
山至轻坐在灯下,微笑着,像个慈祥的老爷爷。
谁会猜得到,他心里想的竟会是如何铲除某些人呢?
更何况这“某此人”就是他几十年的结义兄弟呢?
夏至上在生闷气。
他说他要睡觉,说他困得要命,可实际上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为他的兄弟们的绝情无义和胆怯感到愤怒。他认为他们太不够意思了。
同时他也想不通,老堂主为什么要将天马堂的大权交给山至轻。像山至轻和水至刚这样的人,一旦大权在握,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剪除能威胁到他们地位的人,也就是“老兄弟”。
难道老堂主不知道他们的为人?
夏至上愤愤不平,也为郑愿鸣不平。
如果他是郑愿,绝对不会将指环交出来,而会用它来调动狐狸窝的所有人。
谁敢不服,就无异于叛乱。
夏至上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觉得已经到了该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山至轻也许会慢慢想办法不动声色地干掉“老兄弟”,但“老兄弟”中肯定有人会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玄铁指环。
最有可能先发难的是水至刚。
“老兄弟”中,以水至刚的实力最强。
别的不说,仅只水无声一人,就足抵勇士百名。
水至刚或是其他某个“老兄弟”绝对不会陷他们自己于不义之地。
他们一定会找个替罪羊。
夏至上发现,自己和铁至柔是最好的替罪羊。铁至柔一向阴沉孤傲,而夏至上也自知“正义感太强了一点”。
况且,铁至柔武动高强,沙遁之术,更是冠绝天下,是做替罪羊的好材料。而夏至上精擅易容和暗器,更是当替罪羊的第一人选。
夏至上惟一可以庆幸的是,他早已暗中准备了几手,以备不测。
对于夏至上来说,保命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江老板哈着腰站在水至刚面前,恭恭敬敬地道:“二当家这么晚叫江某来,有何指教?”
水至刚微笑,用折扇点了点一只锦墩,道:“江老板请坐。”
江老板作了一揖,小心翼翼地退到锦墩边,坐下,移了移,只坐了半边屁股。
他实在够谦恭。
水至刚道:“指教不敢当,只不过想找江老板谈谈心,聊一聊”
江老板陪笑道;“好说,好说。只不知二当家想聊什么。”
水至刚道:“水某已许多年未回中原,甚是思念中原风物。就请江老板谈谈中原吧!”
江老板恭声道:“遵命。”偏着头想了一想,又问:
“中原大得很,不知二当家想知道何地的情况?”
水至刚深深地道:“江湖。”
江老板脸色有点发白:“江湖?……中原的江湖近况,在下也不太清楚。”
水至刚道:“是吗?听说贵旗眼下已统一了江湖,不知可真。”
江老板谨慎地选择着字眼,慢吞吞地道:“可以这么认为。”
水至刚微微一晒,道:“我知道江老板对我们有点成见,所以说起话来也不肯开诚布公,是不是。”
江老板忙道:“不敢,不敢。”
水至刚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无限懊恼和惋惜的口气说:“说实在话,对中原人来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化外之民’。我们也的确是化外之民。我们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已有许多年了,对于新鲜事物总感到陌生、感到格格不入。”
江老板注意地听着。
水至刚接着道;“所以,当冯大娘、江老板一行光临本地时,我们的确很不客气,因为我们已习惯了自己当老大,不习惯听别人指手划脚,更不能容忍别人来领导我们。因此,我们虽不愿和各位闹翻脸,但也一直没想过要臣服。”
江老板听得更仔细了。
水至刚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苦笑道:“我们得罪不起野王旗,也得罪不起孔老夫子,甚至连郑愿我们也不敢得罪。孔老夫子希望我们拿下郑愿,郑愿又要我们帮忙去对付孔老夫子。我们左右为难,只好谁都不帮,坐山观虎斗。贵旗一向以郑愿为心腹大患,但我们也不想为了你们和郑愿火并。”
江老板点点头:“在下明白。”
水至刚微喟道:“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今天你也看见了,山老大已当上了天马堂堂主。他这个人我清楚,一旦掌握大权,必然会削除我。因为惟我水某人是他的敌手。”
江老板不吭声,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水至刚起身踱起了方步:“当今之计,我只有想办法自保。所以我才请江老板来,希望江老板能帮我一个忙。”
江老板缓缓道:“水二当家请讲。”
水至刚道:“我已经老了,对争权夺利已失去了兴趣,很想乘机归隐。不知江老板可否替我在中原物色一处庄园。”
江老板一怔。
水至刚不说话了,回到座位上开始闭目养神。
江老板皱着眉头苦着脸,想了半晌,才慢慢适:“依在下想来,二当家还是安居此地为上。说句放肆的话吧--二当家只有在这里,才是二当家,去了中原,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水至刚闭着眼睛喃喃道:“可惜,就算我想在这里安享天年,现在也不行了。这里不久就会有火并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人痛心。”
他面上也的确有一种心痛时才会有的表情。
江老板微笑道:“二当家的意思,在下明白。二当家的请放心,敝旗主人一向体谅二当家的处境和天马堂的实际情况,不会提出什么过分要求的。而且敝旗主人也不希望天马堂发生内讧,二当家若能拨乱反正,自是天马堂的洪福。敝旗上下,一定也倍感欣慰。”
江老板总算明白了水至刚的意思。
水至刚想夺权,但又怕引起野王旗的愤怒而招大祸,所以才事先探探路,通知他一声。
同时,水至刚又不想完全投靠野王旗。他还想呆在这里,当他的天马堂堂主。他不希望野王旗将他的权力架空。
江老板当然完全答应。
实际上在临行前主人已经估计到了狐狸窝会因争权而火并,也早已想好了对策。
水至刚终究还是会被架空、甚至清除,控制天马堂的,最终只可能是野王旗。
江老板知道冯大娘和水无声现在正在做什么。
江老板还知道,今夜将有巨变发生。
山月儿溜到了镇外,赵唐已牵着两匹马在那里等着她。
一匹是她的坐骑,另一匹马则驮着清水和食物以及一顶小帐篷。
山月儿翻身上马,对赵唐轻声道:“明天中午才能告诉我爹。”
赵唐忧郁地道:“小姐,你多保重。”
山月儿的声音里,也多了许多伤感,许多留恋:“我自己会小心的。……赵唐,你也多保重。日后若有可能,我还会回来的。”
赵唐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离别时说的话,大多是作不得数的。
山月儿策马缓缓走出了绿洲,走向茫茫的大沙漠。
冷风吹过,赵唐忍不住打了个寒呼。
预感告诉他,他将再也看不见这位任性的公主了。
山月儿已消失在他视野中。赵唐落寞地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又觉得回去睡觉没意思。
今晚的月色不错,他何不就在镇外走走,散散心呢?
“很小的时候,我相信月亮上真的有嫦娥,有吴刚在砍桂树,有广寒宫有玉兔。现在想想真是有趣。”
冯大娘偎在水无声怀里,懒洋洋地仰靠在他肩上,凝神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温柔动人:“我甚至还做过梦,梦见自己飘上了月亮;见到了嫦娥。”
水无声将自己的衣裳盖在她身上,两手抱着她,让她坐在大腿上。
他的激情已发泄完了。他现在已觉得身上有点冷,肚子也有点饿。他很想回去吃点东西,钻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可见她兴致很好,又不忍说出口。
他轻拥着她:“谁在小时候都做过这一类的梦。”
冯大娘叹道:“长大后,就不做这样的梦了。想做也不行了。”
他说:“这样的梦,大人是不应该做的。大人应该有大人的梦。”
冯大娘媚声道;“你也做梦吗?”
“当然做梦。”
“一个什么样的梦?”
“……”
“你不想告诉我?”
“不。我只是在想,怎样说才能更确切地表达我的意思。”
“……想好了?”
“是的。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整顿天马堂,使它不再是一个由懒惰无知的痞子们组成的大杂烩,使它变成一个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组织
“就这些?”
“不。不止这些。整顿好天马堂之后,我将用各种手段征服原本隶属天马堂的五个组织。然后,以一个堂堂正正大帮派的身分进入中原,在武林中博取崇高的地位。我将成为武林的一代大宗师,成为万众景仰的大人物。”
水无声用低沉但斩钉截铁的声音描述了他的梦想。
这个梦想他只告诉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冯大娘。
冯大娘转过身,坐正了,凝视着水无声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是说真的?”
他认真地道:“从我十三岁起,我就一直在做这个梦。
可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连我爹也不知道。”
冯大娘道:“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水无声觉声道:“因为你已是我的妻子。我明天就将娶你为妻。我的性命已交在你手里,我们将永远不分开。”
冯大娘僵住了。
她瞪着他,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显得又迷惑。
又吃惊。
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水无声冷冷道:“你是不想答应,还是不敢相信?”
冯大娘当然明白拒绝他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还没那么傻。她只不过是被这意外的喜讯冲晕了头,不知所措了。
她的眼泪很听话地流了下来,道:“你……你不会反悔吧?”
她说这句话时的那种怯生生的神情,简直能让水无声为她卖命--这可怜的女人,竟完全不知道她自己是多么美丽迷人,竟在他面前如此卑谦!
水无声大声道:“决不反悔!”
冯大娘立即又惊又喜地哑呼一声,“晕倒”在他怀里。
多可爱的女人啊!
山月儿策马走上沙丘,勒马回首,眺望着这远处的狐狸窝。
她真的要走了时,却又生出这许多留恋和伤感。
她忽然间又觉得,狐狸窝其实也蛮可爱的,狐狸窝的人也蛮可爱的。
但她必须走。
她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的青春,再多浪费一点,都是一种犯罪。
她的心中,涌起一种麻酥酥的酸溜溜的感觉--
她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开始认识人生的。
她还会回来吗?
这里有她的父亲,有她的亲友,有她的初恋,有她十九年人生的一节。
她还会回来吗?
从此后她将浪迹天涯,风餐露宿,以日月星辰为伴。
她会怀念这里的家吗?
她会吗?
她不知道。
她忽然一甩头,勒转马,猛抽一鞭,向远方奔去。
她不能再迟疑了。她怕她再停留一会儿,会永远走不动了。
人生中,总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是必须抛弃的,因为还有许多同样美好、甚至更美好的东西你必须去追求。
不能因为已拥有了一点,就放弃了追求,就沉缅于已拥有的,不再奋发,不再努力。
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永远不应该停止。
倘若这也是人类最大的通病--贪婪的话,那么,这种贪婪却是美好的。
因为你追求的,就是美好。
正因为有了这种追求,人类才会不断进步不断发现新的美好的东西。
泪水已流了她满脸。她拚命打马狂奔。
她要远离怯懦,远离窒息生机的地方,远离她的过去。
她有长长的未来,在前面等着她。
赵唐听见了水无声大声喊出来的那四个字。
“决不反悔”。
水无声是在跟谁说话?
赵唐伏下身子,瞪大了眼睛,搜寻着声音响起的地方。
他找到了。
这处洁白的沙丘上,有一个黑点,似乎在蠕动,又似静止。
水无声和谁在一起?
水无声和那人在一起做什么?
水无声将对什么事“绝不反悔”?
赵唐觉得十分蹊跷,心中也警觉起来。
他贴着草丛,悄悄向前移动。
赵唐是个卫土,他的职责是保护“公主”。现在“公主”已走,他要保护的就是天马堂现任堂主山至轻。
任何有可能对山至轻不利的迹像,他都必须注意。
渐渐地,他已可以隐约看见那蠕动的“黑影”是一件长袍,他甚至可以看见长袍下露出来的腿。
四条腿。
四条光溜溜的腿。
四条光溜溜的缠在一起动着的腿。
看来水无声正在和某个女人幽会。
赵唐心里松了口气:“这么冷,也不怕冻着。真是的。”
他也年轻过,他明白年轻人只要能和心上人幽会,就算是下冰窖都心甘情愿。
赵唐已准备悄悄离开了。毕竟,看人野合实在有损阴德。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女人的低语。
“也许……也许你爹会……反对?”
赵唐差点惊呼失声--和水无声幽会的,竟然是冯大娘。
而冯大娘就是中原武林霸王野王旗派来“结纳”天马堂的首席使者!
赵唐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实在太响了,好像能惊动三里外睡着的人。
他屏住呼吸,细听着沙丘后的交谈。
“他同意不同意,我根本不在乎。”
“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就恨他。”
“可……可为什么呢?他毕竟是你父亲啊?”
“他是个色魔!他玩弄过不知多少个女人,又残忍地抛弃了她们。”
“……”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以帮助你,帮助我的丈夫,实现你的梦想。”
“真的?”
“真的。”
“你怎么帮我?”
“你想必已注意到今天的指环交接仪式上,山至轻和你父亲都很不自在?”
“当然注意到了。他们会火并的。山至轻不会放过我父亲,我父亲也必会暗中夺权。他们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
“谁会获胜呢?”
“很难说。不过,有我在,山至轻暂时动不了我父亲。”
“你就准备坐山观虎斗?”
“不错。
“你为什么不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制谁?”
“你父亲。”
“为什么要先制住我父亲而不是山至轻?”
“一旦你父亲先干掉了山至轻,就将登上堂主宝座。
你是他的儿子,再有异动,很难做人。而山至轻一旦先制住你父亲,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对着于。当然,这是坐收渔利的办法。你当然不愿用这种手段获得施展抱负的机会,对不对?”
“不错。
“那你就只有先动手。”
“你在劝我杀自己的父亲?”
“你没有必要杀他。杀了他是最愚蠢的事。你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的享受醇酒妇人,颐养天年。由你接管他的一切权力。”
“可……”
‘’你不是要实现你的梦想吗?”
“不错可……”
“可你又要顾孝道,顾情义。是不是?那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等!等他们都死了,你才有机会。可那也许要五年、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那时你都已经老了!”
“……”
“难道请你父亲退出是非场,不是尽孝道吗?这才是大孝之人该做的事。”
“……”
“既然我已决定今生将完全属于你,我就要尽全力帮助你。只要是对你有好处的事,我就会为你去做。我现在将借用野王旗的威慑力量来协助你做天马堂堂主。等到你的梦想初步实现了,我就完全脱离野王旗。那时候,我们将要和野王旗分庭抗礼!”
赵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水无声和冯大娘被惊动了。
赵唐转身狂奔,像一只中箭的兔子。
可惜他刚跑了十丈左右,就听见身后有人赶到了。
赵唐一矮身,贴地一滚,再站起身时,刀已握在手中。
他看见身边站着一个洁白美丽的女人。
赤裸着的女人。
是冯大娘。
冯大娘居然连衣裳都没穿就杀来了。
赵唐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瞟瞟沙丘后,发现水无声居然还在穿衣裳。
如果冯大娘也和水无声一样讲究礼义廉耻,赵唐一定已逃回去向山至轻报讯去了。
冯大娘轻笑起来,笑得又得意又亲切:“哟,这不是我们小公主的大保镖吗?”
赵唐挥刀冲向冯大娘。
他用了他平生最得意的一招刀法,也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他想尽快解决掉冯大娘,趁水无声来不及赶到之前,立即逃回去。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冯大娘。
冯大娘身上光溜溜的,什么兵器也没有。
赵唐的刀挟着劲风砍到时,她就伸出了一只洁白丰润的小手,用两根手指钳住了刀背。
赵唐顿时觉得自己抓着的刀柄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赵唐松手,轻身疾冲,口中狂呼道:“水无声和--”
他的声音更然而止。
一把飞旋的刀从他背后飞来,旋飞了他的脑袋。
那是他自己的刀。
水无声知道,他已没有退路了。
冯大娘的这一刀,将他的所有退路都已封死了。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听她的话,反就反到底。
他将冯大娘的丝袍扔还给她,一句话也没说,大踏步向镇子走去。
他开始恨这个女人。
他以前只是在他的梦想中犯罪,现在她正逼着他真去犯罪。
梦想中的犯罪是快乐的,不负责任的、自由自在的。
每个人都或许有过这种体验。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将梦想中的犯罪变为现实。许多人只是臆想,并满足于从臆想中得到的“快感”。
水无声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毁灭之路。
是她推着他走上这条路的。
第十五章 夜里发生的故事
铁至柔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他的确是个懒惰的人。
只要能躺着,他就绝不坐着;只要能坐着,他就绝不站着;只要能站着不动,他就绝不跑。
同样,只要能闭着眼睛,他就绝不睁着。只要能不说话,他就绝不开口。
若非今晚山至轻逼他表态,若非今晚夏至上实在太倔,他也不会在会场上说话的。
铁至柔倒在铺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眼睛也安然闭上。
铁至柔睡觉的时候,一向不喜欢有人打扰,不喜欢有人在屋外说话走动,甚至不喜欢有人站在屋外。
就算你一声不吭,铁至柔也会不舒服。
所以,铁至柔一到家,所有的人都放假了。他们只要不呆在家里就行。至于他们愿意去哪里,铁至柔根本不管。
“家里的人”实际上也没几个,只有一个烧饭的老仆,两个手脚麻利的仆人。
铁至柔一生中从未娶过妻子,而且好像也没人听说他有亲戚。
他虽然不缺女人,但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活像个甘为“孤老”的老光棍。
吴至悄看见江老板走进了水家,又看见他从水家走出来。她也看见冯大娘尾随着水无声往镇外走。
吴至俏之所以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就在于她有一身诡异的轻功,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也有一颗聪慧敏感的心。
她立即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联想到今天会场上的争执和交接指环时的情景,吴至俏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水至刚和野王旗已相互勾结,准备夺取天马堂的领导权。
吴至俏一向相信自己根据直觉得出的推断。她现在面临着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办。
她是去报告山至轻,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回去睡觉?
吴至俏只稍稍想了一会儿,就决定老老实实回去睡觉,同时考虑一下自保的问题。
她现在已只能考虑自己的性命。她知道野王旗的力量,也知道水至刚父子的野心。
山至轻必死无疑。她吴至俏没必要陪他去死。
她也看见了山月儿的出走。她同样也没有阻拦。
她没有这个义务,也没这份闲心。
各人的路只有各人走,自己的性命也只有自己珍惜。
任至愚其实一点也不愚,实际上他绝顶聪明。
他那双忠厚诚实的眼睛,绝对不比吴至俏的眼睛差。
他也看见了吴至俏看见的一切。
他的举动也和吴至俏一样--他悄悄溜回家,搂着那个丰盈善淫的波斯女郎胡天胡帝。
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卧底的,并不是所有做卧底的人都会成功的,并不是所有成功的卧底都能活下来的。
可任至愚做了七次成功的卧底,居然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的身体一点也没有受到损伤,他的心智却越来越出色了。
他有一双卧底天才的眼睛,有一颗卧底天才的心,也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才能。
他在为公门卖命的时候,将他心中残存的一点点对光明、善良、仁侠的幻想打碎了,于是他投奔了黑道。
他在为黑道组织卖命的时候,渐渐发现了一条真理与其自己为别人卖命,不如让别人替自己卖命。统治别人,远比让别人统治自己要愉快得多。
他已为天马堂做了两次卧底,天马堂才给了他现在的地位。
和他做出的贡献比起来,这点“赏赐”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没有生气。
因为他正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他自己的事业--
他一生为别人当卧底,这回他要为自己当一回“卧底”。
他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颠覆天马堂。
用不了多久,他任至愚将会统领天马堂的人马,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现在中原武林。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他勿须自己动手,他只要静观就行了。到他该行动的时候,他一定会“动如脱兔”。
任至愚热血沸腾。他猛一翻身,将那个湿乎乎喘吁吁的波斯女郎压在身下,一阵狂攻。
他听着她的尖叫,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兴奋--这就是力量造成的结果!
他有的是力量!
墨至白必须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水至刚夺权的替罪羊会不会是他墨至白。
墨至白曾是个著名的讼师。他在各种各样的奇案中打过无数个滚,他深知在做某一件事之前先找好替罪羊的重要性。
山至轻会死,水至刚会掌权,对墨至白来说,早已有定论。他没必要花时间考虑这些必将发生的事情。
他深知自己在狐狸窝乃至整个天马堂的重要性,因为他掌握着钱粮运输大权。
没有他,天马堂简直就玩不转。
越是重要的人物,在风浪中遭受的风险也就越大。
墨至白苦着脸,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轻轻叹一口气,摇一摇头。
如果水至刚拿他当替罪羊,他该怎么办呢?
好在他也留了几手。
天马堂有几宗大财,都已落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这些财宝,是他的几条救命索之一。
无论谁上了台,都不太可能杀他。
那些财宝的去向,只有墨至白一个人知道。
可墨至白害怕的是,水至刚根本不杀他,而是将他囚禁起来,拷问财宝的下落。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墨至白也不会死的。
他有逃命的办法。
问题是,就算他逃得了性命,他的基业也就完蛋了。
他该怎么办呢?
“现在该怎么办呢?”
花深深蜷伏在郑愿身边,懒洋洋地道:“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呀!”
海姬枕着他另一支胳膊,吃吃笑道:“刚才还说那些狐狸不可恶呢,现在知道后悔了?要是我哪,我就坚决不交出指环,而是用指环逼他们出兵。”
花深深道:“这种被逼着去打仗的‘兵’能有什么战斗力?弄不好他们再来一个战场倒戈,那才叫要命呢!
…… 不找他们也好,这些死狐狸一个一个鬼精鬼精的,和他们呆在一起总让人不放心。”
海姬马上附会:“也是。别的不说,我看见那个蓝眼睛女人心里就有气。”
花深深马上就报以冷笑:“是吗?你看见我是不是也很生气?”
海姬低笑道:“我才不会生夫人的气。只怕是夫人一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吧?”
花深深伸手就去拧她,海姬连忙抵挡告饶。
郑愿苦笑道:“你们要闹,也别把我堵在中间行不行?”
两个女人立即联手向他进攻。
……
花深深柔声道:“哥,别不开心么。”
郑愿叹道:“你们这个样子,我敢不开心吗?”
花深深娇嗔道:“可你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
海姬也柔声道:“就算狐狸窝的人混账,不愿帮忙,总还有其他人肯出力。等我们回到阴山后,好好歇几天,安安静静地想办法不好吗?”
郑愿喃喃道:“其他人?上哪里去找可以和安宁镇抗衡的‘其他人’?--看来我只好回一趟中原。”
花深深吃了一惊:“回中原?”
郑愿叹气:“我只有回中原找帮手。”
海姬急道:“可爷你现在回去,风险太大了。许多许多人都想要你的命呢!”
郑愿苦笑:‘我知道。否则我们就不会来大漠避难了。”
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坚定:“但风险再大,我也必须回去一趟。安宁镇和旭日谷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心安。”
海姬不说话了。
她很乖觉地移开身子,睡到一边去了。
黑暗中传来了花深深的啜泣:
“哥,我想回家……我、我想回中原,回家。
郑愿拥紧了她,他的声音也沙哑了。
“深深,深深莫哭。我们回家。我们回中原。我们回家去。”
花深深呜咽道:“我想情儿。我想奶奶。我想……呜呜呜。….,,
海姬的泪已流了满面。
她已没有家了。
除了这位”爷”和这位“夫人”,这世上已没有值得她去想的人了。
一种浓烈的孤独感刹那间湮没了她。
她是如此的孤苦无依,如此的悲惨凄凉,如此的渺小……
海姬忍不住痛哭失声。
月如霜。沙似雪。
山月儿打马狂奔。她要去找郑愿。
她要去找郑愿,助他一臂之力。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她不去想。
她并非仅仅是为了找他而离开狐狸窝的。她出走是为了追求光明,追求热情奔放的生活。
如果他不愿给她光明,她也不后悔。她还会再追求另一片光明。
当然,现在山月儿要去找郑愿。
至于花深深和海姬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郑愿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她也不去想。
她就是要去找他。
水无声带着对冯大娘的痛恨,走进了镇中。
冯大娘没有尾随他回来,水无声也根本不去想她去了哪里。
他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看见她。
他家的一个卫士从一个角落里转出来,低声道;“公子,老爷让公子立即回去,有大事协商。”
水无声吃了一惊。
他很快就察觉镇中的气氛不对,阴森森的,充满了血腥和阴谋的气味。
这种气味让他忐忑不安,也让他激动。
他猜想行动就在今夜。他没料到,父亲竟然会这么快就发动出击了。
他因为赵唐的死而不得不立即行动,父亲这边莫非也出现了异常情况?
山至轻突然觉得心血不宁,呼吸不畅。
他掀被坐起,发觉自己满身冷汗,心跳也快得出奇。
出至轻的头皮顿时一炸--他的预感告诉他,今夜将有剧变惨祸发生。
他以前也有过这种心血不宁的情况,每一次都预示着某一种灾难正悄悄降临。
可他每次都因为事先有了准备,才化解了灾难,并往往因祸得福。
他相信他的预感。
它从来没有骗过他。
那么,今夜会发生什么?
右手小指突然一阵刺痛。
山至轻的心也因这刺痛而哆嗦起来。
玄铁指环!
统领天马堂的玄铁指环!
有人想夺这枚玄铁指环!
山至轻忽然觉得很茫然--水至刚怎么这么快就动手了?他还没有准备好,水至刚怎么就偏偏选择这时候动手呢?
山至轻跳起身,却又无力地坐下了。
他忽然间又觉得自己很想笑,放声大笑--他原来还想过一段时间才慢慢清除他的老兄弟的。他不想做得太露骨,太没面子、太损自己的形象。
可老兄弟已经先下手了!
他们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没有修养!
山至轻摇摇头,苦笑起来。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的确还什么都没准备。
他慢慢点上蜡烛,打开柜子,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衫,慢慢换上了。
他知道自己今夜必死。
他情愿死得威严一点,庄重一点,骄傲一点。
因为他是山至轻,他一直都是狐狸窝的老大,他是天马堂的现任堂主。
他打算就坐在这里,举着玄铁指环,谁想上来杀他,他就让谁杀。
他不想在厮杀中被别人杀死,弄得身上满是泥土血污,衣衫破烂。
那只是下等江湖人的死法。
而他是天马堂的堂主!
他是个有地位有身分有权势有尊严的大人物,他应该有大人物的死法。
他要让杀死他的人有一种“弑主”的罪恶感,让所有叛乱的人都有一种罪恶感。
那么这种罪恶感会引发他们之间的火并,那么杀死他山至轻的人,也将死在别人刀下。
这就是山至轻为他的敌人们埋下的一桶火药。这桶火药爆炸的时候,他将含笑九泉。
他端坐在案前,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他的确可以无牵无挂地去面对死神了。他惟一的亲人,他的女儿山月儿,已经走了。
在赵唐送她出走的同时,山至轻就已知道了。赵唐同时派人给他送了信。
他没有阻止她。
现在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命中注定,他的女儿还会杀回来,为他复仇。
山至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思绪转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个女人。
她是他美丽温柔的妻子,是山月儿的母亲。
她是波斯人。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蔚蓝色,如乌梁素海的静水。
她的眼睛又是深邃神秘的,有时候他根本看不清那里面究竟蕴藏着什么。
她的歌,她的舞,每一次都让他激动,让他痴迷,让他无法克制自己。
她是多么美丽……
山至轻的眼中,闪烁着泪花。
他就要去找她了。
他要自豪地告诉她,他一生中骗过许许多多的人,可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夏至上在被窝里被杀死了。
刀剑是隔着被子砍下去的。夏至上惊呼了半声,就再也叫不出来了。
水无声冷冷道:“查查看;是不是他。”
他不相信死在被窝里的这个人是夏至上。
夏至上精于易容。
他自己既然可以化妆成任何其他人,当然也可以特别的什么人变成夏至上。
水无声猜对了。
一层精巧的面具揭下,“夏至上”变成了夏至上的仆人。
真的夏至上已经不见了。
水无声并没有愤怒,这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只需要借用一下这张面具就足够了。
至于夏至上去了哪里,水无声并不在乎。
他只希望赶紧办完这件事,他的心已飞进大沙漠了。
他要去追杀山月儿,把那个荡货杀掉,斩草除根。
墨至白听见敲门声,心尖子都抽搐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门。
进来的人,却让墨至白吃了一惊。
是江老板!
墨至白只微一愣神间,就已将跳进嘴里的那颗心咽回腔子里去了。
他知道替罪羊已经选好了,但绝不是他墨至白。
至于是谁,那就无所谓了。
江老板微笑道:“水先生让江某来通知墨先生一声,镇中发生了惨变。”
墨至白马上就“大吃一惊”,道:“什么惨变?”
江老板道:“六当家的行刺山大当家,山大当家当场殒命。六当家的在逃蹿时,被水公子格杀。”
墨至白顿足道:“老六怎么能这样?--大哥他、他……”
墨至白放声大哭起来。
江老板叹道:“人心真是难测啊!”
墨至白哭得更响。
任至愚和吴至俏、墨至白、水至刚几乎同时抢进山至轻的房间,嘶叫道:“大哥,大哥--”
他们好像悲痛得都快疯狂了。
山至轻仰倒在地毯上,心窝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脸已发黑,显然这把匕首上淬了剧毒。
山至轻右手上的玄铁指环,已经不见了。
水无声跟粮跄跄跑进来,扔下血淋淋的剑,扑到山至轻身边抚尸痛哭:
“堂主,堂主,我杀了那个贼子,我把指环夺回来了!
堂主啊--啊--啊--”
于是其他人的哭声更高了一倍不止。
水无声摸出玄铁指环,恭恭敬敬放在山至轻身边,又跪下磕了一个头,嘶声道:“堂主,山小姐她、她走了,侄儿去追她回来,让她见堂主最后一面!”
铁至柔是慢慢走进来的。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的睑色铁青,他的目光寒冷如冰。
他走进来时,任至愚膝行而前,抱着他的腿大哭道:
“三哥,三哥,大哥他,他地他……”
其余人又将已低下去的哭声拔高了。
铁至柔一脚端开任至愚,一言不发地瞪着水至刚,接着是墨至白、吴至俏。
他们都垂着头,不知是哭得正伤心,还是不敢和铁至柔目光相对。
铁至柔缓缓走到山至轻身边,默默着了半晌,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哭泣着的四个人目随他背影消失在门边,都悄悄松了口气。
他们再转头寻找原来放在山至轻身边的玄铁指环时,却发现指环已经不见了。
四个人都跳了起来,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
刹那间狐狸窝里喊声一片:
“铁至柔抢走了玄铁指环!”
“快抓住他!”
“……”
没人能找到铁至柔。
铁至柔已神奇地消失了。
夏至上已离开狐狸窝足有十里远了。
他一面打马狂奔,一面狂笑,笑声中泪水却滚滚而下。
这决不能就算完!
狐狸窝不能完。天马堂不能完。只要还有他夏至上在,他一定要重振天马堂。
铁至柔会抢到铁指环的。铁至柔会追上来的。
他们已约好携手南下中原。他们要去找朱争,去寻找刁昆仑,请他老人家重新执掌天马堂,重新驾临大沙漠。
这是他们惟一的选择。
花深深和海姬相拥着哭成一团。让郑愿不知道劝哪一个好。
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大哭一场?
海姬哭得就像个小丫头,就像她比花深深还要小许多:
“我……没有家了,没有亲、亲人了,我连…,连有个牵挂的人,都找不到。……我只有爷和夫人了。呜呜呜…… 如果你们也、也不要我,呜呜呜……”
花深深哭道:“海姬姐姐,我们……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呜呜呜……”
海姬泣不成声。
花深深怜惜地,辛酸地安慰着她,居然忘记了自己也有一肚子的苦水。
于是她说了一句她清醒时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的话--
“海姬姐姐,你叫我一声妹妹,咱们就是姐妹了!”
海姬摇头:“不,夫人,不!”
花深深更冲动了:“海姬姐姐,叫吧!叫一声,我就是你妹妹了!你就有许多许多亲人了,你就有家了。叫呀?”
海姬终天从胸腔里喊出了一声:
“妹妹!”
然后她们搂得更紧,哭得也更动情。
郑愿苦笑。
他知道明天一早;花深深就要后悔,而海姬也绝对不会张口闭口唤“妹妹”。
但他还是被感动了,被她们、尤其是花深深感动了。
郑愿故意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两个女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又亲又扭的,像什么样子?”
她们都止住哭,一齐回头瞪着他。
海姬说:“真难听。”
花深深说:“打他。”
她们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郑愿除了求饶,一 点办法都没有。
等她们打累了,香汗淋漓地偎紧地时,夜已经很深了
狼唉声凄清悠长,如一首挽歌。
他们静静地偎依在一起,倾听着沙漠的夜声。
沙漠的夜声似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古老的蛮荒时代的故事。
花深深轻轻叹了口气,哺哺道:“冤家哥哥,抱紧我。”
海姬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她的身体说出了她的心声。
她紧紧贴住他。他能感觉到她的血液在泪泊流动。
他搂住她们,三个人就严严实实合成了一体。
“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花深深呢声道:“我们回中原吗?”
“我们回中原。”
“可不许骗我。”
“明天你们领路,一直向南行,就用不着怕我骗你们了。”
花深深长长吁了口气,喃喃道;“我们回家去。”
郑愿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我们回家去。”
花深深的声音里,有一种梦幻般的东西在流动:
“我们先回洛阳看看,马上就去金陵找情儿,好不好?”
郑愿只好回答说:“好。”
“情儿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奶吃,
花深深哽咽了。
郑愿故意用很轻松的口气说:“这个你放心。紫雪轩中有不少女孩子,她们都可以喂情儿吃奶呀!”
花深深破涕为笑说:“胡说!”
海姬也笑道:“这真是胡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怎么可能有奶水呢?”
郑愿样作吃惊道:“是吗?”
在一阵嘻笑声中,不安的绝望的情绪渐渐消失了。她们渐渐沉入了梦乡。
可郑愿知道,花深深已经不能再承受巨大的压力了。
她也已经受不了任何打击。
花深深是个刚烈的女人。惟其如此,她才会比别的女人更脆弱。
她是冰雪牡丹,是美丽冷傲的女孩子。她一向就不愿低头,一向就不能容忍屈辱。
在无边无际的苦难浪潮般涌来时,她只会昂首挺胸去迎击,而绝不肯退缩。
可苦难太多、太沉重了。
她虽然还在勉力支撑着,可郑愿知道,她快支撑不住了。
他发现她时常会怔怔地陷入沉思之中,时常会从夜半噩梦中惊醒。
他也绝望地发现,他安慰不了她。
在安宁镇养伤的日子里,他们的欢爱曾给了她新的生机。可当她怀孕之后,她的生机正在她内心中一点点消失。
他知道她是害怕情儿会有什么不测,她是在对腹中的新生命的命运感到恐惧。
可他安慰不了她。
他甚至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海姬拉进他的怀抱--她预感到自己将会毁灭,她要为她的爱侣安排一个她首肯的归宿。
她表面上在吃醋,在笑,可她心里的绝望却在悄悄磨蚀她的活力。
她的病,在她心里。
郑愿将挽救她的希望,寄托在‘’回归中原”之上。
他希望故土的花香能使她忘记苦难。他希望江南的山水能滋润她渐渐枯萎的生命之树。
也许回到中原后,会面临更多的苦难,可他顾不上了。
如果能挽救她,他宁愿忍受任何苦难,甚至去死。
因为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了她,他该怎么活。
他低头俯视着沉睡的花深深,眼中蕴满了泪水。
他拥紧她,感受着她可爱的体温,如在黎明前想拚尽全力感受一个快要做完的梦。
第十六章 沙漠风暴
能烧死人的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空布满了阴云,就像一大块铅悬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
大沙漠似乎是突然间死去了。
令人窒息的闷热。
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疲惫地坐在驼峰间,热得浑身的汗都似乎出光了。身上粘乎乎的,沾着细细的沙子,不仅令人难受,而且令人烦躁。
花深深实在恨透了这该死的大沙漠。
她昏昏沉沉,懒得睁眼,也懒得说话,一动舌头,沙子就会在牙齿间吱吱作响。
这罪她实在是受够了。
现在她只想持起一大袋清水,当头浇下,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吐一口气。
她想起了海姬在阴山的“别墅”,那里有瀑布有深潭,有凉得沁人的流水。她渴望着赶紧回去,她发誓一定要在深潭里认认真真泡上整整三天。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要被闷熟了,连鼻孔里也钻进了许多沙子,一呼吸鼻子就发紧。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就在这时,花深深听见海姬沙哑虚弱的声音:
“有沙暴!”
花深深吃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海姬眼中浓浓的惊恐。
花深深听海姬说过沙暴是怎么回事。她转头去看郑愿。
郑愿眼中竟也有了许多惧意。
他从未在任何血腥面前低过头,从未害怕过任何高手强敌,可他害伯沙暴。
天和地常常都是很沉默温驯的。它们仁慈地为活着的人们提供各种各样的东西,如天下绝大多数仁慈的父母。
可天和地,也会有愤怒的时候。
沙漠一旦愤怒,将掳毁一切,暴烈的狂风会卷起茫茫的黄沙,在天地间冲撞奔驰。
转眼间,一座沙丘会被扬上天空,一匹骆驼会被抛到数里之外,一口井会在风定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沙暴!
沙漠风暴!
山月儿是在沙漠里长大的人,她也知道沙暴快到了。
她知道怎么样才能从沙暴中逃生,但她不想马上就做准备。
她已看见郑愿他们了。
她决定再赶一程,赶在沙暴到来之前追上他们。
沙暴当然不会要了郑愿的命,就算没有她指点,郑愿也会活得很好。
她追过去的目的,并本是要救他,而是要趁沙暴席卷过来时要她们的命。
她只要做一点点手脚就行了,保证他不会看出来。
山月儿想到这里,愉快得简直想唱支歌。
马狂奔。
这匹马已经快不中用了,另外一匹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实在赶得太急了。
可她顾不了许多了。
她只要追上去,杀死她们,郑愿就是她的了。至于沙暴过后怎么办,等沙暴过去之后再说。
她不愿想太多。
水无声喝道:“都下马!”
他带着他的几十名亲信追赶山月儿,要斩草除根。
可现在看起来,也许用不着了。
在前方正在形成的沙暴也许会将山月儿深埋进沙丘里,或是卷上半天空,那他岂非就省事多了?
水无声不这么想。
他知道山月儿不会死在沙暴中。他决定就在这里等沙暴过去,然后再去追杀她。
一声令下,骑手们一齐下马。刀鞘碰着铜鞍,发出沉闷的叮咚声。
他们都是老沙漠了,他们知道怎么应付沙暴--
听天由命。
他们吆喝着坐骑,使它们伏在沙丘边,他们自己则藏在马腹下,用衣裳蒙住了脑袋。
倘若老天真要移来一座沙丘压在他们头上,他们也只有认了。
死活都是命。
筱原和宫本都知道沙暴要来了。
他们率领的十六名忍者也都知道沙暴要来了。
他们却无法再埋伏下去。
郑愿已经到了,已经进了伏击圈。
筱原腾身冲起,埋在他身上的沙粒顿时向四面炸开。
同时炸开的,还有他的一声嘶吼--
“杀--!”
另外十七人几乎同时跳起身,同时嘶吼起来:
“杀--!”
十八朵沙团炸开,如平地腾起的十八条沙漠之龙。
十八柄利剑在飞扬的沙尘中闪亮,如娇龙,如惊蛇。
“杀--!”
山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杀声惊呆了。
她已离他们很近,她甚至都能看见郑愿发髻上的青绸了。
她已准备开口打招呼了。可她刚张开口,就听见了那嘶哑但又震撼人心的吼叫,就看见了郑愿四周突然炸开的十八朵沙团。
她也看见了沙尘中的剑光。
她该怎么办?
沙暴已很近了,她该怎么办?
她已看得见左前方翻腾的巨大的沙浪,连天接地的沙浪。
天地已一片昏黄。
巨大的沙浪飞速翻腾着,惊心动魄。那种气势,简直像是能将一座巍峨的高山搅碎成石粉,碾碎成沙粒。
沙暴已经压过来了。
她该怎么办?!
花深深被巨大的沙浪吓住了,以致于她根本就无法注意发生在身边的嘶吼喊杀声。
那旋转着的巨大的沙浪,使她在刹那间想到了死,想到了天地神灵,想到了一切最最恐怖、最最神秘的字眼。
她在刹那间被击溃了。
海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前去,和那些伏击的忍者拚命。
她认得他们,每一个都认得。
但她马上就想起了郑愿反复交代的事情--她的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护花深深,只要她们没事,他就会活得很好。
面对转眼即至的沙暴也是如此吗?
她不知道,但她决定只保护花深深。
郑愿根本不去管沙暴。
天灾或许是人力无法阻挡的,但人祸却一定可以凭人力来制止。
不管有没有沙暴,他都必须抗击这些伏击他的人。杀死他们。
郑愿腾起的同时,他的必杀来敌的意念已刹那间充斥浑身,直达四梢。
也传到了他的刀上。
那是柄神刀。
那也是柄嫉恶如仇的刀。
郑愿一声厉啸,身子从驼峰间飞起,消失如风。
耀眼的刀光却在急剧地闪烁。
和那已袭来的巨大的沙暴相比,这刀光显得那么柔弱,那么渺小。
但无论是什么,也夺不去它的辉煌。
山月儿足尖在马背一点,已利箭般射向刀光剑影。
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冲过去。
海姬已飞身扑向花深深。
她知道该怎么躲避沙暴,花深深却不知道。
她也发现花深深垮了,被巨大的狰狞的沙浪吓傻了。
她只有冲过去,将花深深抱下驼背。
沙暴的前锋已经将他们卷进去了,转眼之间,巨大的沙浪会把所有的人卷到天空里去。
除非你马上滚下沙丘,马上保护好你自己,否则你只有一条路好走。
那就是死。
山月儿冲进了伏击圈。
她冲过剑光时,已有两柄剑一左一右欣向她腰肋。
她无法反击。
她甚至也无法躲闪。
只要有一点点停滞,她就飞不到花深深身边Q就在那两柄剑快要砍到她的时候,两点夺目的金光一闪而逝。
剑折。
海姬已落在花深深身边。
就在这时,沙粒已暴雨般打在她脸上。
她睁不开眼睛。
她抓住了花深深的一支胳膊时,真力已尽,身子也已开始往下沉。
可她已不能再晚了。
筱原和宫本已经彻底疯狂了。
巨大的沙浪已迫在眉睫,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卷飞。
他们想在被沙浪卷飞之前杀死郑愿。
他们是武土。
他们可以死,但不能不先杀死敌人。
可他们杀不死郑愿。
郑愿就像真的有分身术似的。一个人、一把刀,竟似已变成了十八个人,十八把刀。
他们冲不过去。
他们的剑都砍在了空处,他们的身体,却完全暴露在他的刀光之下。
现在郑愿已只幻成了九个人,九把刀。
另外九名忍者已血洒黄砂。
风更狂,沙正暴。
他们已经不大睁得开眼睛了。
他们只有拚死一击,合力一击。
也是他们平生的最后一击。
剑出。
狂风似乎都因这浓烈的剑气而微窒,激扬的飞沙爆响。
“杀--!”
山月儿的手,已抓住了海姬和花深深的后背衣裳。
她的双脚在驼峰上猛一用力,骆驼跌倒,她的人已拎着花深深和海姬冲起,冲出剑气刀光,飞下沙丘。
剑出。杀声起。
最后一击。最后一声。
沙暴吞噬了沙丘,吞噬了郑愿、筱原、宫本、七名忍者、马和骆驼。
吞噬了之后是什么?
是咀嚼。
肆无忌惮地咀嚼。
……
沙暴过去了。
山月儿扒开压在背上的沉重的沙层,艰难地站了起来。
海姬和花深深也踉踉跄跄站起来了。
她们都还活着,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奇迹。
她们急迫他睁开流泪的眼睛,大口大口喘息着,瞪着她们身边的沙丘。
沙丘已几乎没有了,原先坟起的沙丘现在已变成了平地。
沙丘上的人呢?
郑愿呢?!
花深深晕倒,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下了。
海姬凄厉地嘶叫起来。
山月儿没有晕倒,她也没有发疯。
现在不是晕倒的时候,也不是发疯的时候。她必须保持冷静。
必须!
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流,心还是在不听话地绞痛。
水无声眼睛里进了沙子,磨得他泪水直流,睁不开眼睛。他只有将怒气出在他的那些亲信身上,“人都死绝了?!有活的没有?!”
然后他就听见四周一阵乱哄哄响动,夹杂着马嘶。
他的亲信们都活着,一个也没死。
这无论如何总是个好兆头。
“还不快拿水来?!快点!”
于是就有几个亲信解下水袋,替水无声冲沙子洗眼睛。
忙了许久,水无声眼中的沙子总算冲掉了,他的双眼睁开时,血红血红的。
他就像是传说中的赤眼魔鬼。
水无声飞身上马,厉声道:“全体上马,出发!”
齐刷刷几十名亲信一齐上马。
水无声拔出剑,指向东方。
剑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寒光。
第十七章 相见除非梦里
她本来是想走的。
她星夜追来的目的,是为了找他,帮他的忙,同时也准备设计将花深深和海姬“干掉”,她想独占他。
可她居然神差鬼使般救了她们。
她直到现在,也还弄不明白她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她们。
如果她让她们死掉,岂非是老天作成的一桩美事?
她连动手杀她们都没必要。她只要不救她们就行了,她根本用不着内疚,是老天杀了她们,和她没关系。
可她居然就救了她们。
她是该后悔,还是该庆幸?她是该为自己的行为骄傲,还是该为自己的软弱而愤恨?
她不知道。
她很迷惘,就像早晨起来记不清梦一样。
她说要走的时候,她们已经能够跳起身挽留她了。
花深深说:“你绝对绝对不能走!”
海姬:“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她居然就觉得她真的不能丢下她们不管,觉得她的的确确不应该走。
至少,在找到郑愿之前,她不能走。
可郑愿在哪里呢?
花深深和海姬都显得很镇定。可山月儿知道,她们的心已全乱了。在她们心中,强烈的希望和强烈的绝望交缠在一起,她们很快就会受不了的。
如果没有她,她们会像疯子一样无助地在沙漠上狂奔,在沙漠的蒸腾下,她们就会发疯的。
结果是她们会死得更快。
山月儿沉吟了片刻,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微微笑了笑,尽量用柔和的声音说:“我的心告诉我,郑愿现在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说出口,她就发现她们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她不能让这种希望迅速消失,于是她又微笑着说:“因为他简直不是人,他是个天神。”
花深深一反往日的深静和冷漠,激动地连连点头,眼泪也忍不住簌簌而落。
海姬更是又悲又喜地叫道:“他是……天神,真的是天……天神!”
她们就像孩子般好骗,也许比孩子更好骗。
她们原来都是很坚强的女子,现在却需要依赖一些可笑的“神话”来维持生命。
山月儿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她只想痛哭。
可她不能哭。
不仅不能哭,还要笑,要笑得开朗,笑得满怀信心。
她们已很脆弱,再有一点打击,她们就会粉碎。
山月儿有点害羞似地道:“虽然我几年前就认得他了,但你们和他共同生活过,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超人武功和非凡的耐力。”
花深深咬着牙微笑道:“他的确……的确有许多条命,我常说他……是属……属狗的。”
海姬大声道:“不错,他一定还活着。我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如果他有事,我的心也会告诉我的!”
山月儿瞟瞟她们,柔声道:“我们三个人,可以说…,…可以说都是他的女人。如果我们都没有不良的预感,就证明这混账小子还活蹦乱跳的,也许正对某个小丫头献殷勤呢!”
花深深和海姬都平静多了。
花深深甚至已开始叹气:“只要他回来,我就不吃醋,一点醋都不吃了。”
山月儿抿嘴一笑,故意道:“到时只怕你就把这话忘了。
……现在,咱们该说点正经事了。”
她叹着气,苦笑道:“这小子一旦落地,过不了多久就会醒就会找我们。我们是在这里等呢还是先走?”
花深深和海姬都说:“等他!”
山月儿摇头:“我也想留在这里等他来,但恐怕我们不能。”
不等她们追问为什么,她马上就解释道:“他要找到我们,还需要花许多时间,需要找人问方向,需要找水找吃的,而我们若在这里枯守,用不了两天,我们就得死。”
她苦笑道:“驼马都没了,水和食物也没有了。”
花深深固执地道:“我们等他!”
山月儿冷笑起来:“等他?让他看看你们是多么爱他,不错为他渴死晒死是吗?我们要是死了,他还怎么活?”
她斩钉截铁地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你们原本要去的地方等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着等他回来!”
花深深还是摇头;“要走你们走,我要等他!”
山月儿怒气冲冲地嘶叫起来:“笨蛋!”
海姬也火了:“放屁!”
花深深无力地喃喃道:“海姬,她说得对。你们走吧,我等郑郎。”
海姬道:“夫人不走,我怎会走?”
山月儿怒道:“我告诉过你们,他死不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你们认为这么做,就算是真心相爱吗?如果你们还爱他,就该好好活着,如果你们死了,他就算硬咬牙活下去,能活得开心吗?!你们就是笨蛋!白痴!”
她指着花深深鼻子大骂起来:“我告诉你,我比你先得到他!这几年来我一直在苦苦等地!你呢?你居然笨到不想等他的地步了!好,你不等我等!我要好好活着,等他回来。那时你们都死了,他就是我的了!你和他生的儿子也变成我的了!”
花深深忽然哆喷起来,嘶叫道:“情儿?你……你怎么知道情儿?”
山月儿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洗去了脸上的尘沙,弄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但山月儿的口气仍然很冲:“我不仅知道情儿,还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你在这里等死吧,你用不着再念着情儿!”
花深深扑过来抓住她,抽搐着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晕了过去。
山月儿抱起花深深,朝海姬苦笑道:“给郑愿留个信或者标记,让他知道我们去哪儿了。”
郑愿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时,简直恨不能跪下来朝苍天大声欢呼。
当他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就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风柱将他卷进去的那一刹那;他屏住了呼吸,也闭上了眼睛。他不挣扎,一点不用力,任凭身体在风柱中飞速旋转。
他修炼过的武功和他超人的耐力的确起了极大的作用。他学过一种胎息内功,也曾尝试过将这种内功和少林绝学“金刚不坏大般若护体神功”结合起来。
现在:已往的钻研得到了回报。他活下来了。甚至连他的外伤都不像想像中的那么重,但他还是盘腿坐在那里,默默调息了良久,才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蓝天,看见了白云,看见了远处金黄的沙漠。
一切都那么清新美好,一切都那么亲切可爱。
连那灼热的太阳,也变得友好了。
郑愿收回目光,才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他立足的地方,是一片茵茵的绿草,在他的身后,是绵延的群山。
这是什么地方?
深深她们在哪儿?
她们还活着吗?
山月儿和海姬轮流抱着花深深,向南方走去。
她们已有些支持不住了的时候,山月儿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了一阵呼喊声。
她们艰难的回头,努力睁大眼睛。
她们看见了一大群马,马背上有人,正朝她们挥着手,呼喊着什么。
海姬吃力地握住了刀柄。
山月儿却开心的笑了,声音嘶哑得怕人:“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
她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她实在太累了,她实在想好好睡上一觉,睡上三天三夜。
当她迷迷糊糊听见海姬的嘶叫和兵刃撞击声时,她已经动不了了。
黑暗向她压了过来,像沙暴掀起的漫天狂沙一样湮没了她。
郑愿的心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使他一下倒在了地上。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想站起来,可心脏的抽搐牵动了他的全身。
他倒在地上,抽搐着,像只热锅上无助的虾米。
海姬旋风一般卷向一名骑者,弯弯的长刀削飞了那人的一只胳膊。
那只胳膊连着一把刀飞上了半天。
但更多的刀却卷向她。
几十匹骏马将她围在当中,一柄柄雪亮的刀在她身边飞旋。
他们在狂笑,在尖叫,像一群疯子。
“小娘们,跟哥哥走把!”
“郑愿已经死啦!”
玩郑愿的老婆,多开心啦!“
“哟嗬嗬嗬――”
“哈哈哈哈哈……”
“来呀,小寡妇!来呀!”
“……”
海姬在冲杀,刀起血溅。
她已杀红了眼睛,她已经疯狂了――
死就死吧!
海姬的嘶吼,如尖啸的狂风。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花深深从昏睡中醒来了,她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发现自己已被一个男人抱在马背上,那男人正粗野地狂笑着,撕扯着她的衣裳。
她动不了。
花深深拚足了力气,用尽了浑身力量,疯狂地叫起来--
“杀死我--!”
海姬听到了。海姬也看到了。
“杀”
海姬双手握刀,紧紧握住刀柄,利箭般射向那匹马。
海姬的头发飘起来,像一根根锐急的箭。
一刀。
又是一刀。
刀砍在她腿上,砍在她肚子上,砍在她背上。
她没有抵挡。
她终于冲近了那匹马,她终于看清了花深深脸上那种绝望的疯狂和疯狂的绝望。
弯弯的长刀砍下,像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像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
郑愿晕了过去……
山月儿醒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觉得头痛欲裂,身上的肌肉好像要和骨头分家。
她艰难地坐起身,忽然发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她一坐起,披在身上的一件袍子就滑落下来。
她低下头,吃惊地瞪着自己的身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乳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得不像样子。她的小腹和大腿上,也满是伤痕,她的下体沾满了许多污秽的东西。
那里痛得要命。
山月儿半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心都碎了--
“水无声--!”
是水无声干的!是那个畜生水无声干的!
山月儿昏倒前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水无声。
她以为他是奉了她父亲的命令前来找她的。所以她很放心,所以她才会晕过去。
可他居然已丧心病狂,居然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山月儿流着泪,咬着牙,摸紧拳头,瞪着自己的胴体,一字一字地吐出心声:
“水、无、声,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发誓,指着天地神灵发誓!”
她抬起泪眼,忽然间僵住。
她目瞪口呆。
她看见了一地的血,她看见被血染红的大片黄沙。
她看见了两具女尸!
她认得,那是她们!
山月儿刚支撑起来的身子猛然间失去了重心--
她将再无颜见他!
狐狸窝里,一派肃杀景象。
镇子里不再有欢声笑语,不再有人做生意。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个把人行走,也都冷着脸缩着脖子,匆匆忙忙的像小偷。
一向和乐的狐狸窝,连着发生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谁会不端惴呢?
第一件大事,是美丽痴情的.狐狸公主星夜追赶恋人郑愿,丧生于无情的沙暴之中,而那位武功盖世的郑少侠也被沙暴卷入了半空中,“生死不知”。
谁都明白,郑愿已不可能活下来。
第二件大事是令人气愤而且悲痛:狐狸窝的六当家夏至上,因不满大当家山至轻继任天马堂堂主,夜入山家行刺;山至轻当场被杀,而丧心病狂的夏至上被巡夜的狐狸王子水无声发现后,又想杀人灭口,被水无声和众卫士击毙;卫士赵唐等十余人殉职,水无声重伤。
你想想,狐狸窝的人们能不忧心忡忡么?
水无声呆呆地仰躺着,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脸白里泛青。
他健美强壮的身体上,连一丝最小的伤痕也没有。
冯大娘弓着身子,伏在他身边,用柔唇挑逗着他,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许久,冯大娘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舒展开赤裸的身子,幽幽道:“你还在想她?”
水无声闷声道:“不。”
冯大娘贴紧地,柔柔地道:“那你在想什么?”
水无声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在想的事,他不想告诉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他在想那个强健的疯女人,想她挥刀冲过去杀另一个女人的情景。
这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飘过,极慢极慢。
他在想山月儿的乳房在他手中变形,想她的大腿怎么样被他拧伤。
这情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他知道他将永远永远忘不了这两种情景。
冯大娘轻轻往他鼻中吐着缕缕幽香。
他想不理会她,他厌恶她、恨她,想杀了她。
可那种香气起作用了。
他知道那是一种催欲的香气,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发生了变化。
要不是那天晚上她去找他聊天,后面的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所以他痛恨她,痛恨她对他做的一切。当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往他身上凑时,一种极度的厌恶和恐惧使他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看见她眼中的失望和欲火难禁的神情时,从心底里浮现起一种痛快的感觉。
那是复仇的快感。
孔老夫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深夜。他老人家正在就着盐豆喝那每天一怀的劣质酒。
当满窗花叽叽喳喳,带笑讲完了这个消息,孔老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满窗花跪在他身上,用欢悦如水的声音低声说道:“夫子,这真该庆祝一下,是吗?”
孔老夫子睑上的皱纹顿时少了许多,浑浊的老眼也熠熠放光。他很难得地笑着点了点头,端起没喝干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抿着嘴,闭着眼睛,半晌才无限陶醉地“啊”了一声,好像已从这半杯酒中得到了无穷的享受。
然后他就笑了一声;说:“是该庆祝一下。”
端起碟子,将剩下的八颗盐豆倒进手心,全送进了嘴里。
他就是这么“庆祝”的!
满窗花小鸟一般温柔地垂着头跪着,她的声音也像小鸟般温婉甜脆、俏皮动人:
“夫子,早晨送来的饭菜还合口吗?”
她早晨的确送来过饭菜,她几乎每天早晨都会给他老人送一份饭菜。
有时候是一锅浓浓的王八汤,有时候是一锅构桤炖狗肉,有时候是牛鞭狗鞭马鞭,有时候是海狗肾,各种各样的花样有。
她甚至为他送过活生生的毒蛇和癩蛤蟆,还有蝎子蜈蚣等等活物。
孔老夫子的身体,比绝大多数年轻小伙子要棒得多。
孔老夫子已经老了,对女人的兴趣已经不太大了。他一月里也不过才要那么三四回,一般都是招满窗花来陪他。
他喜欢这个柔嫩的女人,也喜欢她那种轻悦温婉的“劲”。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是孔老夫子的心头肉。
孔老夫子就喜欢玩扶桑的女孩子。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汉人,但却对汉人女孩没一点好感。
而满窗花就是地地道道的扶桑女孩,她的真名叫绫子、草鹿绫子。
现在孔老夫子的情欲喷薄而出。他的确应该庆祝一下,好放松放松。
她的心的确在告诉她,他没有死。
她的心也的确在告诉她,他和她还会再相逢。
可她怎么向他交待?
“不,我不见他,我发誓我再也不见他了。”山月儿对着天上的月儿悲嘶,“我只要报仇、报仇、报仇!”
她已经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将她们的遗体埋了进去。她没有能力携着两具尸体走出大沙漠,她也不愿让她们受到野狼的侵袭和秃鹰的骚扰。
她将她们埋于黄沙中。她知道她以后将再也找不到她们了。她们的灵魂将在茫茫的黄沙下安息,再也回不到中原了。
如果他向她追问她们的下落,她将怎么回答?
她无法回答。
所以她发誓永不再见他。
她艰难地离开了埋葬她们的地方,心里在默默祈求她们:
如果她们地下有知,一定要助她完成复仇的心愿,杀死水无声,杀死所有凌辱过她们的人。
她坚信她们会保佑她的。
她们都是刚烈的女人,她们容不得半点污辱。
她也和她们一样。
她看得出花深深是海姬杀死的,她也明白海姬为什么要那么做。
如果她是海姬,她也会那么做。如果她是花深深,她也会求海姬那么做。
可她不是她们。
她们香魂已逝,她还活着。
既然她还活着,她就要复仇,为了她们,也为她自己。
她抬头仰观着星辰,推算着自己要去的方向。
她不能回狐狸窝。她知道,如果父亲没出事,水无声绝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她不知道老父是生是死,但她明白,如果她闯回狐狸窝,马上会被杀掉。
她也不能往安宁镇方向走,那同样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需要找一个地方,养好自己身上心上的伤,默默地制定出复仇的计划,然后才能开始行动。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她知道短期内绝对不可能成功。但她并不气馁,她愿意等,她甚至愿意等上一辈子,也一定要复仇。
她要去大青山,她希望能找到一支流浪的游牧部落,先在那里安身。
她冷得要命。也渴得要命,饿得要命。
她更疲惫得要命。
但强烈的复仇欲望在支撑着她。
她坚信她会找到水,她会找到食物,会找到遮体的衣物。
她坚信她会活下来,她坚信她会征服大沙漠。
因为她是个充满了刻骨仇恨的女人。
她要的是复仇!
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温热的沙子,抵御刺骨的寒冷。
她把干裂的嘴唇贴在坑底的沙子上,吸吮着那若有若无的水分。她觉得自己枯萎的身体在渐渐膨胀。
一条响尾蛇蜿蜒着游过,她饥渴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它。手中将仅有的一把匕首摄得紧紧的。
她竭尽全力,扑出。扑向那条蛇。
匕首斩断了蛇头。
她颤抖着拣过蛇身,不顾它还在扭动,不顾它的腥臭和丑陋,开始吸它的血,吃它的肉。
她几乎连蛇皮都想吃掉。
她拚命不让自己呕吐,不让自己失去这仅有的食物。
她要活!
就算是晰蜴和蝎子,她也必须吃下去。
郑愿仰躺在草地上,痴痴地看着月亮和星星。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相见除非梦里。
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还有没有必要再走下去。
第十八章 凉风起天末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郑愿死了!”
“郑愿?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你说天香园那一次啊?错啦!那次郑愿可没死,躲进瀚海大沙漠里去啦!”
“那这回就一定是真死了吗?”
“听说今年夏天,沙漠上起沙暴,郑愿被龙卷风卷上了天,连尸首都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哎哟!那不真死定了吗?”
“是啊!”
“唉!这就是报应啊!他杀了那么多人,他绰号叫‘天杀’,本意是说绝杀,现在看起来,人虽杀不了他,老天却不会放过他呀!”
“说的是啊!”
凉风起天未,君子意如何?
八方君子秦中来整个人在几天内就瘦了一圈。他不说话,也不理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最后还是南小仙叫开了门。
南小仙神情也很悲伤.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
她的左鬓间,甚至还插着朵素白绢花。
她噙着泪,用沙哑低沉,富有感情的声音对他说:
“我知道你很难过。”
秦中来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她带着哭音道:“我也很难过。…但最难过的或许还不是你和我,而是我父亲。”
秦中来还是不出声,但头已垂下,头发被散下来,挡住他的眼睛。
他是不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南小仙痛哭失声。
‘’我知道,父亲一直……一直将他看成自己的……儿子,一直……”
秦中来还是没出声,但头发已在簌簌抖动,肩头也在微微抽搐。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知道。呜呜呜……我承认以前想过要他的性命;可……可现在我才知道,没有了他,我活着已没有一点意思,一点都没有。呜呜呜……”
秦中来已泣不成声。
南小仙哭道:“我要回……回一趟金陵,我想请你……请你代我走一趟瀚海。我不相信,绝不相信他会死于一场沙爆,这消息一定是凶手捏造的。”
秦中来点头。
“你去一趟,你一定要找到真凶····不为郑…··郑愿复仇,我死不瞑目!”
秦中来又点了一下头。
南小仙指去泪水,跪下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为他复仇!”
秦中来跳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受不了她这一跪。
秦中来嘶声道:“我不是他朋友!”
他的确早已不再是郑愿的朋友,他们两年前在他的君子庐外就划地绝交、割袍断义了。
可真挚浑厚的友情,又怎么割得断呢?
那是根植于赤子内心深处的友情啊!
朱争现在已真的老朽了,朽得不能再朽了。
他错着身子,缩在一件厚厚的皮袍子里,坐在铺着狐皮褥子的躺椅上晒太阳。
九月已是深秋了,有一点阳光,对老人来说,都是难得的享受。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朱争在絮叨,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老泪不干。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老人看样子比他岁数还大,但身体显然要比他硬朗得多。
那老人冷笑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死不了!”
朱争好像没听见,还在絮叨:“怎么会呢?……”
那老人似乎发怒了,:“朱争!别看你小时候在沙漠里过了十几年,你不懂沙漠!我告诉你他死不了就一定死不了!”
朱争这回听见了,叹了口气。
那老人想道:“你叹什么气?你不相信我的话?”
朱争无力地点了一下头,喃喃道:“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又有什么用?…·若若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那老人道:“若若是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
朱争忽然就生气了:“你才老糊涂了!若若怎么老糊涂了?”
那老人征了怔,也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朱争越说越气:“这件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手下的那群狐狸崽子一定也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那老人垂头坐在那里,被朱争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山至轻死了,夏至上死了,你就不回去看看?就由着水至刚那么穷折腾?”
那老人还是不吱声。
朱争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你敢肯定郑愿横死这件事和狐狸窝没有关系?你的这个狗屁堂主是什么玩意?”
那老人居然就是刁昆仑。
朱争还在骂他:“我看你们天马堂也不用再叫‘天马堂’了,改叫‘癩狗堂’得了!”
刁昆仑苦笑。
“你还笑!”
“我不笑又能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铁至柔失踪了,他一定是逃到中原找我来了,他肯定会到这里来找我。我只有在这里等他,先了解一下情况。”
“你是天马堂堂主,你还要了解什么情况?你杀回去,哪个敢多说一个字?”
刁昆仑浩叹:“你以为水至刚现在还把我放在眼里?”
朱争不说话了。
他知道刁昆仑的话有道理。
有道理又能怎么样?
天下有道理的事多了,有几件的结果是有道理的?
刁昆仑喃喃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孟扬吧!
… ··我估摸着他也快来了。”
朱争没好气地道:“来就来,你当我怕他?”
刁昆仑道:“话不是这个说法。孟扬虽说被我关了近三十年,功夫却没搁下。他后来学的可是《太清秘笈》上的武功,你要小瞧他,那就错了。”
朱争气呼呼地道:“你当我这三十年是白吃饭吗?”
刁昆仑只好叹气。
朱争的牛脾气虽老不减,犯起来,谁都没办法。
也许只有一个人有办法。
一阵咳嗽声从院里直响到院外,一群素装少女扶着若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朱争马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温柔地微笑着,走过去搀若若,口中还半是数落半是心疼地埋怨她:
“你看你你看你,又出来做什么。天气这么惊,吹着了风可怎么好?”
若若冷冷道:“我没那么娇,我生来也就不是个娇贵的命。”
她朝刁昆仑点点头,说了声“刁大哥也在?”就在朱争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刁昆仑道:“你今天气色不错。”
若若叹道:“气色是不错。我刚才又用文王八卦给小愿儿卜了一卦,还和昨儿的卦像一样,小愿儿一准没事儿。”
刁昆仑看看朱争,朱争看看刁昆仑,两个人会心,都点头道:“当然没事。”
若老又叹气道:“只可惜了深深那孩子,咳!……看她面相也蛮有福的,怎么一起卦,就都不对了呢?…··情儿真苦啊,这么一点点大,就没妈了,唉……”
她忽然又朝朱争发起脾气来:“我不管!我只和你宝贝女儿算账!要不是她下毒手,深深一定不会死的!”
朱争垂下了头。
雪白的头。
他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芦中人坐在窗前,远眺着红旗门的总舵。
他是九天年前来到汴梁的。他的身分是开封新任知府赖大人的幕僚。他的名字是“李开府”。
他的任务是刺杀铁红旗。
开封知府赖素忠原先曾做过一任知县,任满离职后,“候缺”候了两年多,奔走于京城的达官贵人,师长同年之间,出入于各部各堂之中,积蓄的一点家私已花得差不多了,正在一筹莫展之称,忽然有些际遇,实在是喜出望外。中官宣读圣旨之时,赖素忠已是涕泅交流,谢恩之后,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赖素忠实在是感激“李开府”。
若非李开府帮他拉上了和九王爷的关系,若非李开府替他打点了上千两银子的礼物,他赖素忠还不知要“候”
多少年才能候完“缺”。
说起来这也是缘分。赖素忠那天实在气闷,去逛锦香园。酒醉之际,突觉种种愤速填满胸臆,不吐不快,就提笔在素壁上用狂草题了一首诗,叙其怀才不遇之苦,欲求伯乐之难,当然也少不了说几句很“雄才大略”的话。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锦衣佳公子,站在他背后静观,其时赖素忠正在题款:
“不遇未必不才,误身非关儒冠。醉后涂鸦,一吐肮脏,不亦快哉?河间赖十三。”
然后这位“赖十三”就听见背后有人喝采。然后就看见了李开府。
他们一起喝酒,聊得天空海阔,互许为知己。
赖素忠酒醒之后,也没把李开府之事放在心上。这种酒肉林、花月窟里结识的花花公子、轻肥少年,帮不了他什么忙。
不料第二天,李开府来访,说是九王爷因新纳如夫人,要唱几天戏。李开府是为赖素忠送请柬来的。
赖素忠马上就感觉到这个李开府非同寻常。
九王爷是炙手可热、权倾一时的大人物,深得今上宠爱。
李开府居然能和九王爷说上话,实在是天助赖素忠。
但赖素忠已无钱送礼。
又是李开府慷慨相助,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赖素忠感激涕零。
李开府的回答是:“大人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只不过暂时未被主上发现而已。李某得助大人一臂之力,只是为国家着想。像李某这种鸡鸣狗盗之徒,能报效天地君亲的事情很难轮得上,有一次机会,能不抓住吗?”
赖素忠荣任开封知府后,还在启程赴任前去谒见九王爷,叩谢九王爷的知遇之恩。
九王爷懒洋洋地道:“若非小李说你能干,我也懒得见你。你倒是真该谢谢他才对。”
于是赖素忠就想办法报答李开府,偏偏李开府什么也不要。争执到后来,赖素忠都快哭了,李开府才苦笑道:
“这样吧,我听说开封府古迹如林,名花无数,我就忝颜求赖大人带我走一趟开封,长长见识。当然了,访胜探花的费用就由大人代付,以半年为期,如何?”
赖素忠大喜。
于是李开府就做了赖素忠的一名幕僚。
当然了,这位幕僚的身分实在比一般幕僚高许多,连赖大人看见他,也总是恭敬有加。
现在“李开府”就呆在开封府最有名的七家妓院之一的“小迷楼”里,为他的暗杀任务进行细致周密的观察。
从这扇窗口里,正好可以看见铁红旗的“卧室”。
芦中人不能肯定那座小跨院一定是铁红旗的卧室,但每天早晨,铁红旗都是从那座小跨院里的一座小楼的二楼的正中间那扇门走出来的。
芦中人感兴趣的并不是铁红旗的卧室在哪里,他不可能也不想潜入铁红旗的卧室行刺。他是想观察一下铁红旗的饮食起居情况。
要想刺杀一个大人物,并非是手到擒来之事。就以铁红旗而言,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若是凭血气之勇,绝对杀不了铁红旗。
芦中人已经观察八天了,可他不仅没想出刺杀铁红旗的办法,甚至连铁红旗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没吃透。
在没有吃透刺杀对象之前,芦中人绝对不会贸然行动。
芦中人是超级刺客,而超级刺客的修养是一流刺客难以望其项背的。
对于超级刺客来说,杀人是一种世上最精
巧、最玄妙、最辉煌的艺术。
他们宁愿忍耐、宁愿失败,也不能容忍一点点有损这门艺术的事物。
如果将一次暗杀分解为准备、刺杀和结果三个部分,那么,对这三个部分重视的程度,就决定了刺客的等级。
二流以下的刺客最重视的是结果。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挣钱,仅此而已。
一流的刺客,已开始重视刺杀前的准备工作,但他们最看重的,还是刺杀的技巧及杀人的报酬。
只有将精力完全集中在准备和刺杀这两个部分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超级刺客。他们当然也重视结果,但他们对结果的重视仅仅在于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漂亮地脱身。
其实,如何漂亮地脱身,同样也属于准备工作。
将这三个部分完美地融合起来,才是超级刺客如芦中人等人的“责任”。
否则他们宁可等待。
为了不引起红旗门眼线的注意,他一直没离开过知府衙门和小迷楼这两个地方,非此即彼。
他的身心已完完全全全扑在刺杀铁红旗这件事上了,对于其它任何事,他都不闻不问。
芦中人收回目光,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他才听见楼下有人打架,有人哭喊。
妓院本就是个容易生事的地方。为争一个粉头而不惜大打出手的男人,天下哪里都少不了。
芦中人才懒得理会这些。
一个尖利的哭声从楼下一直响到楼上,响到了隔壁房间里。
芦中人听到一段对话:
“怎么了?”
“他们打架,呜呜……把我撞倒了,呜呜呜……”
“我看看。……哟,青了一大块,还好没破相,弄点烧酒给你揉探吧!”
“呜呜呜…··”
“又是哪个瘟生这么造孽?”
“呜呜……还不是上回来的那个山西老星,硬和杨七少争件事,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哎哟,你轻些。”
“争什么事?”
“鬼晓得!先是老星说有个姓郑的死了,死在沙漠里,杨七少骂他胡说,说是‘天杀怎么会被沙暴弄死’,两个就僵上了,说到后来就动了拳脚,哎哟!”
芦中人一下站起身,旋风般冲下楼去。
楼下的架正打得热闹。
打架的双方,一个是锦衣华服的少年,不用说就是杨七少;另一个衣饰寒伦,土里土气,看样子就是那位老星。
芦中人冲过去,抓住双方衣领,硬将他们拉开,大声道:“谁是杨七少?”
少年气得脸都歪了,这么样被人拎着,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开封府做人?
他用脚踢芦中人,口中骂道:“杨七少就是你爷爷,你爷爷就是杨七少!”
芦中人一用力,将杨七少甩上了楼顶。
众人大哗。
老星本来已被打得够呛,这回更是吓傻了,芦中人问了三声,他才听见。
芦中人问他:“郑愿是不是死了?”
老星点头。
“怎么死的?”
“沙……沙沙沙暴。’
“你怎么知道?”
“听听听听听说的。”
“听谁说的?”
“许……许多人,都这么说。”
杨七少虽在楼顶无法下来,却仍在大骂;“放你娘的屁!大侠郑愿是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怎么会死在沙暴里?”
芦中人将老星扔在地上,仰头喝道:“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杨七少跳脚大叫:“他不会死,不会死!”
芦中人道:“假如他真死了呢?”
杨六少吼道:“那就是被人害死的!”
芦中人不说话了,木然而立,似乎在刹那间死去。
杨七少大声道:“你是什么鸟东西,你想把你家七少爷怎么样?”
芦中人仰头,缓缓道:“我想谢谢你。”
吕倾城又醉了。
他怎么能不醉呢?他本来就是宁愿醉倒也不愿清醒的。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哪……啊…… 啊……”
吕倾城迷迷糊糊念叨了几句,伏案呼呼大睡起来。
金蝶领着一名青衣人走了进来,看见吕倾城醉成这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青衣人冷笑道;“他近来经常这样吗?”
金蝶陪笑道:“偶尔,偶尔。”
青衣人道:“弄醒他!”
金蝶柔声道:“他醉了,糊涂得很,一时难得完全清醒。尊使有什么指示,贱妾可以在他清醒后转达。”
青衣人断然拒绝:“不行!”
于是一桶冰凉的井水浇到了吕倾城头上。
吕倾城一下跳了起来,醉意已消了大半,他瞪着提桶的金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青衣人冷冷道:“吕倾城。”
吕倾城转头看着青衣人,好像不认识对方,一脸茫然。
青衣人声音更严厉了:“吕倾城?!”
吕倾城哆嗦了一下,醒了。
青衣人森然道:“上次命你侦察魏夫人庄园的情况,结果你很马虎,王爷十分生气,念在你吕家多年的名誉上,才没把你怎么样。你怎么还不知感恩?”
吕倾城吃力地转动脑筋,结结巴巴地道:“我知道感、…··感恩”
“你知道?你知道还成天醉成这样?”
吕倾城脑袋还是木木的,反应不过来:“我刚才···就喝了一点。”
青衣人怒道:“还敢顶嘴?”
吕倾城火气冲上来了:“你客气点好不好?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你现在是在谁家?”
青衣人倒怔住了。
金蝶连忙笑道:“尊使不必生气。倾城他喝多了,糊涂得很。”
吕倾城怒道:“我不糊涂!我没醉!”
他朝青衣人伸出手,吼道:“拿来给我!”
青衣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居然就换出一幅黄绫子递给了他。
递给他之后,青衣人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她怎么能容吕倾城这么无礼?
青衣人气得咬紧了牙。
吕倾城展开黄绫,大声念道:“据悉宋捉鬼已接管魏夫人庄园,庄中另有蒙面妇人二名,速查实回报。野王。”
金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吕倾城念完,将黄绫揉巴揉巴,又递回给青衣人,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们主人,我去。不过,下次记着,别对我不礼貌!”
青衣人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等、着!”
吕倾城挺起了胸膛,大声道;“我等着!”
第十九章 魏夫人庄园
曹州本无魏姓族,“魏夫人”庄园的主人,也不姓魏,更不是女人。
曹州人都觉得魏夫人庄园是曹州最神秘的地方,没外人有幸进去过,也没外人知道它的主人“马西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庄园里的仆人衣着都很华丽,气派也很大。他们出来采办货物时,都乘着漂亮的马车。他们行起赏来,出手向来都很大方。
仆人已是如此,主人又当如何?
很多人都想和这些仆人套近乎,想打听一点庄园里的情况,可他们什么也打听不到。这些仆人们总是微笑,笑得讳莫如深的。
也有些打家劫舍的亡命徒,想夜里去洗劫庄园,结果是他们自己反倒被“洗劫”一空,连尸体都找不到。
衙门里的人居然也从来不去啰唣。有一回班房里的捕快头儿黄三爷喝多了,漏了点口风,结果第二天一早,黄三爷自己就因“勾结匪类、徇私枉法”的罪名被关进了大牢。
黄三爷其实也不过才说了三句话。
“每年上万两的银子一塞,谁的嘴堵不住?”
“别说是我小小一个黄三,就是府城太守、山东布政司,也不敢惹那位主儿。”
“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杀你们是应该的,你们不怕丢命只管去闯闯看。就凭你们这么次的人头,五百两一个打住了。”
野王旗得到的线报的确不错,宋捉鬼的确是住在魏夫人庄园里,也的确是和蒙面女人在一起。
只不过蒙面女人只有一个。
这个蒙面女人,是宋捉鬼今年秋天“捉”来的“女鬼”。
是在坟地里捉的。
那天恰巧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宋捉鬼忍受不了别人、尤其是少男少女们情意绵绵的样子。他那段时间活得像野拘一样,连看人的眼光也有点像条野狗。
他受不了“家狗”那种洋洋自得的神情。
所以宋捉鬼那天晚上睡在坟地里。
他喜欢睡坟地,因为坟地里清静,没人打扰他,没人让他不愉快。
坟地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可怕的地方,夜里的坟地自然更可怕,因为坟地里总是会闹鬼。
天下的任何一块坟地,只怕都闹过鬼。
宋捉鬼不怕睡坟地,因为他叫“宋捉鬼”,只有鬼伯他的分儿。
那天晚上,宋捉鬼躺在两座坟之间的乱草中,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耳中忽然听到了一声悠长叹息,又幽怨,又凄凉。
宋捉鬼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鬼。
一个女鬼。
女鬼穿着件宽大的白布袍,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掩去了她的面容,只有她那双幽绿的眼睛在乱发间闪着森森的寒光。
女鬼就坐在他身边的一座坟头上,望月长吁。
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会感到害怕,至少也该有点吃惊,可宋捉鬼居然满吞吞地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地柔声道:“喂,你有什么伤心事?”
女鬼不理他。
宋捉鬼的声音更温柔了:“说出来给我听听中不中?”
女鬼低下头,盯着他,阴森森他说道:“你是人。你管不了鬼的事。”
宋捉鬼安详地道:“就算我管不了,你说出来给我听一听也没什么坏处,对不对?我知道有事憋在心里很难受。对人如此,对鬼想必也是这样子的。”
女鬼冷冷道:“我没有伤心事,因为我是鬼,我根本连心都没有。”
宋捉鬼道:“就算你没有心,也没有伤心事,但既然我们恰巧在这里碰到了,总该聊点什么,是不是?”
女鬼道:“人鬼殊路,有什么好聊的?”
宋捉鬼 道:“你看,这里是坟地。你是鬼,我是人,既然我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我们还可以交谈,就证明这里既非人间,亦非鬼域,而是人鬼交界之处。我们应该有许多东西好聊的。比方说,你可以聊一聊鬼的事,我可以谈一谈人的事。”
女鬼冷笑道:“你虽然自称是人,可对人的事,你又有多深的了解呢?”
宋捉鬼默然。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就算是古往今来的大哲圣贤在此,只怕也没人敢自认对“人的事”有很深刻的了解。
女鬼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我对鬼的事,也了解不多。我只知道我是鬼,如此而已。”
宋捉鬼勉强笑道:“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做鬼是不是比做人有意思。”
“那么你也可以告诉我一件事。”
“你是想问我,做人是不是有意思,对不对?”
“对”
宋捉鬼沉默良久,才叹道:“有时候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挺没意思的。”
“哦?”
宋捉鬼苦笑道:“挺有意思的时候不多,挺没意思的时候不少。”
“是吗?”
宋捉鬼又道:“挺有意思的时候想起挺没意思的时候的事,觉得也挺有意思的;挺没意思的时候想起挺有意思的时候的事,就觉得都挺没意思的。”
女鬼道:“我看你才真的有什么很伤心的事。”
宋捉鬼点了点头,叹道:“这件事对你们鬼来说或许无所谓,但我们人却看得很重很重。”
女鬼道:“是什么事?”
宋捉鬼慢吞吞地道:“恩、怨、情、仇。”
女鬼闭上眼睛;好久好久没说话,似乎已睡着了。
可她并没有睡着。她的肩头在微微耸动。
她哭了。
她哭得很伤心很动情,哭得浑身颤抖,白袍无风自动,簌簌有声。
宋捉鬼已听出了她的声音,他知道她是谁。
宋捉鬼的耳朵一向很敏锐,他的记忆力也好得惊人。
她是铁线娘。
她竟然就是早就被认为已死去了的著名江湖浪女铁线娘。
铁线娘一向是个很开朗的女人,她也很坚强,很有自信。
可现在她却在痛哭,哭得楚楚可怜,活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丫头。
宋捉鬼道:“大前年在泰山,夏小雨怎么会放过你的?”
那次在泰山的一个道观里,江南“快活林”的女魔头夏小雨曾和宋捉鬼在云床上“聊过天”,铁线娘和另一个很有名的浪女苏想容偷听到了许多复小雨早年“隐私”。
夏小而因而要杀她们。
据说夏小雨以重伤的惨重代价,要了铁线娘和苏想容的命。
可铁线娘居然还活着。
是夏小雨手下留情?还是铁线娘死里逃生?
铁线娘冷笑道:“她……她大概……大概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才没有……没有补几刀。……”
宋捉鬼道:“苏想容也还活着吗?”
铁线娘哭得更伤心了:“想容她……她是…··后来……
后来自杀的!呜呜呜……”
宋捉鬼问不下去了。半晌,铁线娘才抑住哭声,哽咽道:“想容她当时…·没死,只是…·只是…·昏迷了。
夏小雨走后,我醒过来,拖着她离开了道观,可我们的武功已…··已全废了。想容的脸也毁了,她想不开,想不开,呜呜呜……”
宋捉鬼在心里叹息。
容貌对一个漂亮女人来说,也许比生命还要重要三分。像苏想容这种心高气傲的江湖女人,怎能经得起毁容废功这么残酷的打击呢?
良久,铁线娘才平静下来了。
宋捉鬼轻声问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铁线娘道;“还能是怎么过的?·…·最早是沿街乞讨,后来…。··后来帮人家洗洗浆浆,烧火做饭喂猪,勉强混口饭吃。”
她垂下头,喃喃道:“这已是我最漂亮的一件衣裳了,我也就只有这一件好衣裳了,一直放在包袱里,舍不得穿。我听说你来了以后,就一直想找你。后来我打听到你现在……也很不如意,才……才先到这个坟地来等你。这里幸好也只有这么一块坟地。……我想求你帮我和死去的想容出这口气。”
宋捉鬼苦笑道:“你能肯定我会答应你?”
铁线娘轻声道:“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就永远出不了这口气了。我只有去死。”
她顿了顿,短促地低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道:“幸好,我还有杀死自己的力气。”
宋捉鬼道:“归根结底,事情因我而起,我应该负责了结。……你现在住在哪儿?”
铁线娘哆嗦了一下:“我……我不会领你去的!”
宋捉鬼道:“你伯我会泄露出去?”
铁线娘摇头:“不是。我现在…··见不得人。为了活下去,我,…··我什么事都做过,什么事都肯做。……”
宋捉鬼站起身,将她扯下了坟头。“现在该我为你做点什么事了。你住在哪里?领我去!”
铁线娘枯瘦的手在颤抖,“不!”
宋捉鬼道:“我住过马厩牛棚猪圈狗窝,住过阴沟坟场义屋。就算你是住在地狱里,我也要去看看。”
铁线娘跪下了,哀声道:“求求你,求求你别去了。
你……你就让我…··顾全这最后一点点面子,好不好?”
地位再卑贱的人,也渴望自己有那么一份做人的尊严。
听着她的哀求,连宋捉鬼都心里发酸。
半个月后,魏夫人在庄园的主人,就换成了宋捉鬼,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外人极少。至于宋捉鬼怎么会接管这个庄园,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铁线娘也不知道。她按七夕之夜宋捉鬼的吩咐在深夜里来到这个庄园,然后就有四个丫环将她接进去,送入一座美仑美奂、光明灿烂的大浴室里。
浴室里有一方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池子,池子里放满了很热的水,水上还缀着许多美丽芳香的花瓣。
对于以前的铁线娘来说,这里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太让人吃惊的地方,可现在她却像是一脚踏进了仙境。
她尽情地泡了一个时辰,将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简直不想起来。
她心里也很疑惑。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不知道宏捉鬼究竟和这里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最后她简直就无法爬出池子了。侍女们扶起她,替她拭干身子,扑上淡妆,在她腋下涂上一种满是异香的香水;为她被上柔软华美的丝袍。
她娇弱俯懒得像是赐浴华清的杨玉环。
然后,侍女们簇拥着她,走入了一间灯光辉煌的大厅。
她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赤裸的脚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飘飘忽忽的,无法落实。
然后她就看见了这大厅中惟一的一个男人。
这男人高大而且丑陋。他穿着件黑色的长袍,神情威严,活像个“国王”。
他就是宋捉鬼。
宋捉鬼站在一张青玉案边,憨厚地微笑着,柔声道:
“铁小姐,你好。”
侍女们都盈盈跪倒,用甜甜的悄悄的声音唤道:“见过主人。”
他就是主人?
铁线娘情不自禁地也往下跪。
宋捉鬼一步迈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将她扯了起来,笑道:“你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这样?”
他又转头冲侍女们瞪眼:“跟你们说过几遍了?叫你们不要叫我主人,你们就是不听!记着,我是庄主,不是主人。见了我也别再下跪了。”
侍女们嘻嘻笑着,转身轻盈地跑开了。
铁线娘哽咽道:“我……我情愿为奴,我……我实在....”
宋捉鬼脸一沉,道:“这种废话我不想再听到。你要是不把我当朋友,我只好请你再出去。”
铁线娘“哇”他一声大哭起来,身子也软软地往下滑。
宋捉鬼叹道:“你这是做什么?”
铁线娘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儿贴紧地的腿,嚎陶痛哭。
就这样,魏夫人庄园不仅换了一个新主人,而且还破天荒地多了一个“二庄主”,而且这位二庄主还是个女人。
这实在让仆人们感到非常非常不习惯。
宋捉鬼绝对不是个雅人。
他一大早起来,就大声吩咐仆人们一齐动手扫雪,自己也身体力行,拿了把铁锹铲雪,忙得不亦乐乎。
铁线娘本来是想赏雪的,可一出门就看见院子里两个侍女正笑嘻嘻地扫雪,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们干什么?”
两个侍女停手笑道:“大庄主吩咐的,我们不敢不听呀!”
铁线娘怔住,喃喃道:“好好的雪,扫它做什么?”
一个侍女道:“大庄主说,扫了雪好走路。”
另一个叹道:“其实不扫不也可以走路?踏雪而行,何等风雅!——唉,咱们这位大庄主哪,就是一个——哎哟!”
她被身边的侍女掐了一把,忍不住叫痛,“死丫头,你捏我干什么?”
她身后有人笑道:“你们这位大庄主,是一个什么?”
是宋捉鬼的声音。
那侍女的脸顿时飞红。
铁线娘掘嘴一笑,柔声道:“咱们这位大庄主哪,简直就是一个——粗人!”
那侍女连忙道:“我没有说这话,我……我是想说…… 说……”
宋捉鬼大笑道:“莫非你想说,我是个雅人不成?”
铁线娘咬牙笑道:“行了,珠儿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笑她?”
叫珠儿的侍女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人家已经够可怜的了。”
满院笑声。
好半天,铁线娘才止住笑,瞟着宋捉鬼,柔声道:
“有事吗?”
宋捉鬼点了一下头。
铁线娘转向珠儿,还没开口,珠儿已笑道:“珠儿知道,马上就离开,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院子。
一大盆红红的炭火,满室皆春。
宋捉鬼坐在火盆边,用火筷拨着炽红的炭块,脸色十分凝重。
铁线娘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试探着问道:“心里不大痛快?”
宋捉鬼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地道:“我想去一趟大漠。”
铁线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找郑愿?”
宋捉鬼点头。
铁线娘沉默。
宋捉鬼喃喃道:“我想今天就动身。”
铁线娘还是不说话。
宋捉鬼又道:“我走之后,这里的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如果…··我回不来的话,我所有的东西全都送给你。”
铁线娘还是不说话。
宋捉鬼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看着炭火,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七夕那天晚上,在坟地里你说的话?”
铁线娘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石人,一动不动,验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红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眼中,才现出一丝生命的活力。
宋捉鬼道:“你求我替你和苏想容报仇,可我一直在回避这件事。我把你接来,只不过是想弥补一下我的过错。我很不下心来去伤害夏小雨,虽然她曾多次,……多次害过我,我还是很不下心。”
铁线娘不语。
宋捉鬼歉疚地道:“我知道,这种生活并不能使你真正快活,使你忘记对她的仇恨。你也许在心里一直责备我偏袒她,可……可我和她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玩伴。”
铁线娘垂下头,还是什么也没说。
宋捉鬼站起身,沉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报复夏小雨,其实也很容易。我走之后,你可以利用这里的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去对付更小雨。如果你想恢复武功,也并非不可能,我书房里有一本秘发,可以助你在短期内复功——很抱歉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一点。”
铁线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沉闷缓慢,一点生气也没有:
“你不相信郑愿已经死了?”
宋捉鬼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怔了一下,道:“我不相信。”
铁线娘道:“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都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不可能相信。”宋捉鬼微笑道:“一场沙暴,无论如何也要不了他的性命。”’
铁线娘道:“既然他没有死,就一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瀚海那么大,你怎么去找他?”
宋捉鬼嘿嘿一笑:“鳖有鳖路,虾有虾路。山人自有妙计。”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动身?冰天雪地的。”铁线娘幽幽道;“等开春再走不行吗?”
宋捉鬼喃喃道:“我就是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铁线娘突然跳了起来:“你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我呢?你就不怕我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宋捉鬼愕然。
铁线娘眼中已闪出了泪花:“我是什么人?你把我当什么人?”
宋捉鬼奇道:“朋友啊?”
铁线娘哭了:“你把我当朋友?见你的鬼!我有什么资格当你的朋友?我怎么配当你的朋友?我以前是个烂女人荡货,我现在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宋捉鬼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倒愣住了。
铁线娘突然又不哭了,转身抹去泪,冷冷道:“你去把那本什么秘笈拿给我。”
宋捉鬼没回过神来,还是愣愣地瞪着她。
铁线娘冷笑道:“我现在就想恢复武功。”
可她并没有那么做。
她让宋捉鬼找到“复功秘诀”那一页,就抢过去,一手扯下那页纸,扔进了炭火里。
一缕轻烟,“复功秘诀”就此不复存在。
宋捉鬼惊呆了,他甚至都忘了伸手去抢那页纸。他直盯着铁线娘,好像已不认识她了。
铁线娘眼中有种疯狂的快意。
好半天,宋捉鬼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有一个、一个……想法”
铁线娘坐在那里,像个活死人。
宋捉鬼轻轻咳了一声,迟疑着道:“这个想法是关于你的。我想·,…·我想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宋捉鬼脸已涨成了猪肝。
铁线娘不说话,可牙已咬紧了。
宋捉鬼连忙道:“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这么猜的,我·…·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是个粗人。”
铁线娘急促地喘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不配!”
宋捉鬼眼睛亮了。他知道他猜对了。
他的大手一伸,就伸到了她腋下,将她从火盆那边一下抱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再说一遍你不配,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铁线娘哆嗦得好厉害。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唇在轻轻颤抖。
她的身体一下变得很软很沉,她颀长的双腿不知不觉间夹紧了他。
她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虚弱得像个濒死的人:
“只要你肯要我,哪怕就一回,我也会觉得自己活的还像是个女人。”
宋捉鬼牵着她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微笑道:“两回你要不要?”
“要!”
“三回呢?”
“要!”
“再多些呢?”
“要!”
可惜,她并没有要成。
他刚刚抱紧她亲吻了没一会儿,还没来得及有更进一步的举动,珠儿的声音已远远飘了过来:
“启禀庄主,吕倾城吕公子拜庄!”
宋捉鬼怔怔——吕倾城来拜庄?开什么玩笑?
他对吕倾城简直连一点好感都没有,他才不想见他呢!
更何况他正在兴头上,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离开她?
宋捉鬼又低头去吻她的柔唇,铁线娘却喘息着推开了他:“去见见吧!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宋捉鬼捉住她:“他来能有什么事?”
铁线娘推着他的手,悄悄道:“就因为他最不可能有什么事,你才该去见见。……我在这儿等你。”
宋捉鬼恋恋不舍地又缠绵了一会儿,这才没好气地冲窗外大声道:“请吕公子在客厅用茶,我马上就来!”
铁线娘吃吃低笑。
宋捉鬼恨恨地道:“要是他纯粹是无理取闹,回来我就把你……”
铁线娘瞟着他,笑得更厉害了。
宋捉鬼运了半天气,这才从椅中站起身,红着脸冲她瞪了瞪眼,大步出门而去。
吕倾城一身貉裘,正坐在客厅里品茶,一见宋捉鬼大步入厅,微笑起身,拱手道:“果然是宋大侠当面。”
宋捉鬼正一肚子鬼火,听他当头说了这么一句不疼不痒的话,顿时就把脸拉长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吕倾城微笑道:“我听人说魏夫人庄园新任庄主是宋大侠,有些不信,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如此。”
宋捉鬼冷冷道;“你今天来拜庄,就为了这事?”
他没有坐,也没有请客人坐下。
很显然,吕倾城只要点个头,说声“是”,他就准备逐客了。
吕倾城当然明白这个:“吕某今日此来,是向宋大侠打听一点事。”
宋捉鬼道:“吕公子算是找错人了。我已久不问江湖事,吕公子要打听什么事。直接去找野王旗,岂不更好?”
他的脸板得铁青,他的话也很不客气。
他以为吕倾城会生气,那样的话,他就会动手把吕倾城请出去。
没想到吕倾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和气了:
“宋大侠,这些事,吕某若不问你,只怕偌大的江湖,就没人可问了。”
这话顺耳。
宋捉鬼的脸已板得不太紧了:“是吗?”
吕倾城诚恳地道:“绝对如此。”
宋捉鬼仿佛直到这时才想起吕倾城是客,大手一伸,道:“坐。”
吕倾城笑道:“多谢。宋大侠也请坐。”
宋捉鬼的脸已经板不住了,说:“来呀,给吕公子上茶!”
铁线娘左等右等,也没见宋捉鬼回来。
铁线娘有点坐不住了。
吕倾城究竟有什么大事,竟能把宋捉鬼拖在客厅里这么长时间?
有什么事比她还重要?
铁线娘唤过珠儿、吩咐道:“你去客厅听听,大庄主和客人谈什么谈得这么热闹。”
珠儿去了片刻,嘟着嘴地回来了:“大庄主和姓吕的说得可热闹了。”
铁线娘道:“他们说什么?”
珠儿道:“好像是姓吕的向大庄主请教什么,而我们这位大庄主哪,架不住人家给顶高帽子,说得可热心了。”
铁线娘间:“吕倾城向大庄主请教什么?”
珠儿道;“左右不过是江湖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偏咱们大庄主知道。”
铁线娘怔了半晌,咬牙道:“我去看看。”
珠儿笑了,笑得神神秘秘地说:“我进去送茶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了,可大庄主传音告诉我一句话。”
铁线娘扯着她袖子,瞪眼道:“什么话?”
珠儿只是笑。铁线娘问之再三,珠儿才悄悄笑道:
“大庄主说:“珠儿,回去叫二庄主千万不要出房门,也不要开窗户,就在床上等我’。”
铁线娘听到最后,才一下涨红了脸,拧了珠儿一把:
“小蹄子!再敢胡说,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珠儿低笑,红着脸道:“是真的呀!珠儿一个字都没说错。”
铁线娘啐道:“还说!”
珠儿一溜烟跑了出去,把房门也带上了。
铁线娘咬着唇偷偷笑了起来,捂着脸儿倒在了床上。
她相信珠儿不敢骗她,宋捉鬼一定真对珠儿讲过那些话。
他怎么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
铁线娘用锦被蒙住头,细细想他,想得浑身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只大手伸进了锦被…·
铁线娘早已醒了,但她不想睁开眼睛……
被浪已不再翻腾,喘息也已停止。
直到这时候,铁线娘才想起该问的事情:“吕倾城来做什么?”
宋捉鬼反问:“珠儿把我的话转告你了吗?”
“嗯。
“你真的一直在床上?”
‘’嗯。”
铁线娘乖得像只最温驯的鸽子,缠绵得如被微微的春风拂动的春潭,柔软得就像是被泡化了的小泥人儿。
宋捉鬼喃喃道:“吕倾城是冲你来的。”
铁线娘愕然。
宋捉鬼苦笑道;“他们只知道我和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他们还不知道你是谁。”
铁线娘颤声道:“他们找我做什么?”
宋捉鬼拥紧她,亲吻她微微颤动的柔唇:“我也不清楚。但我猜他们只是好奇,仅此而且。”
真的“仅此而已”吗?
宋捉鬼终于还是出发了。
已经决定的事,就必须去做,他既已决心要走一趟瀚海寻找郑愿,他就必须去。
他是一个人上路的。在他走之前,铁线娘已不知央求了多少次,求他带她一起去。他没有答应。
他深知此行的艰难,他不想让她受苦,更何况,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的事情会发生,他可不想让她冒险。
他启程的时候,铁线娘紧紧捏着他的手,眼泪扑籁籁流了满面。
走出老远了,他的耳边还萦绕着她的低低地呜咽:
“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第二十章 塞外风雪
大雪纷飞的景象,在吃得饱穿得暖的富人、贵人和闲人来说,无疑是很赏心悦目的,但对于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忙于生计的百姓来说,却无疑是一种折磨的考验。
猫儿庄是长城外瀚海中的一处集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说繁华算不上,说荒凉也不尽然。这里同样有官兵、有百姓、有地病无赖、有妓女、有酒楼客栈车马行,这里的富人同样过得舒服,穷人同样吃苦。
张猫儿在这个镇子里属于不太显眼的人物。
他算不上富人,可也还没沦落到受穷的地步,作为客栈的掌柜,他的心肠算不得阴毒,也说不上良善。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雇来的伙计,当然也只可能是那种普普通通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对他的脾气。
他和店里惟一的伙计“木头”就挺合得来。
这伙计是他上个月雇的,讲好管吃管住,一年两吊工钱。
这价钱可够低的,“木头”却一口答应了,而且显出一副很感激很高兴的样子,让张猫儿看了心里很舒坦。
木头是个木头木脑的年轻人,不过干活挺麻利,而且听话。
更让张猫儿放心的是,木头脸上有不少麻子坑。
张猫儿的女儿已渐渐懂事,开始和男孩子幽会了,张猫儿的老婆正当虎狼之年,也不怎么肯安安分分格守妇道。
前几个伙计都是为了这种“家丑”才被张猫儿含恨辞退的。这回张猫儿总算可以放宽心睡大觉了,木头实在是个老老实实的人。张猫儿觉得,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总不致于和木头睡觉的。
劳累了一天,好容易把客人们服侍睡下了,张猫儿才放木头回厨房睡觉。
木头刚走了没两步,张猫儿又想起件事,叫住他,皱眉道:“夜里警醒点。今儿店里住的主儿可都不像是什么好路数的人。”
木头应了一声:“噢。”
张猫儿摆摆手,心神不宁地赶开了木头,喃喃道:
“唉,可别出事才好啊!”
张猫儿的担心并非是桤人忧天,事实上今天来投宿的三位客人也的确让人害怕。
这三位客人一看样子就是从中原来的。他们的衣饰都相当单薄,却一点也没显出受冻不过的样子,一个一个脸色挺红润的。
而且他们都带着家伙。两个男的一人挎了把单刀,那个女的带了把长剑。
听他们的谈吐,看他们的神情,张猫儿就明白这三位主儿都是中原武林中人,而且位望好像还不算太低。
张猫儿开了一辈子店,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中原武林豪杰和江湖好汉自然也见过不少,张猫儿早已炼就一双识别“大人物”’的火眼金睛,来人是真的有地位、有身分的豪杰,张猫儿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部分闯江湖的人手底下功夫虽说不怎么样,嘴皮子却特别来得,而且这些人总喜欢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动不动就骂人,动不动就掳袖子抽刀子打人耳刮子,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会武功。
而真正身怀绝技、位望不薄的大人物,反倒比较斯文些,说话比较和气,给钱也比较爽快,做事也比较讲规矩,只不过他们的眼睛显得特别令人害怕,瞪你一眼,能让你头皮子发麻三天。
今天张猫儿就遇上三位“大人物”了。
住东厢的那两位男人不是一块儿来的。先来的那位大胡子年轻人姓秦,叫秦九,一身黑棉袍子,样子蛮斯文的,像是个读书入,只是脸色总是发青,好像总是在想心事。
这位大胡子三天前就来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转悠,天黑透了才回来。
和大胡子一起住东厢的,是今晚才来投宿的,姓白,山东人,脾气挺大,派头也很不小。
和姓白的一起来的那位男客也姓白,也是山东人,脾气也挺大,派头也小不到哪里去。
他们是兄弟,住东厢的是白大,住耳房的是白七。
住在西厢女客房的是今儿早上来的一位中年妇人,模样周正,身材很动人,只是眼中似含着无穷的恨意。
她叫慕容贞。
木头回到厨房,在灶边搭的地铺上躺了下来。
他累了一天,早已困得要命,灶膛的余温很高,厨房里暖融融的,正好睡觉。
木头刚闭上眼睛,就听见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
脚步声从张猫儿的闺女房门口响起,一直响到东耳房白七房门前停止。
木头听到开门的声音,听到白七说了句什么,然后又听到关门的声音。
张猫儿的闺女大翠今晚又可以赚几个快活钱“补贴家用”了。
木头懒得去听,可偏偏白七的一句话飘进了他耳朵里:
“东厢那个姓秦的是什么时候来的?”
木头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问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问问。”
“你打招呼叫俺来,就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我不过是随便问问嘛!”
然后的声音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大翠“叫床”的功夫还显得比较生疏,不似张猫儿的老婆那么纯熟老到。
这两个女的“叫床”声音木头已经耳熟能详了。他想不通的是,这么大的声响,张猫儿怎么会听不见呢?
也许张猫儿是装不知道吧!
老婆闺女和客人睡觉,可能赚到不少钱的,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她们当然很愿意做,张猫儿当然也就懒得管了。
话又说回来,、张猫儿就算想管,管得了吗?
张猫儿可以管的,只是不让她们和自己店里的伙计睡觉。
原因很简单。和伙计睡觉,她们快活了,张猫儿却没拿到钱。
木头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他知道不一会儿白七就会旧话重提的。
果然,盏茶工会,白七就败阵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踉拉风箱似的,大翠的呻吟声里,饱含着失望和不满。
木头的耳朵又紧了起来,但很快又耷拉下来了。
显然白七是在用某一种方式努力满足大翠,大翠的呻吟又变得痛苦了。
白七这么卖力气讨好大翠,当然是别有用心。
木头等着等着,越等困境越浓,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大翠终于以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了“叫床”。
木头听见白七低笑声:“怎么样,这回够了吧?”
木头不是很明白是指钱,还是指她的“胃口”。
大翠吃吃笑道:“这话让俺怎么说?你就是给十吊钱,俺也不会嫌多的。”
白七谈的果然是钱。
“那你看这是什么?”
“给俺的?”
“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这些银子就都归你。”
“你问。
“那个姓秦的大胡子是哪天来的?”
“三天前。”
“他是一个人来的?”
“咽。”
“他说来这里做什么的?”
“做生意。”
“什么生意?”
“那俺就不晓得了。他没说做啥生意,俺爹也没问。”
“他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俺也不晓得。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天黑才回来,哪个晓得他做啥去了。”
“他没说是来找人的?”
“问倒是问过俺爹见没见过一个小伙子。”
“哦?”
“他说那个小伙子白白净净的,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又秀气又斯文。”
“他没说那个小伙子姓什么?”
“嗯……说了”
“姓什么?”
“好像是姓郑。”
“果然是他!”
“啥?你认识姓郑的?”
“不错!我们这回来,就是为了找那个姓郑的。我问你,你爹是怎么回答那个姓秦的话的呢?”
“俺爹说不晓得,没碰见过。”
“你爹真没碰见过?”
“当然是真的。要是碰见过,俺爹肯定跟他说了,他出的价钱可不小呢!”
“你呢?你见过没有?”
“没有。
“你们这猫儿庄近几个月来有没有那个姓郑的模样的外地人路过呢?”
“那俺哪里晓得!俺们猫儿庄虽说不大,在这附近也算大地方了,来来往往的人可不少。俺家店小,你要打听,到其它大一点的客栈去问问吧卜’
“我问你,你晓不晓得狐狸窝这个地方?”
“那怎么会不晓得!”
“狐狸窝离这里有多少路?”
“俺没走过。听人说,总有三百来里地吧!”
“猫儿庄有没有狐狸窝的人来?”
“有当然有了。不过他们都鬼精鬼精的,做生意厉害得很。”
“猫儿庄的哪些人和狐狸窝关系不错呢?”
“那俺就不晓得了。”
“那你总晓得狐狸窝的人到猫儿庄来喜欢住在哪里吧?”
“嗯”
“哪里?”
“盛世客栈。那里的掌柜姓陈,叫陈盛世。”
“这个陈盛世是哪里人?”
“说不上来。”
“他不是本地人?”
“他是三年前迁来的。”
“一个人?”
“那倒不是。他带了不少人,气派大得很咧!”
“姓秦的会不会去找过陈盛世呢?”
“俺不晓得了。”
“好好好,别不耐烦嘛!这些银子全都是你的了。”
……
木头不想再听下去了。明天还有繁重的工作等待着他去做,他该休息了。
厨房的气温渐渐降下来了。木头拥紧了身上的破棉被,蜷曲着身于,沉入了梦乡。
秦九还没有睡觉。
虽说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但他夜里不过三更是不会睡觉的。
他睡不着,而且他一向认为,过多的睡眠是一种生命的浪费。
白大的鼾声在隔壁起劲地响着,而且从不间断,这就让秦九不得不怀疑白大是不是真的在睡觉。
秦九正在灯下打棋谱。
那块棋盘是榧木做的,厚均五寸,做工非常精致,榧木的纹理也非常漂亮。
棋子敲在棋盘上,声音清脆。
“铎铎铎”,有人敲门。
秦九停手,冷冷道:“谁?”
门外响起了慕容贞的声音:“慕容世家的慕容贞。”
她的声音里,似也带着风雪的寒意。
秦九怔了怔,淡淡道;“天已很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慕容贞道:“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秦九看了看没摆完的棋局,轻轻叹了口气,抛下棋谱,起身开门。
他只有开门。他要是再不开门的话,慕容贞就会破门而入的。
慕容世家的人,性格都比较偏激,爱冲动,做事不大计较后果,这一点江湖上的人大多都有耳闻。
白大的鼾声依旧。
慕容贞挟着风雪进了秦九的房间,房里的寒意顿时浓了不少。
秦九退回炕上盘腿坐下;淡淡道:“请坐。”
慕容贞将身上披的裘皮大氅解下,抖了抖上面的雪花,放在炕上,自己在炕桌的另一面坐下了。
秦九道:“有什么话,请讲。”
慕容贞目注棋盘,慢慢道:“久闻秦君子善弈,果然。”
秦九当然就是秦中来,奉南小仙之命前来寻找郑愿的秦中来。
秦中来淡然道:“好弈而已。”
慕容贞道:“贱妾也曾学过,于弈道亦略知二三,就向秦君子请教一局,如何?”
秦中来不说话。
慕容贞冷笑道:“秦君子是不肯赏脸,还是怕输给我一个女流之辈?”
秦中来摇头。
慕容贞笑得更冷:“哦——莫非秦君子是怕我在这里呆一上夜?”
秦中来道:“是。”
慕容贞道:“就算一夜,又有何妨?”
这倒是句大实话。
秦中来沉吟片刻,抬头看了慕容贞一眼,说了一个字:“好!”
白大的呼噜扯得更响了。
慕容贞冷笑,扬声道:“姓白的,识相点!姑奶奶知道你没睡着,要偷听就偷听,何必装睡?”
白大的呼噜声顿时就没有了。
秦中来淡然一笑,轻轻道:“多谢慕容贞姑娘。”
慕容贞竟也嫣然笑道:“好说!”
话是好说,棋可不“好说”。
慕容贞的棋力居然还真不弱。她的几大块棋一直和秦中来的白棋纠缠在一起,连 秦中来也看不清棋势了。
无论如何;他秦中来总不能输给一个女流之辈。
秦中来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在苦苦寻找着对策。
他的三大块白棋都处于危险之中,慕容贞也有两块黑棋要谋活。他如果全力治孤的话,确实可以活棋,但慕容贞的黑棋也将平安做活,那样的话,他还不出棋头。
而要玉石俱焚,决一死战的话,成算实在不算太大。
“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不算乎?”兵家如是说。
他该怎么办呢?
慕容贞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你来瀚海,是不是为了打听郑愿的下落?”
秦中来的思绪一下全被打乱了。
他抬头盯着慕容贞,冷冷道:“你是来下棋的,还是问问题的?”
慕容贞道:“棋要下,问题也要问。”
秦中来道:“心无二用。要下棋就下棋,要问问题就问问题。”
慕容贞悠然道:“那我们就只下棋。”
秦中来冷冷哼了一声。
慕容贞微笑道:“但谁也没规定过下棋的人不许自言自语对不对?”
秦中来站起身,从褥子里扯出两团棉花,用水浸湿,塞住了耳朵。
他的脸一直板得紧紧的。
现在他的确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可他的思绪已乱,理不清了。
这样子下棋,当然赢不了。
而如果他输了这盘棋,慕容贞会提什么条件,他就不知道了。
他可以肯定的是,那条件一定相当苛刻。
他当然可以不接受任何条件,可下棋就是赌彩,甚至可以赌命。对天下下棋的人来说,输棋而不愿赔彩头,是一种非常恶劣的品行。
而且他是大名鼎鼎的“八方君子”,他怎么能做不要脸的事情?
秦中来深深吸了口气,他一定要将散乱的思绪收拢,全部集中在这盘棋上。
他一定要赢这盘棋。
他输不起。
他尤其不能输给慕容贞。
可结果并不像秦中来想象的那样。他越是想赢,棋势越颓。
他选择的是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战略,结果玉已将碎。
他已准备推枰认输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开了窗户,风雪扑入,吹灭了油灯。
一条黑影伴着“瞄呜”一声尖叫从窗口飞蹿而入。
慕容贞一把捉住了黑影。
那是只猫。
秦中来打亮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猫并没有碰到棋盘,可棋盘却已碎裂,棋子也散落一炕。
慕容贞提着那只猫,怔怔地瞪着碎裂的棋盘,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中来暗暗叫了声“侥幸”,起身关上了窗户。
慕容贞忽然嘶声叫了起来:“棋盘怎么碎了?”
秦中来淡淡道:“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贞怒视看他,叱道:“是你乘着灯灭运内力震烈了棋盘,搅乱了棋局!你很清楚这局棋你输定了,所以你就要赖!”
秦中来等她说完了,这才正色道:“我没有那么做。”
慕容贞怒道:“你没有这么做?那棋盘是怎么裂的?”
秦中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装糊涂!”
“我没有。”
“你怕输!你输不起!”
“我没有。”
“你没有?这棋盘总不会是风吹裂的吧?”
秦中来垂目注视着碎裂的棋盘,侵吞吞地道:“恐怕你说对了。”
慕容贞道:“我说对了?”
秦中来叹道:“这块棋盘,的的确确是风吹裂的。”
慕容贞道:“你胡说!”
秦中来道:“窗户关得很严,外面的风也不算很大,根本吹不开窗户,而一只猫也不可能发了疯硬要把窗户冲开,是不是?”
慕容贞只有点头,她忽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窗外有人?”
秦中来点点头:“不错,而且窗外那位的武功已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不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拎只活生生的猫潜伏在窗外,而且可以凭两根筷子击碎厚达五寸的榧木棋盘。这份神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慕容贞愕然道:“两根筷子?什么筷子?筷子在哪儿?”
秦中来苦笑道:“在棋盘的裂缝里。”
筷子果然还嵌在棋盘的裂缝里。
慕容贞张口结舌,半晌才跳了起来,抛下那只猫,指着秦中来鼻子大声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中来道:“我怎么晓得。”
“你晓得!”慕容贞激动地大叫起来:“你心里很清楚!
他是你的朋友,他怕你输给我!”
她顿住,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尖叫起来:“是 郑愿!
一定是郑愿!”
秦中来如中雷击。
难道真的就是郑愿?
慕容贞停止了尖叫,呆呆地站在那儿,许久许久没出声。
秦中来也没有作声,他已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了。
他看着破碎的棋盘和散落满炕的棋子,阴沉着脸,好像很心疼似的。
又一阵寒风吹进窗,慕容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紧接着又是一个。
秦中来仿佛直到这时才发现慕容贞还没有走:“很冷是吗?”
慕容贞茫然点头,掩紧了胸口,看她那神情,就像一个受尽了惊吓已精疲力尽的小姑娘,除了哆嗦之外,已做不了任何事。
秦中来拾起她的裘皮大鹦,替她披上,淡淡道:“我送你回房去。”
慕容贞颤声道:“我·…·我不回去,我,…··我……”
很显然,她害怕一个人回房去,她怕郑愿会在她房里等着她。
她本是来找郑愿报仇的,按理说她本不该这么害怕见郑愿,可事实上,她却在这里害怕得直哆嗦。
秦中来弄不清她是真的害怕,还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的。他清楚的是今晚她是一定要留在他身边了。
秦中来慢慢地道:“这样吧,你就在我这儿多待一会儿,我们可以聊聊天。”
慕容贞眼中现出了感激的神色。恳求央告的话,她说不出口,秦中来肯出言相邀,实在是给足了她面子。
慕容贞发现, 秦中来这个人有时候并非很令她讨厌,他也还有其可敬可爱的地方。
慕容贞痛恨郑愿,当然也痛恨郑愿的朋友,而秦中来就是郑愿最好的朋友。
慕容贞也痛恨伪君子。她认为这世上本没有君子,一个人若被别人称为“君子”,这个人就一定该杀。
而秦中来就是武林中最有名的君子。
现在,慕容贞对秦中来的看法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一些。
但不多。
秦中来往火炉里加了些煤块,又从门口找出把扫帚,开始打扫地上棋子。
他说:“你要是困了,可以睡炕上。”
慕容贞道:“我不困。”
她已觉得身上暖和起来了,心里也安定下来了,情绪也渐渐好上来了。
她甚至已开始微笑了:“我们可以聊聊天。”
秦中来扫完地,又开始收拾炕上的棋盘棋子,“聊什么呢?”
慕容贞仰着脸儿想了想,笑道:“我们可以聊很多东西的。比方说,名剑、剑法、名剑客、名刀、刀法、名刀客,我们也可以聊聊下棋,甚至还可以谈谈女人。”
秦中来道:“那就谈谈下棋的事情吧!对于武林和江湖、我不想说什么。对于女人,我知道的不多,还是藏拙为好。”
慕容贞道:‘“我一向都听人说,金陵秦君子是个好学不倦的人,对于新鲜事物,总有种鍥而不舍的钻研精神。”
秦中来已收拾好炕上的零碎,盘腿坐了下来。
他发现慕容贞眼中有种淡淡的暖昧的意味,似嘲弄,又似挑逗。
秦中来淡淡一笑,道:“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听听可以,相信就愚蠢了,如果再将传言广加流播,那就可鄙了。”
慕容贞眨了眨眼睛:“是吗?”
秦中来发现她眼中那种暖昧的意味已越来越浓了,已影响到她说话的嗓音了。
秦中来垂下眼睑,问道:“你的棋不弱,跟谁学的?”
慕容贞没有回答。
秦中来等了片刻,慕容贞还是没吭声。
秦中来忍不住抬起头,看见了嘉容贞眼中盈盈的泪水。
她转头拭去泪水,带着哭音低声道:“我弟弟,慕容仪。”
秦中来心中掠过一丝寒意。
窗外,风雪正急。
第二十一章 陈盛世
对于慕容贞来说,将昨晚搅乱棋局的人认定为郑愿,实在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能用竹筷射裂五寸厚的榧木棋枰,这份神功的确天下少有,能做到这一点的,相信走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在着远离中原的荒漠地带,这种绝顶高手自然更少。
慕容贞当然不属绝顶高手之列。她知道自己就算再多练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用竹筷射裂五寸厚的榧木棋枰。
白家兄弟自然也不行。慕容贞不敢肯定秦中来是不是有这份修为,但她知道秦中来并没有骗她,棋盘的确不是秦中来弄碎的。
那么,弄碎棋盘,搅乱棋局的人,当然只可能是郑愿。
秦中来自己也在怀疑那个人就是郑愿。
他比慕容贞更清楚郑愿的武功有多高,他相信昨晚那个人十有八九是郑愿。
那么说,郑愿真的就躲在这里?
秦中来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想马上赶回中原,向大家宣布这一喜讯。
可他也清楚,若不亲眼看见活生生的郑愿,他是无法确定郑愿仍在人间的。
他相信一点,那就是如果昨晚那个人是郑愿,那么郑愿就一定还呆在猫儿庄的某个地方,郑愿一定还没有走。
秦中来虽说在野王旗中地位尊崇,他却一直不知道野王旗企图控制天马堂、狐狸窝这件事,他当然更不知道郑愿去过狐狸窝,不知道水无声杀死了花深深,不知道阴山下还有个地方叫安宁镇。
他只是听说郑愿隐居在瀚海大漠的某一个地方,他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这次之所以来到猫儿庄,只不过是因为南小仙告诉过他,猫儿庄有个陈盛世,在塞外势力不小,耳目也多,或许陈盛世会知道一点郑愿的线索。
秦中来去找过陈盛世了,陈盛世说他不知道。
从昨晚的事情来看,陈盛世或许是在撒谎,如果郑愿真的躲在猫儿庄,陈盛世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秦中来决定再次造访盛世客栈。
不过,就算真找到了郑愿,又会怎样呢?对于秦中来说,的确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对朱争来说,更是喜讯,可对郑愿来说,岂非又会招来杀身之祸?
如果南小他知道郑愿还活着,会放过郑愿吗?
秦中来浩叹。
他该怎么办呢?
木头早已忙完了早晨该忙的事情如烧水、做饭、打扫店铺、扫雪,等等,他现在可以稍稍喘口气了。
可惜,张猫儿是绝不肯让他闲着的。
张猫地说:“木头,两位白爷要去盛世客栈,你领路吧!”
那两位“白爷”仍然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他们现在的盛气和昨晚来投宿时的那股盛气又似有所不同。
昨晚的盛气是发自内心的,今天的盛气是硬装出来的,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是不是他们已知道郑愿很有可能就藏身在猫儿庄,因此作出这副模样给自己打气呢?
木头可不管这些。掌柜的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木头领着两位“白爷”刚走到门口,慕容贞偕着秦中来也从慕容贞的房间里走出来了。
看慕容贞的神情,好像她和 秦中来之间昨晚发生过什么十分暖昧的事情似的。
她根本就不朝那两位“白爷”看,她的目光一直停在秦中来面上,温柔而且充满了信赖的意味。
白家虽在武林中小有名气,但和慕容贞家比起来就有天差地别了;慕容贞怎么会看得起白氏兄弟呢?
秦中来却不失礼貌地拱手问道:“两位白兄莫非也是去盛世客栈?”
白大和白七虽看不惯慕容贞的傲态,却丝毫不敢得罪秦中来。 秦中来若是武林中的月亮,他们也不过就是两颗小星星而已。
秦中来如此客气,他们自然只好表现得更客气。
白大拱手笑道:“原来是秦大侠,失敬、失敬。”
白七也陪笑道:“能在塞外碰到秦大侠,真是不胜荣幸。”
白大接着道;“怎么,秦大侠也是去找陈盛世?”
秦中来道:“不错。”
白大道:“那真是巧得很,我们也是要去见识一下这位塞外大豪的。秦大侠若肯赏脸,就让我们兄弟兵附骥尾如何?”
秦中来道:“不敢,两位白兄太谦了。大家一起去吧,也热闹些。”
慕容贞冷冷哼了一声,冷笑道:“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脸面就乱套近乎,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白大和白七脸都涨红了,慕容贞这泼女人也实在太不给他们面子了。
白大怒视着慕容贞,大声道:“你说谁?”
慕容贞根本不理他。
白七已经拔出了刀:“慕容贞,别人怕你慕谷世家,我白家不怕。有胆子的,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慕容贞冷笑道:“我有没有胆子,还用不着你白七来说。就凭你们两块料也想杀郑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白大咆哮起来:“破货!你以为你杀得了郑愿?就连你那个弟弟慕容仪都不是郑愿的对手,你更不行!”
白七骂道:“我看你根本就是来卖X的!”
慕容贞脸都青了,她也“呛哪”一声拔出了剑:“你们是在找死!”
秦中来后退几步,淡然道:“各位慢慢打,秦某先走一步。告辞。”
慕容贞还剑入鞘,咬牙切齿地道;“待会儿再收拾你们!”
她才不愿和这么样的两块废物纠缠不清呢!她要去追秦中来,那才是正经事。
她相信只要跟定了秦中来,就一定可以找到郑愿——
昨晚发生的事,岂非就是明证?
她不愿和白氏兄弟纠缠,他们也不愿意和她打烂仗。
白大冷笑道:“谁收拾谁呀!”
白七也怪声怪气地道:“你要卖x,找我们兄弟好了,价钱绝对公道。”
慕容贞早已跑出门。白七的话,她根本就懒得答理。
但这笔账她一定会算的。她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们晓得她是惹不得的。
盛世客栈的确够气派,不仅铺面大、房屋齐整,而且门楼子也高,还豢养了一大群兼作伙计的打手。
看来这位陈盛世大掌柜的确不是个等闲之人。
秦中来和慕容贞刚走到客栈门口,里面已迎出四名健仆,一齐躬声道:“原来是中原秦君子光临,失敬失敬。”
秦中来看了慕容贞一眼,道:“这位是西北慕容世家的慕容贞小姐。”
那四名健仆又朝慕容贞行礼:“慕容小姐好!”
慕容贞出身世家,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她只微微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多礼。”
秦中来问道:“秦某和这位慕容小姐是来拜望陈掌柜的,不知陈掌柜可否拨冗一见。”
话音刚落,白大和白七也由木头领着赶到了。
白大老远就大声道;“德州白大、白七兄弟特来见陈大掌柜。”
慕容贞的牙齿又咬紧了。
陈盛世今天在家。
秦中来四人在客厅坐了没一会儿,陈盛世已大笑着掀帘迈入,连连拱手道:“劳各位贵客久候,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慕容贞本不想站起来的。就算陈盛世再威风十倍,也难和慕容世家并肩,陈盛世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条地头蛇嘛!
但名重天下的 秦中来既已离座见礼,她还怎么好坐着?
秦中来道:“陈掌柜的,秦某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 这位是西北慕容世家的慕容贞小姐;慕容小姐,这位就是塞外大豪陈盛世先生。”
慕容贞淡淡道:“久仰,久仰。”
陈盛世抱拳笑道:“陈某不过是个开店混饭吃的,今儿得见名动武林的慕容世家的传人,真是三生有幸。”
慕容贞道:“陈掌柜的太谦了。”
秦中来又转向白氏兄弟,道:“这二位是武林名门德州白家的白氏兄弟。两位白兄,这位就是陈盛世陈大侠。”
白氏兄弟拱手道:“德州白大、白七见过陈大侠。”
陈盛世呵呵笑道:“大侠之称,决不敢当。陈某久闻白氏七兄弟个个都是英雄,今日一见,果然,果然。诸位,请坐,请坐。”
慕容贞第一眼看见陈盛世,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可是她想不起来。
陈盛世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一部大胡子,简直可以和秦中来的胡子媲美。这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她以前在中原遇见过,印象应该很深的,她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慕容贞冷冷瞥着陈盛世,好像她正很专注地听着秦中来与陈盛世的谈话,可她的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木头刚回到张猫儿的客栈,就被张猫儿揪住了头发。
张猫儿愤怒得连鼻子尖都红了,他的声音响得简直能震破屋顶:
“老子叫你偷东西,叫你偷东西!”
木头茫然。
张猫儿吼道:“明明是十九双筷子,怎么只剩十八双了?”
木头似乎是被他吓呆了,说话更给巴了,“筷子?我…… 我没偷,没偷。”
张猫儿喝道:“还犟嘴!老子刚刚去厨房里数过了,你还敢抵赖!”
大翠在屋里冷笑起来:“爹,你别嚷嚷好不好?一双筷子能值几个钱;至于吗?”。
张猫儿怒道:“你少插嘴!”
大翠掀起窗帘,大声道:“你别冤枉人家!有偷钱偷东西偷汉子的,哪儿有偷筷子的?”
张猫地征了一怔,想想也是,又不是金筷子银筷子,木头偷它做什么?
木头知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呆了半晌,忽然挣开张猫儿的手,转身冲出门去。
张猫儿倒吓了一跳,喊道:“木头,木头,你往哪儿去?”
木头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从陈盛世口中,自然还是打听不到郑愿的下落。
不过,陈盛世对昨晚发生在张猫儿客栈里的事情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也相信秦中来和慕容贞的推断,即昨晚那个人十有八九是郑愿。
郑愿在猫儿庄出没,是祸是福,陈盛世表示关注。
他甚至应秦中来的要求,开列了一份名单,名单上记的都是半年来落脚猫儿庄的各色人等的姓名及落脚的地方,在猫儿庄从事的行当。
秦中来只扫了一眼那份名单,脸就变白了。
名单上有这么样的一行:
“木头、张猫儿客栈。伙计。”
慕容贞就坐在他身边,见他神色陡变,刚起身凑过去看名单,那名单上却已燃起了火苗。
慕容贞惊呼一声,伸手去抢, 秦中来双掌一合、已将燃烧的名单拍在手心。
陈盛世声色不动,白大和白七却跳了起来:“秦君子,你干什么?”
秦中来没有作声。
他摊开双掌时,名单已化成了一团黑色的细灰,簌簌落地。
慕容贞尖叫起来:“ 秦中来,你一定知道郑愿在哪里,你说出来!”
秦中来冷冷瞥了她一眼,朝陈盛世作揖道:“秦某这就返回中原,这几日多有打扰,请陈掌柜见谅。”
白大和白七已横着拦住了他:“姓秦的,不说出郑愿躲在哪里,你想离开。”
慕容贞也抽出了剑:“秦中来,你说,名单上的人,哪一个是郑愿?”
秦中来负手而立,根本不理他们。
这时候,陈盛世再不说话就不行了。他是主人,是地头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冲突起来。
陈盛世含笑道:“各位,请看陈某薄面,坐下说话如何?有什么话,好好说嘛,何必拿刀动剑的呢?”
幕容贞叱道:“没你的事!”
白七也喝道:“你以为你有多大面子?”
陈盛世居然一点也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陈某自然没什么大面子,不过,这里是猫儿庄,是陈某的盛世客栈,是做生意的地方,总不能让你们把这里弄得血乎乎的。”
慕容贞道:“你想怎样?”
陈盛世淡淡道:“我想怎样?我能把各位怎样?各位都是中原武林中成名露脸的英雄人物,陈某怎么惹得起?”
白七道:“那你就闭嘴!”
陈盛世轻轻一叹,苦笑道:“陈某倒是真的不想多说什么。不过,陈某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诸位若想打架,外面有的是空地,何不到外面去尽情施展绝技呢?”
慕容贞道:“你这里好!我就喜欢在你这里打架!”
陈盛世刚想说什么,慕容贞抢着又道:“陈盛世,别以为你改了名字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你躲不掉的。”
其实她并没有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陈盛世。她这么说,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而已。
陈盛世却显得非常震惊,非常不安:“哦?是吗?”
慕容贞冷笑道:“怎么?害怕啦?”
陈盛世哈哈大笑起来:“害怕?我陈盛世几时害怕过?”
慕容贞又刺了他一句:“你没必要笑得这么响!”
陈盛世笑不出来了:“那么,慕容贞,你以为我陈盛世是谁?”
慕容贞道:‘’你真要我说出来?”
“不错。”
“要是我不说呢?”
“那你就是在污辱我陈盛世!”陈盛世缓缓道:“而敢于污辱我陈盛世的人,绝对走不出这个屋子!”
慕容贞突然发难,一剑刺了过去:“那就试试看!”
这一剑事先全无征兆,甫一刺出,剑光已如匹练倒泻般卷向陈盛世。慕容世家的剑术,的确有其称雄天下的理由。
剑气刺痛着秦中来的面颊, 秦中来忽然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挟住了剑刃。
剑气立止。
秦中来夺过长剑,冷冷道:“你不是陈掌柜的对手。”
慕容贞震惊地瞪着秦中来,脸都因愤怒而扭曲了:
“你偷袭我?!”
秦中来的确是在“偷袭”,她根本就没想到, 秦中来会在中途挟住她的剑。
陈盛世悠然道:“慕容贞,你该感谢泰大侠。要不是他宅心仁厚,你早就死在我手底下了。”
慕容贞咆哮起来:“你放屁!”
陈盛世微笑道:“你愿意说什么都可以。要是你不服气,尽可过来动手试试。”
慕容贞见时受过这种气;几时受过这种污辱,她简直都快气疯了。
秦中来很及时地抢过了话头:“慕容贞,你要找的人是郑愿,不是陈掌柜的。我知道郑愿是谁,我带你们去。”
陈盛世叹道:“很可惜,你们谁也别想走了!”
话音刚落,客厅的墙壁上忽然露出了四道暗门,一群刀手蜂拥而入,将秦中来四人团团围住。
客厅的大门外,不知何时也落下了一道铁闸,将大门堵得结结实实。
陈盛世喃喃道:“各位,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委屈四位在我这里多住几天了。”
白大和白七一见这个阵仗,已经知道遇上灾星了——
如此训练有素的部属、如此精巧的机关,只有非常有钱,有势力的神秘组织才有能力办到啊!
这个陈盛世的来历,一定极不寻常。
白大和白七很乖觉地抛下了手中的对。他们自知不是对手,硬拚下去,一定会死。
慕容贞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秦中来身上了。
秦中来紧盯着陈盛世,森然遭:“陈掌柜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盛世退后几步坐回椅中,懒洋洋地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思,只不过兄弟新造了几个地牢,一时没人住,想请各位试着住位看,看看住得惯住不惯。”
秦中来道:“秦某和陈掌柜有仇?”
陈盛世垂着眼沉吟良久,这才抬起眼睛,死死盯着秦中来,咬着牙慢吞吞地道:“仇深似海。”
秦中来道:“何仇?”
陈盛世目光里充满怨毒;“秦君子想必还记得那一年天香园血战?”
秦中来浑身一震:“记得。”
“秦君子想必不会忘记,是谁以‘天劫指’伤了荆劫后。”
“是秦某。”
“若非秦君子出手,宋捉鬼必会丧命于荆劫后的鱼肠剑下,而宋捉鬼一死,郑愿要杀荆劫后,便绝无可能。”
“那倒未必。”
“你这是在狡辩!”
“就算我是在狡辩,又和陈掌柜的有什么关系?莫非陈掌柜的和荆劫后有何渊源?”
“不错。”
“哦?”
陈盛世将目光转向慕容贞道:“多谢慕容贞姑娘认出了我,否则的话,我一时还真难以下定决心要留住各位。”
慕容贞吃惊地道:“你真以为我认出了你?”
陈盛世愕然道;“你没有?”
慕容贞道;“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
陈盛世僵坐半晌才苦苦笑了一下:“玩笑不是随随便便开的,有些事请你根本不能拿来开玩笑。现在你必须为你不适当的玩笑话付出代价了。”
慕容贞叫了起来:“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陈盛世道:“你不想知道,我也会告诉你的。既然我已决定留住你们,就不怕你们知道真相。”
秦中来忽然低吼了一声:“杨雪楼?你是绿林盟刑堂堂主杨雪楼?”
陈盛世道:“不错,我就是绿林盟刑堂堂生杨雪楼,我也是荆劫后的亲弟弟,是‘至尊大响马’马神龙的亲哥哥!”
秦中来木然僵立,一动不动。
陈盛世忽然疯狂地吼叫起来:“你、郑愿,还有宋捉鬼,你们口口声声说是荆劫后和马神龙的好朋友,结果呢,你们却害死了他们!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仇深似海?是不是?!”
秦中来长叹一声,抛下了手中的剑。
他已无话可说。
他和“杨雪楼”之间,的确仇深似海,如果这位陈大掌柜真的就是昔年名扬天下的江南绿林盟刑堂堂主杨雪楼的话,那么,陈大掌柜的确有理由报复。
他如果仗剑硬冲的话,或许可以冲得出包围,但绝对不可能逃得出“杨雪楼”的手掌心。
况且慕容贞和白氏兄弟的性命都捏在陈盛世手上,如果他仗剑硬冲,势必会引起惨烈血腥的搏杀,慕容贞和白氏兄弟必将丧命于乱刀之下。
那样的话,岂不是他 秦中来害了他们?
这种事情,非君子所为,他秦中来绝不能做。
秦中来刚弃剑,陈盛世就笑了,笑得很诚恳很开朗,就好像他和秦中来之间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似的:
“秦大侠不愧人中之龙,陈某就敬佩像秦大侠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有担代、识时务的豪杰。”
秦中来冷冷哼了一声。
慕容贞本来还想骂几句的,一见 秦中来已放弃了抵抗,她也就乖觉地闭上了嘴。
她相信际盛世不会杀秦中来,而秦中来若能不死的话,她也会没事的。
无论死活,她“跟定”秦中来了。
陈盛世大笑道:“来呀,备酒,给四位中原道上的英雄洗尘。”
秦中来淡然一笑,道:“酒免了。陈大掌柜,送我们进地牢吧!”
陈盛世道:“那怎么行?那怎么好意思?各位英雄远来是客,我做地主的能不请你们喝几杯吗?”
秦中来只好又说一遍“免了”。
陈盛世道:“地牢过一会儿再去也不迟,酒是一定要先喝的。”
酒果然很快就端上来了。
四碗酒,放在一个托盘里,由一个小厮捧着,递到秦中来面前。
酒香四溢。酒色澄碧。
白大和白七膝盖已有点发软,慕容贞脸也白了。
陈盛世笑道:“实话实说,兄弟财力有限,地牢建得太小,关不了许多人,因此,我就让四位碰碰运气。这四碗酒中,有一碗是没有毒的,谁碰巧喝了这碗酒,我放他走路,决不留难。”
他顿了顿,慢慢扫视着四名“俘虏”,似乎是在欣赏他们面上的表情。
他道:“记住,只有一碗无毒。”
秦中来很平静地端起一碗,一口饮尽。那小厮正要走开, 秦中来左手一搭托盘沿,已将托盘接了过去。
白大、白七和慕容贞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秦中来却又端起一碗酒,飞快地倒进嘴里。
四碗酒转眼已饮尽,秦中来扔下托盘,朝陈盛世点了点头,道:“酒不错。”
陈盛世瞪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贞只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尖叫道:“你疯了?”
秦中来若不是疯了,怎么会连喝三碗毒酒?
白大和白七暗暗松了口气,但还是很紧张。他们不知道陈盛世还会用什么法子来折磨他们。
他们对秦中来当然也很感激。
如果陈盛世下一次的折磨会被秦中来完全揽过去,他们会更感激素中来。
慕容贞扶着 秦中来,嘶声道:“喂,你觉得怎么样?
你…·,·”
秦中来推开她,冷冷道:“我很好。”
他看起来真的很好,半点也没有中毒的样子。
他盯着陈盛世,慢慢道:“你真是杨雪楼?”
陈盛世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秦中来道:“我记得杨雪楼鼻尖上有块青记,人送外号’青鼻子’,可你的鼻子……?”
陈盛世道:“我连容貌都可以改变,难道还不能去掉一块青记吗?”
秦中来想了想,点点头,问道:“地牢在哪里?”
陈盛世吃惊地道;“你已经喝了三碗毒酒,性命已危在旦夕,还去地牢做什么?”
秦中来谈谈道:“我不管你是杨雪楼还是陈盛世,我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陈盛世道:“‘请讲。”
秦中来道:“存心戏弄别人,想看别人的丑态,到头来只会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陈盛世目光闪烁:“哦?”
秦中来道:“酒中并无毒药。”
陈盛世面上的笑容已有点发僵:“是吗?”
秦中来冷冷道:“你这么做,无非是想看看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好比猫捉到了老鼠,先不弄死,而是加以戏耍。这是猫的行径,不是人的。”
陈盛世的脸渐渐拉长,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秦中来道:“阁下远避大漠,卧薪尝胆,不可谓无志之人。不过,阁下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再演下去,要想东山再起,只怕也是痴人说梦啊!”
他忽然正了正衣冠,大声喝道:“带路,我要去地牢!”
第二十二章 雪野
木头根本就不知道盛世客栈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希望这世界上没有人认识他。
可惜的是,无论他躲在哪里,无论他怎么改变自己的相貌身分,总是有那么些人能找到他,逼着他面对冷酷的人世间,逼着他面对他的过去。
木头心里充满了绝望的空虚。
他在茫茫的雪野上茫然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只知道他想离开过去的一切,可他又不知道他的未来在哪里。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绝望,空虚,而且无奈,无助。
宋捉鬼已经从白羊口过了长城。
这里离猫儿在并不太远,可宋捉鬼并不知道秦中来为寻找郑愿去了猫儿庄,他也没打算去猫儿庄。
宋捉鬼要去的地方是狐狸窝。
他虽然也听说狐狸窝最近出了点事,可并没怎么把这消息看得有多严重。他相倍那几条老狐狸一定还认得他来提鬼,当然也一定会买他宋捉鬼的面子。
他宋捉鬼想问点事情,他们会不马上回答吗?
他认为,无论郑愿是死是活,只要郑愿还在瀚海,狐狸窝的人就一定知道郑愿的下落。就算 郑愿已真的死了,狐狸窝也会告诉他郑愿的尸体在哪里。
那些狐狸们的消息可灵通呢!
宋捉鬼缩着脖子坐在马背上,暗暗为错过宿头而着急。他本该在午后到达白羊口时就在那里歇一夜的,可他偏要赶路。现在可好,他一个人在茫茫无际的雪野晃悠,天晓得什么时候能碰到牧人的帐篷。
天已经快黑了。
宋捉鬼开始叹气,开始骂自己,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天边有一些黑点在蠕动。
宋捉鬼伸直了脖子远眺。雪花飘进他衣领里,弄得脖子凉嗖嗖的。
片刻过后,宋捉鬼已经能肯定,那些黑点是人。
一群骑马的人。
又过了片刻,宋捉鬼已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庞,看清了那些人携带的武器。
宋捉鬼 忽然大声喊了起来:“喂——是你吗?——我是宋捉鬼 ——。”
那些骑马的人都勒紧络绎捏住了奔马,其中一个人低声喝道:“别理这个人。大家分头走,越快越好!”
宋捉鬼偏偏耳朵尖,偏偏听见了。
宋捉鬼 生气了,打马冲了上去:“不许走!你怎么见了我就跑?你什么意思?”
那个人叱道:“拦住他!”
于是就有四匹马迎着宋捉鬼冲了过来,马上的骑者都抽出了他们的武器——寒光闪闪的马刀。
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带转马头,向左侧疾驰而去,其余的骑者有的向东,有的向西,都逃得飞快。
宋捉鬼只好打起精神。对付面前的四匹马、四个人。
四把马刀。
从这四个人的打扮和四把马刀的刀形上,宋捉鬼已看出来他们都是瀚海上著名的马贼组织之一“五龙帮”的人。
五龙帮以前也曾归附天马堂,但几十年前天马堂内乱,五龙帮及其它四个组织脱离了天马堂,重新割据瀚海大漠。
五龙帮的地盘,一向都在大青山和东江阳一带,怎么这些人跑到这里来了?
最让宋捉鬼不理解的是,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很像是狐狸窝的“老九”山月儿,她怎么会和狐狸窝的死对头五龙帮的人缠在一起呢?
宋捉鬼决定抓住这四个人,他一定要问问明白。
宋捉鬼大喝了一声,右手一捞,抽出了他新近削制的一把桃术宝剑。
这时候,冲在最前面的两匹马已擦身而过,那两把细长的马刀已离他的脑袋不足一尺。
宋捉鬼向后一仰,身子平躺在马背上,躲过了那两把刀,手中挑木剑已刺中了右面骑者的大腿。
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随后冲到的两匹马上的两名骑者已挥刀砍断了他的坐骑的脖子。
宋捉鬼跳起身的时候,那四匹马已远远逃开了,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宋捉鬼破口大骂。
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宋捉鬼就住了口。
骂人虽然痛快,可并不能解决问题。
宋捉鬼看着倒在地上的坐骑,看着染红了雪野的马血,心里很有点发毛。
若论平地上比试,那四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要论马上比刀,他宋捉鬼实在还是欠点火候。
这帮马贼的强悍,实在令他心惊。
宋捉鬼重重叹了口气,从马背上解下自己的行囊背在身上,环顾着茫茫的雪野,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候,宋捉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幽灵般在雪野上游荡。
宋捉鬼呆呆站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地吗?
是郑愿吗?
他看见的“幽灵”,就是木头。
木头也看见了宋捉鬼。木头也一下子站住不动了。
木头摇摇晃晃往前走,走向宋捉鬼 。
刚刚走了三步,木头就向前栽倒了,栽倒在雪野上。
宋捉鬼扔下行囊,嘶吼着冲了上去。
“郑愿?是你吗?”
白羊口外,一家极小的酒店。
酒店小到屋子里只能摆下两张桌子,如果一下子来了七八位客人,伙计就只能侧着身子进进出出了。
幸运的是,最近雪下得太大,酒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屋子里也很冷清,伙计很闲在。
今天夜里快打烊的时候,偏偏有生意上门了,而且一来就是两位客人。
这两位客人显得有点奇怪,他们既然是结伴来的,当然应该是朋友,可掌柜的和伙计左看右看,这两上怎么也不像是朋友。
其中一个又黑又丑的大个子显得特别激动,一进门就大声喊着要酒,要烧酒,越厉害越来劲。
大个子说话口音很重,掌柜的一听就晓得这位是南阳同乡,于是连忙赶着伙计去拿酒炒菜,一面赶着和大个子套近乎。
那个大个子却不怎么搭理他这位同乡。掌柜的心里很生气,面上可什么也没露出来。
做生意嘛!你吃饭,我收钱,管他奶奶的同乡不同乡呢!
那个大个子一直不停地和另外那个人说话,可另外那个人根本不怎么理他。
那个人的长相和那大个子比,似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脸上坑坑洼洼的看起来挺瘆人。
这两个人,就是宋捉鬼和“木头”。
宋捉鬼美美喝了一大碗烧酒,大笑道;“这酒够劲。
你怎么不喝?”
木头连看都不看他。
木头呆呆坐在桌边,瞪着墙壁,连眼珠子都不转。
宋捉鬼兴致却似很高,他终于找到他的好朋友了,他能不高兴吗?
刚出长城第一天就遇见了郑愿,他的运气也的确够好的了。
虽说木头根本就没开口承认自己就是郑愿,可宋捉鬼却坚信自己不会认错人。
认错别人或许还有可能,可郑愿就算变成了灰,宋捉鬼还是一样能认得出来。
谁叫他们是好朋友呢?
宋捉鬼又欢尽一大碗酒,对郑愿笑道:“老朋友了,你好意思不陪着喝点?”
木头还是不理他。
宋捉鬼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
木头不语。
宋捉鬼道:“我现在做财主了。我在曹州城外有一家大庄园,有仆从一百多人。”
木头仍然没反应,掌柜的却又动心了——这位同乡既然如此风光,若能套上点关系,说不定还能发点小财呢!
宋捉鬼道:“可惜,我这个财主不是自己挣来的,而是别人送的。”
掌柜的更吃惊了——谁这么有钱一送就送座大庄园?
宋捉鬼又道:“我跟你讲,我可能快成亲了,你猜新娘子是谁?”
掌柜的恍然——难怪!送他庄园的人,一定是他岳丈嘛!
掌柜的正自叹息,痛感自己没碰上个有钱的老岳丈,宋捉鬼已叹道:“我想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的。不是夏小雨,我已经好多日子没看见她了。”
木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是夏小雨是谁?”
宋捉鬼微笑道:“是铁线娘、”
木头面上终于有表情了:“铁线娘?她不是已经……’’
宋捉鬼嘿嘿直笑,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老天,郑愿总算肯开口说话了,郑愿总算又有活力了。
宋捉鬼恨不能马上就在屋里地上翻几个筋斗,恨不能扯开嗓子唱他娘的几句平调梆子。
他故意板着脸不去看郑愿,故意冷笑道:“怎么,难道我就不能找个媳妇?”
郑愿的泪水也已流了满面。
宋捉鬼端起碗酒一饮而尽,大叫道:“杠头,咱们喝!”
郑愿颤抖着手捧酒碗,流着泪一口喝干碗中烧酒,将酒碗往地上一扔,大笑道:“喝他娘的个不醉不休!”
他们已许久没见面了,他们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要问,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对方。
他们一面饮酒,一面不停地交谈,一直谈到天亮,他们仍没有倦意。
只不过酒意已浓,他们都醉了,醉得非常厉害。
幸好,在他们呼呼大睡之前,宋捉鬼还记得扔了锭不小的银子给那位南阳老乡,否则的话,他们只怕会被人扔到门外雪地里去。
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又一个黄昏。
雪已经停了,风仍在肆虐。
郑愿看着宋捉鬼,宋捉鬼也看着郑愿。他们面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他们都没有说话。
并不是他们不想说话,只不过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恰巧,掌柜的推门进来了。“哟,二位都醒啦?”
宋捉鬼笑道:“昨日怠慢了老乡,掌柜的不会生气吧?”
掌柜的也笑,笑得很开心:“哪儿能呢?哪儿能呢?”
宋捉鬼又摸出锭银子递了过去:“没生气就好。掌柜的,烦你再去弄点酒菜来。‘’
掌柜的眼睛都快笑没了:“中、中!就来,就来!”
郑愿总算也开口了:“掌柜的,先弄点洗脸水来,酒菜不忙。”
掌柜的连连点头:“中,中,中!”
掌柜的刚走,宋捉鬼就压低声音道:“你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该洗掉了吧?”
郑愿不禁伸手摸了摸面庞,面上的微笑也渐渐变得冷厉了:“不忙。”
“还有用?”
“不错。”
宋捉鬼很小心地想了想,探询似地问道:“是想派什么用场?我能不能帮上忙?”
郑愿道:“你能。”
宋捉鬼顿时就来精神了:“你说,要我帮什么忙。”
郑愿笑了笑,没有开口。
掌柜的亲自端着热腾腾的洗脸水送来了。
“昨天晚上,我们好像说了不少话?”
“好像是。”
“你还记得不记得了?”
“记不大清楚。”郑愿微笑道:“我只记得你说你要娶铁线娘为妻,真有这事?”
宋捉鬼瞪眼道:“当然是真的。”
“夏小雨呢?你准备怎么面对夏小雨?”
宋捉鬼愤愤道:“你别提那个贱人!我和她早就恩断义绝了。”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恩可断,义可绝,情只怕不能忘怀吧?”
不等宋捉鬼回答,他又叉开了话题:“你有段时间一直呆在洛阳?”
“不错。”
郑愿端起酒碗,慢慢喝干了整整一碗酒,这才迟疑地问道:“花家……花家上下……还好吧?”
宋捉鬼沉声道:“天香园一战,花家伤亡惨重。花老祖的几个儿子非死即伤,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老二花豪。花老祖祖衰老了许多,孙老太君倒似健旺得多。实际上,现在的洛阳花家全仗她老人家支撑大局了。”
郑愿道:“阿福夫妇呢?”
宋捉鬼道:“你是问你的义兄义嫂?”
“是”
“他们不知去向。”
郑愿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了。
宋捉鬼故意不去看他,淡淡道:“不过,我想他们可能去了金陵紫雪轩。”
郑愿的手剧烈地哆噱了一下。声音也变嘶哑了:“是吗?”
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宋捉鬼悠然道:“我听说天香园血战后,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小男孩被人秘密地从花家送进了金陵紫雪轩,现在由紫雪轩的两位老主人抚养。”
郑愿站了起来,拳头捏得紧紧的,又悲又喜:“是…… 是……是真……真的吗?是真的吗?真的吗?”
宋捉鬼眼中虽已泪花闪烁,神情却仍淡淡的:“我没亲眼看见,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消息是曼苏尔老爷告诉我的。我想,曼苏尔老爷的话,总不会是假的吧?”
郑愿牙齿直打架,差点咬破了嘴唇。
苍天有眼!
他想放声痛哭,他想跪下来朝苍天膜拜。
结果是他只流着泪大笑着打了宋捉鬼一拳,喝了满满一坛酒。
他的儿子还活着!
他和花深深的儿子还活着!
他觉得眼前一片艳阳,这肆虐的寒风这茫茫的雪野已变成了春风、春天、春草。
活着.真美好啊!
“我师父和若若婆婆还好吧?”
“都很好。我听曼苏尔老爷说,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抚养情儿上了。天马堂的刁昆仑刁堂主现在也在紫雪轩,他也很疼情儿。”
“刁堂主?”郑愿吃了一惊:”刁堂主知道不知道狐狸窝发生的事情?”
宋捉鬼苦笑:“若连我老宋都知道,他老人家会不知道?”
郑愿道:“那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打算?”
“不清楚。”
“他就这么算了?就这么样放过水至刚父子?”
“他已经老了。就算他再回瀚海,还能收拾局面吗?”
郑愿叹息。
宋促鬼忽然拍了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我忘了告诉你,我昨天碰到山月儿了。”
郑愿的脸变得惨白:“山月儿?”
宋捉鬼吃惊地道:“你怎么了’!”
郑愿努力控制着自己,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你真的看见山月儿了?”
“是啊?”
“真的是她。”
“我猜是她。”
“猜?”
“嗯。昨天下午我碰见她了。我跟她说话,她不理我,转身就跑。我要去追,被她身边的四名马贼拦住了。”
“她身边有人?”
“不错,还不少呢!”
“是狐狸窝的人吗?”
“不是。是五龙帮的,那种形状的马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五龙帮?她怎么会和五龙帮的人走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或许她是想借五龙帮的马刀来为山至轻报仇吧!”
“她现在会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回五龙帮老巢去了吧!这里毕竟是狐狸窝的地盘,她不可能在这一带久留的。”
“我准备走一趟五龙帮。”
“找山月儿?”
“嗯。”
“为什么?”
“为什么?”
郑愿不想告诉宋捉鬼为什么。
这是他自己的事,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事。
“老宋?”
“嗯?”
“你现在马上赶回中原,如何?”
“为什么?”
“我已经跟你讲过了安宁镇、旭日谷的事情。这件事迟早要办,迟办不如早办,但仅凭你我之力,实在差得太远了。”
“所以你想让我回去搬援兵?”
“不错。
“中!不过,我回中原找谁去?”
这话一说,连郑愿也沉默了——是啊,到哪里去找援兵呢?
中原武林已是野王旗的一统天下,谁敢冒着背叛野王旗的风险来瀚海帮助郑愿呢?
宋捉鬼半晌才道:“要不,我去找一找曼苏尔老爷,问问他有什么办法。”
曼苏尔老爷富甲天下。曼苏尔老爷一向神通广大,别人做不到的事,曼苏尔老爷一定做得到。
郑愿摇头:“曼苏尔老爷也许能组织一支力量来瀚海,但不可能太快,而且根本无法瞒得过南小仙。”
宋捉鬼只好承认。
郑愿想了想,眼中渐渐闪出了光彩:“老宋,你还记不记得铁红旗。”
宋捉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红旗门?”
中原飘红旗,红旗满中原。
汴梁铁红旗是英雄中的英雄,是威武不屈的象征,是江湖少年崇拜的偶像。
十六岁出道,凭一把大刀和一腔热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慨打遍中原;二十四岁只手创立“红旗门”,三十余年来,红旗门的血红大旗一直稳稳擎在铁红旗手中,从未倒下过。
就算是现在号称一统武林的野王旗,也未能令铁红旗屈膝。
红旗门的三千健儿始终在中原武林中驰聘。只有他们敢和野王旗对着干,敢不服从野王旗的号令。
不知有多少人想看一看红旗门和野王旗火并的结果,谁都想看看哪一面旗帜会先倒下,是红旗,还是黑旗。
然而,众人翘首期盼的决战一直未曾到来,野王旗一直没有动红旗门,红旗门也尽量不和野王旗作正面的对抗。
表面上看起来它们相安无事,可事实上,它们都在暗中准备决战,终究会有一面旗帜先倒下。
不是黑旗,就是红旗。
找红旗门来帮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铁红旗和郑愿、宋捉鬼的交情都不薄,铁红旗又是个侠肝义胆的英雄,若是知道安宁镇、旭日谷的事情,一定会发兵相助的。
问题是,如果铁红旗兵发瀚海,野王旗会不会乘虚而入,一举摧毁红旗门?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郑愿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宋捉鬼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不想害了红旗门。
可除了红旗门外,他们还能找谁呢?
他们忽然都有了种瑟瑟之感——偌大的武林,有几个人像他们这样是为真理、为正义而活着的呢?
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注定要一生坎坷呢?
茫茫江湖,芸芸众生,追逐的无非是名、是利、是权势地位。
凭他们几个人能改变这一切吗?
宋捉鬼喃喃道:“我们是谁?谁知道我们?谁理解我们?”
郑愿勉强展额一笑,道:“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这岂非已足够?”
宋捉鬼 叹道:“这难道真的就足够了吗?”
郑愿苦笑。
良久,郑愿才毅然道:“无论如何,我们也必须相信‘吾道不孤’这句话。老宋,你回中原,去联络铁红旗,同时也向曼苏尔老爷和我师父他们请教一下方略大计,我在这里等候你的好消息。”
宋捉鬼重重一叹:“中!”
匆匆一晤,转眼又成飘蓬。
分别的时候,宋捉鬼眼眶都红了,郑愿虽在微笑,但也笑得非常苦涩。
“老宋,一路珍重。”
“我会的。你也多保重。”
“我会保重自己的。”
话说完了,宋捉鬼还是没有走。
郑愿咬了咬牙,道:“君子也来了。”
宋捉鬼神情一震:“他也来了?”
郑愿道:“他是来找我的。我没有见他。”
宋捉鬼道:“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想他知道了。就算原来不知道,现在也已知道了。”
“你准备怎么办?”
郑愿缓缓道:“我不想见他。”
他领了顿,苦苦一笑,道:“我知道他也未必真的想看见我。”
宋捉鬼走出关口了,才回了一下头。
郑愿已在关那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茫茫的雪野上奔走。
为了他心中那一团化不去的浩然正气。
宋捉鬼 挺起了胸膛。
有郑愿这样的朋友,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第二十三章 永不派灭的
秦中来看得出来,慕容贞已经快崩溃了。
盛世客栈地下的石牢的确够“牢靠”。 秦中来从被关进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想办法出去,到现在他也还没有想出办法来。
但在他的心中,希望并没有泯灭。
他仍然坚信他会找出脱困的办法,他相信他一定会重见天日。
慕容贞却已完全绝望了。
刚被关进来的头两天,她还有劲头骂陈盛世,还有心情和 秦中来吵架,现在也不过才第五天,她就快支持不住了。
她经常会陷入死寂状态,不说话、不喝水、不吃饭,甚至也不动。
她常常坐在那里发呆,连眼珠子都不转。
秦中来知道,他必须想个什么办法帮她树立活下去的信心了。无论如何,他总不想和一个疯子被关在这间牢房里。
而且还是个女疯子。
凭良心说,这间牢房也许是天下最漂亮、最华丽、最精致的牢房。
房顶上嵌着五颜六色的水晶和石英,墙壁涂成了柔和的粉红色,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毯子,床也是梨木雕花大床,床上有苏绣枕头,有枕绸合欢被,可惜没帐子。
房间里有根雕的茶几、有锦墩,有很大的一张梳妆台,有全套的梳妆用具,当然也有马桶。
你要是觉得这里闷,就可以看看书橱里放着的几百种传奇脚本,可以弹弹琴,可以吹吹萧,还可以写写字。
除了没有自由外,住在这里,的确也不算很难受。
每天的饮食,都是从设在墙壁上的机关通道送进来的,而每天排泄的废物,可以从床后一个地道里倒掉。
这里的通风条件也不算很差,吃的也不错,住一两天的确没什么,可要常住,没有人会受得了。
“没有自由,毋宁死”。有人这么说。
这句话并没有错,但更重要的并不是自由,而是“争取自由”。
这才是人类应有的精神。
秦中来走到床边,看看仰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的慕容贞,柔声道:“你已经两餐没吃一点东西了。”
慕容贞连眼睛都不眨。
秦中来叹道:“你这样下去会垮掉的。”
慕容贞还是一动不动。
秦中来道:“现在我们必须坚持着活下去,而且一定要活得很好,才不致于被我们的敌人看笑话。
慕容贞不理他。
秦中来道:“杨雪楼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希望我们慢慢疯掉,就好像一只猫捉住老鼠后先不弄死,而是慢慢折磨一样。他一定很高兴看见我们害怕的模样,我们就偏偏不要让他看到。”
慕容贞终于露出了一点表情——厌烦。
她闭上了眼睛,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很烦听他咕叨。
但秦中来还是很高兴。
不管是什么样的表情,有总比没有好。
他还是坚持着往下说:“我们都还很年轻,都还有许多想做而未做的事。如果有一天我们从这里出去了,却发现那些我们想做而未做的事变成了我们想做却无力去做的事,岂不是很遗憾?”
慕容贞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有气无力地骂了他一句:“闭上你的狗嘴!”
秦中来虽然挨了骂,却听得十分受用,声音也更温柔了:
“喂,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慕容贞怒道:“你滚!”
秦中来微笑道:“就这么大的地方,你让我滚到哪里去?”
慕容贞终于睁开了眼睛,厉声道:“少嘻皮笑脸的!”
秦中来吓了一跳。
慕容贞道:“一向都听说金陵秦君子为人端方严谨,现在才晓得那不过都是些表面文章!一到没人的时候,你的登徒子本性就露出来了。”
秦中来倒被她气得够呛,瞪着她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慕容贞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她的神情虽极憔悴,这一笑却又极妩媚可爱。 秦中来的心弦似乎被人拨了一下,颤悠起来。
“怎么,不高兴了?”
秦中来苦笑着摇摇头,叹道:“吃点东西吧!”
慕容贞娇声道:“不吃!”
秦中来转过眼睛,好像已不敢再正视她。
慕容贞偷偷笑了。
她发现这个一向以端方严谨著称的秦君子还是蛮讨女人喜欢的,而且他也并不总是那么让人有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感觉。
他还满温柔,满体贴人的。
求生的希望在她心中渐渐滋长。她渐渐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美好藏在她以前不知道的地方。
永远不会泯灭的,并不仅仅只有求生的欲望、只有对美好的向往。
永远不会泯灭的,还有仇恨。还有许许多多不那么美好的情感。
但你绝对不该认为人性只有善良美好的一面,而将人类的一切暴行、一切邪恶归于“兽性”之中。
那并不是“兽性”,真正的兽性远比许多人心目中认定的“兽性”要健康得多、正常得多。
人们认定的“兽性”,其实就是人性啊!
仇恨在杨雪楼心中,就绝对不会泯灭。
他仇恨郑愿、宋捉鬼 ,也仇恨南小仙和秦中来。
他最恨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
男的是郑愿。女的是南小仙。
当年郑愿落难隐居在徐州城外的杨楼时,他杨雪楼曾冒着生命危险问郑愿示警,告诉郑愿野王旗即将来杨楼找他的消息。
他救了郑愿,可结果呢?
结果是那郑愿杀死了他的哥哥和妹妹。
他怎么能不恨郑愿呢?
就算他当时向郑愿示警也是别有所图的,可他毕竟救了郑愿的性命,郑愿却以怨报德,岂非该杀之极?
对郑愿的恨已是如此强烈,可要和他对南小仙的痛恨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
没有南小仙,就不会有天香园血战,就不会弄得他家破人亡,就不会弄得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潜伏在这里,卧薪尝胆,积蓄力量,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入中原,击败野王旗,杀死南小他吗?
杨雪楼——我们还是称他“陈盛世”吧!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公开的身份就是盛世客栈的老板“陈盛世”,何况,“杨雪楼”也不是他的本名。陈盛世对他那间地牢的可靠性是非常放心的,他深信 秦中来无论如何也逃不掉Q
他之所以不杀 秦中来,是因为他觉得 秦中来还有利用的价值。
倘若他能将秦中来收为己用,对他重返中原的计划大有神益。
毕竟,天下只有一个秦中来,只有这么一个武功又高、名声又好的志诚君子素中来,如果秦中来肯为他做事,岂非比多收一百个杀手要有用得多?
他也知道这很难,可他不怕。天下什么样的难事他都做过,许多很难的事,他都做成了。
他现在一直在做的,岂非也是件在别人看来绝无可能的事情?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肯用心,他不相信伏不住秦中来。
他安排慕容贞和奉中来住在同~间牢房里,就是他要降伏 秦中来计划的第一步。
至于白大和白七,用不着他多说什么,两个人早就乖乖束手了。他们都“很愿意”做他的手下,为他拚命。
这种人网罗了再多,也没什么大用。
陈盛世需要的是精兵,缺少的是良将。
陈盛世现在正坐在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听他的手下禀报情况。
“…··属下已将主公的意思跟江南的汪大老板和陶二老板讲了,他们听说之后,都满口答应愿意为主公效劳。”
陈盛世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那正说得滔滔不绝的手下立即打住了话头。
陈盛世冷冷道:“他们答应得很干脆?”
“是’
陈盛世想了想,这才慢吞吞地道:“依你看,汪通和陶质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这”
“照实说。”
“是。属下到扬州后,曾向以前的朋友打听过这方面的情况。属下听说,江南刺客组织这一年多的收入比以前长了足有四成;日子过得很不错。”
“长了四成?有那么好的生意吗?”
“那倒不是。”
“哦?”
“听说……听说南小仙抽的分子比……比大主公以前抽的要少三分。”
“是吗?”
“是。
陈盛世冷笑起来道:“看不出,南小仙倒是挺会做人的啊!”
那名手下的额上已满是冷汗。
陈盛世淡淡道:“你没必要害怕,我要听的,就是真话、实话。”
“是。”
“你觉得,汪通和陶质答应得这么快,是不是有点奇怪?”
“属下不敢妄测。不过…·不过依属下看,主公提的条件已不能再优厚了。他们不可能不答应的。”
陈盛世闭目沉思有顷,才点了点头,睁开眼睛,微笑道:“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歇息吧!一去一回万余里,你也很累了。”
那名手下刚退出去,又有一名手下进来了。
陈盛世劈头喝道:“我问你,我要你去联络五龙帮和血刀门,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那手下顿时就跪下了:“立公,非是属下办事不力,而是…··而是有变故啊!”
“有变故?什么变故?”
“五龙帮的孙帮主本来已经答应了和主公结盟的,可不知怎的,阴副帮主从外面回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孙帮主就变了卦。我怎么说他也不肯听。”
“哦?姓阴的说了些什么话?”
“属下听不见。”
“哼!……后来呢?”
“属下不甘心,就在五龙帮老营外转了两天,这才发现有一个年轻女人领着批人从五龙帮老营里出来,孙帮主和阴副帮主送她,态度很恭敬。”
“有这种事?”
“是属下亲眼所见。”
陈盛世站起身,皱着眉头踱了几步,忽然转身停在那名属下面前,大声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哪里的?”
“属下不知道,但看样子不像是汉家女子。”
“为什么?”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哦?”
“她像是回鹘那边的人。”
“回鹘女人?”陈盛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会呢?”
“属下也向别人打听过,但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的身分来历。”
陈盛世道:“先别管这个女人。我问你,血刀门为什么没有答应我们?”
“启禀主公,也是因为那个女人。属下赶到血刀门时,那个女人已经先到了。”
陈盛世怔住。
这个年轻的异族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希望在他心中苏醒了。
也许那希望一直就不曾泯灭过,不曾死去也不曾沉睡,而只是躲得远远的,在他心灵的深处傍惶。
和宋捉鬼 的重逢使他重新找到了他该走的路。他不再仿惶,不再觉得天下茫茫无可容身之处。
他看见了宋捉鬼 ,他才想起他在中原度过的那些绚丽的生活,他才想起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世上还有许多值得他去做的事。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做过的事,他怎么能无视自己的过去呢?他怎么能允许自己这么沉沦下去呢?
他不想毁灭自己。
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他自己承认不承认,他曾经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现在,还有许多同样轰轰轰烈烈的大事等着他去做。
他必须去做。
就因为他是郑愿。
他现在要做的两件事,其一就是将盘踞在安宁镇和旭日谷的东瀛忍者们赶出大沙漠。
这件事并不容易做,也许要耗费他许多精力和时间。
所以,在做这件事情以前,他要先做另一件事情。
他要查清楚花深深和海姬遇难的真相。
他还记得当时山月儿是和她们在一起的,他一直以为山月儿已和她们一起死了。现在他才知道山月儿并没有死。
宋捉鬼遇到的那个和五龙帮搅在一起的女人,一定是山月儿。
他要去找山月儿。只有她能告诉他花深深和海姬是怎么死的。
雪野茫茫,郑愿打马疾驰。
他要去五龙帮的老巢去找山月儿,他相信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山月儿。
对狐狸窝的变故,他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他听别人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也正是他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时候,那时候他的感觉都已麻木,他根本不愿思考问题。
现在该是他用脑筋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狼嗥。
狼嗥就在附近。
郑愿环顾四野,看见了许多幽绿的亮光在雪野上游荡。
狼群!
仇恨同样不会在山月儿心中泯灭。
仇恨在山月儿心中,只会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根深蒂固。
她正在组织一次复仇行动,她要踩平狐狸窝,为她死去的父亲报仇,为她遭到的侮辱复仇。
她已经联络上了横行瀚海的五股悍匪中的四股,她已有足够的力量和狐狸窝抗衡,但这还不够。
她必须在掌握一举击溃狐狸窝的力量之后,才会放手行动。现在她还需要积蓄力量,还需要再等等看。
更重要的是,她必须随时知道狐狸窝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知己知彼,方能稳操胜券。在这方面,她做得还不算太好。
虽然她已安排了不少人进入狐狸窝做卧底,可这些人很难送消息出来,老狐狸们把他们看得实在太紧了。
她决定亲自去狐狸窝探探消息。她不相信狐狸窝里所有的人都背叛了她。她总该能找到几个肯帮忙的人。
山月儿也听到了狼嗥声。
此起彼伏的狼嗥声虽极遥远,但声势已足惊人。
山月儿带住马,仔细听了片刻,喃喃道:“安宁镇。”
她听出来了,狼群位置是在安宁镇附近。
两名五龙帮的大汉笑道:“安宁镇这回要遭殃了。”
“这他妈的也是报应。”
“省了咱们再费劲收拾他们。他奶奶的小倭子,跑这儿扎根来了。”
山月儿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她心里想的,也和他们说的差不多。迟早她也会收拾安宁镇的,等她踏平了狐狸窝,腾出手来,她就会把安宁镇闹个底朝天。
她当然知道凭这群狼还没有“消灭”安宁镇的能力和胆量。但有这么一群狼在安宁镇附近多转悠转悠,总能给那些倭子们制造点麻烦。
如果她知道郑愿此刻就处在狠群包围之中。她还会这么想吗?”
山月儿打马冲出,大声道:“绕过去,沿长城走。越快越好!”
他刚刚恢复的生机难道就这么着又断送在狼吻之下?
难道是天意,是老天不许他再活下去?
郑愿在心里苦笑。
他的眼力一向很好,虽说这段时间他心神俱废,却几乎没影响到他身体的各种功能,他的眼力现在仍然很出色。
环顾之际,他已粗略算出这群狼的头数——三百左右。
而且他也已发现了狼王。
郑愿深深吸了口气,抽出了宋捉鬼送给他的那把单刀。
逃是逃不掉的,就算他轻功再好、内力再深厚,也很难逃出狼群的围追堵截。
惟一的出路,就是拚,就是赌。
如果他侥幸杀尽了这群狼而且自己未死,那就是命大了。
否则他就是个短命鬼。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残酷。
郑愿发出了一声宏亮悠长的啸声。
啸声中,郑愿腾空而起,如利箭般飞向狼王。
“擒贼先擒王”,杀狼又何尝不是?
山月儿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跳得她再也坐不稳了。
她带住马,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喘息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马上就要跳出腔子了。她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直冒金星。
两名五龙帮的刀手吃惊地扶住了她,一迭声地唤她。
不知过了多久,山月儿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她觉得浑身乏力,像虚脱了一般。
她的内衣,已完全被冷汗湿透了。寒风吹在她汗湿的脸上,使她感到格外寒冷。
“你们听到了什么没有?”
她问那两名刀手。
那两名刀手立即静神谛听四野,四野上只有风雪之声。
“不是现在,是刚才。”
刚才?刚才他们不是一直全神贯注地照顾她吗?他们怎么可能听到什么?
“是在我晕倒之前。”
他们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山月儿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他们不是她。既然他们不会知道她心中所想的,又怎么会听到她耳中所听到的呢?
就在她晕倒之前,她听到了一阵遥远的啸声。
啸声尖锐,而且悲壮。
那是谁在长啸?
是谁在群狼环同之中长啸?
山月儿想定住心神,可办不到。她侧耳聆听,仍然只听到风雪之声。
连狼嗥声也消失了。
山月儿的心虚飘飘的,她的声音也虚飘飘的。
“我们绕过去看看。”
两名刀手吓得不轻:“绕到哪里看看?”
“狼。狼群。”
两名刀手叫苦:“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奉命保护小姐的安全,孙帮主给我们下了死命令的。”
“就看看。看看就走。”
“看看就走?看看就走不掉了!小姐,那是群野狼啊!”
“小姐,一应大事,还得由您作主,您可不能冒这种险啊!”
“是啊!眼见着我们就要拿狐狸窝开刀了,这种节骨眼上,您可千万别出事啊!”
“小姐……”
山月儿拿不定主意了。
主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该奴才们拿主意了。那两名刀手一左一右夹住山月儿的坐骑,带着她疾驰起来。
山月儿只好随他们去了。
再说了,她的身体正处在虚脱的状态下,她病得很不轻,她的确不该再去管闲事了,她必须集中精力对付狐狸窝了。
可那个在群狼环同中傲然长啸的人会是谁呢?
山月儿反复问自己。
她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狼,他记不清了,也根本就没法会记。
他只是一门心思杀狼,一门心思躲避恶狼的扑击。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解决这些狼,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否则的话,狼会越聚越多的。
可他还没有干掉那头狡诈的狼王。
他甚至已无法分心去留意狼王在哪里,他只有先搏杀每一条扑过来的恶狼再说,除此之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也无法为自己包扎伤口。
他记不清已被恶狼咬了多少口、抓了多少次,他只知道自己浑身都是伤口,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
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
就算他命好没被狼咬死,也会因血流不止而暴尸雪野。
如果有人来救他就好了。可在这茫茫的雪野里,在这个风雪肆虐的寒夜,谁会路过这里呢?
就算有人路过,谁会舍命陪他葬身狼腹呢?
难道他真的已死定了吗?
不,决不!
他在心里狂喊。他的双手各捉住一头狼,将它们摔死在地上。
他决不甘心,决不低头,决不从命。
一阵剧烈的疼痛撕裂了他的头颅,也撕裂了他的所有灵智。
是那头狼王。
是狼王用铁一般的利爪抓裂了他的脸。
郑愿悲吼着,如濒死挣扎的野狼。
第二十四章 报应
狐狸窝仍然像从前一样繁荣,甚至比以前更繁荣。这里的人们依旧说话不算话,骗死人不偿命。
与以往不同是,近来狐狸窝里来了许多外面的人,而且是来定居的,这些人的身分来历也杂得很,三教九流。
五湖四海的都有。
人一多,地方上就不会太安定,打架斗殴的事情也一天一天多了起来。当然了,这并没有影响狐狸窝的繁荣。
可这现象却引起了狐狸窝当权者的高度重视。
狐狸窝现在的主人,当然就是“玉面狐”水至刚,他同时也是“天马堂”的现任党主。
“绍兴狐”墨至白仍然管他的钱粮。“鬼影狐”吴至俏和“卧狐”任至愚仍然无所事事。“狐狸王子”水无声仍然负责狐狸窝的治安,而冯大娘仍然做她的老板娘。
不同的是,冯大娘已不常呆在她自己的酒店里,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水无声那里。
她还没有嫁给水无声。
水无声曾经发过誓一定要娶她的,可现在水无声绝口不提这件事,就好像他已将自己的誓言忘到爪洼国里去了。
冯大娘是个很识趣的女人,他既然不说,她当然也不会提。
她好像已满足于仅仅作他的情人。她从来不限制水无声自由,如果水无声要找其他女人,她会高高兴兴地替他拉几个来。
但如果她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她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水无声就在冯大娘身边。
“你还没有拿定主意?”
冯大娘的声音带着宿酒未醒的意味,听起来滞涩缠绵,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水无声仰在毯子里,两眼望着屋顶,好像在发呆,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冯大娘轻轻叹了口气:
“当断则断,是谓大丈夫。当断不断,反遭其乱,你该拿定主意了。”
水无声还是没说话。
半年多来,他已削瘦了许多,脸色也憔悴得很,做什么事情也都无精打彩的,一天到晚,脸上连点笑模样也没有。
冯大娘往上靠了靠,把他抱在怀里,慢慢晃动着:
“这并不是犯上作乱,我们并不想使天马堂的长辈们威风扫地。我们只不过请他们退隐以安享晚年而已。”
水无声完全像个木头人,不说话,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
“他们也该享清福了,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了,你说是不是,你说呀?
水无声无言。
冯大娘喃喃道;“你不该这样子的。你想的总是太多,你的心太累了。只要你有信心,我会帮助你重振雄风的。
… ··我没有怪你,也没有瞧不起你,每个男人在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次完全不行的,可不要紧的。”
水无声忽然发怒了。他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推开,冷冷道:“穿上衣服,你走吧!”
冯大娘居然也没有生气,文文静静地拾起衣裳,一件一件慢慢往身上穿。
临出门时,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站在门口停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要小心一点。这里的外人已经太多了,我担心这几天会出什么大乱子。”
水无声依然保持沉默。
冯大娘轻轻一叹,拉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墨至白这几天总有一种大锅临头的感觉。这让他非常不自在,坐卧不宁。
狐狸窝忽然间来了这么多外人,而且看样子这些人都怀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晓得什么时候这些人会突起发难呢?
这些外人中,来自中原野王旗的人反倒显得相对不那么可怕了。至少,野王旗的人不会想要他墨至白的命。他们只不过想要他的钱而已。
他担心的是那些身分不明的外地人。他担心这些人可能和刁昆仑、铁至柔和夏至上他们有关,他担心这些人会要他的命。
他虽然有这些担忧,却不肯说出来,不肯去和水至刚父子商量对策。自上回“谋反”事件之后,墨至白已越来越小心谨慎,总是顾虑到如何替自己找后路。
他现在已不再是狐狸,反倒像是只狡猾警觉的兔子。
吴至消近来也不似从前那么笑口常开了,就算她偶尔笑笑,神情也总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伯被什么人看见似的。
以她那身神出鬼没的轻功,她当然有许多机会窥视狐狸窝里发生的一些很隐秘的事情。
她看到了“阴谋”。
她看到的阴谋还不止一个。
她虽然看见了这些阴谋,却根本无力阻止,也根本就没打算阻止。
她只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她知道自己对参与阴谋的各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她没有得罪过任何一方,就算得罪过,也都不太厉害。
她已老了,不仅人老了,心也老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度此残生,年轻时所有的欲望都随风而去了。
从表现上看,任至愚比从前显得更忠厚老实了。他在狐狸窝的人缘一向就不错,现在就更好了。
甚至和那些外地迁来的人,他也相处得很不错,经常去他们那里串串门。别人有什么困难,他也会很热心地跑东跑西帮忙。
他见了水至刚,总是显得非常恭敬,一口一个“堂主”,叫得十分诚恳,就好像他对水至刚的尊敬之意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他在路上遇到水无声,也总是很谦和,完全不以长辈自居。
他甚至还时不时携了渔具,去察干淖儿钓鱼,常常一去两天不回,一副隐士的派头。
今天任至愚又来钓鱼了。
湖面上已结起了厚厚的冰,任至愚用随身带来的镐头在冰面上凿出一个大洞,在洞边铺上随身带来的毯子,自己端坐在上面垂钓。
他非常专心。
终于,有鱼咬钩了。
任至愚提了鱼竿,发现这条自相当大,看来不下二三十斤。
任至愚双手握竿,一叫劲,一条黑色的大鱼破洞而出,水花飞溅,声势惊人。
奇怪的是,这条“大鱼”居然长着两个手、两条腿。
任至愚知道不妙,手一松钓竿,转身就往岸上跑。
他跑得的确不算慢,足尖只点了两下,身子已掠出六文开外。
他的暗器功夫也不错。他转身时,双手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暗器,随着身子的纵跃,双手连发,暗器如暴雨般向后面打出。
转眼间,他已上了岸。
岸边有一丛丛的黄芦草,虽已枯黄,但仍然很密。任至愚冲过一丛黄芦草时,草丛中忽然飞起根绳索,缠向他腰间。
任至愚的反应的确也不慢,身子一矮,已从绳索下钻过,冲出三四丈远,迎面忽然又砍来两把刀。
任至愚想也没想,双手施展擒拿术,扣住敌人的腕脉,一叫劲,将两名敌人抛翻在地,自己仍然发力往狐狸窝方向冲。
对面是一道土坎,任至愚料定土坎后面必有埋伏。他只有突然加力,以求一冲而过,给埋伏的敌人猝不及防。
他还没来得及加力,土坎上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美丽,面带冷笑的女人。
任至愚猛一下停住脚,双目瞪得滚圆,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
不断有人从土坎后面、从黄芦草中站起来,围住了任至愚,他却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许久,任至愚才吁了口气,喃喃道:“真想不到会是你。”
这个女人,就是天马里已故堂生山至轻的独生爱女山月儿。
狐狸公主山月儿。
冯大娘回到她的酒店里,小江正在等她,一见她就急匆匆赶了过来,压低声音道:“你那边怎么样?”
冯大娘悻悻道:“还会怎么样?老样子!他还是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他说什么都没反应,就跟他身上那根不中用的玩意儿一样。扶不起来。”
小江怔了一怔,跺脚道;“这该如何是好呢?……水无声是最佳人选,他不动,别人可没法动啊?”
冯大娘冷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进了里屋。
小江连忙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掩好门,凑到冯大娘身边赔笑道:“舵主,累了吧?”
冯大娘气呼呼叱道;“累个屁!”
小江低笑道:“舵主,何不躺着歇歇,小的给您按摩按摩?”
冯大娘睑一沉:“你要作死?”
小江连忙跪下,惶声道:“小的不敢,实因小的原是剃头出身,往日也常在大户人家间来往,为太太小姐们梳头,顺带也常帮她们拿捏拿捏。小的不敢说自己手艺多精,但确实是一番好心想为舵主解乏。”
冯大娘面色顿时和缓了许多:“是吗?”
小江磕头道:“小的怎敢欺骗舵主?”
冯大娘想了想,又看了看小江,偏着脑袋又想了想,才谈谈道:“好吧!我就让你试一试,不过,…··”
小江本已往起爬,一听到“不过”二字,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冯大娘满意地哼了一声,声音也柔和多了:“不过你可仔细着,要是弄疼了我,看我不吃了你。”
小江道:“不敢,不敢。”
冯大娘看着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用脚尖在他额上点了一下。“起来吧,没用的东西!”
小江应了声“是”,这才站起身来。
冯大娘欢笑的脸忽然又阴沉下来了:“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小江道:“差不多了。任至愚已经答应先下手为强了。
只是他还很担心一个人。”
“谁?”
“水无声。在狐狸窝里,现在只有水无声拥有最强的实力,他的铁骑杀手几乎无人能敌,而且他本人的武功也实在深不可测。”
冯大娘撇了撇嘴:“告诉任至愚,让他别怕这怕那的,只管去做就是了,水无声自有老娘对付。”
小江道:“是。”
冯大娘忽又皱了皱眉:“任至愚呢?”
小江道:“一大早就出去钓鱼去了。”
“他近来出去钓鱼的次数好像也太多了一点吧?”
“他说他想一个人静静地考虑一下行动的计划,他不想引起水家父子的注意。”
冯大娘想了想,点了点头;“这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派人跟踪了吗?”
“派了两个。”
“嗯。……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都已到位,就等着您下命令了。只是新近来的一伙身分不明的胡人行踪鬼祟,看样子也是有所企图。”
“要严密注意这些人的动静,随时向我报告。”
“是”
冯大娘伸了个懒腰,款款躺到了床上,她的声音里又有了些宿酒未醒的味道:
“还不过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送走了冯大娘;水无声的心情仍然没有好转。
实际上自那天夜里冯大娘杀死赵唐后,他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过。
他拚命想忘记那次沙暴之后发生的事情,可他做不到,他根本做不到。
他无法忘记。
山月儿的身体在他的折磨下扭曲…·这感觉,他永远也忘不了。
复仇的病狂、快意的残暴,在他心上烙下了如此鲜明的印迹,就算他以前曾经是魔鬼,他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他强暴的女人,竟是他痴恋了那么久的山月儿,他怎么能相信那残忍疯狂的一幕就是事实呢?
他已经被折磨得快要疯了。
他常常都有一种天将山崩地将裂的感觉,他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扶持。他常常都有一种想拚命吼叫的欲望,这欲望有时候强烈得令他恐惧。
他曾经想到过了断自已。
但他每一次都挺住了。他静静地躺着,强抑着那令人恐惧的发疯的感觉,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对干狐狸窝里发生的事情,无论什么他都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管,那些阴谋、残杀以及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他只愿想他自己的事。他一定要想通,否则他就一直坚持想下去。
水至刚这半年来酒量长进了不少。
他经常喝酒,而且十次有八次要喝醉,其中至少有四次会是酩酊大醉。
只要一喝醉,他就一定要呼唤姬妾们为他铺纸磨墨,一定要用狂草写几首他自己作的诗词,一定要她们把这些“墨宝”送人,一定要强调这些字以后会很值钱的。
然后他就一定会亲自唱几首从江南勾栏院里学来的小调子,把姬妾们集中起来,胡天胡帝地追逐作乐。
在他清醒的时候,他还努力保持着以前的形象,依然风度翩翩如通儒、如宗师大人。
只不过,在所有人眼中,他的形象已不似从前那么高大了,不似从前那样可亲可敬了,不似从前那样让人信服了。
他自己也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
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天马堂堂主的帽子还戴在他头上,可他自己很清楚,狐狸窝的人也都清楚,他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狐狸窝的实权究竟在谁手里,也许很少有人能明白,但狐狸窝的实权不在他水至刚手里,却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早知如此,他何必费尽心机要夺玄铁指环呢?
他还不如干脆让山至轻名正言顺地戴稳这枚玄铁指环,他还不如只做他的二当家,那样他就不致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他这是何苦呢?
水至刚又在喝酒,而且又已有点醉意了。
他举着酒怀,凝视着杯中鲜红的葡萄美酒。
鲜红的美酒,艳如鲜红的血。
他旋转着酒杯。
杯中的酒旋动着,如奔涌的鲜血。
水至刚的嘴角牵动,牵出了一丝极浅极苦的微笑。
他仿佛又看见了他的结义大哥山至轻,看见了山至轻面上最后的笑容,他仿佛又听见山至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的话——
“你们现在杀死我,你们以后也会互相残杀而死。黄泉路上,我等着各位。”
那天夜里,他本不想去见山至轻生前最后一面的,可他又不得不去。
山至轻在狐狸窝积威甚重,他水至刚若不亲自监场,只怕派去的人下不了杀手。
从那天起,山至轻的“临终遗言”就一直亲绕在他脑海中,无论如何也赶不开。
现在,山至轻的诅咒正在变成现实。
你若以为水至刚整天敢于酒色,那你就错了,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无论他再怎么失意,再怎么走霉运,他水至刚毕竟仍有足够强大的势力,他毕竟还是天马堂现任堂主。
他毕竟是条狡诈多智的老狐狸,他再糊涂一百倍,也还不致于糊涂到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推的地步。
对狐狸窝的各个阴暗角落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墨至白在暗中作潜逃的准备,他也知道吴至俏很想退隐,知道冯大娘在劝他儿子“谋反”。
他还知道任至愚正在和野王旗密谋搞掉他。他知道任至愚想戴上玄铁指环。
这些都还不是最令他烦心的事情。
他最感到恐惧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他知道山月儿并没有死。
虽然水无声一口咬定山月儿被腰斩,可水至刚还是从儿子的神态间看出他没有下得了手。
打蛇不死反被蛇咬,蛇尚如此,更何况人呢?
更何况是山月儿呢?
水至刚深知山月儿的性格。
他清楚她一定会报复,而且报复的手段一定极其毒或残忍。
可他一直没有探听到山月儿的下落。
他在明处,山月儿在暗处,他处于极其不利的位置,极易遭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在打击降临之前,他根本无法知道打击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地方开始。
所以他恐惧。
他感到恐慎的第二件事是他知道郑愿未死。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郑愿会死于一场沙暴,所以他派出了最得力的几名心腹去打听郑愿的下落。
他打听到了。
虽然他派出去的人听到的消息不尽相同,他还是能肯定郑愿还活着,郑愿正在大漠上活动,郑愿的行踪极其飘忽。
水至刚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美酒。
该来的迟早得来,命中注定的事情,躲也躲不掉。
如果“天意亡我”,又何必一定要和苍天作对呢?
水至刚的情绪在熏熏的醉意中转向了开朗和乐天——
重要的是把握现在,享受美好的生命和生命中的美好。
难道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水至刚忽然拍案大笑:“来呀,笔墨伺候!”
小江的确没有吹牛。
他的拿捏按摩术的确非常妙,冯大娘浑身上下都软乎乎麻酥酥的,她觉得自己像正在云端那么快活。
她微微张开迷濛的眼睛,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小江,嘶哑着声音道:“看你这么卖力气,就赏了你罢!”
小江喘着粗气,兴奋地道:“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呸!”冯大娘笑牌啐道:“你愿做狗做马,我还不愿和犬马…··”
小江涎着脸笑道:“舵主岂不知世上有‘驴马货”一说?”
冯大娘斜嫖着他,曼声道:“听说过,可没见过。”
小江嘻笑道;“舵主今儿就能大开眼界了。”
冯大娘还没来得及见识小江的“驴马货”;门外有人说话了:
“属下姚三,求见舵主。十万火急。”
冯大娘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小江很乖觉地躲到屏风后面去了。冯大娘懒洋洋地坐起身,披起件大氅下了床。
“进来。”
一个蛮精神的小伙子走了进来,满面惊恐:“舵主,大事不妙。”
冯大娘冷冷道:“姚三,慌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就是了。”
姚三道:“是。……舵主,据跟踪任至愚的兄弟回报,任至愚在察干淖地被人捉住了。”
冯大娘一惊:“被谁捉住了?”
姚三战战兢兢道:“山……山……山月儿。”
冯大娘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小江已忍不住大叫着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
“山月儿?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冯大娘居然也忘了去责备小江,一把抓住姚三的衣襟,急问道:“真是山月儿?你看清了真是她?”
姚三只好点头。虽说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但在眼下这种情形下,他也只好点头。
小江也在一旁追问:“山月儿抓了任至愚?她抓任至愚做什么?她是一个人还是带了许多人?那些人是哪儿的?”
姚三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
冯大娘松开姚三,冷冷喝道:“小江,别乱吵吵!”
小江住口。
姚三刚松了口气,冯大娘的问题又来了。“任至愚被捉这件事,那些狐狸们知不知道?”
姚三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大娘皱眉道:“看见任至愚被擒的人,除了我们的人外,还有没有狐狸窝的人?”
姚三还是无法回答。
碰到这样的废物,冯大娘也没有办法。她转头瞪着小江,低叱道:“还不快到外面去探探风声?”
小江悚然领命而去。虽说刚才他还和舵主打得火热,可那是私情。遇上公事,冯大娘就从来不讲任何情面了。
姚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种茫然的样子让冯大娘看了就忍不住要生气:
“还不快去把那几个看见的人叫来?”
她实在有理由生气。
强大如野王旗这样的组织,其主要成员却大多是姚三和小江这种办不了大事、成不了大器的废物,这不是很奇怪吗?
冯大娘叹了口气,退回床上坐下,开始穿衣裳。
她的思绪,已完全转移到山月儿擒拿任至愚这件事上去了。
——水无声为什么没有杀山月儿?
——山月儿的实力究竟怎样?
——山月儿会怎么发落任至愚?
——她冯大娘该怎么办?
这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她都必须认认真真想一想,拿出最好的解决方案。
没人能替她分忧解难,没人可以帮她拿拿主意。
唉,有时候一个女人要领导一群废物男人,实在是很累啊!
“消息”这种东西实在很奇怪,它虽没有长脚,却比所有长脚的东西跑得都快。
冯大娘知道山月儿生擒任至愚的消息的那一刻,水无声也已听到了他的属下的汇报。
水无声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在他放她一条生路的时候,他已经预计到她会报复的。
现在,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是正确的。她终于出现了,她终于开始实施报复了。
水无声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想象着他和她再次相会时的情景,…··
他的心中,充满了悲哀。
任至愚感到欣慰的是,他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
山月儿并没有点他的穴道,也没有捆绑他,更没有废他的武功。他只不过被人在眼睛上蒙了块黑布而已。
这块黑布也在半个时辰之后扯下来了。-.
任至愚被带到一处四面点着蜡烛的黑屋子里,在这里只有山月儿和他两个人对面而坐。
山月儿问了他许多问题。
这些问题对任至愚来说,都很容易回答——说实话就行了。
这种时候说假话,不仅于事无补,还极有可能会害了他宝贵的生命,任至愚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他知道他也根本骗不了山月儿。
他从那天晚上水至刚父子叛乱说起,一直说到昨天发生的事情为止,能想起来的该说的事情他全说了。
当然了,有些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的。这些事情中,最最不能说的是他如何秘密与野王旗的人合谋夺取天马堂的领导权。
除了这件事之外,任至愚的确没什么大的罪过。
谋反是水至刚父子和野王旗的主意;杀害山至轻是水至刚亲自下的手;在大漠上追击山月儿和花深深及海姬,那是水无声奉冯大娘之命作的恶。
如果要说任至愚有什么过失,那也不过是未能在那场叛乱中制止水氏父子,未能保护好山至轻,仅此而已。
所以山月儿并没有把任至愚怎么样。她审完之后,低着头沉吟了许久,才展颜起身,很有礼貌地将“任叔父”
送了出去,吩咐她的手下兄弟为任至愚备马,然后和任至愚很客气地道了别。
只不过山月儿虽没有把任至思怎么样,那匹马却要了任至愚的性命。
任至愚打马狂奔,不及数里,马鞍里的机关发动,藏着火镰火石的铁蹬终于进出了火花,引发了炸药。
任至愚被炸得尸骨无存。
第二十五章 惨烈的胜利
决战几乎是在转眼之间就爆发了。
虽说水氏父子和野王旗都已对事发作了周密的预防,狐狸窝已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但决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猛,却仍令人感到诧异,并因此而惊慌失措。
连山月儿自己也没料到。
任至愚“失踪”后的第二天,狐狸窝的气氛相当紧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水氏父子已派遣得力人手将新近迁来定居的外地人严密监视起来了。在这种“唇亡齿寒”的紧要关头,冯大娘也将异心收起,吩咐所有野王旗在狐狸窝中的部属全力相助水氏父子。
当然有一大部分精锐铁骑分成四部开出镇外去。水氏父子和冯大娘都坚信山月儿的主要力量就呆在镇外的什么地方。
至于那些新近迁来的外地人,就算全部都是山月儿派来作内应的,也不过才六七十人而且。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要他们敢作乱,就将迅速被镇压。
谁也没料到,决战的第一滴血是水至刚流的。
决战的序幕从水至刚的一句话拉开。
水至刚说的这句话,其实是句玩笑话。
水至刚近来不仅酒量长了,姬妾的队伍也扩大了。他新收了两名波斯舞女,这两名舞女擅长的波斯肚皮舞令他倾倒不已。
他特别宠爱她们,离不开她们。
今天水至刚的心情很不好,也就特别想找点乐子开开心,于是他就吩咐拉下帷慢,点上红烛,奏起胡乐,吩咐她们跳一回肚皮舞给他解个闷儿。
水至刚喜欢欣赏烛光里的肚皮舞,他最感痴迷的莫过于在烛光下颤动闪烁着的涂着茉莉花油的肌肤。
一曲终了,她们泛着红光的肌肤上已沾满了汗水。
水至刚大笑着将她们拎到自己身边坐下,贪婪地抚摸着她们,吮着她们肌肤上的汗珠。
她们吃吃笑着,喘息着,扭动着。
水至刚喃喃道:小娼妇儿,看我怎么弄死你们,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想怎么整治我。”
这些很肉麻的话水至刚以前也说过,可在今天这种气氛下,他的这句话显得有点阴森森的。
那两名舞女忽然就发动了。
其中的一个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勒得水至刚喘不过气来;另一个跳起身,从弹琵琶的胡人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冲向水至刚。
这时水至刚已摆脱了勒住他脖子的舞女,但还没来得及发声呼救。
持匕首的舞女一刀扎在水至刚心口上,水至刚奋起神威,一脚踢破了她的肚皮。
水至刚在倒地前,凄厉地嘶吼了一声。
“拿刺客——”
场面顿时混乱。
狐狸窝并不大,水至刚的内力惊人,又兼死命呼救,那一声“拿刺客”的喊叫全狐狸窝的人都听见了。
连亲自率铁骑镇守镇外的水无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水无声回首,就听见“啪啪”几声响,几朵烟花从镇中升起。
山月几本来是呆在帐篷里的,听见手下禀报说狐狸窝已发生变故时,吃惊得要命。
她钻出帐篷时,看见了远处烟花。
这种烟花她派到狐狸窝作内应的人每人都有一个。烟花升起的时候,就是进攻狐狸窝的行动全面展开的时候。
山月儿预定半个月后进攻的,她还联络了一些强有力的助手,她希望等这些人到齐之后再行动。
现在她该怎么办?。
山月儿一咬牙,提身上了战马,大声道:“发总攻信号,全线出击!”
狐狸窝里杀声震天,火光四起。
那些新迁来的外地人一个一个都拎起了武器,杀出了自己的屋子。
在杀出屋子前,他们已点着了屋子里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他们的武功有高有低,高的可以所向披靡,低的只能任人宰割。
但他们的斗志却都非常旺盛。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喝了不少酒。他们的脸都烧得通红,他们的眼睛也都已血红。
他们野兽般地吼叫着,敞着胸光着膀子,抡圆了胳膊挥舞他们的马刀。
他们本来就是些无恶不作的流浪汉、亡命徒。他们眼睛里只认得金钱和女人。他们渴望看见别人的鲜血。
他们都是山月儿雇来的。山月儿并没有花许多钱。但许诺一旦拿下狐狸窝,天马堂库存的金银财富任他们掠夺,狐狸窝的女人任他们糟蹋。
他们怎么会不肯来?
监视他们的人只稍稍低抗了片刻,就被他们冲得土崩瓦解,狼奔豕突。
他们已杀得起性,他们挥刀追赶着那些逃命的人。弄得狐狸窝里乱成一团。
“水至刚已经被我们杀死了!”
“识相的,赶紧投降!”
“杀呀——”
冯大娘一冲出门,迎面就碰上了两个醉熏熏的外地人,他们正狂笑着将手中的马刀舞得呜呜响。
他们一看见冯大娘,就涎着脸冲了过去,“美人儿,让大爷们玩玩!”
“要不俺们就活劈了你!”
冯大娘双眉倒坚,双手捉住他们的腕脉,一下就将他们的胳膊拧碎了。
小江拎着铁枪仓皇奔了过来,大声说:“舵主,怎么办?”
冯大娘冷冷道:“告诉弟兄们,豁出命去,给我往死里打!先把镇子里安宁下来再说!”
小江喘着粗气,哭丧着脸道:“弟兄已死了七八个,其他人也都挂了彩。舵主,这么拚下去不是办法啊!”
冯大娘怒吼起来:“现在还讲什么办法不办法?镇子守不住,大家都是个死!!”
小江似已被她的话激发了野性,一绰铁枪转身就走。
冯大娘身于一旋,已跃上了房顶,狐狸窝四下里的情形,她已看得一清二楚。
冯大娘仗剑屹立,运足内力,朗声叫道:“狐狸窝。
天马堂的众位兄弟们,大家不要惊慌。作乱的好细已只剩下三十多人,他们已经不行了。大家不要乱跑,拿起刀剑,把他们全部杀掉。”
她这一叫。效果竟意想不到的好,狐狸窝的人们开始镇定下来了。
“大家听我指挥——东面那十几位兄弟。请立即增援刘家酒店后面,那里有三名奸细。
“海市蜃楼里的弟兄们,请马上杀出东门,请马上杀出东门——”
水无声在看见烟花的那一刹那,就已决定先带一批精兵杀回镇中。
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不先清除镇内的奸细,不组织人手扑灭大火,势必会使他的部下涣散斗志,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
就算地击败了山月儿的主力,如果狐狸窝被烧成一堆瓦砾,那也是他绝对失败。
他刚安排好杀回去的人手,就已很清楚地听见了冯大娘的声音:
“弟兄们,好细已经只剩下十七个,全部都在南面,请大家赶紧扑灭东面、北面和西面的大火——”
“大家不要惊慌,先把火源附近的东西搬走,“把房屋推掉……”
水无声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已勿须回镇,有冯大娘指挥,他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后路。
他也知道水至刚肯定已经死了。
他一点都没觉很悲痛,当然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可高兴的。
对他来说,水至刚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如果硬要说他和水至刚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他是水至刚名义上的儿子。
实际上他不是水至刚的儿子,他和水至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不过水至刚恰巧娶了他母亲做第八房姬妾而已。
这秘密只有三个人晓得——水至刚、他和他母亲。
他母亲早已死了。现在水至刚也完蛋了。世上就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秘密了。
水无声回头远眺着西天的落日。
他听见了低沉的号角,他听见了远远的喊杀声,他看见了敌人的马队卷起的飞雪狂沙。
决战就要开始了。
山月儿的人马分四面进行攻击。这四队人马全都是天马堂的宿敌。
他们都曾隶属于天马堂,不过那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前他们都彼此仇杀不断,在那之后他们之间的仇恨并没有因曾做过一回“兄弟”而减轻多少。
现在,为了争夺狐狸窝这块地盘,为了掠夺狐狸窝的财富,他们又走到一起来了。
山月儿把这群“狼”招来,是为了和那群狐狸厮杀。
她要的只是报仇,其它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管。
她只要看见水氏父子的人头就足够了。至于狐狸窝会不会变成一堆瓦砾,天马堂会不会因此而烟消云散,她根本就没考虑过。
反正她已拿定了主意——仇一日不报,她一日不离开瀚海;一旦大仇得报,她绝不想再在大漠上多呆一刻。
现在,她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山月儿打马疾驰,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光:
“杀呀——”
数千匹战马嘶鸣着冲到了一起,交织在一起,卷起漫天的狂沙,环绕着浓烟滚滚的狐狸窝。
数千名健儿嘶吼着冲到了一起,用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屠戮着敌人的生命。
刀在挥舞。血在飞溅。马在悲鸣。
水无声抛下了自己的剑,抢过敌人的一杆铁枪,扫荡着敌方的铁骑。
他没有大喊大叫,他的嘴一直抿得很紧。
墨至白骑着匹骏马乘乱冲出了乱人的包围,向大漠深处疾弛。
现在该是他逃脱的时候了。
以后该是他安安心心享受属于他的那一大笔财富的时候了。
夜幕已在杀声中不知不觉降下了。
事情乱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不想走也已不可能了。
吴至俏也走了。
她也是单人独骑逃走的。和墨至白不同的是,吴至俏并没有带走狐狸窝的任何财宝,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依然两手空空。
但她却把青春埋葬在这里了。
有什么财宝,比青春更可贵呢?
吴至俏跑出老远,才勒住奔马,回首远眺狐狸窝。
她已看不清狐狸窝的面容,但她还听得见狐狸窝在血与火中挣扎时发出的呻吟。
吴至俏潸然泪下。
山月儿亲自指挥的,是血刀会的人马。
“要入血刀会,刀上先见血。”这是瀚海上人人皆知的一句话。
血刀会只招收那些曾经杀过人的人,那些刀上沾过血的人。
在瀚海的几股悍匪中,血刀会的实力是除狐狸窝之外最强的,就因为血刀会的每个人都不怕杀人,都喜欢杀人。
他们更喜欢金钱、喜欢女人。
所以他们才会帮山月儿拚命。
山月儿很相信血刀会的实力。她相信凭血刀会那股悍不畏死的狠劲,一定可以顺利地冲破狐狸窝的防线。
然而她想错了。
血刀会的实力虽然很强,由水无声亲自指挥的狐狸窝铁骑战斗力更强。
第一次冲突,血刀会伤亡就已数十;第二个回合,血刀会的精锐损失过半。
好在狐狸窝的损失也不小,血刀会元气虽然大伤,狐狸窝的日子也不好过。
几番冲杀过后,双方都已精疲力尽。血刀会人马所剩无几,水无声手下也不多了。
血刀会无力攻破防线,水无声的手下也已无力反抗。
但他们还是在拚命厮杀,只不过喘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搏杀的气力越来越弱。
留下来的,已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杀人的本领更高强,自保的手段也更巧妙。他们要杀死对方,已十分费劲了。
她在战斗的间隙,骑马巡视了四面的战况,她发现己方处于相当不利的境地。
但只要还没有到失败的地步,她就决不轻言失败,她就一定还要努力争取胜利。
天明的时候,山月儿才发现自己彻底失败了。
她没有报得成仇。
厮杀声已在她四周渐渐消沉,尸体却一直在激增,到处都是残肢,到处都是凝血。
山月儿住马默立,凝视着黎明中的狐狸窝。
她的确是失败了。但仅仅是这一次。
她还会再回来。
木踏平狐狸窝,她绝不罢休!
她带转马头,慢慢走开了,走向远方。
失败并没有使她悲伤,更没有使她气馁,她还有下次。
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
自始至终,她没有流一滴泪。
自始至终,她没有对她那些部下的死流露出一丝伤感,流露出半点怜悯。
她还会再找到许多和他们一样肯为钱为女人而拚命的人。这种人天下有许多许多,数都数不清。
一如这瀚海的沙砾。
天明的时候,水无声发现,他胜利了。
可这胜利的代价也实在太大。
水无声已换了四次马,现在他又换了匹好马,骑着它绕镇一周,巡视战场。
数千具尸体“拱卫”着被烧焦的狐狸窝,那景象说不出有多凄凉惨烈。
幸好时令正是隆冬,酷寒难耐,否则的话,这数干具尸体散发出的气味,真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完全消除。
就算是这样,寒风中浓重的血腥气味仍使他想呕吐。
狐狸窝的伤号们凄惨的号叫声、狐狸窝的妇女们痛悼亲人的哀嚎声,都使水无声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控,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吩咐部下辨认尸体,分开掩埋。
然后他才回到他的家,他的房间。
他被家人领到哭声震天的“姨娘们”中间,他看见了水至刚的尸体。
他一滴泪也没流。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玄铁指环在哪里?”
领他进来的女人柔声道:“在我这里。”
水无声转头,才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冯大娘。
冯大娘居然已换上了一身孝服,越发显得清雅可爱。
冯大娘将玄铁指环慢慢戴在他右手中指上,柔声道:
“我怕有人混水摸鱼,就先脱下来收好了。”
水无声瞪了她半晌,一言不发,忽然间伸手抱起她,旋风般冲了出去。
他压抑一夜的野性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了。
他将冯大娘狠狠扔到床上,狂怒地嘶吼着,将她的衣裳扯得满屋子乱飞。他抓她拧她揍她踢她,如一头饿极了的野狼在扑击自己的猎物。
他的动作完全像是个疯子。他的脸扭曲得非常可怕,他的手揪她的头发,将她按倒在地上。他粗野地压住她,咬她的脸,咬她的唇,咬她的脖子。
冯大娘无谓的挣扎抗拒反而更激发了他的野性,他凶猛地动作着,疯狂地嘶吼着。他几乎将她的身体撕裂。
小江倒在一处墙角边,他挨了三刀,三刀都砍在他肚子上。
他还没有死。
他的神智也因为寒冷、因为剧痛而变得清醒异常。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忽然觉得死其实也并不怎么可怕。
他想喝酒,可他站不起来,甚至连动也动不了。
他想唱歌,唱几支家乡的小调,可他的喉咙已不知被什么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想微笑着离开人世,可他有什么值得他在死前微笑的事情呢?
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流泪。
热辣辣的泪。
对于他的过去,他不愿再想。
那不值得去想。
他躺着的这个墙角,正巧可以看见水无声的住处。
水无声抱着冯大浪冲过街道的时候,小江看见了。
小江心中掠过了一些愤恨,对冯大娘的愤恨。
同时,小江又有点幸灾乐祸。
他想,在不太遥远的某一天,水无声也会像他小江这样死在某个墙角,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同情。
小江深知,无论是谁,只要沾上冯大娘,迟早都要死在她的手里。
冯大娘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只不过是个比绝大多数美人都难缠得多的美人。
她根本就是个“蛇蝎美人”。
然而,愤恨也罢,幸灾乐祸也罢,对于小江来说,都不过是一种极其无奈的、极其奢侈的感觉。
他将很快沉入永恒的、不可知的黑暗深渊,他将注定永不再有任何感觉。
小江在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终于找到了值得他微笑的理由——
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水无声推开了冯大娘。
他的野性已完全消失,他已彻底平静。
他赤裸着身子坐在那里,面上竟似带着种淡极的微笑。
若有若无地微笑。
就好像他忽然间就领悟到了人生的某种真谛,听到了宇宙深处传来的某种声音。
他坐在那时,似乎已进入佛所说的第七层境界——阿识那。
永恒的、埋藏在所有感觉深处的、被世间万事万物所湮没的、生生不息的阿识那。
冯大娘艰难地挪动身子,爬向她散乱在地上的衣裳。
她想逃走。她实在已无法忍受水无声。
她的脑海中已几乎是一片空白。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他,离开这个疯子,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
水无声没有理她,也许他根本就未曾察觉到她的举动。
冯大娘胡乱套上件衣衫,拣起大氅裹住身子,踮着脚尖往门口溜。
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柄剑。
某种疯狂的意念顿时占据了她的心——用这柄剑,杀死这个疯子。
这意念是如此刺激,竟使她热血沸腾,使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甚至使她忘记了水无声的武功剑术有多么可怕,忘记了她已身心疲惫,她根本不会是水无声的敌手。
冯大娘伸出了手。左手。
她屏住呼吸,她的左手一点一点伸向那柄创。
只要她的左手一搭上剑鞘,剑就将弹出,她的右手将在接住剑的同时,刺向痴痴坐在那里的水无声。
她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膘着水无声。
水无声似乎已入定。
冯大娘的左手终于塔上了剑鞘,冷冰冰的鲨皮剑鞘。
剑弹出。
龙吟乍起。
剑刚弹出三寸,冯大娘的右手已搭住了剑柄。
冯大娘握柄,落空。
剑光骤盛。
冯大娘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她的人也已鬼魅般闪出了窗户。
冯大娘回头看了一眼,水无声并没有追出来。
剑已在水无声手中,光华四射,她简直已无法看清水无声的身影。
水无声发出了长啸,啸声清越入云,震得冯大娘肝胆欲裂。
她知道,只有气功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一个人的啸声才会如此可怖。
难道水无声真的已达到了那种境界?
一阵爆响。光华顿敛。
水无声仍旧坐在那里,手中已无剑。
剑在地上。
剑已碎成数十铁片。
难道水无声已在刹那间将一柄精钢利剑震得粉碎?
他的气功怎么会突飞猛进呢?
冯大娘想不通。
第二十六章 失衡的瀚海
陈盛世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否则的话,他早就被人杀死了。
可当他听到手下禀报说狐狸窝和瀚海上的四股悍匪发生火并时,竟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里蹦了起来:
“什么?”
那名手下只好再说一遍:“前天夜里,山至轻的闺女山月儿领着五龙帮、血刀会、铁马令和瀚海门的一千多名好手,和水无声率领的狐狸窝人马发生冲突,双方损失都很惨重。山月儿那一方几乎全军覆没,狐狸窝也损失了六七百人。”
陈盛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瞪着那名手下,好半天才吐出口浊气,慢慢坐回椅中,闭上了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淡淡道:“消息可靠吗?”
那名手下道:“绝对可靠。”
“五龙帮、血刀会、铁马令和瀚海门是倾巢而出,还是只派出了一部分精锐?他们的首脑都去了吗?”
“都去了,他们的人马全都去了。”
“哦?”
“据报五龙帮、血刀会现在都还剩约摸二三十号人,铁马令和瀚海门还活着的就更少,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号人马。”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不清楚。”
“派人去找。”
“是”
“山月儿躲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一定要找到她。”’
“是。
“一旦发现她的踪迹,立即报告我,我亲自去见她。”
“遵命。”
“快去!”
“是!”
狐狸窝血战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安宁镇孔老夫子耳中。
这消息并不十分令人兴奋,但的确让人震惊。
说实在话,做杀手生意的人最怕天下不乱,只要一乱,他们的生意就来了。
然而,太乱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处于混乱中的人是很难想起清杀手帮忙的。
孔老夫子听完这消息,沉思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瀚海从此不得安宁喽!”
孔老夫子的预言得到了验证,瀚海的确变得不安宁了。
狐狸窝原本是瀚海上实力最强的一支威慑力量。有狐狸窝在,一般的混乱很快能平息掉。
虽说那另四股悍匪实力也都很强,但一直都来曾联合起来和狐狸窝作对。凭他们单独的力量,是无法和狐狸窝分庭抗礼的。
现在,狐狸窝虽仍在,但力量已削弱了许多,五股悍匪也已只剩一股了,瀚海上已出现了群龙无首的局面。
这时候,若有一股强大的外来势力入侵,则将很顺利地控制瀚海。
秦中来和慕容贞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贞的情绪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
秦中来却一直都很冷静。
他不冷静又能怎样呢?
除非他答应替陈盛世卖命,否则的话,他就休想生出地牢
而他已决定,他绝不投降。
狐狸窝血战的消息,五天之后就送到了野王旗总舵。
南小仙并没有像陈盛世那么失态,但她内心的震惊仍然流露出来了。
狐狸窝本已是她在瀚海称霸的一个牢固的据点。水氏父子已宣誓向她效忠,她也已着手调遣得力的人手去接掌狐狸窝的大权。
现在狐狸窝一乱,就把她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
冯大娘是她安插在狐狸窝的心腹。她一向对冯大娘的办事能力很有信心,她只不过有点担心日后难以驾驭那个女人。
现在看来,她必须重新考虑冯大娘在狐狸窝的作用了。
还有一个消息令南小仙非常震惊——秦中来被猫儿庄的一个地痞老大扣住了。
据说那个地痞老大姓陈,叫“陈盛世”,在猫儿庄一带势力还不小。
就算是这样,陈盛世也应该不敢对秦中来怎么样的。
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但秦中来这条“龙”也实在太强了一点。
南小仙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她决定调遣一支精锐去瀚海,接管狐狸窝,同时去猫儿庄消灭陈盛世,营救秦中来。从此后,潮海将直接纳入她的势力范围,野王旗将在瀚海上空飘扬。
芦中人还是没有想出刺杀铁红旗的最佳计划。
他已经为此花费了三个多月时间。他并没有觉得这时间太长,他很耐心。
有人却等不及了。
他在十天前已被警告了一次,今天,又有人来催他立即动手了。
前来“督战”的人,是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秃顶男人,神情很安详,语气也很慈和,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般扎人:
“如果你自知不能胜任的话,我就只能考虑换人了。”
芦中人冷冷道:“我能胜任。”
秃顶男人微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没什么自信了。至少在杀铁红旗这件事上,你很有点力不从心了。”
芦中人道:“我没有。”
“你没有?”秃顶男人道:“若是你还有自信的话,你早就该出手了。”
芦中人道:“我有原因。”
“哦?’”秃面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原因?说出来听听?”
芦中人的脸已涨红,他被秃顶男人的态度激怒了:
“我不想说!”
秃顶男人淡淡道:“其实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听,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你还想不想做这桩生意。”
芦中人道:“我当然想做。这桩生意我既已揽下,就一定会完成。”
秃顶男人道:“应该说是‘如期’完成。你应该有数,离最后的期限没几天了。”
“我知道。”
“那你还等什么?”
“我在等。”
“等什么?”
“机会。
“什么机会?”
“铁红旗出门的机会。”
“你已在这里等了很长时间了,难道这期间他一直都没有出门吗?”
“他出过三次门。”
“那你是否已有十成的把握在他下次出门时杀掉他?”
“我没有。”
“哦?”
“我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么你有几成?”
“四成。”
“四成?这成算并不算太大。”
“我知道。但铁红旗不是寻常之人,要杀铁红旗有三成把握我已肯出手,更何况我现在已有四成把握。”
秃顶男人面上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神情:“我这回从扬州出门来这里,十几天时间里,就听见这么几句很受用的话。你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我很欣慰。”
看样子他的确很欣慰。
芦中人脸上的晕红已消退:“多谢汪老板信任。”
这位秃顶男人,居然就是天下刺客组织三巨头之一的汪通汪老板。
这位汪老板一向深居简出,很不喜欢抛头露面,没有什么大事,他是决不肯移尊到开封来见芦中人的。
芦中人知道,一定是有人施压,而且压力一定非常之大。
至于施压的人是谁,芦中人就不知道了。但能让汪老板如此紧张的人,天下实在没有几个,扳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而这有数的几个人中,最有权势的人莫过于野王旗主人南小仙。
芦中人只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南小仙现在已控制了天下三大刺客组织,天下职业刺客的大多数暗杀行动是由南小仙授意的。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想必总有些道理吧!
汪老板摸了摸秃顶,微笑道:“如果给你增加几个助手,你的成算会不会大一点?”
芦中人马上警觉起来了:“派助手?”
任老板道:“是啊!近来我新收了几个年轻人,都不错,就是经验火候上欠缺点。我想派他们来。一来跟你学点东西,二来嘛,也可以帮你打打杂跑跑腿。”
芦中人没有吭声。
汪老板追问:“你觉得怎么样?”
芦中人缓缓道:“我想,汪老板已经把几个‘不错的’年轻人一起带来了吧?”
汪老板打了个哈哈。
芦中人脸一沉,道:“汪老板,我不同意。这种事人多了反而误事。如果汪老板还倍任我的话,这桩生意我一个人做。”
汪老板笑道:“我放心。我绝没有半分不信任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忽然叹了口气,神色也阴沉下来了;“我这么做,也是别有苦衷啊!老弟。你要体谅我,我也是没法子啊!”
芦中人冷笑了一声,道:“汪老板,话不是这么个说法。不是什么苦衷不苦衷的事,而是生意做得成做不成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汪老板连连点头,现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只可惜,我也是受制于人,作不得主啊!”
芦中人道:“汪老板,事已至此,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了。按理说我不该说,这毕竟不是我该管的事。”
汪老板苦着脸道:“你说,你说。”
芦中人道:“我想说的话其实也不多,两句就够了——有人逼你是你的事,和我无关,但你不能也不该逼我。”
江老板点头道;“第二句呢?”
芦中人道:“如果非要为我派什么‘助手’的话,还不如换人。”
汪老板又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干了?”
芦中人马上反问:“你的意思是坚持加派助手?”
汪老板道:“一点不错。”
芦中人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走了出来。
他已无话可说。
他也知道自己一走出这间房于,就意味着对江南刺客组织的背叛。意味着他得罪了野王旗。
但他不后悔。
他从踏入职业刺客界的那一天起,就已决定绝不背叛自己的信条,绝不背叛职业刺客的“职业精神”。
他绝不是个肯苟且的人。
芦中人走出小迷楼,仰天呼出一大口浊气,觉得心里松快些了。
他已决定放弃这几个月的努力,放弃刺杀铁红旗这一任务,至于以后该怎么办,过了今天再说。
芦中人忍不住还是回头望了望铁红旗总舵的大门。
他看见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疾驰进了红旗门总舵的大门,守门的四名大汉居然连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车里坐的人,会是谁呢?
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芦中人绝对不会猜到,车里坐的人,竟然就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宋捉鬼。
时间过得真是很快,转眼间,春天就来了。
说来就来的春天并没有让宋捉鬼觉得可爱,宋捉鬼甚至痛恨这该死的春天。
一晃三个月过去,他答应郑愿的事情连一桩也没做好。
最让他痛心的是,铁红旗一口拒绝了他的建议。无论他怎么恳求、怎么讲道理,铁红旗就是不答应。
铁红旗也有自己的理由,而且理由似乎还很充分。
铁红旗说;“眼下我按兵不劝,野王旗摸不清我虚实底细,就不敢贸然动我。一旦我决定兵发瀚海,那么野王旗肯定会在半道上将我打垮。……宋大侠,我是个直性子人,我不愿说些大话来诓你,如果我答应了你,无异是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铁红旗说得非常诚恳,诚恳得让宋捉鬼寒透了心。
其后,宋捉鬼又去找曼苏尔老爷。
找曼苏尔老爷倒没费他什么劲儿。从铁红旗那里被“扫地出门”后的第七天,宋捉鬼就在毫州见到了这位传奇式的大人物。
曼苏尔老爷已病得很重,连吃喝拉撒都得由人服待,而且口不能言。手不能写。
宋捉鬼不仅无法开口清曼苏尔老爷帮忙,反倒要帮曼苏尔老爷完成毕生的心愿——回西域去。
宋捉鬼安排了护送晏苏尔老爷的人手车马,同时也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曼苏尔老爷散布在天下各州府的产业。
现在宋捉鬼已是富甲天下的大富翁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现在急需的是一队武功不凡的精兵,可以为他冲锋陷阵、出生人死,可以为他杀进瀚海,荡平安宁镇和旭日谷。
如果仅仅只发生了上面讲过的那些事情,宋捉鬼的心情还不会糟到现在的地步。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金陵。
宋捉鬼现在还记得他三月十三日在紫雪轩中目睹的那一战,他一想起来仍觉得胆寒。
三月十三。金陵紫雪轩。
孟扬终于站在了朱争面前,五十年的老对头终于又碰头了。
他们谁也没说话。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见了面只可能有一件事——决斗。
他们曾决斗过不知多少次,谁也没能胜谁,他们始终是平手,每一次决斗都以两败俱伤告终。
他们静静地凝视着双方,他们的目光里有的并不仅仅是敌意。
他们都发现对方已老态龙钟,衰朽不堪。他们都有许多的感慨、悲凉和无奈。
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刁昆仑和若若远远站在一旁。他们面上虽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但谁又知道他们内心的波澜呢?
朱争真的已老朽了,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多不值啊!
刁昆仑忽然笑道:“小孟,就算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就好意思装作不认识我?
孟扬挑了一下眉毛,淡淡道:“你放心,我杀了朱争之后,会轮到你送死的。”
刁昆仑笑道:“我倒挺乐意,怕只怕你捱不到那时候啊!…··对了,站在你后面的两个小伙子,是你收的徒弟吧?资质不错啊!”
孟扬身后一左一右肃立着的两名少年忍不住骄傲地挺了挺胸,下颌也扬得更高了。
孟扬脸一沉,冷笑道;“刁昆仑,你别打哈哈。你关了我三十年,这笔账,我会跟你算的。现在请你住口,这是我和朱争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朱争笑道:“刁大哥,别泄自己的气。还没开打呢!
谁敢说我朱争一定就不是他孟扬的对手?”
就在这时候,宋捉鬼到了紫雪轩门口,听见了朱争的声音。
不待通报,宋捉鬼就往里冲。他奔到后院的时候,两个老人的决战已经开始了。
宋捉鬼并不认识朱争。他也不认识益扬。
他分不情激战中的两个老人谁是谁。他看见那个一身黑袍的老人在空中飞腾,而另一个身着灰袍的高大老人稳立在地上,向空中的黑袍老人发掌。
低沉的掌风声带着逼人的气浪,在四周鼓荡。院中的那树梨花一齐被吹到了空中,又被汹涌的气浪撕得粉碎。
宋捉鬼的呼吸似都快被这气浪窒息了。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决斗。若非亲见,他实在不相信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仍有如此浑厚的内力、如此矫健的身手。
呼啸声中,一截梨花残技被气浪推到了宋捉鬼面前。
宋捉鬼微了一侧身,让过了残枝,他的眼睛也因禁受不住气浪的刺激而闭上了。
只闭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他再睁开眼睛时,决斗已结束。
黑袍老人的身子像只断线的纸管从空中摔落下来,而灰袍老人也正踉踉跄跄往地上倒。
仍然是两败俱伤。
他们还是没分出胜负。
孟扬伤得很重,朱争伤得也不轻。
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孟扬被他的徒弟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朱争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可也就仅仅是保住了命而已。
在风烛残年之际遭此巨创,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可对宋捉鬼来说,气若游丝的朱争无论如何也是帮不了什么忙了。
宋捉鬼悄然离开了金陵。他看完那场决斗就退出了紫雪轩,没有和刁昆仑、若若打招呼,当然也没有把郑愿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宋捉鬼的希望已完全破灭了。
宋捉鬼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留在中原继续那种徒劳的努力,还是干脆到瀚海去陪郑愿拚命。
这一天,他晃晃悠悠的不知怎么就晃到了徐州。
宋捉鬼在徐州城内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的一家最有名的首饰店里,看见了一个太熟的熟人。
他只见过这人一面,而且彼此之间没讲过一句话,可他还记得这人是谁。
他看见的这个人,是孟扬的两个徒弟中的一个,穿白袍的那个。
他看见白饱少年的时候,白袍少年正从首饰店里往外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宋捉鬼左右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一路尾随着白袍少年出了城。
他觉得很有点奇怪。孟扬受了重伤,徒弟应该去药店才对,怎么会去首饰店呢?
宋捉鬼想不通,师父受了伤,徒弟有什么好高兴的。
宋捉鬼远远看见白袍少年进了一片树林,一抹屋角远远从林梢露了出来。
看来孟扬是躲在那里养伤。
想想也是,“鹰王”孟家一直就住在徐州,孟扬不回徐州养伤,还会去哪里呢?
宋捉鬼施展他的潜行术,悄悄溜进了树林。
林子很深,好像已很久没人出入了,野草茂盛、藤蔓丛生,的确是隐身的好地方。
林中的那几间屋也已破败,看起来久已无人居住,很该修修了。
宋捉鬼看见白袍少年吹着口哨走近了其中的一间屋,屋里有人说话了:
“老大,怎么样?”
白袍少年道:“都好了,今晚就动手。”
绿袍少年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四下看了看,道:
“没人跟踪吧?”
白袍少年笑道:“你别忘了,这是徐州。中原道上,谁认得咱们哪?”
绿袍少年也笑了:“倒也是。”
白袍少年道:“老家伙怎么样?还是不肯说出来?”
绿袍少年恨声道:“只剩一口气了,还是那么死硬。
咱们也没法逼太紧,真他妈的讨厌!”
白袍少年沉吟道:“现在他的伤势怎么样?是在好转吗?”
“好转个屁,我看他快不行了。再不想出个好办法来,我看《太清秘笈》咱们哥俩是没指望得了。”
宋捉鬼心中一惊,他从小就听说武林中有一本《太清秘笈,上面记载着渊博深奥的武学,谁得了那本秘笈,谁就可以练成绝世神功,就可以纵横天下,号令群雄。
难道孟扬知道太清秘笈的下落?
白袍少年说话了:“秘笈的事不忙。老家伙要肯说出来,迟早秘笈都是咱们的;老家伙要不肯说,咱就是活刮了他也没用。我看咱们当务之急是弄钱。”
绿袍少年的怒气平息了许多:“对了,老大,你看祥泰钱庄的守卫怎么样?”
“不太看得清。我借选首饰为名上了二楼,从窗户里向外膘了几眼,祥泰的后院离库房不远,没什么东西可隐蔽的。我没看见有什么太多的护卫。”
“就算有个百儿八十护卫,也不在咱们话下。只不过我听说,钱庄的库房里一般都设有许多机关埋伏,那可不太好对付。”
“嗯、···要不这样吧,我再去打听一下钱庄里有没有机关,如果有,机关是谁设计的。咱们只要找到设计机关的人,逼他画出图样来,不就万无一失了吗?”
“我也去吧!”
“合适吗?老家伙不会跑掉吧?”
“就他伤成那样,动都动不了,还能跑到哪里去?
“也是,咱们就一块逛逛去吧!两个人办事,总比一个人来得方便。”
他们果真一齐往宋捉鬼藏身的方向走过来了。白袍少年走在前面,绿袍少年走在后面,相距不过三尺。
是下手,还是让他们过去?
宋捉鬼很快做出了决定,他决定不下手,让他们进城去。
他没有把握同时制伏白袍少年和绿袍少年,他看得出他们的武功都相当不错。
一直等到他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宋捉鬼才从隐身的草丛里站了起来,他还没抬脚往那间屋子走,就看见一个衰朽苍老的黑袍老人扶着门框慢腾腾迈出了屋门。
黑施老人面上虽说满是病容,神情倒很冷厉。
宋捉鬼听见黑袍老人低沉暗哑的嗓音在说话:
“年轻人,你是谁?”
宋捉鬼走了几步,拱手道:“在下南阳宋捉鬼,见过鹰王老前辈。”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知道我?”
宋捉鬼恭声道:“仰慕已久。”
黑袍老人道:“我也听说过你。年轻一辈中,你的名头算是很响亮的。”
宋捉鬼咧开大嘴憨笑。
黑袍老人叹了口气,哺哺道:“我那两个逆徒的德性,你也都看到听到了吧?”
宋捉鬼点点头。
黑袍老人苦笑道:“他们本是孤苦无依的流浪儿,是我收养了他们。教会他们武功,现在呢?唉——寒心!”
宋捉鬼也只好陪着叹息:“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人,实在不能算少。
黑袍老人孟扬忽然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捉鬼苦笑:“好奇而已。”
孟扬紧盯着他,缓缓道:“我在紫雪轩见过你,对不对?”
宋捉鬼道:“对。”
“你认识朱争?”
“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在紫雪轩出现?”
“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朋友。”
“谁?”
“这个恕难奉告。”
孟扬忽然又笑了,笑得很开朗:“我看得出,你很诚实。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宋捉鬼叹道:“我也不知道。”
“你最想去哪里?”
宋捉鬼脱口道:“瀚海。”
孟扬愕然:“潮海?你去瀚海做什么?”
宋捉鬼道:“我一个朋友。”
“找到那个朋友之后呢?”
“陪他拚命。”
“和谁拚命?”
“一个组织。”
“狐狸窝?”
“不是。”
“那么,一定是安宁镇了,对不对?”
“……不错”
孟杨笑得更慈祥了:“安宁镇的人怎么得罪你了?”
宋捉鬼道:“他们并没有得罪我,但我却一定要得罪他们!”
他顿了顿,缓缓道:“我和他们之间,势不两立。”
孟扬眯起眼睛,慢吞吞地道:“你在瀚海的那个朋友,是不是郑愿?”
“郑愿?”宋捉鬼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郑愿不是已经死了吗?”
孟扬眨了眨眼睛,道:“是吗?”
宋捉鬼道:“我听说他死于一场可怕的沙暴,他被龙卷风卷上了天空,连尸骨都无法找到。”
孟扬摇摇头,微笑道:“我和郑愿虽没有直接交手,但我看得出,一阵龙卷风还不足以要他的性命。”
宋捉鬼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骗不了孟扬。
像孟扬这样的老人,是很少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孟扬悠然道:“郑愿虽然是朱争的徒弟,但我还是很喜欢他。”
他叹了口气,面上的神情又阴沉下来了:“至少,他总比我那两个逆徒要好得多。’”
宋捉鬼道:“不知老前辈想怎样发落那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孟扬叹道:“他们的武功是我教的,我本该废了他们的武功。可惜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若非他们还有些非分的念头,我早就被他们杀死了。”
宋捉鬼沉声道:“如果前辈尤可,在下愿意代劳。”
孟扬点头:“有劳了。”
他大约是说了许多话的缘故,显得有些累了,宋捉鬼连忙上前扶住他,柔声道:“前辈,进屋歇息会儿吧。”
孟扬咳嗽起来,咳了许久才止住,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了。
他扶着宋捉鬼的肩头,吃力地微笑着,喃喃道:”你真想对付安宁镇?”
宋捉鬼道:“不错。”
孟扬道:“或许我这个老头子,还可以帮帮你的忙。”
宋捉鬼的眼睛顿时亮了:“哦?”
孟扬道:“你去没去过安宁镇?”
“没有。”
“你当然也不会知道,安宁镇里有一家倒也酒楼?”
“不知道。”
孟扬叹道:“我也是三十年前去过一回安宁镇,只呆了三天就离开了。那三天时间,我在安宁镇认识了不少人。我还记得倒也酒楼里,有个很风骚的女人。”
他微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的眼睛总是笑成月牙儿似的,她说话的时候,像是黄鹂在林间啼鸣。她的举止轻柔得仿佛沾着露珠的花儿。”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的武功,诡异得让人不敢相信。我在安宁镇一共和九个人动过手,我胜了八场。我输的那一场,就是栽在她手里。”
宋捉鬼本以为他是在怀念老情人,没想到他说的却是一场决斗。
“她想杀死我,终于还是被我逃脱了。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要再和她决斗一场。”
宋捉鬼凝视着孟扬苍老憔悴的脸和他脸上那种决绝的神情,不禁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除了决斗,世上还有什么能令孟扬这样的人如此神往呢?
第二十七章 逼宫
倒也酒楼的大掌柜早已不是宫本。宫本死了,死于那场可怕的沙暴。
满窗花现在已是名符其实的东家兼大掌柜,跑堂站柜台的事,自然要另找人来做。
满窗花没有另找人,她‘’拣”了个人。
说起“拣”人这件事,也怪,偏偏就叫她撞上了。
那天夜里,她刚从孔老夫子被窝里钻出来,穿上衣服回家。刚出学校的门,就听见了远处彼起此伏的狼嗥声。
狼嗥声中,还夹杂着凄厉的马嘶和人的嘶叫。
声音很远,隐隐约约的听不大真切。
满窗花迟疑不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将军的使者这几天也该到了。倘若处在狼群之中的是将军的使者,那可就糟了。
满窗花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个究竟。倘若她真搭救了将军使者,那倒真是大功一件。就算那人是个不相干的人,也没关系;她可以安然脱身,用不着惧怕狼群。
她是一名出色的忍者,也许比雄藏、宫本、筱原他们还要出色。
她虽然年轻,但她是天才。
天才和一般的聪明人之间,差距已很大,若和庸人相比,这差距不啻云泥。
她要想摆脱狼群,实在很容易。
于是她就循着声音飞快地奔了过去,一直跑了十几里路,她才看见了狠群。
大大小小的野狼足足有三百多条,现在居然已全都毙命。
满窗花愕然。
人呢?马呢?
她已看不见马,她只看见一副乱七八糟的马鞍。
皿腥气重得要命。
满窗花屏着呼吸,开始在尸体间找人。
依她想,能找个像样的人尸就不错了。
可她居然找到了一具几乎完好无损的人尸。
满窗花其实也不能肯定这具人尸是不是真的完好无损。她看不清尸体的面目,她只能从形状上看出来,这人虽已浸满了鲜血,肢体倒还没什么太多的损伤。
满窗花伸手去尸体怀里摸索,希望能找到点什么东西以证实尸体的身体。
她什么也没找到。
尸体身上已无寸缕,衣裳看来已被群狼们撕裂成碎片了。
她虽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却发现了一件令她十分吃惊的事——这人居然还活着。
他的心跳虽慢虽弱,但的确还在跳动。
满窗花决定救活他——不管怎么说,这人在徒手格杀这么多狼以后还能活着,就说明老天不让他死。
这就是天道。
满窗花背起这个人,飞一般回到镇里,直接进了倒也酒楼。
她用了整整三坛烧酒为他擦洗浑身的血迹和伤口。
他浑身都绽着口子,连睑上也被抓得皮开肉绽。
满窗花却很满意。
在她的救护下,他总算活过来了,这是她的功劳。
她满意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他还是个大丈夫,他的那个地方奇迹般地没遭受任何伤害。
至少,她救活的这个男人将不会因为无法重振雄风而自卑,这就让她很高兴了。
如果她救了个不想再活下去的、没有生趣的男人,那还不如不救呢!
至于相貌被毁,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相貌的重视是女人的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必为破相伤心。
两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他脸上乱七八糟的爪痕裂口,使人不敢多看。
满窗花却偏偏让他站柜台,偏偏让他跑堂。她对他很满意,她给这个口齿不清的蒙古勇士起了个特别响亮的汉人名字——
满霸王。
他是她的骄傲,是她的杰作。
就算酒楼生意差一点,她也不在乎。她就是要向众人展示她的杰作。
她甚至还教他学汉语,教他忍术。他虽然显得有点笨,但特别有毅力。
她对他简直满意极了。
孔老夫子对满霸王却十分反感,可她不在乎。
孔老夫子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孔老夫子在叹气。
他仍旧坐在他那张破藤椅里,可曾经在他面前的那三个矮壮的汉子,却都已不在了。
雄藏死于阴山,是被郑愿杀死的。
宫本和筱原和郑愿一同葬身于那场恐怖的沙暴之中。
现在站在孔老夫人子面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面目狰狞的蒙古大汉——满霸王。
还有一个人也在孔老夫子对面,不过不是站着,而是坐着,像孔老夫子那样坐着。
满窗花坐在一只绣墩上,而这只绣墩,是满霸王一路捧着从倒也酒楼搬来的。
满窗花的气派,已比几个月前大多了。
孔老夫子道:“我知道我老了,我该退步抽身了,该让地方给你们年轻人。人老了很糊涂,做事往往莫名其妙。还是你们年轻。年轻好哇,年轻有为。唉!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他好像有发不完的牢骚。
满窗花也淡淡道:“将军也知道,夫子为我们做出了巨大的不可估量的贡献,安宁镇和旭日谷的领导权,除夫于外无人可以代领。但将军也考虑到夫子年岁不饶人,筱原君他们又都已殉职,因此才选派我协助夫子。”
孔老夫子喃喃道:”我老了,我让路,还是我协助你吧!”
满窗花道:“夫子何必意气用事?现在也不是争权的时候。我听说狐狸窝的水无声借着有野王旗撑腰,已图谋着要收拾我们了。夫子还是该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斤斤计较了。”
孔老夫子道:“你担心我什么?你放手干就是了。你是将军新任命的一方大员,这里是你说了算。”
满窗花冷冷道:“夫子何苦掩耳盗铃?这些年来,夫子一直是在培植自己的亲信,安宁镇、旭日谷已成为夫子的‘禁军’,像宫本君、筱原君这样的异己力量,都已被夫子借他人之手铲除了。在安宁镇和旭日谷,大家只知道有夫子,谁知道有将军?”
孔老夫子嘿嘿笑了起来:“你也知道离了我你玩不转?”
满窗花道:“我倒是正想请夫子离开。”
孔老夫子蛮有趣地望着她,好像在听小孩讲故事。
满窗花森然道:“正因为有夫子在这里,我才处处受到牵制。为了大计,我不得不清夫子离开。”
孔老夫于从腰带上解下钥匙串,找到耳挖子,开始掏耳朵,“离开?”
“不错。”
“你要我去哪里?”孔老夫子小心地挖出一勺耳屎,弹在桌子上,接着又挖第二次。
“去你该去的地方。”
“哦?我该去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呀?”
“江南”
“江南?”
“不错。”
“我去江南做什么?”
“那里是你的故乡。落叶归根,你该回去了。”
“我是要回去,但并非此时啊!”
“哦?”
“现在我若走了,是被你们逼走的。无论如何,总有鸟尽弓藏的味道。”
“是吗?”
“我为你们辛辛苦苦卖了四十年命,到头来反倒被一脚踢开,你说我会甘心吗?我不甘心。”
孔老夫子已挖出了十一勺耳屎,好像很痛快,很惬意。
满窗花冷笑道:“夫子想怎样?”
孔老夫子笑眯眯地道:“我不想怎样,就这么呆着挺好。”
“夫子是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又有何不可?我记得你以前趴在我身上又套又墩又扭又摇的时候,我们不也常开玩笑吗?”
满窗花脸已血一般红。
她已经忍不住了。
孔老夫于若敢再这么说话,她将不借一切代价杀掉他。
幸好孔老夫子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他马上就转开了话题:
“现在不是我想怎样的时候,而是要看你们想把我怎样。”
“夫子可以提条件。”
满窗花拚命压住翻腾的怒气,不让自己失控。
孔老夫子叹道:“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脸提条件?”
满窗花咬咬牙,沉声道:“夫子可以带走安宁镇一半的财富。”
孔老夫子摇头。
“六成?”
孔老夫子还是摇头。
“六成五?”
孔老夫子苦笑道;“我无儿无女,我要钱做什么?”
满窗花怔了半晌,终于顿足道:“好,我让你带走你的全部亲信,如何?”
孔老夫子将耳勺子抽出耳朵,将钥匙串挂回腰带上,淡淡道:“此话当真?”
满窗花道:“一言九鼎。”
孔老夫子抬眼看着她,微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亲信?”
满窗花不答。
她也的确不清楚。但她知道,人数一定少不了。
孔老夫子讽刺地咂嘴道:“哎呀呀!你知不知道我若带走全部亲信的话,安宁镇会成为空镇、旭日谷会成为死谷?”
满窗花硬着头发道:“我不相信!”
孔老夫子叹道:“那好吧!,我现在就去通知我的亲信,立即撤出安宁镇。旭日谷那边要慢一点,但四天之后我也可以保证全部走人。你满意了吗?
满窗花从牙缝里进出了两个字:
“满——意!”
黄昏的时候,安宁镇就真的差不多成了空镇。
除了二十多个扶桑武士外,所有来自中原的汉人全部随孔老夫子撤走了。他们也带走了这镇里的九成以上的财宝。
满窗花在夕阳中,瞪着远去的浩浩荡荡的马队,拳头捏得紧紧的。
满霸主站在她身后,闷声闷气地咕哝了一句;“他们要去旭日谷。”
满窗花悚然。
她一向认为笨笨的满霸王,怎么会说出这么有智谋的一句话?
她回头瞪着满霸王,厉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旭日谷?”
满霸王摇头:“不清楚。”
看他的神情,他好像真的不清楚。可他偏偏又一口道出了满窗花心里最怕的一件事。
难道这会是天意?
她死死盯着满霸王的眼睛,缓缓道;“他们去旭日谷做什么?”
满霸王含混不清地道:“杀人。放火。”
“然后呢?然后他们会做什么?”
“再杀回来?”
“你怎么猜到的?说!”
“不清楚。”
他越说自己不清楚,满窗花就越感到恐惧。
如果孔老夫子要扫掉旭日谷,如果孔老夫子要回师吃掉安宁镇,她该怎么办?
只有三条路可走——投降、逃跑、战死。
满窗花急迫地摇着满霸王的肩头,一迭声地追问道:
“那我呢?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做什么?”
满窗花眼中流露出悲哀:“死。”
满窗花僵住。
孔老夫子眼中,也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他是在为满窗花悲哀。
那么嗲那么骚那么有趣的一个扶桑女孩,居然硬要往死路上走,他拉都拉不住,他能不伤心吗?
他的确是准备先荡平旭日谷的东洋人,然后再回师杀入安宁镇。
安宁镇和旭日谷是他创立的基业,而他是汉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入倭子的手中。
他借助他们的力量,壮大了自己。现在他已足够强大,他已可以把那些倭子们一脚踢开了。
现在该是他称雄的时候了,该是他从幕后站出来领袖群伦的时候了。
若非满窗花逼得太紧太急,他一时还真难下这个决心。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还要感激那个扶桑女孩。
他骑在马背上,闭目回想着她曾经给他带来的快乐。
唉,那真是快乐幸福的时光啊!
她该怎么办?
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满窗花的心已全乱了。
投降是无论如何不能考虑的。不投降,就只有战与避两种选择了。
战,她敌不过孔老夫子。实力相差太悬殊了,一旦打起来,她的二十几名手下将会被很快击溃、杀死。
逃,她能往哪里逃?
就算她逃走了,她又怎么才能在这瀚海阴山一带站住脚?几十年心血付之东流,将军会饶了她?
满霸王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移动,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他似乎木然,又似乎很激动,似乎有点幸灾乐获,又似乎有点忧伤。
谁会了解他的心情呢?
满窗花终于转头,迎着他的目光,冷冷道:“你是不是我救的?”
满霸王点头。
满窗花又问:“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已死定了?”
满霸王又点头。
满窗花道:“我没有问你的来历,对不对?”
满霸王好像没太听懂,迟疑片刻,还是点了一下头。
“我没有问过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对不对?”
满霸王点头。
“我也没问过你的武功是怎么学的,没问过你是怎么才杀死那三百多条野狼的,是不是这样?”
满霸王同意。
“我非常信任你,就因为我知道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会永远忠于我,是吗?”
满霸王还是点头。
“你也将永远听命于我,是吗?”
满霸王毅然点头。
满窗花神情却更冷厉了:“那好,今晚你和我出去做一件事。”
满霸王点头。
满窗花吁了口气,面上露出了微笑。“你下去歇息一会儿。月出时,我们出发。”
她闭上了眼睛,她像已准备打个盹儿了。偏偏这时候满霸王开口了:
“什么事?”
满窗花闭着眼睛,冷冷道:“你用不着问这些,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满霸王沉声道:“但我还是想先知道。”
他的汉话相当流利。
满窗花睫毛颤动了许久,终于还是没睁开眼睛:“你想先知道?为什么?”
满霸王道:“我想我们该商量一下,你要做的那件事是否可行。”
满窗花道:“我告诉过你,你只要听命于我就行了。”
满霸王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先知道。倘若你的主意不够高明,只怕我想听命于你,你也没有机会下命令了。”
他的目光变得相当冷静,相当明亮,他的语气也显得从容不迫,颇有一副“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意味。
他究竟是谁?
满窗花实在忍不住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
“你究竟是谁?
满霸王不答。
满窗花又问:“你究竟是谁?”
满霸王直视着她,缓缓道:“一个被你救了性命的人。
一个对你充满感激、没有任何恶意的人。”
满窗花怔住。
这叫什么回答?
她可不可以相信这一回答?她该不该相信地?
如果她不相信他,又该把他怎么办?
良久,满窗花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我们可不可以谈谈心?”
满霸王道:“可以。”
满窗花又叹了口气,道:“我可不可以问你的姓名?”
满霸王居然点头:“可以。”
“你会不会告诉我?”
“会”
“真名实姓?”
“不错”
满窗花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可不可以不问你了?”
满霸王眼中露出尊敬的感激的神情:“可以。”
满窗花对他微笑,笑得柔媚而且甜蜜:“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
满霸王也微笑。这微笑使他狰狞的面庞有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你会帮我吗?你会吗?”
满霸王道:“会。”
满窗花笑道:“那就好。今晚我们一起去追孔老夫子的队伍,把他杀掉。只要他一死,他手下的那群人马上就会倒戈。”
满霸王没说话。
满窗花道:“怎么,你觉得这主意不好?”
满霸王点头。
“那你又有什么好主意?”
满霸王轻轻道:“回去。”
回去?!
回哪里去?
满窗花跳了起来,冷笑道:“你说什么?回去?”
满霸王坚定地道:“一点不错。”
满窗花道:“你要我们回哪里去?”
“回你们来的地方去。”满霸王道,“回你们故土去。”
这话满窗花听得特别刺耳——今天下午,她不也劝孔老夫子回故土去?
满窗花咬牙切齿地道:“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
满霸王居然承认:“是的。”
满窗花大骂起来:“早知道这样子,我还不如让你死在野地里呢!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这样对我?你简直不是人,你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满霸王等她骂完了,才谈谈道;“正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我才会这样对你。”
他居然在屋里踱起了步子:“你自己想必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留在这里,只有一条死路走到底。你现在的力量,只有孔老夫子的七分之一不到,只有狐狸窝的五十分之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吃掉你。”
她无法否认,无法反驳。
“为今之计,你们若要活命,就只有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们若一心求死,那就不用说了。”
满窗花冷冷道:“我们回去,也同样是死。既然都是死,何不干脆死在敌人刀下!”
满霸王也无法反驳。
满窗花打开门,板着脸道:“我们之间已没什么好谈的,请你马上离开安宁镇。”
满霸王不动。
满窗花又道:“至于我救你性命这件事,就只当它从未发生过。我们从来就不认识,从来就没见过面。”
满霸王还是没有动。
满窗花尖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走?”
满霸王动了。
他不仅在往门外走,而且还在说话:
“我希望你再多考虑考虑。”
满窗花道:“不!”
第二十八章 满霸王的用心
满窗花从夹缝中选择了一条不成其为路的“险路”。
她不想逃跑,不想投降,也不想和孔老夫子发生面对面的冲突。
她只有用计谋,用心计硬为自己找出一条路。
“射人先时马,擒贼先擒王。”
她要去追杀孔老夫子,用她的潜行追踪和隐身术靠近孔老夫子,出其不意杀掉他。
只要她杀掉了孔老夫子,她相信孔老夫子的所谓“亲信”们仍会服从她的命令,乖乖地回到安宁镇,听她指挥。
就算他们不愿再归她节制,也不致于再有心情、有能力去攻打旭日谷。只要她还能控制旭日谷,她相信安宁镇就不会垮。
月亮还没有出来,她就出发了。
她相信孔老夫子一定还没有走太远。他们走的时候,天色已黄昏,而且天气这么冷,风这么大,他们一定早已安营扎寨了。
她估计他们还没走出四十里,至多也不过六十里地。
所以她没有骑马。
骑马虽然快而且可以节省体力,但目标大,容易暴露。她相信孔老夫子一定巴布置了断后的人马,那样的话,她要无声无息靠近孔老夫子就很难。
她只有利用她的隐身术,只有利用她的轻功潜行之术。
她准备一路跑着去。这样不仅有容易隐身的优点,而且可以使她浑身的肌肉在这冻死人的夜里不致因僵冷而影响出手。
而且,从时间上看,她到达目的地时,大约是四更天,那时候孔老夫子应该睡得正熟。
她也许算得很精确,准备得也十分周到。至于结果会怎样,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
听天由命。
孔老夫子显然已睡下了,而且看样子睡得还很熟。
帐篷里的蜡烛燃得正旺。
烛光照在孔老夫子半张开的嘴巴上,照在他不住抽动的鼻子上,照在他满脸的皱纹上,透出一股腐朽阴森之气来。
满窗花默默盯着这颗苍花的脑袋,慢慢伸手按在剑柄上。
她早已进来了。她的估计出了错误。孔老夫子一行只走出了二十里地,她潜行到孔老夫子帐篷外时,孔老夫子帐篷里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趁着那些和孔老夫子商议”大事”的人掀帘而出时,从帐篷门角边溜进了帐篷里。
没有人发现她,她的隐身术的确够高明,她的轻功也的确值得她自豪。
她隐身于几大卷毯、被、毡子和箱笼之间,一直没被孔老夫子察觉。
孔老夫子临睡前,照旧饮了一小盅酒,吃了几粒盐豆。如果他察觉到有“刺客”在帐内时,他绝不会如此镇定的。
现在,该是她下手的时候了。
满窗花没有拔剑。
她不想惊动孔老夫子。
一柄连鞘的剑,对于她来说,同样可以杀人。
满窗花猫腰移动,慢慢靠近了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还是没有醒。
满窗花举起连鞘剑,闪电般劈下。
剑砍中了被子。
剑砍中被子的同时,满窗花也已被那床被子包住。
结结实实地包住。
满窗花知道自己失败了。
她没有想到,七十多岁的孔老夫子,居然还有这么灵敏的反应,这么诡异的武功。
她听见孔老夫子得意的低笑声:“嘿嘿,我正愁一个人睡觉没意思呢,可巧就送上门来了。”
满窗花想挣脱被子,身子已重重挨了几下。
虽说孔老夫子的脚是隔着被子踢的,但力道仍然很猛。
满窗花被踢得几欲晕绝。
孔老夫子光着枯瘦的身子,笑眯眯地从身边地上扯过几根牛筋绳子,将满窗花双脚拴住,再将她身于连同被子捆得死死的。
满窗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孔老夫子不慌不忙地套上件皮袍,不慌不忙地解开拴在她脚腕上的绳子,然后将她的两只脚分别拴在固定帐篷的木桩上。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伸手进被,摸到剑柄,将她的剑抽了出来,扔到一边,再开始解开捆住她身体的绳子,扯开包裹着她的被子。
然后双脚被扯得大开的满窗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孔老夫子满意地笑了,柔声道:“你放心。只要你肯安静一点,我绝不会杀你。我还舍不得你这块小骚肉呢!”
满窗花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惜,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她已是孔老夫子的阶下囚,她随时都有可能被他杀死。
是自杀,还是忍辱?
她还没下定决心,孔老夫子已用闪电般迅捷的手法卸掉她的下巴,点了她双手的穴道,取出了她藏在牙缝里的蜡丸。
内含毒药的蜡丸。
她知道她彻底完了。
和孔老夫子相比,她的武功、她的智谋实在太差了。
她不是他的对手。
满窗花认命了。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她想不认命又怎样?
满窗花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再看见孔老夫子那张核桃般的老脸,不想再看见他那丑恶的身体。
孔老夫子已撕开了她的衣裳。
孔老夫子那双枯瘠的苍老的大手已放在她的身体上。
满窗花厌恶地哆嗦起来。
她想呕吐。
寒气刺激着她,孔老夫子枯瘠粗糙的双手也刺激着她,满窗花觉得浑身发紧。
她已暴起一层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在孔老夫子手下颤抖着。
孔老夫子的眼睛已开始放光,呼吸也已变得急促。他的双手也更用力地拧她。
满窗花想叫喊,可喊不出声音。
然后她就感觉到大腿上一下变得凉嗖嗖的,她听到了衣帛破裂的声音。
她听见孔老夫子低低的喘息:“小骚肉儿,心肝儿,……”
她知道他将如何折磨她。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知道得很清楚。
满窗花喉咙里干噎起来。
以前她曾多次细心服侍过他,她是自愿的,那时候虽也厌恶,但绝对不像现在这么无法容忍。
这岂非是她自找的?
满窗花的眼睛闭得更紧,但泪水还是溢出了眼角。
就在这时候,帐外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呐喊。
孔老夫子的手哆嗦了一下,从她身上移开了。
满窗花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帐帘忽然激飞飘开,一阵劲风扑入,烛光顿灭。
满窗花什么也没看见。她只听见孔老夫子低低闷哼了一声,然后就有一只温暖的结实的年轻的大手摸黑替她接上了下巴,解开了她手上的穴道,扯断了她脚上的绳子。
然后那只手拉着她,腾云驾雾般冲出帐篷,飞上一匹马,然后她被那只手送上另一匹马。
她用不着猜,也知道那是满霸王的手。
满霸王双手上的指头,加起来也不过七个。
“你要带我去哪里?”
天明的时候,满窗花才发现,他们走的并不是回安宁镇的路。
要是方向正确的话,他们早就到安于镇好长时间了。
满霸王冷冷道:“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满窗花勒住奔马,尖叫起来:“你休想!”
满霸王拨转马头,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回去!”
“回哪儿去?”
“不要你管!”
满霸王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用力就将她扯了过来,横置在马背上。说:“这件事我管定了!”
满窗花居然一点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手抓过来的时候,她的确已准备避开的,但不知怎的,还是被他捉住了。
她在鞍上挣扎起来,骂出一大串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满霸王根本不理她。
她锤他、打他,甚至踢他、咬他,她又哭又骂,可他就是不理她。
满窗花终于放弃了反抗,开始安静下来了,她的力气大概也用得差不多了。
满霸王冷冷道:“你现在回安宁镇,已无异是去送死。”
满窗花咬着牙,扭过脸不看他。
满霸王望着东天绚丽的霞光,淡淡道:“孔老夫子一定已经将安宁镇夷为平地了。旭日谷的覆灭,也是迟早的事。你们的企图全都已付之东流了,你必须正视这一点。”
满窗花并不糊涂。她知道他说的话一点没错,错的是她自己。
孔老夫子昨晚遭到她的偷袭后,一定会恼羞成怒,率众反扑安宁镇。就凭守在镇里的那二十几名武土,根本不会是孔老夫子大队人马的对手。
但旭日谷的人,却或许还有救。只要她快马赶去,也许可以在孔老夫子到达之前控制旭日谷。
但她也明白,满霸王绝不肯放她走。
可无论如何,她不能就这么被他“送”走,无论如何也不行。
她必须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从他手中逃脱,挽回败局。
她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
前面的沙漠上,忽然扬起了烟尘。
满窗花冷笑起来:“你很紧张?”
满霸王的确显得很紧张。
满窗花横躺在他身前,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咬紧了牙。
满霸王没有回答她的话。
满窗花又冷笑道:“怎么,你还不放我起来?你要明白,我可是个女人,衣裳又被扯得破破烂烂的,你要不放了我,别人会怎么看你?”
满霸王冷冷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他们已有半天时间没说过一句话了,他好像已不习惯和她说话,他的口音已经变了,变得令她觉得很有点耳熟。
一个人在无意识情况下脱口而出的话,就一定是用的家乡口音。
满窗花的心收紧了——他的口音怎么这么熟?
她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听到过?
她来不及多想,满霸王已将她托起,送回她的坐骑上,喝道:“把毯子裹紧点!”
她的衣裳已被孔老夫于撕裂,几乎已无法穿在身上。
她只好在外裹了一层羊毛毯子,在腰间系了根牛皮腰带。
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奇特。
满窗花掩好,冷笑道:“怎么,你不怕我逃跑了?”
满霸王沉声道:“你若现在想逃,我决不拦你。”
满窗花怔住。
满霸王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只要你能逃脱出狐狸窝大队人马的手掌心。”
满窗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狐狸窝?”
满霸王一字一字地道;“他们已经来了。”
满窗花忍不住环顾四周。
前方、左右两面烟尘大起,烟尘中铁骑影影绰绰,看样子来人不下百数。
她甚至已看见了烟尘中闪闪的刀光。
难道真是狐狸窝的人赶来了?
狐狸窝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知道来人一定是狐狸窝的?
她转头凝视着满霸王,想从地面上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她没有找到。
满霸王眼中一片冷漠,他的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事实上,就算有什么表情,她也很难发现。
他面上的伤痕实在太多太恐怖狰狞了。
铁骑很快冲到他们的面前。
满霸王仍然一脸木然,他就像是个在沙漠上生活了许多年的老牧人,对发生在沙漠上的任何事都熟视无睹。
满窗花却做不到。至少,她无法装出不认识对方的样子。
她认出了那群铁骑的首领,她相信对方也已认出了她。
满霸王猜得不错。这群马上健儿的确来自狐狸窝,他们的首领就是天马堂现任堂主水至刚的公子水无声。
号称“武功大漠第一”的“狐狸王子”水无声。
满窗花只微微怔了一下,就马上决定先打招呼,掌握主动。
她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水公子,这么大张旗鼓的,是要去哪儿呀?”
水无声苍白的脸上慢慢绽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寒冰那么冷:“哦;原来是满姑娘。失敬。”
满窗花格格娇笑起来,伸手指着满霸王,对水无声笑道:“这是我的贴身护卫满霸王。霸王,还不给满窗花的水公子见礼?”
水无声鹰眼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向满霸王。
满霸王安坐在马背上,只朝水无声微微点了点头。
水无声的眼睛一下眯了起来:“满姑娘,你的这位贴身护卫架子很不小啊!”
满窗花陪笑道:“他是个莽汉,不知礼数,水公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对了,水公子,你这是去哪儿呀?”
水无声将目光从满霸王脸上移开,“例行巡查而已。
满姑娘不在安宁镇享福,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满窗花面上笑意不减:“你问我吗?唉,有什么法子呢?夫子让我走一趟辽东,我不去行吗?”
“哦?去辽东?”
“是呀!”
“去辽东做什么?”
满窗花仍然在笑,但笑得已很有点杀气腾腾的;“水公子,有些话,好像你不该问吧。”
水无声淡淡道:“你这么想?”
满窗花脸上一沉,冷笑道:“水无声,你别忘了当年安宁镇和狐狸窝定下的盟约。”
水无声道:“我没有忘。”
满窗花道:“没忘就好。请你遵守盟约,放我们走。”
水无声笑了笑,但很快沉下脸,森然道:“只可惜,你已不再是安宁镇的人。”
满窗花心神一震:“你这话什么意思?”
水无声道:“我的意思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满窗花硬着头皮道:“我不清楚。”
水无声道:“你不清楚就算了。实际上就算你仍然是孔老夫子的忠实走狗,你也的确是奉他之命去辽东,我今天也不会放过你。”
满窗花脑海里已乱成一团麻,她已无法冷静地思考任何问题。
满霸王忽然开口说话了:“水无声,放我们过去,我留你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低沉含浑,却似乎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水无声急促地深吸一口气,他的右手已不自觉地握住了剑柄。他从那个满脸伤痕的大汉的声音里,听出了令人胆寒的杀气。
水无声紧紧盯着满霸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谁?”
满霸王不答。
水无声额上已暴起了青筋,他的右手也因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要和面前这个狰狞的汉子好好较量一番。他已经许久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放手一搏。他渴望看见鲜血已经很久了。
在这片大沙漠L,他真的已很久没有找到值得自己去决斗的人了。他一直没有机会试试他自创的那套剑法。
现在机会来了。
满霸王虽然还没露过一手武功,但水无声认定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就在面前,就是满霸王。
高手岂非更容易识别高手?英雄岂非更惜英雄?
水无声慢吞吞地道:“你用什么兵器?”
满霸王森然喝道:“刀!”
刀!
刀已在满霸王手中。
这把刀是从水无声一名手下的刀鞘里拔出来的,是把很普通的钢刀。
这把刀原来的主人一直都认为自己这把刀太普通了,一直想找机会换把刀。
可现在他才发现,他的这把刀握在满霸王手中,竟忽然间变得不普通了。他发现自己的这把刀实在很不错,不仅刀形漂亮,刀锋上也流溢着璀璨的宝光。
同样的一种武器,不同的人使出来,效果会相差很大。
刀也一样。
同样的一把刀,握在高手手中,自然会平添许多风采。
这道理水无声明白。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满霸王的武功或许高得出奇,或许远超出他的想象。
或许他并不是满霸王的对手。
但他不在乎。
他早已看破了生死。
生命对于他来说,已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剑道永存。
他活着,是因为他有剑。他要让他自创的剑法在实战中不断锤炼,让他的剑术传下去。
水无声道:“刀已在你手中。”
满霸王点了一下头,没有作声。
水无声又道:“你胜了,你走。”
输了当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满霸王又点了一下头。
水无声慢慢从马背上爬下来。他的手一直接在剑柄上,却一直没有拔剑。
满霸王飞身下马,挺身站在水无声对面。
狐狸窝的杀手们都没有出声,满窗花也没有。他们都勒马停在原地没有动。
太阳一下子变得更毒了。
满窗花眼睛里已流进了不少汗水,热辣辣的疼。
她虽然没有动,却一直在暗暗窥视着四周,她希望能找到对方的破绽,施展她的遁术逃出去。逃回安宁镇去。
至于满霸王是死是活,她才不在乎呢!
骄阳下的黄沙忽然间笼起了轻烟。
起风了。
风并不算太小,当然也不是很大,但也足以使人闭上眼睛以抵御飞舞的黄沙。
满窗花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跃上马背,足尖在马头上一点,身子已随空中的飞沙飘出了狐狸窝人马的合围。
满霸王就在这时候大喝一声。
黄沙沸腾。
第二十九章 惊天一战
沸腾的黄沙挟着劲风卷起,将水无声和他的数十名铁骑护卫卷了进去。他们除了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外,其它什么也做不了。
黄沙渐渐落地,水无声终于睁开了眼睛,满窗花早已不见踪影。
满霸王仍然横刀站在水无声面前,站得很稳,面上带着种诡异恐怖的笑意。
很淡的、含着讥消的笑意。
水无声冷冷道:“你对那个满床飞的淫妇倒真忠心得很。”
满霸王摇头道:“你错了。”
“是吗?”
“满窗花是不是个满床飞的淫妇,我不知道,而且这一点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满霸王缓缓道:“我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救过我的命。”
水无声盯着满霸王的眼睛,嘴角挂着的轻蔑更明显了,“我看得出。”
“那就好。”
水无声道:“我看得出,你脸上的伤疤是新的,显然刚痊愈不久。”
“不错。”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水无声好像已放弃了决斗的打算,开始和满霸王套近乎了,“依阁下刚才那一吼所显露的武功,相信天下绝难有任何人可以将阁下伤成这副模样。”
满霸王淡淡道:“不是人。”
“哦?不是人是什么?”
满霸王沉默半晌,才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狼!”
水无声愕然道:“狼?狼群?”
满霸王点了一下头。
他的眼中,饱含着深沉的寂寞和空虚,就好像他的思绪已飞到了极遥远的地方、人的想象力无法到达的地方。
水无声看见了,水无声也理解——他自己岂非也已达到了那种常人无法达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只有在心灵经历过极度的痛苦磨难之后,一个人才有可能达到那种境界——
阿识那!
生生不息的阿识那。
永恒流动的阿识那。
空虚寂寞的 阿识那。
水无声缓缓地抽出了剑。
世上惟一值得他试剑的人就在眼前,该是他拔剑的时候了。
剑已在手。
剑上的光华刹那间充斥了天地,仿佛连太阳的光辉也被掩去了。
满霸王微颌道:“好剑!”
水无声轻声道:“剑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
那么,什么才是“有所谓”的呢?
满霸王没有问,水无声也没有说。
勿须问,也勿须说。
水无声忽然沉声喝道:“听我的号令,大家去追满窗花,无论死活都要。”
那些铁骑护卫都怔住,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应声听命。
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人的安全,为主人拚命。他们应该时刻不离主人左右才对。
更何况,他们也都看得出,主人今天又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能离开?
水无声森然道:“全部都去,不听号令者,斩!”
那群铁骑护卫这才不得不离去,而且散得非常迅速。
片刻之间,茫茫的大漠上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现在,已只有满霸王和水无声对峙在阳光下,大漠上。
满霸王道:“你没必要让你的手下走开。”
水无声道:“是吗?”
“你也应该明白一点,满窗花也是个在沙漠里长大的人,你的手下想捉住她,只怕很难很难。”
“我知道。”
“你遣走他们,是想给我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不错,有他们在这里,势必会分散你的注意力。无论如何,他们的武功还算不错,对你总归有一些威胁。”
“嗯。”
“我不想让别人说,水无声是仗着人多势众取胜的。”
满霸王淡淡道:“无可否认的是,有他们在这里,你也无法完全集中精力。他们的武功或许的确不错,但有时候也会令你分心,反而成了你的累赘。”
水无声点了点头:“不错。但这只是其一。”
“难道还有其二?”
“嗯”
“其二是什么?”
水无声面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看到这场决战。”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配。”
“不配?”
“他们看不懂。”
满霸王终于点了一下头表示承认,“不错,他们的确看不懂。”
水无声道:“他们还没有达到我们所达到的境界,根本就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辈子他们也没希望追上我们。”
满霸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从来不愿低估了别人的实力,他尤其不愿低估别人的智力。
水无声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究竟是谁?”
满霸王淡然道:“你是在问我的名字?”
“对”
“又何必问?”
“我一定要问。我一定要知道我的对手是谁。”
“随便我是谁都可以。你可以叫我’霸王’,也可以把我当做阿猫阿狗,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满霸王顿了顿,又道:“你看见天上的云彩,就可以把我当作云彩;你看见脚下的沙堆,也可以把我当作沙堆。人生岂非就是这样?”
水无声道:“不一样。云彩的形态是变幻无常的。沙粒虽然细微,也可以有所不同,这一粒沙和其它的沙子完全一样吗?对你来说是一样,对沙子来说,它希望是一样吗?”
满霸王不答。
水无声又道:“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你。”
“可能。
“我常听人说,一个人的相貌可以变,但眼睛无法改变。”
“我也听说过。”
水无声一字一顿地道:“你是郑愿!”
沉默。
沙漠像是已死去。
良久,满霸王终于点了点头,嘶哑着声音低声道:
“你没有认错。”
他就是郑愿?!
满霸王就是郑愿?!
如果满窗花在这里,听到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水无声似乎也被这个狰狞的大汉的话惊呆了。
就好像刚才他根本就没说过“你是郑愿”这句话,就好像他根本就没希望对方就是郑愿。
他真是郑愿?
水无声忽然打了个寒华,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了似的。
他的额上,竟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太阳在突然间变得明亮了,变得刺眼,让他眼睛生痛,让他不习惯。
脚下的沙子似乎也在刹那间变成了一粒粒灼热的烙铁。
他觉得自己就像突然间被人扣进了蒸笼里,被人扔进了熔炉中。
水无声凄厉地大吼了一声,仗剑疾冲而去、冲向郑愿杀了他!
杀了郑愿!
没有剑光。
没有剑光。
没有杀机。
水无声仗剑冲了过去,没有剑招,也没有身法。
可是郑愿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因沉重猛烈的压力而爆裂了。
他看见的不是一柄剑,而是千千万万柄剑在向他冲来。
他看见的不是剑招,而是无坚不摧、汹涌澎湃的巨涛。
他看见的不是一个水无声,而是排山倒海的仇恨和疯狂。
这已不是剑术!
这甚至也不是武功!
这是魔力!
这是因为极其强烈的仇恨而造成的疯狂的魔力。
郑愿忽然转身背对着水无声的剑。
幻象顿消。
郑愿手中的钢刀向后撩起。
“锵”,一声轻响。
刀折。
剑尖已刺向郑愿的后脑。
郑愿转后一贴身,贴在了水无声的身上。
剑擦着他脖颈的右侧滑过,他都看见了剑上的寒光。
郑愿一个肘锤击向水无声胸膛。
走空。
水无声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有形无质的东西。
剑却无形有质。
剑消失。
郑愿手中的断刀向后再挥。
仍然走空。
剑却已刺中了郑愿的右背。
剧烈的刺痛使他不得不拚命往前跑,他想躲开刺进他背后的剑刃,他不想被剥刺穿。
他没能摆脱。
水无声的剑尖如附骨之蛆紧紧贴着他背后。
他只能再跑,拚命跑。
他不敢回头,他怕他再看到那种恐怖的幻象。
远远望去无际的沙漠上,忽然腾起了一道细线,如一条蛇在飞快地游动。
只有走近了,你才会发现,那条“飞蛇”是两个如闪电般飞弛的人和连在这两个人中间的一辆剑。
跑了不知多久,郑愿这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办法——至少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无法摆脱水无声的剑,也不敢转身面对幻象,他岂非只有跑到死?
他已感觉到自己的血从后背的伤口往外流,他的力气似也从那里随着鲜血流走。
他知道若不再想出办法,他不会支持多久的。
再有半个时辰,他会力竭身亡。
就在这种时候,水无声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郑愿,你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
“你在流血,你会流到身体里一滴血也剩不下。”
“……”
“郑愿,你还记得那场沙暴吗?”
“……”
“你被龙卷风卷飞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我恰巧在场,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去那里吗?”
“你说!”
“我是为了追杀一个女人,你想必也知道我要杀的人是谁。”
“……”
“是山月儿!是那个骚货!”
“因为那个晚上,我们已经设计干掉了山至轻,而那个骚货不知怎么光溜掉了。”
“我带了一队人马去追她,结果是我不仅追上了她,还遇到另外两个女人。”
郑愿的心跳又加快了许多——另外两个女人?那不是花深深和海姬吗?
郑愿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跑不动了。
他忽然停住了身子。
剑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看得见从他身前突出来的一截剑刃。
血淋淋的剑刃。
他的身体也和水无声的身体撞在了一起。
剑从他身体内退出。他被水无声足足撞出了二十步迈。
但他没有死。至少,他知道他暂时还不会死去。
他的五脏六腑都已被撞离了位,剑刺穿了他的右肩肿,鲜血在往外狂涌。
鲜血也从他的鼻孔里和嘴角往外流。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有一线灵智不曾混灭——
谁杀了花深深?!
谁杀了海姬?!
谁!!
水无声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
他的气血因狂奔而沸腾,因猛烈的冲撞而崩溃。
他的内脏已经破裂,鲜血从他七窍往外流。他也同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想大笑。
因为这一战是他胜了,的的确确是他胜了。
他逼得郑愿转身也不敢转身,他用剑刺穿了郑愿的身体。他当然胜了,胜得很完全、很彻底。
可他笑不出,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呕血。
他想大声呐喊——是他!是水无声击败了郑愿!
可他喊不出。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将很快死去。
连笑也不能笑一声就死去。
鲜血浸润了黄沙。
浸润着鲜血的黄沙很快就被太阳烤干了,也将很快就会被风卷走,散落到无数的沙子当中去。
谁会注意一粒被血染红的沙子呢?
水无声觉得遗憾极了。
一直到他死去,他都没能告诉郑愿,是他水无声杀死了郑愿的两个女人。
他实在想看看郑愿听到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了。
水无声仰躺着,他觉得浑身的痛苦都已离他而去,他觉得很舒服,很愉快,很轻松。
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知道,他面对着的,是太阳、白云和无垠的蓝天。
身下的沙子真是温暖舒适啊!
寂静的抄丘上,忽然有了动静。
满窗花慢慢从沙子里爬了出来。谁会料到,她竟然并没有逃远,就隐藏在这里呢?
她抖落头上身上的沙子,慢悠悠地走到水无声身边。
她站着,漠然俯视着水无声血淋淋的面庞,许久许久没有动。
她终于开始动的时候,是在她听到远处郑愿发出的一声叹息之后。
那一声叹息听起来那么虚幻、那么缥缈不可闻。
满窗花慢慢弯下腰,从水无声手中取过了那柄血迹斑斑的剑。
她慢慢直起腰,双手握剑,慢慢举过头顶,顿了顿,然后闪电般劈下。
剑刃过处,水无声身首异处。
满窗花抛下剑,再也没朝水无声的尸首看一眼。转身就走。
她走得仍然很慢,很悠闲。
郑愿静静地俯在沙地上,一动也不动。
血已不再流。
满窗花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就是郑愿啊!……你骗得我好苦啊……”
她跪在他身边,喃喃道:“你是英雄吗?你是英雄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你不是要押送我回扶桑吗?
·…·现在你还想吗?……”她忽然格格笑起来,而且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疯狂。
她笑得浑身痉挛,笑得声嘶力竭。
郑愿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满窗花的笑声冥然中止,如被利箭射落的飞鸟。
她凝视着郑愿的后颈,她用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你还没死、对吗?……上回在狠群里你也没死,不是吗?你用不着别人来救你,对不对?
郑愿低低呻吟了一声。
“你在呻吟?……你在向我求救是吗?……你以为我还会大发慈悲是吗?·…·你错了,你大错特错。”
她伸手去扳郑愿的右手,她想从他手中拿过那柄断刀。
她拿到断刀之后,会不会也像杀水无声一样杀掉郑愿呢?
郑愿的右手紧紧握着刀柄,握得很死,他的手指已开始发僵发硬。
要想从他手中夺刀,实在不容易。
满窗花很耐心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将郑愿右手上的四根半手指掰开,她慢慢拣起那柄断刀,慢慢将刀刃搁在他后颈上。
“你说,我是杀你,还是不杀你呢?”
阳光在断刀上闪烁,沙漠似乎已因太阳所灼饶而颤抖。
“你怎么不说话呀!……跟我说话呀?告诉我,说我是你的恩人,是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命是属于我的。说呀?”
郑愿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感觉到了他的抽搐,那是从断刀上传过来的。
“你属于我。我可以杀了你,也可以再救你一回。上回我不就已经救了你吗?说话呀!说你属于我,永不再背叛我,我就不杀你,我就救活你,说!”
郑愿当然什么也不会说,他已经昏迷。他的生命正慢慢从他身体内升腾而出,飘散在阳光里。
满窗花尖叫一起,双手举起了断刀。
她并没有砍下去。
断刀从她手中飞出,飞出好远好远,无力地落在沙丘上。
谁杀了花深深和海姬?
是谁?
郑愿仍在昏迷中,他的最后一线灵智还是在问自己——是谁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看见宝石般深蓝纯净的夜空中灿烂的星群,他听见清脆温婉的驼铃在身边回荡,他感觉到身体有节奏的颠簸。
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浑身都软绵绵虚飘飘的,就好像他在洗了个热水澡之后躺进了干净的被窝里似的。
但他无法动弹。
他想说话,和他身边的人说话。他感觉到身边有个女人,因为他闻到了女人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
他努力张了张口,可从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的听觉却出奇地好。他不仅能听见驼铃,还听得见骆驼踩过沙子的声音和人的呼吸声、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
他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听得出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来自扶桑的忍者、已习惯了大沙漠上生活的忍着。
他们为什么要远离故土,来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呢?
他想不通。
知道了他们是忍者,他也就知道了救他的人是谁。
除了满窗花,还能是谁?
她为什么救他呢?难道就是因为她日前曾救过他一回吗?
她想把他带到哪里去呢?回旭日谷去吗?难道孔老夫子没有去攻旭日谷吗?
他的清醒只维持了极短的空间,很快星空开始变得模糊、驼铃开始变得遥远。
只有那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气一直索绕着他,进入他的梦乡。
是谁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呢?
第三十章 狭路相逢
宋捉鬼实在没想到,在一具衰配不堪的躯体内,竟蕴藏着无穷的、匪夷所思的生命力。
孟扬的身体复原得很快,快得令他吃惊。
更让宋捉鬼吃惊的,是孟扬的精神面貌。
一路上,孟扬的兴致一直很高。每到一处,他都给宋捉鬼讲述该地武林中人物的师承、武功、人品。
他说的虽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宋捉鬼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发现孟扬除了和武功有关的事物外,对其它东西几乎一窍不通,而孟扬对天下武学的了解,也实在太惊人了。
孟扬也有情绪不高的时候。
每次一讲到某次决斗,孟扬就会阴沉着脸叹气:“小宋,我不服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宋捉鬼想安慰他几句都找不着话来说。
孟扬叹道:“我精通天下六十多种武功门派的一百多种武功,我会过天南地北的三百多名武功高手,我的见识不可谓不广,我的经验不可谓不多,可我一次也没能赢朱争。”
宋捉鬼道:“朱争同样也没能赢你。”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他只从龙在天那里学过一些武功,除此而外,他从来就没再多学过一点。”
“龙在天难道不是六十年前的天下第一武功高手吗?”
孟扬迟疑半晌,才很不情愿地道:“只能说也许是。
我爹从未和他交过手,龙在天未必能赢得了我爹。”
宋捉鬼道:“但无论如何,龙在天至少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武学大宗师,对不对?”
孟扬承认。
宋捉鬼道:“朱争的武功既然学自龙在天,想来定然不凡。”
“不凡个屁!”孟扬愤然道:“龙在天是大宗师不假,可朱争不过只学了些皮毛而已,龙在天根本就没有把绝把教给他。”
他越说越气愤:“你想想,他只会些皮毛,我却不能胜他,岂非奇耻大辱?”
宋捉鬼苦笑道:“我听说野王旗上记载着天下最深奥奇幻的武学,而野王旗有几十年时间一直由朱争收藏。若说朱争连一点野王旗上的武功都没学过,你相信吗?”
他本意是想安慰孟扬,没想到孟扬居然冲口就道:
“相信!”
宋捉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孟扬道:“朱争这王八蛋虽说混账透顶,但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说他没学过野王旗上的武功,那就一定没学过.”
宋捉鬼半晌才道:“你这么相信他?”
孟扬道;“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相信我自己。”
“此话怎讲?”
孟扬昂然道:“我孟扬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会看错对手,天下有资格作我对手的人,只有一个朱争。”
宋捉鬼心里充满了尊敬——这老人展现的英雄气概,足令后辈们汗颜。
孟扬又道:“况且,就算他学过野王旗上的武功,这一次我也应该胜他。因为我这二十多年来,已将《太清秘笈》上所载的神功绝学参化透了,可他还是只会以前的那么几下子。我怎么就胜不了他呢?!”
宋捉鬼无言以对。
后来还是孟扬自己找到了答案。孟扬道:“朱争是天才。”
宋捉鬼请教端详。
孟扬道:“龙在天只拣自己武学的皮毛教给了朱争,朱争却将他所学到的‘皮毛’完全吃透了,并由此融会贯通,由‘皮毛’化成了他的‘精气神’。对别人来说,他只会那几手,可那几手,却足以对付我的一百多种武功。”
宋捉鬼叹服。
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人若不是天才,谁是天才?
他们本是结伴同去瀚海的,而他们去瀚海的目的,本是为对付安宁镇的。
可他们还没出塞,就已遇见了来自安宁镇的人。
真是狭路相逢啊!
宋捉鬼并不认识安宁镇的人,所以,当孟扬忽然把他扯进一条小巷时,宋捉鬼还不明白孟扬要干什么。
孟扬低声笑道:“这才叫碰巧呢!”
宋捉鬼茫然道:“什么碰巧?”
孟扬道:“你不是要找安宁镇的人算账吗?可巧,我刚才就看见了一个。”
宋捉鬼吃了一惊:“你看见了安宁镇的人?在哪里?”
“就在街角面摊上吃面。”
宋捉鬼道:“安宁镇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是有‘生意’要做?”
“可能吧!”孟扬微笑道:’‘咱们要不要捉住他来问问?”
“你认识他?”
“认识。三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孟扬笑道:“此人姓葛,叫葛明德,山西人,今年该有六十一二了。”
宋捉鬼没听说过“葛明德”这号人。
孟扬却好像对那个葛明德非常了解:“嗯,让我想想。
… 。··对了,他的武功是从太谷崔家学的,是崔家当时的掌门人崔镇恶的得意门生,绰号是‘小短刀子’,因他惯用的武器虽是两把大约两尺的短刀,便的却是崔家的观前路数,不明底细的人很容易吃亏。”
宋捉鬼门道:“孟老和他打过交道?”
孟扬道:“没打过交道会这么熟?当年安宁镇和我决斗的九个人中。就有他葛明德。不瞒你说,我还从他那偷学了崔家的三种武功呢!”
宋捉鬼道:“我去把他捉来,孟老也好和地叙叙旧。”
孟扬微笑道:“还是我去吧!我跟他很熟的,相信他还记得我。”
他顿了顿又适:“如果他还记得怕我的话,那就更妙了。”
葛明德果然还记得孟扬,当然也还记得怕孟扬。
葛明德抬头一看和他打招呼的人是孟扬,顿时就僵住了,一口面还含在嘴里也忘了咽。
嘴里拖着面条的葛明德,那样子实在像个痴呆的糟老头。
孟扬拖条板凳打横坐下,对卖面的点点头道:“给盛碗鸡丝面,多放点辣酱。”
宋捉鬼站在不远处的街角上,警觉地注视着面摊四周的情况。
孟杨朝葛明德笑道:“一向没见,身体还好吧?”
葛明德机械地点了点头,面条也随之颤动起来。
葛明德的身体看起来的确非常好,六十多岁的人了,仍然健壮如牛,面上的红光依然很盛,头发也还没全白,双目中仍然神光炯炯——只不过此时此刻已黯淡多了。
他的腰带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把短刀,无鞘,刀形也很笨拙,刀刃上也没有光彩,黑沉沉的很不好看。
孟扬蔼然道:“怎么不呆在安宁镇享清福,跑回老家来了?”
葛明德哆嗦了一下,那口含在嘴里的面条终于吐了出来。
他眼中黯淡的神光终于又闪亮了。他瞪着孟扬,森然道:“你还活着?”
孟扬微笑道:“托福,托福。”
葛明德双手虽都放在桌面上,但十指已微微虚握,看样子他很有可能暴起拔刀。
孟扬淡淡道:“别这么紧张好不好?你也六十多岁的人了,遇事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的。”
葛明德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腔,也没有动。
孟扬叫的鸡丝面端上来了,香喷喷热腾腾的。
“我走了半天路,肚子饿得厉害,我先吃面,吃完面咱们再聊聊。”
葛明德怒道:“老子才不听你指挥!”
孟扬悠然道:“我不是想指挥你。只不过几十年没见的老相识了,若不好好聊聊,你好意思走?”
葛明德“腾”的站了起来,双手都握住了刀柄:“老子要来就来,想走就起。”
孟扬叹了口气,喃喃道:“只要你不怕死,你尽管走,我不拦你。”
葛明德大声道:“你还能把我鸟啃了不成?”
孟扬道:“除了你徒弟,哪个愿意啃你的鸟?只怕连你老婆也不肯吧?”
葛明德脸都气紫了,一声厉啸,已将双刀抽出,左脚飞起,踢在吃面的桌子沿上。
按理说这一脚足可将这张桌子踢得粉碎,可偏偏这一回葛明德失算了。
他的脚的确踢在了桌子上,可不知怎的,桌子没碎,不仅没碎,连破都没破。甚至也没有动一下。
相反,葛明德的右脚却吃足了苦头。他觉得自己这一脚像是踢在了铁柱子上,痛得他浑身抽搐。
他连站都已站不稳,就更别提挥刀杀人了。
葛明德一屁股坐在地上,抛下双刀,抱着右脚直吸气。
孟扬叹道;“何苦来呢?你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偏偏还要学六七岁的小孩在地上打滚,有什么意思呢?”
葛明德怒骂道:“孟扬,有种就真刀真枪于一仗。暗中算计人,算他奶奶的哪门子英雄好汉?”
孟扬道:“我算计你了?”
葛明德骂道:“你将内力运到了桌子上,怎么还不是暗算我?”
孟扬摇摇头,怜悯地看着龇牙咧嘴的葛明德,喃喃道:“这个人居然活到六十多岁还不懂事!这张桌子就是这位掌柜吃饭的本钱,你若一脚踢烂了,让人家怎么办?”
葛明德瞠目喝道:“你别假惺惺的充好人!一张桌子能值几个身钱?老子有钱!踢烂了老子赔!”
孟扬脸一沉,站了起来:“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你有钱怎么了?你有几个臭钱,就他妈的无法无天了?”
他绕过桌子,走到葛明德身前,吼道:“别赖在地上学老娘们撒泼,有种的站起来。”
葛明德要还能站得起来,怎么肯坐在地上?
葛明德贴地打一滚,已将两把短刀抢到手里,身子着地滚向孟扬。双刀盘旋,扫向孟扬小腿:
“你也躺下!”
孟扬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做,很安详、很潇洒地闪身避开了。
“只怕未必!”
孟扬这一退退得很远,竟已退到了街那边。葛明德收刀,点着孟扬,大笑道:“孟扬,你不是鹰王吗?斗斗我的地堂刀,如何?”
他当然还是坐在地上的,他虽然努力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但毕竟还是显得很狼狈、很没面子。
孟扬悠然道:“就凭你葛明德,也想约斗我孟扬?美死你!”
说完这句话,孟扬就听见宋捉鬼的惊呼:
“小心身后!”
孟扬懒洋洋地道:“知道啦!”
一伸右手,捏住了从身后刺过来的一杆铁枪,头也没回就喝道:“钱龙,你还是这么没出息!”
刚刚冲过来的宋捉鬼吃了一惊,一下站住,愕然道:
“钱龙?哪个钱龙?”
孟杨已夺过铁枪,扔在地上,冷笑道;“除了‘黑枪’钱龙,还会有谁这么善于在人背后下黑手?”
宋捉鬼瞪着偷袭的那个人,讶然道:“阁下就是十三年前名动巴蜀,专门扎黑枪的‘黑枪’钱龙?”
他实在难以相信他看见的这个斯文儒雅的老人,就是臭名昭著的“黑枪”钱龙。
偷袭孟扬的人青衫磊落、相貌清雅脱俗,一望而可知是个饱读书史的人物,文文弱弱的,实在不像是个杀手。
可他的确就是杀手。
青衫老人微笑道:“老夫姓钱,单名一个龙字,蒙武林朋友们抬举,送老夫一个‘黑枪’之名,实在愧不敢当。”
宋捉鬼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钱龙轻拈银须,慨然道:“想当年,老夫横行巴蜀,足迹远至江南、塞北,扎过数十次黑枪,无一失手,如今是少年杀手江湖老,这‘黑枪’之名,老夫已是当不起了!”
孟杨笑嘻嘻地道:“钱老弟何必太谦?你就是天下扎黑枪的祖宗,谁还敢抢了你的名头不成?”
他看了看街那边正试着往起站的葛明德,笑道:“你和小葛是一路来的。”
钱龙叹道:“当然。”
孟扬道:“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意’,安宁镇竟请动了你们二位出马?”
钱龙苦笑道:“你翻的是哪年的皇历呀?你还不知道啊,安宁镇早就不存在啦!”
孟扬吃惊地道:“不存在了?什么意思?”
“唉——一言难尽啦!”
钱龙面上沉痛的神情倒很实在,不似有伪,孟扬更吃惊了。
“好好的一座安宁镇,怎么会不存在了呢?失火了?
地动了?”
钱龙还没说话,葛明德已拎着双刀,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老钱,你怎么乱讲话?!夫子的吩咐,难道你忘了吗?”
钱龙“呸”了一口,轻蔑地道:“在瀚海,他是夫子,我姓钱的没法子,只好低头。回到中原,他姓孔的算老几?”
葛明德大怒,咆哮道:“好啊!姓钱的,刚回中原,你就犯上作乱了!你不怕夫子要你的老命吗?”
钱龙鄙夷他道:“格老子!你钱大爷这就回四川,看哪个敢吃了老子!”
他这一生气,竟连乡音都带出来了。
葛明德骂道:“钱黑枪!有种的,你敢当面把这些话讲给夫子听吗?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若非夫子救你,你早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孟杨大声道:“二位,二位,有话好说,何必吵架呢?
你们说的孔老夫子,眼下在哪里?”
葛明德喝道:“老钱,不许说!”
钱龙大笑道:“你钱老子迟早要走的,我作啥子不讲?”
葛明德眼珠子都红了,双刀一摆就想冲向钱龙,宋捉鬼踏上一步,憨笑道:“前辈何必动怒?在下南阳宋捉鬼,不仅善于捉鬼,也会儿手推拿,我看前辈道才右脚伤得不轻,何不坐下来让我看看?”
“宋捉鬼”这三个字的名号一报,葛明德的气焰顿时就短了一大截——宋捉鬼的大名,他葛明德是早有耳闻了。
连钱龙也忍不住多看了宋捉鬼几眼:“原来你就是宋捉鬼,果然是英雄出在年少罗!”
“过奖。
孟扬催促道:“钱老弟,孔老夫子眼下在哪里?安宁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钱龙道:“讲起来,话就长罗。不如我们找个茶馆坐下慢慢讲吧!
葛明德一跺脚,恨声道:“也罢!罢了!我也没险再回去见夫子,你们就给我一个干脆吧!要杀要放,随你们的便!”
孟扬笑道:“我们之间,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们杀你作什么?——这样吧!孔老夫子那里,你还是要回去的,见到孔老夫子,替我问个好,就说孟扬极想结识他,上回——也就是三十年前缘吝一面,遗憾得很。”
宋捉鬼笑道:“也烦葛前辈替宋某人向孔老夫子问个好。宋某人孤陋寡闻,最近才听说他老人家大名,很想去拜望他老人家。”
葛明德又跺了几下脚,作出十分不情愿的样子,这才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真是冤家路窄啊!”
孔老夫子听完葛明德的禀报,从心底里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真是一点错也没有,他和孟扬,岂非就是冤家?
刚刚入塞,进入中原,就遇见了五十年前的老冤家,岂非也是异数?
孔老夫于苦笑,叹了口气,看了看涕泪交流的葛明德,温言道:“明德,辛苦你了,难得你忠心耿耿。现在像你这么重义气讲信誉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才对。至于钱龙那个混蛋,我自会派人除他性命,你也不必难过了。”
打发走了葛明德,安排了追杀钱龙的人手,孔老夫子长长叹了口气,伸了伸懒腰,下了炕,在房里踱起步来。
对于这次重入中原,他已精心策划了几十年。现在他才发现,以前的计划实施起来,难度还是很大,而且还留有不少破绽。
至于在计划实施过程中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那就更不可得知了。
比方说,这回安排两位老人打前站探路,就发生了意外。他只考虑到老人们江湖经验丰富,对中原比较熟,而没想到对中原比较熟的人,熟人也多。
他更没想到久离故乡的老人对故乡的那种神往是多么强烈。
看来他必须对计划作一次大的修改了。
孔老夫子踱了片刻,又走回炕边,从炕桌上的小碟中拣颗盐豆慢慢放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这时候他想起了满窗花。
“唉!”
也不知道那个风骚入骨的扶桑女孩现在怎么样了,要是有她在,那就太好了。
孔老夫子想到满窗花,才想起自己已有许多天没沾过女人了。
孔老夫子弯下腰,慢慢坐回炕上,拍了拍手。
一个模样很伶俐的中年入应声而入;“夫子有何吩咐?”
孔老夫子望着炕桌上的浊酒盐豆,叹了口气,哺哺道;“去给我找一个人来倒酒。”
中年人当然明白孔老夫子的意思,当然也知道孔老夫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只要那个女人很年轻很柔嫩、有几分像满窗花,就一定能讨孔老夫子喜欢。
满窗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眯缝着眼睛,痴痴地望着蓝天白云。
她在想些什么呢?
郑愿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里并不是旭日谷。旭日谷已经被孔老夫子烧成了一片火海。
他被满窗花他们救起,来到这不知名的山谷,搭起简易的棚屋居住下来了。
满窗花和她的那些手下现在有什么打算呢?他们还准备东山再起吗?
郑愿猜测有此可能。他的伤还没好,他只能被人包在羊毡里抬来抬去,但他的神智已完全恢复,他看见他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很勤奋地修练武功。
从他们刻板冷峻的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些扶桑的忍者,真是作杀手的好材料啊!
郑愿躺着晒太阳的地方,在半山坡向阳的一块大石上,离满窗花躺的地方不远。
他抬头望着她,很想和她说几句话,可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满窗花却先开口了,声音很冷淡:“你想说什么?”
郑愿微笑道:“不是一定想说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仅此而且。”
满窗花冷笑了一声:“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郑愿讨了个没趣,讪笑道:“也不一定吧?比方说,我们可以谈谈风花雪月一类的东西,也可以谈谈……”
满窗花打断他的话头,不耐烦地道:“行啦行啦!你别烦我了好不好?”
郑愿只好闭嘴。
满窗花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她的眉头一直皱着,脸也一直阴沉着。
她拔了根草,慢慢嚼着草根,嚼着嚼着,满窗花躺不住了。
她坐起身,冷冷瞪着郑愿,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要聊天吗?怎么不说话?”
郑愿笑道:“我们之间,不是已经没什么可聊的吗?”
满窗花大怒,一下转过身,背朝着郑愿躺下:“好,有本事你永远不理我!”
郑愿笑笑,悠然道:“行啦,行啦!咱们彼此扯平,两不亏欠,如何?”
满窗花不理他。
郑愿顾自说道:“我想你也明白,住在这里过野人般的生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满窗花冷冷道:“我怎么打算,是我的事,与你什么相干?”
郑愿道;“怎么能说与我不相干呢?我现在毕竟是你们的阶下囚,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必然会影响到我,是不是这样?”
满窗花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脑袋发昏,忘了你自己的身分呢!原来你还没忘你是个阶下囚啊!”
郑愿苦笑。
满窗花转过身,轻蔑地道:“既然你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那你就应该明白,阶下囚是无权决定自己命运的。”
郑愿满不在乎地笑道:“既然我不过是个阶下囚,你又何妨把你的打算告诉我呢?我伤成这样子,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你还怕我泄露了你的机秘
满窗花冷笑道:“我不愿意!”
郑愿苦口婆心地接着往下说;“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应该不应该。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评。总比一个人独断专行来得合理些。周密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满窗花昨道:“准踉你讲道理?”
郑愿不依不饶.还是不死心:“满姑娘,道理还是要讲的,灯不点不明,理不讲不透嘛。”
满窗花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声,说;“呸!早就听说郑愿在未出名前是个抬杠的大家,今儿我算是领教了!”
郑愿也笑,而且笑得很开心。
他已有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满窗花忽然又叹了口气,欢笑的脸儿渐渐阴沉下来了。
女人的情绪,真像是天上的云彩,随时都处在变化中,让人根本无法揣测。
满窗花无情无绪地重又趟回草地上,怅惆地轻叹道:
“风是向东吹的。”
郑愿茫然。
满窗花喃喃道:“云彩也是往东飘的。”
郑愿似有所悟。
“不知道云彩能不能飘到东瀛,飘到我的故乡。”
郑愿沉声道:“你不想回家去吗?”
“回家?”
“是啊?你的家乡,不是在东瀛扶桑吗?”
“那不是我的家。”
“哦?”
满窗花苦笑了笑,轻轻道:“那只是我的故乡,不是我的家。”
她坐起来,环视着山谷,幽幽叹道;“瀚海才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哭,在这里笑,在这里爱,在这里恨,在这里杀人,在这里被人追杀。”
郑愿不觉听得痴了。
“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属于这里。扶桑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遥远的梦想,是父辈们挂在嘴边的故事。”
满窗花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声音也哽咽了:
“我会说扶桑的语言,会唱扶桑的歌谣,我也学过扶桑的礼仪。我见过来自故乡的使者,他们并没有使我觉得有什么亲切感。我属于瀚海,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家,无论是谁,也休想让我离开。”
郑愿居然点了点头:“你是对的。”
就在几天前,他还想硬把满窗花送回东瀛呢!
满窗花虽在流泪,嘴角却还是在往上翘,那模样实在让人无法不心疼可怜她。
郑愿的心都被她哭碎了:“好啦,不哭啦!不回去就不回去,咱们再想不回去的办法嘛!”
满窗花泣道:“反正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郑愿柔声道:“好啦,别哭了。如果你已决定不再回去,谁能强迫你呢?”
满窗花哭道:“你!”
郑愿愕然:“我?”
“你就强迫过我!”
郑愿苦笑。
第三十章狭 路相逢
钱龙虽然已老,但仍很机敏,他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喝太多的酒,葛明德刚走不一会儿,他就启程回故乡了。
在此是非之地,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像钱龙这样的老江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从他不多的叙述中,孟扬和宋捉鬼还是听明白瀚海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明白的是,在发生过的这些事情中,郑愿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你看孔老夫子会不会来?”宋捉鬼这么问孟场。
孟畅想都没想,马上就摇头:“不会。”
“为什么?”
“他不舍是那种肯来的人。”
“前来的是种什么人?”
“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喜欢和对手面对面解决问题的人。”
“他不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他若是,也不会心甘情愿枯守在安宁镇四十年没动窝,更不会一直躲在后面操纵局势。”
宋捉鬼点点头:“也就是说,孔老夫子不会明里对付我们?”
孟扬道:“嗯。”
“暗地里呢?”
“暗地里就很难说了。如果他只是路过这里,急着要到别处去,就很有可能不理我们;如果他还要在这里多呆些日子,就肯定会想办法派人下黑手来的。”
宋捉鬼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位孔老夫子倒的确是位奇人。”
孟扬问道:“奇人?”
宋捉鬼道:“他若不是奇人,怎能容忍地的爪牙被人欺辱?”
孟扬大笑道:“事急从权,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宋捉鬼道:“我当然懂,可对孔老夫子来说,有什么事重要到这个地步呢?”
孟扬笑声渐低,渐渐不笑了,他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苍凉之色。
“小宋,你还年轻,你不懂得老人那种珍惜时光的迫切心情。”
宋捉鬼的确不懂。
孟扬叹道:“钱龙说过,孔老夫子是江南人,五十年前即已离家去了东瀛,其后又在安宁镇一住四十年,若他重回中原,他怎么不想马上回到他的生身之地呢?”
宋捉鬼还是不懂:“你的意思是说,孔老夫子这回南下,目的就是回乡探亲?”
孟扬道:“探亲倒未必,急于和敌人相见却是肯定的。”
他顿了顿。淡淡道:“比方说,我被刁昆仑那厮扣在瀚海中一呆就是三十年,一旦禁制得脱,我就恨不能插翅飞到江南去找朱争决斗。”
宋捉鬼这回懂了。
孟扬接着又道:“其实在人的心目中,尤其在我们这些江湖人的心目中,恩情、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加起来,只怕也不及仇恨的份量一半重。来不及还情,我们顶多不过自怜自怨几句,说些类似‘抱憾终生’的话,可如果来不及报仇,只怕我们会死不瞑目吧?”
宋捉鬼默然。
他并不是不想说话,只不过话已被孟扬说尽,他除了赞同外,几乎无话可说。可要他赞同孟扬的话,他又实在不愿意。
不仅不愿意,而且不忍心。
如果江湖生涯不过如此,作江湖人还有什么意思?
孟扬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笑了笑,道:
“人老了,有时候反倒像少年,说话做事反倒过于偏激,你不要介意。”
宋捉鬼也只有报之以淡淡的微笑,他还是无话可说。
”人嘛,活着就得有个盼头,总得乐观点,看人不要太挑剔,对人不要太苛刻,善良点,总没什么坏处的。”
孟杨笑道:“我若不乐观点,只怕要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容易吧?”
这倒是句实在话。
宋捉鬼转开了话题,问道:“前辈可能猜得到孔老夫子的真实身分姓名吗?”
孟扬摇摇头,叹道:“我一直在猜,但就是想不起来他会是谁。五十年前江南并没有什么姓孔的年轻人武林中很有点名,好像我也没听说有哪个青年杀手离奇失踪的。”
宋捉鬼道:“如果你见孔老夫子,能不能认出他?”
孟扬想了想,道:“有可能。但也仅仅只是‘有可能’而且。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谁会记那么清楚呢?”
这话也不假。
宋捉鬼迟疑道:“依前辈看,孔老夫子此番杀回江南,是为了报仇?”
孟扬道;“我并没有十分肯定。”
宋捉鬼道:“依前辈看,孔老夫子要找谁报仇呢?”
孟扬道:“这个我就更不敢说了。我倒希望是我,可我想我大概没这份荣幸了。”
宋捉鬼沉默良久,忽然说了一句益扬非常吃惊的话。
宋捉鬼道:“我们去找孔老夫子。”
孟扬瞪着他,讶然道:“去找他?”
“不错。”宋捉鬼沉声道:“钱龙说过,他和葛明德不过是前哨,孔老夫子就在后面,离这里只有两天的路程,而钱龙和葛明德却是昨晚到的,这说明孔老夫子此时很可能已进了榆林城。’”
“榆林城?”
“嗯。”
“你去找他干什么?”
“不作什么。”宋捉鬼憨憨笑着说:“见见面,聊聊,认识认识也不中?”
孟扬皱眉道:“倒是没什么不‘中’,怕只怕你还没见到孔老夫子,就被他的手下乱刀剁了。你也听钱龙说了,孔老夫子这回来,手下足足带了约摸一百号精兵强将,大多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你就一点不怕丢了性命?”
宋捉鬼笑道:“百余亡命徒,的确够吓人的。不过,有孟前辈陪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宋捉鬼也敢去。”
孟扬眨了半天眼睛,苦笑起来:“好吧?谁叫你救过我一回呢?我就把这条老命托给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孔老夫子的确不想节外生枝。
他倒不是怕孟扬和宋捉鬼,他怕的是再也无法完成他复仇的心愿了。
据他得到的消息说,他的仇人最近受了很重的伤,只怕已将不久于人世。他若不尽快赶到江南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亲手杀死仇人,是他这许多年来惟一的心愿。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以他的心情,他恨不能一脚迈过长江去,可他现在却只能满足于目前的速度——要知道他毕竟带了一百多名手下啊!
一百多人的队伍,行动起来是很慢的。他的那些手下又都是在瀚海憋了许多年快憋疯了的人,一旦回到中原,那种想尽情发泄一下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进入中原,他们的心就全散了、野了,他们常常流连在青楼酒馆赌场之中,孔老夫子有时甚至不得不亲自去把他们拖出来。
孔老夫子也觉得带着这么一群混蛋很累,有时甚至发狠说再也不管他们了,可他并没有真那么做。
毕竟,他的仇人在江南根深蒂固,他若没有足够人手护驾;休说报仇,只怕还没见到仇人的面就被杀死了。
再说了,他的手下虽说都够混蛋的,但也都对他够“忠心”的——他们都离不开孔老夫子了,他们在中原都有很厉害的仇家,他们只有团结在孔老夫子周围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就说现在吧,现在他的一百多名手下,有六十多人出去胡闹去了,余下的四五十人中,除了他最得力的二三十个亲信外,其余的都是江湖女混混儿,在这个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上.她们的享乐方式总是有限的。
只可惜,孔老夫子虽不想招惹孟扬和宋捉鬼,盂扬和宋捉鬼却找上门来了。
要找到孔老夫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还真容易。
这榆林城里虽说总有不少塞外打扮的人来来往往,可这儿来自塞外的人好像也实在太多了点。
孟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街头两个喝得醉醒醒的塞外大汉正在和本城的几个地痞吵架,吵着吵着打起来了,街上顿时乱成一团。
孟扬和宋捉鬼没去凑热闹,他们都坐着没起来,连看都懒得朝街上看。
喝酒的人中,也有几个是塞外装束的汉子,这时都吆喝着拔刀冲出了酒店,去救他们那两个伴去了。
给孟扬端茶的小二恨声道;“这些兔崽子,尽他奶奶的欺负人。”
孟扬微笑道:“你们就不想办法也欺负欺负他们?毕竟他们只有几个人,本事再大也有限,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小二道:“这些混账可他奶奶的顾帮了!偏他娘的这几日他们的人多得邪乎!”
孟扬着了宋捉鬼一眼,宋捉鬼点了点头。找了两天,他们总算把孔老夫子找到了。
找到了孔老夫子的手下,再找孔老夫子的住处就容易多了。
没费什么力气,宋捉鬼和孟扬就捉住了两个还没怎么醉的汉子,很轻松就问明了孔老夫子在榆林“下榻”的地方。
然后他们就去找孔老夫子。
而孔老夫子居然亲自出门来迎接他们,这已经令来捉鬼很吃惊了。
更令宋捉鬼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孟扬一眼看见孔老夫子,马上就愣住了,盯着孔老夫子猛看,眉头皱得紧紧的。
孔老夫子居然很难得地深深作了一揖,道:“一别五十余载,不想还能再晤孟兄。真是令人感慨啊!”
孟扬狐疑地还了一礼,直起腰来,仍然瞪着孔老夫子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看个不停。
孔老夫子又拍须叹道:“孟兄认不出我了么?”
孟扬道:“眼熟。”
孔老夫子道:“五十余载风霜,某已老朽不堪,难怪孟兄认不得了。”
孟扬还是在瞑思苦想,他一时还真没认出对方是谁,他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宋捉鬼拱手憨笑道:“在下南阳宋捉鬼,见过孔老夫子。来的鲁莽,还请夫子见谅。”
孔老夫子笑道:“宋少侠名满中原,就连我这僻居化外的穷教书匠,也常常听人提及宋少侠的英雄事迹呢!”
宋捉鬼笑道:“在下不过浪得虚名而已,夫子太夸奖了。在下此来,是有事不明,想请教夫子。”
孔老夫于延手相请:“请教不敢当,少侠若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老朽自当效绵薄之力,孟兄,宋少侠,此地不是说话处,请到客厅一叙。请。”
就在此时,孟扬大叫了一声,“啊呀!原来是你!”
宋捉鬼吓了一跳。
孔老夫子面露欣喜之色,欣喜之中,又似有无穷无尽的悲惊:
“谢天谢地!中原道上,总算还有人认识我啊!”
孟扬指着他大笑起来:“嗨!你不就是方少雄嘛!”
孔老夫子喃喃道:“已经有五十余年,没人叫我‘方少雄’了。我自己好像都已忘了自己是方少雄了。”
他的老眼中,竟已溢出泪花。
宋捉鬼茫然地看着孔老夫子,又看看孟扬,不知道他们说的“方少雄”是何许人也。
孟扬激动地冲上去一把抱住孔老夫子,又笑又叫:
“嗨!嗨嗨!小方,咱们都还活着,真他妈的!哈哈哈….,,,
孔老夫子也抱着盘扬的肩头,眼泪鼻涕沾了一脸。
“呜呜呜,孟兄,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我呀!呜呜……,,
这一幕的确够感人的,连宋捉鬼的鼻子都酸热了。
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
五十年前的少年,现在已是皓首苍髯的老臾,少年时的朋友,居然还能在古稀之年重逢,难道还不够让人痛哭失声吗?
“相识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老友重逢时的心情,外人又怎么能了解呢?
劫波渡尽,兄弟仍在,一笑恩仇泯——旧时的恩怨情仇,在重逢的一刹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然而,在重逢的惊喜和激动平息之后,旧时的恩怨情仇还会仍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吗?
宋捉鬼在心中浩叹。
良久,这两者人才止住了呼欷嘘,身子也分开了。
孔老夫子嘶哑的声音道:“孟兄,你怎么我来的?”
孟扬的声音也好听不到哪里去:“我陪小宋去瀚海,准备找郑愿。”
孔老夫子打了个寒然,仿佛一下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
“找郑愿?”
孟扬也后退了几步,神情也平静多了:“不错,找郑愿。”
孔老夫子看了看宋捉鬼,又看看孟扬,冷冷道:“你们找郑愿做什么?”
孟扬道:“他是小宋的朋友。”
孔老夫子道:“我知道郑愿和宋捉鬼是好朋友,问题是你孟兄和郑愿有什么瓜葛。”
孟扬道:“瓜葛倒是有一些。…··对了,方少雄,郑愿知不知道你的底细?”
孔老夫子道:“谅他也无从得知。”
宋捉鬼插言道:“敢问夫子,郑愿现在何处?”
孔老夫子微笑,笑得讳莫如深:“嘿嘿,嘿嘿…·郑愿嘛,我倒是听说了一点关于他的消息,确切不确切,我就不敢保证了,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听。”
宋捉鬼敢忙笑道:“当然有兴趣听。”
孟扬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方少雄,要说就说,别实关子。”
孔老夫子淡淡道:“安宁镇分崩离析之后,我听人说满窗花手下有一个新收的死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劫了满窗花……”
宋捉鬼打断了话头:“满窗花是谁?”
孔老夫子顿了顿,才喃喃道:“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不错。只不过这个女人非同寻常,不仅年轻漂亮,武艺高强,而且统率着几十名扶桑忍者。”
“我倒是听说那批忍者的统领是你。”
孔老夫子摇头叹道:“原先或许他们在表面上还对我很尊敬,现在么,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我带着我的兄弟回中原,他们还在瀚海上横行无忌。……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孟扬道:“你说有人劫持了满窗花。”
“…·那个背叛满窗花的人,据说是你们要找的郑愿。”
宋捉鬼急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离开了瀚海,也不知道郑愿现在哪里了。”
宋捉鬼怔住,半晌才呼了口气,笑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放心。”
孟扬冷冷地道:“方少雄,你准备回江南做什么?”
孔老夫子长叹道;‘’我还能做什么?人老了,总想死在生身之地,落叶归根啊!”
益损冷笑道:“是吗?难道你就不想找朱争报仇吗?”
孔老夫子道:“朱争与我何仇?”
孟扬道:“方少雄,这么说就不够意思了。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孔老夫子一点也没显出生气的神情,语气反倒更平和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说与朱争无仇。就算以前曾经有些过节,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若是还将五十年前的烂账拿出来翻,岂不让后生小子们笑话卜’孟扬脸上已有点挂不住了——孔老夫子说这话,岂不是讽刺他姓孟的么?
眼见孟扬就要发作,孔老夫子却及时转开话题:
“我知道,孟兄和宋少侠这回来,是向我问罪的,是不是这样,朱少侠月
宋捉鬼正因听见“方少雄”和朱争有仇一事而震惊,孔老夫子这一问,他倒没怎么听明白。
孔老夫子叹道:“我知道,你们都怪罪我和扶桑忍者结交这件事。说老实话,我自己也很痛心悔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实际上我一直都在想办法和他们决裂。现在时机成熟了,我们中原武林的朋友团结一致,将扶桑忍者的精锐消灭殆尽,余下的几条漏网之鱼,迟早也会渴死在沙漠上。”
他的话的确很动人。只可惜,他骗不了宋捉鬼。
宋捉鬼曾经给“鬼”下过一个定义——“所谓鬼,就是那些看起来像人,而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宋捉鬼一生捉过许多“鬼”,都是人间的魑魅魍魉。
凭他多年捉鬼的丰富经验,他怎会轻易被孔老夫子骗过?
宋捉鬼微微一笑,道:“夫子心里怎么想的,大概也只有夫子心里最清楚。夫子实际上是怎么做的,清楚的人恐怕不会只有夫子一人吧?”
孔老夫子轻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唉,人言可畏呀!’”
宋捉鬼道:“夫子若觉得人言可畏,大可将手下尽数遣散。那样的话,我相信说夫子坏话的人就少得多了。”
孔老夫手摇头说:“我不忍啊!他们踉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们不管呢?”
宋捉鬼还想接着说什么,孟扬忽然嘶声狂笑起来:
“好你个方少雄!”
宋捉鬼吃惊地转头看时,孟扬已满脸发乌,硬挺挺地向后倒了。
孔老夫子怡然道:“孟扬啊,孟扬,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啊!”
宋捉鬼怒视着孔老夫子,吼道:“你把孟扬怎么了?”
孔老夫子谈谈道:“也没怎么,不过就是下了点毒而已。”
宋捉鬼又惊又怒:“下毒?你下了什么毒?怎么下的毒?”
孔老夫子微笑道:“我下了什么毒?我说出来你也未必明白,总之不会出自中原就是了。至于我是怎么下的毒,那你就没必要问了,总之该怪孟扬太多情!”
宋捉鬼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孔老夫子怜悯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孟扬,咂嘴道:“谁叫他那么容易激动呢?都七十多岁的人了,遇事还是不够冷静,能怪谁呢!”
他又摇摇头,满睑无奈地道:“他实在没必要痛哭流涕,更没必要冲过来和我拥抱。他是自愿给了我一个杀他的机会,那么好的机会我若不善加利用,岂非不智?”
宋捉鬼明白了,可明白了也就晚了。
孟扬的死是栽在“多情”这两个字上。
多情本无可指责,问题是该不该对某些人动情。
更重要的是在什么时间“多情”。
孟扬偏偏就在一个不多情的时候,对一个不该多情的人动了感情。
宋捉鬼平静下来了,孟扬已中毒倒地,孔老夫子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了。这时候他若不冷静,结果只会更糟。
他听得出四下里都有人隐藏,他感觉得到森森的杀气。
宋捉鬼冷冷地道:“孔老夫子,请为孟前辈解毒,有什么事,在下一力承担。事实上,要找你麻烦的人是我,而不孟前辈,他是被我拉来的。”
孔老夫子苦笑道:“事实上,我也没有解药,这种毒世上根本就没有解药。孟扬早已死了,就算真有西天如来、王皇大帝下凡,也救不了他。”
宋捉鬼拚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缓缓道:
“你本不该杀他。”
孔老夫子道:“为什么我不该杀她?”
“他毕竟是你的朋友,而且是五十多年前的老朋友。
你连他也不放过,你怎么能让你的百余兄弟心服口服?你这么做,岂不令他们心寒?”
孔老夫子怡然道:“有几点,我必须说清楚。其一,我和孟扬,从来就不是朋友,我们只不过认识而已;其二,我的兄弟们都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否则的话,他们当年就不会逃到瀚海上去,更不会一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其三,我杀孟扬,有充足的理由。”
“什么理由?”
“孟扬是个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见到点什么就到处乱说。我的兄弟们大多都不愿暴露自己的身分,偏偏孟扬认识他们,而且还认识他们的仇家。你说,我不杀孟扬能行吗?”
宋捉鬼冷笑道:“这么说,你也要杀我了?”
孔老夫子皱起眉头,沉吟道:“说实话,我还没拿定主意杀不杀你。”
宋捉鬼道:“那么,宋某就要告辞了。等到夫子想好什么时候该杀我,再来找我吧!”
孔老夫子居然也就没有留他,宋捉鬼转身慢慢朝门口走。
刚走到门口,还来不及迈步出门,宋捉鬼突然觉得浑身乏力,疲倦得要命。他想抬脚,抬不动,想伸手拔剑。
手伸不出,甚至连开口骂人也不行了。
他猜测自己也中了暗算了,可孔老夫子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他实在想不出。他一直很谨慎,怎么被人悄无声息地暗算了呢?
宋捉鬼粗壮的身躯在此时似已变成经了火的糖人儿,扶不上墙的稀泥。
宋捉鬼砰然倒地。
孔老夫子慢慢踱到他身边,俯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十分惋惜、十分无奈地喃喃道:“我实在是没想到,你的胆子竟这么大,竟敢一个人四处闯荡。”
宋捉鬼虽然无力动弹,头脑却一直很清醒。可惜他还不懂孔老夫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孔老夫子不知道宋捉鬼本来就是个江湖浪子吗?既然是江湖浪子,一个人闯江湖,一个人四处冒险本就是家常便饭,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孔老夫子轻叹道:“我知道世上有个奇人名叫曼苏尔,富甲天下。我也知道他快死了,已经回西域去了。我还知道他在回西域之前,把中原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你。所以,实际上你已成为天下首富。你怎么能不小心一点呢?
多找一些高手保护你不好吗?”
宋捉鬼恍然大悟——在别人看来,他姓宋的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捉鬼的侠客了,他宋捉鬼现在是天下首富,身分不同了。
这大概也就是孔老夫子不杀他的最主要的原因吧!
孔老夫子道:“我这个人一向好客得很,既然你来作客,我当然不愿赶你走。我想多留你几日,咱们多聊聊。
怎么样,你不会反对吧?”
宋捉鬼就算想拒绝,又怎么开得了口说话呢?
孔老夫子却满意地点了点头,欣慰地道:“你同意了?
那就好——来人啦!”
四个中年大汉应声而入。
孔老夫子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上,微笑道:“送宋大财主到右房休息。你们记着,要小心待候,宋大财主很有钱,随便赏点什么,就够你们活一辈子了。”
第三十一章 不该多情的时候
钱龙虽然已老,但仍很机敏,他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喝太多的酒,葛明德刚走不一会儿,他就启程回故乡了。
在此是非之地,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像钱龙这样的老江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从他不多的叙述中,孟扬和宋捉鬼还是听明白瀚海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明白的是,在发生过的这些事情中,郑愿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你看孔老夫子会不会来?”宋捉鬼这么问孟场。
孟畅想都没想,马上就摇头:“不会。”
“为什么?”
“他不舍是那种肯来的人。”
“前来的是种什么人?”
“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喜欢和对手面对面解决问题的人。”
“他不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他若是,也不会心甘情愿枯守在安宁镇四十年没动窝,更不会一直躲在后面操纵局势。”
宋捉鬼点点头:“也就是说,孔老夫子不会明里对付我们?”
孟扬道:“嗯。”
“暗地里呢?”
“暗地里就很难说了。如果他只是路过这里,急着要到别处去,就很有可能不理我们;如果他还要在这里多呆些日子,就肯定会想办法派人下黑手来的。”
宋捉鬼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位孔老夫子倒的确是位奇人。”
孟扬问道:“奇人?”
宋捉鬼道:“他若不是奇人,怎能容忍地的爪牙被人欺辱?”
孟扬大笑道:“事急从权,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宋捉鬼道:“我当然懂,可对孔老夫子来说,有什么事重要到这个地步呢?”
孟扬笑声渐低,渐渐不笑了,他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苍凉之色。
“小宋,你还年轻,你不懂得老人那种珍惜时光的迫切心情。”
宋捉鬼的确不懂。
孟扬叹道:“钱龙说过,孔老夫子是江南人,五十年前即已离家去了东瀛,其后又在安宁镇一住四十年,若他重回中原,他怎么不想马上回到他的生身之地呢?”
宋捉鬼还是不懂:“你的意思是说,孔老夫子这回南下,目的就是回乡探亲?”
孟扬道:“探亲倒未必,急于和敌人相见却是肯定的。”
他顿了顿。淡淡道:“比方说,我被刁昆仑那厮扣在瀚海中一呆就是三十年,一旦禁制得脱,我就恨不能插翅飞到江南去找朱争决斗。”
宋捉鬼这回懂了。
孟扬接着又道:“其实在人的心目中,尤其在我们这些江湖人的心目中,恩情、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加起来,只怕也不及仇恨的份量一半重。来不及还情,我们顶多不过自怜自怨几句,说些类似‘抱憾终生’的话,可如果来不及报仇,只怕我们会死不瞑目吧?”
宋捉鬼默然。
他并不是不想说话,只不过话已被孟扬说尽,他除了赞同外,几乎无话可说。可要他赞同孟扬的话,他又实在不愿意。
不仅不愿意,而且不忍心。
如果江湖生涯不过如此,作江湖人还有什么意思?
孟扬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笑了笑,道:
“人老了,有时候反倒像少年,说话做事反倒过于偏激,你不要介意。”
宋捉鬼也只有报之以淡淡的微笑,他还是无话可说。
”人嘛,活着就得有个盼头,总得乐观点,看人不要太挑剔,对人不要太苛刻,善良点,总没什么坏处的。”
孟杨笑道:“我若不乐观点,只怕要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容易吧?”
这倒是句实在话。
宋捉鬼转开了话题,问道:“前辈可能猜得到孔老夫子的真实身分姓名吗?”
孟扬摇摇头,叹道:“我一直在猜,但就是想不起来他会是谁。五十年前江南并没有什么姓孔的年轻人武林中很有点名,好像我也没听说有哪个青年杀手离奇失踪的。”
宋捉鬼道:“如果你见孔老夫子,能不能认出他?”
孟扬想了想,道:“有可能。但也仅仅只是‘有可能’而且。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谁会记那么清楚呢?”
这话也不假。
宋捉鬼迟疑道:“依前辈看,孔老夫子此番杀回江南,是为了报仇?”
孟扬道;“我并没有十分肯定。”
宋捉鬼道:“依前辈看,孔老夫子要找谁报仇呢?”
孟扬道:“这个我就更不敢说了。我倒希望是我,可我想我大概没这份荣幸了。”
宋捉鬼沉默良久,忽然说了一句益扬非常吃惊的话。
宋捉鬼道:“我们去找孔老夫子。”
孟扬瞪着他,讶然道:“去找他?”
“不错。”宋捉鬼沉声道:“钱龙说过,他和葛明德不过是前哨,孔老夫子就在后面,离这里只有两天的路程,而钱龙和葛明德却是昨晚到的,这说明孔老夫子此时很可能已进了榆林城。’”
“榆林城?”
“嗯。”
“你去找他干什么?”
“不作什么。”宋捉鬼憨憨笑着说:“见见面,聊聊,认识认识也不中?”
孟扬皱眉道:“倒是没什么不‘中’,怕只怕你还没见到孔老夫子,就被他的手下乱刀剁了。你也听钱龙说了,孔老夫子这回来,手下足足带了约摸一百号精兵强将,大多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你就一点不怕丢了性命?”
宋捉鬼笑道:“百余亡命徒,的确够吓人的。不过,有孟前辈陪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宋捉鬼也敢去。”
孟扬眨了半天眼睛,苦笑起来:“好吧?谁叫你救过我一回呢?我就把这条老命托给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孔老夫子的确不想节外生枝。
他倒不是怕孟扬和宋捉鬼,他怕的是再也无法完成他复仇的心愿了。
据他得到的消息说,他的仇人最近受了很重的伤,只怕已将不久于人世。他若不尽快赶到江南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亲手杀死仇人,是他这许多年来惟一的心愿。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以他的心情,他恨不能一脚迈过长江去,可他现在却只能满足于目前的速度——要知道他毕竟带了一百多名手下啊!
一百多人的队伍,行动起来是很慢的。他的那些手下又都是在瀚海憋了许多年快憋疯了的人,一旦回到中原,那种想尽情发泄一下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进入中原,他们的心就全散了、野了,他们常常流连在青楼酒馆赌场之中,孔老夫子有时甚至不得不亲自去把他们拖出来。
孔老夫子也觉得带着这么一群混蛋很累,有时甚至发狠说再也不管他们了,可他并没有真那么做。
毕竟,他的仇人在江南根深蒂固,他若没有足够人手护驾;休说报仇,只怕还没见到仇人的面就被杀死了。
再说了,他的手下虽说都够混蛋的,但也都对他够“忠心”的——他们都离不开孔老夫子了,他们在中原都有很厉害的仇家,他们只有团结在孔老夫子周围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就说现在吧,现在他的一百多名手下,有六十多人出去胡闹去了,余下的四五十人中,除了他最得力的二三十个亲信外,其余的都是江湖女混混儿,在这个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上.她们的享乐方式总是有限的。
只可惜,孔老夫子虽不想招惹孟扬和宋捉鬼,盂扬和宋捉鬼却找上门来了。
要找到孔老夫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还真容易。
这榆林城里虽说总有不少塞外打扮的人来来往往,可这儿来自塞外的人好像也实在太多了点。
孟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街头两个喝得醉醒醒的塞外大汉正在和本城的几个地痞吵架,吵着吵着打起来了,街上顿时乱成一团。
孟扬和宋捉鬼没去凑热闹,他们都坐着没起来,连看都懒得朝街上看。
喝酒的人中,也有几个是塞外装束的汉子,这时都吆喝着拔刀冲出了酒店,去救他们那两个伴去了。
给孟扬端茶的小二恨声道;“这些兔崽子,尽他奶奶的欺负人。”
孟扬微笑道:“你们就不想办法也欺负欺负他们?毕竟他们只有几个人,本事再大也有限,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小二道:“这些混账可他奶奶的顾帮了!偏他娘的这几日他们的人多得邪乎!”
孟扬着了宋捉鬼一眼,宋捉鬼点了点头。找了两天,他们总算把孔老夫子找到了。
找到了孔老夫子的手下,再找孔老夫子的住处就容易多了。
没费什么力气,宋捉鬼和孟扬就捉住了两个还没怎么醉的汉子,很轻松就问明了孔老夫子在榆林“下榻”的地方。
然后他们就去找孔老夫子。
而孔老夫子居然亲自出门来迎接他们,这已经令来捉鬼很吃惊了。
更令宋捉鬼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孟扬一眼看见孔老夫子,马上就愣住了,盯着孔老夫子猛看,眉头皱得紧紧的。
孔老夫子居然很难得地深深作了一揖,道:“一别五十余载,不想还能再晤孟兄。真是令人感慨啊!”
孟扬狐疑地还了一礼,直起腰来,仍然瞪着孔老夫子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看个不停。
孔老夫子又拍须叹道:“孟兄认不出我了么?”
孟扬道:“眼熟。”
孔老夫子道:“五十余载风霜,某已老朽不堪,难怪孟兄认不得了。”
孟扬还是在瞑思苦想,他一时还真没认出对方是谁,他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宋捉鬼拱手憨笑道:“在下南阳宋捉鬼,见过孔老夫子。来的鲁莽,还请夫子见谅。”
孔老夫子笑道:“宋少侠名满中原,就连我这僻居化外的穷教书匠,也常常听人提及宋少侠的英雄事迹呢!”
宋捉鬼笑道:“在下不过浪得虚名而已,夫子太夸奖了。在下此来,是有事不明,想请教夫子。”
孔老夫于延手相请:“请教不敢当,少侠若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老朽自当效绵薄之力,孟兄,宋少侠,此地不是说话处,请到客厅一叙。请。”
就在此时,孟扬大叫了一声,“啊呀!原来是你!”
宋捉鬼吓了一跳。
孔老夫子面露欣喜之色,欣喜之中,又似有无穷无尽的悲惊:
“谢天谢地!中原道上,总算还有人认识我啊!”
孟扬指着他大笑起来:“嗨!你不就是方少雄嘛!”
孔老夫子喃喃道:“已经有五十余年,没人叫我‘方少雄’了。我自己好像都已忘了自己是方少雄了。”
他的老眼中,竟已溢出泪花。
宋捉鬼茫然地看着孔老夫子,又看看孟扬,不知道他们说的“方少雄”是何许人也。
孟扬激动地冲上去一把抱住孔老夫子,又笑又叫:
“嗨!嗨嗨!小方,咱们都还活着,真他妈的!哈哈哈….,,,
孔老夫子也抱着盘扬的肩头,眼泪鼻涕沾了一脸。
“呜呜呜,孟兄,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我呀!呜呜……,,
这一幕的确够感人的,连宋捉鬼的鼻子都酸热了。
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
五十年前的少年,现在已是皓首苍髯的老臾,少年时的朋友,居然还能在古稀之年重逢,难道还不够让人痛哭失声吗?
“相识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老友重逢时的心情,外人又怎么能了解呢?
劫波渡尽,兄弟仍在,一笑恩仇泯——旧时的恩怨情仇,在重逢的一刹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然而,在重逢的惊喜和激动平息之后,旧时的恩怨情仇还会仍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吗?
宋捉鬼在心中浩叹。
良久,这两者人才止住了呼欷嘘,身子也分开了。
孔老夫子嘶哑的声音道:“孟兄,你怎么我来的?”
孟扬的声音也好听不到哪里去:“我陪小宋去瀚海,准备找郑愿。”
孔老夫子打了个寒然,仿佛一下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
“找郑愿?”
孟扬也后退了几步,神情也平静多了:“不错,找郑愿。”
孔老夫子看了看宋捉鬼,又看看孟扬,冷冷道:“你们找郑愿做什么?”
孟扬道:“他是小宋的朋友。”
孔老夫子道:“我知道郑愿和宋捉鬼是好朋友,问题是你孟兄和郑愿有什么瓜葛。”
孟扬道:“瓜葛倒是有一些。…··对了,方少雄,郑愿知不知道你的底细?”
孔老夫子道:“谅他也无从得知。”
宋捉鬼插言道:“敢问夫子,郑愿现在何处?”
孔老夫子微笑,笑得讳莫如深:“嘿嘿,嘿嘿…·郑愿嘛,我倒是听说了一点关于他的消息,确切不确切,我就不敢保证了,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听。”
宋捉鬼敢忙笑道:“当然有兴趣听。”
孟扬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方少雄,要说就说,别实关子。”
孔老夫子淡淡道:“安宁镇分崩离析之后,我听人说满窗花手下有一个新收的死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劫了满窗花……”
宋捉鬼打断了话头:“满窗花是谁?”
孔老夫子顿了顿,才喃喃道:“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不错。只不过这个女人非同寻常,不仅年轻漂亮,武艺高强,而且统率着几十名扶桑忍者。”
“我倒是听说那批忍者的统领是你。”
孔老夫子摇头叹道:“原先或许他们在表面上还对我很尊敬,现在么,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我带着我的兄弟回中原,他们还在瀚海上横行无忌。……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孟扬道:“你说有人劫持了满窗花。”
“…·那个背叛满窗花的人,据说是你们要找的郑愿。”
宋捉鬼急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离开了瀚海,也不知道郑愿现在哪里了。”
宋捉鬼怔住,半晌才呼了口气,笑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放心。”
孟扬冷冷地道:“方少雄,你准备回江南做什么?”
孔老夫子长叹道;‘’我还能做什么?人老了,总想死在生身之地,落叶归根啊!”
益损冷笑道:“是吗?难道你就不想找朱争报仇吗?”
孔老夫子道:“朱争与我何仇?”
孟扬道:“方少雄,这么说就不够意思了。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孔老夫子一点也没显出生气的神情,语气反倒更平和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说与朱争无仇。就算以前曾经有些过节,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若是还将五十年前的烂账拿出来翻,岂不让后生小子们笑话卜’孟扬脸上已有点挂不住了——孔老夫子说这话,岂不是讽刺他姓孟的么?
眼见孟扬就要发作,孔老夫子却及时转开话题:
“我知道,孟兄和宋少侠这回来,是向我问罪的,是不是这样,朱少侠月
宋捉鬼正因听见“方少雄”和朱争有仇一事而震惊,孔老夫子这一问,他倒没怎么听明白。
孔老夫子叹道:“我知道,你们都怪罪我和扶桑忍者结交这件事。说老实话,我自己也很痛心悔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实际上我一直都在想办法和他们决裂。现在时机成熟了,我们中原武林的朋友团结一致,将扶桑忍者的精锐消灭殆尽,余下的几条漏网之鱼,迟早也会渴死在沙漠上。”
他的话的确很动人。只可惜,他骗不了宋捉鬼。
宋捉鬼曾经给“鬼”下过一个定义——“所谓鬼,就是那些看起来像人,而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宋捉鬼一生捉过许多“鬼”,都是人间的魑魅魍魉。
凭他多年捉鬼的丰富经验,他怎会轻易被孔老夫子骗过?
宋捉鬼微微一笑,道:“夫子心里怎么想的,大概也只有夫子心里最清楚。夫子实际上是怎么做的,清楚的人恐怕不会只有夫子一人吧?”
孔老夫子轻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唉,人言可畏呀!’”
宋捉鬼道:“夫子若觉得人言可畏,大可将手下尽数遣散。那样的话,我相信说夫子坏话的人就少得多了。”
孔老夫手摇头说:“我不忍啊!他们踉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们不管呢?”
宋捉鬼还想接着说什么,孟扬忽然嘶声狂笑起来:
“好你个方少雄!”
宋捉鬼吃惊地转头看时,孟扬已满脸发乌,硬挺挺地向后倒了。
孔老夫子怡然道:“孟扬啊,孟扬,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啊!”
宋捉鬼怒视着孔老夫子,吼道:“你把孟扬怎么了?”
孔老夫子谈谈道:“也没怎么,不过就是下了点毒而已。”
宋捉鬼又惊又怒:“下毒?你下了什么毒?怎么下的毒?”
孔老夫子微笑道:“我下了什么毒?我说出来你也未必明白,总之不会出自中原就是了。至于我是怎么下的毒,那你就没必要问了,总之该怪孟扬太多情!”
宋捉鬼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孔老夫子怜悯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孟扬,咂嘴道:“谁叫他那么容易激动呢?都七十多岁的人了,遇事还是不够冷静,能怪谁呢!”
他又摇摇头,满睑无奈地道:“他实在没必要痛哭流涕,更没必要冲过来和我拥抱。他是自愿给了我一个杀他的机会,那么好的机会我若不善加利用,岂非不智?”
宋捉鬼明白了,可明白了也就晚了。
孟扬的死是栽在“多情”这两个字上。
多情本无可指责,问题是该不该对某些人动情。
更重要的是在什么时间“多情”。
孟扬偏偏就在一个不多情的时候,对一个不该多情的人动了感情。
宋捉鬼平静下来了,孟扬已中毒倒地,孔老夫子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了。这时候他若不冷静,结果只会更糟。
他听得出四下里都有人隐藏,他感觉得到森森的杀气。
宋捉鬼冷冷地道:“孔老夫子,请为孟前辈解毒,有什么事,在下一力承担。事实上,要找你麻烦的人是我,而不孟前辈,他是被我拉来的。”
孔老夫子苦笑道:“事实上,我也没有解药,这种毒世上根本就没有解药。孟扬早已死了,就算真有西天如来、王皇大帝下凡,也救不了他。”
宋捉鬼拚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缓缓道:
“你本不该杀他。”
孔老夫子道:“为什么我不该杀她?”
“他毕竟是你的朋友,而且是五十多年前的老朋友。
你连他也不放过,你怎么能让你的百余兄弟心服口服?你这么做,岂不令他们心寒?”
孔老夫子怡然道:“有几点,我必须说清楚。其一,我和孟扬,从来就不是朋友,我们只不过认识而已;其二,我的兄弟们都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否则的话,他们当年就不会逃到瀚海上去,更不会一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其三,我杀孟扬,有充足的理由。”
“什么理由?”
“孟扬是个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见到点什么就到处乱说。我的兄弟们大多都不愿暴露自己的身分,偏偏孟扬认识他们,而且还认识他们的仇家。你说,我不杀孟扬能行吗?”
宋捉鬼冷笑道:“这么说,你也要杀我了?”
孔老夫子皱起眉头,沉吟道:“说实话,我还没拿定主意杀不杀你。”
宋捉鬼道:“那么,宋某就要告辞了。等到夫子想好什么时候该杀我,再来找我吧!”
孔老夫子居然也就没有留他,宋捉鬼转身慢慢朝门口走。
刚走到门口,还来不及迈步出门,宋捉鬼突然觉得浑身乏力,疲倦得要命。他想抬脚,抬不动,想伸手拔剑。
手伸不出,甚至连开口骂人也不行了。
他猜测自己也中了暗算了,可孔老夫子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他实在想不出。他一直很谨慎,怎么被人悄无声息地暗算了呢?
宋捉鬼粗壮的身躯在此时似已变成经了火的糖人儿,扶不上墙的稀泥。
宋捉鬼砰然倒地。
孔老夫子慢慢踱到他身边,俯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十分惋惜、十分无奈地喃喃道:“我实在是没想到,你的胆子竟这么大,竟敢一个人四处闯荡。”
宋捉鬼虽然无力动弹,头脑却一直很清醒。可惜他还不懂孔老夫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孔老夫子不知道宋捉鬼本来就是个江湖浪子吗?既然是江湖浪子,一个人闯江湖,一个人四处冒险本就是家常便饭,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孔老夫子轻叹道:“我知道世上有个奇人名叫曼苏尔,富甲天下。我也知道他快死了,已经回西域去了。我还知道他在回西域之前,把中原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你。所以,实际上你已成为天下首富。你怎么能不小心一点呢?
多找一些高手保护你不好吗?”
宋捉鬼恍然大悟——在别人看来,他姓宋的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捉鬼的侠客了,他宋捉鬼现在是天下首富,身分不同了。
这大概也就是孔老夫子不杀他的最主要的原因吧!
孔老夫子道:“我这个人一向好客得很,既然你来作客,我当然不愿赶你走。我想多留你几日,咱们多聊聊。
怎么样,你不会反对吧?”
宋捉鬼就算想拒绝,又怎么开得了口说话呢?
孔老夫子却满意地点了点头,欣慰地道:“你同意了?
那就好——来人啦!”
四个中年大汉应声而入。
孔老夫子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上,微笑道:“送宋大财主到右房休息。你们记着,要小心待候,宋大财主很有钱,随便赏点什么,就够你们活一辈子了。”
第三十二章 瀚海的女
郑愿决定回中原了。
瀚海毕竟不是他的家。瀚海毕竟有太多伤心的回忆。
瀚海毕竟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了。
虎狼之地的安宁镇已是一片废墟,他立誓要铲除的孔老夫子也已经离开了瀚海回中原了;来自扶桑的忍者们决定定居在阴山放牧已不足为患;狐狸窝乱成一团,听说夏至上和铁至柔已带着刁昆仑的旨意回来整顿局面了。
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
郑愿怀着满腔悲凉,离开了阴山,取道猫儿庄,准备回中原了。
他之所以要去猫儿庄,只不过是想看看有没有山月儿的消息。他一直在找山月儿,他希望能问清楚,是谁杀了花深深和海姬。
他听说山月儿最近经常在描儿庄一带出没;好像和盛世客栈的掌柜陈盛世走得很近。
难道山月儿还想重振旗鼓,再战狐狸窝吗?
张猫儿没有认出郑愿。郑愿的面目已毁,就算未毁,张猫儿也是不会认识——“木头”,毕竟是易过容的啊!
郑愿自称姓花,住进了张猫儿客栈。刚订好房间,他就开始打听一些事情了。
“掌柜的,冬天在你店里住过的那位秦九爷,后来去哪儿了。”
张猫儿听见“秦九爷”这三个字,脸就有点发白了。
他努力装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反问道:“哪个秦九爷?”
郑愿淡淡道:“掌柜的倒真是好记性!秦九爷在你店里住了有四五天,一身黑袍,满脸大胡子,还喜欢下棋,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张猫儿硬着头皮道:“小店没住过什么秦九爷。”
郑愿道:“那么贵店住没住过一位名叫慕容贞的女人?
住没住过两个姓白的山东客?”
张猫儿脸更白,但态度仍十分坚决:“绝对没有。”
郑愿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木头?”
张猫儿哆盛起来。
郑愿脸一沉,低喝道:“说,秦九去哪里了?”
张猫儿吱吱唔唔,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大翠一阵风似地冲进来,大声道:“说就说!有本事,你找陈盛世要人去!”
郑愿“嚯”地站了起来,失声道:“找陈盛世要人?”
大翠恶狠狠地道:“不错,秦九和慕容贞,还有两个姓白的,都被陈盛世抓去了。”
郑愿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翠没好气地一甩辫子,撇嘴道:“有话别问俺们,去问陈盛世好了!俺们做小生意的人,不懂你们这些江湖上的事,也不想被你们拉扯进去。”
这倒是句大实话,大翠这丫头虽说泼了点,荡了点,倒不失是位女中豪杰。
郑愿定了定神,毅然道:“好,我这就去找陈盛世。”
话音未落,外面已有人大笑道:“不劳花爷移尊,陈盛世来也!”
郑愿认识陈盛世,陈盛世却不认识郑愿。
郑愿吃惊地发现,山月儿居然是和陈盛世一起来的,而且看起来,她和陈盛世的关系还非同一般。
陈盛世一进门就抱拳,满面春风地笑道:“这位花爷府上是哪里?找我陈某人有何贵干?”
郑愿将目光从山月儿脸上收回,定了定心神,拱手道:
“原来阁下就是名闻瀚海的陈大掌柜,见谅。”
陈盛世也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延手道:“花兄不必客气,有什么事情陈某可以代劳的,花兄只管开口就是,干万可别见外才好。花兄请坐,坐。”
郑愿看了看山月儿。“这位是……”
山月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满脸不屑地移开目光,只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陈盛世忙笑道:“哎呀!你瞧瞧,我都忘了给你引见了。花兄,这位是天马堂新上任堂主山至轻的掌珠山月儿小姐。”
郑愿道:“愿来是大名鼎鼎的狐狸公主,久仰芳名。”
山月儿脸上现出一丝怒色,淡淡应了一声“不敢”,就再也不吭声了。
三人分宾主落座,张猫儿立即就赔着笑脸端上了三杯好茶,然后又赔着笑脸倒退着出房门,并且轻轻拉上了门。
看样子这位陈盛世大掌柜在猫儿庄的努力越来越大了。
陈盛世微笑道:“花兄府上是哪里?”
郑愿道:“江南。”
“江南是个好地方。”陈盛世马上就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好像非常希望立刻就飞到江南似的,“兄弟一直在北边做生意,常听人说江南好,只恨俗务缠身,没空去玩玩,真是憾事啊!”
郑愿道:“陈掌柜的以后要想去江南,千万跟花某打个招呼。花某虽不才,做陈掌柜的向导还是够格的。”
“如此,陈某就先谢过了。”
“不客气。”
“花兄这次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郑愿盯着陈盛世的眼睛,沉声道:“花某是来找人的。”
陈盛世一脸无辜的样子:“找人?找谁?”
郑愿慢吞吞地道:“本来我只想找一个人的。”
“现在呢?”
“现在我要找的人又多了几个。”
“哦?那么,花兄原来要找的那个人是谁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盛世似乎吃了一惊:“花兄是专为我陈某来的?”
郑愿摇摇头,将目光移到山月儿脸上,一字一顿地道:
“我找她。”
山月儿打了一个寒噤。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郑愿一,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问道:
“你找我?”
陈盛世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怎么?花见是来找山月儿小姐的?”
郑愿冷冷道:“一点不错。”
陈盛世不说话了。山月儿愣了半晌才开口道:“你是谁?”
郑愿道:“在下姓花。”
‘俄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但这并不妨碍我来找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
郑愿缓缓道:“我想问问你,花深深和海姬是怎么死的。”
山月儿如中雷击,脸儿一下变得惨白,目光也在刹那间变得呆滞了。
陈盛世显然也吃惊不小,他看着郑愿,目光闪烁不定。
他问了一句话,问得很谨慎:“请问花兄。花深深和海姬都是郑愿郑大侠的女人,你和郑愿之间…·是什么关系?”
郑愿淡淡道:“当然有关系。”
陈盛世间得更小心了:“花兄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关系吗?”
郑愿道:“可以。郑愿出身金陵紫雪轩,花某现在就在紫雪轩中供职。”
这回答的确可以算得上是滴水不漏。陈盛世“啊”了一声,仿佛松了一口气。
陈盛世也的确松了一大口气——刚才他差点要以为面前这位狰狞恐怖的大汉“花兄”就是郑愿了。
只要不是郑愿当面,他陈盛世就能很好地控制局面。
陈盛世微笑道:“花兄一向在紫雪轩,瀚海远在数千里之外,花兄怎么能肯定花深深和海姬之死与山月儿小姐有关呢?”
郑愿道:“陈掌柜的远处塞外可能对中原的武林大势不太熟悉。”
“不错。”
“中原近年来野王棋势力崛起很快,几乎有成为武林至尊的势头。”
“这个陈某也有耳闻。”
“陈掌柜的想必也知道,天下武林中任何一点变故,都在野王旗监视之下,就算远在瀚海,也不能例外。”
“这个陈某也相信。”
“花深深和海姬被杀这件事,真相究竟如何,野王旗是知道的,而野王旗知道的事情,紫雪轩大概也都知道。”
“哦,,,
“陈掌柜的不相信?”
陈盛世眨眨眼睛,苦笑道;“我当然相信,天下谁不知道金陵紫雪轩是朱争朱大侠隐居养老的地方?谁不晓得朱大侠就是野王旗主人南小仙的亲生父亲?”
他忽然压低声音问道:“花兄这回来,难道不是为了追查郑愿的下落吗?”
郑愿道:“不是。”
陈盛世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知道郑愿还活着,而且活得很自在。”
“他还在瀚海?”
“怎么,陈掌柜的想找他?”
陈盛世叹道:“天下习武之人,谁不想亲眼见见郑愿郑大侠的绝世风采?”
“只可惜,一时半会儿,你是很难见到他了。”
“哦?’
“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现在已到了辽东。”
这又是一句极高明的谎言——郑愿既然“劫持”了满窗花,就极有可能取道辽东遣送扶桑忍者们回归故国。
陈盛世终于完全相信“花兄”了,他认为“花兄”没有骗他。
陈盛世已完全放松了,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控制局面了。
他转头看看山月儿,笑道:“月儿,你也听见花兄的话了。花兄问你什么,你就直说吧!”
山月儿闭上眼睛慢慢吸进一口气,慢慢呼出,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已变得冷冰冰的。但她的脸色仍然惨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沙哑中又带着轻微的颤抖;“是……是水无声。’
郑愿腾地站了起来——
是水无声!
果然就是水无声!
难怪决斗时,水无声会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难怪水无声笑得那么诡秘,那么刺耳。
水无声死有余辜。
只可惜,事先他不知道水无声就是凶手,否则的话,他会杀死水无声一千次!
郑愿吐出口浊气,慢慢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很累,很想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休息。
但他不能。
陈盛世就坐在他身边,而秦中来还在陈盛世手里。
“我听说水无声已经死了。”陈盛世说。
郑愿点了一下头:“我也听说了。”
陈盛世道:“花兄的消息可真够快的。”
郑愿冷冷道:“我不但知道水无声已经死了,而且知道杀死水无声的人是谁。”
“谁?’,
“满窗花。”
陈盛世愕然:“花兄的消息只怕有错。据陈某所知,水无声是和一群扶桑忍者交手时死于混战之中的。”
郑愿叹了口气,道:“也许吧!情报不可能永远不出错。”
陈盛世笑道:“不管怎么说。水无声总算死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对瀚海上求生活的人来说如此,对我们的山大小姐来说就更是如此。”
山月儿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她一直侧过脸看着房门,根本不朝两个男人看。
陈盛世道:“水无声犯上作乱,暗杀了山大堂主,弄得狐狸窝乱七八糟的。现在好了,山大小姐可以回去主持大局了。”
郑愿缓缓道:“就我所知,狐狸窝的两位老当家夏至上和铁至柔已奉刁昆仑之命重返天马堂,野王旗的势力已被驱逐出狐狸窝。山大小姐现在回去,倒不失是明智之举。”
山月儿急促地冷笑一声,寒声道:“今生今世,我绝不再踏进狐狸窝一步。”
陈盛世苦笑着摇摇头,朝郑愿笑道:“她就这么个倔脾气,谁都拿她没法子。”
郑愿不答。
陈盛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笑道:“对了,花兄,你说你还要找几个人的。那几个主是谁呀?”
郑愿道:“原来我想找四个人,现在看来。找两个就够了。”
“哦?”陈盛世好像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怎么那两个就不找了?”
郑愿笑笑,道:“白大和白七跟着陈大掌柜,看样子这些日子过得还蛮惬意的。”
陈盛世还想装潮徐:“白大白七?他们是谁?”
郑愿指指门外:“陈大掌柜何必瞒我,适才陈大掌柜进门时,白大和白七岂非就在你的身后站着?虽说离得远了点,我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但真见了面,我怎么会认不出他们呢?”
陈盛世大笑,但笑得非常尴尬。山月儿回头瞥了郑愿一眼,又飞快地转过了眼睛。
郑愿脸一沉,森然道:“说归说,笑归笑,我有件正事要拜托陈大掌柜。”
“请讲。”
“金陵君子庐的‘八方君子’泰中来和太谷崔家的寡媳慕容贞是不是在尊府作客?”
他用“作客”这两个字,是不想把事情闹僵。他想陈盛世极可能会矢口否认。
没料到陈盛世一口就承认了:“不错,他们二位一直在寒舍作客。”
郑愿沉声道:“那么,陈大掌柜准备留客留到什么时候?”
陈盛世突然放下脸,冷笑起来:“怎么,花兄以为是我陈某人不放他们走?”
郑愿也还以冷笑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陈盛世气愤地道:“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见时想走都可以。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过不去?”
郑愿道:“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
陈盛世好像真很生气,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花兄若不相信,咱们一起去见泰君子和慕容贞。他们若肯走,我还求之不得呢!”
郑愿也慢慢站了起来道:“有劳陈大掌柜引路。”
山月儿坐在那里突然飞起一腿,踢在陈盛世右膝上.自己向后一仰,口中叫道:“他是杨雪楼!”
陈盛世根本没料到山月儿会在这时候暗算他。这一脚正踢在他膝上,剧烈的疼痛使他狂嗥了一声。
郑愿也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但他只微微愣了一下,就扑向陈盛世。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救出山月儿。而且,先捉住陈盛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杨雪楼”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一时还没有什么意义,毕竟,他和杨雪楼打交道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只见过两面,他对杨雪楼印象最深的,是杨雪楼鼻尖上的青记,如果山月儿喊的是“青鼻子”三个字,他可能已经明白陈盛世是谁了,可惜的是,山月儿又不知道“青鼻子”是谁。
陈盛世的身手的确不凡。郑愿刚开始往上扑,他已旋身抽出一把匕首,对着郑愿的心口就其一刀。
可惜的是,陈盛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对手并非什么“花兄”,而是郑愿。
如果陈盛世早知道“花兄”就是郑愿,一定不会来张猫儿客栈孤身犯险。就算来了,也一定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而且他也绝对不致于那么轻易地被山月儿踢中膝盖。
在他心中,一直都有一种“微服私访”的优越感。
他认为“花兄”的武功一定比他差,而且”花兄”一定不会猜到,他就是原江南绿林盟刑堂堂主杨雪楼。。
若非如此,他一定不会在受伤之后还不想逃命,他一定会用更厉害的武功来对付“花兄”。
刀扎出,落空。
郑愿欺近。
陈盛世就喜欢打这种贴身架,他曾仔细研究过地痞无赖打架的招式。他把无上的神功和流氓打架的“功夫”巧妙地探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极有威力的贴身近战功夫。
眨眼之间,陈盛世已打出了七拳,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郑愿的身上。
郑愿只还了一拳,打在陈盛世的脖子上。
这一拳就把陈盛世打得失去了知觉。
郑愿苦笑着拍拍衣裳,衣裳就变成了碎片,飘飘悠悠地落下。
“好厉害的少林神拳!”
郑愿叹了口气,终于想起来“杨雪楼”是谁了。
他从扑出到击倒“杨雪楼”,也不过眨三下眼睛的工夫,山月儿刚刚来得及从地上跳起来,陈盛世已经躺在地上了。
郑愿望着她,柔声道:“谢谢你。”
山月儿瞪着他,海水般蔚蓝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鳞鳞的波光。
“我知道还会……还会再看见你的,我知道……”
她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从他一开始问她那句话她就请到了。
郑愿的眼睛也湿润了:“老九,委屈你了。”
山月儿的嘴巴一瘪一瘪的,眼看就要哭出声来了。
郑愿柔声道:“我们先去救人,晚上再慢慢谈,好不好?”
山月几点点头,泪珠儿洒落。
救人实际上已变得很容易。
郑愿提着陈盛世往盛世客栈走的时候,客栈里的喽啰们已散得差不多了。
树倒猢狲散。陈盛世既已栽了,喽啰们谁还会白白送死?
等到郑愿和山月儿走进盛世客栈时,偌大的盛世客栈已只剩下八个人了。
这些人一点也不惊慌,礼数也没乱。他们显得很无畏,很镇定。
其中一年纪稍长的大汉恭声道:“敝东家既已落在阁下手里,我们八人也不愿独活,恳请阁下给我们一个痛快。”
郑愿微笑道:“你们都是从绿林盟刑堂来的?”
那汉子道:“正是。”
郑愿点点头,道:“我今天来,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不过是想让贵东家放了秦中来和慕蓉贞而已。”
他将陈盛世放在地上,后退两步,和和气气地道:“贵东家受了点伤,不过不是致命的,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那汉子一挥手,另七个汉子走上来两个,抱走了阵盛世。
那汉子朝郑愿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阁下大德,我们兄弟没齿难忘。秦大侠和慕容贞小姐就在地牢,两位请随我来。
出乎郑愿的意料,秦中来和慕容贞的气色居然相当好,情绪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除了稍稍显得有点疲倦外,他们的一切都很不错。
郑愿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已是谁,他甚至没有靠近他们。
他让山月儿释放他们,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从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看着他们。
他不想和他们见面。
虽说秦中来和他已割袍断义,但在他心中从来没有半点怨恨。他一直把秦中来看作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几个最好朋友中的一个。
但他不愿和秦中来照面。
秦中来是个很古板的人,如果他出现在秦中来面前,秦中来一定很尴尬——虽说他已面目全非,但秦中来一定还能认得出是他。
他也不想和慕容贞见面。
慕容仪的确该死,也的确死在他刀下,慕容贞有充足的理由为弟弟报仇,他也有充足理由躲开她。
他希望以现在面目,另换一个名字,回到他的故乡,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他会去做石匠,也许他会去卖菜,不管做什么,他都会认认真真去做。
他会安安分分地做人,平平安安地生活,珍惜每寸光阴,享受宁静安详的人生。
他已不再是一个浪子,他已厌倦了浪迹江湖的生活,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已无法再回到轰轰烈烈的江湖上去。
江湖给了他太多的激情,也给了他太多的伤害,更给了他太多的悲凉。
现在这一切他都已不再需要,至少是不需要太多。
夜。白羊口。
城关上的刁斗声凄凉,悠远。
郑愿倾听着刁斗声,轻叹道;“快三更了。”
山月儿也道;“快三更了。”
沉寂。
郑愿凝视着如豆的灯焰,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山月儿慢慢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目光随着酒杯上柔和的灯光而移动。她的声音滞涩缓慢却又带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我?以后?打算?”
她从鼻孔里冷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斜睨着郑愿:“我倒想先听听你有什么打算。”
郑愿笑了笑,笑得有点落寞:“我想找到我的儿子,带着他离开江湖,或砍柴或种地,或打渔,或者做点小生意。”
山月儿轻蔑地撇了撇嘴道:“离开江湖?你以为江湖在哪里?”
郑愿答不出。
山月儿冷冷道:“江湖在哪里?江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江湖就在你的心里。”
郑愿目光黯淡了。
她说得对。
江湖在哪里?江湖不就在江湖人的心里吗?
山月儿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子饮尽,大声道:
“你的大丈夫气概呢?哪儿去了?死了两个心爱的女人,你就消沉颓废成这样了?”
郑愿无言。
山月儿越说越激动,竟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逼近他嘶声道:“你的理想抱负呢?你的追求呢?都没有了吗?
你想做什么?忍气吞声的小贩?忍辱负重的农夫?怎么打也不还手的老实人?你知不知道,天下窝窝囊囊的人已经太多了,不缺你这一个!天下需要的是血气!是英雄!是朝气蓬勃的男人和女人!从不需要那些只会唉声叹气、只会回忆过去的混蛋!”
郑愿被骂急了,眼睛也瞪圆了,道:“你放手!”
山月儿不仅没放手,反而捏得更紧、骂得更凶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漂亮脸蛋毁了,一切就都完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姓郑的,没完,什么都没完!我跟你没完!
我....”
郑愿怒吼了一声,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抱得她全身贴在了他身上,抱得她再也骂不出声来了。
油灯灭了。
“喂?”
“嗯。”
“你注意没有?”
“注意什么?”
“昨天秦中来和慕容贞的表情。”
“我站得太远,看不清楚。”
“我跟你讲,地牢只有一间,那间地牢布置得非常舒适华丽,而且…··”
“而且什么?”
“只有一张床,很大很漂亮的一张床。”
“瞎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跟你讲啊,秦中来和慕容贞两个人一定相爱了,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什么?”
“他们眼中的神情。他们彼此对视的时候,目光特别温柔,充满了爱怜。”
“只怕又是你花了眼。”
“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就算你对你也别拧我呀!”
“拧你还算是轻的。……我真有点想不通,陈盛世——
不,杨雪楼那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
“想想看嘛!”
“嗯……或许是想软化秦中来,希望秦中来能帮他吧!”
“帮他?帮他做什么?”
“你问这作什么?”
“我只知道陈盛世真名叫杨雪楼,原来是江南绿林盟的刑堂堂主,后来绿林盟被野王旗瓦解,他就躲到这里来了。
但他躲在这里,就算再肯吃苦,也不可能纠集充足的力量和野王旗对抗呀?”
“所以呢?”
“所以我就问问你,杨雪楼躲在这里招兵买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说嘛!”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能肯定。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几点,其一,他的真名,不叫杨雪楼;其二,他的真实身分,也不是绿林盟的刑堂堂主;其三,他救过我一回;其四,我杀了他的亲哥哥荆劫后。”
“荆劫后?!”
“不错。
山月儿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知道,你的麻烦不少,而且好像会越来越多。”
郑愿苦叹了一声。
山月儿笑道:“本来我是想去找我妈妈的那个部落的,现在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山月儿叹道:“你的麻烦实在太多了,需要有个得力女人帮忙才行。我觉得我可以帮你的忙。”
“你?”
“怎么?不行?”
“你要跟我去中原?”
“当然。
“你离得开瀚海?”
山月儿轻轻道;“我恨不能把瀚海烧成一片焦土,恨不能把这翻个底地朝天,恨不能这辈子不再看它一眼。”
郑愿长长叹了口气。他理解她的心情。
黑暗里,山月儿轻柔的声音在飘荡。
”它野蛮、闭塞、这里的人却自认为粗纩豪迈、淳朴可亲;它有太多的苦难,这里的人却认为那不过是一种人生必然经历的事情,明明是一种愚昧。这里的人硬会说它是规矩。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明明……”
明明她说了永远不离开他的,她却走了。他醒来时发现她留在枕上的一封信。
“无论瀚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永远都只是瀚海的女儿。我只可能属于瀚海正如你不可能属于她一样。”
他理解她。
第三十三章 心灵的旅程
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南小仙忙碌的程度,一点都不过分。
武林中某一派掌门人死了。她要选派合适的人选去吊丧;河南有两家有名的武学世家打起来了,她要想办法排解;江南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活动,她要遣得力干将去查明对方的底细……
虽说她要做的事大多属于看密函、批“公文”一类很轻松的事情,可这种事情一多,也就不轻松了。
这类事情用不着她消耗太多的体力,可心力的损耗却太大了,大得她有点吃不消了。
操心的人老得快,操心的女人老得就更快。南小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噩梦中醒来,心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年轻了,她已经快四十了,虽说有神功驻颜,可每天要操那么多心,驻颜术也会失效的。
这种恐惧感刚开始的时候还很淡,渐渐就越来越浓,越来越切实。
所以,近日来,她已决定将一部分权力下放给在她身边供职的心腹,若非十分紧急重大的事情,她都尽量不过问。
比方说,瀚海那边的消息并不好,她派往天马堂的得力干将冯大娘已被赶出了狐狸窝,生死未卜。要是在以前,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挽回颓势,但现在她却决定不闻不问。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一个组织的手也不可能伸得太长。她决定放弃争夺瀚海控制权的企图。
至于天马堂是兴是亡,安宁镇是福是祸,她全都不管了,她只集中精力管好中原的大事就行了。
当然了,瀚海传来的有关两个人的消息,她是一定要听的,这两个人,一个当然是郑愿,另一个则是秦中来。
作为她的左膀右臂,秦中来自启程去瀚海后,已经四个多月没音讯了,她实在感到很不习惯,总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
南小仙现在正在琢磨早上刚收到的一封密函。密函是榆林城里的武林领袖武家堡快马寄来的,说的是孔老夫子擒宋捉鬼、杀孟杨这回事。
南小仙猜不透孔老夫子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孔老夫子已年逾古稀,忽然放弃经略一生的基业,大举进入中原武林,实在很反常。
她对孔老夫子的实力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一批精擅东瀛忍术的人聚在一起,的确相当可怕,可这还吓不倒南小仙。
让南小仙头疼的问题是不知道这群忍者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候,丫摆在门外禀报:“启禀主人,秦君子求见,现已候在二门。”
南小他精神一振,抛下密函,推案而起,喜笑道;“叫他马上进来,到这儿来见我。”
她的心情好多了。
秦中来回来了,她的负担又能减轻许多了。
秦中来的脚步声刚响到窗下,南小仙就忍不住笑嘻嘻地拉开房门,迈步迎出去。
“秦先生,你可——”
她忽然停口,面上笑容虽还在,但眸子里已闪出了锐利的寒光。
她看见有一个女人跟在秦中来身边,而且还抱着秦中来的一支胳膊。
那女人看起来岁数已不小,四十岁虽未必到,三十四五却一定有了,风韵虽不错,但毕竟只有用“犹存”来形容了。
秦中来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秦中来总不致于看中这么样的一个半老徐娘吧?
不过,看那女人容光焕发的样子,南小仙猜测十有八九秦中来是被那女人缠上了。一个韶华已过的女人能勾引到秦中来这样的男人,当然会容光焕发的。
南小仙心里委实不是滋味。
秦中来一揖到地:“秦某来迟,还请夫人恕罪。”
南小仙微笑道;“秦先生,不为我引见引见身边的丽人吗?”
秦中来还没开口,慕容贞已淡淡道:“‘丽人’之称绝不敢当,贱妾自知韶华已谢,不如夫人驻颜有术。”
南小仙微笑,上上下下打量者慕容贞,半晌才笑问道;“贵姓?”
慕容贞也微笑:“免贵,双姓慕容。”
南小仙“啊”了一声,笑得更甜了:“莫非是太谷崔家的寡媳慕容贞?”
慕容贞眉毛一挑:“一点不错!”
秦中来及时插语,打断了慕容贞的话头,不然的话,还不知慕容贞会骂出些什么话来。
秦中来道:“夫人,秦某今日来,是向夫人辞行的。”
南小仙吃了一惊:“你说什么?辞行?”
秦中来侵吞吞地道:“秦某心力推怀,不堪辅佐夫人,请夫人谅解。”
南小他在心里将秦中来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
辞行?!
他怎么能说走就走?
他怎么敢!
然而,南小仙面上却渐渐绽出了优雅的微笑,她说出来的话,也非常动听。
“秦先生别这么说。当年我和秦先生不是曾有过约法三章吗?秦先生在野王旗中完全是自由的,什么时候秦先生想走,我们决不留难;什么时候秦先生想回来,我们无比欢迎。”
慕容贞绷紧的脸放松了一点,她好像很松了口气。
秦中来悦声道:“这么说,夫人是准许我走了?”
南小仙苦笑了一声,轻叹道:“秦先生,其实你要走,什么时候定不都一样?怎么走不也都一样?就算你不告而别,我还能把你大名鼎鼎的秦君子怎么样?不过,这次你能回来,当面跟我辞行,更足见你为人之光明磊落,我若再跟你过不去,岂非要被天下武林英雄们耻笑?”
慕容贞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已完全落地,她甚至已有点喜欢南小仙了。她觉得南小仙很通情达理,做事有决断,风度也不错。
秦中来面色却依然很沉重,声音也还是冷冰冰的:
“如此,秦某就告辞了。”
南小仙微笑道:“我也就不远送了。不过,我倒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二位可否答应。”
秦中来道:“请讲。”
南小仙道;“二位大喜的时候,可否送份请柬给我?”
慕容贞脸已有点红,冲口道;“当然可以。”
秦中来征了怔,淡淡点了点头,携了慕容贞的手,轻轻道:“我们走吧!”
南小仙在他们背后大声道:“放心!我不会白吃白喝的。”
秦中来连头都没回一下。
“你那个样子待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
“是啊!你想,她并没有为难我们嘛!你说要走,她一口就答应了,多干脆。”
秦中来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南小仙的为人心性,别人不晓得,他还不清楚?
慕容贞舒了口气,懒洋洋地道:“这下好了,我们总算可以放心了。南小仙这边只要不惹麻烦,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崔家那边就不用再说去了,反正我这几年不回去,他们也从没有找过我。”
秦中来皱着眉头,冷冷道:“只怕未必。”
慕容贞道:“为什么?”
“麻烦还多得很。”
“哪边的麻烦?”
“哪边的麻烦也少不了。”奏中来道:“你以为南小仙会这么轻易地放我们走?你以为太谷崔家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你再嫁?”
慕容贞冷笑道:“南小仙会怎么样对付我们,我不敢说,我毕竟不像你那么了解她。太谷崔家会是什么态度,你怎么晓得?我在太谷崔家做了好多年媳妇,崔家人的脾气没人比我更了解。”
“你认为他们会放了你?”
“他们求之不得。他们早就认为我不守妇道,败坏了崔家的门风,但他们碍于我慕容家的势力,不敢把我怎么样。这回我自己要走,他们当然会表示赞同的。”
秦中来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谁找了慕容贞这样的女人,只怕也少不了会有秦中来现在这种感觉。
若非情况特殊,他绝不会答应娶她这种女人为妻,打死他他也不肯。
可情况偏偏很特殊。偏偏派他去瀚海找郑愿,偏偏他和她都被陈盛世捉住了,偏偏他和她被关在一间很香艳很舒服的地牢里,而且一关就是好几个月。
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啊!
说心里话,他并不喜欢慕容贞这个女人。若非她肚子已怀了他的孩子,他绝不会答应娶她。
他不相信南小仙会饶过他。他深知南小仙的为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背叛”她的。
那么,南小仙会怎么对付他呢?
他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听幕容贞的呼叨。
他心乱如麻。
送走了秦中来,南小仙的心情坏透了,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对所有她看见的人发脾气,甚至还动手杀了三个来禀报事情的人。
如果说,这几个月秦中来不在的时候,南小仙只是觉得“力不从心”的话,那么,现在秦中来的辞行对她来说,不啻于当胸吃了一刀,几乎扎到了心脏。
“不能放他走!不能就这么样放他走!不能便宜了他!”
狂怒中的南小仙心里,翻翻滚滚的只有这三句话,这三句话说的都是一个意思——
杀掉秦中来。
并非是因为秦中来知道太多野王旗的内情。她深知秦中来的为人,他绝不可能把野王旗的秘密泄露出去。
她要杀案中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该“背叛”
她。
她是那么倚重他,委他以重任,待他如兄弟,可他竟如此绝情,竟然会为了一个半老寡妇而离开她。;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南小仙看也没看被她杀死的那三个人,她气冲冲地进了她的卧室,洗净了沾着鲜血的双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等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的怒气已平息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她重又走回她办公的地方,开始批阅密函和各种书柬。
她看见了武家堡送来的第二封信。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连发两封信?”
看来,这了孔老夫子实在是不同寻常啊!
她慢慢剥掉封错,抽出了信笺,抖开。
只扫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
“方少雄?他就是早年的方少雄?”
武家堡的第二封信,透露了孔老夫子就是方少雄这一秘密。
南小仙放下信笺,闭目靠在椅背上,开始揉眉心。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麻烦,也越来越有趣了。
她当然知道方少雄,至少她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她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她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了。
她听见母亲尖利的叱骂声,还听见一个男人低沉凶狠的声音。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摸到房门边,从门缝里朝外屋看。
她没有看见那男人的相貌,那个男人是背对着她的房门的,她只看见了她母亲愤怒得扭曲了的脸和被散的乱发。
那个男人低沉地喝道:“只要你跟我走,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
她母亲尖叫道:“你不在乎,我在平!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跟你走的,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那个男人嘶哑地笑了起来:“由不得你!贱人,你是我的老婆!我们从小就定了亲,虽说你后来不顾廉耻败坏了我的名誉,使我失去了一切,逼得我远走海外,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你和朱争的孽种我可以认作自己的女儿,怎么样?”
她母亲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短刀,嘶吼着扑向那个男人:“方少雄,我和你拚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方少雄”这个名字。那时的情景是那么恐怖,使她对这个名字有一种切肤的恐惧,以至于她有许多回做梦都梦见了一个叫方少雄的恶鬼。
那回方少雄悻悻走了,并没有把她母亲怎么样,而且从那时候起也没有再来骚扰她们母女。
不久,她又听见了“方少雄”这个名字。
那是母亲弥留之际说的。她的母亲告诉她,今后要防备坏人,尤其要防备一个名叫”方少雄”的男人。
现在,方少雄终于又出现了,出现在她母亲去世三十多年后。她当然已不必再防备方少雄,她根本已没必要害怕方少雄的那点力量。
但她不得不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方少雄此行的目的。
方少雄的目的,当然是要杀朱争,以报五十多年前“夺妻毁家”之仇。
而朱争,就是她南小仙的生身父亲。
虽说她对这个生身父亲没有一点感情,但他毕竟是她的父亲。这是事实,她不承认也不行。
如果她容忍方少雄去杀朱争,对她在武林中的声望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那么,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将方少雄拦住或者杀掉,不让他到江南来找朱争。
南小仙叹了口气,开始盘算该派多少人手办这件事了。
方少雄,也就是那个孔老夫子本人的武功高低倒还在其次,关键在于他的那些手下的战斗力究竟有多强。
她可不想为了方少雄而大动干戈。
这些日子以来,芦中人一直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地狱中似的。
刺杀铁红旗一事功败垂成,令他十分沮丧,而且十分愤慨。他觉得刺客界是彻底完蛋了,无可救药。
连规矩都不遵守了,还算得上是“职业刺客”吗?规矩是什么?不就是前人定下来让后人遵循的条律吗?
他觉得最不能容忍的,是汪大老板的”堕落”,作为职业刺客界的第一号大人物,汪大老板的腰板几乎从来就没有挺直过。
原先汪大老板的腰是向荆劫后而折的,荆劫后被杀后,汪大老板的腰还没挺直几天,就又朝南小仙弯了下去。
芦中人最感愤怒的,是南小仙的霸道和无理。他知道她是想把职业刺客们牢牢控制在她的手心里,成为她杀人的工具和代她受过的替罪羊。
她想成为那些职业刺客惟一的“雇主”,几乎不用付钱的“雇主”。
该是他芦中人为刺客界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界就这么样一天一天堕落下去,成为没有任何“尊严”的杀人工具。
他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某种责任了。
他决定要去刺杀南小仙。
他知道这很困难,他几乎没有一点成算,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庆父不死,鲁乱不止”,要想净化刺客界,振兴刺客界,就只有杀掉南小仙。
再说了,他现在已无法登上“天下刺客排名榜”,他的名次从几年前的第六位下降到了现在的四十三位,他如果杀得了南小仙,名次或许会一跃而进前三名之列,或许他会成为天下第一号职业刺客也未可知。
本来他是要借刺杀铁红旗来“晋级”的,既是南小仙搅黄了他的原有计划,他就刺杀南小仙。
杀南小仙,绝对会比杀铁红旗更困难、更惊险、更刺激。
吕倾城已越来越像个酒鬼了。
以前他喝完了酒就呼呼大睡,现在又添了件毛病——
骂人。
他总是从喝到七分醉的时候起开始骂人,一直骂到十二分醉为止。
他骂人的时候,从来不管他骂的人是谁,从来不分场合。
而且他一向是拍案大骂,骂出来的也非常难听。
他骂皇帝、骂太监、骂朝廷百官、骂边关大将、骂官府、骂武林世家、骂各大帮派、骂武林中的头面人物、骂江湖上的英雄豪杰,逮着什么骂什么。
许多人都在背地里说他疯了。
吕倾城真的疯了吗?
没人知道。
金蝶不知道,吕倾城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了这一点。
今天吕倾城又在骂人了。
今天吕倾城骂的是南小仙。
起因也很简单。今天是高唐城里头号财主胡老爷寿辰,胡家请了不少本地名流来为胡老爷贺寿,吕倾城虽被“证实”是疯了,但却不折不扣是高唐城里的名流,而且绝对是名流中的名流。
胡家当然不敢不清吕倾城,当然也不好不清吕夫人金蝶。
金蝶自然是要和胡家的女眷以及各位名流的女眷们在一起的,吕倾城于是就成了没笼头的野兽,无人能管了。
席间有人提起了本府太守如何如何,吕倾城立即开始骂太守,连那人也骂了,那人被骂急了,一拍桌子吼道:
“姓吕的,你要有种,敢骂南小仙吗?”
有什么人吕倾城不敢骂?
吕倾城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大声道:“南小仙算什么东西?老子有什么不敢骂的?她不就是个破货吗?…·一座栗栗,连那个逗他骂南小仙的人也自如酒后失言,吓白了脸。
这件事要是传到南小仙耳朵里去,天晓得有多少人要樟脑袋。
金蝶疾步奔近,厉声道:“倾城,你又喝醉了!”
吕倾城怒气益盛,指着金蝶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他娘的也是破货!”
金蝶铁青着脸,一扬手打了吕倾城一个耳光。
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他耳光。
吕倾城的酒意被这一耳光打掉了不少,但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被金蝶扶住了。
他觉得自己的软穴和哑穴都被她点中了,浑身软洋洋的,一动也不能动。
他听见金蝶在向其他客人赔笑脸:“各位,外子醉了,胡言乱语,请千万不要介意。今天发生的事,各位最好也别外传,否则的话,外子丢了性命,各位的性命只怕也保不住了。失陪。”
吕倾城听出了金蝶笑语里隐现的杀机。
吕倾城的酒彻底醒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全蝶居然精擅点穴,而且内功相当好。
成亲这么多年,他可是从来没发现她会这么好的武功啊?
以前的金蝶虽号称“武林第一美女”,但据说武功平平,也就是会几下花拳绣腿而已。她能脐身武林名人之列,完全是因为她的美貌。
莫非这几年她偷偷学了什么神奇的武功?
难道她以前一直深藏不露?
吕倾城冷汗如雨。
他被金蝶“扶”上了车,“扶”回了家,“扶”到了床上;这一路上金蝶的脸色一直很难看。
“像你这种扶不起来的男人,真是少见。”
金蝶冷笑,俯视他,傲慢地道:“你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你报本成就不了大事,你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你是猪!”
吕倾城眼眶都快瞪裂了。
“你甚至连猪都不如!吕家的祖宗地下有知,、也一定会为你感到羞耻。”
她竟敢这么骂他?
“从今往后,这里已没有你的地方。你愿意去做猪做狗,你去做好了!这里的一切,由我说了算!”
吕倾城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想再看见她的那张脸。
“我要让你看看,我能做什么!”
她忽然将吕倾城扶起来,让他靠在被子上,冷笑道:
“你睁开眼睛看看,看我已经创下的奇迹I”
金蝶清叱道:“韦松涛!”
吕倾城心中一凛——韦松涛?原来绿林盟的盟主韦松涛?
她叫“韦松涛”三个字做什么?韦松涛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这时候,吕倾城听见了一个苍老沉郁的声音:
“属下江南绿林盟韦松涛,叩见令主!”
吕倾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的男人,果然就是韦松涛,已苍老了不少的韦松涛。
韦松涛虽已苍老,但目中寒光四射,令人心惊。
金蝶森然道:“韦松涛,本座让你去办的事,你办好了吗?”
韦松涛昂然道:“启禀令主,属下已联络了在江南江北七十七座山寨水寨的旧部,他们都愿意为令生效命。”
金蝶点点头,道:“办得不错,回去休息吧!”
韦松涛垂首道:“尊命。”
待韦松涛走后,金蝶才冷冷道:“你看见了吗?你能说这不是奇迹吗?”
吕倾城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奇迹。
金蝶道:“韦松涛是被南小仙压得透不过气了,才诈死脱身的,他一直在想办法颠覆南小仙,他一直在为我做事。”
吕倾城说不出话。如果他能开口说话,他也无话可说。
金蝶又道:“也许你觉得单凭韦松涛的力量还整不了野王旗,是不是?那好,我就再让你看几个人。”
她拍了拍手掌,从门外走进来两个男人,一齐朝她行。
礼:“见过令主。”
吕倾城这回简直惊呆了。
这两个人他都认识,这两个人的名气都不在他之下,他听说这两个人后来变成了“废人”或者是“死人”。
左边的那个人额角峥嵘、神态谦恭,举止安详,一望而可知是个家世不凡、学识也不凡的“贵人”。
是孟临轩!
孟临轩作为济南孟家的少主,一度曾名满天下,成为人人景仰的“孟尝公子”,其后虽臣服于野王旗,但终因心怀异心而被南小仙猜忌,最后孟临轩离奇地变成了疯子。
现在看来,这位孟临轩不仅没有疯,而且比其他人都要正常得多。
站在右边的男人和孟临轩差不多年纪,他很俊美,很沉稳,很潇洒,笑得也很迷人。
他是高平川。
蓬莱高家的“高二公子”高平川。
据江湖传言,几年前蓬莱高家因闹鬼而起了内讧,高二公子和高大公子互殴致死。
高二公子怎么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
吕倾城实在想不通。
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武功都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他还知道如果孟家和高家实力尚有的话,绝对够南小仙喝一壶的。
当然也绝对够郑愿喝一壶的——如果郑愿还没死的话。
金蝶寒声道:“孟临轩,你还记得你当年的惨况吗?”
孟临轩恭声道:“属下日夕不敢稍忘。属下更不敢忘记令主的大恩大德,若非令主相救,属下只怕早已因疯症而致死了。”
“高平川,你呢?”
高二公子鞠了一躬,道:“蓬莱高家若非得了令主的帮助,只怕早就荡然无存了。高某此身,已属令主,愿为令主赴汤蹈火。”
金蝶满意地嗯了一声;拍开吕倾城的穴道。冷笑道:
“你有什么感想?”
吕倾城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很能说话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吕倾城叹了口气,慢吞吞地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都行。”
吕倾城苦笑,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个极大的懒腰,然后才说了一句话。
“我想喝酒。”
第三十四章 六月十六
郑愿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中愿碰到孔老夫子。
如果他知道孔老夫子就是方少雄、而且孔老夫子也是要去金陵紫雪轩找朱争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吃惊了。
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他虽然比孔老夫子晚走十几天,但孔老夫子的大队人马行动却比他慢了许多。
起先他只看见了几个在安宁镇里见过面的人,他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他。
他们知道他是“满霸王”。
他们一看见他,面上都现出了愤恨之色,朝他围了过来:
“嗬!你小子傻不叽叽的,命倒是挺大啊!”
“听说你被那个东瀛妞儿玩了,是吗?那个妞儿在哪儿?”
“你不是跟她走了吗?怎么又回中原来了?”
“现在没人保护你了,小子!”
“别走啊!过来陪爷爷们玩几招,过来呀!”
看架式,他们是想教训教训“满霸王”。
他们实在不知道“满霸王”就是郑愿。孔老夫子虽然对宋捉鬼说劫持满窗花的人可能就是郑愿,但他们不信。
他们不相信郑愿还活着。他们不是孔老夫子的心腹;有许多机密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认定郑愿已经死掉了,他们认定“满霸王”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需要女人保护的男人,当然没出息。
郑愿笑道:“慢来,慢来!我是来投奔孔老夫子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打什么架?”
他们当然不肯承认“满霸王”和他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凭你也想投靠夫子?”
“夫子恨你恨得要命,你还敢见他老人家?胆子倒不小啊!”
“就算你要去见夫子,也得先过我们哥几个的拳头关!”
“怕什么呀?来呀?”
郑愿实在没法再退了,只得动手。
他一巴掌扇倒了一个,一脚踢翻了一个,其余的几个顿时就不敢再往上扑了。
“满霸王”的功夫这么好,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郑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笑道:“怎么样?领我去见孔老夫子吧?”
他们只有答应。他们不答应又能如何?
孔老夫子也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遇见一个和南小仙如此相像的女孩子。
这许多年来,他从没忘记过南天仙。他恨她恨得发狂,也爱她爱得要命。
所以当孔老夫子看见站在街旁一家小铺子边的那个酷似南天仙的女孩子时,不禁看得痴了。
那女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身剪裁得很合身的花布衣裳,正在和铺子里的老板娘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一面说还一面吃吃地笑。
孔老夫子喝令停车,自己像个年轻小伙子似地跳下车,冲向那个女孩子。
他一把就抓住了女孩子的胳膊,女孩子惊叫起来:“你干什么?!”
那老板娘也发火了:“这么大年纪了,一点也不要脸!”
孔老夫子微微松了口气。
他试出来了,这个女孩子没有一点内功,她不可能是南小仙改扮的。
他一向就听说南小仙精擅驻颜术,快四十的人了,看起来却似十八九岁,而且他听说南小仙长得酷似南天仙。
所以他才装出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去抓那个女孩子,实际上他那一抓之中,蕴藏着十几种极深奥的武学。他相信对方若真是南小仙,也未必躲得过去。
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个女孩子非但不会武功,而且也不是很像十八九岁时的南小仙。她只是从侧面看起来很像南天仙,如此而已。
不过她的确很美丽。她就像是只快熟的水蜜桃,上面还带着腾跃的音色的茸毛。
孔老夫子赔笑道:“姑娘,恕我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得罪,得罪。”
他口中说着“得罪”,手却没有松开。
女孩子涨红了脸,生气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大声道:“你松开手!”
老板娘也扯开嗓门大叫起来:“老不要睑的!快放开人家!”
孔老夫子这时才松开手,连连赔着不是,慢慢腾腾地爬上了车。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女孩子就会死去。
中毒而亡。
郑愿看见了孔老夫子的大车,于是就给了几掌,把那几个领路的全都打昏,扔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从小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很像南小他的女孩子满脸发乌,直挺挺地向后摔倒。
他认得出她不是南小仙,可她却仅仅因为长得很像南小仙而惨遭毒手。
郑愿的血顿时燃烧起来了。
就算他要退出江湖,也要先杀掉孔老夫子再说。
郑愿咆哮了一声,如被彻底激怒了的狼王。
孔老夫子也听见了身后不远处的咆哮声。
孔老夫子轻易不变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异常严肃。
异常苍白。
他已听出来那声咆哮中冲天的杀气。
谁会有如此凛然的杀气?
孔老夫于忽然就动了。
他从座位上滑出,利箭般射出了大车。
大车的车厢忽然崩裂,一条雷霆般猛烈的身影从崩裂的大车里冲出,带着一声霹雳般的怒吼:
“你这个王八蛋!”
是郑愿!
是郑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以浑厚绝伦的内力,硬生生将整架大车撞得粉碎。
孔老夫子的心寒了。
他看见凶神般咆哮着扑过来的面目狰狞的“莽汉”,竟已完全失去了搏击的勇气。
他被郑愿足可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彻底压垮了。
孔老夫子一转身拐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他准备逃跑了。
原先走在大车附近的孔老夫子的十几名手下,也都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齐声吼叫着冲向郑愿。
挎刀的,拔出了刀;佩剑的,抽出了剑;玩斧的,抡起了斧;他们呼啸着,拦住了郑愿的去路,将他团团围住。
血战爆发。
血战爆发的那一刹那,吕倾城迈步走出了家门。
他自己家的家门。
这一回他不是醉熏熏地出家门的,他这回走出家门也不是为了买醉。
天气真热。
吕倾城抬头看了看天。天蔚蓝,蓝得没一丝云彩,太阳的光芒明亮、灼烈,仿佛能将你心田里所有的阴云都烧掉。
吕倾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慢慢吐了出来,他觉得今天的心情特别特别好。
他看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屋檐,飞向了远方,他看见街道上不多的几个行人为了生计而在这酣暑的日子里奔忙,他看见阳光明晃晃地洒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他闻到了生活的气息,真实的、亲切的气息。
活人的气息。
他刚刚脱离了地狱般的家,他不愿再转身走回去,走进那令人窒息的、充满腐尸气味的地方。
他将走进阳光里,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去寻找属于人间的感觉。
他知道人间也会有罪恶,他知道阳光转眼也许会变成风雨。
可那是在人间。
他绝对不愿再回到金蝶的身边。他绝不回头。他要向前走。
至于前途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他不在乎。
是死,是活,随他去吧!
他宁愿明明白白、痛痛快快地站立着死去,也不想糊里糊涂、浑浑噩噩的跪着求生。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像个大丈夫。
他情愿为尊严死去。
郑愿的热血已沸腾。
他的血已有许久没这么热过了。
他劈手夺过一把钢刀,反手削断了一名剑手的胳膊,顺势一刀又抹断了一名持斧人的腰,再撩一刀,割开了又一个人的咽喉。
只一转眼工夫,他就杀死了三个人,三个从安宁镇来的亡命徒。
腥臭的浓血喷了一地,也喷了他一身。
郑愿瞠目吼道:“我要杀孔老夫子,谁挡路,我就杀谁!”
他神勇的气势,惨烈的刀法慑住了其余的人。他们都已住手,不敢再上前。
郑愿长啸一声,飞身上了屋顶。
他看见了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已逃出了城,这短短的时间里,孔老夫子竟已在百丈之外了。
追上去!
吕倾城走在街道上,轻松得像个无所事事的大孩子,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路还是那条路,事也还是那些事,但心情不同的时候,感觉就会不一样。
西面走过来一个卖石榴的小贩,挑着两筐艳红的石榴,和吕倾城打招呼。
“吕公子,哪里去呀?”
这小贩他也认识,这高唐城里三教九流的人地差不多都认识,就算有几个不认识的,也还都认识他。
吕倾城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去哪里.瞎逛。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做生意啊?”
小贩笑道:“不做生意怎么办啊?”
他们又点点头,擦肩而过。
吕倾城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发现许多人都比他活得明白、活得实在、活得有意义。
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令他沮丧,相反,他觉得更兴奋了。
这证明他现在的选择没有错。
又有人和他搭话了,街边阴凉处卖凉茶的老头咧开缺牙的嘴冲他笑,含糊不清地叫道:“吕公子,喝碗凉茶吧!
井水拔的,凉着呢!”
吕倾城笑笑道:“不啦!”
老头道:“多热的天,吕公子还出门啊?”
吕倾城又笑笑:“是啊!”
老头道:“要出远门啊?”
“是啊!”
“哎哟!要出远门的话,过两天再走吧!”
“怎么啦!”
“今儿是六月十六,这几天最热呀!”
吕倾城心里”格登”了一下。
今天是六月十六?
吕倾城怎么能忘记这个日子呢?
…… 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鞭炮、轰闹的贺客、大红的盖头、酒花的喜帐……
那一切竟似就发生在昨天呀!
吕倾城的心情变坏了。
孔老夫子站住了。
他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
他已施展过好几种隐身潜逃的技巧,都未能摆脱郑愿。
除了放手一决生死,他无路可走。
郑愿也站住了,停在离孔老夫子三丈远的地方。
他已渐渐冷静下来了。
要对付孔老夫子这种老奸巨滑的家伙单凭血气之勇仅能占一时之上风,要想取胜、实在很难。
他和孔老夫子只交过一次手,那是为了救满窗花,在黑暗中他扑进孔老夫子的帐篷,和孔老夫子过了一招。
那一招他只稍稍占了一点便宜,却未能制住孔老夫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抢了满窗花就赶紧趁乱退走。
而且那一点点便宜又完全是因为他的出其不意才占到的。面对面决斗的话,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有必胜的信心。
更有拼命的勇气。
孔老夫子微笑道:“你就是郑愿?”
郑愿点头。
孔老夫子轻叹道:“我听说你以前是个美男子。”
郑愿淡淡道:“那是以前的事。”
孔老夫子道:“我以前也曾是个美男子。”
这话说得很有趣。
郑愿有点奇怪,他不明白孔老夫子好好的怎么会说出这么样的话来。
孔老夫子面上现出了淡淡的悲凉和自嘲的神色,道:
“你看见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可能不会想到我以前也是个美男子吧?”
郑愿道:“不错。不过,‘美男子’三个字,一向不是自说自话就能戴在自己头上的。”
孔老夫子道:“我没有自吹自擂,五十多年前,我的的确确是江南很有名的美男子,而且我有显赫的家世,也有很多的财富,我的武功在江南也是出类拔萃的。”
郑愿没有插话。
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身体,抢占了上风头。
孔老夫子叹道:“可是后来突然出了事,所有的一切在转眼之间全部改变了。我的容貌被仇人毁了,我没过门的妻子被仇人夺走了。我为了报仇,耗尽了家财,弄得家破人亡,却还是没能报得了仇。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郑愿不开口。
孔老夫子道:“为此我东渡扶桑,苦修忍术,发誓要手刃仇人。五年之后,我练成了,我的剑术在扶桑已无人可以匹敌,就连大名鼎鼎的柳生家族的掌门人也败在我的剑下。于是我就回到中原复仇,结果我又失败了。”
郑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难道还有剑术比你更高的人吗?”
孔老夫子摇头苦笑:“不关剑术的事,也不关武功的事。我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势单力孤,我的仇人却有很雄厚的势力,我还没直接和他交手,就被他身边的人拖垮了。”
郑愿又不说话了。
“于是我只得重渡扶桑,再修剑术,同时决定广结朋友,扩大势力。四十年前,我率领一批忍者到达瀚海,开创了安宁镇,准备以此为起点,积蓄力量,一待时机成熟,就彻底摧毁仇敌。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啦!
郑愿森然道:“你的仇人是谁?”
孔老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朱争!”
吕倾城已出了高唐城。
出了高唐城,吕倾城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
一想起六年前的今天,是他迎娶金蝶的日子,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世上的事情,真是难以逆料啊!
六年前的今天,他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他是那么兴奋和骄傲,恨不能朝他碰到的每一个人大叫一声“我娶了武林第一美女。”
现在,他的心情,也同样难以用语言形容。
吕倾城抬头,看见了金蝶。
虽说金蝶青帕包头、黑纱蒙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最爱和最恨的人,就算烧成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吕倾城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就已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她怎么可能放他走?
他知道她那么多秘密,她怎么敢放他出去乱说?
六年前的今天,吕倾城娶了金蝶。明年的今天,该是他吕倾城的忌日了吧?
吕倾城仰天大笑。
人的命运是多么奇异啊!
金蝶冷冷道:“我给你一次公平搏斗的机会。你若胜了,你走,你若败了,你死。”
吕倾城大笑,热泪却已流了满面。
公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公平可言?
“公平”岂非也和“良心”一样,一钱不值?
最喜欢讲“公平”的人,难道不正是强盗?最喜欢赞美“良心”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些从来不知“良心”为何物的人?
吕倾城止住笑,拭去了泪水,他已变得冷静了,冷静得如磐石。
金蝶叱道:“来呀,把百公子的方天画戟抬出来!”
两名红衣少女果然抬着吕倾城的方天画戟从乱石后面转了出来。
郑愿喝道;“你是谁?”
孔老夫子悠然道:“老夫姓方,单字少雄。怎么,朱争没跟人讲过老夫?”
郑愿惊呼失声:“方少雄?你就是方少雄?”
孔老夫子笑道:“难道还会有人假冒方少雄不成?那他岂非太没出息了?”
郑愿总算明白孔老夫子为什么要在安宁镇那么折磨他了,他是朱争的徒弟,孔老夫子怎么会放过他?
他终于也明白孔老夫子为什么刚才要杀死那个和南小仙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了:她并不是像南小仙,而是像南小仙的母亲南天仙。
孔老夫子笑眯眯地道:“好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了,我们好像也该动手了。”
郑愿定住心神,沉声道:“前辈先请。”
孔老夫子摆摆手道:“你不要跟我客气,有什么绝招只管使出来。不然的话,你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胜我,连一成都没有。”
郑愿道:“谨受教。”
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孔老夫子客气。对敌人的仁慈无异于自杀,对孔老夫子这劲敌更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郑愿横刀当胸,渊沉岳峙,虽说身上血迹斑斑,但一代宗师的气派的确不凡。他显得从容不迫,光彩照人。
反观孔老夫子,就稍稍有些相形见细了。
孔老夫子已七十有六,像他这种年纪的人,上阵搏杀确实也显得太老了一点。他的威风虽还在,毕竟已与他的年纪不大相称了。
谁看见一个杀气腾腾的老人会觉得正常呢?
所以孔老夫子干脆把他所有的杀气全都隐藏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面对郑愿,脸上挂着淡淡的、慈祥的微笑。
几十年磨练,“隐忍”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本能。
然而,他现在的微笑和慈祥毕竟是“做”出来的,虽说“做”得非常高明,也毕竟是“做”的,不是真的。
而郑愿的杀气却是真的,发自内心,而且已不可能被任何别的人和事左右。
孔老夫子慢吞吞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根软鞭,微笑道:
“老夫子已有三十余年不曾用过兵器,鞭法上若有何疏漏,阁下千万不要见笑。”
郑愿冷冷道:“前辈小心,在下要动手了。”
说动手,就动手,郑愿踏上一步,扫了半刀。
他确确实实只向前迈了一步,也确确实实只扫了半刀。
他和孔老夫子之间的距离,仍然是三丈。相距这么远,就算是刀风再悍厉,只怕也很难对孔老夫子构成什么威胁。
更何况只有半刀。
可孔老夫子却着了魔似地弹了起来,就好像脚下跌的不是大地,而是一片炽红的炭火。
孔老夫子刚跳起身,他脚下的地面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草折、石裂。
那是郑愿半刀的神威。
所谓半刀,也就是只施出了半招。招势未老,郑愿已反力上撩。
他的身子也随着一声暴喝向前疾冲。
方天画戟已操在昌倾城手中。
这熟悉的画戟此刻竟已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沉重。
吕倾城又抿紧了嘴唇。
他又要杀人了。
以前他也杀过人,虽然不多,但肯出手格杀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无名小卒。
他有杀人的经验,他不怕杀人。
可他今天将要杀的人,是她的妻子。
吕倾城忽然想到他第一次杀人时的事情,他想起他看见对手的鲜血喷涌时自己的恐怖。
他还记得当他看见对手倒在血泊中抽搐,自己转身逃跑,一面跑一面呕吐的情景。
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血腥,就已经想吐了。
金蝶冷笑道:“吕倾城,戟已在手,你还犹豫什么?”
吕倾城不答。
金蝶又冷笑道:“像你这种人,本不值得我出手。我今天给你这个机会,该是你吕家祖坟上冒青烟的。”
吕倾城还是沉默。
“你这懦夫!还不动手?”
吕倾城的脸由苍白忽然转红,血红。连他的眼睛都红了——她竟敢骂他是“懦夫”!
吕倾城端起方天画戟,血红着眼睛嘶哑地狂吼了一声。
孔老夫子身在空中,他的鞭法中的许多精奥之处根本无法施展。
他已来不及落地。
一失机会,处处受制。他没料到郑愿会在三丈外发刀,更没料到刀气竟会如此汹涌可怕。
他若不跳起躲避,双腿必折。他只有往上跳。
跳起之后,他就只能想办法捱过郑愿的这一阵猛冲猛杀了。
他还没往下落,郑愿已冲到他前面。郑愿的身子竟奇异地反折过来,平平地仰着,背贴地飞行。
郑愿的刀在盘旋,绞向他的双脚。
孔老夫子猛地一鞭凌空抽下。
这一鞭正抽在个自己的左脚鞋底上。
孔老夫子惨呼了一声,身子在空中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
这一滚虽然狼狈,但也确实有效。孔老夫子凭此一滚,已脱开了险境。
郑愿收刀站直了身躯时,孔老夫子也在五六文外落地站稳了。
孔老夫子脸上的“慈祥”已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狂笑,混合着屈辱、愤怒、疑惧的狂笑。
他终于抢到了上风头。
吕倾城狂吼着挺戟冲向金蝶。
他吼得那么狂野、那么有力、那么有震撼力,以至于连他握戟的手都在颤抖。
戟尖也在颤抖。
甚至连阳光都在颤抖,连天和地也为之颤抖。
金蝶身后那两个抬戟的红衣少女禁不住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她们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嗥叫,不敢看吕倾城那张已完全扭曲了的紫红色的脸。
吕倾城已孤注一掷,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拼了!”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拼了!拼了——”
金蝶的脸藏在黑纱后面,没人能看得见,没人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除了她自己。
画戟颤抖着,呼啸着刺到。
金蝶似被画戟激荡起的劲风击垮了。她飘了起来,飘飘荡荡的。
画戟落空。
黑纱飘落,金蝶苍白的、美丽的面庞赫然现在吕倾城跟前。
吕倾城浑身的力气忽然间完全消失了,他已无力握住他的画戟。
他甚至已无力支撑他的身躯。
吕倾城软软坐倒在地,软软倒了下去,仰天倒在野草间。
阳光照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那上面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不再有绝望。
有的是一点嫣红的胭脂,留在他眉心上。
一枚蜻蜓般的布扣子落在他身边,落在铁戟的旁边。
郑愿狂奔。
他并不是在逃,也不是在攻击,而是要抢占上风头。
孔老夫子飞速后退,他是不愿失去好不容易占到的有利的地形。
转眼之间,他们已奔跑了数百丈,他们始终是并肩而行的,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始终只有五丈。
前面已无路。前面是一条河,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河。
孔老夫子没有站住,仍在发力急奔,似乎想施展轻功,渡河而去。
郑愿自然也只的拚命向前冲,他的轻功同样很出色。
这么样的一条河,还没放在他眼里。
孔老夫子已冲到河边,足尖却疾点在一棵柳树上,身子顿时回转,向来路狂奔而去。
郑愿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的左右没有柳树,连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向前的冲力又实在太猛,结果是他一直向前飞行了八九文才“噗嗵”一声落进了河里。
郑愿在空中转身回头看时,孔老夫子已远在数十丈外了。
郑愿怒骂了一声,游到岸边,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拧干,操着刀往来路又追。
杀不掉孔老夫子,他绝不罢休。
黄昏的时候,孔老夫子跑不动了。
郑愿的内力之深厚悠长、轻功之奇幻灵变,他本来已有所了解,现在孔老夫子才知道,他了解的实在只不过是一点皮毛。
无论他是躲到人流中、窜进迷宫般的巷子里,无论他是上山入林下河,郑愿都一直紧紧跟着他。
他连抢匹马的机会都没有。
孔老夫子站住,靠在一堵断垣上,喘息着,努力平息心中的烦恶和体内纷乱的内急。
郑愿的气息也有点乱,他也在调息,但从外表上看你根本发现不了。
郑愿挺刀站在孔老夫子面前,冷冷逼视着这个正在喘息的老人,心中不禁也起了一丝恻隐之念。
他是不是把这个衰朽狼狈、苟延残喘的老人逼得太狠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那个无辜的穿花衣裳的女孩子,她的花一般盛开的青春难道不正是面前这个衰朽的老人扼杀的吗?
他能放过孔老夫子吗?
答案只能也只应该是一个,那就是“不”!
孔老夫子喘息稍定,瞪着郑愿嘶声道:“有种的,你放过我这一回。”
郑愿冷冷道:“不。”
孔老夫子道:“我和你师父还有仇未了,你现在若杀了我,难道不怕江湖上耻笑朱争吗?”
郑愿道:“耻笑我师父?”
孔老夫子狞笑道:“不错。江湖上人人都会说,朱争已经不中用了,不是方少雄的对手了,不敢应战了,才派你来杀我的。”
郑愿道:“你向我师父下战书了吗?你没有!我师父迄今还不知道那个无耻的方少雄还活在人间!”
孔老夫子道:“正因为如,我才要去金陵找他,和他决斗。你若在这里杀了我,必将不齿于天下。”
郑愿冷冷一笑,道:“我杀你,和我师父无关。我是为今天你杀死的那个女孩子报仇。更何况我不知道你和我师父有仇。”
孔老夫子忽然激动起来,大吼道:“朱争毁了我的脸。
毁了我的名誉,夺走了我的女人,我和他仇深似海。”
“你错了!”
郑愿森然适:“你的脸破了相,是我师父打的,但起因是什么?是你想杀他!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的名誉原本就不怎么好,就算毁了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是你本人葬送了自己的名声!再说南天仙,她虽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但她在认清你的嘴脸之后,有权利退亲,有权利走自己的路。是你自己没能耐留住一个女人,根本和别人无关!”
孔老夫子似已气极:“放你妈的屁!你没资格和我决斗,回去把你师父叫来!”
郑愿脸色更沉:“似你这种元凶巨恶,天下人人可得而诛之。多言无益,动手吧!”
孔老夫子弃鞭于地,耍起了赖皮:“你要杀就杀,我不动手。”
郑愿执刀慢慢逼近,缓缓道:“前辈肯束手就缚,自然更好。”
孔老夫于忽然冲了过来,劈面就是一拳,被他扔在地上的皮鞭也被他脚尖踢起.击向郑愿。
淬不及防。
拳砸在郑愿面门,结结实实,鞭打在郑愿膝盖上,同样也结结实实。
孔老夫子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偷袭会得手,心中一喜,刚准备笑几声,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他垂下目光,看见了自己心口“长”出来的刀柄。
郑愿坐倒在地,面上和膝上的剧痛使他狰狞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但他还是挣扎着用尽量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也是孔老夫子一生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你从来就算不上是个人!”
郑愿说这句话的时候,远在汴梁的红旗门总船内铁红旗的卧室里,铁红旗正被人一剑刺入了眉心。
铁红旗甚至都没看清刺客是谁。
他刚进卧室,准备躺下休息。他解第二个衣扣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兵刃出鞘声。
“嚓”
铁红旗根本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反手拔剑。
他拔剑的速度的确非常快。刺客的剑刺中他的时候,他的剑也刺中了那个刺客的脖子,可借未中要害。
刺客转身就走了,铁红旗甚至还想冲上去留下那个刺客,问问他的剑怎么刺得那么快。
这时候铁红旗才发现自己“受伤”了,他想吼叫,让他的护卫们进来。
他一个字也没叫出来。
月亮升起的时候,芦中人已制订好刺杀南小仙的方案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推案而起,吹灭了灯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月光泻进来,带着邻家茉莉的淡淡清香、带着窗外湖水鳞鳞的波光。
芦中人的沉重心情一扫而光。明天他就要出发了,今夜何不痛痛快快去外面赏赏月呢?
等到桂花飘香的时候,他还会回这里来的,那时候,他孩已经杀掉南小仙了。
那时候,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尾声
七月十五鬼过节。
捉鬼的人又该作何感想呢?
夜。魏夫人庄园。
大厅里的青玉案边,坐着一个疤面黑袍大汉,正慢慢地自斟自饮。
他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疲倦之中,又似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复杂情绪。
帷幕掀开,一个又高又丑的汉子拥着一个娇媚可人的轻纱少妇走了进来。他们的神色也都很疲倦,不过是另外一种疲倦。
那是狂热的欢爱过后才会有的疲倦,混合着满意、骄傲和幸福的疲倦。
他们是久别重逢的宋捉鬼和铁线娘,而那个据案独饮的疤面汉子,就是郑愿。
郑愿抬头看了看他们,淡淡道:“足足两个时辰,你们可真能折腾。”
宋捉鬼咧开嘴傻笑,铁线娘咬着嘴唇悄笑。
郑愿故意不去看他们,叹道:“唉!好歹咱们还是好朋友,你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喝闷酒?真是重色轻友!”
宋捉鬼连忙坐到郑愿对面,提壶替郑愿斟了杯酒,又转头柔声道:“线娘,你也来陪郑愿唱两怀吧!”
于是铁线娘也坐在了案边,打横相陪。
他们喝着酒,谈些与江湖无关的人和事,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是江湖人,根本不懂江湖事。
然后他们渐渐不说话了。他们再开始交谈时,说的就全是江湖。
郑愿苦笑道:“此处非我久留之地,迟早我也要走。
老宋、大嫂,请满饮怀中酒,就此作别罢!”
宋捉鬼也只有苦笑。他深知郑愿的处境,他也理解郑愿这么做的原因。
铁线娘当然也明白这些,可作为“大嫂”,有些话她还是要问;
“小郑,你以后真的就准备隐居了?”
郑愿长长叹口气,喃喃道:“要是真能如愿,那就谢天谢地了。”
宋捉鬼道:“南小仙还会再找你的,不除掉你,她是无法安枕的。依我看:你不不如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郑愿摇摇头,道:”‘住在这里,未免大招摇了,野王旗无孔不入,你这里一定已被他们严密监视起来了。”
宋捉鬼点了点头:“不错。冬天的时候,吕倾城还来过一回,替南小仙打探虚实。……说来也怪,吕倾城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忽然间暴病身亡呢?”
郑愿想起了金蝶,心绪又乱了:“说他干什么?”
宋捉鬼自知失言,连忙倒杯酒堵住了嘴。
郑愿长身而起,一揖到地:“两位珍重,小弟告辞了。”
宋捉鬼和铁线娘默默地将他送到大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走进秋月里。
于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时,最好保持沉默,什么都别说。
远远的,郑愿的声音飘了回来。
“见到秦君子,代我向他问好。”
宋捉鬼忍不住流下了热泪——是真正的朋友,就永远都是。
无论是生,是死。
芦中人在交二更的时候,走进了扬州凹凸馆的大门。
他本不想来扬州的,这根本不是他刺杀南小仙计划的一部分。
可他必须来扬州,必须到凹凸馆,不为别的,仅仅只为了见一个人——那个成功地刺杀了铁红旗的人。
扬州凹凸馆表面上不过是家青楼,实际上却是天下三大刺客组织中最大的江南组织的大本营。芦中人相信那个刺杀铁红旗的人一定就在凹凸馆中。
他愿先曾是凹凸馆中第三号职业刺客,在天下刺客排名榜上曾雄居第六,他现在排名虽已落后了许多,但他正在努力往上爬。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刺客界的任何排名变动都十分注意,对上升得极快的“新星”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他听说铁红旗被暗杀之后,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刺客界出现了强有力的新人——“天杀”郑愿不可能刺杀铁红旗,而且早已从榜上除名;排名第一号“银箭”从来只用银箭杀人;排名第二号的“小鬼”宣伯机总领西北刺客,不可能越界做生意;排名列在三、四号的“绊子”和“十三枪”也从不用剑。原来排名第六的芦中人已榜上无名,新顶替的人还没有那个能力杀铁红旗。
刺杀铁红旗的人是谁呢?
芦中入实际已经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了。最新的刺客排名榜上,已赫然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李客”。
李客是真名,还是化名?
李容的名字居然已列在第四位。若不是杀了像铁红旗这么强有力的武林名人,一个陌生的名字不可能奇迹般地升到第四位。
芦中人走进凹凸馆,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已没有一席之地了。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抢过来伺候他,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这里的大多数人他都认识,可看起来这些人好像已不大认得他了。
芦中人慢慢走到了江大老板“办公”的那座小院门前。门是掩着的,门前站着的两个年轻的护卫芦中人也认识。
他们总算还记得刺客界中有芦中人这么一号人,他们的态度也还算上得体。
“汪老板正在请客,芦公子请呆会儿再来吧!”
芦中人很有些吃惊。据他所知,汪大老板一向是从不请人吃饭的。
“请问汪老板访的是谁。”
那两个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异口同声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