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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刀 作者:小椴 第01章归去来第02章河间妇第03章械斗 第04章祠堂第05章演武第06章雌雄杀手背对飞 第07章屠刀第08章抽旱烟的女人第09章比字 第10章炉火照天地第11章守卫村庄 尾声 炊烟 第一章 归去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悉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 鉴,知来者之可追。时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襄阳城外近郊十几里的一处茅舍内,一个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念着这篇晋陶渊明 居士的《归去来辞》。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想来就是他母亲了。 他母亲正给他做着一双鞋子,针线精巧——她手里的针还在鞋底上熟练而自如地纳 着,心里却象已飘到了远方:“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 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现在耳边时,只见她的神色一时就悠远起来。是呀,‘世既与 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她的脑中不由就想起愈铮的声音——在他活着时,难 得有公务闲暇,他们夫妻有时也会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炉小藏香,安静相对一刻。 那一刻,愈铮念的最多的就是这篇陶公的《归去来辞》了。如今回想,那一切都恍 如一梦了。田园也是一个梦,他们曾一起做过的梦,可如今的她,却是那梦醒之身 了。你一旦置身梦中,自己反而是一个梦醒之身了——因为、那个你最在意的,想 和他一起梦中同历的人已经不在了。 裴红棂眼中若有湿意。她不习惯让孩子看见自己的泪眼,虽知小稚这时的心思 现在已全在书里,还是不自觉地把头一侧,让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脸。——从长安城 出来有多久了?快两个多月了吧?自从余老人以‘大关刀’衰龄一斗,驱散‘东密 ’对她母子那一场惨厉追杀后,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他们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阳, 余老人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把她母子寄放在这个‘七家村’,自己就带了二炳独 自上路了——说是更惨烈的追杀只怕还在后面,他不想也无力带着她母子面对那‘ 东密’不死不休的追杀,先一个人上路以迷惑敌人,趁机寻找他的好友鲁狂喑,以 期其相助一臂之力。 村居的日子是一场难得的休憩,对她和对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对那余老人真 是感佩无限——难得这么一个乱世她还有幸碰到这么一个热心的老人。村居闲来无 事,她就开始督导小稚温习他父亲教他念过的书。苦难种种经过后,她似也不知该 如何引导这孩子此后的一生了:出仕吗?看他父亲今日的结局,做为一个母亲,她 是再也不愿了;习武呢?如余老人一样,闯荡江湖?她却已厌倦于那种江湖的腥风 血雨;但小稚、愈铮的孩子,能就这么让他退隐终生,务农为业吗?能吗?她不甘, 她泉下的丈夫也不会心甘呀! 小稚开始坐在那儿被他母亲强迫读书时,心里是大不情愿的。他好想去找他新 结识的小伙伴儿五剩儿玩。但读了一会儿,念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 窕以寻壑、复崎岖而登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以至“……农人告 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时,一颗心就读了进去。 这文章本是在长安时他就读惯了的。他从小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万事不让 父母操心的。但他也寂寞,长安城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亲让他 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确切的意思。可最近在农村住了两个多 月,襄阳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读过的所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丰满明丽了起 来。是呀,写得真美呀!如果不是亲历其境,他也许一生都不会懂得那些词句真正 的含义。城里的孩子可怜就可怜在这一点,他们总生活在第二手的资料中,无论文 章诗赋、稼穑牲畜、物力艰辛,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如今亲眼见到 后,一切才在他的心里眼里活了起来——“我们总是先看到海的图画,然后才看到 海;先读到小说,然后才经历爱情”——第二手的资料一般是精粹的,但往往也不 是原生的。毕竟他们所描状的景物如果你未曾亲见,对于你来讲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时窗外忽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小稚,小稚,你书念完了吗?好出来玩了。” 叫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裴红棂顺窗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皮肤略黑,五 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儿了。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个姓氏的人家, 彭、刘、冯、杨、许、路、华,据余老人讲,这些人家都是他旧日‘威正镖局’中 早年丧于护镖的镖师们的遗属,也是他这二十九年来潜心资助的一群妇孺。 五剩儿姓冯,体格比小稚要壮上许多,最喜欢小稚这个城里来的会念书孩子了, 两个人天天出去,榆头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欢。 只听小稚笑道:“完了。”然后回眼看他母亲:“我好出去了吗?” 裴红棂笑着点点头,小稚就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 第二章 河间妇 五剩儿的脸上却有伤。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边上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 “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儿一脸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领要看,五剩儿躲着,但躲不过朋友的担心。小稚儿已扯开 他领口的扣子,口里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五剩儿身上的伤比脸上犹重。小稚 不由分说,把他的上衣剥了下来,然后缩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声,只见那五剩儿黑 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紫一块,尽是新伤旧痕,有的还正阏 着血。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儿眼里也有泪珠打晃,他倔强,不想要小稚看到 他的眼泪,身子一扑,就跃到小溪里去了。四月的溪水还很有些凉,他藉这溪水冻 住泪意却冻不住心伤。半晌,他才对小稚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教你些好 东西。” 所谓好地方不过是个土谷祠,那儿空旷,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小稚笑道:“你 要教我什么东西?” 五剩儿不答,脸上笑着已沉腰蹲马,摆开了一个架式,然后左拳击出,轻轻一 晃,右掌在小稚腰间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儿出手很轻, 小稚沾了一身灰,却一脸兴奋地跳起道:“你也会武功?” 五剩儿笑笑,不等他再问,自顾自把一套“大洪拳”练了下来。大洪拳在鄂北 一带流传极广,只见他一招招如“玉门栓”、“左右交锋”、“背心锤”……一路 使下来,一时脸上就已见汗。因为了流了汗,他的脸色反渐渐开朗起来。小稚在旁 看呆了,心中羡慕无限,手里不由就鼓起掌来,笑道:“你这么历害,平时村里彭 小虎、刘俊儿他们结帮欺负你时,你怎么不使?” 五剩儿已使出了最后一式,然后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爷爷不让村里孩子 们练武的。他说习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爷爷他们就都会武,但一个个都死了。所以 村里的大人都不让我们练的。我这可还是偷着练的。” 说着,他就手把手地教起小稚打起拳来。小稚打了一会儿额上就已冒汗,五剩 儿笑道:“你把夹衫也脱了吧。” 小稚听话地把夹衣脱了,荒荒的土谷祠边的干土地上,他的身子是这乡村少见 的一种细嫩。五剩儿看着他匀称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来:“你也太白了些, 象是一只小羊羔了。” 小稚被他说羞了脸,不许他叫,五剩儿反得了趣,蹦着跳着笑道:“小羊羔, 娇娇娇,没见过太阳皮儿上烧……”小稚不由便追着他打,两个孩子一追一逃,玩 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没留神,忽然脚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声,映入眼 里的先是一双青布鞋。那双鞋好大,鞋里是一双好夯实的脚——原来小稚不小心已 踩着一个人的脚。他抬起脸,就见到一张散落着几只麻子的黑胖胖的过宽的脸,那 脸上有一个肉实实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样肉实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隐有一层 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长得胖大,如果不见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个女人。 只见她长了一头黄麻麻的头发,纠结稀落,神情很是凶悍。她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小 稚轻瘦的身子拎起,眼里有一丝嘲弄讥笑的神色,口里道:“看看呀,这就是城里 来的斯文孩子——你娘怎么教你的,比乡里的野孩子还要野上十分。” 她似看不惯小稚那个皙白的小身子,一支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 小稚捏得一呲牙,身上登时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却撇嘴冷笑了声:“不中用的 东西。”然后就冲五剩儿吆喝起来:“牛也不放,自己只知道一天到晚疯玩儿。” 五剩儿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辨道:“今天该彭虎儿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却动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儿脸上:“那水呢,你挑了吗?” 不等五剩儿辩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儿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里赶。 小稚倒吸一口气,看看自己胸前红的那一块,想起五剩儿身上的伤,就知这女 人原来就是五剩儿的后娘——村里自己现住着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来就忍不住直咧 嘴的胡大姑了。她下手打起孩子来那叫一个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儿的左脸 上便肿起老高。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儿就忍不住叹气:“要是她自己有孩子, 对五剩儿这么凶倒也罢了,偏她种打不下来一个,拿着前房的孩子就这么象牲口一 样的使。” 小稚看着五剩儿趔趔趄趄被驱赶的身影,眼里不由不争气地就要流下泪来。五 剩儿还尽量想走得稳当些,想尽力表现出一种淡视强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严来。可 那小小的反抗与那么无助的尊严更让小稚心里发酸。他从小接触的都是温柔和雅的 人,再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粗砺的人生底色——他们就不知道一个孩子也是有尊严 的吗?土谷祠四周绿树田畴的景致一时在他心里也失了色彩——父亲从小教他读‘ 归去来’,看父亲的样子,是那么想回到一个平和的乡村,获得一场平和的休息, 但他要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粗劣、野蛮、照样有人欺压人的乡村吗?那又和他们出 了长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杀的感觉有何不同? 五剩儿的后娘是外乡人氏,一个河间妇人。村里人提到她的藉贯总不由有一种 蔑视的表情,那表情让小稚很不舒服。人生处处是不平——远处田里一个赶着牛正 在犁田的农人本正在看着这边的热闹,这时见河间妇已带着五剩儿走远了,牛却得 了空闲着偷了会懒,他就一鞭狠狠地抽在那瘦瘦的牛脊上,鞭出了一道血痕。那声 间尖啸啸地刺进了小稚的耳朵里,小稚一扭头,不忍看。土谷祠看祠的老头儿这时 也正吐了口痰,狠狠一脚向那条他从来不喂、这时正缩缩地凑上来以为是什么好吃 的、要舔他吐出那口痰的那条癞皮老狗身上踹去。那老狗便瘸了一条腿低呜着跑开 了,老头儿脸上露出丝难得的笑意。小稚的眼里又一次涌上泪,他觉得心里好不舒 服:五剩儿回家看来又要带着一身的淤伤干他那永远干不完的活了。小稚走远了些, 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好高的功夫。他也不知要功夫来做什么, 只是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要——要五剩儿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抽、要给那 老狗一口饭吃、也给那看土谷祠的老人一点除了踢打老狗外别样的一点快乐。在这 个‘七家村’住了快两个月了,以前在长安城、生活里的熟人们或有意或无意地遮 在他眼前的一点柔纱似乎都揭了开来,让他看到饥色与不平。他象在那一刻忽然明 白了江湖的含义。江湖是什么?——江湖也就是孩子们逃避他们不情愿看到的一切 的时候所痴心妄想欲逃入其中的一个渊薮吧?虽然它其中的波诡云谲、挣扎苦斗可 能并不真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快意的。但小稚幻想着自己要是有一天可以有力改变 这身边让他不满的一切时的样子,不由渐渐开心了起来。——他心中的江湖是个快 意平生可以如烟花一般灿烂的江湖。 小稚的眼望着天上的云,一时只觉脸中闷闷沉沉。河间妇那张黑的有着麻子和 苦恨痕迹的宽脸似压在他的眼前,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入了梦里。 -------- 第三章 械斗 下楼子的二赶子的深一脚浅一脚地抄着近路,趟过田沟地渠,好容易才赶到了 七家村。然后,祠堂的钟声就响起了。 ——说他深一脚浅一脚,是因为他一条腿有些瘸——他带来的消息当场就让村 里的老人们黑了脸。不为别的,只是插秧的季节又到了,跟七家村接边的武候庄的 人们又要有所动作了。 早年,那还是十多年前,有一年干旱,七家村为水源的事就和武候庄的人发生 了一场争斗。七家村在这条‘耿水’的下游,上游就是武候庄。那年,武候庄的人 在小溪上游修了个小坝,把流向七家村的水全截住了,村里于是井绝堰干。七家村 当时没有什么青壮年男人,有的多是一群妇孺,不说种地,连人和牲口的饮水也全 断了,眼睁睁地看着上面武候庄的人用水恣肆随意,他们派去上游运水的车也全被 武候庄截了下来。七家村的村民也知道武候庄的用意,当年他们为一桩婚事和武候 庄的人翻过脸,以后双方就有了仇怨。何况七家村多是外来之人,是余老人当年置 业把镖局的一干妇孺安排在这里的,对方早就看上了他们这块膏腴之地,一直想逼 得七家村的人呆不下去,好把这块地贱卖给他们的。这一着他们可说是图谋了多年, 只是七家村的人一向忍气吞声,才勉强存活下来。那次他们得了机会,绝不肯轻易 放手。七家村为了存活,两村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七家村里虽还有一两个伤残的 镖师,无奈对方人多,他们这些年心冷江湖,也都把当年的工夫放下了。这一仗, 七家村死伤了七八个人,还是没有抢回水源来。这段事日后就成了村里老人们常给 后生小孩讲的古。 ——小孩儿们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找着的水?” ——老人们说:“后来,实在熬不下去了,咱们给咱们的大恩人余果老送了个 信,他连夜马不停蹄地赶来,跑死了三头牲口。是你余爷爷来了后,一刀劈断了耿 溪上游的断龙闸边的压闸石,武候庄的人才压下了他们的骄气,答应卖水给七家村 的。” 那段故事几乎成了七家村小儿心中最精彩的故事。有人就问:“那余爷爷那么 厉害,怎么不教我们两手呢?” 老人们的脸上就有了一丝悲哀:“你还想学武?你知道学武是什么下场?你满 村里问一问,哪一家没有爷爷辈死在刀剑之下的。——兵者为凶器,善泳者死于溺, 你们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你以为武是那么好学的?” 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冯三炳就问二赶子道:“他们真又要在上游修闸门了?” 二赶子点点头——他正想娶村上的二凤,所以有了消息便忙忙来告。冯三炳就 叹了口气:“可今年不旱呀。他们这是有意找岔了。” 二赶子也叹道:“是呀,他们本就是有意找岔,说你们在这地儿再住下去,就 真住得根深叶茂了,所以这一回,他们是铁了心了。据他们村上的人说:当年一刀 断石的余老人现在多半也老得爬不动了,他们再不怕你们七家村有什么能人了。何 况他们庄里现有人在襄阳城当官,这回可是特意请了‘东密’的高手来。” 冯三炳就不再说话。他当然知道‘东密’究竟是些什么人。这些年他们势力日 盛,已开始插手民间纠纷了。冯三炳这么想着,额头上的皱纹不由就更深了两分。 正说着,有田地和武候庄交界的农户在田里被武候庄的人打伤了,这时被人抬 了回来。被打伤的有三个人,其中数路华强口齿最伶俐,他三言两语已把事情交待 清楚——说对方当时来了二十多人,出手把两村之间的界石给刨了,这界石还是当 初余老人出手后亲自立的,说过两村村民互不过界。七家村的路华强几个看不过, 上前拦阻,就这么被打伤了。 路华强看着他冯三爷样子很是伤心,只听他道:“三爷,他们是明着欺负人呀。” 冯三爷也动了怒,一拍腿,愤道:“七家村的人还没死绝呢!”挥手便叫自己 已有十九岁的大孙子出去,然后、土谷祠门口的钟声就响了。 土谷祠也是七家村的宗祠所在,钟声一响,七家村里的老幼就都惊了。要知, 不是年节祭祖,这钟声可只响过两次,一次就是十几年前和武候庄械斗的那一次。 这钟声里有着血的记忆,一听到钟声,裴红棂母子寄居的房东路阿婆的手就一抖, 手里刚舀的一瓢水一歪,就全扑在了灶炕里的柴火上。柴火正旺,猛地被水这么一 浇,一片青烟就滋滋地冒了起来,呛得屋里的裴红棂母子一时直要咳嗽。小稚跑出 来,口里连叫:“阿婆,阿婆,怎么了?怎么了?” 路阿婆的眼里一片心伤:“出大事了。” 说完,她就已颓然无力。她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声械斗中丧生的她唯一的孩子。 -------- 第四章 祠堂 七家村的宗祠象所有的宗祠一样,里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唯 一不同的是,七家村的宗祠里面一共供了七个姓氏人家的先祖,他们都是当日威正 镖局保镖护队的镖师,大多已死在当日的护镖之中。因为身死非命,七家村的人每 次进这宗祠时心里比平常人更多了分惨肃的心情。 这时,只见正案上难得地点着两支牛油大烛。火光虽盛,但房子太大,还是照 着一干赶来的人脸上阴晦不定,象看清彼此的神情一般。 正案旁边就坐着冯三爷,另一边坐了几个也好有六十开外的老头。冯三爷见路 阿婆也来了,就叫人端了一把椅子,说:“阿姐,你做。” 路阿婆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体,别叫我坐了。” 冯三爷却叹道:“当年,你男人还是局里的副总镖头。这上席,怎么会没你的 坐?” 旧日的事在七家村好少有人提起了,因为那总关联着惨痛的回忆。可‘副总镖 头’几个字一出口,座中几个年老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又伤惨又怀念的神情。七家 村的先人们可不是什么孬种,他们干过刀头舔血的生涯,当日威正镖局在江湖中叱 咤喑呜、名盛一时,可都是他们打下来的金字招牌。抚今思昔,一干遗属此时都苟 活于七家村,被别人欺到头上来尿尿,座中之人如何会不神色惨然? 只听座中一个缺了一臂的刘姓老者道:“副总镖头?只要咱们现在还有一个囫 囵圆的镖师在,也不会被人这么骑在头上拉屎!” 一语即出,座中一片惨然。 陆续地还有人来,多是小辈,轻轻地溜进门来站住了。宗祠的钟声一响,七家 村是人人都必须赶来的。渐渐人到齐了,一共有一百二三十口。冯三爷将眼向堂上 一扫:“人齐了?” 底下人游眼四顾,稀稀落落地道:“齐了。” 冯三爷叹道:“那开议吧。大家伙儿可能也猜到了,距下落子二赶子来报,武 候庄又在上面开始修闸了。” 堂下一时静默。人人心里都不愤,恨不得好拚一场,心中却知道武候庄共有七 八十户人家,五百多口人,又多有青壮,讲拚,无论如何是拚不过的。半晌,却听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甘道:“那压基石呢?当年余爷爷一刀劈断压基石,不曾与武 候庄里的人言过: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块石上再来一刀,凑成个‘十’字,他们就永 远不能再在上游修闸断水?” 堂中不少人也马上附言,齐道:“是呀,他们凑成了‘十’字吗?” 路阿婆在座位上瘪瘪的嘴不由一撇,想:这时还说什么当年之约?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厨师与他手里的鱼讲过道理了…… 冯三爷叹了口气:“很不幸,他们凑成‘十’字了。”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记得当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当年单刀赴会,一刀断 石的风采。那块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份量。余老人当年出刀,铺以 一声大喝,刀出火溅,没有人想到还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条同样的刀痕来。只见冯三 爷一挥手,二赶子就走上堂前说话。底下人多,他还从没当过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话, 口里一时不由就有些结巴了。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对面 玩儿,见对面武候庄的人黑鸦鸦一时就来了不少。我见有热闹,就躲在小溪这边看, 但也怕他们看到,就藏在树丛里了。就听对面他们有人喊:”没错,就是这块石了, 当年那余老头曾说,如果武候庄没能在这块石上再劈一刀,凑成一个‘十’字,就 永远不能修闸断水‘。“ “我一愣,想他们又要开始算计上你们了。就见他们村里管事的族长吴光祖用 袖子擦那块石头,说‘这可是我们武候庄的奇耻呀,自从那余孟当年断石之后,有 年轻的想把这块石撬起扔了,我没让,我要留着这块’耻石‘给后生们记得。武候 庄能不能雪这段旧耻,就看你二位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人堆里还有两个外来人。只见他们原来是一男一女。都 三十多岁,男的长得高挑挑,女的长相一般,却打扮挺妖娆的。心想:他们就是武 候庄在外面请来的神仙?只见那两人笑了下,走到那块压基石前,那男的挺小心地 用手抚了抚那石头上的刀痕,看着那女的讲:”玉妹,看来果然是余果老的刀意了。 ‘那被他称为’玉妹‘的女人也点点头:“不错,看来这儿的人没有撒谎,果然是 余果老的大关刀意。如果别人来劈,就算劈得开,只怕也不会是如此斩截的缺口。 ’” “说完,只见他两人就笑了。那男的道:”我说一个村子里的争斗,总舵怎么 会专找人来叫咱们两人出手,看来总舵也果有用意,咱们算是找到余孟的老巢了。 ‘说完,他两人就振声而笑,不只是我,把武候庄的人也笑愣了。只听那男的道: “玉妹,咱们还得练练,这一刀是我劈还是你劈?’那玉妹笑道:”你明知我腕力 不行,还这么为难我。‘那男的笑道;’你腕力不行吗,掐我后背的伤可十天半个 月不得好呀。‘那玉妹脸上就一红,骂了句’没点正经的‘,那男的就已从背后抽 出一把刀来。“ “我一见到那刀,就愣了。我也算见过两把兵器的,只见那刀看着象九鬼断魂 刀,却比之要细,最奇的是那刀上居然有锯齿,在阳光底下,森冷冷的。我一见魂 儿就一飘,猜那刀底下定然死过不少人了。只见那男的抬脸冲天上嘿然冷笑了下, 道:”要讲腕力,余老头虽老,但老当益壮,我只怕也比不过他的。可是,嘿嘿‘, 然后,我就见他不是,把刀架在那压基石上,和当年余爷的刀锋正好成了个’十‘ 字,比了一比,只见他手一用力,我耳里’嗤嗤‘之声不断,他竟用那把刀在石头 上锯了起来。只见他头上冒起一股白烟儿,那石头上也不断冒出烟火,武候庄的人 都看呆了,有一刻工夫,那石头果然又被他生生锯断!我都吓傻了,武候庄的人也 呆了,你们不知道那声音有多刺耳。只听武候庄一个小伙子道:“可是,当年余孟 说,是要人再劈一刀的’,那男的脸上一肃,挺不高兴,只见那玉妹就笑冲那小伙 子招手道:”你觉得锯不好吗?‘那小伙子夯实地点点头。“ “只见那玉妹笑得象朵花一样,淡淡道:”那你是觉得我郎哥功夫不好了?要 知,江湖中,功夫各有一路,不是光有蛮力就好的。你只说说,是余老头那么一刀 劈了你吓人,还是我郎哥这么慢慢把你锯了怕人?‘她眼中凶光好盛,别说那小伙 儿,我听了魂儿都吓飞了——是呀,要这么被锯,还不如零剐了呢!只见她又笑道 :“郎哥,乡里人没见识,以为你功夫当真不好呢,怕咱们对付不了那余老头儿。 这么着,我也留一手吧’,说着,她手一晃,我只见阳光下有几十道银光一闪,还 不知怎么回事,就知武候庄的人惊啊一声,然后一齐暴声喝彩。那吴光祖就对这男 女说了好多恭维的话,那男女两个听了似很受用,然后他们就走了。我游过那小河 偷偷去看,才发现,原来那石头上竟钉了好多细小的银钉,想来是那女人一撒撒出 的。几十个银钉在石上草草地刻成了一个字,‘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敢多想,怕你们还不知道,就上这儿来送信儿来了。” -------- 第五章 演武 祠堂里一时一片死寂。好久好久,只听到冯三炳干着嗓子以一种没有一点水份 的声音道:“好呀,‘密宗’的‘解体刀’和‘密门钉’两样绝活都在一天出现了, 七家村真是何幸之有?咱们老哥们好久没在江湖飘了,竟想不出这两个人都是谁了。” 他身边的老者们就干咳了几声。一人人搓手道:“三哥,你看这事怎么办?要 不要……” 他话没说完,冯三炳已打断他道:“你是说要不要再请余老局主来?”眼中忽 现睥睨神色,把一只枯瘦的大手一挥:“你难道没听到,密宗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 吗?嘿嘿,我们哥几个算是老了,也服老,但刘兄弟,我问你,余老局主今年该好 大年纪了?” 余老人当日把裴红棂母子送来,却是偷偷进的村,所以除了路阿婆知道,还没 有人知道他曾来过,这也是余老人做事细密之处。路阿婆对外也只说裴红棂母子是 她娘家的表亲眷,所以村里人从不曾猜疑。只听那刘姓老者叹了口气:“老局主去 年好象就过了六十七的生了。” 冯三炳一拊手:“可不是来?我们老哥儿几个当日残了,但也是不争气,这些 年委屈他奔波劳顿之处,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如果这时还找他来,那可是 真的没……良心了。七家村的人靠老局主也不能就靠上一辈子吧。这次咱们自己争 气。”忽然一挥手,指挥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大孙子道:“把后面的刀箭都给我抬 来!” 那刘老者就红了下脸。只见三炳脸色森然:“看来,当年咱们弃刀归隐,戒子 弟永生不得习武,这一招原是错了。当镖师时只知道那一行是刀头舔血,一意想归 隐田园,今日我算明白了,这世上绝没有桃花源。你要放刀,不是你一个放就算了 的,别人放吗?这世上何时少过争斗?孩儿们,三爷当日不叫你们练武是三爷的错 了,但你们小时或多或少也习过一些,今日咱们七家祠堂要重开一个武会,孩儿们, 敌家杀到家门口了,把你们这些年藏着的本事拿出些来吧!”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开布一看,上面居然都绣迹般般。刘老者揉了揉 眼,不相信似的,抢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带有九环,还是当年他哥哥用过的九环 刀,他用仅余的一臂摸索着那刀上的锈迹,双目中滚滚地就有泪下来。忽然他悲慨 一声,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争气,负你何深?负你这刀何深?” 说着,他用仅存的一臂拿起这重达二十斤的九环大刀就舞了起来。阴暗的祠堂 内,只见他白发披散,状如冤鬼。那刀被他一带,舞得有模有式,居然是少林正宗 ‘伏虎刀法’。座中的几个老人的眼本是暮沉沉的,这时被他勇意一鼓,似是有什 么一点犹未为这暮气衰龄烧尽的余煤燃了起来。只听刘老者已气吁吁地道:“老局 主,老局主,我今日才明白你十多年前的临别赠言,什么叫做‘拿起屠刀、立地成 佛’,呵呵,‘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别人还无反应,只见站在那暗影里的河间妇胡大姑一张黑脸上就变了变。原来, 十多年前,余老人解决了水源危机要走时,几个老兄弟送他,问要再有什么危机怎 么办时,他就送了这八字真言,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刘老者此时才明白这 一句中那于人生极无奈处却不肯放弃的一股悍勇——如果命运已逼得你退无可退, 如果这个世界不停歇对你无休止的催迫,那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倚仗与救赎。众 老者才明白,余局主以一把大关刀挺立人世,六十七年不倒,靠的最重要的还不是 他的功夫,而是一种勇慨。在身边所有妇孺遭受煎迫时,你也只有:拿起屠刀、立 地成佛! 话是如此。屠刀可不是好拿的。演武开始,七家村所有的青壮,包括不是青壮 的男人都上场了,连五剩儿也不顾自己的年纪,上场打了一套大洪拳。座中的老人 见他们一个一个尽心尽力地练下来,脸上的神色却不由越来越黯——这还叫什么功 夫?又叫什么武艺。都是庄稼人,这些子弟已不再是行走江湖的青年了,他们虽用 力,但没一个力用得得法。只见五剩儿打完了一套大洪拳后,冯三炳喊‘停’,他 摸了摸五剩儿的小脸,说:“孩子,打得好,真难为你了。” 然后叹了口气:“看了这么多,还就这孩子的拳法有一点模样,可惜,他不过 十二岁,指望他还早着呢。” 一语说完,堂下人人齐有愧色。冯三炳冲自己二儿子、也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冯 克己道:“你下去使一套给他们看看。” 冯克己应了一声,却面露难色。他下场捡了一把刀就舞了起来,冯三炳看得脸 色却越来越不对,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这已有了个十八九岁儿子且 在座的二儿子脸上扇去,口里怒骂道:“你这叫使刀吗,犁田犁得你疯了吧?庄家 把式,都是庄家把式。你小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二儿子没有躲,脸上却有一股凄惨的神色:“爹,我没碰刀把已有快三十年 了。” 冯三炳看着儿子,这时,一股怒气已忽然泄了下来,两眼中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他不再出言,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座上。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小稚看着他那一步步 走的样子,就觉得:每一步他身子里似乎都有一块骨头就此碎去了,且永难复原。 宗祠里一片死寂。冯克己该是当初习武的孩子中最好的好手,如今他都如此, 大家还能说什么。良久,只听冯三炳叹了口气道:“明天……明天,武候庄估计会 有人来。”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的分派,冯三炳想了想,只觉脑中空空的,但他不能表露, 这是一个当家人的苦处,他只有苦涩涩地道:“各位先回家歇着吧。” 然后他双眼望下大梁:“明天会有一场苦斗。” 静了静。“我没有别的话:是老威正的子弟,那么明天——拚了吧!” 最后三字就是这天议题留在七家村众人心里最后的声音:拚了吧,拚了吧,拚 了吧……一丝深抿的苦味从冯三爷唇角漾开,泛了开去,浸入众人心头,七家村百 二三十口人的心头:拚了吧…… -------- 第六章 雌雄杀手背对飞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土谷祠前的空场里响了起来,听那声音的欢 悦,就可知不是七家村里的人发出的。 ——祠堂之会的第二天一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绝早。可能是因为,头天夜里, 根本就没几个人睡着过觉。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猫狗们似乎也知道主人们的 心意,叫得比平时都凄惶了一些。小稚也几乎大半夜没有睡着,他的耳朵一直竖着, 听到了小孩儿们的磨牙声,也听到了女人们的低哭声,但那哭声一出嘴,就被旁人 打断了,想来是那些人家的男人们出面止住的。但这乍乍出口却没下文的哭声却更 有一种别样的悲凉,象一篇文章只起了个头,后续的无限都沉浸入一片哀苦之中, 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天的睡都是无梦的,因为好象根本就没睡。那种睡眠象在一大块石头中游泳, 拚力挣扎却也划不出半步。裴红棂也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她只叹了一口气——年 轻时,她生长尚书府,乡村的宁静在她来讲,象一个幽丽的梦。嫁给肖愈铮之初, 她发现他最爱念那首《归去来辞》了,也曾取笑他道:“你就是从小州府乡下来的, 你即那么喜欢那里,还来长安干什么?索性呆在乡下不出来好了。” 肖愈铮只笑笑,没说什么。好久以后,随着和他生活日长,朝野多事,裴红棂 慢慢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世,也明白了那个所谓故乡、所谓田园到底是个什 么——它不是浮离于生活之外的一块飞地,同样也艰难地挣扎在人世所有的争斗磨 挫之中,但它其中所蕴藏的那一种美、一种精神却依旧是对这挣扎无已的人生的一 种超拨与拯救。肖愈铮说:“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桃花源’,但我入朝为官, 就是为了可以让这世上哪怕有一点点象个‘桃花源’,然后你我可以携手,同赋‘ 归去来兮’。” 愈铮这一生都没跟裴红棂刻意说过什么情话,但有些话,每每让裴红棂事后回 想起来,只觉得比情话的滋味更醇更厚。那以后她开始喜欢那个古代的美女西子, 也喜欢范蠡。她开始喜欢一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可以说, 这就是那个支持他夫妇一直相互扶持走下去的梦。 可如今,他的梦被打断了:她——独归江湖悲白发;他——天地未回死伏波。 裴红棂心中酸梗无数。 土谷祠里,一早,路阿婆就来了。她还带来了几个女人,也带来了好多好吃的, 把土谷祠后面一直没用的大灶烧了起来。 冯三炳和几个老哥们也起得绝早,这时已带了一干青壮年汉子坐在土谷祠正堂 屋内议事。他见路阿婆来了,不由站起身搓手道:“老姐姐,你老天拨地的,还来 干什么?” 路阿婆笑道:“以前你们出门护镖,哪一次不是我起早准备干粮。难道村居了, 你们要保家卫舍,我就要起变化不成?” 她说罢笑着就带了一众女人去入厨了。她的笑给了堂中一干子弟一种说不出的 振奋与温暖——有时,女人是最后带有韧性的守护者。当早点飘香时,土谷祠门口 就传来了那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声音颇老,却很得意。冯三炳一撇嘴,已听 出是武候庄吴光祖的声音。只听他在祠堂外笑道:“七家村待客很有礼呀,连早饭 都预备上了。孩儿们,你们可想在这儿喝上两钟?” 外面就是一群汉子们的粗声哄笑。那老者吴光祖已走进堂来,淡笑着对冯三炳 道:“我说冯三哥,客气就免了,我是送人来的。有两位客人想和贵村商量点事儿, 我送到就走,早饭就免领了。”他口气里全是一种戏谑意味,听得七家村里的人脸 色发青。 吴光祖身边立着两个人,都三十出头的年纪,意气风发,颇有不可一世之态。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很高挑,淡青衫子,背后背了把模样奇怪的长刀;女的则 很妖娆,一张脸上一双眼睛可恨小了点,所以她的眼神加倍的四处顾盼,以动生姿, 人更是打扮得花红柳媚。 只为那吴光祖道:“这两位大侠是为了小庄不平之事,仗义出头的。这位……” 他让了让那位男子:“就是江湖有名的‘东密’组织中‘永归堂’的左护法郎 千郎兄了。”又一让那女子:“——这位姑娘你别看走了眼,却是有名的侠女,也 是‘永归堂’的右护法蒋玉茹蒋女侠了。他们可是江湖中有名的‘雌雄杀手背对飞 ’。” 然后他冲那二人一点头:“二位说要和七家村私谈一下,——是不是我老头子 留也无益,也好先走了?” 看来他们是说好了的,那郎千就点点头,吴光祖就带着一干子弟耀武扬威地走 了。临走,一个小子还摸了祠堂门口一个女孩儿的胸口一把,口里故做惊愕道: “呀!你偷了我家的小兔子!”听他一说,一众人就脸上涎笑,杂沓沓地去远了。 他们留下的还有十余人与郎、蒋二人助威。只听郎千咳了一声道:“当面可是 旧威正镖局的几位镖头?” 冯三炳黑着脸没有说话。 他没答话,别人自然也不会吭声。 郎千淡淡道:“不知余果老余老人可在?” 冯三炳就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知内情如何,但据他听昨日二赶子的话猜 想:东密只怕又与余老人结上了什么新梁子,所以才会为村庄械斗派上如此两位高 手来。他武功搁下已有多年了,但一双老眼还不差,看着郎千与蒋玉茹站在那儿的 气度与双眉间隐现的紫气,就已知:这两人端得称得上高手。 郎千面上就露出了一丝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的神色,看来他顾忌的只是余老 人一人,想找的却也是他,所以才会这么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据‘东密’总堂 口传来的消息,余老人的踪迹已出陕西,一定就在这湖北境内,看来、他们这次算 扑了个空,只怕难以见功。 想到这儿,他心头就已颇为不耐。淡淡道:“当年余老人刀劈的定基石上,我 郎某人不才,也添了一道刀痕助助兴。既然他不在,我只是来问一声,还有没有人 对这‘十’字有什么异议。如没有,武候庄和你们那些事也就这么定了。” 他分明对这些乡村争斗不感兴趣。七家村人当然不服,但有什么办法,人人面 露怒色,却也说不出话来。昨晚,冯三炳的二儿子曾趁夜去那溪边一叹,见到压基 石上这男女二人留下的痕迹,就知这一战,自己一方未出手也就败了。 郎千交待了这句话本就要走,却见蒋玉茹忽然笑道:“师哥,我看,余老人不 在,咱们不妨倒在这里等两天。咱们在这里混吃混喝,我看旧威正的人也颇小气, 只怕会不耐烦。咱们总要去找那余老头儿,他们要不耐烦,派人出去找,总比我们 亲手去找来得快些。” 郎千一愕,已知师妹有意以七家村的人胁迫余老人出面,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 法,只是他一向高傲,自己所思便不及此,听了蒋玉茹的话,便停了下来。蒋玉茹 已拍手笑道:“好了,就这么定了。我说,旧威正的伙计,姑娘还没吃早饭,你们 出去我给杀上三七二十一只鸡来,把鸡舌头拨出来用新尖辣椒给我炒一盘。还有什 么好的?对了,窖里藏的有什么老酒,都端出来我闻闻吧。” 她言笑晏晏,分明视七家村人如无物。座中的小伙子冯豹儿早忍不住,怒道: “臭婆娘,你欺人太甚!”他一边骂着,一边就向蒋玉茹扑了过来。 只见蒋玉茹转身对她师兄笑道:“郎哥,这儿可有人叫我是臭婆娘呀。听着新 鲜,真新鲜,我好多年没听到过有人这么叫了。”说着,转身冲扑过来的冯豹儿抿 唇一笑道:“你叫得真好听,再叫我一声‘臭婆娘’好不好?” 她嘴里笑得甜蜜,出手可极为毒辣,只见她一伸身,在冯豹儿未近身时,就已 极快地一正一反、一反一正,转眼间抽了他四个大耳括子。别看她素手纤纤,这手 下得可不轻,冯豹儿两个腮帮子登时肿了起来。冯豹儿哪甘如此受辱,一双拳一招 ‘双风贯耳’,就向蒋玉茹两耳照来。蒋玉茹伸手一拂,冯豹儿的双拳就已走了势, 向下一低,蒋玉茹却把双胸一挺,迎向他一双拳头。冯豹儿大惊,他是守礼之人, 连忙撤劲,但他功夫本不高,哪里就全收得回来,只听他惨叫一声,一双拳碰到一 双绵软软的双峰时,同时觉得尖利一刺,原来蒋玉茹胸前却带了带刺的护甲。只听 蒋玉茹娇笑道:“哥儿,我以为你真想打我呢,原来是借着题调戏我。早知道,多 该把那件刺马甲脱了的呀!”口里说着,一只手已拈着一只银钉轻轻钉在了冯豹儿 的‘志海穴’上。冯豹儿只觉身上一酸一麻,全身已不能动了,双拳上刺伤之处却 一阵阵麻痒传了上来,心里千虫万蚁般地难过,他忍着不肯吭声,一双虎目里泪水 却熬不住,滴滴流了下来。他父亲冯克己知道这孩子一向坚强,这时流下泪,可见 受的煎熬,怒道:“妖妇,你用毒。” 说着,就已和堂上十几个汉子一齐扑上。蒋玉茹却掠了掠鬓,身形忽然飞起, 一飞就跃到到扑来的人群之中,一只手里银光飞洒,却是她的独门暗器‘密门钉’。 堂中的汉子‘嗯啊’连声,一个一个地跌倒。他们虽都已抛下武功日久,但这么十 几个汉子联合出手,声势也颇惊人,郎千却没看到似的在一旁负着手,由蒋玉茹一 人人料理。只见堂中能站着的人越来越少,边冯克己在三招之后,也被她银钉击中, 软倒在地,座上当年威正镖局的老人们也坐不住,一个个就已出手。蒋玉茹百忙之 中还不忘掠一掠散下的一绺鬓发,娇声笑道:“唉呀,好凶,好凶。” 她口里娇呼,手下更不迟疑,那些旧日镖师,力不从心,明明知道这一招该那 么使,偏偏到不了位,心中连连暗叹,却也一个一个就被她银钉撂倒。最后倒的一 个却是独臂用一把九环大刀的刘老者,直到他倒下,堂中登时一寂。除了他们雌雄 杀手二人,再就是武候庄的人,堂中除了冯三炳,再也没有能站着的。 后面厨房里的女人听到声音,也出来看,一到侧门口,就愣住了。只听蒋玉茹 笑道:“怎么,我点的那道辣子鸡舌你们倒是上还是不上?上完了,乖乖给我传话 给那余老头儿,说他要不来陪,我蒋玉茹这一顿酒只怕就要吃得长了。” 冯豹儿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口里却骂道:“臭婆娘,休想,你休想!” 蒋玉茹退回他身边,笑道:“骂得真好听,我就爱听你骂,有血性。这么着… …”她眼光一辣:“你今儿个要不给我骂到九千九百声‘臭婆娘’,你就别想我松 你穴道了,骂呀,骂呀!” 冯豹儿气得双目恨不得滴血,口里一口钢牙紧挫,骂道:“臭婆娘,臭婆娘!” 一直坐在椅上蕴势不动的冯三炳忽一弹而起,他一弹起,一直不动的郎千出手 却更快,也立刻弹起,只见两个人影在空中闪电般地交会了下,然后就见冯三炳抚 胸而退,一步一步退回椅上,‘扑通’一声坐下,虽强忍着,却终于忍耐不住,一 口血咯了出来。 郎千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嘿嘿,老威正,老威正,果然名不虚传”,他的一 张脸上气色一时也暗了一暗,看来虽胜,也吃了些苦头。蒋玉茹已双眼一瞪,森然 道:“七家村的人听着,你们已一败涂地,那向余老头递话的事,你们到底应也不 应。” 冯三炳唇角带血,却不理她。冯豹儿口里叫道:“你做梦!” 蒋玉茹脸色一变:“好呀,七家村的男人果然都是汉子,那我就找那些女人来 问问看。”她的一双眼已盯在了路阿婆那瘦小的身子上,堂中七家村的人大惊,地 上的刘老者忽然伸手一拨,把肩井处的银钉一拨而落,合身就向蒋玉茹扑去。蒋玉 茹没料他还有这一手,自己一根钉子居然没制住他。 刘老人这一招已是搏命的杀手,蒋玉茹一时来不及躲,出掌就向对方肩头劈去, 座上的冯三炳忽啐了一口血,也搏命而出。他们老哥俩儿知道今日这败已成定局, 这时要拚尽残生,拚掉一个算一个。但郎千却适时出手,一出手就击飞了刘老人, 冯三炳的一只铁掌却已掴到了蒋玉茹的脸上,因为被她伸手一挡,这一下劲道已失, 但还是‘啪’地一声脆响,只见蒋玉茹颊上就高起一块。冯豹儿虽不能动,却高笑 道:“好,爷爷,这一招漂亮,唉呀……痛快,痛快。” 那一声‘唉呀’却是他的痛楚呻吟。蒋玉茹大怒,一脚向冯三炳裆下踢去,一 个六旬老者就被她这一脚踢飞。冯三炳落在地上后,不由双后就抱向下体呻吟。蒋 玉茹却已然发狂:“姑娘今天要烧了这个破祠堂。奶奶的,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出道以来,被人一掌掴脸,可还是第一次,不由不视为平生大辱,只见她拈 起一根银钉,就要身已倒地的冯三炳眼中刺去。她有意刺得慢慢的,堂上女人们都 捂了眼,惨叫不一声,不忍再看。其中有一声特别尖细,却是小稚的声音。他可不 是光叫,他一早就随了五剩儿来旁看,一直插不上嘴,这时他和五剩两个孩子一齐 合身扑上,要拦住那发了疯的母老虎。 蒋玉茹如何会把他俩放在眼里,一侧腿,两个孩子已一一被她踢飞出去,那根 银针已缓缓地向冯三炳怒睁的左眼插落! -------- 第七章 屠刀 眼看那根银钉已到了冯三炳眼前三寸的光景,小稚大叫道:“不!”却听有一 个粗莽莽的声音道:“茶好了,客人喝茶。” 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打断蒋玉茹盛怒下的出手,但那声音实在是太特别了,分明 是女声,但粗嘎嘎地却诺般难听,直象一把钢勺儿刮在粗瓷碗上的噪声,在祠堂上 人人的屏声静气中,分外特别。 蒋玉茹一怔,一抬头,却见有个高高大大、比瘦高的郎千都不见矮、却阔出一 倍的妇人身影冒了出来。那妇人奇丑无比,一张阔脸上还有几粒麻子,敦鼻厚唇, 又黑又胖,一个腰怕不有蒋玉茹三个粗,那声音就是她口里发出的。蒋玉茹才待冷 笑,却见师兄的眼神有些呆,才见那妇人手里还提了个偌大的锤子。那锤子是个黑 乌乌的铁家伙,再没见过那样的顽铁了,也不知哪个铁匠铺出的生活儿,想来本想 打成个八楞的,却全走了样,一个锤上,包包癞癞,竟凸凸凹凹,上面大的小的突 起无数个铁疙瘩,显出说不出的丑笨峥嵘。 蒋玉茹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锤子,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拿在那妇人的手 里,却轻飘飘的,全不见费力一般。最奇的是她拿这锤子的姿式,她说了“客人喝 茶”几个字后,似怕不恭,把右手蒲扇一样的手掌上托的两个茶杯一递,左手把那 只大铁锤平平举起来,把杯子就那么平放在锤子上面。 杯子是好瓷,细白莹润,可知确是待客用的。可那白瓷映在了那么个黑不溜秋 的大铁锤面上,就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最奇的是那妇人左臂可是平举,全没一 些弯,平平伸着,这么七八十斤重的家伙,在她这么最费力的姿式中,竟然抖都不 不抖上一抖。蒋玉茹都惊呆了。她是那种对自己容貌不太有信心,见有比自己漂亮 的就嫉恨,见到比自己丑的就要加倍得意的人。可今日见了这丑妇人,不知怎么, 她竟没时间花心思去得意了。那妇人这时已走到她身前,静静站着,道:“客人喝 茶。” 蒋玉茹都呆了,这茶接还是不接。她疑惑地回望了师哥一眼,见师哥似乎也被 这妇人的出现搅愣了,目瞪口呆的模样,并不比自己更好。 那妇人似才看到冯豹儿正立在场中,似是颇为奇怪,口里粗声道:“小豹子, 你可真没规矩,有客人在,你站在堂中间干什么。” 说完,她还没等冯豹子答话,一锤就向冯豹儿后背击去。这一下颇为沉重,堂 上不只七家村的人,连郎千和蒋玉茹都不知她怎么失心疯了,竟砸向自己人,口里 不由一声惊呼。 冯豹儿也没料到,吓了一大跳,哪里躲得开,就是平日他身段机灵能动时,这 一锤来了他也躲不开的,不由就把一双眼一闭。 只见那一锤重重地击在冯豹儿后背上,众人吓得都忘了也来不及闭眼,却听冯 豹儿口里欢呼一声,却似颇为痛快一般,蒋玉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见一根银钉 从冯豹儿身上弹了出来,直扑自己颊面,同时冯豹儿双拳上有两道黑血喷涌而出, 也向她脸上一扑而来。那钉子黑血来得太奇太快太突然,蒋玉茹都没躲利索,只见 那钉‘扑’地一下就插在了她的鬓发上,而黑血却溅了她满面。没等她反应,只见 那妇人一锤一锤,恶狠狠、凶霸霸,如前世结仇、今生有怨般地身地上的众人身上 击去,一人一锤不多不少,一时只见满堂出银钉飞出,落在地上,铮然做响,里面 夹混着一个个汉子‘哎呀哎呀’的声音,但他们痛呼之下,却也一个个可以就此站 起。不只蒋玉茹和郎千,连七家村的人也没想到这个他们一向贱视的‘河间妇’胡 大姑还有这一手功力,隔锤传力,举重若轻,就是余老人在此,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堂上之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河间妇却面上漠漠然全无神色,直到她把在场 的男子都痛锤一遍,大家才发现,那锤上的瓷杯竟还在锤上,稳当当地,一滴未洒。 她依旧平伸了左臂,把锤子直递到蒋玉茹的鼻子前,闷声道:“客人喝茶!” 冯豹儿揉了揉眼,似做梦一般,一只手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蒋玉茹也呆了,戳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他们俩儿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两人会有一天异口同声。只听那胡大姑道: “怎么,客人不给面子?是嫌茶不好还是嫌我粗笨之人不配来上这碗茶?” 只见她脸上黑了一黑,却似已经动怒一般:“刚才我好象听说你们说什么压基 石上的‘十’字,看来你们这能刻字的人是瞧不起我这不会刻字的人了?那我也试 试?” 一语未落,她左手一抖,右袖一卷,左手一抖、那顶大锤已向大门口飞了出去, 右袖一卷、却是卷起了锤上的两个茶杯。只见那锤子飞雷般飞出,一击正击在祠堂 门口一只老石头狮子身上,那狮子头“咣”地一声,被击成粉碎。 那锤子飞得快,胡大姑追得更快,锤子眼看落地时,她已赶到,一抄手就接了 那锤子,口里沙哑道:“不知我这一手,还配给两位敬上一杯茶吗?” 满场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震住了,只见郎千喃喃道:“好说,好说。这位是… …” 胡大姑不理他话,依旧一步一步走回堂上,还是以锤递杯,直递到了蒋玉茹鼻 子尖前:“还不肯喝吗?” 她这一式来得甚急,蒋玉茹情急之下,闪身一退,袖子一拂,就拂在了那锤子 之上。好蒋玉茹,这一式身法来得漂亮,只听“当”地一声,两个细瓷茶杯已落在 地上摔了个粉碎。胡大姑已然变色,怒道:“你不给面子!” 一语方完,已锤舞如风,直向蒋玉茹卷去。 蒋玉茹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可算怕了这妇人,她闪身就躲,但她身子躲 到哪儿,胡大姑的锤子就追到哪儿。锤风激荡,蒋玉茹也算闯荡了十多年江湖,可 直到今日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横海立,又什么叫做风狂雨荡。她一人已接不住胡大 姑的锤法,口里忙呼救道:“师哥!” 不待她叫,郎千就知她已经遇险,一拨后背的锯齿长刀,闪身已加入堂上的战 团。 只见七家村祠堂之上,刀风霍霍、银钉闪闪,夹杂在一片狂风骤雨的锤影之中, 场面之奇,连冯三炳这样久走江湖之人,也是平生仅见。蒋玉茹与郎千二人的身影 乍合乍分,乍分又乍合,不知觉已用上了他二人的平生绝技“刀针双绝背对飞”, 他们同出一门,又联手惯了的,号称‘雌雄杀手背对飞’,那‘背对飞’三字就是 落在这套功夫上的。只见他二人分合之间,必是双背一靠,然后再翩然出手,姿式 曼妙。冯三炳虽败倒在地,一直不服,觉得自己若不是年老有病,功夫放下日久, 还犹可和他们一拚,这时一见,不由连连暗叹,知道自己人等就是盛年,堂上诸人 联手,也破不了他们这合击十式。 胡大姑的锤子招法却只笨笨的,却力大招重,不一时,她脸上还没见汗,蒋玉 茹和郎千二人却已汗湿背心。蒋玉茹恼道:“师兄,这人什么来头,用的什么功夫?” 她一向信任师兄,郎千也确实多闻多见,却也认不出这套锤法。也是,江湖中 本没有这等重锤,这样的招术,若不是天生神力加上后天苦练,绝不会有一人能够 施出。‘转眼又过数十招,郎千忽似恍然大悟:“师妹,她用的不是锤招,她这是 ——刀法!” 他这一句,莫名其妙,但场上不乏明眼之人,细看之下,才觉:郎千所说果然 不错,那妇人用的却是一套刀法!刀法虽以悍厉勇决为高,但真还没见人有用锤子 来使的。余老人的大关刀已算沉重了,但这锤子要重过那大关刀何止数倍?忽然郎 千惊呼一声:“这是屠门刀法‘屠刀’一派,且住,你与‘屠刀门’是何关系?” ‘屠刀’一门世居河北山西一带,后来势力泛出关外,在白山黑水之间,声名 极盛,其实力之雄,不输于‘东密’之在关中中原之地。‘东密’势力一直没有出 关,实也与‘屠刀门’有关。 那妇人也没想到对方会认出自己来历,脸上黑了一黑:“不错,我爹就姓屠。” 郎千已用力一刀向她锤影上硬击而来,叫道:“停”。他本一直避免与对方锤 子交锋,这时星火一溅,他手上本酸,刀已卷了口,有两个锯齿就此飞溅开去,郎 千却已与蒋玉茹趁机脱身而退。退下后,蒋玉茹胸口还起伏不定。郎千面上阴睛百 变,调好喘息道:“如果你真是屠门之人,那么,咱们今天的事还有商量的。” 胡大姑停锤道:“商量什么?” 郎千想了想,忽一跺脚:“好,有屠门的人在,看屠老刀把子的面子,咱们‘ 东密’和七家村这一层就先揭过。” 说着,他拉了蒋玉茹的手,两人向门外即飞退而去。门口武候庄的人还在叫: “郎大侠,那我们庄的事……” 郎千一摆手,怒道:“不管了,他妈的,不管了!” -------- 第八章 抽旱烟的女人 一缕炊烟远远地在七家村中的村落屋顶升起,平时不觉,这时看着,只觉得那 么安宁。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后山上,看着那炊烟,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动。 山中已是暮霭初升,他身边的草丛里就躺着那个河间的丑女子、也是奇女子胡 大姑。她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太阳的余光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那么丑 陋的容颜抹上了一层金色。她的表情也不象平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小稚呆呆 地望着她,只觉那一刻,她好美,不是虚饰——小稚觉得,她真的好美。 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万种,形体上的,衣着上的,小稚幼居长安,可以说也看 得多了。他的娘亲可以说就是一个美而又美的美人。但小稚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大姑 这一种宁安之美。她胖笨的躯体很舒展地躺着,但就是这歇息之中,小稚也感到有 一种浑沌的生命力在她体内掩饰不住地泄了出来,这种生命力如此原生、磅薄,在 小稚的一生中他还从未见过。他父亲身上的的生命力是坚挺的、也是瘦硬的,母亲 裴红棂却以一种母性的柔细表现着她的生的执着,但那些,后天教养的成份似乎都 很多,小稚还头一次在那粗粗的毛孔中见到如此原始、单纯与美好的生命。 他欣赏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觉察到了,虽然她也说不清,但她知道:是有一个 小男人在欣赏自己呢。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一个‘男人’欣赏自己,一个小男人。 想到这儿,胡大姑不由唇角微微咧开了一丝笑意。那日祠堂一战后,七家村的人倒 是改了以往对她的敝视,但转化为敬畏了。其实单纯如胡大姑,她虽不忿于他们昔 日待她之处,但她也不稀罕什么‘敬畏’的。 不知怎么,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赏似乎洗去了不少她做为一个丑 女在这世上多年来经历的冰冷,心里升起了一丝温暖来。觉得,这太阳真好,山野 真好,这场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后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里对她满是敬服,不觉就在她躺着的 身边默默地坐下。祠堂的事已过去了两天了,村里余波未熄。胡大姑的嘴里咬着一 根草根,在那青草味中尝出一丝甜来。两人虽还没说过话,小稚却已觉得两个人成 了朋友。只见他笑着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抠抠,笑道:“你的脚真大。”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调笑也有一丝羡慕,胡大姑很滋润地看着他的夸奖,脸上笑 了。 见她笑,小稚也收起了好多拘谨,拉着她的胳膊道:“好粗。——大姑,你真 ……勇敢。” 其实从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机会和胡大姑说出这句话了。也不为什么,只是 为了表示他一个孩子的仰慕。 在一个孩子这么天真的夸赞下,胡大姑只觉得比满村的感激都觉得舒服。一张 黑脸上难得的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钉子钉那冯老头的眼睛, 我见你和五剩儿就扑了上去。” 她拍拍小稚细嫩的手腕:“你还算是个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为城里来的, 除了撒娇哼叽,就什么也不懂。你——不错!” 这就是她给别人最好的评价了,太过份的话她反觉得羞于出口。 没想小稚却红了脸:“我有时也撒娇的,也……哼哼叽叽的。” 他的脸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侧过脸,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见 她猛地支起身子,心里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又触犯她了,却见她用那厚嘴唇在他脸 上就猛地亲了一口。小稚羞了脸,就真的哼哼叽叽地钻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 这么多年难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儿说得不错,你真是只小羊儿。” 说着,想起五剩儿那天编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娇娇娇,没见过太阳 皮上烧……”她嗓子不好,但那么粗哑地唱来,小稚却听出了不弱于母亲裴红棂唤 他时那种温柔来。他报服地就去呵胡大姑的痒,一时一大一小闹成一团。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儿也好勇敢呀。” 胡大姑脸色就阴了阴,但可能为小稚传染,马上又转睛了:“这孩子,也不错。” 然后她就见小稚盯着她的脸,喉头耸动了好一会儿,似有什么要说又不敢说, 不由道:“你要说什么?” 小稚就涨红了脸,他平生不惯于责人的,如今第一次,没出口自己脸就红了: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下狠手地打他,他是小孩儿,可也有尊严,也要面子呀。” 他说出这句,才能吐出了哽在喉头的一块骨头一般。胡大姑就愣了,半晌道: “你不知道。” 说着,她就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上渐渐失了日彩的云,口里道:“我给你讲 个故事。” “我刚嫁到七家村时,其实我是不情愿的。我娘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 我不姓屠。” 说着,她恨恨地吐出了口里的草茎,似和谁赌气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妈的 姓,反正我不姓屠。” 小稚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你恨你爸爸吗?” 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吗?能不恨吗?他和我妈妈生下我后, 就一直漂在外面,说是闯荡江湖。我妈妈为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欢得罪 强仇,哪一回回来没带回麻烦来。我那老爹是个比我还劣的性子,和屠刀门的人也 处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对付,所以屠刀门全迁出了关外,只我们家还留在河间府。 他从小就不把我当个女孩儿养,教我练武,教我蹲桩,教我使大锤。我们家的铁铺, 从我十三岁起,可就是我支撑的。” 说着,她叹了口气:“这我也不怨,但小稚儿,你还小,不知道生为一个女孩 家的苦处,尤其是——长得丑。” 小稚插嘴道:“你不丑。” 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时我没遇见你,要是遇见了,难得有一个说我不丑 的,哪怕你比我小十岁,我当童养媳也要找你来嫁了。——本来我也不是就真嫁不 出去,要说,比我丑的还有呢,可我爹从小就没把我当女孩儿养过,那些绣花呀、 针线呀,我一样不会……” 说着,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羡慕的神色,虽然小时,她以一个小女孩的骄傲对她 不能拥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现得嗤之以鼻,但从心里说,她是羡慕的。 “这么一耽误,我就一直耽误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五年前,我爹他欢天 喜地地回来了,说给我找了个婆家,就是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见了……”她面上 露出一丝又爱又恨的神色“……那个死鬼路青楚。爹说了一声要我嫁过来,不管我 舍不舍得离开娘,就把我带来了。快到时我才知道,他原来遇险,这村里人人敬仰 的那个什么余老头救过他一命,他要报答别人找不到机会,就把我添来了。他们两 个男人就这么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给那个路青楚。路青楚当然不敢不听他 余叔的,我……虽然处处拧着我爹,但大事上,我还从没跟他对着干过。我刚见到 那个男人时,觉得,也还……罢了。” 说着,她面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反正,我觉得他漂 亮,是那种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儿,那叫一个白呀……”她的神情似全 都滑入了记忆中,那个男人,那场初恋,那段姻缘……,这么想着,两行泪就从她 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觉得,嫁这么个人,也就不屈了。余老人看 出我有功夫,他虽没说,却暗地里似对我很放心。我知道,他们是想,如果我成了 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后,这些老幼妇孺,要是受到了什么欺负,就不会没人管 没人顾了。如果,那个路青楚但凡对我稍好一点点,我也就认了。女人嘛,我也是 个女人呀,嫁个人就图个一生一世的。生为他刘家人,死为他刘家鬼,他家里要出 了什么事,为他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情愿。可他……结婚时还好好的,结婚后一 个月,他就走了,说是出去做生意。以后,就算回来看他老娘,也只呆几日,还从 来在他老娘屋里搭一个床,从不进我房的。生意,有什么生意值得那么忙呀。想想, 他家,田里地里,锅台灶上,哪一样不是我在忙活。我图他什么?他上有瞎了眼的 娘,下面一排三个弟弟两个傻的,一个二语子,说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养一个叔爷, 他前房死了的女人还留下来一个孩子。我忙里忙外图个啥,不就是图他个人吗?可 他……嫌我丑。” 她可能是太没有机会诉说了,今日对着个孩子的面,不由都说了出来。只见眼 泪一滴一滴冲刷着她宽胖的黑脸:“我说:路青楚,你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只要 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来在外面有女人都可以的,可他连这一点都不给我。我原来 也不是对五剩儿不好,可那小崽子,你问他,从我进门时他叫过我一声娘不?村里 的人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在他心里种了个毒根,总是认为后娘就不是人养的,就 是注定对他坏的。我头一年二年对他也还好呀,可我心里闷呀,要发在别人身上, 大家都来说我。我一气就拿五剩儿出气,反倒没人说我了。好象这样倒合了他们的 预想,我一把力气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谁身上?” 小稚静静地听着,只觉天上刚才还为余日映做晚霞的云在失了日光后渐渐变成 铁青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拨锤怒击的光彩拂去,底下的,还是这场 粗砺的、无可挣扎、绝望已极的人生。“我的脾气是大家给激坏的,小时我也不这 样,可从小时,我就不知怎么和别人相处,我一和别人女孩玩儿,他们就笑我。男 孩也笑我。我嫁到这个村里,你别看他们现在对我感激,你问他们以前有人和我说 过一回话不?就是说,也是带着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脸上忽现怒容,似是愤恨着所有人间的不平。“你别看祠堂那日他们那 么可怜,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可怜人,一有机会,他们也会伸出爪子在你的心里肉里 抠的。就是现在,我帮他们出了一回手,以后在他们眼里,我还会是一个外人。是 一个外人,这一生都不会变的。” 天上的云已铁青了。小稚心里浮起了一丝绝望。他从小也是孤独的,他懂得那 种畸零的绝望。所以他虽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里的话,但在心里,也浮起一种同 命相怜的同情。胡大姑的脸上,不知是云影的关系,还是为了什么,也泛出一丝铁 样的青——那种她这一生都不甘心的铁青。她本有着比一般人更鲜活的生命,但命 里却几乎已注定要给她安排上一生的铁青。 只见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来,点起烟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烟,叹道:“我不 该跟你个孩子说这些的。总之,这是命,这就是命。” -------- 第九章 比字 五剩儿、彭小虎、刘俊儿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块香瓜,笑道: “小稚,瓜你吃了,我们求你那件事你可千万都要答应了。” 小稚叹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有什么好比的。” 五剩儿就道:“小稚,他们武候庄欺负我们七家村没人,斗武输了,就想在文 的上面翻出花样来。他们不就是考出了一个明经,在襄阳府当官吗?有什么不得了 的!居然放出话,说:不讲读书你们没人,只怕你们七家村连一个字写得好的人都 拿不出来——这不是有意挑畔?小稚,我听三爷说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们和他们 比比,压服压服武候庄那帮小龟孙们,帮我们出这一口气好不好?” 彭小虎犹怕小稚不答应,拍着胸脯道:“你要是答应,以后,我们再去偷瓜来 给你吃,保证你吃一夏天。”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 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强身健体而己,也不从文、只求认字,所以 连个正经上私塾的都没有。这时,距离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候庄的孩 子知道再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这个话来, 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 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 小稚字是写得是好,那是从小练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颇得风骨,还掺杂了些米 字的烟水之气,所以连他父亲也是赞叹过的。他本不惯和人争来比去,无耐却不过 面子,又被他们海灌了几个香瓜,只有答应了。 ‘约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两村交界处。七家村来了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 武候庄却也来了不少,都打定注意要让七家村出个大丑。哪想他们选了个写得好的 出来,小稚一挥笔,——小孩儿们本还断不定字的好差优劣,但一比之下,就觉差 别太大,加上小稚一个小小读书种子的架子在那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候庄 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们们村里一个读书读得最好的‘秀才’吴绪叫来, 那吴绪却是认得字好坏的,见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写。武候庄又败一阵, 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当个英雄似的迎了回来。谁也没想到,就为这字,引出了一 场祸事。 吴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带回的字,就咦了声:“七家村里哪有人写得出这样的字! 肯定是外面来的人。”这话也就传到了‘东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为晚上找五剩儿玩儿,没见到人,听他奶奶说他被冯 三爷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 他有些怕惊动冯三爷,所以轻手轻脚的。祠堂的大厅里昏灯一盏,映着几个人 影模糊糊的,坐着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儿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话。只听冯 三炳道:“你们就串掇着小稚去和别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连手腕抖都不 抖一下,我见他瘦瘦的,以为他没力气,可他腕力可真足呀,当场就把武候庄的小 孩儿们给毙了……” 他还想兴高采烈地往下说,冯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仗,怒道:“胡闹,胡闹, 这场祸事就是你们惹出来的,看这下如何收场?” 彭小虎还从没见过冯三爷发这么大脾气,只见他气得嘴唇都直哆嗦,不由就吓 白了脸。五剩儿犹待辩解,只见冯三爷一支手哆哆嗦嗦地在身边案上捡起了一张纸, 低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五剩儿一愣,冯三爷已冷笑道:“这就是一张催命的纸。你以为小稚母子为什 么来的?那是有人在找他们,追杀得藏到咱们村来了,你们还窜掇他抛头露面!现 在‘东密’的人已经知道了,看你怎么说?” 五剩儿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颤声道:“怎么,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东密 ’的人那天不是败了,要罢手了吗?” 冯三炳嘿嘿道:“你以为‘东密’是那么好欺的?他们那天,说起来也没败, 实是买‘屠刀门’一个面子,才丢下这段事没再管。他们‘东密’一向不想沾惹的 门派也只那么三四个,可也不是怕他们,犹其在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 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与这小稚是个什么来头,今天我才回家,就见这封信已在案上 搁着呢。我特意去问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么表亲,而是你余爷爷暗暗 送来藏在咱们村的。你们这一闹,可坏了你余爷爷的大计了。” 他这话看似对着五剩儿说的,其实是在对在座的老哥们儿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 只见他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那纸条子一字一字念道:七家村屠女侠座下明鉴: 半月前仓促一唔,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本门与‘屠刀’一门历来交好,实 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日两护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 鄙诚之意,特此敬达。 唯近日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 总堂之命,见则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侠驾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 村于今夜子时之前,则实为本门之幸。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刘老 者叹了口气:“语气可够客气的呀。” 旁边一老头儿却叹道:“也够坚决。” 座中几个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 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览这样的事情上身。” 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母子再招惹那‘ 东密’缠身。他们都是老了倦了的人,当日祠堂一战,已把当年最后一点火气血性 都消灭掉了。但余老人对七家村也有大恩,就这么把他们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 前交待不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母子有关,心内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 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卡嗒’一声。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了去。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却也变得柔和: “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 他以为是裴红棂听到风声,找他来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 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去告诉母亲。冯三炳冲 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头看看天色,似想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怎 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分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 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来,可是……” 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她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 交待?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们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 性命而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 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掂轻拈重过了? 他答不出话,一时只听门外脚步轻盈,却是裴红棂母子来了。 她一进门,大厅中一时就安静了,冯三炳欲待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好。还是 裴红棂见他们说不出口,抢先开口道:“几位老人家,事情大体,小稚已跟我说过 了。”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发愁,我们母子这就收拾离 去就是。” 冯三炳叹了口气,犹待解释。裴红棂见贯世间冷暖,只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 了三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道:“叨扰日久,聊表谢意。”说着,一携小稚的手, 转身就要离开。她来时已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其实心中也知,连这小小包裹其实 也不必收拾的,因为她们已没有以后了。但她近日屡遭变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 从容随意些。视死忽如归——就是这样一种如归吧。她用一种带着小稚回家似的轻 快步履转眼已走至土谷祠大厅的门口,心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她们母子很快 就可以见到愈铮了,那边、总该是个无忧无喜的极乐世界吧。她们这一生没曾害人, 也该获得这一场永恒的休憩了。身后五剩儿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头,五剩儿已冲他冯三爷跪了下来,哭道:“三叔爷,你这么让他们 一走,他们就没命了。他们是余爷爷送来的人呀,虽不同姓,但也是至亲。” 冯三炳没有开口,五剩儿犹待哭求,冯三炳的脸上忽有了一丝怒意,却见裴红 棂已携了小稚跨出了大门口,口里轻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 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总说不懂,现在你懂得这句话是什 么意思了吧。” 她知道她们娘俩儿剩下的时候不多了,这时说起这句话,是想引开小稚的心思, 用一种达观的方法引导他走完他本不该完结的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是他的母亲,可 惜无拳无勇,只能这么、只能这么尽最后的一点力,让孩子走得没有忧伤、没有恐 惧,只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旷达与萧疏吧? -------- 第十章 炉火照天地 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得人心神一爽,尤其当此生死征途。小稚已明白了母亲的 意思,心里千回百转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 惶惶欲何之?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 这犹是他从小背惯了的那首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这么想着,细体字句中 的意思,他心里的忧伤苦沸慢慢就静了下来。——原来那些古书是这样的。人谁无 死?千百年前的人也就面对过和他一样的处境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思想,与那 思想之美。他知道写这辞的人也无力逃避生死,但他的心是慈悲的,他用一种美丽 的思想给人一种依托,教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小稚在晚 风的吹拂中忽觉脸上湿湿的。但这不是伤心,那种自伤运途的伤心,而是一种感动, 为古人那一种慈悲的愿力所产生的感动。是呀——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 留? ——这一个生非由你的肉身能留在这个宇宙之内又有多少光景呢,既已看穿它 的短促,为什么还要伤心孤愤,何不放开心志,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哂笑着看待这一 场浮生的生死去留?他把心沉浸入那一个千百年前人的思考中,不知觉就忘了自己 这孤苦待死的处境。 前面忽有火光,只一时,裴红棂与小稚就已要走到东边的村口了。他们猜得到, 出了村口,肯定就有东密的人埋伏着等着出手。但这时忽有火光,那一缕火光跳到 小稚的眼中时,只觉眼前一亮,人已从陶渊明的文境里走了出来。那火光虽黯,却 象是一抹跳跃着的,不甘的生命的光彩,照在了小稚的眼里,他心里忽生依恋,忽 然孤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甘心地走进生死,为什么他不能在死以前对这造 物发出最后最恶毒的咀咒,那是他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点反抗与抵御。裴红棂觉得小 稚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抖,心中一伤,几乎留下泪来。 火光发自村头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里,棚子里不只有火光,还一下一下地发出击 铁的声音。那本是村里已废弃的铁铺,因为打铁的人老死了,那铁铺好久没有人了。 不知为谁又捅开了炉火,在里面一下一下单调地锤着。那声音虽单一,却似在这暗 夜中诉说着一个人对命运的不甘。小稚母子已走到铁匠铺前,一炉黯黯的炉火中, 小稚就看到了胡大姑那张宽丑的脸,她一下一下地鼓着风箱,然后,手里就拣起那 把重达七八十斤的大铁锤,一下一下地在铁砧上锤着一块已煅好的生铁。她似在等 着什么人,见到小稚已到门口,忽开口道:“小稚,过来,给我拉风箱。” 不知怎么,小稚一见到这个女人,生命中就会产生一种欢悦的冲动。要是平时, 他会最快乐的冲进去给她拉风箱的,可现在……他看看母亲的脸,轻轻道:“大姑, 我要走了。我们娘俩儿有事,不能帮你拉了。” 胡大姑没有抬脸,依旧一下一下地锤着她手里的一块发红的生铁,“什么事比 打铁更重要?我跟你讲,打铁是人间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 她的脸色沉沉的。小稚看着他的这个朋友,心里忽有一种伤心,他道:“不, 大姑,我要走了。以后,你……别跟身边人那么计较,他们不值得的。你……放开 心一点。” 他说完这句话,眼里已有泪意。胡大姑没有回头,盯着眼前手下那块生铁,似 没什么表情。可那块发红的锻件上,忽‘哧’地一声,冒起一点青烟,那黯红的锻 件上就有一点黑了一黑,似有什么水滴滴在了上面。只听胡大姑用一种好粗也好镇 定的声音道:“进来,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你帮忙找风箱。” 小稚心下犹疑,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吧,那就别告诉她,再让她伤心了。 他不再说什么话,拉着母亲的手,跟上她的步履。胡大姑忽耐不住,一步跨了出来。 她的步子好大,几步就跨到了小稚面前,抢也似地一把就从裴红棂手里抢过了小稚 的手。怒冲裴红棂道:“也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他妈的命运都把刀压在这孩子脖 子上了,你只会给他掉两句文,就这么乖乖地驱着他一只羊羔样的去送死!小稚, 跟我进来,有我胡大姑在一天,还不会让你就这么引颈就戳。” 小稚就这么三步两步已被她扯到了铁匠铺里,他抬起一张小脸望望他母亲,母 亲缓缓地摇了下头。他就仰脸向胡大姑道:“大姑,我要走了。东密这次来的人肯 定比上次多,你也抗不住的。我们把余爷爷硬拖到这件事中,已经做错了,我们不 能再连累上这村里更多的人关命。” 胡大姑一仰脸:“命?送命?” 她一头黄蓬蓬的发就被她甩到了脑后:“为什么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 送那个命。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这么白送?” 小稚道:“可村子里……” 胡大姑截口道:“冯老头子以为他们那些人的命就比你的重,在我胡大姑眼里, 偏偏就看重你的命。怎么样,他们能怎么样,东密能怎么样?他们不想与屠刀门翻 脸,我就非要翻这个脸,就是老刀把来,不许我翻这个脸,我也要翻!嘿嘿,好笑, 好笑。仁义道德,他们就这么讲仁义道德,前两天他们还滚在地上等着人宰割呢, 现在倒为别人的命做起主来。他们这帮人,当时根本就不值得我胡大姑来救。别说 别的,拉风箱!” 说罢,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小稚塞到了风箱前的小凳上坐了,把把手强塞到 了他的手里,小稚只有一下一下地拉了起来。那单调的动作似给了他好多生的希望 和生活的快感,他真想一生就这么跟胡大姑打铁,跟班帮忙地打下去,那可真幸福 呀。闲下来,他可以再和胡大姑上后山静静地躺在草丛中,看那一缕炊烟是怎么升 起。裴红棂也只有跟到铁匠铺子里来,胡大姑没理她,似是对她要把自己的小朋友 就这么拉出去送命犹有余忿。只听裴红棂静静道:“大姑,谢了。但我们母子不想 再牵连更多的人了。我听余老人说过,襄阳这块是东密重地,永归堂就在这一带, 堂中除了两护法,还有凶名素著的‘十四杀手’,有时还有总堂堂主来巡视。我不 是说你功夫不够,但,好汉敌不住人多呀。” 胡大姑沉着脸道:“人多,那七家村的人更多。多有什么用,再多出来,也是 些孬种。” 她望向裴红棂的脸,似也对她能这么镇定感到了一丝敬佩。从裴红棂来起,她 就对这个漂亮女子没什么好感,但现在,似乎那一分轻视倒淡了。她举起她手里的 大铁锤:“我知道,我可能是真的打不过他们,光那‘雌雄’一对儿就够我应付的 了。但我还有它。” 她晃一晃那根大铁锤:“它叫‘屠刀’。” “我还有‘屠刀’。这世上,能屠之刀可不是尽掌握在他们那些小人手里的!” -------- 第十一章 守卫村庄 这把锤子的名字真怪,居然叫做‘屠刀’。屠刀门中,连老刀把子那把刀都不 敢轻犯先人正名,名为‘屠刀’。 那把屠刀这时就握在胡大姑的手里,一下一下用力地向她手里那根烧红了的也 不知要打成什么形状的铁条上锤去。随着时间地推移,一下一下更见用力。小稚都 怀疑,要是大姑把力气用尽了,一会儿敌人来了还有力气吗? 但他想错了,只见胡大姑的力气似乎越用越盛,这两下在她来讲只是热热身子。 远远武候庄的梆子响了起来,武候庄是个大庄,所以有打更的人。胡大姑望望外面 的天色,子时到了。她忽对小稚笑道:“小稚,你平时背了好多诗呀文的,但大姑 有一首你保证不会。” 小稚不由也笑了,头一次听她说她还会背诗,笑道:“是什么,你教我。” 胡大姑脸上对着小稚就总有她那难得的笑道:“一台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 下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她的声音越来越厉,到最后一个“粗”字时,手里大铁锤用力一砸,一团火星 就猛地爆了开来。只听她笑道:“这是我们打铁生活人的粗句子。嘿嘿,你别小看, 这诗里的意思可比你念的那些更有劲道。嘿嘿——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 粗!” 就在这时,村外忽有人传声道:“屠女侠,三更已届,请就驱裴姓母子出村吧。” 胡大姑一脸悍厉,抬头冲村外发声处喊道:“奶奶的,不!” 她一句断喝,底气极盛。头发上沾了汗水,在这黯黯的火光映衬下,象个地狱 魔王一般,有一种悍厉的丑恶与恶到极处凶到极处的美态。 那边人依旧不疾不缓地道:“永归堂座下十四杀手,左右二护法,与总堂张落 歌张某俱至。还望屠女侠细体两门情面,不要一意为难的好。” 胡大姑已哈哈笑道:“那我这大锤今天要杀十七个人了?” 那面声音已有怒意:“屠女侠,本座已给了你好大的面子了。你当我们不敢进 村杀人吗?” 他声音一恻:“这村里一共有多少人?” 一个人就阴恻恻地道:“一共一百二十八人。” 先前那张落歌的声音就道:“屠女侠不至于为这一大一小连累村中一百二十八 人的性命吧。” 胡大姑已敞声笑道:“你只管杀,那些死样活气的人我早看得心烦,你帮我杀 了那也是他们的命——这母子俩儿要被你们杀了他们也不是只会叹口气,说‘那是 她们的命吗’?” 门外声音一顿,忽有个小人影一闪,闪进门来。小稚一惊,暗道:“来了”, 倒要看看敌人是什么模样。没想那人身子瘦小,一晃进来,却是五剩儿。他本是冯 三炳传来叫胡大姑不要一意阻拦的,进了门却不说这话,拿起一把小锤竟帮他这一 向视之为前世大仇的继母打起铁来。胡大姑愣了一愣,用一只大手在他小脑袋上捋 了一把,嘿声道:“我倒看错了你,原来这村里还有个有血性的。” 小稚心里一热,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朋友! 门外忽一拊掌,然后步声微细,直掩到这铁匠棚四周,或前或后,或左或右, 竟把这小小的一个棚子团团围住。胡大姑闭目数道:“一、二、三……呵呵,果然 一共十七个。” 她心中却暗惊,有一个人,就是那说话之张落歌,他的步声她竟听不出来。对 方团团围在这小铁铺四周,看来要‘擒贼擒王’——对方已打定主意要先拿下她了。 她抬眼向门口看去,只见黑黑的夜中,门口一共站了三个人,其中两人就是那 日已朝过面的郎千与蒋玉茹了,另一人身材中等,面色幽暗,想来就是什么总堂来 的张落歌。 胡大姑面色一凝,不再说话。那张落歌知事已至此,不用虚言,一挥手,已喝 道:“攻!” 只见左边泥壁上簌地泥土一抖,已被钻出了一个大洞。一个黑衣杀手已潜身而 出。 胡大姑怒喝一声:“疾”,手中大铁锤脱手而出,直向来人头顶砸去。那来人 也算好了千谋百计,却再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会把那护命的家伙脱手而掷,当下大 惊,一缩头,头顶一凉,一顶黑巾已被她一锤扫落。胡大姑左袖一摆,那大铁锤已 疾缩而回。原来她这锤柄后端还系了个铁链,拴在她腕上。江湖中是有带索刀这样 的兵器,但再也没有人想到会有人把这等沉重家伙也带上索,随发随收。胡大姑已 然跃起,右手一根通红的铁条再不迟疑,一插就已插入那人左肩口。那人痛呼一声, 闪身既退。声中一静。空气中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胡大姑冷冷道:“一个。” 她一击已废了对手一人再战之力。 门外张落歌面色一变,却一击掌,再喝道:“攻!” 只见四壁闻声而动,一时不知穿透了多少窟窿。十几条人影一涌而进。胡大姑 全无惧色,左手大锤,右手铁条,往来人身上就是痛击。她这铁匠铺中的摆设俱是 冗笨家伙,看似散乱,原来却摆得极有道理,敌人只要进了铺子,下手落脚,万般 不便。胡大姑立身当中,把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一齐护在中央,自己却指哪儿打哪 儿,极为便利。 黑黝黝的铁匠铺中,只见她双手一团黑气、一根红光矢矫飞舞。每一落,必有 敌人的惊慌闪避。胡大姑一张黑脸在那黑气红光中映得凶如女秧神,乱发飞舞,时 不时有汗滴被她甩落,一滴滴溅到小稚与五剩儿的脸上身上。她在百忙之中不忘对 两个孩子吼道:“愣什么,拉风箱。” 两小连忙用力地拉着风箱,四只眼睛却一直跟着胡大姑的身影。只听她张狂大 笑:“两个,三个,四个……”却是她已得手,手用大锤铁条已杀人废敌,一个个 绝了对手再战之力。一时只听她闷哼一声,似是自己身上也有了伤,却带痛叫道: “好,奶奶的,六个,七个!” 对手确是被她打得已三死四伤,剩下只有七八个人影在这黑黝黝的铁匠铺中与 她搏战。一行血滴却也沿着她的左臂而下,血失甚快,似都要伤到她舞锤的气力。 只见她左臂之锤击出的力道越来越弱,那些人影已不似初进来时为各式家伙所 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虽依旧不便,但已好多了。这时见胡大姑锤影已弱,面色 一喜,齐齐发力攻来。小稚面上一惨,大姑要败。忽听门听两声疾道:“不好!” 郎千与蒋玉茹齐齐跃入,却见胡大姑锤影一盛,只听两声惨叫同时发出,却是十四 杀手大意之下,不意对手这个凶妇人还有巧智,示之以弱,却突然发力,一锤痛砸 在他们胸口。只这一锤,那两人已呜呼倒地。小稚喜道:“大姑,原来你没事。” 胡大姑笑道:“这点小伤,那帮兔崽子就以为我挥不动锤了。” 但她手下也吃紧起来,因为郎千的锯齿刀与蒋玉茹的银钉已然出手。他两人身 法轻妙,胡大姑知他们武功与自己相差只是一线,只是不如自己悍厉,再也腾不出 口来说话了。 铁匠铺里一时只闻‘叮叮叮叮’之声不断,却是蒋玉茹的‘密门钉’被铁锤拨 落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抽空发钉击杀裴红棂三人以乱胡大姑心意。但在她那暴风 骤雨似的痛锤之下,她但求不伤已是难能,再也腾不出手来。 铁匠铺中一时只见胡大姑与对手八个人影往复决杀,战况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她最心忧的倒不在此,而是门外一直不言不动的张落歌那双阴森森的眼睛。那双眼 有如毒蛇般地时时盯着她的弱点疏露,还不时扫向裴红棂与小稚三人。胡大姑心中 忧沸,手下就不敢全力而出。 她急,门口的张落歌又何尝不急,从当日郎蒋二人败回,虽然他们撑面子,但 他也想到胡大姑的厉害,却也没料到屠门中的一个无名女人,会是这般好手。他知 自己不能轻易出手,一卷入战况,只怕就难冷静相处。但胡大姑的锤法却象偏偏没 有什么漏洞。其实有时也有,有的甚或明显是胡大姑故意露出的露洞,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让他大难判断。所以他也不敢冒然出手,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骂道: “这个丑女鬼,居然这般狡诈!” 他在场外,也就不比在场内更轻松,一头冷汗滴滴而下。 场中的郎、蒋二人心里却已把张落歌骂了个千遍万遍,如此局势,他还不出手, 等个什么?分明要藉自己耗去胡大姑体力,以求一击得手。 胡大姑也觉自己的臂力越来越弱,她适才出其不意,一意要击伤对方多名杀手, 已受臂伤,这时那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她知自己的锤法已发挥至极至,对手也已看 出,知道只要挨过了这一阵狂攻,只怕就有机会出手。 小稚只觉胡大姑脸上的汗甩落得越来越多,密如阵雨似地一滴滴洒在自己和五 剩儿身上。他帮不上忙,虽不知胡大姑为什么要自己加力拉风箱,扇起炉中钢火, 却只管拚力拉了起来。忽听夺地一声,却是胡大姑手里一根铁条已被郎千锯齿刀击 落,胡大姑奋力一锤,藉机杀了对手一人,把锤交右手。她右手力更大,这时全力 只用一锤,锤风只见更悍。郎千再也忍不住,叫道:“张兄,速速出手。” 张落歌往前移了几步,到了铁匠铺门口,却不急,眼里只毒蛇般盯着胡大姑的 锤影,口里忽道:“又是一招‘舍身屠龙’,郎兄,她这锤刀之法已用到第二遍了。” 郎千身在局中,并不觉得,这时一听,才发现确实如此。胡大姑锤法翻覆使出, 果然已不及第一遍那么凶悍泼肆。郎千叫道:“玉妹,加劲”,蒋玉茹已知到了最 后关口,手里银钉密雨而出,终于有一枚得手,钉在了胡大姑的右腿之上,胡大姑 中钉之后,步履踉跄,却就式使出‘拐仙锤’,歪歪斜斜,不知其意之所指。 但她数伤之下,毕竟难以为继,锤风眼看弱了下来。 本是胶着状态,你一弱,敌即强,眼看那七人攻势就强盛起来。胡大姑侧眼看 了下小稚,只见他已知自己危急,一张小脸却已不看自己,苍白的脸上一脸是汗, 玩命的把那风箱拉动,反是五剩儿似有些呆,拉另一只风箱的手慢了下来。——这 是胡大姑活了三十来年唯一的一个朋友。胡大姑心中一柔一惨,除了她那个嫌她丑 陋的男人,小稚是最让她心软的了。她面色忽一宁静,长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 如此之长,好象吸了后这一生就不打算再吸了似的。张落歌见她吸气,已知有变, 口里叫道:“郎兄,蒋护法,小心。” 胡大姑忽轻轻吐了一小口气,只听她道:“人为刀俎……” 是呀,在这一场生中,不肯欺人以为荣的人,只求自保的那些牲灵们面对的只 是个‘人为刀俎’的困境。 说完这四字,胡大姑的脸色却忽平静下来,只听她轻轻道:“我为鱼肉。” 她这四字一出口,门口的张落歌已然色变,道:“鱼肉大法!” ‘鱼肉大法’是天台山舍身庵中的独门心法,本为佛家慈悲之意,以一己之身 舍身救人,却最是伤气碎身的。张落歌叫道:“屠女侠,你为了不相干之人,冒用 大法,甘伤自身,到底值也不值。” 胡大姑侧目望了望小稚孤瘦的身影,心知这法一施,自己这一战之后必然功力 尽废,但为了这个小小的,似人间最后一点善念,最后一点留在她心头的温暖,她 拚了,也值了。当年有个老和尚沿门托钵,病瘦交加,承她送终,最后传了她这大 法。她记得他那世事看空的眼,他说:“我教你的这个法儿却不是什么好法,只怕 最后会害你终生。但,你面虽凶悍,可我走了七省十八州,也只见过你有这般佛性。” 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说她的骨子里居然有佛性,她一向只以为自己是个凶神呢。 那和尚曾道:“我知你会屠刀之术,要说这舍身大法‘鱼肉神功’,若与你那屠刀 之术相和,必为天下绝酷绝烈之术,可惜只能用一次,也只有那一口气的时间。” 鱼肉大法根置于‘胎息’之术,一口长气吸下,就再不能吸一口,这一口气之 间,可以把你的体力发挥到极至。胡大姑这一吸之下,果觉心中如有佛光一闪,优 曇花般的香气袭满一胸。她手中的‘屠刀’却如魔鬼的诅咒一般悍厉,郎、蒋几人 纷纷闪避,可就在这一刻工夫,张落歌终于抓到了她气息转换间的一息之击,一出 手,就从袖中拨出一把不过数寸的小刀来,他不攻胡大姑,反向她一向罩护最深的 小稚击来。 胡大姑面色一变,忽叫道:“火!” 然后她一脚击出,一脚就踢到小稚身上,小稚已合身向张落歌扑去。张落歌一 惊,胡大姑痛锤击向郎、蒋二人之余,第二脚已向那被风箱催得炽热的煅件上踢去, 只听‘哧’的一声,她脚背已焦,铁匠铺里传出一股诡异的肉香,那是个重达四五 十斤的煅件,虽是后来,却比小稚飞得还快,直向张落歌击去。张落歌一避之即, 胡大姑已一锤击在了那铁炉之上,只见火光一爆,不分敌我,一炉炽炭已在铁匠铺 里爆了开来。天地之间只怕也再没有那么一场辉煌。炭飞如雨,向棚中的无论胡大 姑、裴红棂、五剩儿还有郎、蒋七人罩去,只听惨呼连声,铺内只听‘哧哧’不绝, 却是那炭伤伤众人皮肉的声音。胡大姑就在这时扑向张落歌,她要一击而定,杀了 这个有着一双毒蛇一样眼睛的人。 满天炭火之中,只见胡大姑身上数处皮肉已焦,但她心里的优檀香气正浓,那 一刻她忽有了一种自己是这世是最美的女神的感觉。她的黑锤与张落歌的小刀瞬间 一触,那把小刀就已消融了一半似的,张落歌叫出了半声惨‘啊’,整个胸膛塌陷, 人已倒地气绝。胡大姑收锤就向郎蒋二人击去,那二人正避炭火,都被她一击而中, 郎千左生生被砸得粉碎,蒋玉茹也好不到哪儿去,后背正中一锤,一口血狂喷而出。 胡大姑奋尽余力,要收拾那剩下的五个‘十四杀手’,她锤为正音,只听一声声锤 击皮肉之声,那五个人人人挨锤,委然倒地,只有一个被锤击出了门外,胡大姑见 敌手尽倒,一锤飞击,直追向被她锤势击到门外那人,手里铁链已控制不住,脱手 而飞,她知那人未死,怕他回害已被她一脚踢飞门外的小稚。她刚才一脚踢出,就 是为了不让她心中最好的小鬼受那炭火之央。只听铁锤扑地击中,那人挣扎了两下, 倒地不起。 胡大姑一转身,蒋玉茹正持着一根银钉奋起余力要扎上她的气海,她已再无力 逃避,一双凶目恶狠狠地盯着这女人。蒋玉茹只觉自己眼前这眼神是九天九地的毒 咒,‘呀’了一声,竟然吓昏当地。 胡大姑这时才有力气吸了一口气,但一口气吸入,她的‘鱼肉大法’已破,不 由委然倒地。 这时,本已重伤的郎千忽一跃而起,奋刀劈向五剩儿,五剩儿‘呀’地一声, 躲已不极。郎千重伤之下,那一势本慢,可惜胡大姑再挣不出一丝的力气了。忽见 裴红棂一把抓住地上胡大姑被击落犹有余烫的铁条,手里的皮肉发出一阵焦臭,就 向扑来的郎千身上迎去,郎千合身扑到那根铁条之上,不信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 力的女子,挣了两下,身上插着那铁条,倒地而绝。 -------- 尾声 炊烟 棚内一时静极,就是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蒋玉茹忽一跃而起,她这时 要杀几人可说易如反掌,可她已吓破了胆,一巅一跛地跃出门外,逃远了。是小稚 第一个反应过来,拍手笑道:“大姑,你赢了。” 胡大姑脸上挤出个笑。对着上前来扶自己的裴红棂笑道:“你一向漂亮,今天 可被我毁了容了。” 裴红棂脸上是有一块被炭火烧烂的皮肉,她只笑笑。小稚已笑着跳着跳到胡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