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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章 名字与名气 第二章 人在江湖 第三章 头痛不是病 第四章 初至京城 第五章 绑架 第六章 九峰禅师 第七章 师叔 第八章 于西阁的烦恼 第九章 逼供 第十章 家世问题 第十一章 意外的谋杀 第十二章 世事如棋 第十三章 马指挥 第十四章 黑衣人与镜中人 第十五章 算盘 第十六章 意料之外 第十七章 往事 第十八章 太子的报答 第十九章 铁券丹书 第二十章 抉择 第二十一章 破碎的镜子 第二十二章 名僧之死 第二十三章 最后一战 尾声 七年之后
楔子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小了。
他看着右掌心里托着的一粒朱红色药丸,心里一阵阵发冷。
这巳是他四粒保命神丹中的最后一粒了,而现在正竭尽全力抵挡追兵的,是他的贴身卫队“龙虎营”中仅剩的最后八个人。
仅凭这八个人,绝对挡不住追来的那些杀手,这一点,他很清楚。正在与杀手们拼命的那八个人,也都很清楚。
就算他现在服下手中这粒药丸,跳出车厢去参加战斗,也不可能将杀手们击退,因为它只能使他恢复六成功力,而且其药效也只能持续两个时辰。
十八天来,这已是杀手们第四次追上他。十八天前,保护他冲出野王旗总舵的二十五名贴身护卫,到现在,只剩下了八人。
七人!
车厢外响起一声濒死的惨吼。又有一名护卫被杀了。
他咬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右掌凑近嘴边。指尖碰上了脸颊,脸颊上的冷汗,沾到了冰冷的手指上。
又冷又湿的手掌不住地颤抖着。
又一声惨呼。
这个声音他非常熟悉,因为就在今天上午,这名护卫为了能让他宽宽心,还给他说了一个笑话。
一股热流忽然自丹田内升起,霎时间就已遍布全身。
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明亮而锐利,沾满冷汗的双手也立即变得干燥而稳定有力。
他伸出手,慢慢推开车门。
混战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停止了。
他慢慢跨出车厢,第一眼看见的,是迅速回到他身前的六名护卫。
他们都受了伤。
虽然他们的行动依然迅捷,但他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他们的伤都很重,已支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然后,他看见了三四丈开外的那群人。
就是这群人,十八天来,如附骨之蛆,对他穷追不舍。
他已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摆脱他们的追杀。
就是这群人,在三次交锋中,杀死了他十七名贴身护卫。
这群人的损失也不小。
在十八天前第一次战斗开始时,这群人的总数不下一百三十人,现在,却已不足四十之数。
但剩下的这些人,却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的武功,绝对不会比江湖上任何一位一流高手差。
六名侍卫各仗刀剑,肃立在他身侧。
刀剑上,染满了鲜血。
他们的衣衫,也都已被鲜血浸透。
敌人的鲜血,自己的鲜血。
他们的神情肃穆而庄严,但眸子里,却透出了狂野的神光。
他一推开车门,护卫们就已知道,这里将是他们的理骨之地。
他徽微扬起脸,看着远处一带淡淡的山影。如火的夕阳映红了他苍白的脸颊。他的目光忽然变得迷蒙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十八天前,他还在太湖之滨,那时,他还是野王旗的主人,是君临江湖的草野之王。
现在呢?
他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这些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人,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
他忽然想起了一位前辈哲人说的话:城池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他嘴角的冷笑变成了苦笑。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三四丈外,那三十多个杀气腾腾的人,仅仅在十八天前,还是他最得力的一批部属。
第一章 名字与名气
小孩子一生下地,第一件大事就是家里人要给他(她)
取个名字。
名字自然又分乳名和大号。一般说来,乳名都是随口叫叫的,只是图个方便,当然也能体现出父母长辈对孩子的溺爱之情。所以,十个刚出世的小孩子里,被叫作“小宝宝”、“小宝贝”的,绝对不会少于八个。
但大号就不一样了。
为了给孩子取个大号,也就是正名,往往会让做父母的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有时还会劳动本族的长辈和附近一带大家公认的有学识的人。
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人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又好听。
又有意义的名字。名字里,饱含着父母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和期望。
但不管怎样说,名字只是名字,孩子长大后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与他的名字往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古往今来,很多乱臣贼子的名字都很响亮,很有气派,也有很多忠臣烈士的名字都很一般,很平常。
这些人的名字都写进了史书里,当然,有遗臭万年与流芳千古之分。但他们的名字之所以被写进史书,和名字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卜凡这个名字就很普通。
从字面上看,父母长辈们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平平凡凡,平安地度过一生。
但卜凡却绝不是个平凡的人。
阿丑这个名字也很普通,会让人想到叫这个名字的人一定长得很丑,很难看。
当然喽,阿丑和“英俊”啦、“潇洒”啦。“漂亮”啦这些词是绝对沾不上一点边的,但阿丑绝不丑,甚至不能说难看。
有一种人,哪怕你已经见过他不下十次了,可只要一转眼,你就会把他的长相完完全全地忘掉,一点影子都不会在脑子里留下。对这种人当然也有很多词可以用来形容,但最最准确的同只有一个——“普通”。
阿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石花村是干水河边的一个小村子。
村子不大,总共也不过百十来户人家,而且十之八九都是老老实实的种田人。
村里村外,有很多树。每户土墙围就的农家小院里,也都有两三棵高大的柿树。
每到夏天,人们都会将饭桌摆在院子里的树阴下,一边吃饭,一边纳凉。孩子们会三五成群地穿过村前那一大片茂密的柿树林,到干水河边去玩水,去摸鱼捉虾。
如果你站在村外的一处高坡上,远远看去,就会发现石花村简直就像是长在树林里一般。每当有风吹过,树梢就会荡动起来,宛如一大片绿色的波涛,而人家的屋顶则像是在绿色波涛中出没的一块块黑色或黄色的礁石。
农家小院清一色都是土墙草顶,那黑色的屋顶,是村中为数不多的几户青砖瓦房。
在干水河边,像石花村这种临河的小村庄还有很多。
其实,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不论是大江南北还是大河上下,这样的小村庄可谓比比皆是。像这种小村庄本不该很有名,因为在中国,它们实在是太多,也太普通了。
但石花村就很有名。
不仅仅是在附近的村庄里,就连住在离石花村五十多里远的北京城里的人,不知道“石花村”的也很少。
自从皇帝将都城自南京迁到北京后,北京城里的居民就名正言顺地以天于脚下的臣民自居,而且以此自傲了。
既然身处天于脚下,当然要想办法把自己装扮得与别处的人不同,当然随时随地都要设法使自己能显得高人一等。而最能事半功倍地抬高自己身份的做法,莫过于附庸风雅。
“附庸风雅”也分两等,一是自己能时不时地酸上几句,或窃取前人诗词,或模拟近人文章,虽说大部分都窃得不合时宜,模拟得也半通不通,但好歹算是能掉几句文。另一种就是茶余饭后大谈一些名人雅士、达官贵人的逸事、秘事,以显示自己的见闻之广,消息来源之多,非同寻常,由此给自己的脸上,抹上些“雅”气。
京城人的“附庸风雅”,大都属于后一种。正因为如此,石花村的名气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小小的石花村之所以在京城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是因为村里住的一个人。
一个让北京人谈论起来,觉得自己也能沾上点文气,抬高些身价的人。
这个就是卜凡。
石花村东头,最靠近干水河边柿树林的那一幢三进深的小宅院,就是卜凡的家。
即使在石花村,卜家也算不上是大户。
卜家有百十来亩地,但卜凡自己从来就没有下过田。
他把地租给了村里的三户农家种。
说是“租”,其实和白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卜凡收的地租非常少,少到连那三家租地的农户都觉得心里老大过意不去的地步。
卜家前院一间宽敞的厢房,是石花村里几十个农家孩子的学馆。每天,从卜家不高的院墙里,都会传出卜凡教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声音。
但卜凡并不是个私塾先生,村里的人也从不把他视为私塾先生。
因为私塾先生们都是靠教书糊口的,而这些农家孩子在卜凡家念书,根本就不用交一文钱。
村里的几家大户也都有孩子,他们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农家孩子们坐在一起念书。听说卜凡的书教得非常好,他们为此特意找过卜凡,说是愿意出钱修一所学馆,重金聘请卜凡专门来教他们的子弟。卜凡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
这些大户都是很有根基的人家,有两家甚至还有在京城里做官的亲戚,卜凡如此不给他们面子,他们当然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但他们却不敢把卜凡怎么样。
每当这些大户人家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总是会客客气气地来请卜凡前去作陪,卜凡一次也没有去过。
卜凡很少出门。
在家里,除了教孩子们念书识字外,剩下的时间,大都是在看书。据他的几个学生说,卜凡家里有一间大屋,里面装满了书,到底有多少册,他们数都数不过来。
卜凡也有出门的时候。他出门一般只为了两件事,一件是钓鱼,还有一件就是采药。
卜凡的医术到底有多高,谁也不清楚,但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如果家里有人生病,都会到卜家来求药。
他们从来就不请卜凡上门门诊,也从来不把病人送到卜凡家里来。
因为他们知道,根本用不着。
每次都是病人的一个家属到卜凡家去,将病人的情况说给卜凡听,不管来人多么着急,卜凡总是会让他先坐下来,喝一杯茶,喘口气,然后再慢慢说。
等来人的话说完,卜凡已经将药配好了。吃了他配的药,再重的病,不出三天,一定会痊愈。
卜凡从来不收诊费或谢仪。病人登门道谢,他就会笑眯眯地告诉这个人,以后在哪些方面应该注意保养。
在村民们的心目中,卜凡是个大好人,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和石花村绝大多数的村民一样,卜凡也不是本地人。
他是什么时候在石花村定居的,没人能说清楚,至于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卜凡在小小的石花村里过着这样一种悠然闲适的生活。很可能会有人认为,这样的生活不免枯燥乏味,但卜凡却显得平静而满足。
四年前的一天,他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
那天清晨,一个眉毛都白了的老和尚来到石花村,走进了卜家。
和尚在卜家一直呆到黄昏才走。走的时候,卜凡一直将他送到了村口。
这件事在村里立即引起了轰动。
在村民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外人曾在卜家呆过一整天。当然更没见过卜凡送客一直送到村口,更何况这位“客人”是一个老和尚。
于是村民们在私下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所有的猜测中,最神乎其神,也最有说服力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的说法。
她说,这个白眉毛和尚一定就是观音大士的化身。观音大土到卜家来,是因为卜凡做了这样多的好事,特意来点化他。
她的说法虽说玄妙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有根有据的,让人不得不信。
老婆婆很神秘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去西天取经的那个唐僧?他就是被观音大上点化的,观音大上点化他时,就化身成了一个老和尚。”
这个最有说服力的猜测把村民们的心都给搅乱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舍不得卜凡离开石花村,离开他们。
就算明知道卜凡此去会名列神仙榜,他们也还是舍不得。
两天后,村民们的恐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和尚是什么人。但他们又都被那个老和尚的真实身份震得张口结舌,头晕眼花。
老和尚竟然就是当今皇上赐名为“姚广孝”,官拜太子少师的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自当今是上身登大宝之后,便功成身退,一直在石花村西南十余里远的潭杯寺里潜心静修。他怎么会突然跑到石花村来拜访卜凡呢?村民们都想不通。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卜凡不会被观音大士“点化”,村民们心里就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安心了,卜家的门前,却从此日渐热闹起来。
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来到石花村,拜访卜凡。这些人中,既有骑马坐轿的达官贵人,也有轻骑简从的文人雅士,有素负盛名的饱学鸿儒,也有专程求教的未学后进。
默默无闻的卜凡突然就成了一个才子,成了一个名人,而且他的名气越来越大。
自从有一个人前来拜访过卜凡后,他的名气立即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顶峰。
这个人就是解缙。
天下公认的当朝第一大才子,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解缙解大绅。
几个月来打发不完的访客,闹得卜凡头都大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他很清楚为什么有这样多的“访客”突然登门。他们中虽说也有一些人纯属“慕名而来”,但绝大多数,却是慕“关系”而来的。
这个“关系”,指的当然是他与道衍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与道衍仅仅是一面之交,根本谈不上什么“关系”——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其他的人可就不这样想了,尤其是热中于仕途的人,谁不想攀上道衍这样一棵参天大树呢?
问题是卜凡不可能对每一个登门的“访客”都先说上一通他与道衍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一来这样做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二来就算他说了,别人也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卜凡很烦躁。
解缙登门拜访的那一天,恰好是他心里最烦的一天。
心情烦躁,人就容易上火,而且那时正值炎夏,明晃晃的太阳一大早就能烤得人头皮直发炸。
临近中午,卜凡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他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口清茶,就拎起渔竿去河边钓鱼去了。
其实卜凡很清楚这时候去钓鱼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因为垂钓的最佳时间是清晨或者黄昏。
他本不是想钓鱼,只不过想一个人躲起来静一静,平平心头莫名的烦躁。
出门前,他到前院的厢房里转了一圈,给年龄小的孩子们圈了当天的新课,给几个十三四岁的大学生留下一个题目,让他们各自作一首诗。他还特意叮嘱家人,今天不管有谁来,都说他已出外云游,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
解缙在卜凡出门后约两三灶香的工夫,单人独骑,来到卜家门外。
一个老家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让进前院的客厅,恭恭敬敬地捧上一杯清茶,然后恭恭敬敬地告诉他,先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并请他留下姓名。
解缙当然有些失望,便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家人说道:“说不准,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下午就能回来。”
解缙的心里对卜凡这个人立即就有些看不上了,他认为卜凡是故作此举,沽名钓誉。
连茶杯沿都没有碰,他就站起身,淡淡道了一声:“打扰。”抬脚就向外走。
说实话,解缙虽是慕名而来,但他却不太相信卜凡的真才实学能像他的名声那样高。
他尤其不相信早已传遍京城的一件事:道衍和尚会一个人跑到石花村,并和卜凡长谈了整整一天。
道衍的学识才智,尤其是他的识人之能,解缙是再清楚不过了,以他的才智,如果他对某个人如此推许,那么这人一定有经天纬地之才。
一个身负经天纬地之才,而且年龄已近不惑的人,一定早已声名在外,绝不会像卜凡这样“一夜成名”。
解缙起身向外走时,嘴角已挂上了一丝冷笑。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怎么会上这样一个当。他认定,卜凡一定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却故意避而不见。
试想,一个对当朝第一大才子故意避而不见的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将会树立起一尊何等光辉的形象呢?
“看来,今天我拜访不遇的故事,明天就会传遍京城了!”解缙在心里冷笑道。
已经走到大门边,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厢房外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吸引住了。
少年身着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衣,正负着手,皱着眉,在厢房外踱来踱去。
少年的皮肤很黑,也很粗,长相也远谈不上清秀俊雅,但解缙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他身上,好半天没有移开。
很显然,这是一个农家少年,但这少年的眉目之间,却有一种儒雅的书卷气。
解缙问:“这个少年人是谁?”
他身后的老家人恭恭敬敬地答:“是先生收的弟子。”
解缙微点了点头,又问:“他随先生读书有多长时间了?”
老家人答:“有四年多了。”
解缙心里一动,转身对老家人道:“我想去学堂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老家人道:“行,行,有什么不行的,先生请。”
解缙微笑道;“老人家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不用陪着我。”
老家人只能尊命,转过身拖着迟缓的步子向后院走出。
解缙径直走到那农家少年身边,微笑道:“干什么呢?
是不是在作诗?”
少年一怔,抬头道:“是。”
解缙含笑道:“是先生出门前留的题自吧?”
少年又一怔,方道:“是。”
解缙道:“怎么,题目很难?”
少年的脸红了红,低声道:“不是。诗早就作好了,只不过有一句总觉得不是太恰当。”
解缙笑眯眯地道:“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少年迟疑着,脸更红了。
解缙一笑,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 *** ***
卜凡坐在河边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斜生的老柿树,眼睛半眯着,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浮漂漂在静静的水面上,随着细碎的波纹轻轻地晃来荡去,就是没有半点下沉的意思。
岸边浅水中,浸着一只竹编的鱼篓。
鱼篓是空的。
快一个时辰了,卜凡连半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卜凡的心思也没有放在钓鱼上。在河边选好地方坐下,整好钓竿、鱼线、浮漂,撒下鱼食,这些都必需很细心才能做好的事情,已经将他心头的烦躁平定下来了。将穿好鱼饵的钓钩抛进水里后,他就开始想心事。
已经习惯了的,十几年的平静生活节奏已经被打破了,而且他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复到往日的平静,这是卜凡必须正视的一个现实。
他在想,以后到底该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
将近一个时辰了,不仅鱼没钓上一条,他也没能想出一个结果来。
卜凡轻轻叹了口气,将鱼竿插进身边的石头缝里,固定好,伸展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管怎样说,今儿是能清静一天了。”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他身后的柿树林中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大概是村里人挑水来了吧。”卜凡仍然坐着,连头都没有回。
脚步声一直响到他身后,停了下来。
卜凡略略侧过头,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来人不是石花村的人,这个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
更让他吃惊的是,来人冲他笑了笑,竟然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三绺长须一直垂到胸口,白面细眼,满脸和气。
卜凡忍不住想问问这人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但他刚要张口,中年文士就轻轻地“嘘”了一声,指着河面,压压声音道:“咬钓了!”
果然有鱼咬钓了。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的渔漂正一下一下抖动着,直往水里沉。
卜凡将渔竿从石缝里拔出来,一抖手腕.就要起竿。
中年文士忙道:“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把鱼吓跑了似的,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好笑。
这人可真有意思。
中年文士却没看卜凡,他的目光紧盯着抖动的浮漂,神情紧张而兴奋。
忽然,他叫了起来:“快,快,快起竿!”
卜凡一挥手,漂却仍然直往水里沉。
中年文士伸手将渔竿抢了过去,两手紧握着渔竿,使劲往上扬,一面兴奋地叫道:“嘿,是个大家伙!”
果真是个大家伙!
“扑刺刺”一阵水响,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青鱼被拖出了水面。
大青鱼在水面剧烈地扭动着,挣扎着,拍打着,力量大得惊人。
阳光照在丰满刚健的鱼身上,鱼鳞跃起一片炫目的光芒。
钓竿已经被它弯成了一张大弓,鱼线绷得笔直,铁紧。
卜凡不禁也兴奋起来、大声道:“快拉呀,别让它挣脱了钩!”
中年文士将渔竿塞回卜凡手中,说了一句:“别太用劲,慢慢往水边拉,”撩起袍襟就冲进了河里。
他竟然连鞋袜都没有脱。
折腾了好半天,俩人才把鱼弄到了岸上,卜凡累出了好一身大汗,中年文土的两腿已是水淋淋的了。
卜凡笑道:“兄台对钓鱼颇有心得嘛。”
中年文士坐在草地上,慢慢脱下鞋袜,晾在一边,也笑道:“那是。只不过像这样大的鱼,还是第一次钓到。”
卜凡道:“这条河里的鱼一向很肥的,兄台如有兴趣,不防再钓一阵子。”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备用的渔竿递了过去。
中年文士将已湿了一半的长袍脱了下来,搭在一根树枝上,道:“也好,反正衣服也湿了,干脆在这里享享清福。”
卜凡道:“离远点下钓,别把我的鱼也搅和跑了。”
中年文士一笑道:“好意思说这种话?要不是我,刚才那条大鱼你能钓上来?”
这人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卜凡对他的印象简直好极了,好的连他的姓名都忘了问了。
二人又一本正经地钓起了鱼,等到他们兴尽收竿时,天色已黑了下来。
清爽的晚风拂着水面,送来了凉丝丝的水气和对岸传来的虫鸣蛙鼓声。一群流萤在草丛中上下翻飞。
卜凡收拾好渔具,提着沉重的渔篓,准备回家去了。他看了一看中年文土,道:“天色已晚,兄台·…”
中年文士打断了他的话,悠悠地道:“是啊,天色已晚,你的意思不请我吃顿饭?”
卜凡忍不住又笑了,道:“当然,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他晃了晃渔篓,接着道:“再说,这里面的鱼可有一半是你钓上来的。”
中年文士瞪眼道:“什么?一半?至少一大半!”
卜凡哈哈大笑,道:“那你该提着它才对。”
卜凡拎着渔竿,中年文士提着渔篓,两人一前一后往石花村走去。走着走着,中年文士忽然停下来,笑道;“卜凡兄果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卜凡一怔,道:“怎么,兄台知道在下的名字?”
中年义士微笑道:“当然,在下今天就是专程前来拜访卜兄的。”
卜凡又一怔,方道:“兄台为什么说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呢?”
中年文土道:“在下帮你钓了半天鱼,你却连在下是什么人都不问一声,还不奇怪吗?”
卜凡这才想起自己果然不知道他是谁:“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笑眯眯地道:“在下姓解,解缙。”
解缙和卜凡的这一段逸事,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卜凡和解绍从此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几个月后,卜凡家门前,突然又冷清起来了。原因很简单,大才子解缙获罪下了大狱。
卜凡的名气并没有因为解缙的下狱而受任何影响,登门拜访他的人虽说比以前少得多了,但来的人都是真正的雅士文人。
这些人与卜凡交往,纯粹是谈文弄墨,没有其它任何目的。
他们渐渐都成了卜凡的真正的朋友。
每隔几个月,道衍和尚也会到石花村走一趟,每次都会在卜家呆一整天。
谁也不知道衍和卜凡谈了些什么。问卜凡,他总是微笑不语。
他倒不是故作莫测高深,而是怕说出来,又会给他自己添麻烦。
因为道衍是来和他探讨佛法的精义的。
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天下的和尚只怕都会找上门来,那卜家岂非成了和尚庙了。
卜凡的生活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闲适。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读书、采药、钓鱼,当然,时不时也要接待一些朋友。
除了经常往来的那班文人雅士之外,卜凡还有两个极好的朋友。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因为他们和卜凡的交情,在卜凡成为名人之前,就已很深厚了。
这两个朋友一个叫于西阁,另一个叫阿丑。
说起于西陶,那可是大大地有名。
他是一个御医,是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中,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个。
于西阁本来只是京城里一个不太出名的小郎中,请他看过病的人虽不算多,也不算少。
同行们说起他的医术来,一向都只是淡淡地道:“他呀,还行。”
于西阁是在一夜之间由小郎中变成大御医的。
有一次皇帝临出征前,突然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所有的御医都治不好。
于西阁不知怎样知道了这个消息,便跑去毛遂自荐,一剂汤药下去,皇帝就此康复了。
从此,于西阁名扬四海,平步青云。
阿丑是潭柘寺里一个执役的小和尚。
他没有法号,甚至可以说没有姓名。“阿丑”这个名字,是潭柘寺里的九峰禅师给他起的。
九峰禅师是潭柘寺里著名的高僧。
说他是高僧,并不仅仅因为他佛法精严,也因为他在寺里有特殊的地位。
虽说他在寺里并无司职,但就连皇帝亲封的潭柘寺住持都会很尊敬他。
九峰禅师是道衍惟一的弟子,他跟随道衍已有几十年了。
道衍是皇帝在“靖难”之役中最重要的谋士,可以说,皇帝能从他侄子建文皇帝的手中将皇位抢过来,道衍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皇帝的身边有一个由各方能人异士组成的智囊团,道衍是这个智慧团的核心人物。
在这个智囊团中,还有名震天下的当今武林第一高手,“圣火教教主严子乔,有道衍和尚的师弟道通大师,有在武林中素著威名的京郊“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等等数十人,九峰禅师当然也名列其中。
皇帝“靖难”成功,身登大宝之后,这个智囊团就渐渐解散了。
首先从智囊团中除名的,是许白云。
许白云的除名,并不是因为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武林恩怨。皇帝身登大定后不到两个月,“白云山庄”
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被一帮蒙面人洗劫一空,“白云山庄”也被烧成一遍灰烬。
皇帝曾严令缉拿血洗许氏一门的凶手,但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湖盛传真凶是血鸳鸯令。血鸳鸯令虽然没有声明与此事无关,可也没有承认与此事有关。血鸳鸯令的行踪一向诡秘,想替许白云复仇的武林朋友们根本找不到她们,当然就没办法查证传言是否属实。
紧接着,道衍也功成身退,跑到潭柘寺的后山上修了一所静室,潜心清修去了。
道衍一走,智囊团就渐渐解散了。
九峰禅师是道衍的弟子,师父在潭柘寺静修。他当然也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但他却婉拒了皇帝让他主持潭柘寺的旨意。
像这样的一个人,在寺中的地位当然是很特殊的。
十四年前,九峰禅师云游归来,抱回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谁都不知道这个小男孩的身世。问九峰禅师,他只说是路边无意中捡到的。
于是和尚们私下里就有很多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男孩绝对不会是九峰禅师的私生子。
因为九峰禅师的面容十分清雅俊秀,而这个小男孩却长得十分难看。
这个小男孩就是现在的阿丑。阿丑是在潭柘寺的善堂里长大的。
长大后的阿丑不像小时候那么难看了。七岁时,阿丑受了戒,成了寺中年龄最小的小和尚。
为阿丑剃度的,就是九峰禅师。但他显然无意将阿丑收归门墙。
寺里的和尚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做阿丑的师父,所以阿丑虽然做了和尚,却从来没念过一天经。
每天天蒙蒙亮,,阿丑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扫地、担水,然后去厨房干些杂活,给大师傅们打打下手,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上床去睡觉。
这样的日子当然很难过,很苦,但阿丑毕竟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很结实的少年。
阿丑的身材不高,两肩却很宽,和尚们都说,这是因为他从小就担水的缘故。
阿丑的皮肤很粗、很黑,他的手心手背上,纵横着数不清的长短不一的伤痕。
这当然是十来年的粗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如果只看那双手,你绝不会相信这手的主人会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因为他的手背和一个七八十岁的干巴老头子的脸颊几乎没什么区别。
阿丑的眉毛又短又粗,四方形的额头下面,挤着两只黄豆般大小的圆眼睛。
这是他身上惟一有特点的地方。
像这样一个干粗活的小和尚竟会和卜凡交上朋友,这事说出去,只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因为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但世上有许多事,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比这更奇怪,更不可能的事情,也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说,现在有人告诉你,阿丑其实是一个武功高手,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会。
潭柘寺里所有的和尚也都不会相信。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说这话的一定是个疯子。
但阿丑的确会武功,而且他的武功练得还非常不错。
这大概就是对“世事无常”这个词最好的例证吧。
第二章 人在江湖
三月初十。回龙峰。
潭柘寺斜依在蜘蛛峰的南侧。蜘蛛峰后,环绕着九座高峰。
蜘蛛峰又称宝珠峰,远远看去,它很像一个硕大的馒头。
传说中,这个馒头形的山峰是一颗宝珠,而环绕在它后面的那几座高峰,是九条龙,所以这一带的地形又被人称为“九龙戏珠”。
回龙峰是这九条巨龙中最东面的一条,在它的身侧,自东向西,依次是虎踞峰、捧日峰、紫翼峰。集云峰、缨络峰、架月峰、象王峰、莲花峰。
阿丑坐在回龙峰下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呆呆地看着巨石前那一带小溪直发愣。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长时间了。
每次从回龙峰上下来,他都要在这条小溪边洗洗脸,喝几口水,然后默默地在巨石上坐一会儿。
六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他就是在这里遇上卜凡的。
那天,如果不是遇上了卜凡,他很可能就会死在这条并不深的溪水里。
阿丑被九峰禅师带回潭柘寺的第四个年头,一天夜里,他从睡梦中被人摇醒,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露天野地里。
他顿时就吓得大哭起来。
刚哭出声,他脸颊上就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打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冷冷地道:“不许哭!”
阿丑捂着生疼的脸,瞪着黑衣人,不哭了。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道:“好,不哭了就好,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阿丑直摇头。
他连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呢?
黑衣人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道:“我是你的师父,从今天起,你要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知不知道”
阿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对小眼睛瞪得溜圆,一声不吭。
黑衣人的手掌又扬了起来。
阿丑吓得一个激棱,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黑衣人冷冷地道:“知道了还不快给师父磕头!”
于是阿丑就给黑衣人磕了三个头。
黑衣人站起身,摆了两个姿势,让阿丑跟着他学。
这两个姿势阿丑不陌生。
潭柘寺里,有很多和尚都习武,每天早晨他扫地时,都能看见武僧们在寺里的一处空地上练功。
阿丑很快就将那两个姿势做对了。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懂吗?”
阿丑道:“懂。”
黑衣人又道:“你每天都要将这两式练四十九遍,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明白吗?”
阿丑道:“明白。”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又醒过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胖和尚正不耐烦地推着他的肩膀,叫他起床扫地。
胖和尚是寺里执役僧的头儿,所有的执役僧都怕他。
他揍起人来又快又重又狠,阿丑就挨过他很多次打。
阿丑迷迷糊糊地自床上爬起来,拎起墙角的大笤帚,扫地去了。
一直扫到练武场的旁边,看见几十个武僧正在场中窜上跳下,阿丑才想起头天夜里的事。
他知道那绝不是做梦,因为他的脸到现在还在疼。
那个打了他一巴掌,又自称是他师父的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就是正在练功的这些武僧中的某一个?
阿丑忘了自己每天该干的活还没干完,拄着笤帚,站在练武场边,呆呆地想起了心事。
正想得高兴,他腿弯子上突然挨了一脚,人被踢得在地上滚了十几个滚,紧接着,他又被人拎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拎着他的人当然是胖和尚。
胖和尚左手拎着阿丑的衣襟,右手食指曲起,在他光头上狠狠敲了几下,骂道:“了不得了你!学会偷懒了!说,你不干活,跑到这里干什么?”
阿丑颤声道:“看…··看·。”
胖和尚骂道:“看,看个屁!就凭你这个熊样也想练武功!”
他一抖后腕,将阿丑扔出七八步远,道:“老老实实扫你的地去罢!”
从那天起,阿丑每天都会躲到没人的地方,苦练黑衣人教给他的招式,黑衣人只让他练四十九遍,可他每一个招式都要练两个、三个四十九遍。
那时,他心里惟一的愿望就是,练好武功后,狠狠地将胖和尚揍一顿,叫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人。
阿丑的武功进步得非常快,两年后,用不着师父帮忙,他已能轻松地跃上潭柘寺高高的院墙了。
从那时起,师父不再到寺里来叫他,每个月逢十的夜里,他就会悄悄地潜出寺院,跑到回龙峰上去见师父。
师父教的武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练,但阿丑却练得得心应手,似乎他天生就是个练武的人。
对阿丑在武功上奇特的的天分,连师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
又过了一年多,师父就不再教阿丑新的武功了。他说他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教给阿丑,以后阿丑要靠自己的苦练再加上对武学精要之处的领悟来加深自己的功力了。
阿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练武的目的,奇怪的是,虽然他从未对师父说起过.师父却知道。师父说,凭阿丑现在的武功,十个胖和尚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不许阿丑找胖和尚报仇。
他不止一次地告诉阿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武功。
阿丑想不通。
在他看来,练了武功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与不练武功根本没什么区别。
他当然问过师父这是为什么,师父总是说,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他会告诉阿丑其中的原因的。
阿丑一直认定师父是寺里的某一个武僧,因为师父对寺里发生的事情很熟悉,连他每天干了些什么,师父差不多全知道。
这么多年来,师父一直蒙着脸。
阿丑很想看看师父的相貌,但他一直都不敢提这个要求。
六年前,阿丑终于知道了师父教他练武功又不让他显露武功的原因。
原因就是他自己的身世。
师父将一切都告诉他时,语气和往常一样平缓,但他的话却像一根根烧得通红的铁条,自他的嘴里一直捅进阿丑的心里。
阿丑哭倒在地,牙都咬碎了好几颗。
他哭昏了过去。
醒来时,师父已经不见了,西边的天幕上,半个月亮正冷冷地看着他。
阿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寺里去。
现在,他仍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武功,因为那样一来,他的身世就很可能会暴露。
他的仇人是武林中一个血腥、神秘而又强大的组织,如果这个组织知道他还活着,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杀了他。
凭他现在的武功,还不足以与这个组织相抗衡。他必须忍耐,将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
但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一颗只有十二岁的小小的心能装得下这样的血海深仇吗?
阿丑走到山脚下的小溪边时,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狂吼一声,一头栽进了溪水里,人事不知了。
吼声惊醒了在巨石边露宿的人。
这个人就是进山采药的卜凡。
虽说已是春天,但夜晚的风还是很刺人的。
尤其是山里的风。
一阵刺骨的寒风自山坳间卷起,扑到阿丑的脸上。他哆嗦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自巨石上跳了下来。
该回寺里去了。
六年过去了,他的武功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就在今天晚上,师父对他说,他们可以开始实施复仇的计划了。
据师父说,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设法打探那个神秘组织的行踪,但并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消息。
仇人连找都没找到,又怎么谈得上复仇呢?
阿丑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忽然觉得,复仇实在是一件十分渺茫的事情。
足尖轻轻一点,他已跃到溪流对岸,沿着山拗,慢慢向东走。
他实在不想回到寺里那间又黑又闷的小屋子里去,但他又不得不回去。
在谭拓寺里做了十四年的执役僧之后,他很难想像除了这种生活之外,他还能再去过别的生活。
绕过一处断崖,前面已是宝珠峰,翻过峰去,就是谭拓寺的后院。
八年来,他一直都是走这条路到回龙峰会见师父,然后再从这条路返回寺里的。在这八年中,他走过这条路时,从来没遇到过任何人。
临近宝珠峰峰顶时,阿丑忽然停了下来。
他侧耳听了听,一闪身、隐进了一丛低矮茂密的灌木丛中。
前面不远处的树林里,响起了几下轻微的枯枝断裂的声音。
大半夜的,还会有什么人到这种地方来?
阿丑想不通。
别说是在夜间,就算是白天,除了寺里来砍柴的僧人外,这里也极少有人来。
会是野兽吗?
阿丑知道,绝不会是野兽。
他听得很清楚,那是枯枝被薄底快靴踩裂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了呼吸声。
轻微、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两条黑影小心翼翼地转过一颗大树,停在阿丑刚刚站着的地方。几丝暗淡的月光自密密的枝柳间透过,照在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上。
他手中反握着一柄长剑,剑锋闪动着暗青色的寒光。
“怎么回事?我刚才明明听见这边有动静。”持剑的黑影低声嘟依着。
“我也听见了··…会不会是野兽?”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很低。
俩人都不说话了,显然是在仔细辨听着树林里各种细微的声音。
好半天,一人方道:“你说,那小子会不会真的躲在潭柘寺里?”
阿丑吃了一惊。
莫非这二人是来找我的?
他轻轻拨开眼前的几枝荆条,但林子里实在太黑了,除了两个朦胧的黑影外,他什么也看不清。
“也许是听错了,那小子的伤很重,跑不了这么远。”
“那也难说得很。”
持剑的黑影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人的口气更冷:“你不是说,只要他中了那种毒药,内力就会尽失吗?可这些天来他还不是生龙活虎的,伤在他手下的弟兄,足有四五十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持剑的黑影提高了声音:“你……你……”
看来他是被气着了,“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咳,你也别生气,我也就是这样一说,要不是突然杀出个小娘儿们,那小子早就死定了!”
持剑的黑影舌头总算理顺了,道:“那小子一向诡计多端,再说,旗上难保没有化解那种毒药的功夫,你要是不相信我,这里还有一粒药,你吃下去试试!”
“好啦,好啦,说说嘛,当什么真。:’
“早这样说不就结了!要真让那小子逃脱了,你我都活不成!”持剑的黑影吁了一口气,道:“看来,他真的跑进潭柘寺里去了,这一带也没有比潭柘寺更适合藏身的地方。”
“怎么办呢?他要真跑进去了,还真拿他没办法。咱们总不能杀进寺里去吧?”
持剑的黑影默然半晌,冷哼一声,道:“回去召集弟兄们,多调集人手,把守各处要道,我就不信他能在谭柘寺里躲一辈子!”
两条黑影一闪身,已到了三四丈开外,阿丑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哑笑道:“我倒是巴不得他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他要是出家做了和尚,咱们岂非用不着再担心了。”
阿丑吁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虽然自小到大地一直生活在寺里,但江湖上的事还是听师父说起过一些。
他知道这两个黑影一定是某一个武林帮派中的人,而他们口中的“那小子”则一定是这个帮派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
他们为了除掉这个人,甚至不惜用下毒这种很卑劣的手段。
据师父说,这种手段是为武林正派所不齿的黑道人物所惯用的。阿丑的心里立即涌动起一股义愤。“那小子”既然是被一个黑道帮派所追杀,则一定是个好人。他很想助这人一臂之力。
这个念头刚生起,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他根本不知道“那小子”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又怎样去帮助他呢?
再说,一旦他伸手管了这件事,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就此在江湖上公开,这对他的复仇大计是半点好处都没有的。
阿丑叹了口气,继续往潭柘寺方向走。
已经看见后院的墙时,他又停了下来。
在他身侧不远处,似乎传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阿丑一挫身,贴地一溜,溜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颗大树下侧卧着一个人。
一个已昏死过去的人。
这人两手十指都深深插进泥地里,很显然,在他昏迷之前,他一直努力地向前爬着。
看来,他是想爬进潭柘寺里去。
已经打消了的念头又从阿丑心里冒了出来,他知道,这个昏迷不醒的人一定就是刚才那两个黑影口中的“那小子”。
阿丑俯身将这个人抱起来,让他半靠在树干上。这人的背上,腿上、手臂上,一共有五处伤口。
伤口不大,但都很深。
最危险的一处伤口在左后背,是剑伤。
所有的伤口都被紧急处理过,撒上了一种止血药粉。
在阿丑看到他之前,显然已经有人替他治过伤。
救他的人为什么又丢下他不管了呢?
阿丑顾不上去想这个问题了,他现在只想如何才能救助这个人。
潭柘寺的后院墙就在眼前,阿丑只要托起这人,纵身一跃,两个起落后,他们就将身处寺中,但阿丑却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势必在寺中暴露自己的身份,再说,那些追杀这人的杀手已经决定要守在寺外的各处要道上,就算寺里的和尚们愿意收留他,等他养好伤后,还是会落到杀手们的手中。
怎么办呢?
把他带到回龙峰上,等师父来替他疗伤?
阿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要想见到师父,得到十天之后,在这十天里,谁来照顾这个人呢?
阿丑自己是不行的,因为他不可能在寺中突然消失十天,何况他也不懂医术。如果不进行有效的治疗,这人的伤势绝对拖不过十天。‘
阿丑眨巴着小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是枯燥而有规律的,所以他根本没有临急应变的本领。
隐隐地,寺里传出了打更声。
已是五更,天就快亮了。
阿丑使劲撞着自己的头,捶了几下,没捶出办法来,却将他的老毛病引发了。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
阿丑左手按在越痛越厉害的左半个脑壳上,右手伸进怀里去掏药。
突然间,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他救人。他一直随身带着他的这种治痛的灵药,正是这个人配制的。
*** *** ***
三月十二。石花村。
夜已深。
卜凡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手里捏着一卷唐诗,一边看,一边打着哈欠。
从晚饭后一直到现在,这卷唐寺已翻过一大半,他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整整两天,他几乎没合过眼,而躺在他面前那张床上的年轻人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
卜凡对自己的医术一向是很自负的,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他的背部有两处伤,每一处都是足以致命的。
这两处都是剑伤,偏左上的那一处一直深到了心脏,而右下的剑伤再深半分,就将刺破肝脏。
最严重的其实并不是这两个伤口,而是正中胸口的一处掌伤。
他胸前的数处经脉已被这一掌震散了。
两天里,卜凡用尽了自己生平所学,连施十一次银针刺经络的绝技,才勉强将散乱的经脉归复原位。
在施针的过程中,卜凡一共给年轻人灌下了十盅他精研七年才合成的“五仙保元汤”。
就算这样,卜凡还是没有自信能将年轻人治好,因为他的体内,竟然还有一种特别奇特的毒药。
但年轻人毕竟活下来了。虽然直到现在他仍然昏迷不醒,但卜凡知道,他的性命是绝对保住了。
卜凡翻过一页书,还没看两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短短两天工夫,他的脸颊就如刀削般陷了下去,两个眼圈也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发青发黑。
他实在很想好好睡上一觉,只是现在还不能睡。
年轻人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他中的毒药也实在太奇特了,卜凡担心他的病情会有突然恶化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亲自守到年轻人睁开眼睛,才能安心地去休息。
忽然间,卜凡精神一振,丢下书卷,向床上看去。
他刚才似乎听见了一声响动——莫非是年轻人醒过来了”
年轻人依然一动不动,除了那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外,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又一粒烛花在蜡烛上爆开。卜凡重重地向椅背上一靠,不禁苦笑起来。
刚才他听见的,不过是烛花爆裂的声音罢了。卜凡叹了口气,又抓起了那卷唐诗。
除了一片血雾,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厮杀声已完全停止。最后一名护卫也已命丧黄泉。
他就倒在他的脚边。一直到死,他的双眼还是瞪得很大,很圆。他的嘴也大张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一边奋战,一边狂呼。
护卫们都是狂呼着死去的。他们想拼尽自己最后的生命,替他杀出一条血路。
但他们失败了。
他眼看着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看着他们的鲜血在空中喷洒,幻成一道道的血幕。
他没有冲出重围。
他根本冲不出去,也根本没想冲出去。
药效还没有消失,他的内力仍在,但他已精疲力竭。
“哀大莫过于心死”,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群十八天前的部下,十八天前的“朋友”将如何杀死他。
他的背后,激起了两道凌厉的劲风。
那是两柄剑,他不用回头就知道。
这两柄剑的主人,在十八天前,还曾与他称兄道弟。
一股汹涌的力道正撞向他的前胸。
这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掌力,它的主人从辈分上来说,应该是他的师叔。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但他并不是闭目等死,他要睁大双眼,他要直视着凶手的脸。
那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除了凶残的狞笑、得意的狞笑外,还会有一丝不忍,一丝悲悯吗?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目光无法穿透眼前的蒙蒙血雾。
剧烈的刺痛自后背传来,他的双眼忽然就能看清了。
他并没有看见击向他的手掌,也没有看见他的师叔。
他的确看见了一张脸,这张脸上的嘴正大张着。
这人是谁?
他忍不住想开口喝问,但只发出了一声呻吟。
卜凡笑眯眯地道:“你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年轻人茫然地点点头,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坐起来。
他的眉头立即皱紧了,又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卜凡道:“你背后有两处伤,都很重,你暂时最好不要动。”
年轻人似乎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裹满了布条。
他脸上忽然闪出一丝惊惶,扭头四下看着,道:“我的衣服呢?”
卜凡不禁一怔,道:“你的衣服上尽是血,我已经让人洗干净了,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
年轻人扭头看了看柜子,再转过头看卜凡,道:“你是谁?”
卜凡微笑道:“我叫卜凡,是…··”
年轻人打断他的话,接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卜凡又一怔,道;“这里是我的家。”
年轻人说话的口气听起来非常的不客气,卜凡心里忍不住有些不快。
他给很多人治过病,这些人病好后,对他都是千恩万谢,满口感激。虽说卜凡并不在乎这些,但年轻人的态度也太奇怪了一点。
听起来,卜凡为他治好了伤,反倒像欠了他一百吊钱似的。
年轻人喘了几口气,又道:“是你救了我?”
卜凡微笑,但笑得有些苦。
这种事,这种人,他生平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年轻人紧紧地盯着他,目光虽暗淡无神,但竟然很有些威慑之力。
卜凡叹了口气,道:“是我给你治的伤,但救你的人不是我。”
年轻人道:“他在哪儿?”
卜凡道:“他在潭柘寺里,你不用急,过一两天,他会来看你的。”
年轻人似乎吃了一惊,道:“潭柘寺?你的意思是说,救我的人是一个和尚?”
卜凡也有些吃惊:“当然是个和尚……”
他的话又被年轻人打断了:“这里离潭柘寺有多远?”
卜凡道:“不远,不过十来里地。”
年轻人沉默了,闭上双眼,好半天都不再说话,像是又睡着了。
卜凡知道他没有睡着,而是在想一些问题,也知道他是在想什么问题。
卜凡慢悠悠地道:“这里是石花村,是一个小村子,阿丑救你到我家来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在这里养伤好了。”
年轻人的双眼慢慢睁开了,定定地看着卜凡,眼神颇有些奇怪。
他说出来的一句话却更怪:“我饿了。”
卜凡点点头,有些惊讶地道:“这么快就知道饿了?好。
好,知道饿了就好,不过,现在你还不能吃东西。”
年轻人又道:“我饿了。”
卜凡又点点头,走到窗边的桌子旁。
桌上有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只陶罐。卜凡自罐里倒出一小碗漆黑的汤汁,端到年轻人面前。
只呷了一口,年轻人的眉毛鼻子就全都皱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将汤咽下,喘了口气,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就给我吃这个?”
卜凡苦笑,悠悠地道:“这是‘五仙保元汤’,要不是这东西,你怎么会恢复得这样快。”
年轻人慢慢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
卜凡忍不住微笑,慢慢将一整碗药计都倒进了他的嘴里。
他忽然就觉得,这个年轻人还蛮有意思的。
倒完了药,卜凡放下碗,道:“你好好睡一觉,养养元气。
唉,我也该去睡一觉了。”说着说着,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年轻人皱着眉,一脸很难受的样子,道:“我到这里来有几天了?”
卜凡道:“两天。”
年轻人道:“这两天里,卜先生都没睡过觉吧?”
卜凡苦笑道:“你说呢?”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惭愧,惭愧。”
卜凡抬脚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尊姓大名?”
年轻人一怔,眼珠子慢慢转动着,没有回答。
卜凡一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为了说起话来方便一点。”
年轻人的目光扫过那卷唐诗,道:“在下复姓上官,上官仪。”
卜凡的目光也扫过那卷唐诗,又一笑,道:“那好,上官公子好好休息吧。”
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县人。
不过,这个上官仪可不是那个正躺在床上,身受重伤的年轻人。
上官仪是唐朝一个很有名的宰相,也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他的诗风绮错婉媚,当时有很多人都效仿这种诗风,并称之为“上官体”。
卜凡知道,“上官仪”肯定不是那个年轻人的真实姓名,因为他在报出“上官仪”这个名字之前,看了卜凡丢在他床边的那卷唐诗一眼。
那卷唐诗翻开的那一页上,正是上官仪最著名的一首诗“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看来,他是灵机一动,就借用了这个名字。
他不愿意报出他的真实姓名,自然是有他不得己的苦衷,这一点卜凡十分理解。
好多年前,卜凡就听过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辈高人说的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时,卜凡还很年轻,对这句话颇有些不以为然。
几乎每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都会向往闯江湖的生活。在他们的想像中,江湖生涯是一种冒险、一种刺激,江湖是绚烂多彩的,让人振奋,让人激动,让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卜凡那时还是个书生。
可又有哪一个书生不曾做过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客之梦呢?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渐渐增长,随着对世事人情的渐渐洞明,侠客之梦就会渐渐在心里退色。
但决不会消失。
只不过它已经躲进了心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一个独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翻出来的角落。
卜凡今夜就翻开了这个角落,重新回味自己年轻时曾有过的梦想。
这当然是因为“上官仪”。
直到今天,卜凡才真正体味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八个字,短短的一句话里,饱含了多少无奈、悲凉、挣扎和无助的呐喊啊!
“上官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卜凡一点都不了解,但阿丑将他送来后,卜凡连想也没想,就决定尽自己所能替他治伤。
“上官仪”现在的处境,卜凡从阿丑口中已了解得很清楚了,要救治这样一个被某一强大的江湖势力追杀的人,无疑是惹祸上身,但卜凡仍是想也没想,就决定将“匕官仪”留在自己的家中,一直到他完全康复。
卜凡回味着自己年轻时曾有过的梦,体味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句话,靠在书房里一张躺椅上,渐渐沉入了梦乡。
他睡得十分安稳、踏实、香甜。
上官仪没有睡,也没有休息。
卜凡的脚步声刚在门外消失,他就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艰难地挪到柜子边。
他打开柜子,取出了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看上去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披风,但从被追杀的那一刻起,他从未让这件披风离开过他的身体。
披风上的血迹都被洗干净了,几处破口也已被细心地缝合。上官仪找到领口处的一根线头,轻轻一扯,领口就散开了。
他脸上紧张的神情立即松弛下来,抬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披风的夹层里,是一大块纯黑的茧绸,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比蚂蚁还小的淡青色的小字。
这块黑色的丝绸,就是野王旗。
野王旗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它上面还绣着各种神奇的武功心法。
上官仪摊开野王旗的左下角,皱着眉,很认真地看着。
好大一会儿,他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嘴角还浮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将黑绸又塞进披风里,从领口处的一颗扣子里抽出一根又细又短的针,穿上线,仔细地将领口重新缝合,叠好披风,放回柜子里。
冷汗一滴一滴自他额头滑落;他的嘴角也不停地抽搐着。刚才做的这些事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背部的伤口也被牵动,引发了剧烈的疼痛。
他靠在床边,一扭头,看见了桌上的瓦罐。
瓦罐里是“五仙保元汤”。
他深深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挪到桌边。
桌边有一张椅子。
他跌坐在椅子上,捧起瓦罐,下了好半天决心,终于一仰头,“咕嘟嘟”喝了几大口。
“五仙保元汤”的确神效非凡,如果不是卜凡硬灌了他一碗,他绝对不可能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
他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将两腿缩到椅子上,闭上了双眼。
他要用野王旗上的无上神功,将散布在体内的毒药一点一点集中起来,收进丹田大穴中。
只有这样,他被毒药压制的内力才能迅速地恢复,而只有内力恢复到一定的程度,他才有可能将毒药完全逼出体外。
这个办法当然很危险,但除此之外,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因为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原有的武功,重新以野王旗主人的身份招集那些仍很忠心的部属,惩处那些叛逆。
窗纸刚刚开始发白时,上官仪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兴奋。
打坐行功的结果告诉他,这种办法是可行的。他的体内已有一部分内力脱开了毒药的压制,聚集起来了。
虽然这部分内力很少,还不到他原来功力的一成,但这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他回到床上躺下,想真正地睡上一觉。
可他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就会在他脑海中一幕幕地闪现。
他想起了昏死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救他的,应该是一个女人,可卜凡却说是一个和尚。
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仪想不通。
上官仪终于睡着了。在沉入梦乡前,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
最后一个想到的,是卜凡。
他不知道卜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卜凡为什么会救他。
但他知道卜凡是他现在惟一可以信任的人。自从看到被风夹层里的野王旗开始,他就确信这一点。
所以他睡得也十分安稳、踏实、香甜。
*** *** ***
卜凡为什么会救上官仪?仅仅是因为“医者之仁”吗?
是,也不全是。
他救的不仅仅是上官仪,他救的还是他自己的一个梦。
一个年轻时做过的美好的梦。
江湖之梦。侠客之梦。
第三章 头痛不是病
两天后,上官仪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这在卜凡的眼里,无疑又是一个奇迹。
虽然对自己的医术一直很自负,但卜凡很清楚,上官仪如此迅速的康复,他的医术至多只起了一半的作用。
他发现上官仪的体内有一股非常神奇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每天都在不断地增长。
难道这就是江湖传奇中所说的“内力”吗?
卜凡没有练过武功,但他一直都相信一个人通过刻苦的自我修炼,使用某种手段,是能够练成所谓的“内力”的。
在他看来,“内力”其实就是人体内在的一种潜能。
“内力”和“力量”并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武功”也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一个人是否有力气,是否有劲,是可以看出来的。
一般说来,一个人很有力气,他的肌肉必定很发达,膀大腰圆,举手投足都显得虎虎有生气,而一个人如果练过武功,他的骨节一般也都会比常人粗大,甚至他的皮肤也会比一般人要粗一点。
比如说石花村西头住的“铁头”,就是一个练武的人。
他浑身都能鼓起一块块的“栗子肉”,两条胳膊简直与一般人的腿差不多粗。
据说“铁头”练的是一种什么“掌功”,他家的院子里吊着一个大沙袋,每天大清早,他都会发了疯似地抡起双掌在沙袋上狠拍上千下。
附近几个村子里,几乎没人敢惹“铁头”。因为大多数人一看到他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和蒲扇似的大巴掌,自己心里就打开了小鼓了。
“铁头”是石花村里公认的“武功高手”,但卜凡却知道,“铁头”体内根本就没有上官仪体内那种神奇的力量。
虽然‘“铁头”从未生过病,但他却是石花村里惟一曾被卜凡“诊”过脉象的人。就在不久前卜凡从河边钓色回家时,忽有所感,想口占一绝,一个小心,让树根给绊倒了。当时“铁头”正在河边挑水,看见他摔了一跤,赶忙抢过来扶起了他。
卜凡一时兴起,趁机抓住他的手腕,号了号他的脉象。
从脉象上看,“铁头”的身体非常健康,五脏六腑没有一处有毛病,只是卜凡却没能从他这个“武功高手”的体内发现一丝半点“内力”。
这种神奇的力量除了上官仪之外,卜凡只在阿丑的体内发现过。他经常替阿丑诊脉,每次都能从脉象上看出这种“内力”。
但卜凡从来就没有问过阿丑,阿丑也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仅从体形上看,“铁头”比上官仪和阿丑更像是一个武功高手。和“铁头”一比,阿丑只最个身材矮小,长期营养不良的小和尚,而上官仪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儿。
于是卜凡认为,“武功”是能看出来的,而“内力”却是看不见的。
其实,“内力”也是能看见的,只不过卜凡看不见罢了。
不仅没练过一天武功的卜凡看不见,就连“铁头”这样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看见。
能“看”出别人内力的人,自己也绝对是个内功高手。
上官仪第一眼就看出了阿丑的内力,而且知道他的内功火候比自己受伤前差不了多少。
他不禁大感惊奇。
几天来,他已经好几次听卜凡说起过阿丑,也有意识地想从卜凡口中多了解一些阿丑的情况,但卜凡对阿丑的情况所知也非常有限。
给上官仪的印象是,阿丑是潭柘寺里一个执役的小和尚,当然,他也会一点武功。
潭柘寺是太子少保道衍和尚曾经清修过的地方,寺中养有千余名僧兵。潭柘寺的和尚会一点武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上官仪根本没想到阿丑的内功火候竟有这样高,凭他的功力,在江湖上绝对可算是超一流高手。
一个身负超一流内功的人,怎么可能只是潭柘寺中的一名执役僧人呢?
上官仪不能不惊奇。
阿丑进门后,冲上官仪笑了笑,就找了把椅子坐下,两眼看地,一声不吭。
上官仪奇怪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转眼去看卜凡。
卜凡微笑道:“阿丑一向不爱说话。”
上官仪道:“听卜先生说,是你救了我?”
阿丑的头微微动了动,闷声闷气地道:“是我把你送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他说起来好像很费力气,连脖子都涨红了。
看来他的确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要逼着不爱说话的人说话,无论对问话的人还是对答话的人,都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上官仪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却不得不逼着阿丑说话,因为只有从阿丑口中,他才能了解到他想了解的情况。
上官仪道:“你在碰到我之前,还碰上过什么人吗?”
“两个人,其中一个拿着剑。”阿丑的声音依然很低,也很含混。
“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
阿丑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没有。”
上官仪有些失望地一叹,接着问:“你听见那两个人说些什么没有?”
他似乎察觉到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对阿丑来说会很难,因为这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于是转口问道:“他们说没说自己是哪个帮派的?”
阿丑道:“没有。”
上官仪又问:“他们说没说准备怎么办?”
阿丑道:“把守路口,等你从潭柘寺里出来。”
上官仪奇道:“咦,他们怎么会认为我会在潭柘寺里?”
“你不是想去潭柘寺里吗?”
这是阿丑第一次提问,问得上官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官仪道:“一直到卜先生救醒我,我才知道这里离潭柘寺不远。”
阿丑吃惊地看着他,两只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卜凡也很吃惊,他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那你本来想去什么地方?”
上官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卜凡和阿丑更吃惊了。
上官仪笑得更苦:“这话说出来,只怕很难有人相信。
你们知不知道那些人追了我多少天了?”
卜凡问:“多少天?”
上官仪道:“十八天。十八天里,我想的惟—一件事就是如何摆脱他们,根本就顾不上其它了。”
卜凡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他又一次深切地体味到江湖生涯可怕、惨酷的一面。
上官仪又问阿丑:“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阿丑道:“就在寺外,每个路口上好像都有人。”
上官仪道:“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一旦他们弄清了我并不在寺里,一定会到附近的村子里查问的。”
卜凡也有些着急:“那该怎么办?”
上官仪造:“还是要请卜先生想想办法,俗话说得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嘛。”
卜凡道:“我?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他的确想不出办法来。
一个连半天江湖也没走过的人,怎么可能想出对付江湖人的办法来呢?
一时间,卜凡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想起了“病急乱投医”这句俗话。
看来,上官仪是吃定地了。
卜凡将一个扁圆形的银质小盒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银制小钳子将盒里的药丸一粒粒取出来,放到一张绵纸上。
药丸呈紫黑色,一共是三十粒。
他今天晚上一直就在焙制这些药丸。
桌上的蜡烛爆开一朵烛花,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来十分刺耳。
阿丑和上官仪都已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阿丑仍然是半低着头,紧闭着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上官仪却一直盯着 卜凡。
卜凡拿起一个圆圆的玉质小瓶,开始将药丸一粒一粒往里放。他知道上官仪一直在盯着他,也知道上官仪为什么一直都盯着他。
上官仪是在等他的回答,等他想出办法。
但卜凡此时还没能想出任何可行的办法来。
上官仪忽然站了起来,淡淡地道:“我该走了。”
卜凡一怔,道:“走?走哪里去?”
阿丑也抬起头,道:“那些人正等着你,你的伤又没有好上官仪淡淡地道:“总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还会连累卜先生。”
卜凡又一怔,道:“你以为 卜某有赶你走人的意思?”
卜官仪一笑,道:“卜先生和阿丑兄弟救了在下一命,高情厚义,在下只有异口图报,更何况卜先生还特意为在下焙制了这些药丸……”
卜凡瞪大了双眼,伸出右手,不让上官仪再说下去,笑道:“你以为这些药丸是替你准备的?”
上官仪怔住:“不是?”
卜凡笑道:“不是。”
阿丑道:“这些药是卜先生为我特制的。”
上官仪疑惑地打量着他,道:“为你?你有病?”
卜凡道:“阿丑的病十分奇怪,在下一直自以为医术颇精,却一直查不出他的病根到底在哪里。”
上官仪似乎还是不信,走到阿丑身边,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阵子,道:“你怎么会有病呢?”
阿丑道:“我头疼。”
他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牙关也咬紧了,左手紧紧按着在半个脑袋,搁在膝上的右手不住地哆嚷着。
卜凡赶忙倒出一粒药丸,塞进阿丑的嘴里。
上官仪在床沿上坐下,紧盯着阿丑,眼中尽是迷惑不解之色。
卜凡无奈地道:“他这个毛病已经有好多年了,我一直给他配这种药,但这药只能止痛,却不能除他的病根。”
上官仪忽然道:“你师父是谁?”
阿丑似乎吓了一大跳,吃吃地道:“你…·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师父?”
上官仪道:“教你武功的师父。”
阿丑的头疼看样子己经止住了,放下左手,低声道:“我… ··我…·”
上官仪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师父。你一身精深的内功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你一走进这个房门,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高手。”
阿丑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上官仪。
卜凡道;“阿丑不愿意说,自然是有他的难处,就像上官公子你的…··”
上官仪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那不一样。”
卜凡道:“怎么不一样?”
上官仪道;“因为卜先生不知道在下的真实身份,并不影响你替在下治伤。”
卜凡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的这个毛病与他练的武功有关系?”
上官仪道:“不错。”
他转而对阿丑道:“你说,我的话有道理吗?”
阿丑不说话。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的很为难。这样吧,我来替你把一把脉,看能不能找出你的病根来。”
卜凡吃惊地道;“把脉?原来上官公子也通医术?”
上官仪含笑不答。
足足三柱香工夫过去,上官仪才将右手的食中二指自阿丑的手腕上移开。
阿丑的眼睛一直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里蓄满希望。
俗话说,头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这种要命的头疼已经折磨他六年了,他当然希望上官仪真的有办法能替他治好。
上官仪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仰着头不说话。
卜凡着急了:“怎么样?查出来没有?”
上官仪慢慢睁开眼睛,目光闪动道:“这就要看阿丑愿不愿意说实话了。”
阿丑似乎哆嗦了一下,目光立刻暗淡下来。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你的内功,走的是刚猛一路,对不对?”
阿丑迟疑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上官仪道:“头疼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丑道:“六年前。”
上官仪道:“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就开始头疼了,是吗?’”
阿丑点点头,脸上显出一丝震惊之色。
不仅仅阿丑,卜凡心里也十分震惊。六年来,他一直在设法查出阿丑的病因,却一无所获,而上官仪只不过替阿丑号了号脉,就能如此准确地说出这些情况来,不是太奇怪了吗?
难道上官仪是一个医道高手?
上官仪又道:“第一次发病前,你是不是受过非常强烈的刺激?”
阿丑怔住,眼中闪出一丝恐惧。
卜凡也怔住。
他想起了和阿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一直很奇怪,潭柘寺的一个执役僧怎么会在大半夜里昏倒在回龙峰下的溪流里。
阿丑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原因,卜凡也从来不问。这是卜凡做人的一项准则。
上官仪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道:“是仇恨!”
阿丑猛地跳了起来,浑身颤抖着,转身向门外冲去。
卜凡吓了一大跳,伸手想拦住他,已经迟了。
阿丑已冲出房门。
上官仪沉声道:“除非你想头疼一辈子,除非你不想报 仇了,否则你就不要走!”
夜风自打开的房门吹进来,桌上的烛火猛地暗了下去,摇摇欲灭。
门外没有脚步声。
阿丑冲出房门,就站住不动了。
半明半暗的烛光照在上官仪的脸上。他的脸色十分平静,就像刚才这间屋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卜凡忽然间发现,除了“内力”之外,上官仪身上还有另一种十分奇怪的力量。
阿丑的身上也有这种力量。
他转过身,走进房门时,也和上官仪一样平静,似乎他刚才只不过是到门外去吹吹夜间的凉风而已。
他甚至细心地掩好了门。
卜凡一直都很为自己的涵养镇定而自傲,但他现在却发现,在这方面,他竟然要比上官仪和阿丑差很多。
是不是因为这两个人都身负神奇的“内力”的缘故呢?
阿丑走到上官仪对面,慢慢坐下,道:“你还知道什么?”
上官仪含笑道:“我还知道你在受刺激之后,泡过一个冷水澡,非常冷的冷水澡。”
卜凡脱口道:“是不是在那天夜里?”
阿丑点点头,眼眶内忽然就蓄满了泪水。
上官仪道:“令师的武功是不是要比你高?”
阿丑道:“是。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以令师的功力,竟然仍不能替你报仇,你的仇家一定是个十分可怕的人。”
阿丑道:“不是一个人。”
上官仪一怔,道:“那么,是一个组织?”
阿丑道:“是。”
上官仪的双眼又眯了起来。
阿丑道:“刚才你为什么说如果我不想报仇了,就可以走?”
上官仪淡淡地道:“因为你的头疼病。刚才我已想到你的仇家一定是个大高手,高手相争,生死发于一线,如果恰恰在那时,你的头疼病犯了呢?”
阿丑道;“只要我不走,就能报得了仇?”
上官仪道:“不错。”
阿丑道:“为什么?”
上官仪笑了笑,慢慢道:“因为我能治好你的头疼病。”
阿丑一怔,忽然站起来,“卟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上官仪面前。
上官仪被吓了一大跳,忙扶起他,道:“你救了我,我帮你一下忙,也是应该的。”
卜凡忍不住一叹,道:“原来上官公子也是一个医道高手,卜某真是惭愧得很。”
上官仪微道:“其实我根本不懂医术。”
卜凡不信:“不懂医术你怎么能一下就看出阿丑的病根?不懂医术你怎么说能治好他的病?”
上官仪笑道:“卜先生从来就没有练过武功,对吗?”
卜凡道:“当然。”
上官仪道:“他头疼,其实并不是病,而是内功上出了一点偏差。”
认真说起来,阿丑的内功并没有偏差,只不过他的内力走的是阳刚一路,而在六年前那天夜里,因为乍闻血海深仇,心情激荡不能自持,全身的内力一时走散,导致了他的昏迷。
恰巧他又昏倒在一条溪水里,阴寒之气侵入头部经络,才引发了头疼的毛病。
这种病单用药物当然是治不好的。
卜凡道:“这种病到底该怎样治呢?”
这个问题也正是阿丑最关心的。
上官仪道:“阴阳二气,相克相生,只要阿丑习练一种以阴柔为主的内力,待到体内阴阳二气水火交融,经络间的寒毒不仅自然消除,武功还可以更上一层楼。”
阿五为难地道:“我和师父的武功都是阳刚一路,师父也没有教过我别的武功··…”
上官仪微笑道:“我教你。”
*** *** ***
卜凡给学生们圈完新课,已快到中午了。他回到书房,坐了一会儿,起身向后院走去。
上官仪就住在卜家后院的一间厢房里。
他正在吃午饭。
桌子上,一大盆炖鸡只剩下了小半盆汤,上官仪的面前,堆着一堆鸡骨头。
如果从饭量上看,上官仪绝对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就算是石花村的“武功高手”铁头,也不一定有他那样大的饭量。
他一顿饭要吃一整只鸡,两三条斤把重的鱼,再加上四五个大馒头。
卜凡一直都不能相信,一个看上去如此斯文,如此文弱的人,一顿饭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上官仪一边擦着嘴角的油渍,一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笑道:“惭愧,惭愧!”
卜凡微笑道;“这有什么,能吃是件好事嘛,我就很羡慕你的好胃口。”
上官仪怔了怔,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发红,笑得更不自然了。
卜凡也一怔,方道:“怎么,我误会你的意思了…”
上官仪咧了咧嘴,忍不住瞟了桌上的鸡骨头一眼,道:
“嘿嘿,在下食量之大,也的确有些惭愧,不过,不过”
卜凡找了把椅子坐下,道:“上官公子有话请讲,没有关系的。”
上官仪道:“在下昨天错怪了卜先生,所以方才才说‘惭愧。”
卜凡也忍不住瞟了桌子一眼,微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上官仪道:“怎么能说没什么呢?在下与先生素不相识,先生援手之德尚未及报答,竟怀疑先生要赶我走路,在下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卜凡笑道:“我在这一带也算是一个医生,医生悬壶济世,是应有的本分,谈不上什么援手之德,不过,我的确是要赶你走路了。”
上官仪又怔住,道:“出什么事了?”
卜凡叹了口气,道;“听村里的几个小孩子说,这两天有几个人在村里问东问西的,好像是在找一个受了伤的人。”
上官仪道:“看来他们已经怀疑我是不是没有跑进潭拓寺里去。”
卜凡道:“刚才在书房里,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避一避。”
上官仪道:“什么地方?”
卜凡道:“你听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句话?”
上官仪道:“听过。”
卜凡慢吞吞地道:“我在京城里,有一个极好的朋友。”
上官仪拱手道:“卜先生高情厚意····”
卜凡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要说这些,不要说这些;其实,我反倒要谢谢你才是。”
上官仪奇怪了;“谢我?卜先生要谢我?”
卜凡笑道:“是啊,我要谢谢你查出了阿丑的病根,还传功给他帮忙。”
上官仪道:“他救了我,我帮他是理所当然的。”
卜凡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也没有练过武功,可我知道,各门各派的功夫都不是随便就可以传给别人的。再说,你我原本素不相识,却对我十二分地信任,很让我感动啊!”
上官仪第三次怔住。
卜凡的话,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
他是野王旗的主人,自他懂事起,就开始接受各种严格的训练,为他长大后接掌野王旗做准备。这些训练当然包括武功,包括史籍经典,包括江湖上、武林中各门各派的详细资料,最重要的,是对江湖准则的学习和领悟。
在他的心目中,江湖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师父就曾反复教导他,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江湖人,最起码的一条,就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轻易信任,而要设法博取别人的无条件信任。
就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完全信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江湖人是没有朋友的,江湖人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
经过这一次剧变,上官仪对这一点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如果他不是对自己的下属过于信什,就绝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老实说,上官仪之所以信任卜凡,是他现在不得不信任卜凡。
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信任卜凡,而是在听天由命,是在赌。
赌自己的命运。
他根本没想到卜凡竟然会因为他的这种“信任”而感动。
人与人之间,真的有这种感情吗?
上官仪迷惑了。
难道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猜忌,相互提防,相互暗算,真的仅仅存在于江湖之中吗?
江湖之外,真的别有天地?
卜凡道:“上官公子,你在想什么?”
上官仪了定神,道:“一时走神,先生莫怪,请接着讲。”
卜凡道:“我的这个朋友,叫于西阁,是太医院的一名御医,他在京城里离皇宫不远有一幢大宅院,而且他与江湖人也没什么交往,你看这地方行不行。”
离皇宫不远,这地方一定很安全,跟江湖人没有交往,则这个人必定也很安全,有这种好地方,正是上官仪求之不得的。
卜凡皱了皱眉,道:“可我一直想不出个好办法把你送到城里去。”
这的确是一件难事。
追杀上官仪的人现在正在附近一带四处打探,上官仪一旦露面,很难不被他们发现。
上官仪目光一闪,微笑道:“卜先生是担心我一出门,他们就会认出我来,对吗?”
卜凡点头。
上官仪道:“这个用不着担心,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我该怎样走出这个门。”
卜凡一怔,奇怪地看着他。
上官仪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可卜凡却没弄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上官仪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自贵府中走出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卜凡更不明白了。
上官仪笑道:“请卜先生闭上眼睛,数到五十再睁开。”
虽然不知道上官仪到底搞什么玄虚,卜凡还是老老实实地数到五十,才睁开双眼。
他看见了一柄雪亮的短刀。
刀尖正对着他的眉心。
一阵阴森森的冷气自刀刃上发散出来,逼得他双眼直发花。
卜凡忙道;“上官公子,你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快说,这些天住在你家的那个人到哪里去了?”
这不是上官仪的声音!
上官仪的声音十分清朗,这个声音却冷冰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卜凡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
“别动!”
刀尖自卜凡的眉心降到了胸口,卜凡的双眼总算能看清了。
他被吓了一大跳。
房间里已没有上官仪,站在他面前用刀逼住他的,是一个满脸杀气的中年人。
这人卜凡从来没看见过。
中年人的目光像是两根冰冷的利剑,死盯着卜凡的眼睛,他脸上的横肉不停地颤动着。
卜凡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但还是很镇静地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中年人手中的刀又向前通紧了一点,已顶上了卜凡的衣襟:“别耍滑头,快说,人在哪儿?”
卜凡道:“什么人?这里除了我,没别的人。”
中年人的手缩了回去,刀光一闪,刀已不见了。他左手在面上一拂,长揖道:“先生莫怪,只是开个玩笑。”
卜凡又被吓了一大跳。
这竟是上官仪的声音。
中年人直起腰,不是上官仪,又是谁?
卜凡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说呢,怎么一转眼间,就出事了。”
上官仪微笑道:“方才先生一点也没怀疑就是在下?”
卜凡苦笑着直摇头,道:“没有,不仅容貌变了,连声音也变了,这是不是江湖上所说的那种易容术?”
上官仪笑道:“正是。”
卜凡怀疑地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不说话。
上官仪诧异道:“怎么了?”
卜凡苦笑道:“我真怀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上官公子的本来面目。”
上官仪一怔,旋即大笑道:“卜先生放心,如假包换,如假包换。”
卜凡也大笑起来,可刚笑出声,又顿住,不解地道:“上官公子既然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为什么被追杀时不用它呢?”
这下轮到上官仪苦笑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道:“那些人对我极熟悉,再说……
再说那时我的目标也比较大,他们追得也太紧,易容术根本派不上用场。”
卜凡道:“极熟悉?这么说,追杀你的人……”
上官仪黯然道:“是我的……是我的朋友。”
卜凡极为震惊,不觉提高了声音:“什么?那些人原来都是你的朋友?”
上官仪苦笑道:“是。”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其实,在江湖上,一个人本不该有朋友,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
卜凡更吃惊了。
如果上官仪的话是真的.江湖岂非太可怕,太黑暗,太残酷了吗?
卜凡深深吸了口气,改变了话题:“既然……既然易容术那时不管用,现在岂非也不管用?”
其实,他很想就“江湖”这个话题与上官仪继续谈下去。
他实在很想对江湖多一些了解。
他并非想真的体验一下江湖生涯,但江湖生涯却是他少年时曾热烈渴望过的。
但他却不忍心再谈下去。
上官仪的黯然神伤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当然不能逼着上官仪去回忆自己最痛苦,也最伤心的经历。
上官仪用力甩了甩头,像是想借此振作一下精神,微笑道:“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恢复得这样快,他们一定以为我现在还躺在什么地方,正奄奄待毙呢!”
卜凡想了想,道:“如此说来,这事再容易不过了,我陪着你一起去京城不就行了?”
上官仪道:“不行。”
卜凡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一定不能让他们察觉卜凡先生家里走出了一个原并不该在这里的人。”
卜凡恍然道:“原来上官公子是在替我着想,这个大可不必,只要你一走,就算他们到我家里来,找不到人,不也没办法?”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卜先生真是一个大好人。”
卜凡道:“此话怎讲?”
上官仪道:“你以为这些人都是吃素的?他们杀起人来,比你杀只鸡还要轻松。”
卜凡吃吃地道:“你的意思是说···”
上官仪道:“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心,就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把所知道的全部吐出来,据我所知,他们的办法不下一百种,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卜凡有些不高兴了:“你是担心我会出卖你?”
上官仪道:“不是,我是替你一家大小担心,卜先生救了我,我绝不能让你们为此受牵连。”
卜凡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皱得眉心处团成一个结,喃喃道:“那该怎么办呢?”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卜凡到底还是想出了一个很安全,也很有效的办法。
光有办法不行,还得有实施办法的机会。
机会大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卜凡想出这个办法的第二天,机会找上门来了。
对干石花村的村民们来说,卜先生家有客人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这些年来,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有一段时间里卜家没有客人上门,他们反倒会奇怪了。
这些客人大都是从京城里来的,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当朝的文人雅士,才子诗人。
暮春三月,正是诗人们诗兴最盛的时候。
这天,卜凡家一下来了十几位客人。这些人当然是来郊外踏青采风,寻找作诗的灵感的。
诗人要找灵感,当然不能无酒。
这些人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健仆。
健仆们挑着担子,一头是笔墨纸砚,一头是美酒佳肴。
诗友云集,群贤毕至,卜凡当然很高兴。
于是开怀畅饮,你唱我和,一直热闹到黄昏时分。
诗人们的酒也快醉了,诗也吟够了,该回城去了。根本没人注意到,在这一行人中间。比来的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一副文土派头,看样子也喝多了酒,骑在马上东倒西歪,摇头晃脑。
一路之上,他喋喋不休地与身边的两位诗人拉着闲话,聊着风花雪月,评着诗词文赋。
这帮文士们已经够“酸”的了,可这人的“酸”劲,让他们都觉得很有些受不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上官仪。
一进城门,上官仪就丢开了那群酒气熏天的雅士文人们,照看卜凡给他画的路线图,顺顺当当地找到了于西阁的家。
于西阁听说他是卜凡介绍来的朋友,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看完卜凡写的一封信,于西阁便吩咐下人们将宅内最清静的一个跨院收拾出来,并当场择定了两名小厮和一个婢女照顾上官仪的生活起居。
一直到将上官仪安顿好,除了刚见面时问过上官仪的姓名外,于西阁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
这个态度不管怎样说,也有些奇怪,但上官仪却很放心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他相信,既然卜凡是那样一个很值得信任的人,他的朋友也一定可以信任。
卜凡给于西阁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上官仪一点儿都不知道,所以当于西阁第二天一大清早特意看望他时,他一时还真没弄懂于西阁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四章 初至京城
三月十七。北京。
一大清早,上官仪刚刚吃完早点,于西阁就来了。
于西阁约莫五十出头,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全身上下的线条都很硬,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用了很多年的桌子腿。
他的肤色焦黄而且暗淡,脸皮紧紧地绷在脸上,将颧骨勒得老高。
虽然上官仪很清楚一个人的才能与他的长相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很难相信于西阁是一个医道高明的御医。
看他的样子,实在像一棵身染重病的病秧子,如果他果真精通医道,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得好一点呢?
于西阁显然不知道上官仪在想什么,微笑着道:“早。”
上官仪拱手道:“于先生早。”
于西阁自顾在椅子上坐下,招手道:“坐,坐,不用客气。
上官公子既然是卜先生的朋友,我们也就不是外人,不用拘礼。”
上官仪也坐下了,道:“是。”
于西阁慢慢抚弄着颌下稀疏发黄的短须,沉吟着,像是有什么话不太好出口。
上官仪微笑着看着他。也不开口。
于西阁的态度很有些莫测高深,在没有弄清他的意图之前,上官仪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终于,于西阁清了清嗓子,问:“上官公子是什么时候认识卜先生的?”
上官仪稍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几天前刚认识。”
于西阁点点头,“哦”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上官仪微微一笑,淡淡道;“于先生方才也说过,我们也不算是外人,有什么话,请直言,没有关系的。”
于西阁看了他一眼,字斟句酌地道:“于某虽说颇得皇上信任,在朝中也很有几位朋友,但上官公子的事,做起来还是不太容易的。你也知道,朝廷现在是以科举取士。不知上官公子现在是什么功名?”
上官仪一怔,道:“在下落拓江湖,尚是白身。”
他实在不明白于西阁怎么会说起这些话来。
卜凡在给于西阁的信中是怎样介绍他的?
于西阁叹了口气,道:“唉,那就更不好办了。”
无论如何,先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再说吧。
上官仪微笑道:“承卜先生抬爱,说是要替在下做一些安排,具体情况如何,在下也不知道。卜先生托于先生所办何事,于先生能否明言?”
于西阁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
上官仪道:“是。”
于西阁自袖中摸出一封信,道:“上官公子请看。”
这封信正是他昨天晚上交给于西阁的那一封。上官仪细阅之下,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卜凡在信中说,上官仪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因际遇不佳,一直未能一展所长,所以请于西阁利用他手中的关系,替上官仪在朝中疏通疏通,找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做。而在事成之前,要求于西阁安排他在家中暂住。
上官仪又将信仔细看了一遍,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热流。
卜凡为了他,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很明显,信中所言,疏通关系是假,借这个理由给他找个住处是真。
他将信叠好,装进信封,递还给于西阁,道:“在下的确也有此打算,在卜先生面前也提起过,只是没想到卜先生如此古道热肠··…这人··还要请于先生多多费心才是。”
于西阁点点头,道:“其实呢,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只不知上官公子该准备的是否都已准备好了,准备了多少。”
上官仪又一怔,道:“于先生,你的话我听不懂。”
他是真没听明白。
于西阁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银子。”
上官仪还是没明白:“银子?”
于西阁道:“不错,银子。于某虽说在朝中有些面了,但要做这种事,银子可比面子重要得多。”
上官仪总算转过弯来了,道:“惭愧得很,在下此次京师之行,十分匆忙,实在没有做什么准备。”
于西阁面色微微一沉,淡淡地道:“那可就更难办了。”
上官仪不禁又有些好笑。他忍住笑,做出一副很惶恐的样子,道:“于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关节请于先生代为疏通,我今天就寄信回家,让家里人尽快将所需银两送来。”
于西阁淡淡道:“上官公子仙乡何处啊?”
上官仪道:“太湖。”
于西阁微微一皱眉,道:“很远呐。”
上官仪道:“是。”
于西阁又叹了口气,道:“‘长安居,大不易’呀,京城里物价一向很高,一举手,一迈步都需要钱,不知上官公子随身所携银两能否支撑到贵府上有消息来的时候?”
上官仪愧笑道:“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在下手头上,实在已很空虚。”
于西阁道;“哦。于某到有一个提议,不知上官公子是否觉得委屈。”
上官仪道:“请讲。”
于西阁道:“暂住在于某家里当然没有问题。于某在城内开有一家药铺,正需要人手,上官公子如不嫌弃,白天请去药铺帮帮忙。于某行医多年,也很有一些心得,近几年来编著了几卷书稿,如果公子自药铺回来后不是太累,晚间就在舍下替于某抄抄书稿,行不行呢?”
简直太行了!只要能有个清静安全的地方暂住上一个来月,无论怎样,上官仪都心满意足了。
上官仪起身长揖道:“谢于先生。”
于西阁也站起身,坦然受之,淡淡地道:“于某尚要赶去太医院当值,就不多陪你了。”他扬起脸,冲门外道:“小王啊。”
“小的在。”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很伶俐地闪进房间,垂手低头,站在于西阁面前。
“你这几天去过药铺没有?”
“小的昨天还去过一趟。”
“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回老爷的话,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懒得很,后面库房里的药材都已受潮了,也没人翻出来晒晒。”
于西阁转头对上官仪道:“你看看,这年头的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人也越来越懒,尽是些混饭吃不干活的人!”
上官仪微笑道:“就是。”
于西阁略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对小王道:“待会儿你领这上官公子去药铺里,看看有什么轻省的活儿。告诉你,可不能让上官公了累着!”
小王的头垂得更低,道:“是是,小的明白。”
他当然明白于西阁的意思,上官仪心里也很清楚,这翻晒药材的话儿自然是落到他的头上了。
于西阁前脚刚踏出门槛,小王的头就高高地昂了起来。
小王刚开始被人称作“小王”时,年龄自然不会大,但现在,他实在该被叫作“老王”才对。
看他的年纪不会比于西阁小,一张脸粗看起来虽称得上是油光水滑,只要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很多细小的皱纹。
上官仪一眼就看出了小王绝对没有练过功夫,所以他不免有些奇怪,以小王的年纪竟然还有如此敏捷伶俐的身手。
对小王这类做跟班长随的人来说,敏捷伶俐的身手大概是他们混饭吃的基本功之一吧。
上官仪心里想着,嘴角忍不住又现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小王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甚至可以用“悦耳”、用“脆生生”这一类的词来形容。当然喽,这种声音只是在与于西阁说话时才用得上。
小王现在的声音就变了,略带沙哑,沙哑中还颇带着几分威严。他瞪了上官仪一眼,道:“笑什么,走罢!”
小王对于西阁可谓是忠心耿耿,所以他一向很痛恨那些打着各种旗号到于府来混饭吃的人。
他尤其看不惯面前的这位“上官公子”。
“狗屁‘公子’!”小王一边走,一边斜眼瞟着上官仪,心里骂道:“一看就知道是个专吃白食的混账!你以为于府的饭是那么好吃的?撞到老子手上,看不把你累个贼死!”
绕过三四条胡同,再走上半条街,就快到于西阁的仁济药铺了。小王想像着上官仪干活时的惨样,心里不禁很是得意。
他忍不往又斜睨了上官仪一眼。
上官仪嘴角的微笑更明显了。
小王不禁心头火起。
他实在恨极了上官仪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因为他看得出那微笑里全是讥讽,对他的讥讽。
其实,小王看得出上官仪一定是一位真正的“公子”。
小王不是瞎子,他的眼睛比大多数人都好使得多,当然不会看不出上官仪身上那种颇为高贵的公子派头。
有一双会看人的眼睛与他身上那种特别的伶俐劲儿一样,也是小王这一类人必须练就的基本功。吃跟班长随这碗饭也不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大多数人想像中的要难得多。
“就算你原本是个公子,现在也只是个‘落难公子’了,你心里再看不起我,现在也只能由老子摆布!”小王又在心里发狠。
俗话说得好,“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能欺负欺负被困浅滩的龙与落难平阳的虎,对于小虾野狗们来说,的确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药材果然有些受潮了。
小王坐在店伙计搬出来的一张椅子上,架着二郎腿,左手托着个紫砂壶,右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轻拍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调子。
上官仪扛着一大包药材从库房里走出来,四下看看,道:“在哪里晒?”
小王不耐烦地用脚尖点了点,道:“地下。”
上官仪道:“这可是药,是要吃进肚子里的,就晒在地下?”
小王翻了翻白眼,道:“叫你干活就干活,哪来这么多废话!”
上官仪一笑,道:“好,好,干活干活。”
这小子还能笑出来!
小王不禁有些奇怪,一大包药材少说也有七十来斤,可上官仪扛着似乎很轻松,脸不红,气不喘。
小王更生气了,喝道:“快干快干,库里的药材今儿都得搬出来!少磨磨赠蹭地,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上官仪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
半天活干下来,他不仅不显得累,看上去人反而显得更精神了。
“这小子还真有把子力气。”
小王心里不禁打开了小鼓:“对这种人可不能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小子一生气,拼着这碗饭不吃揍老子一顿,老子可就吃亏了。”
不知不觉间,小王对上官仪的态度渐渐和缓了许多。
如果他知道上官仪嘴角那种看起来让人很难受的微笑并不是对他而发,他对上官仪的态度只怕会更好一些。
上官仪是在笑自己。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得靠拉药包来混口饭吃。
这件事正可以用做对“世事无常”这个词最好的注解了。
他并非认为干体力活有多么跌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怕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其实,在他现在这种情况下,多干点体力活对他反而有好处。
半天药包扛下来,他已觉得浑身的血脉异常通泰,经络间内气的流转也顺畅了很多。
他实在应该感谢于西阁才对。
于西阁的做法虽说不免刻薄,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根本不认识上官仪。能看在卜凡的面子上收留上官仪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供一个不认识的人白吃白喝白住呢!
再说,靠自己的劳动挣饭吃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上官仪只是想不通,卜凡怎么会与于西阁结成“极好的朋友”。这两人无论是在性格、气度、待人处世的方法上,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在药铺里和伙计们一起吃过晚饭,回到于府,已是掌灯时分。
扛包,晒药材,折腾了一整天,上官议虽不太累,也很有些疲倦了。他很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一阵子,待夜深人静时,再起来打坐行功。
但于西阁显然认为单单在药铺里干的那些活并不足以让他心平气和地为上官仪提供食宿。
上官仪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了几叠厚厚的书稿。
看来这就是于西阁早晨提及的他的大作了。
书稿边有几杆笔,一方砚台,一盂清水,几叠白纸。
上官仪苦笑着叹了口气,慢慢在桌前坐下,在砚台里倒上些清水,拈起一段墨,慢慢磨了起来。
磨好墨,铺开纸,他拖过一叠书稿,认认真真抄了起来。
刚抄了十来页,上官仪就觉得手腕发酸,脖子发僵,背部的伤口也开始发痛。和抄书比起来,他更愿意干扛药包一类的体力活。
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既然他现在不得不在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靠于西阁吃饭,这抄书的活儿他还得干,而且还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干。
抄着抄着,上官仪竟然对于西阁这部大作很感兴趣了。
其实,与其说这是一部医书,不如说是一部验方集成更确切一些。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高深的理论,而且稿子在内容上的排编也很有意思。除了前十几页是于西阁对自己的医术的总结性的溢美之辞外,剩下的全是详细的病情介绍与治疗这种病的药方。
在上官仪看来,每一份病情介绍都详细得有些过分了,而且介绍中关于病人脉象的情况极少,大都是病情外在的表现。如咳嗽、发热、手足发冷、面色青黄、双目微赤等等这一类的描述。
上官仪以前也看过一些著名的医书,还真没见过像于西阁这样编写的。
莫非他是想写一部很通俗的,让人们能对照着替自己诊病开药的书?
上官仪越抄越迷惑。
忽然,他停住笔,看着刚翻开的一张药方发起了呆。
这药方上的字似乎不是于西阁本人的。
他抽出了已经抄过的几张药方,仔细对照着。
没错儿!的确不是于西阁的字。
上官仪丢下笔,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头。
这张药方上的字体他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野王旗的部属中不乏能人异士、巧匠名医,但他可以肯定,这张药方不会是出自他的部属之手。
会是什么人呢?
上官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于西阁所交往的人之中有他以前认识的或打过交道的人,于府对他来说,绝非安全之地。
上官仪又拿起那张药方,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字体的确很熟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可每当他就要抓住时,它又滑开了。
忽然,他双眼一亮,坐正了身子,伸手将另外两叠书稿也拖到面前,一页一页翻看着。
很快,他发现了一张同一字体开的药方。
很快,又发现了一张。
又一张…··
过些药方不仅字体相同,所用的纸张也相同。而这部书稿里除了这些药方外,用的却是另一种质地不同的纸张。
上官仪用力拍了拍脑门,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
就在今天早晨,他还见过这种纸,这种字体。
这是卜凡的字!
卜凡写给于西阁的那封信用的正是与这些药方一样的纸张。
药方竟是卜凡开的!
紧接着,上官仪又发现,是凡由卜凡开具的药方,药方前面的病情介绍尤其详细,有的竟写满了三页纸。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于西阁可是太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名医,他会去向卜凡偷招?
他为什么要将卜凡开的药方收进自己这部积多年心得的“大作”里?
卜凡不是亲口说过,于西阁是他“极好的朋友”吗?
朋友之间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上官仪很有些迷惑了。
他推开书稿,站起身,负着手,在房间里慢慢踱着,踱到桌前,看一眼于西阁的“大作”,摇一摇头,叹一口气,转过身接着踱他的方步。
莫非于西阁本人只是浪得虚名,甚至他根本就是一个盗名欺世之徒?
这完全有可能!
上官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禁苦笑起来。将他逼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不正是他的部下,他的师叔,他的朋友们吗?
卜凡知不知道他视为“极好的朋友”的于西阁的所做所为呢?
*** *** ***
三月二十一。护国寺。
卜凡已有近两年时间没有到京城里来过了,所以他很惊讶护国寺前这条宽阔的大街变得如此热闹。
大街两旁摆满了各类小摊。有卖汤面的,卖蔬菜的,卖点心的,卖卤肉的,卖劳糟的,卖酸场水饺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布头的,还有俗称大酒缸的卖酒摊,剃头摊和扬着清脆稚嫩的嗓音沿街叫卖的卖花小姑娘。
摊主小贩们个个面带笑容,吆五喝六,用尽了自己能想得出的好词儿,恨不能将自己的货物夸到天上去。
走在这样一条街上,你很难迈得动步子。因为每走过一个摊位,摊主都会掏出满面的笑意和二十分的热情,要求你看一眼他的货。如果你真停住了脚,结果就很难是“看一眼”而已了,在摊主云山雾罩之下,只要稍一把持不定,你就会乐呵呵地买上一堆根本用不着的东西。
其实,不单摊主小贩们,走在这条街上的人们很少有不是面带笑容的。因为这地方实在很热闹。这里的气氛无论怎样看也颇有些喜气洋洋的。心情再差的人,只要一走进这里,用不了半柱香工夫,只怕脸上也会露出笑意来。
卜凡埋着头,理也不理街旁摊贩们热情的招呼,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
他大概是这条街上唯一阴沉着睑的人。
因为他现在的心情简直是差透了。
卜凡并非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若是换个别的日子,他也会很有兴趣地观赏眼前这一番热闹景象,保不准也会乐呵呵地上一上摊主们的当,买下些根本用不着的东西。但今天,他实在没这个兴趣。
他的好心情全让身边走着的一个人给搅和了。
这个人就是年龄早已不能算小的小王。
小王自己倒是乐呵呵的,一双眼睛四下乱看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虽说他的眼睛比一般人都要灵光,却也没能看出卜凡正窝着一肚子气。
在他的印象里,卜凡一直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在他看来,自己也完全没有小心翼翼地察其言,观其色的必要。
卜凡是什么人?不就是老爷的一个朋友嘛!除了有点“隐士”之名外,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小王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于西阁经常叮嘱他,对卜凡一定要恭敬,要客气,小王今天绝不会放着清福不享,陪着卜凡跑一趟药铺。
就算他吃错了药,发了疯,他也不愿意。
既然已经陪着卜凡来了,小王也就收起了满心的不痛快,自己给自己一点乐子,调剂一下心情。
小王是个很会保养的人,跟了于西阁这么多年了,虽说没学到什么医术,但心里老憋着气会对身体不利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再说,他本来就很喜欢看热闹。
不用于西阁吩咐,他三天两头就主动往药铺跑,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关心铺子里的生意,而是想出来看热闹。
仁济药铺离护国寺不过半条街,而护国寺前的这条街近几年来已经成为城里最热闹的地段了。这条街上不仅有很多摊点,还经常有一些跑江湖卖艺的杂耍马戏班子来这里干开场子混饭吃。
转过街角,就到仁济药铺了。
小王忽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贼亮。
卜凡淡淡道:“怎么不走了?”
小王笑道:“嘿嘿,我看看,过去看看,反正时间还早嘛。”
卜凡这才发现街边一块空地上挤满了一大群人,看去只见人头攒动,却听不见半点人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
卜凡正自疑惑,小王却已蹿了过去,扛着肩膀就往人丛中挤。一面挤,一面回过头,冲卜凡直招手。
卜凡不觉也走过去,踮起脚自人头的缝隙间向里看。
原来是一个杂耍班子正在卖艺。
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圈子正中摆着两张方凳,一个大汉精赤着上身,后脑勺与脚后跟各搭在一张方凳上,整个身子平平地横在空中。
只一眼,卜凡的好奇心就被勾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也开始侧着肩膀往里挤。人们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场中的赤膊大汉吸引住了。卜凡很轻松地挤了进去,挤出一个好位置,站定了。
“看来这大汉很有几分内功夫,”卜凡心想。因为他发现虽然只有后脑勺与脚后跟着力,但大汉身上的肌肉却并未绷紧,显然对他来说这样躺着并不是很吃力。
一声锣响,街角处一方青布帘子后走出两条赤膊大汉,精赤的上身肌肉块块凸起,精壮的双臂上青筋怒张,看上去简直比石花村的高手铁头差不了多少。
两条大汉四下一抱拳,蹲下身,忽地同声大吼,将场中一方又厚又大的磨盘抬了起来,放到平躺着的大汉的身上。
大汉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
围观的人们不觉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
青布帘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铜锣声。
大汉弯曲的身体又慢慢挺直了。
“好哇!”
人群中爆起一阵喝彩声,铜钱如一阵急雨洒进场中。
青布帘一掀,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儿,笑嘻嘻地四下拱手致谢,笑道:“各位,敝班来到贵地已有三日。三日来,承各位看得起,赏敝班一口饱饭吃,小老儿在这里先谢过了。今日敝班先献上‘铁锤开碑’,请各位捧场·,…·”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一遍呼声打断了。
“芙蓉!”
“芙蓉!”
“请芙蓉姑娘出来!”
“芙蓉姑娘!”
卜凡挤在人群,耳朵都快被这呼声震聋了。他转动着头,四下看着,只见满眼都是伸直的脖子,大张着的嘴,每张嘴里喊出的都是同样两个字——“芙蓉”。
他用肩头碰了碰身边正叫得起劲的一个年轻人,问:
“芙蓉是谁?”
年轻人回过头,瞪着他,吼道:“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卜凡不觉好笑。
这人的确不可能听见他的话,因为他自己刚才都没能听清自己说的话。
四周的呼声实在太大了,大到年轻人直冲着他吼出来的话他也只隐约听了个大概。
年轻人见他不答,只是笑,又吼道:“你说什么?”
卜凡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大声道:“芙蓉是谁?!”
“是我。”
一个清脆娇柔的声音在卜凡身边响起。
卜凡一惊,猛地转头,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笑意横生,这张清丽出尘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微笑的眼波一转,道:“小女子就是芙蓉,先生有什么见教吗?”
卜凡顿时闹了个大红睑。他这才知道,就在他喊出那句话之前,人群的狂呼声已经嘎然而止,而平息这阵呼声的人,正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姑娘。
既然人们的狂呼声已经平息,他刚才那一嗓子自然是可称“惊天动地”,只怕连半条街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结果可想而知。
众人千呼万唤的芙蓉姑娘虽已出场了,却不再是众人注视的焦点。
焦点已变成了卜凡。
数百道目光一齐转向他,目光中有善意的微笑,有嘲讽的冷笑,有不屑、有吃惊,也有艳羡。
毕竟,能与芙蓉姑娘面对面说过话的人实在没几个,更何况还是芙蓉姑娘主动走上前,主动发问呢?
芙蓉微笑着,又道:“先生有什么指教?”
卜凡红着脸,强笑道:“没有没有…··不敢·…适才我是问他……”
他手忙脚乱地往身旁指了指,却发现刚才那个年轻人已不见了,他指着的人,是一个头发已花白的老婆婆。
老婆婆微弓着腰,瞪了他一眼,用拐杖向地上顿了顿,大声道:“这人!老婆子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话!”
卜凡的脸更红了。
人丛中已响起了轻微的哄笑声。
芙蓉眼波一转,冲卜凡福了一福,微笑道:“稍后小女子会献上一套‘剑器’之舞,请这位先生和各位多多指教。现在,请各位先观赏小女子的大师兄的硬功绝技‘铁锤开碑’,好不好?”
“好!”
芙蓉展颜一笑,转身向回走,轻轻扭动的腰肢立即将全场的目光都从卜凡身上带开了。
卜凡不觉暗暗松了口气。
他本想乘此机会挤出人群,忽然又想起那位芙蓉姑娘所说的“剑器”之舞,不觉又起了好奇之心。
她所说的难道是唐朝公孙大娘所创之“剑器”之舞吗?
传说草圣张旭因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书法之神髓。
诗圣杜甫也有一首“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诗传世。可见“剑器”之神妙非凡。区区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小班子里,真有人会舞“剑器?”
卜凡不信。
虽说不信,他还是想留下来看看,不是希望看到真正的“剑器”之舞,而是想看看这位芙蓉姑娘何以能令围观众人这般癫狂。因为在他看来,芙蓉虽说很有几分姿色,却绝称不上是绝色美人,围观人众显然也并不是因她的美色才那样狂热。
一声巨响将卜凡的注意力又拉回场中。
大汉仍然悬躺在两张方凳之间,大磨盘仍然压在他身上,石磨上却多了一块两尺来厚的大青石。
一名赤膊大汉向掌心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手掌,双手一拍,拎起了一柄大铁锤,他深吸一口气,胳膊上的肌肉立刻隆起,大吼一声,抡起铁锤向大青石上狠命地砸了下去。
“轰”地一声巨响,石屑纷飞。
大青石裂成了四五块,磨盘却完好无损,大汉仍然直挺挺躺着,纹丝不动。
“好!”
“好功夫!”
四下顿时响起震耳的叫好声。
众人纷纷扬手,场中钱如雨下。
卜凡也摸出一把铜钱扔了出去,口中也不禁大叫道:
“好!好好!”
这回他可学乖了,一边叫,一边偷眼瞄着身边几个人。
这几个人一住口,他也不叫了。
那位须发皆白的小老头又自布帘后钻出来,笑容满面,不住地拱手作揖。
他身后紧跟着四名青衣少年。看样子都不过十二三岁,身手却十分利索,一人蹲在地上,两手连抓,一眨眼间在场中转了个圈子,地上的铜钱就全到了他手中的一方托盘里。两名少年一人端着张方桌,一人拎着张圆凳,一闪身跃上磨盘,将桌子凳子在石磨上叠放好。第四名少年却一直站着没动,双手嵌着一方托盘,盘中有一卷红绸,一个白瓷盘。
卜凡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还是没看清瓷盘子里是什么东西,问身边一人道:“那是什么?”
那人头也不回,道:“你老兄是第一次看芙蓉姑娘的表演吧?”
卜凡道:“是。”
那人道:“盘子里是块豆腐。”
卜凡道:“豆腐?豆腐上面一团黑色的呢?”
那人道:“是核桃。”
卜凡奇怪道:“核桃?豆腐上放个核桃?干什么用?”
那人有些不耐烦了,口气听上去还很有些不屑:“等着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卜凡苦笑。
小老头儿端起瓷盘,走到圈子边,道:“各位,这是一块豆腐,一个核桃,有哪位不信,可以伸手摸一摸,试一试。”
果然就有四五只手伸了过来,有的触摸着豆腐,有的拿起核桃,用劲捏着。
小老头儿笑道:“是真最假?”
几人七嘴八舌地道:“真的,半点不假!”
小老儿笑道:“好!各位请看好,芙蓉姑娘这就出来了。”
青布帘后忽然响起一阵琵琶声。
“叮叮咚咚”的弹奏声中,青布帘缓缓拉开,芙蓉缓缓走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换上了一件火红色的披风,披风上缀着数十条各色彩带。她走进场中,轻轻一旋身,披风与彩带齐飞,看去宛如一只开屏的孔雀。
但她的手中却没有剑。
连剑都没有,又何称“剑器”之舞呢?
卜凡的兴趣顿时减弱了三分,也有些失望。
奇怪的是围观众人却没有失望,反而同声喝彩。
芙蓉一旋身间,左手伸出,五根纤柔的手指如一朵盛开的幽兰,拈起了少年托盘中那卷红绸。
“刷”,一声轻响,丈八红绸在半空中抖开,如一条火红的轻云。
芙蓉又一旋身,右手握住红绸中端,左手一挥,红绸忽然间变得笔直,直扫向少年手中的托盘。
少年双臂一扬,已将白瓷盘扔向空中。
眼看瓷盘已将落地,红绸忽地如灵蛇般一扭身,绸端翘起,卷住了瓷盘,一卷一送,瓷盘已轻轻巧巧地摆在了高高叠起的圆凳上。
众人顿时又喝起彩来。
芙蓉拈起红绸时,舒缓的琵琶之声已逐渐加快,此时,琴声益急,一二百人的轰然叫好声竟也没能盖过这琴声。
卜凡不禁对这弹琵琶的乐师产生厂兴趣。
乐师坐在墙角的一张方凳上,戴着风帽,面蒙黑纱,一件宽大的黑布饱一直垂到地面。只从那苍白纤秀的十指来看,可能是一个女人。
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为何会如此打扮?是故作神秘,还是另有隐情?
卜凡已无暇细想,因为他已被芙蓉的“剑器”之舞吸引了。
芙蓉的身姿如一只七彩孔雀,在场中轻盈地跳跃着,旋转着。旋成一团炫目的七彩云霞,红绸时而飘忽境蜒如淡淡的云雾,时而迅急交剪如闪电。
琴声愈急。
乐师苍白纤秀的五指幻成一团淡淡的白影在琴弦上掠动着。
场中已不见芙蓉,只见一条青淡的绚丽多彩的光影围绕在石磨周围。
琴声渐逐和缓。
飞扬的,绚烂多彩的光影也渐渐和缓,凝成一团七彩之霞,云霞里露出了芙蓉的笑脸。
手持红绸当空舞的芙蓉。
翩若惊鸿的芙蓉。
笑意盈盈的芙答。
面颊嫣红的芙蓉。
卜凡不觉已迷醉,迷醉在她的舞姿里,迷醉在她嫣红的笑意里,迷醉在她如明月般皎洁,如晨雾般迷蒙的目光里。
观众已很长时间没有喝彩了,也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他们的呼吸声都轻了很多。
的确,面对这样美的舞蹈,这样美的琴声,这样美的人,又有谁能不被迷醉呢?
卜凡赞叹着,微笑着,不觉转动目光,看四下里观众的表情。
他看见的每一双眼睛里,都闪动着喜悦、欢欣和黯然的醉意。
无一例外。也不应该有例外。
卜凡的目光忽然顿住。
还真有一个例外。
这人挤在人群中,卜凡只能看见他小半张脸。他的额头高而宽阔,额下是一双深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没有狂热,更没有迷醉,有的只是严峻、沉着、明郁,似乎他正看着的不是舞者的精灵,而是食人的魔鬼。
他是谁?
卜凡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他应该见过这个人。可如果这人是他认识的那个人,这双眼睛里就不该有如此阴郁、狠毒的光焰。
舒缓的琴声突地变急了,急如铁马奔腾,尖锐如金铁交鸣。
芙蓉舒缓的舞姿也突地急旋起来,长长的红绸由她周身翻腾着,划起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抖起了一朵朵硕大的红花。
琴声忽地顿住。
芙蓉已急旋而起,飘飞在半空中,围绕在她周身如一个个汹涌的浪头般的红绸忽地弹起,幻成一道锐急的红影。
一声轻响。
红绸的一端击在了核桃上。
核桃碎裂。核桃下的豆腐却完好无损。
人群中顿时搅起一阵儿近疯狂的声浪,尖叫声、击掌声、跺脚声震得卜凡头发晕耳鼓发麻。
芙蓉手腕一抖,已将红绸收成一团,握在手中,半空中一张腰,飘然落下。
她的大红披风全翻了下去,裙摆也飘飞起来,宽宽的裤脚倒卷上去,露出一双秀美柔润的足踝和一小截白腻如酥的小腿。
人群中立即响起三两声响亮的口哨声。
显然是几个小混混儿或登徒子因她露出的足踝而起哄了。
芙蓉的身体似乎一震,落地时竟未能站稳,腿一转,滑倒在地。
一直是躺着的赤膊大汉一挺身跳了起来,将压在胸腹之上的大磨盘弹出三四尺远,大吼道:“是谁?!”
芙蓉嫣红的脸颊已变得苍白,双目之中怒色一闪,红绸已如利箭般向人丛中射去。
卜凡吃了一惊。
红绸正射向那双阴沉的眼睛。
观众惊呼一声,尚未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绸已静止,如弓弦般绷紧在空中。
那双眼睛前忽然多出了两根手指,红绸的一端,正捏在这两根手指间。
卜凡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是他!
芙蓉右腕一抖,显然想将红绸夺回。
红绸纹丝不动。
那人微皱着眉,两根手指拍着红绸,放到鼻端嗅了嗅。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哄笑声中,几声口哨甩得又急又响。
因为那人是一个和尚。
一个出家人竟然捏着一位姑娘抛出的红绸,竟然还凑到鼻端去闻,这种事不管怎样说也很有些惊世骇俗了。
“这莫不是个花和尚?”
“看他的样子,倒很像是个有道高僧呢。”
“有道高僧怎么会当街调戏女人!”
“芙蓉姑娘干吗要用绸带打他?”
人们不禁纷纷议论起来,当然,他们的声音都很低,因为那名赤膊大汉正瞪着一双忽火丛生的虎眼四下看着。
芙蓉又抖了抖手腕,红绸依然纹丝不动。
和尚的目光盯在她脸上,也如红绸般纹丝不动。
芙蓉苍白的脸颊突又变得通红,冷冷道:“又是你,你到底是谁?”
和尚淡淡道:“你是谁?”
“这位大和尚,她是芙蓉姑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人群中一人大叫道;“显然又是个好事的小混混儿。
和尚依然淡淡地道:“芙蓉是谁?”
“这和尚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人群中已有人议论开了。
“不要胡说,他只怕是在打机锋呢!”
“就凭你还懂得‘机锋’?拉倒吧!”
“我是不懂,可你没看见芙蓉姑娘的神色有些不对头吗?”
芙蓉的神色的确有些不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像是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通红的脸颊又渐渐变得苍白。
“这和尚到底是谁?”
“你真不知道?他可是当今万岁爷……”
和尚的目光自芙蓉脸移开,慢慢地四下一转,本就很轻微的议论声顿时完全平静了。
赤膊大汉深深吸了口气,踏上两步,沉声道:“请大师放手,不然,休怪在下得罪了!”
小老头儿忙喝道;“不得无礼!”
大汉一怔,道:“是。”
和尚的目光转向小老头儿,顿了顿,又转向坐在墙角的乐师,忽然微微一笑,放开了红绸。
芙蓉一挥手腕,已将红绸团在手中。
和尚双手合什,双目微闭,低声道:“阿弥陀佛,芙蓉是谁?!”
芙蓉的面色更苍白了。
小老头儿沉声道:“收拾家什,咱们该走了!”
人群渐渐散开,散入街上的人流中去。
和尚仍站在原位,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已渐渐走远的芙蓉一行人。
卜凡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在看和尚。
和尚的眼中已没有了刚才的严峻、沉着、阴郁。卜凡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看见了自己常用来熬药的那只红泥小火炉。
炉中,炭火正炽。
卜凡更吃惊了。
因为这和尚竟没有发现不过十步之外的他。更因为和尚那两道炽热的目光。
和尚宽阔的额头上排满了深深的皱纹,和尚的两腮已略显松弛,有些下垂,和尚的背已微微佝偻。卜凡知道,和尚的年龄绝不小于五十。
一个年逾五十,修行了近四十年的高僧,目光里怎么会闪烁着如此不寻常的炽烈的火花,涌动的活力呢?
而且,他正看着一个女人。
第五章 绑架
卜凡举手为礼,含笑道:“多日不见,大师一向可好?”
和尚转过身,微微一怔,合什道:“原来是卜居士,居士既然来了,为何不着人通报老衲一声。”
卜凡愕然。
他到京城来是找上官仪的,与九峰禅师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派人通报于他呢?
再说,九峰禅师不在潭柘寺清修,怎么跑到京城里来呢?
九峰禅师目光一闪,似有所悟,微笑道:“是老衲唐突了,居士进城,想来是另有要事,老衲就此别过。”
卜凡忙道:“大师何时也进城来了?”
九峰禅师淡淡道:“皇上御驾亲征漠北,恰逢先师忌日。
皇上在护国寺祭奠先师,老衲怎能不来。”
卜凡愣住,脸刷地红了。
道衍虽说与他仅数面之交,但以道衍名位之尊,数次单身前往石花村专程找他竟日清谈,二人亦可称作是忘年之交了。卜凡当然不该忘记道衍的忌日。
道衍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一直住在护国寺中,这个卜凡是知道的。现在,他正在护国寺左近,偏偏又遇上了九峰禅师,而他却根本没想起来该进寺里去祭拜一番。于情于理都不太说得过去,他能不感到难堪嘛。
卜凡长揖道:“惭愧,惭愧,在下的确没有想到,望大师见谅。”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居士倒真是一个实在人。”
卜凡一怔,道:“此话怎讲?”
九峰禅师微笑道:“换了别人,只怕都会替自己找个理由解释。比如说另有要事得先去处理一下,然后自会前去祭拜什么的,或者干脆顺水推舟;说本是专程前来,正巧遇上老衲了。”
他慈和的目光在卜凡脸上一转,接着说道:“先师果真没有看错人。”
卜凡不禁苦笑。
道衍的忌日他的确没有忘记,只是这一段时间来因为上官仪的事搞得他心情十分紧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便赶着进城来告诉上官仪一声,却又没想到于西阁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一生气,自然将什么都忘了。
但九峰禅师既然说了这话,他就算有心解释,也无法开口了。
九峰禅师忽然轻叹一声,道:“居士一定很奇怪老衲为什么要跟一个跑江湖卖艺的杂耍班子过不去吧?”
卜凡的确奇怪过,但现在已经不奇怪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护国寺前的这条街不像几年前那般清静,而变得如此热闹、繁华。
护国寺是道衍晚年的清修之地,官府自然要保证四周环境的清静。可现在,道衍已经死了,禁令自然也会取消。
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这件事是不是也算对这句俗话的一个例证呢?
九峰禅师身为道衍惟一的衣钵弟子,在先师的祭奠之礼的过程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寺外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喝彩声呢?
虽说他是一个有道高僧,但高憎也是人,也会有人的感情。
但卜凡不禁又有些疑惑。在他的记忆中,九峰禅师虽不能算沉默寡言,但也绝非一个多话的人。他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话要说?
他更没有必要对卜凡解释他对一个杂耍班子的所做所为嘛。
卜凡无言,只是微笑,听着九峰禅师的感叹。
他发现,这位佛门高增一向清亮、睿智的眼眸中,忽然多了一丝迷蒙,像是涌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忽然想起了九峰样师看着芙蓉姑娘的背影时那炽热的眼神。
那眼神里,竟似饱含着欲望。
炽烈的欲望,涌动的、火一般的热情。
这是怎么回事呢?
卜凡的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想尽力将这种感觉压下去,但他的努力却没有结果。
那是一种轻微而深沉的颤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恐惧。
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的头皮忽然有些发麻,他直想从九峰禅师身边逃开。
九峰禅师显然还想拉着卜凡聊下去。他的谈兴今天出奇地浓厚。
卜凡无言,微笑。
谁都能看出那是一种心不在焉微笑,敷衍的微笑。
九峰禅师当然也看出来了。
他似乎愣了愣神,迷蒙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锐利起来。
“卜先生,幸会!”
救驾的人来了。
卜凡一回头,笑了,拱手道:“上官公子,幸会幸会,真是太巧了,我正准备去找你。”
上官仪笑道:“这位大师是……?”
卜凡道:“这位大师是潭柘寺的九峰禅师。”
上官仪一揖,道:“久闻禅师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九峰禅师的眉头微微一皱,淡淡道:“阿弥陀佛,居士异日有暇,请至潭柘寺一叙。”
卜凡道:“一定,一定。”
九峰禅师扫了上官仪一眼,转身就走,转眼间已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上官仪一笑,道:“这位大和尚好像很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也笑了。
上官仪现在这一身公子哥儿的打扮,一副浮滑的派头,像九峰禅师这样的高僧实在很难看得入眼。
卜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上官仪向身后偏了偏头。
卜凡侧目一看,却见小王正自墙角处伸出半个脑袋,向这边张望着。
上官仪道:“小王说你不知怎么让这个和尚给缠上了,他又不敢过来叫,我就只好来了。”
卜凡心里不禁对小王多了三分好感。如果不是上官仪这一打岔,保不准他只能跟着九峰一起进护国寺去,那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他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上官仪笑了笑,道:“地方倒是有,就怕卜先生会觉得难以忍受。”
最适合谈话的清静之地,莫过于仁济药铺的库房。因为自上官仪来药铺帮工后,库房内所有的活儿都让他一人包下了,其他的伙计们根本用不着,也不想进这间霉气弥漫又阴暗潮湿的屋子。
卜凡看着四下里杂乱的,散发着各种药材的气味和刺鼻的霉味的大大小小的药材包袱。叹了口气,道:“上官公子,在下真是惭愧得很。”
上官仪拖过几包药材,垒成两堆,自顾在其中一个上坐下,道:“请坐。卜先生怎出此言?”
看上去他很舒适,也很满足,似乎他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几包药材,而是一张铺着柔软的锦垫的紫檀木雕太师椅。
卜凡出慢慢坐下了,苦笑道:“你是不是怀疑于西阁真的是在下的极好的朋友?”
上官仪含笑道:“不怀疑。”
卜凡道:“我怀疑。”
他笑得更苦,慢慢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西阁这个人很有些小气,很会算计。所以我还特意写了那样一封信,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上官仪笑道:“没什么,这里很好,每天干些体力活,只会对我的伤势有好处。再说,果真让我呆在于先生家里白吃白喝,我还真有些不太好意思。”
卜凡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可以想像,你以前一定是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物,可现在……”
他四下里看了看,道:“现在,让你来干这种粗活脏活。
我实在是很惭愧。”
上官仪正色道:“ 卜先生说得不错,在下以前的确没想到过自己会干这种活,但卜龙生知道吗?只要是为了生存,比这再低贱十倍的活我也能干,而目.从心底里不觉其苦。”
卜凡点了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脸色也倐地沉了下来。
小王托着一个托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盘中是一壶茶,两个杯子,两小碟细点。
卜官仪微笑道:“你真是太客气了。”
小王转动着眼珠子,显然是想找个地方将托盘放下,一面赔笑道;“哪里哪里,卜先生是贵客,如果招待不周,老爷会打小人的板子的。”
上官仪侧过身,伸手抓起一个大药包,轻巧巧地举过头顶,放到小王的面前。
小王不禁哆嗦了一下,将托盘放到包袱上,自袖中摸出一块洁白的绢帕,抖了一抖,仔细地将茶杯沿擦拭过,斟了两杯茶,躬身赔笑道:“两位还是到前厅去吧。那里倒底要宽敞一些,也,··也净一些…··”
卜凡沉着脸,冷冷道:“不用,这里很好。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家老爷面前说你的不是的。”
小王满脸堆笑,道:“卜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卜凡不耐烦地道:“你忙你的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小王哈着腰,连声道:“是是是,是。小人告退。”
上官仪不禁微笑。
卜凡道:“上官老弟笑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他对上官仪的称呼已由“公子”变成“老弟”了。
上官仪道:“刚才我才发现,卜先生也有很厉害的一面。”
卜凡不觉也笑了,道;“我一看见他那满脸的机伶劲儿,心里就有气。如果不是天天被这样的小人捧着,于西阁只怕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上官仪微笑道:“像小王这种人,最可恨的,就是他那股机灵劲。但他算来勉强还算有些人味儿,也就剩那点机伶劲儿了。”
卜凡哈哈大笑。
上官仪眨了眨眼睛,道:“卜先生笑什么呢?”
卜凡笑容不减,道:“直到刚才我才发现,原来老弟也有很刻毒的一面。”
二人对视一眼,都放声大笑起来。
上官仪笑眯眯地端起茶杯,慢慢饮尽一杯茶,方道:“卜先生今天特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卜凡也啜了一口茶,道:“不错。听阿丑说,那帮人已从各个路口上撤走了。想来已发现你不在漳柘寺里,很可能以为你已经走远了。”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卜凡道:“所以我急着进城来,一来让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二来也想当面谢一谢于西阁,不想……唉!”
看来,他对于西阁的做法仍然耿耿于怀。
上官仪瞄了瞄他的脸色,淡淡道:“于先生果真是卜先生极好的朋友?”
卜凡叹了口气,道:“快二十年的交情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你白天一直在店里干活,那晚上呢?就睡在店里?”
上官仪道:“当然不是。于先生在府里特意为我收拾了一间很清静的房间。”
卜凡松了口气,道:“还行。这位于老兄总算给我留了点面子。”
上官仪沉吟着,道:“卜先生,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卜凡不在意地道;“请问。”
上官仪忽然站起身,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坐下,方道:“于先生的医术到底如何?”
卜凡一怔,道:“老弟干吗要问这个?”
上官仪沉默着,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卜凡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上官仪笑了笑,道:“每天晚上在于府里,我都要替于先生抄写一部他自己编著的医书…·”
卜凡又一怔,面上怒色一闪,不觉提高了声音,道:“他连晚上也不让老弟好好休息?我还以为……”
上官仪摇了摇手,道:“小点声,别让小王听见。我一直觉得他那部医书很有些奇怪。”
卜凡道:“怎么个奇怪法?”
上官仪道:“那里面有很多药方好像都是卜先生的字体,你是不是替他开过药方?”
卜凡的嘴立刻闭紧了。
上官仪道:“我仔细看过他的大作,好像只要是卜先生开的药方,相应的病情都很奇怪。”
卜凡微微一笑,道:“朋友之间,相互帮帮忙嘛,这有什么。”
上官仪淡淡道:“原来卜先生知道,倒是我有些多嘴了。”
卜凡又微微一笑,抬眼看了看门外,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老弟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吧。”
上官仪诧异道;“你不见见于先生了?”
卜凡笑道:“下次吧。再说,现在见了我,他面子上只怕也会有些挂不住。”
上官仪一笑,道:“我送你。”
这一送,一直送到了彰仪门外,上官仪回到于府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急匆匆地走进自己住的东跨院,推开房门,不禁愣在当场。
自十七那天一晤后就再也没与他碰过面的于西阁竟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他自己的大作。
上官仪一怔之后,旋即微笑道:“在下的字写得不太好,不知于先生是否满意?”
其实,他一眼就看出于西阁翻看的是他自己的原稿,上官仪的抄写本还与他清晨出门时一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书案的一角。于西阁显然连碰都没有去碰。
上官仪心里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于西阁抬起头,脸上竟然很难得地挂着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容很生硬,一看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
“很好,很清楚,字也很漂亮,只是烦劳上官公子了,于某心里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这样的话竟然会从于西阁嘴里说出来,如果上官仪不知道其中内情,绝对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了。
他微笑道:“哪里,于先生太客气了。”
于西阁欠了欠身,面上笑意更浓,道:“坐,坐。”
上官仪坐下了,虽然仍微笑着,却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于西阁今晚是打定主意要与他好好聊一聊了。
若是换了别的日子,上官仪倒也无所谓。不就是聊天嘛,就算对面坐着的是于西阁这样一个面目无神,言语无味的人,他也会很有耐心地陪他聊下去。
但今晚却是个例外。
他实在希望于西阁赶快站起身,走出这个房间,不要再来打扰他。
于西阁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我知道,让公子去铺子里帮忙实在是委屈了公子。只是公子有所不知,铺子里的掌柜、伙计的为人于某一直都不太放心,也一直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过去盯着,正巧公子来了。公子是卜先生的朋友,自然也就是于某的朋友,我想,公子也应该能体谅于某的难处。”
上官仪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经他这一说,上官仪不仅不能因每天扛药包而叫苦,反而应该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才是。
于西阁竟有这样好的口才,实在最大出他的意料。
上官仪很恳切地道:“是是。我虽然没做过生意,但可以想像没有几个得力的下手,生意是很难做的,承于先生看得起,在下一定会好好盯着他们。”
于西阁的目光慢慢地在他周身转动着,道:“铺子里的活儿还是很累人的,上官公子的身体吃得消吗?”
上官仪道:“没问题,于先生放心。”
于西阁迟缓的目光忽然闪动了一下,道:“听小王说,上官公子很有几分力气,想必是练过武功吧?”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说起来真是惭愧,在下正是因学剑不成,读书又不成,才会浪迹江湖,至今仍是一事无成啊。”
于西阁“哦”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桌上的书稿,道:“于某很想听听公子对拙作有何高见。”
上官仪笑道;“于先生太客气了,在下对歧黄之术可是一无所知,连浅见都谈不上,何来高见?”
于西阁又“哦”了一声,却没了下文,只是慢慢抚弄着颌下稀疏发黄的短须,暗黄色的小眼珠子慢慢地转动着。
上官仪真有些着急了。
替于西阁着急,当然更多的还是为自己着急。他知道于西阁到底想问什么,也早想好了该如何回答,他还知道一旦于西阁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回答后就决不会再在他这里浪费时间,但于西阁不问,他也没有办法。
如果他直接将于西阁想了解的情况说出来,不仅不能让于西阁安心,反而会令他更为怀疑了。
终于,于西阁似是很不经意地道:“听小王说,今天卜先生来过了?”
好了,总算说到正题了!
上官仪不禁松了口气,也很不经意似地应道:“是。”
于西阁道:“你看他这个人,我们已有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真是想和他好好谈一谈,他怎么也不打个照面,就走了。”
上官仪淡淡道:“卜先生原想留下来,只是潭柘寺的一个叫九峰的和尚硬要请他去聊一聊,只好赶回家去了。”
于西阁似是很失望地道:“唉!这和尚也真是有些讨厌!我还有一些问题想向卜先生请教,只是太医院晨朝一直脱不开身,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会面了。”
上官仪很诧异地道:“于先生会有问题要请教卜先生?”
于西阁道:“是啊,是关于医学上的一些问题。”
上官仪更诧异了,道:“怎么,卜先生也通医术?”
于西阁吃惊道:“你不知道?”
上官仪道:“在下与卜先生仅数面之交,只知道他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其它情况,实在是知之不多。”
于西阁道:“哦!”
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脸上硬堆起来的笑意已渐渐消减了。
上官仪也暗自松了口气,他知道,最多再说两句话,于西阁就不会再呆下去了,因为上官仪的回答已经令他安心了。
果然,于西阁站起身,淡淡道:“上官分子想也累了,早点歇息吧,今天晚上就不需要替于某抄书槁了。”
上官仪大喜过望,笑嘻嘻地道:“谢于先生。”
*** *** ***
“客官爷,真是对不住得很,小店这就要关门了。”店小二哈着腰,满睑赔笑。
“关门?这么早就关门?”
上官仪微微一怔,这才发现店里除了掌柜的和小二之外,就剩下他一人了。
“小的也是替客官爷着想,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客官爷若不早点回家,让巡夜的军爷碰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上官仪道:“不是要到亥正才宵禁吗?现在才戌初二刻刚过嘛。”
掌柜的停下手中的算盘,道:“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
上官仪点头道:“不错。”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难怪你不知道,每次万岁爷领军出征期间,京城宵禁就会提前半个时辰。”
上官仪指了指门外,道;“那家酒楼里还是很热闹嘛,他们就不怕宵禁?”
斜对面一家酒楼内正是灯火辉煌,笑语喧哗,连半点要关门的意思也没有。
店小二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丝酸溜溜的冷笑:“客官爷是说‘醉仙楼’?我们哪敢跟他们比!”
掌柜的又叹了口气,道:“出入醉仙楼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王孙富户,宵禁‘禁’的本来就是平民老百姓,哪里‘禁’得了他们。”
他扫了上官仪一眼,嘴角忽然闪出一丝嘲讽的微笑,道:“其实,这‘醉仙楼’早该改一个名号了。”
上官仪很感兴趣地问:’‘怎么改?”
掌柜的笑了笑道:“就叫‘醉官楼’。”
上官仪大笑。
实在看不出,这个普通的小酒馆里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掌柜的,竟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掌柜的赔着他笑了几声,正色道:“说归说,笑归笑。公子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像公子这样的外地人要是在宵禁后碰上巡夜的军爷,铁定会倒大霉。”
上官仪一动不动。
掌柜的赔笑道:“如果公子尚未尽兴,不妨去对面的‘醉仙楼’。他们的酒菜都要比小店的好,再说,现在去,还能赶上看芙蓉姑娘的剑器舞。”
上官仪微笑着摸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道:“这里很好,我这个人就喜欢图个清静。掌柜的如果怕惹上麻烦,不妨先将门板上了,只给我留一盏油灯就行了。”
银子虽不多,大约也有五两之数,简直与小酒馆一整天的收入差不多了。
掌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有谁会与钱过不去呢?
上官仪又要了一壶酒,慢慢地自斟自饮。他的心思显然不在酒上,因为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店门。
店门已掩上,只留了一条小缝。小二端了条长凳坐在门边,不时凑在门缝上往外看。街上每响起脚步声,他都会浑身紧张,心跳加快。
虽然上官仪已将油灯调得很暗了,但小二仍然觉得灯光很刺眼,生怕巡夜的军爷们会发现这一点光亮。
他现在只希望这位奇怪的客人快点喝完酒,抬屁股走人,然后他就能像掌柜的一样,蒙头睡大觉去了。
好处一分得不着,担惊受怕的事却全推到他的身上,小二越想心里越有气,忍不住在心里将掌柜的八辈祖宗一个个揪出来,轮番骂了三四通了。
夜已渐深,醉仙楼里的客人们也开始陆续离开了。小二揉了揉惺松的双眼,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
他的眼睛立即瞪圆了,吃惊地张大了嘴。
就在他刚一回头时,明明还看见那位奇怪的客人正端着酒杯柱嘴边送,可不知怎地眼前一花,这人竟已不见了。
小二浑身的寒毛顿时全都坚了起来,头皮一阵发紧,一阵发麻。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人,还是鬼?
小二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又冷又湿,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手中竟捏着一个酒杯,杯中还剩有半杯酒,酒中泡着一小块碎银。
这酒杯正是那位客人手中的那一只。
小二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酒杯,忽然一闭眼、直着脖子杀猪般地嘶叫起来。
转过七八条长长短短的胡同,上官仪已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了。他几乎连东南西北都已分不清楚。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北京,他也根本没想到过北京城里会有这么多胡同,就算是在大白天,绕了这样多的胡同后,只怕他也会迷路,更何况现在正值夜半三更。
他不是不清楚凭他现在的功力,做这样一件事情无疑是在冒险,但他却不能不这样做。
从醉仙楼前一直到这里,情况总的来说还是很令他满意的。因为他所跟踪的目标一直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而且他看不出“目标”已发现他在跟踪的迹象。
如果卜凡现在也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上官仪跟踪的目标竟是芙蓉姑娘。
在这样的深夜里,他为什么要冒险跟踪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女人呢?
穿过一条胡同,前面是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芙蓉姑娘的脚步突然加快了。
上官仪反而放慢了步子。
他看见芙蓉在加快脚步前,身形似乎顿了一顿。
莫非她已发现我了?
上官仪一闪身,溜过一户人家低矮的屋檐,贴身靠在墙角处,不动了。他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芙蓉的脚步声,想从她的脚步声中听出她是否已发现有人跟踪。
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急促,剧烈而失去了它应有的节奏。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掌心已变得又冷又潮,沾满了冷汗的手指竟在轻微地颤抖着。
他竟然很紧张!
自从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名护卫惨死在身边的那一刻起,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紧张。
他对自己的跟踪术一向很有自信。虽说他现在功力并未完全复原,但功力仅仅是跟踪术中的一个要素。所以他相信芙蓉不会发现他。
但他又希望芙蓉能发现他,因为他希望芙蓉正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将他从杀手们的重围之中救出来的人。
芙蓉略显匆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上官仪不禁有些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紧张的神经也开始松弛下来。
忽然,他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又绷紧。
他听见了一声惊呼——“什么人?!”
这声音他是绝不会忘记的。
他跃出墙角时,惊呼声已嘎然而止,像是一根风筝的线被突然掐断。芙蓉苗条的身影正软软地倒下,一高一矮两条黑影正向她扑过去。
“住手!”
上官仪吆喝一声,展开身形,疾冲而上。
两条黑影一怔,高个的黑影两手一扬,已将芙蓉扛上肩头,矮个儿的黑影却向上官仪迎了过来,人尚未到,已是一掌击出。
上官仪双掌一错,一掌一抓同时递出,直进中宫。
要救芙蓉,首先必须解决掉这个矮个儿。
矮个儿一掌击出时,上官仪已经清楚这人的功力比他尚要略逊一筹,所以他才会双手齐发,直进中宫。这样虽然有些冒险,却是击倒对手的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招数。
一招击出,上官仪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错误是致命的。
他忘记了自己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复,矮个儿黑影的功力虽说比他受伤前要略逊一筹,却比他现在的功力要高得多。
电光火石间,矮个儿的右掌已击散了他攻出的两手,雄浑的掌力长驱直进,击向他的胸口。
上官仪身形一转。轻巧巧避开了这一掌。
功力虽未复原,但游斗之术也是他多年苦修的绝技之一。只要先缠住这人,总能找到机会。
当然,单单缠住他是无济于事的,上官仪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宵禁”,扯开喉咙大叫道:“来人啦,有强盗哇――”
矮个儿如骤雨狂风般的攻击似乎滞了一滞,高个儿黑影已冷冷道:“不要缠斗,快结果了他!”
矮个儿闷声道:“是。”
他一开口,上官仪反倒不喊了,而且也不再游斗,硬碰硬地与他拆起招来。
三五招一过,上官仪明显落在了下风,奇怪的是矮个儿双掌之上的功力也小了许多。
高个黑影冷哼一声,丢开芙蓉,正欲上前夹攻,街口处突然闪起一片火光,十数只火把在急骤的马蹄声中迅速向这边冲来。
上官仪那几嗓子果然将巡夜的官军引来了。
火光照亮了上官仪的睑。
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怔,旋即道:“快走!”
话音刚落,他已拔地而起,凌空一闪,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上官仪借着火光看清了矮个黑衣人蒙面布上方露出的一双小眼睛,脱口道:“真的是你?!”
蒙面人不答,左手一紧,已抓住了他的肩头,右掌探出,在他胸腹之间轻轻一按,上官仪便向后直飞出去。
“咄!京师重地,岂容你肆意伤人?还不快束手就缚!”
随着一声大吼,火光中闪出一名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军官。右手挥处,一片冰雪般的刀光砍向黑衣蒙面人的后颈。
蒙面人不及回身,一缩脖子,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过,带起数十片飘飞的碎布片。黑衣蒙面人伸手在头上一掩,身形一闪,已跃上临街的屋顶,再一闪,已不见了。
十几名举着火把,提着刀枪的军士鼓噪道:“嘿!是个和尚!这强盗竟是个和尚!”
高大魁梧的军官归刀入鞘,沉声道;“吵吵什么!还不四下里看看刚才被打飞的那个人怎样了。”
一名军士赔笑道:“佟大人,那和尚那么高的功夫,刚才那人一定被打死了,等天亮了。自会有人发现去报官,夜已经很深了,您看…··”
佟大人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早点回营,过你的酒瘾去?”
军士哈着腰道:“大人明鉴。今儿要不是佟大人,小的们只怕还不够那个强盗和尚一阵打的。弟兄们,咱们一起请佟大人喝酒,好不好?”
军士们都道:“好,好。就怕佟大人不赏面子。”
佟大人笑道:“自家兄弟,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今儿大伙儿也累了,早点回营去吧。”
军士们顿时一个个喜笑颜开。立即就有人牵过马来,道:“大人请上马。”
佟大人接过马缰,忽然皱了皱眉,道:“都别说话!”
军士们立即紧紧闭上了嘴。
街边一处胡同口里,似乎传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佟大人道:“你们两个,过去看看。”
胡同口的墙角下,躺着一个女人。
一名军士惊叫道:“是芙蓉姑娘!原来那个和尚是想打芙蓉姑娘的主意。”
佟大人道:“芙蓉姑娘?她是什么人?”
军士道:“是个卖艺的。”
佟大人道:“看来,她的名头不小啊,你们都知道她?”
军土道:“大人您是刚回京,所以不知道,这芙蓉姑娘来京里已有好几天了。她的舞跳得极好,好多大酒楼都请她去呢。”
佟大人“哦”了一声,走过去弯下腰看了看,伸指在她肩头点了两下,道:“来人,扶她起来。”
“谢大人为小女子解穴。”芙蓉自己站了起来,深深一福,道:“请问大人高姓大名?”
佟大人淡然一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芙蓉道:“大人搭救之恩,容当后报。”
佟大人点点头,道:“今日之事,我也是恰逢其会,谈不上什么搭救之恩,只是姑娘为何不顾宵禁之令,深夜里独自一人出门呢?”
芙蓉抬起头,直视着他,道:“醉仙楼的老爷们要看小女子的剑器舞.一直到宵禁后酒宴才散。”
佟大人转开目光,淡淡道:“夜已很深了,姑娘住在哪里,要不要佟某送你一程?”
芙蓉浅浅一笑,道:“谢大人。小女子就住在附近,不敢烦劳大人。’”
佟大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走吧。”
芙蓉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却见佟大人正怔怔地看着她。
她心里不禁微微一动,一阵热辣辣的感觉立即涌上了她的两颊。
上官仪一跤跌落,才发现自己竟跌进了街边的一条臭水沟里。
他本想立即跳起来,但一看见那位突然现身的佟大人,又伏下不动了。
水沟里粘乎乎的淤泥糊满了他的衣襟,一阵阵又酸又臭的怪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却只能咬牙忍耐着。
因为他不想,至少在现在还不想被这位佟大人发现。
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设法探明救过他的那位芙蓉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他根本不信她只是个卖艺的舞者。
能将他从重围之中救出来,绝非一般高手所能做到,身负如此高绝武功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沦落江湖,卖艺为生呢?”
她一定有她的目的,她以舞者的身份出现,一定是想借此掩盖她的目的。
上官仪只希望那位佟大人不会发现被丢进胡同口里的芙蓉,快些领着这群军士们离开这里,偏偏佟大人耳力极佳,还是听见了芙蓉的呻吟声。
趁着佟大人与芙蓉说话的当口,上官仪轻手轻脚地自臭水沟里爬了出来,贴着墙根绕过几间房屋,穿过一条胡同,绕到了前面街口上。
只要芙蓉不往回走,这里应该是她的必经之路。上官仪刚刚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他听见那位佟大人说,要送芙蓉一程。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芙蓉姑娘被他给缠上了!”长这么大没信过神佛的上官仪不禁在心里求起了老天爷来。
总算是天从人愿,芙蓉终于一个人走过了街口,闪身消失在一条胡同里。
上官仪立即跟了上去。
这条胡同竟出奇地长,拐了七八个弯,还没走到头。上官仪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情况不对了。
一直在他前面二三十步远处响着的芙蓉的脚步声突然间就消失了。
上官仪心中一凛。刚想停下,一阵锐利的刺痛自背上传遍了全身。一个声音道;“往前走!”
顶住他后腰的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刀尖已经刺破了衣服。上官仪很清楚,他只要稍有异动,这柄匕首就会毫不犹虑地刺进他体内。
他老老实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苦笑着。
又拐了六七个弯,顶在他后腰的匕首突然消失了。
他 能感觉到自己已不在狭窄的胡同里。只是眼前一团漆黑,根本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站住了,呆了片刻,又抬起双手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又摸索着向左右两边各走出了十来步,任何东西都没有碰到。
这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但有两点他已经能够确定,这里绝非野外,在野外多多少少会有些光亮。再就是这地方很宽敞,应该是一间很大的屋子。
他重重地在地上跺了跺脚,扬声道;“拿匕首的老兄,你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一阵嗡嗡的回音。
上官仪有些着急了,又扬声道。“芙蓉姑娘,你在哪儿?
请相信在下绝无恶意。”
“既然到了这里,阁下是善意还是恶意已经不重要了。”
黑暗中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上官仪心中又一凛。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很缥缈,又似乎很近,像是有人俯在他耳边低语。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何人?”
那个声音道:“阁下何人?”
这声音竟然变了,赫然正是上官仪自己的声音。
上官仪头皮不禁发麻,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个声音又阴森森地道:“你真想知道?”
上官仪道:“不错。”
那个声音“咯咯”地嘶笑道:“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阁下可就回不去了。你不后悔?”
上官仪道:“不后悔。”
那个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其实,阁下尚有数十年阳寿。但你一定要自己送上门来,本王也不能不留你。这里正是阎罗殿!”
上官仪愕然。
那个声音道:“怎么,后悔了吧?”
上官仪忽然笑出了声,道:“原来这里是阎罗殿,阁下想必就是阎王爷啰?”
那个声音道;“正是本王。”
上官仪笑道:“幸会幸会,敢请王爷下令举火,在下实在是想一睹王爷尊容。”
没有回答。
上官仪又道:“阎王爷竟然不敢见人,岂非咄咄怪事。”
仍然没有回答,但黑暗中跳出了一点如豆的灯光。
惨碧色的灯光照亮了一张惨碧色的脸,也在上官仪眼前勾勒出了几条模糊的似人非人的身形。
上官仪拱手道:“在下的眼睛一向不太好,敢请王爷下令多点上几盏灯。”
惨碧色的睑似乎动了动,立即有一溜火光在他后面亮起。
上官仪眯起双眼,再慢慢睁开,很满意地吁了口气,笑道:“在下直到刚才,才真正感悟到光明之于人的重要,也才真正懂得了‘飞蛾扑火’这四个字的含义。”
明亮的火光中,他已看清自己正站在一个大殿的中央,正对着高踞在大案之后的面色惨白的“阎王爷”和“阎王爷”
座下的判官小鬼们。
此时此刻,他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阎王、判官、牛头马面们显然都怔住了。
牛头大喝道:“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上官仪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拿匕首的老兄,你头上戴了那样一个怪玩意儿,不觉得气闷吗?”
牛头一愣,马面已沉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敢油嘴滑舌,花言巧语!”
上官仪皱了皱眉,道:“你知道不知道在下有一样很奇怪的本领?”
马面一怔,道:“你说什么?”
上官仪淡淡道:“在下只要听过一个人的声音,就绝不会忘记,而且能根据声音找出这个人,你信不信?”
马面默然。
上官仪笑道:“你不敢再说话了?已经迟了,扛磨盘的老兄,在下对你的一身硬功可是非常钦佩呀。”
他笑嘻嘻地对“阎王爷”道:“你们这身打扮的确很能唬人,尤其是王爷这身行头,看上去很像回事,不知是从哪个戏班子里借来的?”
“阎王爷”冷冷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上官仪悠然道:“这里既是阎罗殿,王爷怎会不知道在下是什么人呢?阁下如果想知道在下是谁,则请以真面目相见。”
“阎王爷”冰冷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的双眼,忽然一叹,伸手在脸上一拂。
上官仪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道:“阁下的真面目可比那张鬼脸精神多了。”
的确,取下面具后的“阎王爷”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很有一股慑人的英武之气,只是他的面色十分苍白,宽阔的前额上,布满了深重的皱纹。
他冷冷盯着上官仪,冷冷道:“阁下是什么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上官仪深深一揖,道:“在下上官仪。误入前辈住地,请前辈见谅。”
“上官仪?”中年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眼中闪动着锐利的寒光,“阁下气宇不凡,胆识过人,想来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上官仪本非江湖中人,前辈没听过这个名字,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中年人慢慢道:“这么说,你也不认识我?”
上官仪又一揖,道:“请恕在下眼拙。”
中年人目光闪动,沉吟不语。
上官仪心神急转,道;“敢问前辈,芙蓉姑娘是否也在此间?”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冷冷道:“不错。阁下为什么要跟踪她?”
上官仪的眼中显出很神往的光彩,悠悠地道;“在下少年时读杜工部《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一直心向往之,惜乎不得一见,今日在醉仙楼中得见芙蓉姑娘舞剑器之神采,不觉迷醉…·”
中年人口中微微“嘶”了一声,像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淡淡道:“原来阁下是个读书人。”
上官仪道:“惭愧,惭愧。在下读书不成,练剑又不成,所以才想着来京城里托点门路,谋个一官半职,聊以糊口。”
中年人的面色已大为缓和,嘴角边已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难怪酸起来让人受不了,原来是个半瓶醋。阁下也不必过谦,读书人能有阁下这样的身手,已经很难得了。”
上官仪道:“谢前辈夸奖。”
中年人道:“你在京城里所居何处?”
上官仪道:“在下因所带银两不够,暂借住太医院于医官家里。”
中年人沉吟着,慢慢道:“现在,你想不想见见芙蓉姑娘?”
上官仪两眼顿时大放光明,喜道:“当然想,当然····请前辈成全。”
中年人一笑,眼中满含讥讽之意,道:“芙蓉,出来见见这位公子。”
上官仪只觉眼前一花,芙蓉已出现在中年人身边。
中年人指着上官仪道:“就是他?”
芙蓉瞟了上官仪一眼,微笑道:“是。”
上官仪冲芙蓉深深一揖,道:“在下担心姑娘一个人会碰上什么意外,是以一直尾随,那两个人没有…··没有伤着姑娘吧?”
芙蓉浅浅一笑,道:“大喊‘有强盗’的人,就是上官公子?”
上官仪道:“不错。”
芙蓉的目光在他周身一溜,道:“公子是不是受了伤?”
上官仪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只要姑娘没事就好。”
芙蓉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转脸去看中年人。
中年人沉吟着,忽然道:“阁下刚才说只要听过了一个人的声音,就绝不会忘记,是吗?”
上官仪道:“不错。”
中年人道:“阁下还有什么特殊的本领?”
上官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如果是在下不该也不能记住的事,在下转眼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中年人看了看芙蓉,稍一沉吟,道:“阁下刚才说是住在于医官家里?”
上官仪道:“是。”
中年人道:“好。你走吧。”
上官仪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来京城没有几天。方才跟着芙蓉姑娘一阵乱转,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前辈能否指派一人送在下回去。”
中年人淡淡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得先委屈阁下小睡片刻。”
话音未落,他已伸出食指凌空一弹,一缕劲风直袭上官仪。
上官仪浑身一震,翻了翻白眼,软软地摔倒在地上。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我实在看不透这人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书呆子。”
“马面”道:“此人心机深沉,来历不明,弟子以为该杀了他,以免多生枝节。”
芙蓉道:“无论如何,他总算是救过我,咱们还是好好把他送回去吧。”
中年人淡淡道:“就凭他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想来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你们两个送他回去,到于府院外,再解开他的穴道。”
“牛头”、“马面”躬身道:“是。”
芙蓉目送沉睡不醒的上官仪被抬出大殿,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中年人温言道:“你怎么了?”
芙蓉摇了摇头,道:“舅父,我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中年人道:“哦?你说说看。”
芙蓉道:“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可是……可是,又不像是他……”
中年人微笑道:“好孩子,你累了,也太紧张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第六章 九峰禅师
三月二十六。石花村。
一大早,卜凡家就来了客人。
虽然几年来石花村的村民们对卜凡家不时有客人上门早已习以为常。但这位客人的登门仍然很让他们意外。
因为来人又是一个和尚。
只不过这次来的并非老和尚,而是个小和尚。
常去潭柘寺上香的几位村民认出这个小和尚是寺里的知客僧。他们不禁奇怪,道衍早就死了,寺里的小和尚来找卜凡干什么呢?
卜凡自己也很意外、他实在没想到知客僧是奉九峰禅师之命,来请他去寺里清谈的。
他当然没有忘记二十一那天九峰禅师曾约地至潭柘寺一晤。但他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句口头上的客气话而已。
既然九峰禅师如此郑重其事地来访他,卜凡当然不能不去。
虽说他与九峰禅师没见过几次面,更谈不上熟悉,但以前每次与道衍会面时,都会听道行谈及他这个惟一的弟子,而且言辞之间对九峰关于佛法精义的一些见解大为赞赏。
卜凡自然不会放弃与这位高僧清谈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这几天来,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也正想出去散散心。清理一下自己繁乱的心绪。
若想静心,岂会有比离石花村不过十里的潭柘寺这样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刹更好的地方?
潭柘寺卜凡已去过多次。他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寺院里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皮松。
站在树下,任细碎的树影覆满全身,眼前所见是霭霭的轻烟,耳中所闻是清悠的钟声,清脆的木鱼声与众僧的经课,更有清风时时拂过,送来淡缈的木叶清香,真让人有一种飘然世外之感。
但今天,还未走近山门,卜凡就很吃了一惊。
潭柘寺外,车马骈阗,冠盖云集,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刹,竟似变成了十丈红尘。
卜凡不禁为之瞠目,问知客僧:“寺里今天怎么这般热闹?”
知客僧似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本寺重修工程昨日完工。今儿方丈大师举行大殿新塑佛像开光仪式,是以京里的大人们都来祝贺、观礼。”
卜凡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看来,今天想来潭柘寺静静心是不可能的了。他不觉很是奇怪,九峰禅师为什么要赶着这最热闹的一天约他来寺里呢?
九峰的特殊身份和他在谭柘寺中特殊的地位决定了他今天一定会很忙,他有时间与卜凡“清谈”吗?
卜凡不禁苦笑。
他远远看见九峰禅师时,笑得就更苦了。
九峰禅师与一位身材矮小,窄额短眉,小眼隆鼻,身披锦红袈裟的僧人一起站在山门外,正与一群锦衣玉带的王孙公子之流辑让周旋。
离山门尚有十来步,九峰禅师已看见了卜凡,看样子他很想迎上来,却一时脱不开身,只合什为礼,向这边点了点头。
卜凡自己也被人拖住了。
拖住他的是几位风雅之士。
卜凡笑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一人笑道;“如此佛门盛会,怎能不来观光?”
另一人道:“你不也来了嘛,我等正想着等开光礼毕,一齐去贵府上共谋一醉呢!”
卜凡大笑:“好,一言为定。”
说笑间,已走进山门。
九峰禅师扯了扯卜凡的衣袖,低声道:“这边走。”
缓步绕过天王殿,眼前已是大雄宝殿。殿前人头攒动,香烟缭绕。卜凡抬头看着修饰一新的殿顶飞檐,淡淡道:
“重修之后,气概可比以前大得多了。”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不搭腔。
卜凡叹了口气,又道:“皇帝下令重修潭柘,本因道衍师在此清修,而今寺宇一新,道衍师却早已圆寂。真令卜某有物是人非之叹。”
九峰禅师又一笑,淡淡扫了卜凡一眼,道:“居士认为皇帝这样做有意义吗?”
卜凡一怔,道;“大师何出此言?”
九峰禅师拢着手,目光慢慢地四下扫过,悠悠地道:“居士是否又想起了护国寺外那一番热闹景象,方有此感慨?”
卜凡点点头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老衲却以为,那大概是先师惟一的功德了。”
卜凡又一怔,道:“大师之言莫测高深,在下不懂。”
九峰禅师道:“如果先师现今仍然健在,则护国寺前那些摊贩们又将去何处讨生活呢?”
卜凡愕然。
他实在没想到九峰禅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可否认,这句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但由他口中说出,虽不能说离经叛道,也很有些大不敬的意味了。
九峰禅师根本没留意卜凡的表情,又道:“居士还未回答老衲适才的问题。”
卜凡想了想,道:“重修潭柘,抛开皇帝对道衍师的尊敬不说,于劝世人为善,宏扬佛法这层意义上,也是大功德一件。”
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真这样想?”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低沉:“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渐衰微了。”
卜凡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九峰禅师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可以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绝不该是从一位佛门弟子口中说出来的。
但他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僧,连道衍都十分饮佩的高僧。
大殿内忽然钟声齐鸣,寺内鼎沸的人声顿时安静下来。
九峰禅师微笑道:“开光仪式即将开始,居士不想去观礼一番?”
卜凡也微笑道:“寺内举行如此隆重的佛门盛会,大师为何要置身事外?”
九峰禅师一笑,悠悠地道:“既然如此,请居士移步,到净室用茶。”
卜凡记不清自走进山门后到现在这段并不算长的时间里,九峰禅师给了他多少个意外了。
卜凡素喜饮茶,每年春夏之交,若能买到南边出产的新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喜事。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泡茶也有这样繁琐的手续。
对于他来说,泡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洗净茶壶茶杯,烧开水,放上茶叶,一冲即得,所以等九峰捣鼓了好半天,才将一盏清茶捧到地面前时,他两眼早已瞧直了。
卜凡接过茶盏,正要往嘴边送,九峰禅师微笑道:“请尽饮此盏。”
卜凡道:“这还有什么讲究吗?”
九峰禅师道:“惟其如此,方能深味茶叶的甘苦清香。”
卜凡一饮而尽,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果然好茶,只是冲泡起来太过麻烦了。”
九峰禅师淡淡道:“这叫‘茶道’,是扶桑三岛上的冲茶之法。虽说有些麻烦,老衲却认为这样做很有道理。”
卜凡感兴趣地道:“哦?愿闻其详。”
九峰禅师道:“茶本有平肝润肺,清火明目之功效,‘茶道’繁琐的手法又能使人平心静气,二者相辅,极有益于修身养性。”
卜凡沉吟着,点头道:“果然如此。真没想到大师对扶桑之风俗也有深究,真令在下佩服。”
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谬奖了。这‘茶道’是老衲自本寺住持无初大师处学来的。”
卜凡道:“哦?无初大师?是不是刚才在山门外身被大红袈裟的那一位?他去过扶桑?”
九峰禅师淡淡道;“他本是扶桑人氏。”
卜凡吃惊道:“是吗?难怪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异样。他到中土来干什么?”
九峰禅师的嘴角闪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当然是来探究佛法的精义。只可惜让老衲颇有缘木求鱼之叹。”
卜凡诧异道:“大师的意思是他来错了?”
九峰禅师道:“是。”
卜凡道:“为什么?”
九峰禅师道:“请问居士,佛法精义何在?”
卜凡一怔,道:“在于诚,在于仁。”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错!”
卜凡道:“请大师赐教。”
九峰禅师道:“佛法精义,一言以蔽之,在于众生平等。
老衲精研诸般经卷数十年,直到最近才懂得这个道理。”
卜凡道:“佛回众生平等。凡佛门中人无不懂得这个道理,大师为何最近才懂?”
九峰禅师道:“佛祖所言众生平等是指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达到某一境界,而非字面意义上的众生平等。佛教起于天竺,佛祖悟道,乃是悟出了对抗天竺等级森严的婆罗门教的一种手段。婆罗门教尊崇梵天之神,将世人分 为四等,教中祭师为第一等,能代授神意,连君主都要受其控制,所有教徒的行为、思想、修行方法皆必须以祭师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佛祖悟道后,提出众生平等,也就是以人为本。
从这个意义上讲,佛,就是人。佛教,即是人教。”
他看了面现讶色的卜凡一眼,微笑道:“居士是否觉得老衲之言太过离经叛道了?”
卜凡默然。
九峰禅师叹了口气,道:“老衲精研诸般经卷,皆自感不得要领,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的产生必定有其一定的缘由,这才悟得佛法之精义必须自佛祖悟道之前的社会环境中去找寻。”
卜凡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佛即是人,而不是神,对吗?”
九峰禅师道:“不错。”
卜凡道:“在下不懂。”
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一定读过《大般涅槃经)吧?”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道:“经中讲到佛祖临涅槃时,弟子们悲痛异常,不能自己,因为他们感到即将失去大导师,无所依估,佛祖则向弟子们说明法身长存,佛性就存在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居士对此有何感悟?”
卜凡道:“《华严经》上说‘种种变化施作佛事,一切悉睹无所障碍,于一念顷一切现在,充满法界’,这说明佛的境界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可谓玄微深远,难得而测。”
九峰禅师眉心微皱,道:“居士认为,佛是神,而不是人,是吗?”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淡淡道:“可神是不死的,佛祖毕竟涅槃了。”
卜凡道:“但佛性长存,佛法长存。”
九峰禅师道:“存于何处?”
卜凡道:“大师刚才也讲了,佛祖说过,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
九峰禅师看着他,微微一笑。
卜凡悚然。
九峰禅师缓缓道:“既然佛法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则中土扶桑,俱是一体,无初大师不远千里渡海而来,除了能学习到中土的建筑技巧之外,还能探求什么呢?这不是缘木求鱼又是什么?”
卜凡定了定神,道:“大师适才说‘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见衰微了。’在下驽钝,实在不明白大师何意。”
九峰禅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悠悠地道;“佛曰‘众生平等’,说明佛祖认为婆罗门教的等级制度是错误的。佛曰‘佛法存于所有凡人身上’说明佛祖并不认为自己是神,而且佛教的宗旨亦是以人为本。但庙宇一兴,佛即是神,佛徒中也就有了严格的等级制,又何谈‘众生平等’呢?既然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悟佛法,又何需方丈沙弥之分,出家在俗之分呢?”
卜凡道:“但佛法毕竟是玄微深远的。兴建寺庙,为佛徒提供修行之场所,亦可为在俗之人树立一个修行的目标,劝人为善,劝人静心养性,又有何不对呢?”
九峰禅师道:“居士说的不错,寺庙的确为善男信女们提供了一个静心养性的场所,也的确有帮助一般人理解佛法的功效,但居士想过没有,来庙中烧香礼佛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祝佛为神。向佛提出种种要求,求佛保佑。更有甚者,诸多恶徒亦以为只要敬香布施,即可洗清自己的诸般恶行·…·”
卜凡截口道:“恶徒敬香布施,以求良心上的安宁,不正说明他们已认识到行恶的错误,也正说明了寺庙很有劝人行善的功效吗?”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只要敬香礼佛即能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则他们大可以肆意为恶,然后再来礼佛求善了。”
卜凡怔住。
他不得不承认九峰禅师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这些话不免有些失之偏颇,但到底偏颇在何处,他又想不清楚。
九峰禅师又道:“居士说,皇帝下令重修潭柘寺乃是大功德一件,重修的起因是先师在此清修,那么这件大功德应该算在先师头上,对不对?”
卜凡道:“应该可以这么说。”
九峰禅师道:“先师虽说专攻术数,但毕竟身为佛门中人,晚年在此情修、也是为了潜心于佛法。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师虽从来亲手杀过一人,但“靖难”四年之中,死伤军民何止数十万。这么多条人命,又岂是重修一个潭柘寺所能弥补得了!”
卜凡不禁瞠目结舌,背上已爆出一阵冷汗。
九峰禅师这样一位高僧,精研佛法数十年,却“研”出这样一番结论,不能不使他吃惊。
不仅吃惊,而且恐惧。
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正在他心里疯长。
他发现,九峰原本沉静的双眸之中,正透出一股锐利的、炽热的光芒,两颊也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红光。
九峰禅师无言地看着门外满地松影,像是已忘了禅房中还有卜凡这个人。
卜凡也无言。
他实在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打破这禅房中极度的寂静。
九峰禅师炽烈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忽然又变得明静而慈和,他斟了两杯茶,笑道:“只可惜老衲仅从无初大师处学了一点皮毛,不能让居士领略到‘茶道’的妙处。”
卜凡微笑道:“哪里哪里,大师的‘茶道’,已经让在下叹为观止了,实难想像无初大师的‘茶道’还会玄妙到何等地步。”
他慢慢唤啜着清茶,正暗自疑惑九峰禅师为何忽然又提起这个话题,却听见禅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很有力,清晰而有节奏。
红影一闪,无初大师已走进禅房,笑道:“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大师踪影,原来躲到这里偷享清闲来了。”
他一转眼看见了卜凡,笑眯眯地合什为礼,道:“原来大师有客人,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高姓大名?”
卜凡忙站起身还礼道:“不敢,在下卜凡,得见住持大师,幸何如之。”
无初大师目光闪动,打量了他两眼,笑道;“原来是卜居士当面.小僧曾多次听道衍师说起过居土,今日有缘相见,果然是气宇不凡。”
如果不是听九峰禅师说过无初大师是自扶桑而来,卜凡绝不会想到他不是中土人氏。因为他的汉话说得竟极为纯正流利,丝毫不夹带生涩的异国口音。
九峰禅师淡淡道:“适才卜居士正品尝贵国‘茶道’,赞不绝口。”
无初大师笑道:“是吗?其实敝国‘茶道’,亦是由贵国传入。
卜凡吃惊道:“不会吧?此种烹茶之法,实为在下生平所仅见,怎么会是从敝国传出的呢?”
无初大师笑了笑,道:“居士如无他事,请至小僧禅房小坐,如何?”
卜凡尚未答言,九峰禅师已笑道;“难得方丈有此雅兴,老衲又可以在一旁偷学几招了。”
进无初大师的禅房竟要先脱鞋,这对卜凡来说,当然是一件很新奇,也很意外的事。
无初大师的禅房内铺着厚厚一层柔软洁白的苇席,房内除了一张高不及二尺的方桌外,竟连半张凳子也没有,这当然又是一个意外。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房内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两柄架在一尊紫檀木架上的微弯细窄的刀,就是没有床铺被褥。
难道这位扶桑来的无初大师从来也不睡觉吗?他睡在哪里呢?”
正如“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卜凡今天遇见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所以进了无初大师的禅房后,他也就不再显出很意外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随着九峰禅师的样子做。
九峰脱鞋,他也脱鞋,九峰在矮桌边席地坐下,他也席地坐下。
看无初烹茶,果然与九峰不同。
他的神情很严肃,甚至可以说很肃穆,他的动作很娴熟,但一举一动却又透着沉着,似乎他是在用全身心投入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在烹茶。
卜凡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就是泡壶茶吗?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吗?
他觉得无初这个人很有些可笑,可又有些可敬。
无初泡出来的茶进口要比九峰泡出来的更苦,更涩,但其回昧却更清甜,更悠长。
卜凡慢慢啜着茶,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四下转动着,道:“主持大师也好棋?”
无初很严肃地道:“应该说是棋道。在贵国,弈者,小道也,但在敝国,弈被尊为国技,自贵国唐时流传人敝国后,一直盛行至今,小僧弈棋,是以棋道参悟佛法。”
卜凡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自他面上转开,扫过那张琴,定在那两柄形状奇特的长刀上。
无初大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居士对武学一道也有所研究?”
卜凡失笑道:“可谓一窍不通。请问大师,刀者,凶器也,大师在禅房内置刀,岂非于清修不利?”
无初大师道:“这不是刀,是剑。”
卜凡实在不能不吃惊道:“剑?”
无初大师道:“不错,是剑。”
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有所不知,扶桑之剑与中土有所不同,体微弯,单面开锋,很像唐时的狭锋单刀。”
卜凡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木架旁,仔细看了好几眼,道:
“刀……不,不,剑柄这样长,舞动起来岂非很不方便?”
无初大师也走过来,慢慢抽出一柄剑,双手握住剑柄,两脚错开,随意挥动了几下。
卜凡恍然笑道。“难怪,原来贵国的剑法是以双手握剑。”
无初大师道:“居土又错了。”
卜凡怔住。
无初大师沉声道:“这不是剑法,是剑道。”
九峰禅师道:“在老衲看来,贵国的剑道与中土唐时的单刀之法很有些相似。”
无初大师道:“不错。剑道的确起源于贵国大唐之时的刀法。”
卜凡道:“大师习练剑道,也是为了探求佛法?”
无初大师道:“是。棋道、剑道、茶道,俱蕴涵有人生至道。”
卜凡道:“烹茶、弈棋、刀法在敝国实在都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为什么一传入贵国,就都成了“道”呢?”
无初大师还剑入鞘,回到矮桌前坐下,缓缓道:“贵国大唐之时,敝邦尚处于开化之初,视贵国为天国,故敝国国君曾十数次遣使来朝,并派遣国中智能之士前来大唐学习诸般技艺、文化,遣唐使每带一艺归国,国人无不殚精竭智而修习之,以期能从中探究天国强盛风雅之缘由,所以,这些在贵国为小艺,而在敝国则为大道。”
卜凡愕然。
扶桑之民的执著让他不能不吃惊,也不能不佩服。
这样一个民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无初大师似乎觉察到卜凡在想些什么,淡然一笑,改变了话题:“道衍师每谈及居士,对居士之才能赞不绝口,很有欲在皇上面前保举之意。居士为何一直隐居在石花村,不出来做些事情呢?”
卜凡微笑道:“在下过惯了清闲散淡的生活,再说,道衍大师的过奖之辞,在下也实不敢当。”
无初叹道:“像居士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国所用,在敝国可是一件很难想像的事情。”
卜凡微笑,只饮茶,不说话。
九峰禅师忽然道:“居士不是与几位朋友约定共谋一醉的吗?”
卜凡怔了怔,失笑道:“正是,正是。在下听无初大师谈及扶桑风俗,竟是乐而忘返了。那几位诗酒之交一定已等急了。两位大师,在下告辞。”
九峰禅师淡淡道:“老衲送送居士。”
无初站起身,道:“小憎也送一送居士。”
九峰禅师的眉头微微一皱,又展开,淡淡道:“今日与居士相约共谋一醉的,有没有那天在京城见过的上官公子?”
卜凡又一怔,道;“没有。大师还记得他?”
九峰禅师微笑道:“只因老衲从未想到过居士的朋友中还有那样的浮滑之人,所以印象很深。”
卜凡一笑,道:“上官公子如果知道大师对他会有这样的评价,一定会很吃惊的。”
九峰禅师微笑道:“是吗。”
无初大师与九峰禅师送卜凡,一直送到山门外的怀远桥上。一路行来,只见山门内外比卜凡清晨来时更见热闹了。不仅香客比清晨时多了数倍,寺前高大的牌楼下,竟然还有三五个杂耍班子在卖艺。
九峰弹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卜凡微笑道:“大师是否觉得此时此地跑来几个杂耍艺人,实是有扰佛门清净?”
无初大师道:“卖艺之人到热闹之处讨生活本是理所当然。只是看上去与佛门清净之地有些不相称罢了。”
九峰禅师淡然道:“真正不相称的,是他们。”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卜凡这才发现东西朝房前,各站着一长排衣甲鲜明的精壮军士。
卜凡道:“想来是因为今天香客极多,故而官府才派他们前来维持秩序,以防意外发生。”
无初大师道:“居士错了。这些禁军是保护前来观礼的王公大人们的。”
卜凡不觉也叹了口气,忽然道:“大师请看,那边正在作剑器之舞的,不就是几天前护国寺外的那位芙蓉姑娘吗?”
九峰禅师淡淡道:“果然是她。”
无初大师动容道:“剑器之舞?是不是贵国唐时公孙大娘的剑器之舞?”
卜凡道:“正是。”
无初大师笑道:“不想七百年后,仍有盛唐之世遗风,小僧欲前往一睹为快,大师岂有意乎?”
九峰禅师似是很有些不屑地道:“老衲以为完全是托名附会,大师既有兴,老衲自然相陪。”
三人步过怀远桥,往前走了十来步。却听见一声琶琵如裂帛、紧接着一阵欢呼声,很显然芙蓉姑娘的剑器已经舞毕。
无初大师不觉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僧无此眼福了。”
卜凡道:“大师如真欲一观,不妨请她再舞一曲。”
无初大师道:“妙绝之舞正如名家之琴,国手之棋。高僧之禅,都只是可遇而不可强求的,既已舞毕,想来是小增无一观之缘了。”
话虽已这么说了,可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内心很是失望,卜凡很想劝他不必如此拘泥,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的目光被九峰禅师吸引住了。
九峰禅师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铁青,清澈的双眸也变得阴沉而浑浊,就像是大雷雨前乌云翻滚的天空。
他的目光却锐利而炽热,就像是云层间划过的闪电。
这种目光卜凡已见过一次了,那一次九峰禅师是盯着芙蓉。
这一次仍然是。
卜凡不禁暗自吃惊,心里又涌起那种莫名的恐惧感。
他发现,九峰禅师铁青的面色里似乎透着一股灼人的热力,正如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铁块,虽然颜色已由炽红转为暗青,但远未冷却。
他转开目光,不想被九峰禅师,更不想被无初大师发现他神情的变化,一面四下闹闹地看着,一面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绪。
忽然,他在人丛中看见了芙蓉姑娘。
芙蓉仍是一身舞妆。她半仰着脸,正对着她身边的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军官嫣然而笑。她白皙动人的脸庞上布满了红晕,也不知是被火红的披风映红的,还是因为舞蹈后尚未消退的激情与兴奋,还是因为正低着头微笑着对她说话的那位青年军官。
九峰禅师眼中如闪电般锐利如赤炭般炽烈的目光就是为此而发吗?
卜凡不禁偷眼瞄了瞄他。
九峰禅师已转过身,面对着山门。忽然侧过头来对卜凡道:“那几位不正是你约的朋友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平静。卜凡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花眼,因为他发现九峰禅师的两腮正轻微地颤动着,很显然是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
卜凡举手为礼,道:“两位大师请留步,在下也该回去了。”
看着卜凡与一群诗人雅士渐渐远去的身影。无初大师轻轻叹了口气。
九峰禅师淡淡道:“大师为何叹息?”
无初大师道:“这样一个人不能为国所用,大师不觉得可惜吗?”
九峰禅师微微一笑,道:“如果他寄身于仕途,老衲相信,先师一定会很失望。”
无初大师诧异道:“大师何出此言?”
九峰禅师看着远处一带山梁,慢慢道:“如果老衲说卜居士迟早会投身宦海,大师相信吗?”
无初大师更诧异:“当然不信。”
九峰禅师道:“为什么?”
无初大师道:“他果真有意于仕途,又怎会不利用与道衍师之间的关系呢?”
九峰禅师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大师会看到的。”
*** *** ***
上官仪当然是一个聪明人。
在别的孩子还没断奶的年龄,他已识字逾千,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玩耍时,他已能通读《论语》,别的孩子挥着竹枝木条玩打仗的游戏时,他的武功已高过江湖上一般的二流好手。
自他记事起,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长辈都夸他很聪明,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野王旗的前任旗主。
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并不是因为师父认为他很聪明,而是因为师父认为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只要执掌了野王旗,终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困难和危险之中,随时都会有人下黑拳、飞冷刀、用毒药,在这种情况下,武功、财富和聪明、智谋部救不了你,只有运气好,你才可能活下去。对于执掌野王旗的人来说,‘幸运’是他必须具备的一种特殊的素质。”这是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时所说的话。
老实说,上官仪那时对师父的这番话是十二分地不以为然的。
“幸运”比竟是一个太虚幻太玄微的概念,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幸运”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师父怎么就断定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呢?
上官仪一向认为,人的命运是靠自已来把握的,如果仅仅靠运气,只怕什么也做不成。
在他看来,野王旗之所以有今天的势力与成就,完全是因为师父以自己的聪明智谋以及绝世的武功和钢铁般的手腕奋斗的结果,跟幸运丝毫连不上半点关系。
但现在,他相信师父说的话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确是一个幸运的人。
在身中剧毒,危如累卵之时,竟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手救了他,这不能不说是“幸运”。阿丑、卜凡也是素不相识的人,却为了救治他而费尽心机,这难道还不算“幸运”?
最最“幸运”的是,救他的芙蓉姑娘竟会是那样一个人。
而且在跟踪芙蓉时,他又碰上了一个他早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而且是本不该出现在京城里的人。
这个人就是佟武,也就是惊走那两名黑衣蒙面人的禁军羽林卫指挥,并兼领四品带刀侍卫之职,素来被尊为大内第一高手的“佟大人”。
自圣火教教主严子乔不知所踪,杨浦杨大人获罪下狱,“健儿营”解散后,每逢皇帝北征蒙古。御营的安全都是由佟武统率禁军高手防护。现在皇帝早已出独石关了,他怎么会还留在京城里呢?
上官仪想不通,也懒得去想,毕竟皇帝的安全与否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佟武留在京城里,对他来说却是太有利了。
最令上官仪吃惊的,是那位装扮成“阎王爷”的中年人。
上官仪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当时,他的确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闯进了明曹地府,因为据他所掌握的有关江湖上各种势力的资料上所说,那个面色苍白但仍不乏英武之气的中年人早该是一个死人。
在一间阴惨惨的大殿里突然见到一个已经死了十四年的人,换了谁只怕都会很吃惊,甚至于恐惧。而吃惊或恐惧就意味着他将无法活着离开。
上官仪活着离开了,只因为他不仅是个幸运的人,而且是一个聪明人。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江湖,什么时候却显得像个十足的书呆子,十足的”狂生”。
但上官仪很清楚,那位中年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因为只有聪明人才能在大家都认为他已死了十四年后,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仍然活在世上这件事当然是一个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已经被上官仪知道了,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上官仪。肯定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来查清上官仪的来历。
身份。
上官仪不仅不为此担心,反而希望他能这样做,因为自见到中年人的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已想起了很多早已被江湖人所遗忘的事。
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这位中年人在地惩处叛逆,重归旗主之位的行动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就在今天凌晨,上官仪爬在马桶边足足吐出了半桶紫黑色又腥又臭的血块,当然体内的毒药也一点不剩地随着这半桶黑血而吐出了。
只要再过个三两天,他的功力已可恢复如初,甚至比他中毒前还要强上一筹,因为在运功逼毒的过程中,他对野王旗上至大至深的武功又有了进一步的参悟。
但他并不打算立即开始行动。
他必须弄清一件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事。
这件事就是:阿丑为什么要绑架芙蓉姑娘。
如果换了一个多月前,上官仪绝对不会为这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费半分心神,但现在,他的想法已与以前大不相同。
这种转变的原因,就是卜凡。
在卜凡的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不同于师父一直教导他的与他自己在江湖生涯中所看到的那一面。
他决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阿丑。
帮他治好头疼病,帮他找到仇家,帮他复仇。
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并不完全因为阿丑无条件地帮过他,救过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江湖、对人性的看法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与阿丑之间已被一根无形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了。
第七章 师叔
三月二十九。仁济药铺。
上官仪将库房里该翻晒的药材搬到院子里晾开,时间已近晌午,该吃午饭了。
和铺子里的伙计们一起吃饭,对于上官仪来说一直是一件很有些难堪的事。
因为他的饭量实在太大了。店里的另外四个伙计加上小王,吃的东西加起来也比他一人吃的多不了多少。
按理说他与店伙计们一起吃饭也有十来天了,伙计们也该见怪不怪了,但每次吃饭时,他们还是忍不住用惊奇的目光斜睨着他,并时不时地吐出一两声似乎是实在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叹。
上官仪也曾想过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饭量,但是他做不到。因为这段时间正是他恢复功力和体力的关键时期。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那怎么行呢?
其实,每天除了让所有的店伙计吃惊不已的两顿饭外,上官仪还要偷偷地吃些别的东西。
那东西当然就是药材。
仁济药铺库房里虽不能说什么药材都有,但上官仪到药铺干活的第一天就从中发现了几种对他体力的恢复极有益处的药材。
如果于西阁知道了他让上官仪来药铺干活会如此地得不偿失,只怕恨不能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也未可知。
上官仪打开最后一包药材,用木叉将它们叉开,摊平。
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正想着早晨找出的那几样药草是该饭前吃还是饭后吃,小王晃晃悠悠地踱进后院来了。
上官仪含笑道:“库房里的事都做完了,外面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小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道:“该吃午饭了。”
上官仪很吃惊。
虽说这段时间里他与小王处得还不错,但小王主动到后院来叫他吃饭,还真是破灭荒第一次。
上官仪笑道:“有劳了,我这就去。”
小王却不动,两眼怔怔地看着满地药材,竟像是有极重的心事。
上官仪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这一看,看出问题来了。
平日里只要不是在于西阁面前,小王总是爱摆些架子的,脸上总是挂着很威严、很神气的表情。但今天,他的神情却有些木衲,猛一看活像个二傻子。
小王一直很注意保养,一张油光水滑的脸上虽说也有很多皱纹,不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但今天,这些皱纹却像是加深了一倍。他的眼圈也有些发青,面色也发黄发暗,一副很疲惫,没睡足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仪顿时大起不可思议之感。
接下来小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上官仪觉得不可思议了:“今天的午饭别在铺子里吃了,我请你喝酒。”
小王竟然会掏钱请上官仪下馆子?
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上官仪只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惊。
要了二斤上好莲花白,一口气点了七八样菜,小王竟还没有停口的意思。
看来他今天是真心实意想做一回东道。
上官仪忙道:“够了,够了,再点就吃不完了。”
话刚出口,他便感到脸颊上稍稍有些发麻,不用看他就知道,店小二愤怒而鄙夷不屑的目光已毫不留情地落到了他的脸上。
小王咳了一声,道:“先这样吧,不够再点。”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神气。小二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赔笑道:“二位爷情稍候。”
小二一转身,小王又变得木衲了,两手捏着双筷子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不说话,也不看上官仪,像是在那双筷子上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上官仪不禁皱起了眉头,可没一会儿,他的眉头就展开了,嘴角边也挂上了一丝微笑,似乎是想起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酒上来了,菜也齐了,小王抢过酒壶,替上官仪斟了满满一杯酒,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上官公子,请。”
他执壶的手竟在轻微地颤抖着。
上官仪也不客气,酒到杯干。
小王探过身,又要替他斟酒,上官仪微笑道:“王老哥不用客气,我自己来。”他端起杯子向小王照了一照,又道:“酒不错。”
小王叹了口气,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他那样子,似乎恨不能将酒杯也吞下肚去。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快空了,桌上的菜却还没动几筷子。
小王的酒量居然很不错,快半斤酒下肚了,脸还没有发红,也没有发白,更没有发青,只是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上官公子,昨儿晚上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小王说这句话前,愉眼四下里瞄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脑袋自桌沿直伸过来,满嘴的酒气直往上官仪脸上喷。
上官仪淡淡道:“做梦嘛,总是很奇怪的。”
小王的声音压得更低,脑袋凑得很近,眼中似乎还闪动着一丝恐惧:“这个梦可不一样。你猜我梦见了谁?”
上官仪感兴趣地道:“哦?你梦见谁了?”
小王的声音已近乎耳语:“阎王爷?”
上官仪吓了一跳,头往后一仰,道:“不会吧?”
小王道:“真的,不骗你。”
上官仪想了想,道:“这也没什么,做梦嘛,哪能当真。”
小王道:“我也知道做梦当不得真,但那个阎王爷问的话可是太奇怪了。”
上官仪目光一闪,道:“他问什么了?”
小王道:“问公子你的情况。”
上官仪怔了怔,似乎有些害怕地道:“什么情况?”
小王道:“问公子是哪里人,到京城来干什么,和我家老爷是什么关系。”
上官仪道:“你怎么说的?”
小王又灌了一杯酒,方道:“阎王爷问话,我当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谁敢骗他老人家。公子你说是不是?”
上官仪认认真真地道:“那是。”
小王又抢着替他斟酒,一面很小心地问;“公子不会怪我吧?”
上官仪失笑道:“王老哥真会说笑话,谁敢在阎王爷面前说假话呢,再说,只不过是个梦嘛,王老哥不必太当真。”
小王使劲眨巴着眼睛,看上去一副很可怜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已经冲到嘴边了,他想忍着又忍不住,想说,可又不敢说。
上官仪慢慢啜着酒,微笑道:“王老哥没有乘机问问阎王爷,你还有多少年的阳寿?”
小王打了个寒噤,贼眉鼠眼地四下里看着,终于悄声道:“上官公子,你是不是练过武功?”
上官仪一笑,不说话。
小王挪了挪凳子,凑得更近,声音也更低:“实不相瞒,上官公子,我一直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上官仪淡淡道:“此话怎讲?”
小王又偷眼四下瞄去。
上官仪道:“王老哥有话但说不妨,你放心没人在偷听。”
小王似乎松了口气,道:“昨天梦里我被牛头马面扭着胳膊,一动都不能动,这两条胳膊到现在还疼得要命。要是做梦的话,哪会如此。”
上官仪道:“莫非真是遇上鬼了?”
小王摇头道:“不是鬼,是人。”
上官仪吃惊道:“不会吧?”
小王道:“听说武功练得好的人,又会轻功,又会点穴,只要伸手一指,别人就不能动了,真的会这样?”
上官仪想了想,道:“可能,很有可能。”
小王道:“那就不奇怪了。我见到阎王爷之前,好像就是在半空飞着,后来,阎王爷问完话,伸手一指,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上官仪淡淡道:“那你还是在做梦。”
小王急道:“不会,不会。我在那里时,还有一个人也在。虽然她也是一张鬼脸,我还是认出来了。”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那人是谁?”
小王道:“就是跳舞的那个芙蓉姑娘。”
上官仪一怔,道:“你能肯定?”
小王很有些得意地道:“上官公子,你知不知道我有一样很特别的本领?”
上官仪又一怔,道:“莫非王老哥耳朵很灵,也能记得住别人的声音?”
小王道:“不是耳朵,是鼻子。我跟着我家老爷这么多年,一直用鼻子分辨药材的好坏,所以只要记住了一种气味,就忘不掉,也不会弄错。昨儿晚上,我就闻出了芙蓉姑娘身上的香味。”
上官仪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原来王老哥对芙蓉姑娘很上心吶。”
小王一直死灰死灰的眼睛顿时放出了亮光,干笑道:
“嘿嘿,哪能呢,嘿嘿嘿……”
上官仪心里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推心置腹地道:“王老哥,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你没有撞见鬼,更没有撞见人,你昨晚的确是在做梦。”
小王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上官仪笑了笑,道:“因为你的梦里出现了芙蓉姑娘。依我看,老哥就是因为思想过度,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小王红了脸,嘿嘿直笑。
上官仪道:“老哥既然有这份心思,为什么不跟你家老爷提一提,找个人说合说合。凭王老哥你的身份、地位,还怕芙蓉姑娘看不上你?”
小王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下来,道:“说说而已,当不得真。上官公子,这件事你可要替我保密。”
上官仪正色道:“你放心。你看我像是个多嘴的人吗?”
看来小王是彻底放心了,因为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到桌上的菜肴上。手不停嘴也不停,不一会儿桌上就空出了两个盘子。
上官仪却吃得很少,酒也喝得很慢,看上去很像是个斯文的公子哥儿正细细地品着酒味儿,与平日里在铺子里吃饭时判若两人。
他在想心事。
小王刚才已说得很清楚,他在阎王爷面前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就是说,那位中年人已经知道上官仪是经卜凡介绍来于府的。
上官仪很清楚那位中年人不会被他轻易地骗过,他也希望他们再来找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将小王当做突破口。
早知如此,他真该做一些准备工作,因为他不想将卜凡也牵扯进这桩麻烦事里来。
问题是现在卜凡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可以肯定,那位中年人不搞清楚上官仪的身份、来历,是绝不会罢手的。他们一定会去找卜凡。
这个意外的情况将上官仪原订的计划打乱了。
他本打算多恢复一段时间,到月中再去找卜凡。因为他知道阿丑每个月会去卜凡家里取一次药,月中去,他就可以见到阿丑。
只有搞清了阿丑为什么要绑架芙蓉,他才能确定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
现在该怎么办呢?
直接潜进潭柘寺去找阿丑?
凭他的功力,想不为人知地潜进潭柘寺可谓易如反掌,只是他并不知道阿丑住在寺里的什么地方,而且他也不能肯定阿丑是否愿意说实话。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的一举一动肯定已在那位中年人的监视之中,保不准这酒楼上就有他的耳目。上官仪可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身份。
思来想去,上官仪也没能想出一个妥帖的办法来。他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却忘了杯子里早已空了。
“怎么,菜不合胃口?”
上官仪惊醒。一抬头,发现小王正奇怪地看着他。
小王满面油光,嘴角边还淌着汤汁,两眼已有些发红,显然已经吃饱喝足了。
上官仪苦笑道:‘“哪里,菜挺好,只是我的胃口不太好。”
小王更惊讶了。
就着青菜豆腐就能吃七八个大馒头的人对着满桌精美的菜肴竟会“胃口不好”,岂非咄咄怪事。
上官仪笑道:“王老哥吃饱了?”
小王很满意地拍了拍肚皮.道;“饱了。”
上官仪道:“改天我请你。”
小王忙笑道:“公子太客气了。哪天公子有兴致,咱们再来,还是我请公子。”
看来,小王下定决心要与上官仪搞好关系。由此可见,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昨夜并不是在做梦,而且他看见的也绝不是鬼,而是人。
身负惊人武功的江湖人。
这些人既然对上官仪如此感兴趣,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上官仪也是一个江湖人,而且武功铁定不低。
这样一个人,他是得罪不起的,也是不能得罪的。
小王明白这个道理。
上官仪不禁有些好笑,又很有些吃惊。
他知道小王是一个聪明人,却也没想到他已聪明到这个份儿上。
其实,只要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再傻的人也会变得聪明起来。
上官仪忽然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如果不是看见了一个人,很可能一直回到药铺里,他还会就这个问题深究下去。
这个人就是倭武。
佟武单人独骑,全然不顾街上未来往往的行人,纵马飞驰。
行人们惊呼着,惊惶失措地往两旁躲避。
上官仪心里一动,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人一骑如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霎时间将熙来攘往的人流吹得东倒西歪,在街心吹出一条通道,吹过上官仪身边,绝尘而去。
小王道:“真奇怪。佟大人今儿怎么啦?”
上官仪道:“你认识他?”
小王道:“他认识我家老爷。这人虽说是个武夫,平日里只要没人惹他,脾气还是蛮好的。”他伸长脖子朝佟武消失的方向看了看,又道:“真是奇怪得很。”
他奇怪,上官仪不奇怪。
虽然他也不清楚佟武这是怎么了,但他意识到是该下决心行动的时候了。
因为他对佟武这个人实在是太了解了。
佟武是个非常冷静的人。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来形容他,可谓一点也不过分。
但刚才,他飞骑经过上官仪身边时,上官仪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焦急、震惊与惶惑。
能让神经坚强如钢铁的佟武变得如此激动,甚至有些张惶失措的事,绝对只可能与野王棋有关。
与“上官仪”有关。
一脚已经踏进仁济药铺的大门,上官仪侧过身,飞快地向街上扫了一眼。
虽说他的功力已完全恢复,虽然他已决定尽快行动起来,但现在,他仍不愿意暴露身份。
佟武飞马驰过引起的骚乱已经平息,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又都自顾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了。
上官仪暗暗松了口气。他没有发现半张神情稍异的脸,更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情况。
现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尽快见一见阿丑。
*** *** ***
佟武纵马扬鞭,一路上撞翻了十七个小贩的摊位,惊散了八条街上的人群,喝叱开守门的几十名官军,马不停蹄,一口气冲出了德胜门。
沿着城北的官道急驰出七八里地,他才一勒马缰,一抬腿,纵身自马上跳了下来。丢开坐骑,大步冲向路边的一座茶棚。
茶棚内空荡荡地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扎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的茶博士正倚着根柱子,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佟武直冲到他面前,低吼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眼看着这么一个满脸怒气的军官直冲到自己面前,茶博士居然一点也不害怕。他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道:“我不清楚。”
佟武铁青着脸,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不清楚?!你不清楚为什么通知我到这里来!”
茶博士仍然侵吞吞地道:“不是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眨了眨眼睛,目光斜向一边,头也微微向后仰了仰。
佟武一怔,手慢慢松开,沉声道:“是谁?”
“是我。”
茶棚后壁一方青布帘子后面传出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
一听见这声音,佟武的神情就变了。满面的的焦躁之色一扫而空,铁青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常态,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刚刚纵马急驰了近二十里地,而是闲闲地自路对面很随意地踱进了这个茶棚。
“进来!”那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又道。
佟武飞快地扫了茶博士一眼,深深吸了口气,紧走几步,掀开了门帘。
茶棚后面的这间屋子不大,窗户却不小,午后强烈的阳光透过微微发黄的窗纸照进来,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屋里的凌乱。
临窗横摆着的小方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老人不高,清瘦,颧骨突出,紧绷的脸皮在两颊拉出两个深陷的凹槽,看上去像是已有多年没吃过一顿饱饭。
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且略显稀疏,颌下一撮修得很整齐的山羊胡子也已花白,瘦削的脸颊上横七竖八满是皱纹。
但是他的腰板仍然挺直,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仍很年轻,目光冷静、锐利,神采湛然。
即使如此,他看上去也只是一个老人,与许许多多普通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一见他,佟武心里立即产生出一种近乎恐惧感的敬畏。
其实,这种近乎恐惧的感觉还在他刚一听到老人那独特的嘶哑的低语声时,就已经在他心里产生了。
佟武躬身一揖,道:“弟子见过师叔,请问……”
“关上门!”
老人盯了他一眼,冷冷道。
佟武只觉头皮微微一麻,还未说完的话已被噎回到喉咙里。再也无法说出口。
老人独特的,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种异常凛冽的杀气。只要他一开口,就能将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想说的话用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塞回到那人的喉咙里。
佟武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转过身,不再说话。
老人又盯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目光里的寒意稍有减退,淡淡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
佟武道:“不知。”
老人道:“皇帝北征,已远出数百里外,你怎么还在京城里?御营的防卫不是一直由你负责吗?”
佟武有些吃惊地看了看老人,道:“皇帝出关后,忽然接到密报,说京城附近发现白莲教唐赛儿及其残部行踪,皇帝不放心,便命弟子回京查实。”
老人目光一闪,道:“此话当真?”
佟武倏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老人明亮、锐利的深褐色的双眸,他目光中已闪出毫不掩饰的吃惊之色,还有一丝不满,一丝愤怒。
他实在不能相信老人竟会用这种方式向他提问。
野王旗是一面黑色的大旗,也是一个组织的名称。野王旗的势力极其强大,而强大的组织必然会以极其森严的等级制来加以维系。
从师承辈分来说,老人是他的师叔,是他的长辈,但在野王旗内的司职、地位,他却比老人高得多,老人当然应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佟武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一瞬间就已变得异常浓冽,充塞了他的心间——
“总舵一定出大乱子了!”
如果不是总舵有极大的变故,老人绝不应该,也绝不敢如此公然表示对他的不信任。
老人似乎挺了挺腰板,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我在问你话。”
佟武也挺直了腰,双眉一轩,沉声道:“弟子的所有行动皆由主人亲自安排,所有情况也只向主人禀报,不劳师叔动问。”
老人淡然一笑,低声道:“是吗?”
佟武沉声道:“不错。”
老人淡淡道:“你是在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我没有说错吧?”
佟武道:“没有错。”
老人一仰头,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低沉,嘶哑,时断时续,听上去更像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因发黄的窗纸而变得略显昏黄的阳光在老人一仰头间,照亮了他脖子上一道如酒杯口大小的浅粉色的伤疤。
正是因为脖子上曾受过几乎致命的创伤,老人的声音才会变得如此嘶哑,如此怪异。
但他却能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这个极其不利的因素转化为自己独特的优势。只要他认为有必要时,他总能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一种奇异的,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胆寒的杀气。
现在,佟武就感觉到了这种杀气。
杀气来自老人嘶哑的笑声。
佟武头皮一阵发麻,脊背上也升起一阵麻酥酥的寒意。
一瞬间,他两肩的肌肉已轻微地哆嗦起来,心里那种不祥的感觉已变成了恐惧。
强烈的恐惧。
他知道,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两柄锋锐无比的利剑已将出鞘。
他已身陷重围。
——总舵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主人呢?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刹那间,佟武已冷静下来。
他必须冷静。
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不冷静,就意味着死亡。
他不能死,也不愿死。
至少,在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不愿死,更不能死。
老人怪异的笑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但佟武一点也没感到轻松,因为身后传来的杀气更凛烈了。
他甚至听见了两声极轻微的按动崩簧的声音。
那两柄利剑随时都可能出鞘,随时都可能毫不留情地刺向他。
电光火石间,佟武的脑海间闪过一道亮光。他直视着老人,沉声道:“主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老人目光闪动着,慢慢道:“最近几天,你没有见过他?”
佟武道:“没有。”
老人说得更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也没有接到他的任何命令?”
佟武道:“没有。”
老人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讥讽,淡淡道:“你还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吗?”
佟武毫不迟疑地道:“不错!”
老人面色一沉,伸出手在面前一晃,道:“你看,这是什么。”
是一面黑色的小旗,旗上有一个金线绣成的“王”字。
佟武似乎怔了怔,面上立即显出惶恐之色,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叩首道:“属下参见使者。”
他的声音听上去竟似在轻微地颤抖着,只是老人无法看见,他叩下头去时,嘴角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笑意。
轻松的略显得意的笑意。
他的确应该为自己而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骗过了老人——他身后那两道凌厉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老人淡淡道:“起来说话。”
佟武道:“是。谢使者。”
老人挺直的腰板似乎松弛下来,注视着他的目光也不再锐利:“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又重出江湖,不留在家里享清福,是吗?”
佟武道:“属下……属下的确有些奇怪。
老人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迫于无奈呀。
你想想,哪个老人不愿过清静的生活呢?可是,为了野王旗,为了旗下的十几万弟兄,我不能不出面!”
佟武沉默。
他很清楚现在绝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他现在只能听,而且要对听到的一切做出一副十二分地相信,绝无半点疑问的样子。
老人顿了顿,冲他挑了挑大拇指,道:“你果真没有见过他?”
“他”当然是指野王旗的主人,也就是现在的“上官仪”。
佟武道:“属下不敢欺瞒使者,的确没有见过主人,而且属下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接到主人的命令了。”
老人的脸颊忽然间变得有些扭曲,眼中也射出锐利的、痛恨的目光。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道:“他已不再是野王旗的主人,他是野王旗的罪人!”
佟武脸上的震惊与惶惑绝不是硬做出来的,他吃吃地道:“使者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低声道:“我问你,野王旗现在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是谁?”
佟武道:“血鸳鸯令。”
老人的声音更低,也更嘶哑:“如果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将旗下弟兄们出卖给血鸳鸯令,他是不是野王旗的罪人?”
佟武道:“是。”
老人俯身向前,逼近着他,慢慢道:“如果做出这种事的人就是他,你还会拥戴他为野王旗的主人吗?”
佟武道:“绝不会。”
老人道:“那你会怎样做?”
佟武肃然沉声道:“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他!”
不待老人有所表示,他紧接着道:“只是属下不明白,他将野王旗出卖给血鸳鸯令,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放眼江湖,十之七八的武林门派、武林世家皆已臣服,血鸳鸯令虽说一直欲与本旗相抗衡,凭借的也只是她们神秘的行踪与血腥的手段而已,要论真正的实力,她们远不及本旗。他为什么要舍强而就弱呢?”
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相信他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他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有把持不定的时候。”
佟武目光一闪,道:“使者的话,属下不懂。”
老人盯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会不知道血鸳鸯令最惯用的手段吧?”
佟武一怔,恍然道:“美色?”
老人点头道:“不错,美色。”
佟武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老人冷冷道:“怎么?你不相信?”
佟武沉默。
老人又叹了口气,道:“别说你不信,一开始我也不信!”
佟武道:“哦?”
老人叹道;“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对他的性格有十分深刻的了解,所以在老主人立他为继承人时,我是举双手赞同的。在他执掌野王旗的这几年中,我们也的确打了几个漂亮仗,进一步扩大了我们的势力和实力,可谓功不可没。只是这一次,唉!”
他重重一叹,打住了话头。
佟武目光一闪,道:“实情到底如何,请使者明言。”
老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慢慢捻动着颌下的短须,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吴诚这个人?”
佟武怔了怔,方道:“吴诚?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人摇了摇头,道:“他没有死,他的死只是老主人刻意安排的一个假相。”
佟武道:“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老人微微一笑,道:“当然有关系,因为这个想毁灭野王旗的阴谋就是他发现的。”
佟武道:“他现在在哪里?”
老人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想见他,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见你。他受老主人派遣,这些年来一直在血鸳鸯令卧底,而且因为屡立奇功,已成为血鸳鸯令令主的重要心腹之一。”
佟武沉吟片刻,沉声道:“属下必须见他一面,希望使者能做安排。”
老人的面色又阴沉下来,淡淡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佟武道:“属下不敢!”
他嘴上虽说“不敢”,但“不相信”三个字已清清楚楚地凸现在地的目光里。
老人的目光突然又变得锐利而阴森,他冷冷盯着佟武,不发一言。
佟武回视着老人,目光镇定而坚决。
老人在喉咙里轻声咕噜了几个字,然后用他独特的,嘶哑而充满杀气的低语声道:“我会拿出真凭实据来的。就现在!”
他举起双手,轻轻拍击了一下。
佟武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气机浮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身后已多出了两个人。
他没有回头。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这二人是谁。
就在刚才,他还感受到过自这二人的长剑上传出的森冷的杀气!
老人淡淡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他们你总该不会怀疑吧!”
佟武的确不会,也不该不信任他们,因为这二人是杨思古和李至,是野五旗总舵内剑术最精的剑手,更是野王旗内除佟武之外,最受主人器重与信任的人。
佟武转过身,面上已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拱手微笑道:“杨兄,李兄,你们也来了?”
杨思古身材修长,英武挺拔。面上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李至五短身材,圆脸大眼,但眉目之间却总似闪动着一丝冷意。
二人虽说形象、神情相去甚远,但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却很多。
他们的衣袖都很短,仅遮过手腕;他们的手指都修长而结实,十指的指甲都修得很短、很平整。
因为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都深知出鞘一剑在对敌中的重要性。所以他们极其注意避免任何有可能影响他们拔剑速度的因素在自己身上存在。
他们的目光看上去都十分平和,就像是斜佩在他们腰间那两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长剑。
但佟武知道,在那极其普通的剑鞘中,藏着两柄随时可能冲出森严的杀气的两柄利剑。正如他们平和的目光中所蕴含的那种奇异的,钢钉一样锐利的穿透力。
当然,他们身上最大的共同点,便是他们的忠心。
对主人的忠心。
对野王旗的忠心。
他们不仅是野王旗主人的最得力的部属,与佟武一样,他们也是主人最知心的朋友。
他们当然不可能诬陷主人。
佟武想不出任何他们会诬陷主人的理由来。
杨思古拱手还礼,微笑道:“佟兄没想到我们会来?”
佟武道:“是的。”
杨思古淡淡道:“佟兄一定会认为是洪师叔让我们来,以博取佟兄的信任的吧。”
佟武道:“杨兄言重了。总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杨兄明言。”
李至冷冷道:“其实,我们来此,是为了佟兄的安全!”
佟武道:“李兄的意思是,主人会对我下毒手?”
李至道:“有这种可能!”
佟武道:“为什么?”
李至道:“因为他与血鸳鸯令勾结,已经对总舵的弟兄们进行了一场大屠杀!”
佟武失色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思古道:“上个月底。
李至道:“佟兄应该不会忘记,月底是他的生日。”
佟武当然不会忘记。因为在二月中,他还曾特意派人专程给主人送去了一份贺礼。
李至道:“我们根本没想到,他早已计划好在那一天的酒宴上对我们下手!”
自杨、李二人现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就在那天清晨,吴诚匆匆赶到了我那里,说血鸳鸯令令主已经亲率精锐人马,埋伏在总舵周围,即将对野王旗下手…··”
佟武打断了他的话,道:“吴诚为什么不早点向总舵报告呢?”
老人冷冷盯了他一眼,低声道:“因为他也是在行动前才探清血鸳鸯令的目标就是野王旗,因为他很早就知道总舵内有人与血鸳鸯令勾结,直到那天凌晨,才知道叛徒到底是谁!”
他显然在生气,生佟武的气。
因为佟武竟然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中又透出了那种奇异的杀气,佟武立即感到喉咙口像是堵上了一块大石头。堵得他呼吸不畅,心里竟有些发慌。
佟武很清楚,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最好不要开口说话,但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不问出来,他实在很难受。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三人所说的一切,显然与他的性格和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不符。
佟武毫不退缩地迎着老人的目光,道:“既然吴诚早已知道总舵内有人与血鸳鸯令勾结,为什么不向主人禀告?”
虽然他尽力地控制着自己,但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有些颤抖,有些不自然。
老人淡淡道:“因为吴诚去血鸳鸯令卧底这件事,只有老主人和我知道,吴诚所探听到的一切情况,也只向老主人和我报告。”
佟武有些吃惊地道:“主人不知道有吴诚这个人?”
老人道:“不错。老主人临终前,曾一再叮嘱我,不到绝对必要时,不准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
佟武沉默了,因内心的震惊而沉默。
如果老人所说的都是实情,也就意味着连老主人对主人也并非完全信任。
这可能吗?
老人的嘴角很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老主人对他一直十分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接掌野王旗。老主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只不过是想更有效地保证吴诚的安全,并且在关键时分,让他能发挥最大限度的作用而已。”
佟武微微点了点头,道:“使者接到吴诚的报告,就赶到总舵去了?”
老人道:“不错!”
杨思古道:“幸亏洪师到的及时,不然的话,就算我们知道了他的阴谋,也没有反抗的可能了。”
佟武道:“为什么?”
杨思古道:“因为师叔赶到时,他正站起身来,向大家敬酒。”
李至道:“酒里早已下了剧毒!”
佟武目光一闪,怀疑地道:“据我所知,他对用毒之道好像从未涉猎,怎么会……”
老人道:“事后经查实,酒中的毒药来自血鸳鸯令,是血鸳鸯令的独门奇药。这种药不会伤及人的性命,也不会有损人的武功,但是能有效地控制人的心智。”
佟武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杨思古道:“他看见洪师叔冲进大厅。大声呼着叫我们不要喝酒,便知阴谋已经败露,双方便动起手来。”
佟武道:“双方?血鸳鸯令的人已经杀进去了?。’杨思古道:“没有。他一直在暗中集蓄力量,龙虎营的侍卫全都参与了这个阴谋!”
佟武道:“结果如何?”
杨思古道:“血战过后,总舵中的弟兄伤亡过半,龙虎营也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他一见形势不利,便突围而去。”
佟武略显奇怪地道:“难道血鸳鸯令的人没有接应他?”
杨思古尚未答言,李至已抢着道:“当然接应了。如果不是血鸳鸯令的数十名高手一路掩护,他也不可能逃到北京附近来。”
老人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们一直追到京城附近,才追上他,虽然他最后被老夫和杨、李二位重伤,却被人救走了。”
佟武道:“救他的是什么人?”
老人道:“那人红纱蒙面,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从她显露的武功身法来看,应该是血鸳鸯令令主本人!”
佟武又沉默了,半晌方道:“使者,杨兄、李兄,不瞒三位,到现在我不是难以想像,要怎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诱惑他呢?”
老人转开目光,看着微微发黄的窗纸和窗户上略显昏黄的阳光,慢吞吞地道:“据吴诚说,血鸳鸯令主为了这个计划,不惜抛出了她座下最心爱的大弟子。”
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自窗户上移到佟武脸上,很快又移开,喃喃道:“你没有见过。所以你根本想像不出她是怎样的一个尤物。”
“你见过?”
佟武差一点就说出声来。
这句话已冲到了他的舌尖,又被他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脸上仍然保持着一副略显茫然的神情。但他心里却十分惊讶。
因为他已发现,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不再锐利。也不再含有慑人的洞穿力。
一瞬间,他从老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温和。一丝玄想,一丝茫然,还有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
佟武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属下明白了。”
老人似乎一怔,声音立刻变得嘶哑起来,低声道:“你明白什么了?”
佟武慢吞吞地道:“他一定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来找我这个惟一不知道他的阴谋的人。”
老人盯着他,低声道:“不错,他一定会来找你。不仅仅是想利用你,更重要的是想利用你手中掌握的禁军!”
佟武双眉一轩,道:“使者请放心,属下知道该怎样做。”
老人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好,那就好。”
佟武沉吟着,又道:“属下有一个请求,不知使者能否恩准。”
老人道:“你说。”
佟武道:“他的功力比之属下,不止超出一筹,属下一人不可能制得住他。如果属下为此动用禁军或侍卫中的好手,又怕会暴露属下的身份,……”
老人淡然一笑,道:“你是想我留下来帮你?”
佟武道:“是。
老人道:“我还另有要事。这样吧,李、杨二位可以改装暗伏在你左右。合你们三人之力,对付他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佟武道:“谢使者。”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佟武怔了怔,方道:“使者是指……”
老人道:“当然是指你的亲事。”
佟武勉强一笑,道:“不太顺利。”
老人道:“为什么?”
佟武有些为难地道:“属下没有家世背景,只怕柳侯爷不会同意。”
老人低声道:“什么家世背景?柳升不也就是一介武夫,靠军功才拜将封侯嘛!这几年来,皇帝对你如此信任,他柳升敢小看你?!”
佟武无言,只是笑。笑得很有些无奈。
老人道:“你要知道,本旗欲想进一步扩大势力,真正做到,一统江湖,不设法结交、控制一批朝中的王公巨卿是不行的。你和柳侯爷小姐结亲只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只有这一步成功了,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佟武道:“是。属下明白。”
老人道:“等皇帝班师回京,你大可以直接求皇帝亲自为你提亲嘛!柳升总不会连皇帝的面子也不顾吧?”
佟武道:“使者放心,属下一定照办。”
老人道:“好。你去吧,在此久留,一旦让他察觉,事情就不好办了。”
佟武想了想,道:“还有杨兄、李兄在此稍等一会儿,我回城去让人送两套禁军的衣服来,二位改装后,直接进城找我就行了。”
李至道:“洪师叔,这样安排……”
老人低声道:“这样安排很好。”
李至立即闭上了嘴。
杨思古淡淡道:“佟兄禁军中已培养了几名心腹,二来,走后门托关系挤进禁军的人哪天没有十几,二十来个,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的。”
*** *** ***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杨思古压低声音道:“洪师叔,您看这姓佟的可靠吗?”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是担心他对我们的话仍有怀疑?”
杨思古道:“是。”
老人道:“换了你是他,对刚才的话会怀疑吗?”
杨思古道:“会。”
老人转向李至,道:“你呢?”
李至也毫不迟疑地道:“会。”
老人道:“为什么?”
李至道:“因为吴诚。”
老人道:“你认为他不信吴诚?虽说吴诚这些年来一直未曾露过面,但我已告诉他,吴诚是奉老主人之命去血鸳鸯令卧底的,他总不会连老主人也有所怀疑吗?”
杨思古道:“当然不会。”
老人道:“那他还怀疑什么呢?”
杨思古道:“吴诚现在并不在这里,他所说的话都是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而且也没有有力的证据。”
老人道:“这个不难,过几天我们安排他与吴诚见上一面,不就行了。”
他的嘴忽然闭紧了,眼中隐隐闪动着一丝精光。
茶博士正在外面大声吆喝着。
有茶客上门了。
从几位茶客简短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们只是过路的普通人。
老人眼中的精光慢慢消退了。
李至凑到老人身边,用极细微的声音道:“要不要把他·….?”
他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划了一下。
老人摇了摇头,道:“他只是个小角色。做了他,反而会引起佟武的怀疑。我们多安排几名得力人手,对这里严加监视就行了。”
李至动了动嘴唇,似是有不同意见,终于还是闭上了嘴,没有说出来。
老人看了他一眼,转眼又看看杨思古,淡然一笑,低声道:“可以说,我是看着佟武长大的,对他的性格一清二楚。
他是个直肠子,如果心存疑惑,面上一定会显露出来的。再说,只要我们能顺利地解决那小子,他又能怎样呢?”
杨思古、李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第八章 于西阁的烦恼
老人说得没错,佟武的确是个直肠子。
只是老人忘了,这个直肠子已经在朝廷里混了六七年了。
宦海风波,比之江湖生涯,其凶险的程度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佟武这些年来在宦海中却是如鱼得水。
这样的成绩,绝非一个“直肠子”所能达到的。
就算佟武原本是一个直肠子,现在也已变得九曲十八弯了。
三月三十。仁济药铺。
刚刚与几名店伙计一起吃完那顿很令他有些难堪的午饭,上官仪就微微吃了一惊。
他刚放下碗筷,一抬头,看见于西阁急匆匆走进了药铺。
几名店伙计和小王显然也吃了一惊。
他们惊讶的程度绝不在上官仪之下。
因为自仁济药铺开业以来的七年中,这是于西阁第二次在药铺露面。
他第一次来药铺,还是在七年前铺子开张的第一天。
自那时到现在,仁济药铺一直是由小王代为打理。
出什么事了?
一看面上的表情和惊疑不定的目光,上官仪就知道小王和店伙计们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
上官仪并不知道这竟是七年来于西阁破天荒第一遭亲自到药铺来。
他吃惊是因为于西阁的神情。
很显然,于西阁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上官仪还是从他死板着的脸、闪烁不定的目光和急匆匆的步伐看出了他内心的焦急、怒气和震惊。
出什么事了?
上官仪心里也这样想着。
看于西阁的样子,似乎是有大难即将临头了。
小王忙不迭迎了上去,微哈着腰,脸上挤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微笑,恭声道:“老爷,有什么事派人吩咐一声不就行了,何必大老远亲自跑来,……”
于西阁黑着脸瞪了他一眼,顿时将小王后半截话瞪回了喉咙里。
他脚下不停,也不理会几名店伙计恭恭敬敬的招呼,一直往账房里走,只对小王丢下一句话:“你跟我来!”
小王心里打了个突,脸一下白了。
“会不会是老爷发现了我在账面上做的手脚?”小王心里直打小鼓,挪动着两条已不太听使唤的腿,一步步向账房挪去。
小王实在不能算是个很贪财的人,于西阁虽说为人稍嫌吝啬,但对小王这样的心腹还是比较慷慨的,每月付给他的工钱并不算少。只是小王很爱喝两盅儿,能抽出空来时,也时不时地按捺不住去逛一逛青楼妓馆什么的。所以经常口袋空空,在药铺的账面上做些手脚,捞上十几两银子救救急,也是常有的事。
走进账房,看着手西阁黑沉沉的脸上一双喷火的阴沉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小王几乎已经肯定,是自己做的假账东窗事发了。
“老爷对我一向是很信任的,怎么突然间想起查药铺的帐了?”
小王心念急转。
“会不会是铺子里掌柜的告了我一状?”
他直觉得两腿发软,两个膝盖骨不住地哆嗦着。
如果于西阁再晚一刻开口,小王定会跪倒在地,主动招供了。
但于西阁一开口,小王立即松了一口气。
“石花村的卜先生这两天来过吗?”
小王正飞快地举起衣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听这话,虽然松了口气,却又吃了一惊。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有。”
“是他没有来,还是你没有见到?”
这句话就更奇怪了。
小王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怔怔地看着于西阁,怔怔地道:
“我每天都盯着上官公子,卜先生要是来找过他,我怎么会不知道。”
于西阁慢慢点了点头,喃喃道:“奇怪!”
小王更奇怪。
他实在想不通于老爷今儿是怎么了。
于西阁自怀里掏出一封信,丢在桌上,道:“你跑一趟石花村,把这封信交给卜先生。”
小王道:“是。我这就去。”
于西阁慢吞吞地道:“见了卜先生,你告诉他,这件事事关重大,而且很急,请他千万不要耽搁了。”
他看了小王一眼,接着道:“你一定要拿到他的回信才能回来,明白吗?”
小王道:“明白。”
嘴里是这样回答,其实小王心里一点也不明白,反而更奇怪了。
他躬着身子,已快退到门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
“老爷,要是卜先生不在家呢?”
于西阁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就去找!无论如何,天黑前你一定要带着回信回城里来!”
小王吓了一跳,连声道:“是,是,小的明白了。老爷放心,小的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他额头上刚下去的冷汗又爆了出来,两腿又有些发软。
跟了于西阁十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于西阁用如此严厉的口气对他说话。
于西阁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后背,抬脚走出账房。
小王飞快地擦了擦汗,定了定神,紧跟着走出来。
于西阁走过上官仪身边时,停了下来,目光闪动道:“上官公子,你好长时间没见过卜先生了吧?”
上官仪心里一动,道:“是。”
于西阁笑道:“想不想去见见他?”
上官仪一愣,道:“想当然想,只是没机会呀。”
如果于西阁的目光能看透地的身体,一定会发现上官仪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了。
于西阁转眼看了看小王,淡淡道:“正巧小王有事要去石花村一趟,老实说,他一个人去我很有些不放心,想请上官公子也辛苦一趟……”
上官仪道:“没问题。我去。”
于西阁微笑道:“有劳。”
他微一拱手,飞快地转过身,走出店外去了。
上官仪清楚地看见,他刚一转过身,面上的微笑就消失了,眼中隐隐闪出一丝愤怒而又有些慌乱的阴沉沉的冷光。
肯定发生了让于西阁十分意外的事,而且这件事一定与卜凡有关。
上官仪想:“会不会和我也有关系呢?”
他和小王骑着马,飞驰在通往石花村的路上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远远看见石花村外那一片茂密的柿树林时,上官仪一直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展开了。
他终于明白了于西阁遇上的是怎样的一个意外。
他不禁有些好笑,同时,紧张的心情也完全松弛下来。
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确是个很幸运的人。
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上官仪一直想找一个能见到卜凡,而又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的理由,但他终于没有找到。
今天午饭时,他已经决定夜里直接去潭柘寺找阿丑了,却没想到于西阁会突然出现,提出让他陪小王“辛苦”一趟。
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得不能再好、太顺理成章、太正常、太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一个“理由”了。
石花村。卜宅。
前院里有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小王显然松了一口气,在门外栓好马,整了整衣襟,擦去脸上的汗水,定定神,这才走进半开着的院门。
前院里,白发苍然的管家人正在扫地。
扫帚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划出的沙沙声配合着清朗抑扬的读书声,听上去竟似一曲浑然天成的旋律。
小王站住,道:“先生在家吗?”
老家人停了下来,看了小王和上官仪一眼,道:“在。先生在书房里,两位请。”
他并没有替二人引路,也没有去书房通报,又埋头扫起地来。
看来,扫地对于他来说,已成了一种乐趣,而一边扫地,一边听孩子们读书,对他来说,更是一种享受。
上官仪不觉有些感慨,微微摇了摇头,踏着青幽幽的青砖地,向书房那边走去。
卜凡果然在书房里。
走进书房半开的门,上官仪不禁微微一怔。
卜凡的书桌上,竟然有一只鸽子。
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卜凡正用一根又细又薄又软的竹片,自一只瓷盘中挑起糊状的、紫黑色的药膏,很仔细很小心地往鸽子的翅膀根上涂。
鸽子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咕——咕”的轻叫。
显然,这只鸽子的翅膀受了伤。
翅膀受伤的鸽子,当然不可能飞起来。
一瞬间,上官仪明白了什么。
他已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脸上却显出了一丝惊讶,讶然道:“卜先生什么时候也养起鸽子来了?”
卜凡抬头看见上官仪,脸上立刻也显出了一丝惊讶,讶然道:“是上官公子,你怎么来了?”
上官仪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他已看出,卜凡面上的惊讶是做出来的。
他的表情做得十分真实,但他的眼睛却出卖了他。
他的目光中只有欣喜,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上官仪能看得出,只因为上官仪是一个自幼就在江湖中打滚的老江湖。
小王就没看出来,虽然他有一双早已习惯于察言观色的、跟班的眼睛。
他自怀中掏出于西阁的信,双手捧给卜凡,道:“我家老爷让小人送来一封急信,上官公子是陪小人一道来的。”
卜凡没有接信,道:“是你家老爷让他陪你来的?”
小王微微一怔,方道:“是。”
卜凡点点头,这才接过信,随手放在了一边,道:“你们坐,坐,我叫人给你们泡茶。”
小王哪里还有心思喝茶,急道:“卜先生,我家老爷急等回信,请先生……”
卜凡道:“哦?这样啊……?”
他拿起于西阁的信,拆开,匆匆看了一遍,嘴角忽然闪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放下于西阁的信,伸手自书桌上的一匣书中抽出一张纸,叠好,找了个封套封起,递给小王,淡淡道:“这是给你家老爷的回信。既然你家老爷急着让你赶回去,我也就不婉留了。”
他转向上官仪,微笑道:“上官公子,你就不急着走了吧?”
上官仪看了小王一眼,踌躇道:“这个……”
小王又一怔,忙道:“公子和卜先生好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现在,铺子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儿…”
卜凡道:“那好,转告你家老爷,上官公子让我留下了,明天再回城。”
小王弯着腰向门外退去,一边道:“是,是。卜先生放心,小人一定转告。”
他已快到门边了,卜凡忽然道:“等一等。”
小王恭恭敬敬地道:“卜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卜凡拈起一条洁白的布条,轻手轻脚地将鸽子受伤的翅膀包扎好,道:“把这个带回去,交给你家老爷。”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可不能在半路上把它丢掉!”
小王忙道:“小人不敢!不敢!”
卜凡道:“转告你家老爷,好好替它医治,别看它受了伤,就杀了下酒。”
小王赔笑道。“先生说笑了。”
卜凡笑道:“好了,不耽误你了,你走吧。”
小王躬身道:“是。”
上官仪送小王到院门外,一直到小王骑上马,飞驰出村口,才回到书房里来。
卜凡微笑道:“真是想不到,上官老弟和小王这种人相处得还不错。”
上官仪也笑道:“他这种人的确有他的可憎之处,但也有可爱之处。”
卜凡道:“对于老弟来说,应该还有可用之处,对不对?”
上官仪笑道:“不错。”
他看了卜凡一眼,接着道:“我们来得很突然,但卜先生似乎并不吃惊。”
卜凡似乎怔了怔,旋即笑道:‘“我竟然忘了老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是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想再问我是什么时候养起鸽子来的了?”
上官仪道:“不用问。”
卜凡道:“你知道?”
上官仪点点头,微笑道:“我知道卜先生除了钓鱼之外,并没有别的闲情逸致,所以那鸽子的主人,一定是于西阁。”
二人对视一眼,同声大笑起来。
好半天,卜凡才忍住笑,道:“看样子,你也知道于西阁养这些鸽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上官仪含笑道:“是。”
卜凡道:“小王急着送回去的是一封什么样的回信,你也知道了?”
上官仪道:“不错。”
卜凡笑道:“你说说看。”
上官仪道:“药方。”
卜凡点头笑道:“的确是药方。”
上官仪道:“卜先生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人病了?”
卜凡指了指桌上于西阁的信,道;“原来并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知道,看了这封信,才知道于西阁这次为何如此着急。”
上官仪想了想,道:“是朝廷里的王公巨卿?”
卜凡摇了摇头,道:“不是。是皇太子。”
上官仪一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得好好谢谢这位太子。”
卜凡淡淡笑了笑,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
上官仪又道:“当然,还得感谢那只鸽子。”
卜凡道:“此话怎讲?”
上官仪道:“因为我一直想找一个来这里的机会,却一直都找不到。”
卜凡目光闪动道:“结果,机会突然找上门了,就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了?”
上官仪感叹道:“真是太巧了,如果不是自己碰上,我绝不会相信世上竟真有这种巧的事情。”’
卜凡端起茶壶,慢慢斟满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上官仪面前,慢悠悠地道:“老弟急着找机会来这里,不单单是为了找我聊聊天吧?”
上官仪微微一怔,道:“的确不是,我…·‘·”
卜凡截口道:“你想见阿丑?”
上官仪怔住。
——卜凡怎么知道他想见阿丑?
只有一种可能!
他忽然明白了,这次的机会并不完全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阿丑这几天也一直在找机会和你见面呢。”卜凡微笑着,慢吞吞地道。
果然是这样!
上官仪一时间很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笑自己,笑自己的天真。
在经过了十几年险恶的江湖生涯后,仍然残存的那一点点天真。
一瞬间,他已明白了所谓的“运气”是怎样一回事。
当然,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只不过他已知道,“幸运”其实也是要靠人去创造的。
天上的确有可能掉下馅饼来,但绝不会无缘无故。
他不禁有些担心,这次受的几乎致命的内外伤是不是已经影响了他的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
他相信,如果在受伤前,他一定早已想到阿丑这几天也一直在急着找他。
阿丑当然也想弄清楚,上官仪为什么会破坏他绑架芙蓉的行动。
卜凡看着神思有些恍惚的上官仪,道:“上官老弟,想什么呢?”
上官仪定了定神,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苦笑道:“这么说,鸽子受伤不是意外,是人为喽?”
卜凡道:“没办法,是我让我的一个学生用弹弓打的。”
上官仪道:“鸽子没有及时带回药方,于西阁就一定会派人来催取吗?”
卜凡也浅浅啜了一日清茶,微笑道:“你是不是认为于西阁一点本事也没有?我告诉你,他的医术虽不能算上乘,但除了一些极特别的疑难杂症,还是能药到病除的。”
上官仪恍然道:‘’也就是说,如果他向卜先生求药方,遇上的一定是特别的病情喽?”
卜凡点头道:“是啊,而且生病的人也一定是朝廷上的重要人物”
上官仪不懂。
卜凡道:“你想啊,他现在是太医院里最炙手可热的御医,一般人就算想请他问诊,也不可能嘛。再说,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也只有那些饱食终日,脑满肠肥的王公大人们才生得出来。”
上官仪不禁一笑,又道:“卜先生又怎么能肯定他一定会叫我来?”
卜凡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与于西阁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上官仪摇头。
卜凡道:“二十多年了。可以说,对他的了解,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他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除了今天,以前十几次鸽子从没出过意外,他当然会怀疑会不会是你在替他抄书稿时,发现了我开的药方。而且在上次我去京城时告诉了我。”
上官仪接道:“所以他让我来,是想试探一下情况,对吗?”
卜凡点头道:“不错。”
他稍一沉吟,又道:“以他的性格,我上次去过之后,他就应该不再让你抄书稿了,对不对?”
上官仪不禁竖起了拇指,笑道:“卜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卜凡微笑,慢悠悠地道:“不能说‘料事如神’,只不过我对他的性格、想法非常了解而已。其实世间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正确的推断,绝对来自对事物本身的全面的了解和正确的认识。”
上官仪若有所悟,沉沉地点着头,忽然抬眼四下看了看,道:“阿丑呢?”
卜凡道:“不用急,天黑后他才能自寺里脱身。今天晚上他会来的。”
上官仪长长吁了一口气。
既然阿丑也一直急着见他,卜凡又如此肯定阿丑晚间一定会来,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心神一定,思绪不免活跃起来。很快,他就想起了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用尽量不太在意的口气问:“卜先生近来做过什么特别奇怪的梦吗?”
卜凡一怔,不解地道:“做梦?我睡得一向很沉,很少做梦。”
他看了看书案边的一卷唐诗,微笑着接着道:“不过,昨天夜里还真做过一个梦。”
上官仪不禁紧张起来:“什么样的梦?奇怪吗?”
卜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地方。昨天临睡前,随手拿了一卷唐诗,正好翻到李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结果就梦见自己到了一处山峦雄奇,风景幽绝之地。唉,还真有些像太白诗中所描叙的,‘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上官仪不觉微笑,道:“卜先生也一定是像太白那样,‘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喽?”
卜凡也微笑道:“的确,而且一睁眼,‘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呀。”
二人一齐大笑。
卜凡渐渐止住笑,道:“你怎么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呢?”
上官仪含笑道:“如果在卜先生的梦境中,有人问起我的来历,请卜先生告诉他,我家住太湖附近,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落魄秀才,和先生您只有数面之交,远算不上熟悉。”
卜凡吃惊地看着上官仪,像是在看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怪物。
他实在没弄明白,上官仪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官仅仍然微笑着,只是笑得已很有些苦涩。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本不想把卜先生牵扯进来,也没想到会将先生牵扯进来。”
卜凡惊讶地瞪直了的眼珠子动了动,忽然问:“是不是已经有人做过这种奇怪的梦了?”
上官仪苦笑道:“是。”
卜凡道:“是谁?于西阁吗?”
上官仪道:“是小王。”
卜凡道:“你知道其实他不是在做梦?”
上官仪道:“是。”
卜凡道:“所以如果我也做这种梦。所说的有关你的情况必须与小王说的一样,对不对?”
上官仪道:“对。”
卜凡深深吸了口气,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那些人已经发现你了?”
他的目光里,再明显不过地透出了关切。
真诚的关切。
上官仪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
但同时涌起的,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
他不能不为卜凡敏锐的感觉和精确的判断力而震惊。
有生以来,他只知道两个人有卜凡这样快而且精确的反应能力——一个是他的师父,野王旗的老主人,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上官仪摇了摇头,将突然间硬挤进脑海中的一些奇怪的感觉抛开。淡淡道:“的确有一些人已经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不是追杀我的那些人。”
卜凡目光一闪,道:“既然已经有人怀疑,想必会很快引起那些人的注意的,对不对?”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是。”
卜凡道:“这样一来,于西阁那里已经不能算安全了。”
上官仪苦笑道:“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打算开始行动了。”
卜凡沉吟着,慢慢地道:“上官老弟,江湖上的事,我可是一点也不懂。不过,我想所谓的江湖人,与普通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江湖中的事,和世间的一些事情也都有其相似之处…”
上官仪道:“卜先生有话请直说。”
卜凡道:“我想,老弟不会不明白‘凡事预则立’这个道理。”
上官仪当然明白。
这个道理,他的师父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教导过他不下二十遍了。
卜凡接着道:“我对你的情况并不了解。但从你和阿丑谈起过的一些事情来看,你要面对的应该是一个强大的组织。我知道你的身体已经复原如初,但以一人之力与一个强大的组织对抗,还是以谨慎为上。”
上官仪点点头,道:“先生的话,我不会忘记的。”
卜凡忽然一笑,道:“好在现在你已经有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可去了。”
上官仪怔了怔,道:“什么地方?”
卜凡笑眯眯地将小王送来的那封信推到上官仪手边,微笑道:“恭喜你,上官公子很快就要被人称为上官将军了。”
上官仪已经有点让他绕迷糊了,道:“此话怎讲?”
卜凡道:“于西阁在信中说,我托他的事虽然很难,但他还是做到了。”
上官仪恍然道:“给我找一个前程?”
卜凡道:“不错,只要交上纹银一千两,明天你是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的一名校尉了。”
上官仪失笑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于西阁开出来的交换药方的条件喽?”
卜凡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现在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了吧?其实,我和他几十年的老关系了,按理说他不该把事情想成这样,再说,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帮他,这一次又怎会不帮呢?”
他一直平静而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困惑,他的目光也暗淡下来。
上官仪忽然发现,自打开的两扇窗户里射进的阳光已变得有些昏黄。
窗外,已是夕阳满天。
昏黄而又带着暖意的夕阳侧照着卜凡的脸,照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心。
很明显,他对与于西阁的这份友情一直是很珍惜的。
而且他很清楚,这份他一直很珍视的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绽开了一丝裂缝。
一丝只会越裂越大,不可挽回的裂缝。
上官仪沉默着,抬眼看着窗外满天绚丽的晚霞。
他的心里慢慢滋生起一股负疚之意。
如果没有他的突然出现,卜凡是不会失去于西阁这样一位多年老友的。
但很快,上官仪的负疚之意就减弱了。
他忽然觉得这样对卜凡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情。
因为于西阁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够格的朋友。
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互取所需,本无可厚非,但他竟然将卜凡帮助他取得现在的地位,并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无数次使他得以渡过难关,并进一步巩固他的地位的药方收入极有可能会因为他现在的地位而流传后世的“著作”之中,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用“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和“盗名欺世”这一类的词来形容这种行为,可谓一点也不过分。
甚至力度还稍嫌不足呢!
一直默默无言的卜凡沉沉叹了口气,道;“不想这些事了。上官老弟,你一定有些饿了吧?”
上官仪一笑,道:“在于先生的仁济药铺里,现在的确该吃晚饭了。”
卜凡举手抚了一下额头,脸上终于绽开一丝微笑,道:
“你的伤势也痊愈了,咱们喝点酒怎么样?”
*** *** ***
卜凡的酒量竟然很不错。
说是“喝一点”,到了掌灯时分,桌上已有两个空酒壶了。
除了眼圈四周升起了一圈晕红外,卜凡的脸色没有别的变化。
他正提起第三个酒壶,探过身替上官仪斟酒。
温得恰到好处的女儿红自壶中倾出,杯中很快斟满了酒。
卜凡的手仍很稳定。
上官仪看着满满一杯,微微凸起的酒,道:‘好酒。”
卜凡微笑道:“十五年陈的女儿红,算不上太好,不过,在这里已经很难得了。”
上官仪又道:“卜先生酒量很好啊。”
卜凡笑道:“哪里,不瞒老弟,我已经有些头晕了、”
上官仪也笑道:“彼此,彼此,我也不行了。”
卜凡轻轻一拍额头,道:“哎呀,我刚想起来,阿丑急着要见你,你也急着要见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喝了酒,不会误事吧?”
上官仪道:“不会。”
卜凡看了看他的脸色,道:“还是你的酒量好,脸上一点也没红嘛。”
上官仪失笑道:“卜先生忘了t这一张脸可不是我的脸。”
卜凡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他的确忘了上官仪一直带着张人皮面具。
上官仪笑道:“要不要我把面具摘下来?卜先生就能看见,我的脸早就红透了。”
卜凡一面笑,一面道:“不用,不用。”
他伸出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肴,接着道:“吃菜,吃菜,多吃点菜,压一压酒。”
上官仪吃了几口菜,顿了顿,慢慢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想通。”
卜凡道:“你说。”
上官仪道:“卜先生当然是一个读书人,正所谓‘学而优则仕’,凭先生的才能,为什么一直安于现在这种生活呢?”
卜凡眨了眨眼睛,道:“这样的生活不也很好吗?很安逸,很舒适,自己想做些什么,就能做,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也不存在讨厌的繁文缛礼。可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逍遥自在啊。”
上官仪想了想,又道:“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卜先生如此高明的医道,这样闲置着,不觉得可惜吗?”
卜凡瞪大眼睛道:“不能说是‘闲置’吧?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病了都会来找我,而且……”
他用筷子指了指上官仪,接着道:“你老弟的伤,也是我治的嘛”
上官仪忙道:“一时失言,先生莫怪。”
卜凡一笑,道:“开个玩笑嘛。其实,你的意思我明白,既然一直有医者之实,为什么不要医者之名呢,对不对?”
上官仪道:“不错。”
卜凡的语气突然深沉起来:“声名之累人,有时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你想,我要是果真成了一个名医,附近的这些村民还有机会上门来求诊吗?”
上官仪道:“我知道先生的想法。这种安逸的生活也的确算是一种享受,但一想到于西阁这种人,总觉得世上盗名欺世之徒能够生活得很自在,肯定与先生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不愿出山有很大的关系。”
卜凡怔了怔,很快举杯道:“不说这些,来,来,喝酒、喝酒。”
很快,第三壶酒也快见底了。
卜凡拎起酒壶晃了晃,笑道:“有时候,喝点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今天可是喝了不少,就到这里吧。”
上官仪回首看门外,不觉有些吃惊。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
阿丑呢?
他怎么还没有来?
*** *** ***
阿丑还是老样子,进门都两柱香工夫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卜凡看看阿丑,又看看上官仪,摇晃了一下脑袋,道:
“酒喝多了,头晕。你们谈吧,我先休息去了。”
他前脚出门,阿丑跟着就开腔了。
上官仪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阿丑这样是不想将卜凡也牵连进来。
他也不想。
“你是血鸳鸯令的人?”阿丑第一句话就让上官仪吃了一惊。
上官仪道:“不是。”
阿丑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官仪,眼中隐隐暴出慑人的精光。
看来,他认为上官仪在撒谎。
“不是?那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女人?”阿丑紧接着追问,口气很冷。
上官仪已经感到了自阿丑眼中逼过来的杀气。比他冷冰冰的口气更冷的森森杀气。
“你是说芙蓉姑娘?”
阿丑不答。
上官仪这句明知故间的话显然使他的敌意进一步加深了。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她救过我。”
这下轮到阿丑吃惊了:“你是说,她就是在我碰上你之前,救你的那个女人?”
上官仪道:“不错。”
阿丑眨巴着小眼睛不说话了,显然是在想什么问题。
他眼中凛冽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上官仪慢慢地道:“就在我被击成重伤时,听到了她的一声怒叱声,然后我就昏迷了。几天前在京城里看见她在街头卖艺,才知道救我的人原来就是她。”
阿丑道:“你以前不认识她?”
上官仪道:“从未见过。”
阿丑又沉默了。
上官仪道:“那天夜里,我一直在暗中跟踪她,是想查清楚她的身份,没想到会有人想绑架她,更没想到绑架的人是你。”
阿丑道:“我们走了之后,你是不是继续跟踪她了。”
上官仪道:“是。”
阿丑道:“查清她的身份了吗?”
上官仪道:“没有。”
阿丑眼中又闪起一丝精光,沉声道:“你真的和血鸳鸯令没有关系?”
上官仪道:“没有。”
他紧接着反问:“芙蓉是血鸳鸯令的人?”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丑道:“师父告诉我的。”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地,字斟句酌地道:“也就是说,你的仇家是血鸳鸯令?”
阿丑咬了咬牙,低声道:“是。”
上官仪冰冷地道:“我会帮你报仇。”
阿丑又吃了一惊,抬起头,道:“为什么?”
上官仪笑了笑,淡淡地道:“我本可以说是因为你救过我,而且这也是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对不对?”
阿丑的眼中闪动着戒备:“不是因为这个?”
上官仪微笑道:‘不全是。”
阿丑不觉有些奇怪。
上官仪悠悠地道:“既然令师和你一直在为复仇做准备,他应该不会只教你武功,你对江湖中的形势也应该有较为详细的了解,对不对?”
的确,阿丑虽说一直呆在潭柘寺里,但有关江湖的知识,他并不比一般的江湖人掌握的少。
阿丑眨动着小眼睛,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你不帮我报仇,你自己也本打算对付血鸳鸯令?”
上官仪含笑点头。
阿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上官仪道:“当然是血鸳鸯令的敌人。”
阿丑道:“血鸳鸯令有很多敌人。”
上官仪淡淡一笑,道:“但在这些人中,有能帮你报仇的实力的人却不多。”
阿丑眯起了双眼,原本就很小的眼睛几乎变成了两条细线。
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上官仪笑道:“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头疼。”
他凑过去,附在阿丑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飞快地说了几个字。
阿丑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嘴也大张着,如果不是上官仪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差一点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真的?”
阿丑瞪得溜圆的双眼直愣愣盯着上官仪,眼中尽是震惊,尽是怀疑。
上官仪悠悠地道:“我有必要骗你吗?”
他顿了领,又道:“有关我这个人和我的身份以及我们之间的约定,希望你暂时不要告诉令师。”
阿丑似乎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吃吃地道;“为… 为什么?”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因为我现在的处境。你也知道追杀我的是些什么人,而所谓白道、侠义道,又一直视我们为死敌。”
阿丑瞪圆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然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仅仅是点了下头,并没有做出其它更能令人信服的保证,上官仪却彻底地放心了。
因为他知道,他已赢得了阿丑的信任。
从目前的情况看,这种信任的基础远算不上牢固。上官仪自信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使之一步步地加强。
上官仪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卷,递给阿丑,微笑道:“这是一门能速成的内功心法,练成之后,你的头就绝不会再疼了。当然噗.速成的功法都很容易出偏差,但我想,以你的功力,这些都不是问题。”
阿丑接过纸卷,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上官仪抬手阻住了他,淡淡地道:“什么都不要说。你把我救到卜先生家里来,我说过一个‘谢’宇吗?”
阿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默默地将纸卷小心地放进怀里。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地道:“以我的推算,你练就这种内力可能需要一到两个月,在此之前,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阿丑道:“那芙蓉这条线索怎么办呢?”
上官仪道:“你要是放心,这件事我来做。令师既然怀疑她是血鸳鸯令的人,一定有其理由,只是,我总觉得她不会是……”
阿丑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根据?”
上官仪微笑道;“没有根据,只是一种感觉,而且,从那天夜里我见到的一些事来看,她更有可能是丐帮的人。”
阿丑迟疑着,一时无言。
上官仪淡淡地道:”你不至于连一两个月都等不及吧?”
阿丑当然能等。
六年的时间他都等过来了,何况一两个月呢。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有了“上官仪”这样一个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人物的帮助。
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敲门声响起,卜凡带笑的声音在门外道:“我能进来吗?”
上官仪笑道:“这话可说错了,先生是主,我们是客呀。”
卜凡推门而入,笑眯眯地道:“我是怕打扰你们谈话。”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第一件是一个玉质的小圆瓶,不用间就知道,这是卜凡为阿丑炼制的头痛药。但上官仪一时却没弄明白卜凡拿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为谁准备的。
那是一叠银票。
卜凡将银票推到上官仪面前,微笑道:“正好一千两。”
上官仪怔住,道:“给我的?”
卜凡道:“于西阁的信中不是说了嘛,我知道,你手头很不方便,先拿着吧。”
上官仪道:“卜先生,我……我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卜凡一笑,道:“那就什么也不要说。”
上官仪又将那叠银票推回卜凡面前,道:“先生放心,我自己有办法。”
卜凡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上官仪道:“实不相瞒,我在京城里已遇上了一个老朋友。如果没有办法,我一定早就向先生开口了。”
卜凡点点头,道:“好吧,我信你的话,不过,你要是真遇上这方面的困难,千万不要客气,只管开口,我们一起想办法。”
上官仪道:“是。我会的。”
阿丑拿起桌上的药瓶,道:“我该走了。”
上官仪道:“有消息我会来找你。”
阿丑点点头,又冲卜凡笑了笑,慢慢走了出去。
卜凡打了个哈欠,道;“今天真是够累的,上官老弟也早点休息吧。”
*** *** ***
上官仪的确也累了,但他却睡不着。
他躺在在卜凡家养伤时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一直睁着眼睛,着窗纸渐渐地发白。
他在考虑自己的行动计划,推敲计划中几处重要的细节,估算他所能聚集和动用的力量。
对于他来说,形势是十分严峻的。因为至少在目前,他想不出除了佟武之外,野王旗内还会有什么人是他可以信任的。
当然,还有阿丑。
单凭武功来说,阿丑绝对可算是一支强援,而且,一心要置上官仪于死地的那些人绝对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支强援。
想起阿丑,上官仪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很小的时候,师父就告戒过他: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江湖人,最起码的一条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而要设法博取别人的完全信任。
今天,他就取得了阿丑的信任。
虽然他对阿丑所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且一旦他能重新执掌野王旗,他也的确准备动用所有的力量来对付血鸳鸯令,但他总觉得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在欺骗阿丑。
——我这是怎么了?
沉溺于各种思绪中的上官仪突然被一声僚亮的鸡鸣声惊醒了。
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光,他的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苦笑。
认识卜凡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与以前大相径庭了。
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原先那些想法就是错误的,因为你要想在江湖中生存.就必须顺应湖上那一套铁一般冷酷的法则。问题是在面对卜凡那种真诚、率真的处世态度时,上官仪就会感到江湖中的那一套总有些阴暗、潮湿的霉味。
上官仅推开窗户.看着东边的天幕上那一抹嫣红的霞光。
清爽宜人的晨风扑面而来。
如果能抛开江湖恩仇,抛开江湖中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结交几位真正的、纯粹的朋友,那样的生治虽说不免有些平淡,但一定也是再舒心不过的了。
上官仪一边想,一边微笑起来。
但很快,微笑又变成了苦笑。因为他知道,对这种生活他只能神往而且。
因为他是一个江湖人。
生来就是。
第九章 逼供
四月初一。京城。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
上官仪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刚刚领到的衣服、盔甲、军刀和腰牌放到屋子里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今天一大早,刚一走进骁骑营的演武厅,他就发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
他实在没想到,在交了一千两纹很后,竟然还会面临一场考试。
一开始,他还以为所谓的“考试”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因为花钱买官不论在哪朝哪代,实在都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考试”开始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考试绝不是走过场那么简单,至少从除他之外的六名应试者的功力来看,不是走过场。
这些人的功夫竟然都不错。
只一眼他就已看出,前两位上场的人在单刀和拳脚上,至少下过十年苦功。
在上官仪看来,以他们的功力在禁军里当个校尉,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如果是在野王旗里,他至少会替他们在几个重要的分舵里安排一个很重要的职位。
所以他很有些吃惊,也有些好笑。
既然这些人都有一身过硬的真功夫,为什么还要托人情,花大把的银子,才能挤进禁军里来呢?
可以肯定,禁军中像他们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至少,主持这场考试的骁骑营副部统在这六人中的任何一人手下,也走不完十招。
轮到上官仪上场时,他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想想也是,如果因为他漫不经心地不愿露一点真功夫而落选,不仅那多少费了些手脚得来的一千两纹银花得太冤枉,堂堂野王旗的现任旗主,整个江湖中最有权势而且身负绝世武功的人竟然连个禁军校尉都考不上,岂非天大的笑话。
上官仪打起精神,认认真真练完一套太祖长拳和一路少林风魔棍,顺利地通过了考试,而且还赢得了一阵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满堂喝彩。
于是,仅仅在一个多月前还拥有数万之众,足以左右整个江湖局势的上官仪终于领到了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校尉的腰牌,成了一名“军爷”。
上官仪又摇了摇头,苦笑着慢慢打开铺盖卷,铺在污迹斑斑的床板上。
床脚已有些松动了,人一坐上去,床就会晃动起来,发出难听的,沉闷的“吱吱”声。
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住在这里的时间能尽量地短一些。
希望归希望,既然自己暂时不得不住在这里,他打算过两天找几名军士来,好歹将房间里厚厚的灰尘和墙角天花板上虬结的已经发黑的蛛网清扫一下。
他实在下不了决心自己动手来干这一类活,再说,校尉虽不大,好歹总是个官,手下总应该有几个使唤人吧。
和衣仰躺在床上,看着这间阴暗、肮脏、破旧的小屋,他开始觉得那一干两银子花得有些不值了。
外面乱哄哄地,听上去像是有几队军士正在操练。门外不时有嘈杂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来来往往。
透过门边那扇惟一的小窗户,上官仪能看见经过的人模糊的身影。
对这一切,他都腻味透了。
他知道,既然成了校尉,而且肯定要在不短的时间里生活在这里,他应该打起精神来,适应这个新的环境。
但是他不想。
至少今天不愿去想。
现在,他只想躺在这张稍稍一动就会“吱吱”乱叫的床上,独自一人,呆上一会儿。
“砰”他一声,门被推开了。
上官仪懒洋洋地抬起头,看见一个歪带着头盔的铁塔般的壮汉站在大开的门边。
“你就是新来的上官兄弟?”
大汉的声音和他的身材很是相配。很显然他并没有特意提高嗓音,可上官仪直觉得耳边像是响起了一个炸雷。
上官仪站起身,懒懒地道:“不错,我叫上官仪,你老兄是谁?”
大汉一抬腿,一步就快跨到床边了:“俺姓孙,弟兄们都叫俺老孙。上官兄弟,以后咱们可就是一条绳上挂着的蚂蚱了,平日里一块蹦蟽,要是打起仗来,就是抱成团往死里拼喽”
立刻,上官仪对这位老孙颇有了几分好感。
他指了指屋里惟一的一张凳子,道:“孙老哥,请坐。”
“唉!自家兄弟,干吗这样客气!”大汉一边说,一边“砰”地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扔在桌边的小方桌上。
桌子顿时摇晃起来,上官仪不禁有些担心它会不会就此散架。
大汉扔在桌上的,是一大壶酒、两个油渍麻花的纸包和两只大海碗。
“酒不好,菜也将就,算是俺给你老弟接风吧。”大汉在桌边坐下,还没打开纸包,先拎起大铁壶,“咕咚咚”往碗里倒酒。
上官仪笑道:“我是新来的,应该是我请,怎么好意思让老哥你破费呢。”
大汉道:“你说这话,俺可要不高兴了。”
说不高兴,他的脸已沉了下来。
上官仪端起海碗,一口气将酒喝干,向大汉亮了亮碗底,例嘴一笑。
大仅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在他肩上猛拍了两下,大笑道:“好!好!俺就知道你是一条好汉!”
一眨眼间,他那只海碗也空了。
上官仪拎过铁壶,一边替他倒酒,一边道:“孙老哥是山东人吧?”
大汉直点头,道:“俺老家是山东菏泽。兄弟你是哪里人?”
上官仪道:“无锡。”
大汉盯着他猛看了几眼,摇头道:“不像。”
上官仪一怔,道:“什么不像?”
大汉道:“老弟你可不像个南方人。”
上官仪一怔,道:“哪里不像?”
大汉笑道;“除了长相,哪儿也不像。”
上官仪大笑。
他知道,这大概是北方人对一个南方人最高的评价了。
大汉打开纸包,道:“吃菜,吃菜,喏,猪耳朵,猪舌头,这可是军营里最好的下酒菜了。”
上官仪拍起一块猪耳朵,丢进嘴里“嘠吱嘠吱”地嚼着,含混地道:“在我们老家,杀年猪的时候,都管猪耳朵叫顺风’,猪舌头叫‘赚头’。”
大汉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道:“俺们那里也有人这样说,讨个吉利嘛。老弟,你这一身功夫可真够棒的,老哥我想不佩服都不行啊!”
上官仪这才觉得大汉看上去很有些眼熟,原来他刚才也在演武厅里。
“孙老哥是个什么军职?”上官仪似乎是随口问问,其实他心里已有些后悔没在大汉进门时就问清楚。
大汉闷声闷气地道:“俺是个游击。”
上官仪心中暗惊,又问:”在下是不是给分到你老哥手下来了?”
大汉一摆手,道:“什么手下不手下,大家都是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俺是佩服你功夫好,在都统面前求了半天情,才将你老弟要过来。”
看来,这位老孙果真是个性情耿直,爱交朋友的人。上官仪想了想,索性也不管军阶高低了,端起海碗道:“孙老哥,我敬你。”
大汉一仰脖子,酒已下肚。他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笑道:“兄弟,你这样俺才高兴。什么上级下级,说到底,大家还不都是拿性命拼口饭吃。”
大铁壶在飞快地变轻,酒在飞快地变少,孙游击的脸在飞快地变红。
他的话也越来越多。
奇怪的是,他的嗓音却是越来越小。
上官仪替他满上酒,问道:“老哥打过不少仗吧?”
孙游击道:“那是。靖难的第三年,俺当的兵,万岁爷前几次扫北,俺都参加了。”
上官仪道:“那老哥这个游击,完全是从军功上来的喽?”
孙游击叹了口气,道:“俺除了能打仗,能拼命,别的路子一点也没有,嘿嘿,大小一百多仗了,能保住这个吃饭的家伙,还能做上个游击,已经不错了。”
上官仪道:“当今万岁爷不是最看重军功吗?”
孙游击嘿嘿哑笑了几声,凑近上官仪,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人!”
他看了上官仪一眼,往后一仰,又端起了酒碗,咕嘟嘟喝了起来。
上官仪举碗相陪。
孙游击咂了咂嘴,道:“现在的人可比俺们那时候聪明多了。”
上官仪道:“此话怎讲?”
孙游击笑了笑,道:“老弟,你是走哪条路子来的?”
上官仪道:“太医院的于西阁。”
孙游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汉子,痛快!你知不知道另外六个人是走什么路子来的?”
上官仪道:“不知道。”
孙游击道:“你要是问他们,他们肯定不会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也不用去问。有四个走的是张公爷的路子,另外两个肯定是托了柳侯爷。”
上官仪道:“他们的功夫都很过硬,要是不走路子的话,难不成凭真本事也挣不上个校尉?”
孙游击不高兴了,斜着眼道;“老弟,你装什么糊涂!”
上官仪忙道:“我真不明白。我的事是靠另外一个朋友帮忙,反正交了钱就稀里糊涂地来了,所以一直在奇怪还要考试。
孙游击道:“考试是为了堵下面人的嘴,其实,十个走门路进来的人中,至少有六个手底下真有几把刷子。这正是他们聪明的地方。现在这个世道,没真本事不行,光有本事没有过硬的后台也不行。你想啊,要是没有后台,就算立了大功,奖赏也落不到你头上吧?”
上官仪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孙游击道:“要俺说,今天来的六个人里,肯定你老弟升得最快。”
上官仪笑道:“不会吧?就算于御医是我的后台,他也大不过柳候爷、张公爷啊。”
孙游击大笑道:“你真糊涂!柳侯爷、张公爷再厉害,总有个生病的时候吧?他们会不给于御医面子?”
上官仪一怔,也大笑起来。
孙游击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在十年前,像老弟你这样的人就用不着走什么门路了。”
上官仪奇怪道;“十年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孙游击的声音更低;“那时候,杨浦杨大人在御营之外又组建了一个健儿营,那可真是只凭本事,不认关系!”
上官仪道:“你说的是圣火教教主严子乔那些人?”
孙游击忙摇了摇手,道:“小点声,这个名字现在可不敢乱提了。”
上官仪道:“那杨浦杨大人呢?”
孙游击道:“你没听说?他早就下了大狱了。说起来,他真是个好人,对万岁爷也真忠心耿耿,可到头来…··老弟,虽然你已经找到了靠山,俺劝你还得多长几个心眼,说到底,又有几个人是靠得住的。”
上官仪道:“老哥的话,我不会忘记的。”
孙游击谈兴甚浓,酒兴也更浓,可一拎起铁壶才发现,壶已经空了。
他晃了晃空空的铁壶,笑道:“老弟,你真是好酒量。”
上官仪也笑道:“比起老哥你可差多了。”
孙游击四下里看了看,道:“这间屋子好长时间没住人了,下午校场操练你就不要去了,我叫几个人来,替你归置归置屋子。”
上官仪道:“孙老哥,咱们晚上接着喝,兄弟请客。”
孙游击笑道:“酒有你喝的,不过今天晚上轮不上你请客,羽林卫的佟大人已经传下话来了,他要替羽林卫和我们虎贲卫新来的校尉们接风洗尘。”
上官仪道:“佟大人?是不是佟武大人?”
孙游击道:“对对,就是他!他可是个好人,功夫好,又爱交朋友,一点臭架子都没有,兄弟,你歇着,下了操俺来叫你。”
一直到这位铁塔般的孙游击拐过营房不见了,上官仪才掩上门。
回想着孙游击刚才说的一些话,他不禁又苦笑起来。
看来官场中的事,比江湖上更为复杂,更为阴暗。至少,在江湖上是绝对能靠真功夫吃饭的。
这些年来的宦海生涯,一定够佟武受的。
上官仪原本没打算这样快去找佟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要想见到佟武已是一件并不太难的事。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于西间可谓帮了他一个大忙了。
*** *** ***
夜已深。
宵禁早已开始,黑漆漆的大街上除了上官仪外,已没有一个行人。
直到现在,上官仪才觉得那一千两银子花得一点也不冤了。因为他已经体会到禁军校尉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方便实在是太多了。
至少,宵禁令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从醉仙楼到这里,要经过两条大街,一路上他遇见过三队巡夜的兵丁,却没有任何麻烦找上他。
不仅没麻烦,兵丁们一看见他,就会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等他走过他们身边,才继续他们的巡察。
自那天逃离总舵到现在,他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享受过这种礼遇了。
上官仪倚在街边的一处墙角里,紧盯着街对面那两扇大门。
因为宵禁,门楣上几盏灯笼都没有点亮,所以他看不清门框上方的招牌上到底是几个什么字。
其实,用不着这块招牌,只要听听自灯火通明的院内传出来的阵阵浪笑和熏人的酒气,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上官仪知道,至多再等上半个时辰,他的目标就会带着满身酒气和胭脂花粉刨花油呛人的香气从那扇门里出来。
他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制住那个人,将他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逼出他想要的消息。
逼供的地点已经选好了。
在他身后一条小胡同的尽头,有一处很大的花园。他已经进去查看过,园内一个人也没有。
他伸手揉了揉已经开始发酸的眼皮,忽然察觉自己的手心竟然又热又湿,沾满了汗水。
然后,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心跳比平时快了一倍。
——我竟然会紧张。
——我怎么会紧张呢?
除了初入江湖的第一战之前他曾经紧张过之外,这些年来,他几乎已忘了紧张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自墙角向外走了两步,迎着清冽的夜风,深深吸了几大口气。
——必须让自己紧张的心情尽快平静。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即将开始的这次行动太重要了。
对于他来说,这次行动的确意义重大。
因为这是他反击的第一刀。
所以他决不能紧张。
紧张往往意味着失败,尤其是在面对一位超一流剑手的时候。
正是这位超一流剑手,在二十二天前那场屠杀中,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几乎致命的创口。
这个人就是李至。
虽然上官仪早已想到追杀他的人会设法与佟武联系,但傍晚时分他跟在孙游击身后走上醉仙楼二楼的雅座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在佟武身边看见了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杨思古和李至竟然也变成了禁军里的校尉,而且和他在同一天,实在很让他意外。
这个意外情况一下将他原定的计划打乱了。
现在,他已不能直接去找佟武,因为他无法判断佟武到底是变节了,还是被那些人控制住了。
上官仪一愁莫展。
酒在半酣时,他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希望来自他对杨、李二人的充分了解。
他不仅了解他们的性格,武功,也了解他们最大的弱点——杨思古好赌,李至好色。
禁军的大爷们在酒楼喝酒,当然不能没有女人助兴,显然佟大人是很能体贴下情的,所以酒宴刚开不久,楼上就多出了十几名自附近几个颇有名气的青楼中请来的红倌人。
听着矫声软语,看着明眸柔唇,搂着软玉温香,军爷们自是酒兴大增,结果是刚交亥时,楼上的二三十位大爷已躺下了一半。
红倌人们都是很忙的,陆陆续续地去赴别的应酬去了。
于是佟大人提议,干脆大伙儿一起去他那里,推上儿庄。
还没喝醉的十几个人中,却只有一半的人响应,这些人中,就有杨思古。
另外几个人明明没醉,却都推说自己喝多了,要早点睡觉,李至就是其中之一,上官仪当然也在其中。
其他人是不是真的想早点休息,上官仪不敢肯定,但他知道,李至铁定是另有安排。
整个晚上,李至一直死死地盯着坐在他身边的一位红倌人,那女人离开前,还附在李至耳边说了好一会子悄悄话。
出了酒楼,上官仪便远远地跟在李至身后,一直跟着他来到这家妓院门前,看着他进了那扇门。
一个多时辰里,那扇门开了三次,出来的四个人全都是一身军官打扮。
上官仪慢慢调均了呼吸。
看时间,李至就快出来了。
“吱喽”一声,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第四次打开了一道窄缝,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自门缝里露出的晕黄的灯光正照在他的脸颊上。
上官仪深深吸了口气,全身的肌肉立刻绷紧。
那人正是李至。
门很快又关上了。
李至在门前停了一停,似乎很有些意犹未尽,然后就顺着街边,慢慢往前走。
他的身影有些摇晃,脚下似乎也有些发软,看来,他进了妓院后,又喝了不少酒。
上官仪奋力自墙角里一跃而出,飞快地扑向李至的背影,就像一只捕食的猎豹。
但立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低估了李至。
就在他跃出墙角的那一瞬间,李至突然转过身来。
借着疏淡的星光,上官仪清楚地看见李至的手已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他的眼睛里爆射出丝毫不带醉意的、摄人的寒光。
一声龙吟,剑气森森。
好快的反应。
好快的剑!
李至长剑一圈,护住身前几处要害,沉声道:“你是谁?”
上官仪不禁奇怪他为什么不主动攻击,但紧接着,他发现李至眼中那慑人的寒光竟然有些减弱了。
这时,他离李至还有三四丈远。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他这身军官装扮让李至有些迷惑了。
三四文的距离一掠而过。
上官仪左手并掌如刀,斜立胸前,右手指节突出如凤喙,直击李至的天突大穴。
李至奋力挥剑,但已迟了。
那一刹那的迟疑,已注定了他的败局。
上官仪一击得手,右手一场,将瘫软倒的李至往肩上一扛,闪身消失在漆黑的胡同里。
*** *** ***
上官仪将火摺子插进石壁上的缝隙里,盯着瘫软在地上的李至,冷冷地道:“看着我!”
李至打了个冷颤,失声道:“是你!”
上官仪慢慢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冷笑道:“不错,是我。你没想到吧?”
李至咬了咬牙,不说话。
上官仪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李至哼了一声,低声道:“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
上官仅一笑,淡淡地道:“那就好。”
李至冷冷道:“可我什么都不会说。”
上官仪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一处很大的花园,恰巧今天没人,我们现在是在一座假山的山洞里。这个洞很深,洞口已被我用石块堵上了,我可以保证,你喊破嗓子声音也不会传出去,就算能传出去,也不会有人听见。”
李至腮边的肌肉抖动了一下,道:“你杀了我吧。”
上官仪微笑道;“好歹我们也算兄弟一场,你的要求我会答应,但首先,你要说实话。”
李至的嘴紧紧地闭上了。
上官仪摇了摇头,叹道;“我真想不通洪虓许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李至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神光,他看了上官仪一眼,淡淡地道:“你不会知道的。”
上官仪道:“你不妨说说看,也许他能给你的,我也能呢?”
李至道:“我不会说。”
上官仪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有很多种让人开口的办法。”
李至道:“你尽管一种一种地试吧。”
上官仪道:“好!”
他伸出左手,将李至的左手托起来,举到他自己眼前,淡淡地道:“你看清楚了。”
李至的目光颤动了一下。
上官仪用右手食中二指夹住李至左手小指,突然用力一折。
“啪”,一声脆响。
李至立刻杀猪般尖叫起来。
叫声在山洞中回荡着,听上去很像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上官仪右手食中二指又夹住了李至左手无名指。
李至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额头上满是冷汗.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左手上倒挂着的小指,像是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仪微笑道:“有话想说了吗?”
李至咬着牙,摇了摇头。
“啪”,又是一声脆响。
惨叫声比刚才更响,持续的时间更长,洞中的回音更慑人。
李至的无名指也软软地倒挂下来。
上官仪已夹住了他的中指。
显然,只要他不开口,上官仪就会毫不迟疑地夹下去。
他实在想像不出,自己双手十指全被夹断后,上官仪还会想出什么更稀奇古怪的办法来对付他。
他并不脆弱的神经已开始崩溃。
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折断,而且每一次都能清楚地听见骨节断裂时令人心寒的脆响和自已几近疯狂的惨叫声,这一切都比剧烈的疼痛更有效地击垮了李至。
上官仪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他知道李至绝不会想到他会用这种直接的,血腥的手段。
他已从李至狂乱的目光里看出了恐惧。
上官仪丢开李至软塌塌的左手,慢慢抓起他的右手,淡淡地道:“这只手上少一根指头,你在这柄剑上下的十几年苦功可就白费了,不觉得可惜吗?”
李至的喉咙里咕嘟了几声,像是说了几个字。
上官仪充耳不闻,继续道:“你要是真不愿说,我也不勉强,等你的右手变得和左手一样了,我会放你回去。”
李至眼中的恐惧立刻增强了。
上官仪笑了笑,道:“就算不能用剑了也没关系嘛,我相信洪虓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李至尖叫起来:“我说,我说。”
上官仪道:“说什么?”
李至道:“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 *** ***
一名禁军羽林卫的校尉被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法折磨。
杀害并弃尸街头,引起了朝野震动和京城百姓极大的不安。
两天来,京城大街小巷里的锦衣卫身影明显地增多了。
东厂也派出了数十名得力人手,四处查寻凶手的下落。
自皇帝迁都北京以来,如此严重的事件还是第一次发生。
毕竟,京城是在天子脚下,凶手竟敢如此目无王法,实在令人吃惊。
李至绝不会想到,自己的死会得到朝廷如此的重视。
上官仪也没想到。
早知道会这样,他肯定会费些力气将李至的尸体掩藏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形势对他来说是比较有利的,因为在锦衣卫和东厂严密的盘察期间,各类武林人物在京城的活动都会暂时停顿下来。
野王旗当然也不会例外。
两天里,他远远地看见过佟武三次,每次都没有发现应该紧跟着佟武的杨思古。
显然,杨思古是赶到城外,向洪虓报告李至被杀这个突然发生的意外了。
既然佟武的行踪暂时已没有人监视,上官仪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至被杀的第三天夜里,上官仪轻而易举地潜进了佟武离是城不远的家里。
佟武的家不大,是一个二进深的小院子,除了住在前院的三个下人外,今晚就只有住在后院的佟武自己了。
夜已深,但后院的厢房里还亮着灯。
佟武还没睡。
晕黄的灯光中,他的影子一直在窗前晃来晃去。
上官仪径直走进去,轻轻叩了叩门。
门立刻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一名军官,佟武却没显出半点惊讶,飞快地将上官仪拉进了门。
“你总算来了!”
这是佟武的第一句话。
“你知道我会来?”
佟武笑道:“确切地说,是昨天上午见到李至后才知道。”
上官仪淡淡地道:“你看得出李至是我杀的?”
佟武道:“我还能看出李至肯定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上官仪道:“其实,他知道的并不多。”
他顿了顿,突然转开话题,道:“你见过洪虓?”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他怎么说?”
佟武道:“他说,你被血鸳鸯令用美色迷惑,准备毁了野王旗。”
上官仪道:“你不信?”
佟武道:“不信。”
上官仪道:“为什么?”
佟武道:“因为我知道你已经拟定了对付血鸳鸯令的计划。”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他提没提过我是被一个女人救走的?”
佟武道:“提过。洪虓说,他怀疑那个女人正是血鸳鸯令的令主。”
上官仪一怔,道:“是吗?”
佟武奇怪道:“你不知道救你的人是谁?”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地道:“前几天才知道,但我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来历。”
他看了佟武一眼,道:“其实,你也认识她。”
佟武更奇怪了:“是谁?”
上官仪道:“芙蓉姑娘。”
佟武大吃一惊,失声道:“芙蓉?她……她怎么会是血鸳鸯令的人呢?”
上官仪道:“你清楚她的来历?”
佟武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正在查。”
上官仪皱了皱眉,道:“为朝廷吗?”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李至说皇帝派你回京城,是因为京师一带出现了白莲教唐赛儿的残部?”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也就是说,你怀疑她与白莲教有关系?”
佟武道:“不是怀疑。我回京后的第三天夜里,一个蒙面人闯进来.丢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芙蓉是白莲妖孽.来京城是意欲图谋不轨。”
上官仪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半天方道:“不会。她应该不会与白莲教有任何关系。”
佟武道:“那这封信是存心诬陷喽?那个蒙面人为什么要冒险诬陷一个卖艺的江湖女子呢?”
在深夜里闯进大内第一高手的家,的确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上官仪有些古怪地一笑,开道:“其实你也不希望她真是白莲教的人吧?”
佟武怔了怔,面色顿时有些发红。
他当然不希望。
三月二十一那天夜里,他见到芙蓉的第一眼,就深深被打动了。
打动他的并不是芙蓉的容貌。
在京城这些年,他见过很多比芙蓉美丽漂亮的女人。
这些人中,有青楼名妓,有小家碧玉,有王公贵族的千金小姐。
若论容貌,自两年前偶然见了他一面后,一直设法通过各种途径向他表示好感的柳侯爷的掌珠,也绝不在芙蓉之下。
让他心动的是芙蓉的双眸中,隐藏在微笑后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情。
以后的几天里,他发现自己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芙蓉卖艺的场边。
只要他一出现,芙蓉的目光总会不时投向他。每当目光相遇时,他就会觉得心里一阵发紧,一阵发慌。
三月二十六那天、他率领十几名大内侍卫和一队羽林卫禁军,护送几位公爷和柳侯爷府里的夫人小姐姨太太去潭柘寺进香,在寺外又遇上了芙蓉。
也就在那一天,由芙蓉对他的态度和她脉脉的眼波中,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梦想很有可能变成现实。
其实,他并不在乎芙蓉到底是不是“白莲余孽”,只要芙蓉愿意,他甚至能抛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跟她一起浪迹天涯。
问题是有人在乎。
今天上午,锦衣卫的马指挥将他请去,给他看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与他接到的那封大致相同,而且特意提到羽林卫指挥佟武正在调查此事。
马指挥的意图很明显,他想请佟武卖个交情,将这件案子移交给锦衣卫来办。
如果不是佟武想起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很可能芙蓉姑娘的卖艺班子现在已经被关押进锦衣卫的黑牢里了。
近两年来,锦衣卫和东厂急于在皇帝面前争抢着邀功,都在对方内部安插了自己的耳目,以便将对方侦刺的案子招到自己这边来。
像芙蓉这件有可能牵涉到“白莲余孽”的案子,绝对是会让东厂眼红的一块肥肉——为了一直没被抓获的几年前在山东举事的白莲教首脑唐赛儿,东厂和锦衣卫也不知挨了皇帝多少骂。
所以当佟武表示,为了不让东厂察觉,这件案子仍由他来侦刺,破案的功劳奉送锦衣卫时,马指挥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但佟武很清楚锦衣卫绝不会就此放手不管这件事。马指挥是一条老狐狸。虽然说起来他们之间的私交很不惜,他也不可能对佟武完全放心。
可以肯定,马指挥会安排自己的铁杆心腹,监视佟武的“侦刺”活动。
只要谨慎从事,锦衣卫应该很难发现他对芙蓉的真实感情。对此,佟武一直很自信。
但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这自信正飞快地减弱、消失。
因为“上官仪”已经发现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芙蓉姑娘差点被绑架的事?”
上官仪笑眯眯地问。
佟武当然记得。
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那天,我也在场。”
佟武目光一闪,失笑道:“那个被打得飞起来的人……”
上官仪含笑道:“不错,就是我。”
佟武目光闪动道:“当时,你已经知道芙蓉救过你了?”
上官仪道:“当然。”
佟武沉吟道:“意图绑架芙蓉的是个和尚……看起来不太像是见色起意,很可能与芙蓉的真实身份有关。”
上官仪道:“不错,他们以为芙蓉与血鸳鸯令有关。”
佟武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上官仪笑道:“我认识那个和尚。”
第十章 家世问题
佟武已经被上官仪弄糊涂了。
上官仪笑了笑,转开话题,道:“先不谈这个,你说说,现在洪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佟武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套杨、李二人的话,但他们的口风很紧。不过,从他们无意间说起的一些话来看,总舵应该是完全被洪虓控制住了,各地分舵中,似乎也有一部分已经表示效忠。”
上官仪的脸色阴沉下来,道:“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而且,一定有另外一个组织向他们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单凭洪虓,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也不可能有控制局面所必需的人手与财力。”
佟武试探性地道:“你的伤好像并不重?”
上官仪淡淡道:“很重。如果不是那个和尚,就算芙蓉将我救出重围,我也不可能活下来。”
佟武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上官仪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迅速恢复的?”
佟武点了点头,道:“是。”
上官仪道:“你为什么不问?”
佟武道:“因为我突然感到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的确,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佟武接着道;“而且,我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上官仪道:“你问。”
佟武道:“既然你的功力已迅速恢复,为什么不立即行动,召集人手,惩处那些叛徒?”
上官仪沉默着,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苦笑。
他苦笑道:“洪虓是我的师叔,杨思古、李至在突然发难的前一刻,还在与我称兄道弟,你说,我还能信任谁?还敢信任谁?”
佟武道:“可你毕竟还是来找我了。”
上官仪盯着他,慢慢地道:“如果连你也不可信任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你也站在洪虓那边,该死的就是我,而不是洪虓。”
佟武站起身,长揖到地,道;“谢主人。”
上官仪淡淡道:“你我之间不用如此。以前不用,今后也不用。”
佟武恭声道:“是。”
上官仪忽然笑了笑,道:“你肯定知道我现在用的名字,对不对?”
佟武征了怔,道:“是。”
他当然知道。新来的官军名册里写得很清楚,再说,两天前在醉仙楼上,孙游击已向他介绍过上官仪。
只是他不太明白上官仪为什么现在突然特意提起这个问题。
上官仪微笑道:“我觉得‘上官仪’这个名字很好,很吉利,给我带来了不少好运。以后,我不准备再用别的名字了。”
佟武也笑道:“我会记住的。”
他当即就改口了,道:“上官兄,我已经通知关外的弟兄做好准备,你看是不是让他们火速进关,赶来京城?”
上官仪道:“不必。”
佟武惊讶地道:“你不打算惩处洪虓这些叛贼?”
上官仪道:“我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佟武道:“要行动,就得快,他们现在还没有控制局面,现在动手,正是好机会。”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现在动用关外那支秘密力量,未免为时过早,再说,被洪虓笼络的那些人,到底是我们自己的弟兄,我不想用我们苦心训练的力量来削弱野王旗自己的实力。”
他忽然发现佟武的目光一直直愣愣地盯在他的脸上。
着佟武的样子,似乎他正看着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人。
佟武道:“上官兄,你好像变了很多。”
上官仪一怔,道:“是吗?”
佟武道:“你以前不会有这些顾忌。”
上官仪淡淡道:“昨天上午,你见过李至,对吗?”
佟武道:“不错。”
上官仪道:“他死得很惨,也很痛苦,不是吗?”
佟武道:“是。”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觉得我变了很多吗?”
没有。当然没有。
佟武很清楚,只有上官仪才会用那种血腥残酷和最直截了当的逼供手段。
上官仪道:“你想想,一旦我们调集人手,大举反击,一直对野王旗虎视耽耽的武林各派会怎样呢?”
不待佟武回答,他接着道:“他们一定会趁机动手,甚至有可能公然支持洪虓,这样一来,后果会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
佟武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上官仪道:“你想没想过,到底是哪一门派力量在暗中支持洪虓?”
佟武道。“最大的可能是血鸳鸯令。”
上官仪笑了笑,道:“为什么?”
佟武道:“因为他们给你定的罪名是与血鸳鸯令相勾结。”
上官仪道:“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佟武道:“还有吴诚这个人。”
上官仪微笑点头,道:“不错。关键就在吴诚身上。他的确是师父当年派去血鸳鸯令卧底的,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能送出有用的消息来。”
佟武道:“你知道吴诚的事?洪虓告诉我,这件事除了他和老主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上官仪笑道:“他没有撒谎,因为我也是在几年前,老主人临终前才知道的,当时,洪虓并不在场,所以他更不会知道,老主人对吴诚早有怀疑了。”
佟武道:“如此说来,肯定是血鸳鸯令无疑了。洪虓一定以为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吴诚的身份,所以通过他与血鸳鸯令搭上线,然后再利用吴诚的特殊身份,散布你与血鸳鸯令勾结的谣言,骗取一些人的支持。”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点着头。
佟武道;“只是我想不通洪虓为什么会与血鸳鸯令勾结,他的两个儿子,不都是在对血鸳鸯令的行动中被杀的吗?”
上官仪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们要设法找到吴诚。”
佟武笑道:“用不着去找他,洪虓会带他来见我的。”
上官仪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不错。李至一死,他们就知道我不仅没死,而且功力也已恢复。洪虓一定能算到我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来找你,所以,骗取你的信任,是他现在的头等要事。”
佟武道:“一旦我们控制了吴诚,逼他说出实情,就可揭露洪虓的阴谋。除了他的心腹死党,旗中的弟兄决不会再盲从,到那时,既便他仍能取得血鸳鸯令的支持,我们也有足够的实力击垮他们。”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能借此机会与血鸳鸯令算一算旧账,也是件好事。不过,你首先得查清芙蓉姑娘的身份。”
提到芙蓉,佟武心里不禁微微一沉。
虽然他已知道芙蓉救过上官仪,他仍然不希望她真与血鸳鸯令会有牵连。”
上官仪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她不会是血鸳鸯令的人。”
佟武道:“就因为洪虓说她是,所以她不是?”
上官仪皱了皱眉,道:“你记不记得公孙璆这个人?”
佟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现在江湖上听说过公孙璆的人已经不多了,可在十几年前,要是不知道公孙璆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根本不配走江湖。
十几年前,公孙璆是丐帮的刑堂堂主,以公正、严厉、冷酷闻名江湖。据说在当时,丐帮中八袋长老一级的人物见了他也是恭敬有加,不敢稍有怠慢,而他被推举为刑堂堂主时,不过三十刚出头。
这样一个人,佟武又怎会不记得呢?
只是他不明白上官仪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因为公孙璆在十几年前丐帮与圣火教的一次冲突中失踪了。
在江湖上,“失踪”和“死”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并不大,几乎是可以划等号的。
上官仪道:“我见过他。”
佟武一怔。
上官仪又道:“芙蓉和他在一起。”
佟武又一怔,两眼不觉间已瞪圆了。
如果这话不是从上官仪嘴里说出来的,他一定会认为自己一向很灵敏的耳朵突然出了毛病,要不就是说这话的人神经有些不正常。
佟武有些不信地道:“你不会看错吧?”
上官仪淡淡地道:“就算我有可能看错他的人,也绝不会看错他的武功。”
佟武第三次怔住,吃惊地道:“你们已经动过手了?”
上官仪摇头。
“没动过手又怎能看出他的武功呢?”佟武不明白。但他不再追问,也用不着追问。
上官仪道:“你应该很清楚芙蓉姑娘的剑器之舞是一套非常精深玄妙的武功,绝非用来混饭吃的花架子。”
佟武道:“是。我知道。”
上官仪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唐时公孙大娘以来,‘剑器’一直就是公孙世家密藏的绝技?”
佟武道:“莫非芙蓉是公孙世家的人?”
上官仪摇了摇头,道:“她是不是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公孙璆是公孙世家的传人。芙蓉的武功,一定是他传授的。”
佟武道:“这与芙蓉是不是血鸳鸯令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上官仪笑道:“我看你是这几年在官场里混糊涂了!你想想公孙璆的姐姐嫁给谁了?”
佟武使劲一拍自己的前额,笑道:“糊涂!果然是我糊涂!”
他的确糊涂,因为他竟然连二十多年曾名震北武林、至今武林中仍不时有人提起的公孙婉儿都给忘了。
公孙婉儿是公孙璆的姐姐,她与北武林三座重镇之一的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的婚姻一直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
在十几年前的一个血腥之夜,白云山庄被一群蒙面人烧为一片平地,许白云夫妇和白云山庄里所有的人非但没有一个苟全性命,连尸骨也都与山庄一起烧成了灰烬。
江湖盛传,这桩血案的真凶是血鸳鸯令。
传言绝非一点根据也没有。
在当今皇帝与他的侄子、建文帝争夺帝位的四年“靖难”之役中,许白云一直是皇帝麾下的“智囊团”里重要的一员。而江湖上都知道,在四年“靖难”中,血鸳鸯令一直在为建文帝这一派效力。
血案发生后,皇帝也曾下旨命锦衣卫严查此案,缉拿真凶,但事情也就此没有了下文。
半个月后,公孙璆就失踪了。
可以想像,他的失踪与这桩血案是有直接关系的。十几年来他一直隐姓埋名,一定是在暗中集蓄力量,伺机报仇。
芙蓉的“剑器”显然传自公孙璆,如果一定要说芙蓉与血鸳鸯令有什么关系,这种关系也只能是“仇恨”。
佟武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也只放下了一半。
因为锦衣卫仍然在盯着芙蓉。
“杨思古说没说他什么时候回京城?”上官仪的话将佟武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道:”不会迟于明天。洪虓肯定会因为李至的死加快行动,他一定会想到你的逼供是有成果的。”
上官仪淡然一笑,值:“我也希望你快点行动。不过,在此之前,我想与公孙璆谈一谈。”
佟武道:“和他联手?”
上官仪道:“公孙璆一直在伺机复仇,这十几年中,肯定会设法对血鸳鸯令的行动严加监视,对她们的了解也一定比我们要深得多。如果真能与他达成某种盟约,说不定还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洪虓的一些情况。”
佟武脱口道:“这事儿我去办。”
上官仪笑道:“除了你,现在也没别人帮我,你这样着急干什么?”
佟武的脸“刷”地红了,咧着嘴直笑。
上官仪站起身,道:“天快亮了,我先回军营去,好在我们现在联系起来几乎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以后的行动,等洪虓先做出反应再说吧。”
佟武道:“是。
上官仪顿了顿,又道:“记住,尽快找芙蓉姑娘,约见公孙璆。”
佟武的嘴角漾起抑制不住的笑意,道:“上官兄放心,我明天就去。”
上官仪指指窗户,笑道:“应该说是今天。”
窗纸已经微微泛白。
天就快亮了。
*** *** ***
阿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睁开双眼。
窗纸上正闪动着第一线晨光。
他伸直盘着的双腿,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门边,拿起了墙角的大笤帚。
该干他十几年来每天都得干的活儿了。
他打开门,一团清凉的晨雾扑面涌来。他不禁打了个激棱,深深吸了口气,拖着笤帚,走进晨雾里。
雾很浓。
寺院中那一棵棵粗大的白皮松在雾中影影绰绰地伸展着它们茂密的技权。
阿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片淡淡的雾气之中,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很模糊,很不真实。”
他不禁下意识地握紧了笤帚,似乎只要一松手,它也会消散进这片浓雾之中。
他开始扫地。
他喜欢干活。比起练功来,他更喜欢干活。因为干活时,他才能感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想的执役僧。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恨师父。
如果不是师父,他绝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就可以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和尚,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一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比浓雾中依稀的树木更模糊的人影而痛苦。
但他毕竟已经知道了,所以他必须要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在一株松树边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扫完了半个院子。
晨雾渐渐消散开来。
寺里响起第一声钟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丑扫完地,拖着笤帚走向厨房时,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两天没有头痛了。
看来,上官仪没有骗他。那种内功他虽然只练了五天,就已经产生了好的效果了。
但上官仪为什么说芙蓉姑娘不是血鸳鸯令的人呢?
他该相信上官仪吗?
还有五天,他才能见到师父。
他想快一点见到师父,可又不知道见了师父后该如何问这个问题。
从厨房里挑着担大水桶出来时,晨雾已经散尽。
可他心里的迷雾更浓了。
*** *** ***
九峰禅师猛地自禅床上坐了起来。
他抬起右手,张开五指紧紧捏住自己两侧的太阳穴。
他的心“砰砰”地跳动着,太阳穴后的血管也在突突乱跳。
他的右手颤抖起来,指甲已陷进皮肉中。
这已是他第五次被恶梦惊醒。
近一个月来,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沉进同一个梦中,并被这同一个梦中相同的情景惊醒。
他大口喘着气,终于感觉到自太阳穴传来的剧烈的疼痛。
然后他的心跳渐渐平静,呼吸也渐渐平稳。
他走到墙角,跪在地上,将整个头都塞进一只盛满清凉的井水的木桶里。
好半天,他才站起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凉的乳白色的晨雾立刻挤了进来,迅速包围了他。
他慢慢扯开了僧袍的前襟,将胸膛赤裸裸地袒露在清凉的雾气中。
他怔怔地盯着晨雾里各种各样模糊的影子,直觉得眼圈四周有一种被灼烧后的疼痛。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目光一定是阴沉而炽热的,于是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终于,寺里响起了第一声梵钟。
钟声悠远,宁静。像一缕清冽的山泉流过他的心间,流过他炽热的大脑。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一如这悠远、宁静的钟声。
*** *** ***
于西阁“啪”地一声将一卷《黄帝内经》丢在桌上,仰靠着椅背,伸展双臂,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通宵未眠,他实在是累坏了。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未在医书上下过这样的苦功。
他看着桌上散乱堆放着的《伤寒论》、《千金方》、《内经》等等数十卷医学典籍,摇着头,自嘲地苦着笑。
他很清楚,自己这几天的苦读根本不起一点作用。自己的医术早已定形,绝不可能再有一点点提高。
这已是他七年来第八次下决心痛下一番苦功。以期能靠自己的真本领保住太医院第一号人物这把椅子了。但现在他已知道,这次仍然会与前七次一样,不了了之。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医学上实在谈不上有天分。除了年少时死记硬背下来的那些知识外,他的脑子里竟已容不下一点新的东西。
一个通宵,他强逼着自己将《内经》通读了两遍。可刚一丢开书,他已想不起自己到底读了些什么,更谈不上会有什么体会了。
“唉!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于西阁长叹一声,走到窗前,看窗外浓得化不开的晨雾。
看见小王抱回的那只受伤的鸽子,他就明白了卜凡的药方没有及时赶到的原因了。
他知道卜凡绝不会不帮他。但近几年来,每一次需要卜凡的帮助时,他的心里总会感到非常地难受。
他每每痛恨自己年轻时的懒散,因为教他医术的师父与教卜凡的,本是同一个人。
只要一想起几年前的那次毛遂自荐,他就会很后悔。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像鬼迷了心窍似地想往太医院里钻。
已经跨出了那一步,而且一直走到了现在,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以后还会遇上什么更令自己难堪的事,就像现在凭窗而立时,无法透过浓浓的晨雾看清庭院里他本应十分熟悉的假山树木一样。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 *** ***
卜凡刚醒,便吃了一惊。
因为他想起自己昨夜竟然真的做了一个梦。
一个上官仪特别提醒过他有可能会做的梦。
他竭力回想梦中的情形,终于能肯定自己并没有说半个不该说的字。
这种梦虽说并不可怕,但他已不愿再做第二次。
然后他又想起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
什么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里?
江湖是指一群特别的人,还是这群人所做的特定的事,还是指维系在这群人和事之间的一种特别的环境?
卜凡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想得清楚。
但经过最近的几件事,他忽然感到江湖并不是他所能想到的那几种样子。
到底什么才是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有在江湖中的人,才会身不由己吗?或者所有感到身不由己的人,实际已经在江湖?
——我自己呢?
——我在江湖吗?
卜凡半仰着头,听着晨雾中传来的清脆婉转的鸟鸣声,脸上挂着淡淡的、略显迷茫的微笑。
*** *** ***
四月初四。
虽说只在禁军里当了几天校尉,上官仪已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会经常性地将禁军和边关的镇守军对调了。
禁军的生活实在是太轻松了。
一支再强悍的军队,如果让他们在京城呆上一年,绝对会变成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三天来,上官仪总共参加过两次操练。两次操练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里,至少有一半时间是用在将军士们松散的队形排成勉强过得去的方阵上了。
今天下午,从教场回来的路上,上官仪正与几个新结识的校尉、游击商议晚上去什么地方喝酒时,突然看见杨思古正向他们走过来。
杨思古的出现,意味着洪虓的行动已经加快了。
杨思古一直走到孙游击面前,笑眯眯地道:“今晚兄弟请客,还请诸位老兄赏脸。”
有人愿意请客,对军官们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当然不会有人不“赏脸”。于是大家都笑呵呵地直点头,有两三名校尉还很快就摆出一幅与杨思古一见如故的样子来。
上官仪心里顿生警觉。
杨思古此举绝非仅仅是“请客”这样简单。
他想干什么呢?
孙游击看着杨思古和几名军官渐渐走远的有说有笑的背影,对上官仪道:“上官兄弟,俺没说错吧?”
上官仪怔住。他一时想不起孙游击曾说过什么话。
孙游击道:“俺那天就说,现在的人比俺们那时候聪明多了。这个杨校尉今晚一顿酒,比在战场上杀上两个来回还要管用得多。”
上官仪笑道:“看样子,兄弟我以后也得学着点了。”
孙游击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闲话,回自己的营房去了。
上官仪背着手,低着头,在一排低矮的营房前慢悠悠地来回踱着,一幅闲极无聊的样子。
他的脑子却一刻也没闲下来。
踱到第二个来回时,他已经猜到了杨思古到底有什么意图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请客这个主意是洪虓想出来的。他们是想借此机会查一查他是否也设法混进了禁军,或是已在禁军中安插了耳目。
凭洪虓的精明,一定能想到只有禁军里的某个人,才会在李至成为禁军校尉的第一天,就将他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上官仪还能肯定,洪虓首先怀疑的人就是佟武,因为那天晚上是佟武设的酒宴。但他并不太替佟武担心。杨思古一定会证实李至的死和佟武没有关系。
现在惟一的难题是他必须尽快为自己找出一个有据可查的家世来,而且这个家世必然是从野王旗总舵里的秘密资料里查不到的。
可以想像,他逃出总舵之后,洪虓做的第一件事铁定是打开他密室中的那只暗柜,将柜子里所有的资料都翻了个遍了。
洪虓绝不会想到,那只柜子里的东西不能给他太多的帮助,因为更绝密的情况根本不在那里面。
真正有用的东西,一直存放在上官仪的脑子里。在上官仪接任旗主之前,它们全都存放在野王旗老主人的脑子里。
上官仪成为旗主后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安排了几个不同的身份以及与身份相应的家世。这些事都是他自己独立完成的。
很快,他就从这些家世中挑出了最稳妥的一个。
当然,他现在的家必须在无锡,至少不能离无锡太远。
惟一的麻烦就是名字。
在那个家里,他不叫上官仪。
上官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野王旗各地分舵暗桩之间的联系能够迅捷到什么程度。只要洪虓觉得有必要,明天黄昏前后,他就能查明无锡附近方圆五十里内是不是真有一个叫上官仪的人。
他知道,自己必须设法尽快找到佟武。
只有利用佟武手中所掌握的一条绝密通道,才能赶在洪虓的指令前.将“上官议”这个名字送到无锡。
走出虎贲左卫大营好长一段路了,上官仪才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根本不能去找佟武。
一个新进禁军的虎贲卫的校尉突然毫无理由地要见羽林卫的指挥,就算不会引起杨思古的怀疑,也会让其他的军官感到不可思议。
上官仪一时真有些乱了方寸了。
当然,他大可以一走了之,换一个面目、身份继续在京城隐身,这对他的计划并无影。问题是如此一来、必然会牵连到于西阁,最终还会牵连到卜凡。
不,绝不能一走了之。
思来想去,上官仪发现,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那就是等。
既然是杨思古请客,一定少不了羽林卫的指挥这个顶头上司。无论如何,在酒宴上他总能见得到佟武。
再说,杨思古也要等到大家都酒至半酣时,才有可能不着痕迹地从他想调查的那些军官口中查出他所需要的情况来。
上官仪一边慢慢走回营房,一边苦笑。
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遇事不再像以前那样镇静了,而且考虑问题也已不像以前那般全面。
另一种可能性他刚才就完全没有想到——自从佟武在禁军里站稳脚跟后,野王旗一直在做向禁军里渗透的工作。
杨思古此举,当然也可能是为自己在禁军里攀升打一点基础。
酒宴还是设在醉仙楼。
上官仪走进醉他楼的大门前,向街对面的那家小酒铺子看了一眼。
他想起那家酒铺的小伙计说的“醉仙楼”应该改名为“醉官楼”的话,嘴角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但很快,微笑消失了。
他的心也微微往下一沉。
酒宴已开始了,他却没有看见略武。
掌灯时分。
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街两边饭馆、酒店、茶楼里的人却多了起来。
佟武站在街边一家茶楼外,看着街上本已不多,而且仍在减少的行人,眉目间闪动着一丝焦急。
好几次,他向旁边走动了几步,像是准备离开,但最终还是留下了。
看茶楼的伙计们不时投来的目光和目光里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一定显得很傻。
越是这样想,他就越发不自在起来。
夜色渐浓,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的脸已不太能看清了。
佟武一边瞪大眼睛,不住地向两边张望,一边在心里一刻不停地打着小鼓。
他实在拿不准芙蓉是不是一定会来。
末时初,他就出了门,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申时都快过了,他才在城南的一条街的街角上找到了正在表演“剑器”的芙蓉和她的卖艺班子。
他挤在人群里,等到芙蓉下场,设法挤到她身边,悄悄地向她提出了他的要求。
短短的几句话,他却说得非常费劲,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一边直想猛灌上一大碗冷茶,润润自己发干发涩的嗓子。
他的心也跳得很厉害。尤其是当他好不容易说完话后,芙蓉侧过晕红的脸,用略显警觉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时,他都觉得自己的心已跳到嗓子眼了。
芙蓉看着他,沉默着。
其实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可佟武却感到自己已在她的目光中等了快有半辈子了。
终于,芙蓉飞快地,令人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她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垂了下去,在眼眶下覆上两道淡淡的半月形的阴影。她半低着头,抽出衣襟上的一方丝巾,轻轻地拭去两鬓边细密的汗珠。
佟武又悄声叮了一句:“我等着你。”才侧过身子,慢慢向人群外挤。
刚一转过身,他就迎上了两道冰冷的目光。
目光冰冷,而且锐利,似乎是两把想一直扎进他心底里去的锋利的钢锥。
佟武认识这个人,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自己。
他和芙蓉之间那几句悄悄话肯定没有逃过这人的眼睛。
这人正是卖艺班的班头。
佟武咧开嘴,回报给班头一个最真诚的微笑,挤出人群,快步离开了。
虽然在将近两个时辰里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佟武却一点也没感到疲劳。
他实在是太兴奋了,如果不是大白天,如果附近不是有很多人,他一定会手舞足蹈地跳起在半空中。
他兴冲冲地一直向约定的地点走去,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两道阴沉沉的目光一直远远地尾随着他。
酒过三巡,几乎所有人的话都多了起来。
众人谈话的中心都围绕着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刚刚成为禁军羽林卫校尉才一天的李至在深夜里被杀并弃尸街头。
在座的几十位军官几乎每人都对这件事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只有两个人例外。
孙游击的嘴一直被各种菜肴塞得满满的,然后他会用一大口一大口的酒将满口的菜肴冲进肚子里去。
他不仅没空说话,显然对其他人正说得热闹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
杨思古也很少说话。
他在几张桌子间来回穿梭着,笑眯眯地为每一个人斟酒,笑眯眯地劝大家多喝酒,多吃菜,看上去绝对是一个再尽职不过的主人。
但上官仪很清楚,他的耳朵一刻也没闲着。只要他认为可能有用的情况,全都会一字不漏地经过他的耳朵、眼睛,牢牢地装进他那张热情、真诚的笑脸后面那个极精明的脑袋里。
上官仪能看出,形势比他下午预想的还要严重。杨思古的注意力有一大半都放在大前天晚上曾在这里喝过酒,没有因醉酒而早早被扶回军营,也没有参与佟武那里开的赌局的七八个军官的身上。
这七八个人中,当然包括上官仪。
在这几个人身边,杨思古执着酒壶停下来斟酒的次数最多。
除了孙游击外,他们喝进肚子里的酒比其他人喝得要多得多。
然后,上官仪注意到杨思古开始用最不可能引起人警觉的方式提问了。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坐在上官仪右手边那一桌上的一个舌头已不太利落的校尉。
问题的内容正是上官仪最担心的。
杨思古用再随便不过的口气追问那人的身世及家世,看起来只不过是有心与这人交个朋友。
上官仪碰了碰了孙游击,用酒杯指了指那个正起劲地与杨思古拉家常的校尉,低声道:“那个人有些面熟,是不是和我一起考进来的?”
孙游击抬起醉红的眼睛,瞥了一眼,道:“老弟,你喝多了吧?他是羽林卫的人。”
上官仪晃了晃脑袋,笑道:“是吗?兄弟可能真的喝多了,头都晕了。”
孙游击很关切地道:“要不要俺先送你回去?”
上官仪道:“不用,不用。再说,你老哥也还没尽兴吧?”
孙游击哑声笑了笑,一仰头,杯子又空了。
上官仪将酒杯凑到嘴边,一点一点慢慢啜着,眼角的余光看见杨思古已找上了第二个目标。
他不禁有些替佟武担心。
直到刚才,他才明白佟武为什么没有在这里露面——
杨思古今晚的行动本不愿让他知道。
也就是说,洪虓并不信任佟武。
禁军各队的指挥手中,掌握着自己下属每一名军官详细的背景资料,如果洪虓信任佟武,至少杨思古不必费神去套几名羽林卫校尉的话,直接从佟武那里要这几人的资料就行了。
佟武现在会在哪里呢?
很可能他是以查案为名,与芙蓉接触去了,但也可能他现在正在洪虓的控制之中。
上官仪飞快地转着脑筋。
他清醒地意识到形势对他已非常不利了,因为在今后的一两天里,他肯定很难找到与佟武见面的机会。
杨思古已从第二个目标身边站了起来,目光闪动着,显然正在找下一个目标。
他的目光在上官仪脸上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了。
一瞬间,上官仪开始考虑装醉。
如果他假装醉倒,身边这位热心肠的孙游击肯定会送他回营去。如此一来,虽说会加重杨思古对他的怀疑,但也赢得了至少一个晚上的时间。
他正准备实施这个方案,杨思古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
上官仪暗暗叹了口气。
原本已寥无人迹的大街上行人突然又多起来时,佟武终于彻底地失望了。
行人都是自街两旁各个茶楼酒馆里尽兴而出的客人们。
宵禁就快开始了,这些人都急匆匆地往回家的路上赶。
毕竟,有不受宵禁限制的特权的人并不多,愿意自找麻烦的人就更少了。
佟武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刚一举步,他便感到肩头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她终于还是来了!”心里一动,他的嘴角立即闪出了一丝笑意,心跳又加快了。
但还未转身,佟武的脸又绷紧了。
他察觉出敲在他肩头上的,是一柄摺扇。
芙蓉怎么会拿着把扇呢?
看来是哪位自命风流的王孙公子认出了他这位在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羽林卫指挥、大内第一高手,特意上来打个招呼。
可现在这一身打扮,他根本不想遇上别的人。
佟武沉着脸,慢慢转过身,然后就怔住了。
他并不认识站在身后的这位把扇轻摇,一身公子打扮。
似笑非笑的人。
“佟大人,劳您久等了。”
这人一开口,佟武就恍然笑了起来,伸手向茶楼的大门指了指,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请、请进。”
刚一走进门,掌柜的就迎了上来,赔笑道:“这位爷,小号就要打烊了,您也知道,这个·…宵禁…··”
佟武摸出一面腰牌,递到掌柜的面前,冷冷道:“看清楚了。”
掌柜的一惊,忙哈着腰笑道:“是,是。对不住对不住,您楼上请。”
酒菜飞快地上齐了。
掌柜的恭恭敬敬地替二人斟上酒,赔笑道:“这位大人,您还需要些什么?吩咐下来,小人好去准备。”
佟武扔给他一锭雪花元宝,冷冷地道:“我不叫,不许任何人上来打扰。”
掌柜的捧着元宝,腰早已躬成个刚出锅的大虾米,连声道:“是,是,大人放心。”
他躬着腰退了出去,很仔细很小心地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
二人对着满桌酒菜,一时都没有说话。
佟武很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打破这多少有些令人尴尬的安静,但他的心跳得正猛,嗓子眼里似乎于得快要冒出烟来,舌头也不太听使唤了。
“佟大人,佟老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没出息了?!”佟武一面心里嘀咕着,一面暗暗地,深深地吸着气。
令他奇怪的是以前很有效的缓解紧张的办法,现在竟是一点也不管用。
他不禁暗自着急。
一着急,他就更紧张了。
“佟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好半天,芙蓉突然微笑着开口了。
她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睑,飞快地瞄了佟武一眼,又飞快地低垂下去。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发颤。
佟武笑了笑,道:“没办法,不这样,掌柜的可不会让我们进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嗓子不发干了,舌头也利索起来了。
芙蓉垂着头,轻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穿着官服出来?”
佟武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便装,笑道:“说实话,我还是更习惯穿官服,这样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芙蓉的目光飞快地在他周身一溜,道:“我也觉得佟大人还是穿官服更·…,”
她突然住了口。
佟武道:“更怎样?”
芙蓉的头垂得更低,白皙的两颊渐渐升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轻声道:“更····更威风,更像佟大人呗。”
佟武心里微微一动,心跳又加快了。
轻轻跳动着的烛光里,一身男装的芙蓉凭添了几分妩媚。
她脸上的红晕更浓了,两手一直摆弄着那把悄扇。
佟武定定地看着她。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将目光移开,立刻开口说话。
什么话都行。
但他的目光实在不愿意自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移开那怕一分一毫。
芙蓉稍稍抬了抬眼睑,她的目光在长长的眼睫下与佟武的目光相遇了。
她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将目光垂下,回到那把已被她摆弄得快要松散的把扇上。
她没有这样做。
佟武第一次看清了她那双秀美的、明亮的眼眸。
又黑又深的眸子就像是两潭清澈幽深的潭水。水面上飘动着几丝轻淡的雾气。
他简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
他已迷醉。
迷醉在她水光潋滟的眼波里。
芙蓉迎着他的目光,嘴角边闪动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轻声道:“佟大人约我来,就是想听听我对大人着装的评价吗?”
佟武一怔,惊醒。
他的脸不觉红了,忙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你一定饿了,请,请。”
他抓起筷子,点了点桌上的菜肴,夹了一筷,塞进自己口中。
芙蓉不禁一笑。
她的笑脸正像一朵盛开的芙蓉。
佟武不觉又有些痴了。
芙蓉又一笑,也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佟武端起酒杯,又放下,道:“还是叫他们给你泡壶茶上来吧?”
芙蓉微微摇了摇头,道:“佟大人不必费心,我也能喝一点酒。”
她端起酒杯,站起身,正色道:“那晚蒙大人相救,一直找不到机会感谢,佟大人,我敬你一杯。”
佟武忙道:“姑娘太客气了。快请坐。”
芙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微笑道:“大人请。”
佟武也一饮而尽,苦笑道:“行了吧?芙蓉姑娘千万不要再客气了,这样搞得我狼狈得很,请吃菜,压一压酒。”
芙蓉默默吃了几口案,眼波在佟武面上一转,淡淡道:
“佟大人约我来,就是为了这一桌酒菜?”
佟武又一怔。
“当然不是。”
他心里想着,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提起话头,更不知该如何才能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
芙蓉微笑道:“佟大人怎么不说话?”
佟武不禁又有些发慌了。
他努力定下心神,仔细听了听四下里的动静。
茶楼里很安静。
宵禁已经开始了,偌大一个茶楼,除了掌柜的正指挥店伙计们在楼下收拾桌椅的声音外,已没有其他客人的声音。
佟武又慢慢干了一杯酒,方道:“不知姑娘在北京还要逗留几天?”
芙蓉淡淡道:“不知道。”
佟武奇怪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芙蓉道:“这得看班主的意思,如果他觉得在北京很难挣到饭吃,就会走。”
佟武道:“要是离开北京,你们会去哪里?”
芙蓉轻轻一叹,道:“跑江湖卖艺的,到哪里还不都一样。”
佟武默然。
他原本也是江湖人.当然对江湖生涯有深刻的认识和感触。
他默默啜了几口酒,方道:“姑娘家住何处?”
芙蓉脸色微变,半晌方道:“家?我没有家。”
佟武第三次怔住。
芙蓉的目光忽然冷淡下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佟大人到底想问什么?”
佟武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芙蓉一惊,看着他的目光里已多了几分警惕。
佟武道:“我几天前接到一封告密信。”
芙蓉道:“和我有关?”
佟武点头。
芙蓉道:“信里怎么说?”
佟武道:“说姑娘是白莲教唐赛儿的余孽。”
芙蓉怔了怔,微仰起脸,笑出了声。
她笑嘻嘻地盯着佟武,慢慢地道:“原来,佟大人今天是查案来了。”
佟武急道:“姑娘子万不要误会。”
芙蓉面色一沉,冷冷道:“误会?佟大人身为朝廷命宫,如果不是为了查案,为什么要接近我这样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若大人有其它的想法,我不妨把话挑明,我的确是个卖艺的,可卖艺不卖身!”
佟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低声吼道:“姑娘,请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是卖艺的也好,是白莲教的人也好,我根本就不在乎!”
芙蓉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那佟大人为什么要来找我。”
佟武道:“因为有人在乎。”
芙蓉道:“谁?”
佟武道;“锦衣卫。昨天,锦衣卫指挥也收到了一封同样的告密信,要求我将这个案子交给他们办。”
芙蓉道:“这么说,佟大人是好心,想再救我一次?”
佟武看着她,不说话。
芙蓉道:“为什么?”
佟武道.“我……我”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与你携手江湖,终老此生!”
这句话佟武并没有说出口。
也用不着说出口。
因为他的情感,他的痴迷,他的热情已经清楚地写在他的目光里。
而且,他相信,芙蓉一定能读懂。
她已经读懂。
芙蓉冷峻的表情一下消失了,换之而起的是目光里流溢着的柔情。
她的脸上,已布满红晕。
佟武伸出手,轻轻盖在她纤秀柔润的小手上。
她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要缩回。但终于还是任它留在了佟武宽厚温暖的手心里。
佟武能感到她的手上传来的一阵阵轻微的颤抖。
他慢慢地将她的手握紧了。
芙蓉半仰着脸,深深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里有羞涩、有惊惧,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发自内心的,带着心灵的悸动的喜悦。
她的脸上是温柔的、深情的微笑,她明媚的眼中,渐渐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不知不觉间,佟武发现自己已坐到了芙蓉身边。
他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似乎一放开,她就会从他眼前突然消失。
她的手火烫,而且潮湿。
佟武轻声道:“只要你一句话.不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
芙蓉痴痴地看着他,不说话。
她柔美的红唇不住地颤抖着,轻,而且温柔。
佟武道:“我会抛下一切,真的。”
芙蓉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的,佟大哥,··…”
她晕红的脸颊忽然苍白了,连柔唇也突然失却了颜色。
她摇了摇头,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愿意,但是……现在还不能。”
佟武道:“为什么?”
芙蓉用力扭过头去,不答。
一瞬间,她的手已变得冰冷。
第十一章 意外的谋杀
佟武伸出手,慢慢将芙蓉的脸转了过来。
他的心立刻缩紧了。
晶莹的泪珠正慢慢自她长长的睫毛间沁出,沿着她柔和的脸颊,滑落下来。
一颗、两颗。
她的脸上,已是泪流成行。
佟武一阵冲动,忍不住想用他的唇去吻干她的泪。
芙蓉慢慢张开眼睛,凄然道:“佟大哥,对不起,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泪水沾满了她苍白的小脸,就像是春雨沾湿了一朵正绽开的梨花。
佟武紧缩的心里隐隐一痛,道:“等做完这件事,你是不是愿意跟我走?”
芙蓉用力点了点头。
佟武道:“好,我帮你!”
芙蓉凄然一笑,道:“谢谢你,可这是江湖仇怨,江湖上的事你一点也不懂,我不能连累你。”
佟武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像他这样一个老江湖竟被视为不懂江湖上的事,岂非天大的笑话。
他轻轻托起芙蓉的下颌,怜惜地道:“傻丫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也是个江湖人呢?”
芙蓉怔住,睁大眼睛道:“你?”
佟武皱起眉头,摆出一个很冷酷的表情,道;“不像?”
芙蓉“格格”一笑,道:“原来你是在逗我开心呢。”
佟武微笑道:“我是说真的。”
芙蓉的笑容慢慢敛去,道:“你?”
佟武点头。
芙蓉奇怪道:“你不是朝廷命官吗?朝廷和江湖可……”
佟武打断她的话,道:“三月初十那天,在京城附近,你是不是救过一个人?”
芙蓉更奇怪了,正想说话,佟武竖起一根手指,止住她,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芙蓉道:“那人当时正被一群人围杀,身上已被刺中了两剑,我不救他,他就会被杀死了。”
佟武道:“你没想过你自己会很危险吗?”
芙蓉眨了眨眼睛,道:“没工夫想那么多,再说,那群人并没有注意到我,我突然冲上去,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用飞索将那人抢出来了。”
佟武道:“那天,你是不是穿一件红被风,红纱蒙面?”
芙蓉吃惊地道:“是啊。”
佟武道:“后来呢?”
芙蓉道:“我原想送那人去潭柘寺,可后面那群人追得很紧,我又急着赶到京城来,就把那人放到寺后面的山路边了。”
佟武笑道:“要是那人不等寺里的和尚经过时发现他,就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死了呢?”
芙蓉道:“才不会呢,我在他的伤口上涂了上好的金创药,血已经止住了。”
她不待佟武再开口,抢着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连师父他们也没告诉。”
佟武道:“你救的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芙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佟武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令师?”
芙蓉的眼中又浮起了佟武很熟悉的那种幽恨之情;“师父不让我随便出手。”
佟武道;“怕暴露身份,被仇家发现?”
芙蓉大吃一惊。
她怔怔地看着佟武,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怎样知道的?”
“他到底了解多少?”
好半天,芙蓉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转开话题,道:“你的朋友现在怎样了?”
佟武笑道:“他的伤早就好了。几天前,你还见过他。”
芙蓉大吃了一惊。
佟武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当然记得。
佟武道:“你也一定还记得我是被一阵大喊大叫的声音引去了。”
芙蓉失笑道:“原来就是他,怪不得我老觉得以前似乎见过他。”
佟武微笑道:“现在你相信我是个江湖人了吧?”
芙蓉点头。
佟武道:“肯让我帮你了吗?”
芙蓉又沉默了。
佟武轻轻抚着她的肩头,道:“其实,我的朋友已认出令师是谁了。”
芙蓉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
佟武怜惜地道:“你放心,我们没有恶意。”
芙蓉无言,只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
佟武道:“你回去告诉令师,就说我想见他,时间、地点由他定,好吗?”
芙蓉低下头,依然沉默着。
她很清楚,佟武的确没有恶意,她也相信,佟武的确是一个江湖人。
她当然希望能有倏武的帮助和支撑。
但是……
他知道她的仇家是谁吗?
他知道要想替她报仇,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神秘、血腥、残酷的一个组织吗?
她忽然想起了佟武的那个朋友。
虽然她并不认识追杀他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但她亲眼看见了那些人惊人的武功。
她也看见为了保护佟武的朋友,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人却是毫无惧色、血战至死的那八名壮汉。
那个人有那般忠心耿耿的部属,有佟武这个身居高位,而且武功高强的朋友,他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他一定也是某一个势力强大的组织中的首脑人物,而且他本人也身负绝世武功。
三月初十那天,他还在奄奄待毙,三月二十一,他的伤就已痊愈,而且武功也已恢复,这样的人当然是一个大高手。
江湖上,能有他这种功力的人并不多。
佟武又道:“如果你觉得暂时不便对令师说,也没关系,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查找你们仇家的行踪。”
芙蓉终于始起头,轻声道:“今天,我就告诉师父。”
她的眼中,又溢满了晶莹的泪水。
佟武的心又缩紧了,他怜惜地将她拥进怀里,轻轻拭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
芙蓉柔驯地偎紧他,两只手臂环在了他的腰间。
她柔韧温暖的身体不住颤抖着。
佟武不禁抱紧了她。
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能感觉到她颤抖的身体在变热,变轻。
他甚至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
伴着细微的娇喘的心跳。
佟武深深迷醉了。
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这不是梦。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正紧紧依偎着他颤抖的人儿也是真实的。
他自己的心跳是再真实不过的证明。
突然,他感到芙蓉柔驯的身体一下僵硬了。
出什么事了?
他能听见芙蓉的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显然,她想说话,想大声喊叫出来,但她的喉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
佟武正想松开她,回头看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后心处一阵锐利的疼痛,一股很奇怪的清凉感直深入他的胸膛里。
他最后的记忆是鼻端似乎有一种很淡的香气,而且他知道,这香气绝不是自芙蓉身上传出来的。
芙蓉两手紧紧地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张开嘴,却叫不出声。
她不是不想提醒佟武,只是这个蒙面人的出现实在太突然,动作也太快了。
蒙面人一脚踢开佟武,举着血淋淋的短刀,一步一步走向芙蓉。
芙蓉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狂乱而炽烈。
芙蓉只觉得这人的目光像是两条烧红的铁棒,目光扫到她身上的某个部位,那里就会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
现在,这两道炽烈的目光正紧盯着她的眼睛。
芙蓉想闭上眼,却无法闭上,想叫喊,又喊不出声。
她只能一步一步退向墙边。
眼睁睁看着那柄雪亮的短刀扎进佟武的身体里,眼睁睁看着佟武被踢翻,短刀带着鲜红的血沫拔出来,这强烈的刺激和恐惧,使她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
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大高手。
蒙面人逼近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自芙蓉面上移开,移到自己的手上。
目光走在那柄短刀上。
一时间,目光变得迷蒙起来,似乎他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所做的事。
蒙面人哆嗦了一下,松开手,短刀“咚”地一声,落在楼板上。
芙蓉突然间清醒过来。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中,她和身向蒙面人扑了过去。
身在半空,她两手一张,手中已多出了两柄短剑。
青凛凛的剑光幻成两朵青白色的花影,直刺蒙面人的面门和前胸。
剑气森森,激得蒙面人衣袂飞动。
蒙面人目光一凝,闪身避过。
他右手倏地伸出,叩住芙蓉的左手腕,左脚一挑,脚尖已挑中芙蓉的环跳大穴。
芙蓉两脚一软,摔倒在佟武身边。
她挣扎着,狂叫着。
蒙面人右手食指一弹,已封住她的哑穴。
狂叫声嘎然而止。
蒙面人在她身边蹲下,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炽烈而锋锐。
芙蓉忽然发现,这目光自己似曾相识。
她能看出,这炽烈的目光里,充满了痛苦的煎熬。
突然,她明白蒙面人想干什么了。
她的全身都哆嗦起来,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之中。
蒙面人沉重地喘息着,慢慢伸出手,慢慢伸向芙蓉剧烈起伏着的、浑圆柔美的前胸。
芙蓉颤抖着,直觉得胃里突然紧缩,却吐不出来。
楼下“呯”地一声巨响。
蒙面人一怔,颤抖着的手掌在芙蓉胸前停下,僵住了。
随着一阵惊叫声,一股锐利的劲风直袭进房内。
蒙面人两指一夹,指间已多了一枚钢鏢。
人随鏢至。
蒙面人看了扑进房来的两条壮汉,一闪身,飞跃出窗外。
一名大汉扑到窗前,蒙面人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另一名大汉扶起芙蓉,低吼道:“快,带师妹离开这里!”
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 *** ***
上官仪晃了晃头,含糊地道:“这位老兄,实在对不住,兄弟不能再喝了。”
杨思古笑道:“上官兄过谦了。兄弟以后还要请上官兄多多照应,一杯酒都不赏脸?”
“照应?不错,我一定会好好地照应你的!”上官仪心里暗道,口中却仍推托着。
杨思古“呼”地一声将酒壶顿在桌上,道:“原来上官兄看不起杨某!”
上官仪显出一幅很为难的样子,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杯?”
杨思古斟满一杯酒,塞进他手里,笑道:“一杯。”
上官仪摇摇晃晃地道:“好!”一仰头,干了这杯酒。
杨思古翘起大拇指,赞道:“海量!我就知道上官兄是个痛快人,来来,满上满上。”
上官仪咧嘴笑道:“你这……这人,不老实!”
杨思古道:“这话从何说起?”
上官仪道;“刚才说……说好…··一杯,怎么还…··还要我喝?”
杨思古笑道:“好事成双嘛,上官见一定得喝,喝完这杯,兄弟绝不再勉强。”
上官仪很清楚,杨思古这句是实话。
等他喝下这杯酒,杨思古就该套他的话了,当然不会再劝他喝酒。
他该如何应付呢?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干脆杀了他。
——像对李至那样,离开酒楼后,找机会杀了他!
但他立即又想到,这种机会是不可能找到的,至少今晚不可能。
不用猜他就知道,就在这间“醉仙楼”附近,埋伏的洪虓派来的高手至少不下十人。
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他、洪虓本人就易容混进了酒楼的某个地方,他也不会吃惊。
杨思古也举起一杯酒,道:“上官兄,请!”
喝,还是不喝?
上官仪迟疑着。
他知道,没有多少时间可供自己拖延。
——最重要的是自己在明天天亮前能否设法通知佟武。
——如果佟武知道杨思古的打算,肯定也会设法来找我吧。
上官仪横了横心,将这杯酒灌了下去。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果然,杨思古开始套话了:“上官见仙乡何处啊?”
上官仪摇晃着脑袋,大着舌头道:“说…·说这些没……没意思的干吗?”
杨思古笑道:“听口音,咱们很有可能是同乡啊。”
上官仪道:“不……不会吧?杨兄你····你是哪里人?”
杨思古微微一怔。
他可不知道自己该是“哪里人”才会是上官仪的“同乡”。
“为难了吧?”
上官仪心里暗笑。
杨思古自光闪动着,看着上官仪,笑道:“在下祖籍南京。”
上官仪大笑道:“不是同乡……不是……”
杨思古道:“那上官兄到底是……”
卜官仪正想着再也挨不过去时,杨思古却突然住了口。
酒楼里突然安静下来。
上官仪举目一看,这才发现楼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大群白靴子黑帽子的锦衣卫。
他碰了碰身边的孙游击,低声道:“怎么回事?”
孙游击也压低声音道:“谁知道呢,俺看这帮人是想找俺们的麻烦。”
的确,虽说宵禁后军官们仍在城里喝酒是司空见惯的事,但真要上纲上线起来,也是一条不小的罪状。
“呛啷啷”一阵脆响,数十名锦衣卫已是长刀出鞘。
一个又高又瘦的小胡子挥了挥手中的长剑,厉声道:
“统统给我带回去!”
锦衣卫果然是来找麻烦的,看样子,麻烦还不小。
孙游击站起身,大声道:“马指挥,弟兄们在这里喝酒,又没闹出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小胡子就是想让佟武把芙蓉一案移交给他的那位马指挥。
上官仪心里突然滋生出一丝不祥的感觉。
——不会是佟武出了意外吧?
他也知道这种感觉是毫没来由的,但它却在一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马指挥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出了件大案子,本指挥要带你们回去问话!”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被抓进锦衣卫大狱去的人,十个人中很难有三个能活着出来,军官们虽说都喝了点酒,这一点还是很明白的。
酒楼上立刻炸开了锅。
“你们凭什么抓人?”
“我们好好地在这里喝酒,鬼才知道你想问什么?”
“到底出什么案子了?”
马指挥厉喝道:“都住口!”
喝声里显然运上了内力。
上官仪心中一凛,暗道:“这姓马的功力还真不弱。”
军官们被他的喝叱声震住了,没有一个再嚷嚷,只是交换着惶惑的目光。
马指挥道:“你们也太大胆了,几天前刚有一名军官被害,你们还敢在半夜里跑出来喝酒!”
他冷冷扫了众人一眼,放底声音道:“本指挥怀疑你们中有人与白莲教勾结!”
上官仪心里猛地一跳。
孙游击大声道:“马指挥,弟兄们都是吃皇粮当差的,你们锦衣卫可不能这样冤枉俺们!”
“冤枉?!”马指挥冷笑道:“如果不是有内奸,白莲教余孽又怎么知道锦衣卫正在追查他们的底细?”
孙游击造:“俺们可不知道锦衣卫在查什么案子,要说有内奸,也得在锦衣卫里找!”
马指挥下死力地盯了他两眼,冷冷道:“可今晚被刺的并不是我们锦衣卫的人!”
“什么?又有军官被杀了?”
“是谁?”
马指挥道:“就在刚才,佟武佟大人遭人行刺。如果不是羽林卫的人走漏了他的行踪,白莲教又怎会轻易得手!”
上官仪脑中“嗡”地一声,两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他两手紧紧扶住桌沿,支撑着。
他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的反应与别人稍有不同,就会被视为最大的嫌犯。
马指挥话音未落,军官们就发出一声惊呼。
上官仪也跟着惊呼,只不过他的惊呼声实在太小,听上去像是一声呻吟。
马指挥冷冷地道:“各位现在没话可说了吧?”
他招了招手,道:“带走!”
*** *** ***
锦衣卫的大狱,果然阴森可怖。
上官仪跟着二十来名虎贲卫和羽林卫的军官走进这间大堂,立即就打了一个寒噤。
他并不知道地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他可以肯定,这里绝对比地狱还要阴森。
整个大堂里充溢着一股血腥气。
四面石砌的墙壁上,有很多水钉。
每个木钉上都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
墙根下也堆满了各式刑具。
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刑具,上官仪不禁想起了李至。
和这间大堂里的刑具一比,他对付李至的逼供手段简直可以用“仁慈”二字来形容了。
他不禁怀疑自己能不能挨过这种种刑具中的一半,而不将自己祖宗八辈的事都供出来。
紧接着,他又打了第二个寒噤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死人。
死人仰躺在大堂正中,浑身赤裸。
他身上的伤口不下三十道,每一道伤口都像是一张苍白的,发出无声的惨呼的嘴。
上官仪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
所有的伤口都是刀伤。
显然,这人是在与锦衣卫搏斗中被乱刀捅死的。
上官仪能肯定,在围捕此人的过程中,锦衣卫的损失也绝不会小。
因为他见过这个人,还知道这人的功力有多深。
这个浑身刀口、躺在地上的死人,正是芙蓉卖艺班里的那位“扛磨盘的老兄”。
马指挥负着手,站在一张漆黑的大案后面,遥指着地上的死人对军官们道:“你们见过他吗?”
军官中绝大多数都见过。
除了杨思古,没看过芙蓉剑器之舞的军官并不多。
孙游击道:“俺见过,他是个卖艺的,京城里见过他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好问的。”
马指挥沉吟着,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上前拖着死人出了大堂。
上官仪终于忍不住问道:“马大人,佟大人就是被这卖艺的刺杀的?”
马指挥点点头,道:“不错。不过,他不是个卖艺的,他是白莲教的余孽,以卖艺为掩护,混进京城来意欲图谋不轨!”
上官仪道:“可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马指挥瞪了他一眼,叱道:“住口!有没有关系,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向后一靠,坐在椅子上,提高声音道:“来呀,把凶犯带上来!”
虽说早已猜到所谓的“凶犯”是谁,但看见螨珊着走进大堂来的芙蓉,上官仪还是吃了一惊。
他实在不愿相信芙蓉会对佟武行刺。
她根本没有行刺的理由。
马指挥冷声道:“本官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指出同谋,本官可对你从轻发落。”
芙蓉目光木然,状若痴呆。
马指挥对架着她的两名锦衣卫道:“带她过去。”
芙蓉被锦衣卫推着,慢慢走过站成一排的军官们面前。
她木然的目光木然地慢慢从一张脸上移到另一张脸。
看到上官仪时,她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只一下。
然后她又木然地往前走。
等到她终于一言不发走到队列的尽头时,上官仪能感觉到所有的军官都松了口气。
她会刺杀佟武?
上官仪不信,却又不能肯定。
他惟一能肯定的是,芙蓉刚才已认出了他。
马指挥显然很失望,又因失望而恼怒,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说,你为什么要行刺朝廷命官?”
芙蓉猛地跪倒在地,沉重的手镣敲在石板地上,发出“叮当当”的脆响。
她高声叫道:“大人,民女冤枉!”
马指挥怔住了。
自被抓住到现在,这是芙蓉第一次开口。他可没想到她会大呼“冤枉”。
芙蓉飞快地看了上官仪一眼,又叫道:“但大人不是我杀的!”
上官仪立刻明白了两件事——行刺者的确另有其人。
芙蓉这句话是对他而发的。
也就是说,佟武已经在她面前提起过上官仪了。
马指挥又一拍桌子,道:“那你说,行刺的人是谁?”
这正是上官仪想问的。
芙蓉道:“是一个蒙面人,民女看不见他的脸。”
马指挥冷笑道:“本官率人赶到时,并没有看见什么蒙面人!”
芙蓉道:“他从窗口逃出去了。”
马指挥笑得更冷,冷冷道:“本官也看见一个人自窗口逃了出去,可那人正是和你一伙儿的!本官亲耳听到你叫他二师兄!”
芙蓉道:“他们是听见我的叫声进来帮我的。”
马指挥厉声喝道:“不错!他们是帮你的,他们帮你行凶拒捕,残杀了本官手下…··”
他突然打住话头,显然不愿说出锦衣卫被杀的人数,在虎贲卫和羽林卫的这帮人面前丢人现眼。
芙蓉沉默了。
马指挥顿了顿,又道:“你为什么大叫?”
芙蓉道:“我看见那个蒙面人刺杀了佟大人,就·,…·就…”
马指挥断喝道:“胡说!”
上官仪也不太信这句话。
他很清楚芙蓉的功力,如果合她与佟武之力尚不能对付那个“蒙面人”,那人的武功岂非已到了陆地神仙的程度。
芙蓉道:“民女所说,句句是实。”
马指挥道:“好,我问你,你说的那个蒙面刺客进去时,房间里有几个人?”
芙蓉道:“只有佟大人和民女二人。”
马指挥冷冷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
只说出了一个字,芙蓉就闭上了嘴。
马指挥向前欠着身体,沉声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再问你,你明明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要一身男装?!”
芙蓉低声道:“民女是··…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一些。”
马指挥短促地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堂上这些军官大都见过你,从没看见你扮过男装!你此举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么?”
芙蓉张口结舌。
上官仪不得不承认,这位瘦得像根竹竿的马指挥还真有几把刷子。
芙蓉征了半晌,重重地叩了几个头,叫道:“大人,民女的确冤枉啊!”
马指挥吁了口气,往后一靠,淡淡地道:“本官并没有对你严刑逼供,也没有不让你说话,有什么冤情,你尽可以说嘛!”
可芙蓉除了“冤枉”之外,再也叫不出别的字来。
马指挥又道:“本官率人赶到时,你正手握着这两柄短剑,佟大人躺倒在你面前,你的剑上还沾着血,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芙蓉一下直起腰来,木然的眼睛突然发亮了:“大人,佟大人是被短刀刺中的,大人可以检验伤口。”
马指挥拈起大案上的一柄血淋淋的短刀,道:“是不是这把刀?”
芙蓉连连点头,道:“是,是,就是它。”
马指挥举着短刀直指着她,厉声道:“这把刀正是你的大师兄用来拒捕的凶器!”
芙蓉怔住。
她本已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白了。
好半天,她像是突然抓住了根救命灵丹似的又叫了起来:“大人!请大人去问一问佟大人,他知道凶手不是我……”
马指挥大喝道:“好一个刁蛮的妖人!你明明知道佟大人已被刺死,还让本官去问他!”
他更重地将短刀拍在大桌上,厉声道:“来呀!给我拉出去,大刑伺候!”
芙蓉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着。
没人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几名锦衣卫扑上来,拖着她向外走。
突然,她嘶声大叫起来——
“你们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上官仪歪倒在乱草堆的地铺上,闭目养神。
看他的样子,似乎这里并不是锦衣卫的大狱,他也不是被关在一间阴冷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里。
孙游击烦躁地在窄小的牢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口中一刻也不停地骂娘。
“他娘的这帮混球!想出这个法子来整俺们!”
“俺操他八辈祖宗的,看俺出去了不想法子治他!”
他忽然在上官仪身边停下,奇怪地道:“兄弟,兄弟。”
上官仪慢慢睁开眼道:“老哥,你不累?”
孙游击道:“气都快气死了,还累。兄弟你可真能沉得住气,都这个时候了,还睡!”
上官仪淡淡道:“不睡干什么?老哥,养养神吧。就算你骂上一整天,不也出不去吗?”
孙游击怔了怔,笑道:“也对!”
他一屁股坐在草铺上,喃喃道:“他娘的,这会儿要能喝上几口酒,该多舒坦。”
上官仪懒懒地道:“那就想办法出去,出去就有酒喝了。”
提起喝酒,孙游击又来气了,道:“昨天下午俺就觉得不对头。”
上官仪来了兴趣,道:“怎么不对头了?”
孙游击道:“那姓杨的一付鬼头鬼脑的样子,这种人请客,准没好事!”
上官仪不禁笑道:“那你还去?”
孙游击也笑道:“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一听见酒字,肚子里就发痒…··”
他拍了拍肚子,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要难受了。”
上官仪悠悠地道:“不生气了?”
孙游击想了想,道:“不生气是假的,只是兄弟你这一打岔,心里舒服多了。”
他往牢房外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兄弟,其实俺们今天就能出去。”
上官仪奇道:“你怎么知道?”
孙游击道:“你想啊,他们羽林卫出了乱子,关俺们虎贲卫什么事!”
上官仪道:“也就是说,我们能比那姓杨的先出去?”
孙游击道:“当然,羽林卫那些个人有苦头吃喽!唉!
说起来佟大人真是条汉子,怎么偏偏是他撞上了白莲教的人!”
上官仪道:“既然老哥你知道能早出去,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孙游击叹了口气,道:“兄弟,你不明白,这事麻烦着呢!”
他又叹了口气,方道:“锦衣卫的那一套俺可清楚,俺们就算出去了,还会被他们监视着,直到他们将俺们家三代亲戚给查个遍,才算完事。”
上官仪心里一跳,道:“有这样严重?”
孙游击道:“那可不,这事牵扯到白莲教了,你知不知道?
你以为是闹哈哈呢!唉!要不了三天,俺老家的人就要不得安生了,只怕要破上一笔财,才能消灾呀。”
这下麻烦大了。
不仅洪虓那帮人,连锦衣卫也要查他的出身家世了!
上官仪一面想着,一面苦笑。
他实在没料到事态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就算他出去了,也很难找到办法。
因为佟武已经死了。
行刺佟武的到底是谁呢?
会不会是洪虓安排的?
不会。
上官仪相信不会是洪虓。
因为佟武活着显然比死了对洪虓更有利。
佟武的手中掌握着一部分洪虓所不知道的有关野王旗的秘密,而且佟武还是野王旗打进官场的第一个坚固的堡垒,可以说,不是万不得已,现在已经以野王旗旗主自命的洪虓绝不会出此下策。
显然,现在是洪虓正需要佟武的时候。
他也不知道佟武已经与上官仪会过面。
上官仪闭上双眼,歪在草堆上假寐。
只有这样,他才能集中精力思考而不被孙游击打扰。
突然,他想起了佟武接到的那封信。
那封信是针对芙蓉的。
也就是说,芙蓉一行人早已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而这“某些人”一定是对芙蓉恨之入骨,一意要置她于死地,才会写信向官府告密,诬陷她为白莲教余孽。
莫非刺客本是冲着芙蓉去的?
为什么被杀的是佟武呢?
上官仪翻了个身,将脸冲着墙壁。
他不愿让孙游击看见他眼角抑制不住的泪水。
佟武是他最得力的属下,更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是现在他惟一真正信任的人。
上官仪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很幸运了。
*** *** ***
“我怎么这样倒霉呢!”
不到半个时辰,这已是于西阁第十九次在心里暗自感慨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将人救活。
今天天还没亮,他就不得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被安远侯府中的七八名侍卫簇拥着,脚不点地地赶到这里。
刚一走进房门,他就吓了一大跳。
因为他根本没料到他面临的是这样一个难题。
侍卫们将他叫醒时,他还大不高兴,他以为是侯爷府里的某个很重要的人得了急病,所以才派这些侍卫们慌忙急火地来找他。
这种情况以前也时有发生,而每一次他都发现,病人也不过就是因偶感风寒或饮食不当而引起的头痛发热或上吐下泻一类的小病。
他一到,自然是能很轻松就“药到病除”。
但这次不一样了。
屋内的一张大床上,俯卧着一个面色惨白的人,这人的衣服上浸透了鲜血。
还没走到床边,于西阁就能断定,这人比死人最多也就多出半口气。
等他看清这人的脸后,又吓了一大跳。
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人竟是羽林卫指挥,四品带刀侍卫,大内第一高手,佟武佟大人。
在天子脚下,竟敢有人行刺大内第一高手,而且竟然得手了。于西阁不禁大起不可思议之感。
他不敢怠慢,立即动手替佟武诊治。
很快,他的额头上就开始一粒一粒地往外爆冷汗。
他知道,事情难办了。
如果这里不是侯爷府,如果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于西阁肯定会丢下一句“准备后事吧。”然后收下诊金,扬长而去。
但现在,他却只能呆坐着,脑袋里除了冷汗外,一点主意也冒不出来。
柳侯爷一直有意将自己的幼女嫁给佟武,这在京里的王公之间,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现在,侯爷的大公子就坐在床边,而房间另一头的一道帘子后,不时有女人的身影闪过。
还剩半口气的佟武如果不能从这张床上站起来,后果如何,于西阁再清楚不过了。
“于神医,你看他的伤势严重吗?”柳公子显然已有些等得不耐性了。
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快死了,你长眼睛干吗的!
于西阁心中怒骂,面上却挤出一丝很镇定的笑意,道:
“很严重,不过,并不是没有希望。”
柳公子道:“那就请于神医快用药吧。”
于西阁心里直叫苦。
他的医术本就算不上高深,而治疗刀剑一类的创伤,更是他那远算不上高深的医术里最不够高深的一环。加之他现在精神紧张,心乱如麻,一时间还真想不起该用什么药才好,
柳公子又在催促了:“于神医……”
于西阁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道:“柳公子,老实说佟大人的伤于某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现在于某最需要的,其实也就是使大人最需要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清静的环境!”
说这段话时,他的表情很沉稳,口气也很坚决,看上去的确很有几分“神医”的派头。
他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端出这种派头来,才能让侯爷府的人对他言听计从。
果然,柳公子的口气有些软了:“依神医之见,该怎么办呢?”
于西阁断然道:“先将佟大人送到太医院去,于某择一静室,驱开闲杂人等,如此方能专心施救。”他看了柳公子一眼,悠悠地加上一句:“否则,后果如何,于某不敢保证!”
柳公子迟疑着,快步走到帘子边,低下头,显然在听帘子里什么人的吩咐。
于西阁能猜得出,帘子后的人不是侯爷大人,就是侯爷的千金。
柳公子向他这边走了两步,冷声道:“要是一切都按你的要求办,仍救不活佟大人,该怎么办?”
于西阁傲然一笑,道:“果真那样,于某会负荆上门,但凭柳公子发落!”
柳公子呆了呆,拱手道:“多谢。”
于西阁淡淡还了一礼,淡淡道:“不敢。”
走出安远侯府的大门.于西阁立刻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难题已解开一半了。
只要真能在太医院找一间静室,不许任何人靠近,他有十二分的把握能让佟武活下来。
当然,他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有这样大的信心,而是对卜凡有信心。
只是又一次要做自己最不愿做的事,他的心情简直坏透了。
他并不担心卜凡会拒绝帮助他,但要将卜凡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大医院,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
虽说于西阁自己没有办法救活佟武,但他从佟武的脉象中发现,只要止住伤口不再流血,再用太医院里储备的一些奇珍药材吊住他那并不算弱的半口气,拖上个两天还是不成问题的。也就是说,最迟明天下午,必需将卜凡请来。
这件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小王肩头。
上次的鸽子受伤一事于西阁仍记忆尤新,如果这次再出那样的意外,他真只好去跳护城河去了。
小王带着于西阁一封厚厚的亲笔信,挑了匹快马,出西便门,纵马向石花村飞驰。
一路上他连气也没顾上喘上几口,当然更不可能有闲心回过头看上一看。
其实,就算他回头看见了那群人,也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是他们跟踪的目标。
小王赶到石花村,已近午时。
卜凡家里农家孩子的学堂已经散学了。
卜凡将孩子们送出门,叮嘱他们明天上午早点来上课。
看着孩子们走散进村子里,才转身回到前院。
老家人早已扫完地,正坐在树阴下的石凳上有滋有味地抽着旱烟。
小院内浓荫如织,虽然时令已是夏季,阳光渐渐毒起来了,院里仍是一遍清凉。
卜凡四下里看了看,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一直想在西墙下再种两棵树,以遮挡每天黄昏时的西晒,但这段时间他的心绪十分纷乱,总没顾上做。
他正准备告诉老家人,让他今天就将树种上,门外一声马嘶,小王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地冲了进来。
卜凡不禁有些好笑。
看来,于西阁再也不会信任鸽子了。
不知道这次又是哪个王公大臣得了怪病?
卜凡让小王在前厅坐下,歇口气,喝杯茶,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于西阁的信。
刚一抖开信笺,他就微微吃了一惊。
只见满纸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这可不像于西阁平素的风格。
于西阁的字虽说远算不上好,但一向是很工整、很清楚的。显然,他写这封信时,一定很有些惊惶失措了。
说实话,如果卜凡不是与于西阁有几十年的交情,他根本不可能认出信纸上的字来。
还没看上两页纸,卜凡的脸色就变了。
越往下看,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小王捧着茶杯,眼巴巴地看着卜凡。
他当然能看出卜凡的心里非常的不痛快,不禁开始为自己担心了。
如果这趟差事完不成,等着他的是什么,他离开于府前,就从于西阁的脸上看出来了。
卜凡看完信,重重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小王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道:“卜先生……”
卜凡睁开眼,看了看手中的信,又看看小王,冷冷道:
“你在这里休息休息,不要着急,我去去就来。”
小王忙站起身,道:“是!是!先生请!”他躬着腰,直到卜凡急匆匆走出去才长长出了口气,一下瘫倒在椅子上。
他实在是累坏了,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卜凡出了前厅,急匆匆向后院书房走去。
以信中提到的一些情况里,他已能断定那个受伤的军官很难挨过明天。
因为他的刀伤已深达心脏,而且很有可能心脉已被刀尖割裂了。
那人的伤比上次上官仪的还要重得多。
卜凡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几成把握。
于西阁这回可真捅出大乱子来了。
来到后院,快走近书房时,卜凡心里已拟好了施救的方法。
其实这方法与救治上官仪的方法大体相同,先用“五仙保元汤”维持住伤者的元气,再用金针之术为他打通受损的经络。
问题是这套方法虽然救活了上官仪,对其他人就未必管用。毕竟,上官仪的体内有那种神奇而且深厚的“内力”,正是这神奇的“内力”维持住了上官仪的生命力,卜凡才有充裕的时间全力施救。
“在这位于老兄的心目中,是不是连死人我都能救活呢。”卜凡摇着头,苦笑着推开书房门。
一进门,他的苦笑就冻结了。
第三杯茶下肚,小王才感到舒服一些,汗也不流了,气也不喘了。
他斜歪在椅子上,看着覆满前院的浓荫,忽然有所感触起来。
“卜先生真是个会享福的人!”
和卜凡这种清静闲散的日子一比,小王实在想不通自己的于老爷一天到晚忙个脚不点地到底有多大意思了。
若说是为了钱,于老爷这些年来赚得的钱只怕连三辈子也花不完了,再说,赚钱不就是为了能享享清福嘛!
他捧着第四杯茶,不着边际地想着,眼皮已不知不觉地沉重起来。
“累是有点累,可也不至于这样困嘛,我这是怎么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只模模糊糊地闪现了一下,然后他就沉入了梦乡。
一只手倏地伸过来,接住自小王手里掉下来的茶杯,轻轻放到他身边的小几上。
*** *** ***
夜。
夜已深。
于西阁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走动着,就像是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知道自己就要挨刀的猪。
如果说这间屋子真是个笼子,那这笼子也是他自己挑的,然后又将自己关了进来。
他勉强定了定神,第十二次将右手食中二指搭在佟武的左手腕上。
佟武的脉象越来越紊乱,也越来越弱了。
照这样下去,他连明天早晨也挨不过去。
卜凡还没有来。
午时刚过,于西阁就开始不住地往门外张望,眼睛都快望穿了,可卜凡就是没出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卜凡不愿来,还是小王在路上出意外了?
要是卜凡不在家,那可真麻烦了!
于西阁直觉得脑袋里像是刮起了大风似的又胀、又晕、又疼,一个头早已变得比两个头还要大。
他失神的目光呆呆地定在佟武惨白的脸上,忽然间对白莲教的刺客满心痛恨起来。
要是刺客的刀再扎深一些,扎准一些,当场就把佟武给扎死,他岂非也用不着担惊受怕,着急上火了!
他伸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和皱成一个结的眉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佟老兄,佟大人,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这次你真把老子害惨了!”
如果不是还抱有一线希望,他简直连杀了佟武的心都有了。
他相信,卜凡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伸手拉他一把。
但他为什么还没有来呢?
“什么人?”
“站住!”
黑暗中突然响起的两声暴喝,吓得小王一个激棱,腿弯一转,差点摔倒。
看见两柄雪亮的钢刀直逼向自己胸前时,小王差一点就要尿裤子了。
他一连声叫道:“别动手,别动手,小人是于医官家里来的。”
两名侍卫垂下刀尖,问:“你姓什么?”
小王赔笑道:“小人姓王。”
侍卫道:“是替于医官送药来的?”
小王道:“是,是。”
侍卫指指他身后,道:“他又是什么人?”
小王回头看了卜凡一眼,道:“他是于医官药铺里掌柜的。”
侍卫们走上两步,仔细打量了卜凡几眼,正想发问,紧闭的院门呼地被拉开,于西阁一阵风似地冲了出来,道:“怎么这时候才来?还不快进来!”
小王道:“这两位爷……”
于西阁沉声道:“两位,他们是来帮于某熬药的,要是耽误了佟大人的伤势……”
两名侍卫忙收刀入鞘,闪开在一旁。
于西阁掩上院门,上好门栓,对小王道:“你就在这里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小王还没来得及回话,于西阁已拉着卜凡,飞一般向西面一间厢房冲去。
进了厢房,于西阁才大大松了口气,道:卜兄,你总算来了!”
卜凡将手中的一个包袱打开,拣出两包药,道:“大火煮开,炖半个时辰,文火熬四柱香。”
于西阁连声道:“好好好,好。”捧过桌上的陶罐,添上水,坐到火炉上,将两包药倒了进去。
卜凡已经坐在床边,开始检查佟武的伤口了。
于西阁在一旁看着,大气儿也不敢出。
好半天,卜凡才抬起头,道:“金针!”
于西阁立即从包袱里取出一匣金针,递了过去。
他的手不住地哆嗦着。
卜凡淡淡一笑,道:“不用紧张,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
于西阁急道:“有希望?”
卜凡道:“有。”
于西阁道:“我就知道没有你老兄治不好的伤。”
卜凡笑笑道:“多亏你将伤口处理得很好,又用了一些保元的药,不然的话,别说是我,神仙来了也不行。”
于西阁的脸不禁红了。
他心里又是轻松,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想说上几句得体的话,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卜凡早已转过脸去,凝神屏气,扎下了第一根金针。
第十二章 世事如棋
四月初七,京城,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
上官仪脚后跟一磕,关上房门,一步跨到床边,直挺挺地躺下了。
木床立即摇晃起来,发出一阵难听的“吱哑”声。
在上官仪耳中,这种声音简直比真正的仙乐还要美妙十倍。
一想起那间阴冷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和乱草铺就的地铺,他就忍不住要打寒噤。
和那里一比,这间营房绝对比人间仙境还要舒服。
上官仪将两手枕在脑后,闭上了双眼。
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已越来越危险了,但现在他还不愿去想那些。
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先睡上一觉再说。
有很多时候,一觉醒来时,你就会发现原先根本无法破解的难题忽然变得很容易。这是因为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大脑才能更清醒,思维也会更敏锐。
十几年的江湖生涯,上官仪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只要他认为该睡觉时,就绝对能睡着。
何况他现在正躺在如此舒服的一张床上呢?
第一声敲门声刚刚响起,上官仪已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也是他的一个好习惯——无论在多么深沉的睡梦中,他也总能保持一份警觉。
他看了看窗外,知道自己已睡了一个多时辰,他是清晨从锦衣卫回到虎贲卫的,现在已近午时。
第三声敲门声响起时,上官仪已能断定来人绝不是孙游击。
如果是孙游击来找他,房门早就被踢开不止三回了。
会是谁呢?
上官仪拉开房门,一下怔住了。
他再也没想到找他的会是这个人。
这里可是军营,绝非是个人就能进的菜园地。
“王老哥,你怎么来了?”
上官仪的吃惊绝不是装出来的。
小王笑道:“上官公子很奇怪?”
上官仪怔了怔,也笑了,道:“的确有些奇怪。”他顿了顿,又道:“请,请进。”
小王笑眯眯地进了屋,反手掩上房门,竟然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他的目光在上官仪面上飞快地溜过,笑道:“公子只要想想我家老爷是干什么的,就不会奇怪了。”
上官仪不禁恍然一笑。
只要打出于神医的名头,至少在京城里,除了皇宫的内院,进不去的地方还真不多。
毕竟,敢不给“神医”面子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谁能保证自己就没个三灾六病的呢?
上官仪笑道:“怎么,王老哥又想请我喝酒?”
小王看了看窗外,道:“是,是、是想请公子喝酒来着。”
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有些魂不守舍。
上官仪心里一动,道:“我也正想喝酒。走吧,今天我做东。”
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后,他的大脑已非常清醒,正是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好时候。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想喝酒。
但他知道,要想小王开口,最有效的东西就是酒。
他相信,关于前两天发生的事,小王一定知道很多情况,这当然也是因为于西阁特殊的身份。
在围捕“扛磨盘的老兄”的过程中,锦衣卫死伤甚重,重伤者肯定会请太医院的医官去救治,小王是于西阁的贴身长随,自然会看到听到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情况。
跟班、长随们的眼睛、耳朵,无一例外都很灵,也都很好事,这一点上官仪当然不会不清楚。
就在放虎贲卫的几位军官出大狱之前,锦衣卫的马指挥将他们召进一间密室,警告他们出狱后不准再提起佟武被白莲教刺杀一事,否则格杀勿论。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
奇怪的事当然会有其不正常的原因。
上官仪想不出。
但他相信,小王十有八九知道这个原因。
小王站起身,忽然抽了抽鼻子,道:“奇怪。”
他的目光定在了上官仪身上,表情也十分奇怪。
上官仪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小王道:“气味不对。”
上官仪四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房间太小,又不通风小王直摇头,忽然凑近一步,低声道:“公子是不是去过锦衣卫的大狱?”
上官仪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小王又抽了抽鼻子,道:“这股味儿只有大狱里才会有,…… 公子莫不是刚出来不久?”
上官仪更吃惊了,道:“王老哥,你的鼻子可真不简单。”
小王得意地笑了笑,道:“公子忘了?上次我还说过,我跟了我家老爷这么多年,老爷一直靠我这只鼻子分辨一些奇珍的药材呢。”
上官仪想起来了。
小王的确说过。
那次“做梦”,就是因为他闻出了芙蓉身上的香味儿,才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做梦,更不是真的被阎王爷拘拿了去。
说起他的鼻子,小王就来了神,意犹未尽地补充道:“别说公子刚从那里出来,就算过上十天半月,再洗过两三回澡,我也能闻出来。”
上官仪不禁好笑,又很有些佩眼。
虽说“鼻子灵”这话总会让人想起一种和小王身份很相近的动物,但也毕竟是一项本领。
而且是非凡的本领。
上官仪挑了一家大酒楼。
大酒楼的生意总是很好,客人总是很多。
人多眼杂,耳朵也杂,本来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可只要你能掏得出白花花的银子,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只有大酒楼里,才会有单间雅座。
上官仪有银子。
所以他和小王很快就坐在一间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只有满满一桌酒菜的单间里了。
小王看见上官仪一出手就是两块足有二十两重的银子,不禁眯起了眼睛。
店伙计退出去后,他忍不住道:“公子最近好像发了一次横财嘛。”
上官仪笑道:“哪里有什么横财,这是家里托人送来的,要不是这笔钱,我还进不了禁军,于先生托的人情岂非白费了。”
小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我就知道公子爷一定是有大来头的。”
上官仪正替他斟酒,闻言一怔,道:“此话怎讲?”
“公子”后面加上了一个“爷”字,这变化发生在小王口中,绝非寻常。
小王笑道:“公子爷何必瞒着呢?我都知道了。”
上官仪淡淡一笑,举杯道:“来,来,喝酒。”
他的心跳已经加快了。
小王到底“知道”些什么?
“公子爷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小王的声音低了下去,表情也变得神秘起来。
上官仪微笑着啜了口酒,道:“不就是为了它?”
小王摇头道:“我可是受人之托。”
上官仪淡淡道:“谁?”
小王往前凑了凑,低声说了几个字,他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小得多。
上官仪差一点跳了起来。
“他……他不是····不是……被刺了吗?”
上官仪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但他的声音仍然颤抖起来。
小王点点头。
“他没死?”
小王略显得意地一笑,道:“有我们家老爷,他当然死不了。”
上官仪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小王凑得更近,道:“要不是佟太人说起,我也不知道公子爷原来是他的亲戚,公子爷早说了,想进禁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也用不着费那许多银子了。”
上官仪勉强一笑,道:“不瞒老哥,我也是前几天刚知道,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
小王赔笑道:“再远也是亲戚嘛,公子爷千万不要再客气,叫我小王就成了。”
上官仪道:“什么话!他现在在哪里?老哥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小王忙摇头,道:“不行,大白天可不行。”
上官仪奇道:“为什么?”
小王凑到他耳边,道:“佟大人还活着的事,除了我家老爷,石花村的卜先生和柳侯爷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听见“卜先生”王个字,上官仪就知道佟武这次真无异于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道。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他伤势极其严重,于西阁是不会去找卜凡的。
他做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卜先生怎么会知道?”
小王道:“我家老爷手上缺一两味药,只有他手里有,就让我去把他请来了。”
上官仪道:“卜先生还在城里?”
小王道:“昨天下午,佟大人醒过来后,他就回石花村去了。”
上官仪又替他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道:“佟大人没死,应该是件好事,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呢?”
小王道:“这是柳侯爷夫人的意思。”
上官仪已有些明白了。
小王道:“佟大人是柳夫人早已相中的东床快婿,当然不愿意外面有关于佟大人的一些闲话。”
上官仪道:“被白莲教的人谋害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哪里会有什么闲话呢?”
小王道:“公子爷不会不知道刺客是谁吧?”
上官仪道:“据说是那个卖艺的芙蓉姑娘。”
小王道;“就是。”
他的表情又神秘起来,悄声道:“据说佟大人被刺时,是单独和她在一间屋子里,更奇怪的是,佟大人没穿官服,芙蓉姑娘却是男装打扮,公子爷你想,这要是传出去,风言风语还能少得了?”
上官仪点点头,道:“也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锦衣卫的马指挥严禁军官们谈论佟武被刺事件了。
其实这对上官仪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佟武未死的消息一经封锁,洪虓等人也就无法得知,上官仪与佟武联系起来就方便多了。
小王猛吃了几口菜,又唱了一杯酒,方道:“佟大人现在在太医院的一间小跨院里养伤,他让公子爷想办法去见见他。”
上官仪沉吟着,道:“王老哥,你有没有办法?”
小王为难地道:“要是让我家老爷知道…·”
上官仪道;“你来找我,于先生不知道?”
小王道;“佟大人特意吩咐过,这件事只能作我俩人知道,他也是替我家老爷着想。”
上官仪暗自好笑,道:“是啊,要是柳侯爷家里知道你走漏了风声,可够你受的!”
小王吐了吐舌头,赔笑道:“公子爷,你可不能害我。”
上官仪举杯道:“哪能呢,我自己想办法好了,来、来,我敬你一杯。”
小王顿时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不迭干了一杯,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道:“公子爷,你去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
上官仪道:“为什么?”
小王道:“那个院子外有十好几个侯爷府的侍卫把守,日夜轮班,看得严着呢。”
上官仪笑道:“老哥尽管放心,总之我不会连累你和于先生就是。”
小王忙替他斟酒,赔笑道:“公子爷,小的敬你一杯!”
他已改口自称“小的”了。
十几年跟班饭不是白吃的,小王见风使舵的功夫,绝对可称一流。
酒至半酣,小王看了看窗外的日色,忽然说该走了。
上官仪道:“老哥还没尽兴吧?还早呢,午时刚过,你急什么。”
小王道:“回去晚了,又该倒霉了,公子爷你是不知道,我家老爷这几天脾气大了,两天前为请卜先生的事,小的就挨了他一顿好骂。”
上官仪道:“卜先生不是请到了吗?”
小王道:“请是请来了,可来晚了几个时辰。”
上官仪道:“路上耽搁了?”
小王愧笑道:“不是。那天也不知怎么了,我在卜先生家前厅等他,忽然就睡着了,卜先生好心,看我睡得香,就没叫醒我,结果天黑了才回城里来。”
上官仪目光一闪,似是不在意地道:“一定是前几天没睡好。”
小王道;“怪就怪在这里了,我可是从来就不缺觉,怎么会一下子就睡着了呢?”
上官仪微笑道:“干脆,你回去就说今儿是我请你喝酒,想打听一下哪天于先生有空,我好去登门拜谢。”
小王顿时大喜,道:“谢公子爷,这样小的回去就好说话了。”
上官仪微笑着,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暗自奇怪。
做跟班的人一般都是很小心谨慎的,怎么会在别人家的前厅“一下子”就睡着了呢?
这件事绝不简单。
*** *** ***
夜。
黄昏的时候,天空中就飘起了小雨。
入夜,雨越下越大了。
上官仪披着一件蓑衣,带着顶斗笠、展开身形,飞一般闪过一条条街,一条条胡同。
在这样的雨夜,根本不用担心会撞上巡夜的兵丁,当然更不用担心惊世骇俗了。
其实,就算撞上也没关系。
他整个人已化做一道淡极的影子,在密密的雨帘和沉沉的夜色中,如果他真的不得不自一个人身边掠过,那个人也只会以为突然刮过了一阵风而已。
凉丝丝的雨水扑打在他脸上,顺着脖子流下,很快已将他胸前浸湿了一大片,但他却觉得很畅快,很舒服。
他已经很久没有全力施展过轻功了。
这种几达极限的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奇特的享受,绝非其它任何事情可比。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佟武还活着。
而且,他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小王说的没错,那座小跨院外,的确有人守卫。
八名侍卫分成四组,分守在院子四面。
侍卫们也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
上官仪接近院子时,雨下得更大了。
侍卫们却很尽职尽责,一个个如标枪般直立着,看不出他们中任何一个有半点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雨的意思。
看来,安远侯柳升治军有方果然是名传不虚,连他府中的侍卫也训练得如此精悍。
由此也可看出他对佟武的看重。
上官仪贴身在一株大树后,一时还真拿不准该如何进院里去。
他可不知道这些侍卫的武功火候,但仅从他们在大雨中仍然挺直如标枪的身姿看,功力应该不弱。
如果他直接掠过墙头,会不会被他们发现,还真不敢肯定。
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浓云翻滚的天空。
上官仪深深吸了一口气。
闪电过后,就将是炸雷。
上官仪清楚地看见,他右侧的四丈远的墙边,那两名侍卫都抬起了手,显然是要捂住耳朵。
“咔喇”一声,雷声震得上官仪耳根生疼。
真是天公作美。
轰隆隆的雷声还没过去,上官仪已置身院内了。
只有西厢房内,还亮着灯光。
上官仪悄无声息地到廊柱边,摘下斗笠,脱去蓑衣,靠着柱脚轻轻放下了。
他可不想在走廊上留下水渍。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的大意都可能造成无法估量的恶果。
窗户上糊着厚实的棉纸。
上官仪伏在窗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窗角边慢慢抠出了一个小孔。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于西阁。
于西阁坐在灯下,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捏着一张纸。
他显然已困倦了,因为上官仪将眼睛凑在洞口时,正好看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紧接着又是一个。
然后他的眼皮慢慢合上,脑袋也慢慢往一边歪去。
上官仪伸指对着洞口,轻轻一弹。
于西阁立即斜歪在椅背上,不动了。
只要不给他解开昏睡穴,他铁定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上官仪自袖中摸出一柄短刀,插进门缝,轻轻挑开门栓,轻轻巧巧一个转身,人已在屋里了。
佟武正躺在靠墙的一张大床上,鼻息沉沉。
屋内药香弥漫。
上官仪刚一进门,就发现这种药香他很熟悉。
他走到桌边,端起桌上小半碗紫黑色的药汁看了看,凑到鼻端闻了闻,终于忍不住浅浅啜了一小口。
他的脸立刻皱缩成了一团。
没错儿!正是五仙保元场!
于西阁睡着后,手里捏着的那张纸飘到了地上,上官仪捡起看了看,不禁摇了摇头。
纸上密密写着佟武清醒后病情有可能会发生的几种反复,以及与之相应的救治方法和所用药方。
不用细看,上官仪就知道这张纸是卜凡留下的。
朋友做到卜凡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可做人如于西阁这般,也真够累的。
上官仪将这张纸轻轻放到于西阁的腿上,感慨地摇摇头,走到床边坐下了。
佟武慢慢睁开了双眼。
上官仪微笑道:“大半夜把我叫来,自己却躺着享清福,你可真够朋友。”
佟武喘了口气,道:“她的罪名一定……一定是谋……
谋刺……”
上官仪点点头,道:“我知道不是她。”
佟武道:“是……是谁?”
上官仪摇头道:“不知道,芙蓉说是一个蒙面人。”
佟武道:“你……你见过她?”
上官仪苦笑道:“见过。在锦衣卫大狱里的大堂上。”
佟武吃惊地道:“你怎……怎么……”
上官仪笑道:“那天杨思古请客,结果在场的人全被带到锦衣卫,我今天早晨刚出来,杨思古和羽林卫的几个军官还在里面。”
佟武想了想,道:“杨…··请客?他一定是想套出那天…… 没赌的几个人…··的家世,看能不能找……找到你。”
上官仪道:“我也这么想。”
佟武又艰难地咧了咧嘴,道:“可……可惜。”
上官仪一怔。
佟武道:“我们见……见面后,已…已经在无…··无锡给你找了·…一个家世。”
上官仪又一怔,旋即长吁了一口气,道;“真有你的,这么说,现在我连锦衣卫也不用担心了?”
佟武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仪走到火炉边,倒出大半碗药汁,端到床边,将右臂塞到枕头下,托着佟武慢慢坐起来,道:“喝了它。”
佟武无力地摇着头,道:“这药一实在太…··太苦了。”
上官仪不禁一笑。
暂时他还不想让佟武知道,正是这种“实在太苦”的药,他上官仪才活了下来。
他将药碗一直凑到佟武嘴边,道:“今晚我们有很多事要商量,你不打起点精神来可不行。来,张开嘴,屏住气。”
佟武无奈,依言而行。
上官仪飞快地将大半碗药计都倒进了他的喉咙里。
佟武喘了两口气,整张脸立刻皱缩成了一团。
上官仪左臂扶着他,左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膻中大穴上。
佟武道:“不……不行。”
上官仪道:“放松!凝神,不要妄动真气。我只是助你将药力化开。”
佟武无神的目光抖动了一下,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眼,立刻,一股强劲而又浑厚柔和的暖烘烘的内力自上官仪掌心直透进他胸间,在他的胸腔内缓慢地流转着。
很快,他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内气流转。
一个周天。
二个周天。
渐渐地,他本身的内息也被带动了,在周身奇经八脉毫无阻滞地通行一周,渐渐返归丹田。
佟武睁开双眼,看见上官仪正坐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对着他微笑。
他深深低下头,道:“谢主人。”
上官仪微笑道:“不必。”
佟武深深吸了口气,直觉浑身通泰,如果不是背部锐利的刺痛,他简直会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受过伤。
上官仪道:“经络虽已打通,但外伤还很严重,加上你失血过多,还是要多注重调养。”
佟武道:“是。
上官仪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安远侯对你很看重啊。”
佟武苦笑道:“其实,这也不能算件坏事,至少,洪虓他们现在就拿不准我到底死没死,我们的行动也就不受限制。”
上官仪道:“这是一方面,可从另一方面看,我很担心。”
佟武道:“担心洪虓干脆从京城撤走,一力巩固他已经取得的成果?”
上官仪道;“不错,而且,一旦洪虓真的以为你已被刺身亡,就绝不可能再调吴诚来京城,我们不能控制吴诚,就拿不到洪虓与血鸳鸯令勾结的证据。”
佟武皱了皱眉头,忽然笑了起来,道:“上官兄,我有一个办法,既能将洪虓的注意力拖在京城,又能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上官仪道:’‘这篇文章可不好写,佟兄有什么奇思妙想?”
佟武道:“我可以告诉他,刺杀我的人就是主人。”
上官仪怔了怔,正想放声大笑,赶忙又忍住了。
佟武这一着,的确是一子投下,满盘皆活的妙手。
先杀李至,再行刺佟武,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足以让洪虓认为上官仪在京城一带早已暗中蓄集了一批连佟武也不太清楚的力量,而且开始动用这批力量,进行反击了。
鉴于佟武特殊的身份和在朝廷上的地位,洪虓如想在京师一带设法解决上官仪,必需要借重佟武。
上官仪道:“妙计,要想达此目的,首先得让锦衣卫将杨思古放出来。”
佟武道:“这件事我来做。”
上官仪稍一沉吟,道:“我想,现在是调关外那批力量的时候了。”
佟武道:“上官兄是不是想干脆在京师解决问题?”
上官仪目光闪动,慢慢地道:“洪虓调集到京师的人,一定是他的心腹,如果能引诱他们集中到一处,一鼓除之,能不能控制吴诚,也就不重要了。”
佟武沉沉叹了口气,道:“最好还是能先控制吴诚。”
上官仪看着他,关切地道:“因为芙蓉?”
佟武点点头,道:“我已答应她,帮她报仇。”
上官仪道:“如能一石二鸟,借机痛击血鸳鸯令,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想没想过,刺客本是冲着芙蓉去的?”
佟武双眼一亮道:“你是说……?”
上官仪道:“写告密信的人,本意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佟武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上官仪道:“在那之前,你一点异常情况也没有发现?”
佟武道:“没有,不过……我昏迷前,好像闻到一种香味,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再也想不起来。”
上官仪一笑,道:“难怪你一点警觉也没有,原来……”
佟武顿时红了脸,道:“那绝不是芙蓉身上的香味。”
上官仪转开话题,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她出来。”
佟武道:“多谢。”
上官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安心休养,一切都等你功力复原再说。这几天我会设法与公孙璆见面,我相信,他们更急着救出芙蓉。”
窗外,雨渐渐小了。
上官仪扶佟武躺下,指了指于西阁道:“等我走了,你再解开他的穴道。”
佟武有些不忍地道:“到底是他救了我,真不该这样对他。”
上官仪心里暗笑,口中却道:“是啊,不过,能让他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也不算太对不起他。”
佟武微微一怔,还想问什么,上官仪早已闪身出了房门。
佟武怔怔半晌,伸指一弹,解开于西阁的穴道,自己却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闭目行功,尽量让自己的功力快一点恢复,但他的心却一刻也定不下来。
当然是因为芙蓉。
锦衣卫大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佟武再清楚不过了。
与其说它是一座监狱,不如说它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更恰当一些。
“芙蓉,芙蓉,你现在好吗?”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芙蓉……”
“芙蓉……”
他不停地在心底里默默呼唤着她,一直到东窗发白,才沉沉睡去。
*** *** ***
四月初八,石花村。
已经两天没给村里的孩子们授课了。
卜凡心里很烦。
他很有一种麻烦临头的预感。
他并不怪于西阁。
每次请他帮忙时,于西阁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滋味,他能体会得出,也能理解。
只是这次的麻烦实在太大了。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可这回的麻烦,他连躲也没处躲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卜凡喃喃念着这两句《诗经》上的话,嘴里直泛苦味。
所以当一个小和尚大清早就出现在他家门外,说潭柘寺九峰禅师有请时,卜凡心里挺高兴。
在远出红尘的清幽古寺里,与九峰这样的得道高僧谈谈禅,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再说,他也很想再见一见东瀛来的无初大师,尝尝他的茶道,听他讲一些扶桑三岛上的逸闻趣事。
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无初大师所说的“道”。
刀、茶、棋,这些在中土只是些很平常的琐碎小事,至多也只能称之为“技”,为什么一到扶桑,就被视为“道”了呢?
是世外小国对中土“天国”的仰慕而转化成的盲目崇拜?
还是他们真的从这些小技中悟出了被中土人所忽略的“至理”?
这是个很玄妙的问题。
玄妙的问题总是会让人头疼。
卜凡已被找上门的麻烦搞得头都大了,自然不想再被这些问题闹得头疼。
所以他很快就将它们抛开了。远远地听见潭柘寺清悠的钟声时,他的心绪已宁静下来。
无论如何,今天总是能清清闲闲地度过了。
在前一天还感到是天大的的麻烦,忽然已变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就像一觉睡醒后,会忽然想通很多问题一样。
这到底是一种自我解脱,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
九峰禅师在山门外。
晨雾尚未尽散。
淡淡的雾气与袅袅的香烟交织着,寺庙的飞檐和后山森森的树木像是漂浮在雾中。
浓郁的檀柏香烟中,夹杂着松叶淡淡的清香。
卜凡踏上怀远桥,像是一步踏进了仙境,脚步不觉也轻快起来。
晨风拂过,风中有众僧的早课声。
九峰禅师快步迎了上来,一袭浅灰色的僧袍在晨风中轻轻飞扬。
卜凡举手为礼,含笑道:“有劳大师远迎。”
九峰合十道;“冒昧相邀,还请居士不要见怪才是。”
卜凡道:“哪里,大师太客气了。”
九峰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客气。有句话老衲一定要请居士来说清楚。”
卜凡一怔。
九峰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还没等地开口询问,九峰禅师已延手道:“居士请,请至禅房用茶。”
卜凡不觉微笑道:“上次品尝过‘茶道’,至今余味尤存,不知大师近来对此道是否又有心得?”
九峰淡然一笑,却不答话。
转过天王殿,卜凡忍不住问:“方丈大师呢?”
九峰禅师遥遥向寺中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他正主持早课。”
接着九峰淡淡道:“他知道居士会来,前次一晤,他便对居士极为推崇,今天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卜凡点点头,一面缓步向前,一面随意看四处的风景,不再说话。
九峰禅师奇怪的态度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今天邀卜凡来,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
卜凡心里微微一动,头立即大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早该想到了。”
他总算明白了九峰禅师为什么一见面就说了那句非常奇怪的话。
“我竟然忘了九峰的身份!”
卜凡摇了摇头,不觉苦笑起来。
九峰禅师似乎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回头笑了笑,道:
“希望居士能体谅。”
卜凡淡然一笑,道:“大师太客气了。”
既然躲不过,就只能去面对。
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就算想遇上这种“麻烦”,也是不可能的。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种“麻烦”绝对比天上掉下了金元宝还要让人兴奋。
九峰的禅房外,站着两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禅院里,还有六七名衣着达扮相近的人闲闲地漫步,乍一看,很像是本寺中的随喜的香客。
这些人的相貌都很普通,神态表情也无特别之处,但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带着种很不寻常的稳重,使人一接近他们,就会感到一种威压。
这些人中的一大半,卜凡都见过。
他们看见九峰和卜凡一起进禅院,所有的人都站定了,禅房外的两人更是含笑相迎,只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禅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的中年人站在门内,微笑道:“卜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卜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撩长衫前襟,便欲跪下,口中道:“草民卜凡,叩见千岁。”
他没能跪下去。
中年人已跨出房门,抢上一步,握住了他的双手,笑道:
“不必如此,先生请进。”
奇怪的是,九峰禅师并没有跟进禅房,中年人也没有开口相邀。
门外人影一闪,门已无声地关紧了。
中年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含笑道:“先生请坐。”
卜凡低着头,垂着手,道:“草民不敢。”
中年人温言道:“先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托九峰大师相邀?为什么要在这里见先生?”
卜凡道:“草民患钝,实难揣测千岁之意。”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先生过惯了闭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不愿受到拘束,才特意在此地约见先生,先生若仍拘束,岂非辜负了我一番苦心!”
卜凡忙道:“千岁言重了。”
中年人道:“你坐,坐下说话。”
卜凡道:“谢千岁。”
他宁愿站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不能不坐了。
这样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实在太难受,卜凡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样的大罪。
可难受也得忍着,因为这是“天恩”。
天下之大,众生芸芸,能受到这位中年人如此礼遇的人,却实在少得可怜。
他就是当朝的太子,当今皇帝的长子,朱高炽。
太子微笑道:“两天前冒昧造访,有所惊扰,先生不会怪我吧?”
卜凡道:“千岁驾临寒舍,顿令蓬门生辉,草民惟有惶恐,惟有感激。”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惊。
记得以前每当在书中读到这一类违心之言时,都会为说这种话的人齿冷,可现在,自己竟也面不改色地说了出来,而已唯恐言语稍有不当。
看来,说假话比说真话要容易得多了。
当然,也安全得多。
不用想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对太子说,他觉得很不舒服,回家去半躺着携一卷闲书在手远比与太子对坐更令他惬意等等一类的大实话,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只怕惶恐是真,感激是假吧。”
卜凡心里突地一跳,忙站起来,道:“千岁言重了,草民担当不起。”
太子大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先生请坐。”
卜凡只好又坐下了。
太子轻轻抚了抚颌下的微须,道:“我可是很早就听说过先生的大名了,先生知不知道是谁提起来的?”
卜凡道:“一定是道衍大师。”
太子点点头,道:“还有一位。”
卜凡动了动嘴唇,又忍住了。
他知道“还有一位”是谁,可这个名字却不是随便能提起的,尤其是在太子面前。
太子轻轻一叹,道:“其实,解学土伏罪入狱后不久,万岁就打算降旨赦免,可惜,他已于狱中病故了。”
他能发这种感惋,只因为他是太子。
卜凡只好眼观鼻、鼻现心,如老憎入定。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解学土与先生交情甚厚吧?”
卜凡道:“是。’
太子道:“他曾在我面前提及先生通览古今经史,才识绝不在他之下,道衍师也说过先生之见识高出朝中公卿辈多多,只是他们都没有提过先生竟如此精通歧黄之术。”
说来说去,这才是正题。
卜凡心中“突突”乱跳,双膝着地,道:“草民有罪!”
太子似乎吃了一惊,伸手过来拉地,道:“何罪?快起来,不必如此。”
卜凡站起身,仍躬着腰道:“草民有欺君之罪,请千岁惩处,草民决无怨言。”
太子笑了笑,道:“先生是指代于医官诊病开药方之事?”
卜凡道:“是,其实于医官医道也很精深,只是草民素来对一些杂症更感兴趣,所以…此事罪全在草民一人,恳请于岁不要罪及其他。”
太子慢慢地道:“卜先生,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卜凡心中正乱,听不出他的口气到底如何,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只能默然。
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如果我记得不差,四年来,先生一共替我开过六张药方,对吗?”
卜凡道:“是。”
太子道:“你知不知道药方是为什么人开的?”
卜凡道:“直到上一次,才知道是千岁。”
太子道;“你如何知道这七次病的是同一个人?”
卜凡道;“从于医官交给我的脉象上能看出来。”’太子道:“也就是说,这几年来我所患的是同一种病?”
卜凡道:“是。
太子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顽疾?”
卜凡不说话了。
太子又道:“以先生之见,我的病情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
卜凡迟疑着,道:“草民自己未曾亲手替千岁诊过脉,不敢妄言。”
太子卷起袖口,将左手放在茶几上,道:“现在就诊,如何?”
他笑了笑,又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于西阁,他仍然可以在大医院做医官,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别的任何人。”
卜凡道:“谢千岁。”
太子慢慢地道:“应该是我谢先生才对。先生当然很清楚那几服药减轻了我多少痛苦。我也应该谢于西阁,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用先生配的药了。”
卜凡浑身微微一怔,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太子。
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一位皇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子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道:“先生请。”
卜凡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指轻轻搭在太子的手腕上。
太子的笑容忽然有些发僵。
卜凡知道,这是因为心情紧张的缘故。
看来,他对自己的病情多有些了解。
虽然贵为皇太子.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有着与凡人同样的对疾病的恐惧。
卜凡用尽量轻松的口气道:“千岁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怀疑于医官……”
太子僵硬的表情开始放松了:“说不清,大概是第三。
四次开药方时吧,我很奇怪他诊完脉后,总是要过一天才能开出药方来,而且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里去配药。”
卜凡道;“所以千岁开始派人监视他?”
太子含笑道:“后来发现,只有遇上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病时,他才会如此,而大部分一般的病情,他很快就能开出药方来。”
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看来,他对于西阁果真并不恼怒,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接着道:“这次佟将军遇刺,他提出了几项很苛刻很奇怪的要求后,却不动手施救,反而匆匆返回了家中,我就带着人盯上了。”
卜凡不禁咧嘴一笑。
人到中年的太子仍存有一份童心,的确是很难令人想像的。
但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心已微微皱了起来。
太子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紧张。
良久,卜凡缩回手指,闭上了双眼。
太子低声问:“怎么样?”
卜凡慢慢睁开眼睛,道:“千岁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太子面色微变,道:“当然是真话。”
卜凡叹了口气,道:“不好。”
太子勉强笑了笑,道:“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卜凡后退两步,躬身道:“草民无能,此病已入经络,非药石所能及。”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卜凡低声道:“草民不敢妄言。”
太子沉声道:“恕你无罪,快说!”
卜凡道:“以草民浅见,不会超过十年。”
太子怔住。
卜凡有些不忍地道:“千岁,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总能找到……”
太子慢慢摇了摇头,淡淡道:“先生用不着安慰我。”
他忽然一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再说,十年毕竟还很长”
卜凡无言。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看着他,微笑道:“以后我肯定还会多次劳动先生,请万勿推辞。”
卜凡道:“千岁言重了,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太子的目光转向一旁,喃喃道:“千岁?”
他的微笑已变得很苦、很涩。
他已只有十年时间,“千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岂非一种讽刺?!
他轻吁了口气,转口道:“如果我请先生出来为朝廷做事,先生会答应吗?”
卜凡迟疑着。
太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不会勉强你。”
卜凡道:“是。
太子笑了笑,道:“其实,我更希望先生不答应。”
卜凡怔住。
太子道:“你能出来,朝廷将多一位干臣,但我却少了一位真正的朋友,先生能以朋友待我吗?”
卜凡浑身一震,道:“草民万万不敢。”
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于西阁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很幸运,也实在让人羡慕啊。”
*** *** ***
弹院清幽。
九峰禅师盘腿坐在棋怦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
无初大师左手携着一卷书,右手在棋盒中摸索着,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放到棋怦上。
九峰淡淡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初大师看了看他,道:“想大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九峰道:“我说过很多话。”
无初一笑,道:“是关于卜居士的。”
九峰沉默,微笑。
无初道:“大师如何知道他迟早会人仕途?”
九峰忽然伸手。
无初大师一怔,手里那卷书已被九峰抢过去。
九峰禅师道:“这卷《忘忧清乐集》,是我昨天刚借给大师的,对不对?”
无初大师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大师曾说过,以前从未看过这部棋书。”
无初大师道:“的确。”
九峰禅师指了指棋枰,道:“这局棋谱,当然也是大师第一回见到,大师并不知道后半局的进程,是吗?”
无初大师道:“是。”
九峰禅师拖过他面前的棋盒,飞快地在棋枰上又摆了十几手,拈起颗白子递给无初,道:“请大师看下一着应该在哪里。”
无初皱着眉,沉思良久,将棋子投在棋怦上,道:
“是这里吗?”
九峰禅师将棋谱递还给他,微笑道:“不错,是这里,大师又是如何知道的?”
无初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
九峰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大师谓围棋为‘棋道’.岂不闻‘世事如棋’。”
无初双眉一展,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谨受教!”
四月初八。北京。
昨夜的一场暴雨,涤荡去空气中的浮尘。
雨后的北京城透着一份清爽。
连今天的太阳也像换了一个新的,清新谕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不觉精油为之一振。
阳光斜照进小院中。
四天来,院门第一次敞开了,西厢房的窗户也第一次被打开。
清新的气息立刻冲淡了屋内浓浓的药香。
佟武斜依在堆得高高的枕头上,偏过脸,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过窗棂。
风中有雨后清新怡净的气息和淡淡的木叶清香。
佟武忽然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呼吸着,急切,甚至可以说贪婪。
纯净甘美的空气流过他鼻端,像是一直渗进他的心底里。
他不禁微笑。
第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但很快,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想起了芙蓉。
在锦衣卫阴森血腥的大狱中的芙蓉,是不可能享受到这甘纯甜美的空气的。
那里只有阴冷,只有潮湿,只有恶臭,只有令人颤憟、令人发疯、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气息。
他不能,决不能让她再在那里呆下去。
鸟语啁啾。
院中,浓荫如织。
于西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僵的后颈,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已倚着廊柱坐了多长时间了。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小院清纯的环境很适合考虑问题,但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到西厢房外,推开了房门。
佟武微笑道;“早。”
于西阁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你醒了?”
佟武道:“刚醒。”
于西阁快步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号了号脉,道:
“佟大人恢复得很快呀。”
佟武道:”谢谢你,于神医。”
于西阁似乎一怔,道:“谢我?”
他旋即回过神来,淡淡道:“佟大人福大命大,用不着谢我。”
佟武微微怔住,但稍一转念,也就释然。
于西阁是神医,神医自然有神医的派头。
佟武看了看他的脸色,感激地道:“于神医一定很累了,请休息去吧。”
于西阁沉吟着,道;“佟大人感觉如何?”
佟武笑了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于西阁道:“那就好,那就好。”
听上去,他很有些心不在焉。
佟武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于神医尽管休息去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于西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也好,于某就在东厢,如有需要,尽管来叫我。”
佟武道:“请你将院外的侍卫叫一个进来。”
*** *** ***
正午的阳光照进大开的窗户。
上官仪倚窗而坐。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了。
桌上有茶,也有酒。
杯中酒在阳光下闪动着浅碧色的光。
近一个时辰里,他只喝一杯酒,桌上七八碟菜肴却几乎没动过。
他知道掌柜的、店伙计们的心里一定很奇怪,而且已很不耐烦。
但他们的不耐烦却不敢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禁军的军服。
掌柜的尤其担心。
自然是担心那一大桌菜和一大壶上好的竹叶青会白白赔出去,收不回一钱银子来。
但他也不敢让自己的担心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也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禁军的军服。
虽说禁军军官吃饭不给钱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每一次,掌柜的还是会心疼得不行。
心疼归心疼,军官大爷们吃完一抹嘴扬长而去时,掌柜的还得赔着最真诚的笑脸请他们“下次再来赏光。”
毕竟,禁军里的大爷有谁敢得罪,又有几个人能得罪得起?
上官仪终于失望了。
自芙蓉被捕后,她那个卖艺班子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上官仪相信,他们绝不会离开京城,因为他们肯定会设法营救芙蓉。
从他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芙蓉和佟武会面时,她的两个师兄一定就伏身在附近。也就是说,佟武和笑蓉的谈话他们一定听见了。
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出了牢营,在上次芙蓉差一点被阿丑绑架的这一条街附近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能主动找上他。
可现在,午时已过,除了担心收不上帐的掌柜的,还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他暗暗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慢慢向柜台走去。
掌柜的满脸堆笑。
上官仪能看出,他的笑容有些发僵。
他摸出锭银子,“当”地一声丢在柜台上。
掌柜的双眼立即开始放光。
上官仪甚至听见他悄悄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本来有些僵硬的笑容立刻活泛起来,像是水面上一圈圈漾开的波纹。
上官仪冲他点了点头,飘然向楼下走去。
*** *** ***
“在下行动不便,只能有劳大人跑一趟,请大人见谅。”佟武的话说得很客气,但神色却是淡淡的。
马指挥忙道:“哪里哪里,佟大人太客气了。”
佟武指指床边一张椅子,道:“请坐。”
马指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很关切地道:“佟大人觉得怎么样?气色还不错,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佟武皱了皱眉。道:“佟某这次竟然中了别人的圈套,真是惭愧得很。”
马指挥含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佟大人不必太在意,再说,凶手已经被马某抓住了。”
佟武道:“哦?”
他的神情一下兴奋起来,咬牙道;“不知马大人能否给个方便,佟某想亲手杀了他。”
马指挥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只是三名凶手,我们只抓住了一人。”
第十三章 马指挥
佟武道:“还有两个呢?”
马指挥道:“一个逃了,一个被马某当场格杀!”
佟武道:“马大人知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马指挥大吃一惊,道:“你……佟大人你不知道?”
佟武道;“凶手是自佟某背后暗算,佟某连人影也没看见,又怎会知道?”
马指挥吃惊地盯着他,吃吃地道:“佟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不是那个卖艺的女人?”
佟武笑道:“当然不是……”
他的脸上突然显出震惊之色,道:“听马大人的意思,你们抓的凶手是…··是那个女人?”
马指挥点头道:“正是。”
佟武叹了口气,道;“错了,抓错人了。”
马指挥茫然地道:“可马某是…··马某带人赶到时,她就在现场,而且,她和两名帮凶还行凶拒捕,杀死了马某手下六七名弟兄。”
佟武不说话,直摇头。
马指挥将椅子往床前挪了挪,道:“佟大人,你不要着急,慢慢说。谋刺你的不是那个女人?”
佟武道:“不是。”
马指挥目光闪动,道:“你能肯定?”
佟武道:“当然。”
马指挥道:“佟大人被刺时,有几个人在场?”
佟武道:“两个人。”
马指挥道:“你和她?”
佟武道:“不错。”
马指挥道:“你找她干什么?”
佟武吃惊地看着他,道:“马大人,你不相信佟某?”
马指挥笑道:“不敢。马某只是奇怪。”
佟武面色一沉,冷冷道:“奇怪佟某为什么要帮你?”
马指挥一怔,道:“此话怎讲?”
佟武冷笑道:“大人不会连那天找我的事也忘了吧?”
马指挥目光一闪,道:“原来大人是去查案的?”
佟武笑得更冷:“你以为佟某是去干什么的?”
马指挥愧笑道:“佟大人千万不要见怪,只是大人被刺时,是一身便装,而那个女人却又是男装打扮,这个……”
佟武淡淡地道:“马大人,你知不知道佟某既已随驾北征,为何又要回到京城来?”
马指挥道:“不知。”
佟武道:“皇上接到一份密奏,说是京城一带有白莲教余孽活动,所以才令佟某火速返回京城,查清此事。皇上赐佟某密旨一封,口谕佟某必要时可以便宜行事。马大人,你明白了吗?”
马指挥站起身,道;“下官明白。”
佟武悠悠地道:“马大人是不是要亲眼看见密旨,才肯相信?”
马指挥道:“下官不敢。”
佟武叹了口气,道:“马大人,如果换了你,又如何查办此案?最不是一上来就抓人,闹得京城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非得打草惊蛇才满意?”
马指挥道:“下官鲁莽,请大人见谅。”
佟武的神色缓和下来,声音也低了下来,道:“其实,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说到底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对不对?”
马指挥忙道:“是,是,下官明白。”
佟武笑笑,道:“马兄不用再客气了,请坐,佟某还有很多事想请马兄帮忙。”
马指挥坐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勉强笑道:“只要有用得着马某的地方,佟兄尽请吩咐,马某敢不尽力。”
佟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马指挥并不十分相信他,但从现在起,无论他说出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话来,马指挥也只有相信。
至少会在表面上做出一付深信不疑的样子来。
因为他敢不信任佟武,却不敢不相信皇帝。
照佟武的说法,他手中有一道皇帝的密旨,而且皇帝口谕他可以便宜行事,这种身份,无异于钦差大臣。
借马指挥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公然开罪佟武了。
佟武扫了他一眼,道:“马兄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将这个案子交给锦衣卫来办?”
马指挥赔笑道;“佟兄是担心东厂抢了兄弟的功劳,所以特意照顾兄弟来着。”
佟武点点头,道:“是,也不全是。”
马指挥怔了怔,显然一时没明白,但又不敢贸然发问。
佟武道:“马兄知道那封告密信是什么人写的吗?”
马指挥道:“不知道。佟兄知道?”
佟武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马指挥道:“佟兄何出此言?”
佟武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拿不准该不该怀疑写告密信的这个人。”
马指挥道:“怀疑他什么?”
佟武道:“很可能写信的人才真正是白莲教的余孽!”
马指挥吃惊道:“为什么?”
佟武道:“因为我已经查清,芙蓉一行人与白莲教并无半点关系。”
马指挥怔怔地看着他,眼睛不住地眨巴着。
显然,他已快被佟武弄糊涂了。
“佟兄是何时查出来的?”
佟武淡淡道:“在马兄找我之前。”
马指挥道:“所以佟兄不愿将这个案子移交锦衣卫?”
佟武道;“不错。”
马指挥微微皱了皱眉,道:“那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佟武道:“江湖人。普通的江湖人。”
马指挥道:“她们来京城,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佟武摇头。
马指挥道:“还有别的目的?”
佟武道:“是。
马指挥道:“佟兄知道吗?”
佟武道:“为了避仇,也可以说是为了复仇。”
马指挥道:“她的仇家是什么人?”
佟武道;“血鸳鸯令。”
马指挥吓了一大跳,道:“血鸳鸯令?她们也混进京师来了?”
佟武沉沉点了点头。
马指挥看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很显然,他并不完全相信佟武的话。
但如果佟武所说都是实情,他们锦衣卫可有事可干了,而且,是一件非常难办,难到不仅办不好,而且很可能丢掉老命的地步。
身为锦衣卫的指挥,他当然很清楚“血鸳鸯令”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对于当今朝廷来说,“血鸳鸯令”不仅仅是一个神秘而血腥的江湖门派。
她们还是朝廷的死敌,也是皇帝的心腹之患。
比白莲教更令皇帝寝食难安的心腹之患。
因为在四年“靖难”之役的过程中,血鸳鸯令一直是站在建文帝那一边的。
马指挥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道:“为什么佟兄怀疑写告密信的人是白莲教的余孽呢?芙蓉的仇家不是血鸳鸯令吗?”
佟武沉声道:“我已查明,血鸳鸯令已与白莲教勾结起来了。”
马指挥心中顿时狂跳起来。
佟武的话,不由他不信。
白莲教和血鸳鸯令都是朝廷的死敌,她们之间有所勾结,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了。
马指挥紧张得声音已有些发颤:“佟兄,你看要不要见知会东厂一声?”
“这下你不想着抢功了吧?”佟武心中暗笑,口中淡淡地道:“不必。先不用着急。”
马指挥颤声道:“可…可是,兹事体大,兄弟怕单凭锦衣卫扛不下来。”
“如果血鸳鸯令果真已与白莲教勾结,他们又果真想在京城有所动作,再加上两个东厂,只怕也扛不下来!”佟武心中更是好笑,口中仍淡淡地道:“有佟某在,马兄紧张什么!
事情还没有坏到非通知东厂不可的地步嘛!”
他压低声音道:“马兄也知道,他们的目标是皇上,皇上现在并不在京城,依我看,暂时他们的主要力量还没有混进来。”
马指挥道:“以佟兄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佟武沉吟着,慢慢道;“我已有一个计划,不过,要请马兄大力协助。”
马指挥道:“兄弟一定尽力。”
佟武道:”那好,请马兄放人。”
“放人?”马指挥怔怔地道;“放什么人?”
佟武道:“芙蓉。”
马指挥的眼中闪过一抹怀疑之色,但瞬间就消失了,代之以迷惑和不解。
如果他面对的人不是佟武,绝对会以为他是真的感到迷惑,感到不解。。
佟武淡淡地道:“马兄是不是有些奇怪?”
马指挥道:“是。”
佟武道:“其实很简单,我这个计划里用得着她。”
马指挥道:“佟兄能否再说得详细一些?”
佟武道;“马兄应该知道,血鸳鸯令在江湖中有很多仇家,这些人为了报仇,相互之间多少有些联系,我的计划就是,通过芙蓉与这些人搭上线,让他们也秘密潜来京师,利用江湖势力来对付血鸳鸯令和白莲教,这样,我们的损失就不会很大,而且……”
马指挥眼中精光隐现,道:“而且,不用知会东厂?”
佟武微笑道:“不错。马兄请想,如果我们能在皇上回驾京师之前,撇开东厂,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白莲教和血鸳鸯令这两个隐患,皇上会怎样呢?”
马指挥的嘴忍不住咧开了。
自皇帝设立东厂后,锦衣卫的职权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对此,马指挥心里一直很窝火,却又想不出好办法来。
这次果真能实施佟武的计划,锦衣卫必然会盖过东厂,博取皇帝更大的信任,那么身为锦衣卫指挥,他的好处自然不会少。
脑子一热,马指挥差一点就点头。
但转念一想,他又迟疑了。
佟武道:“怎么,马兄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马指挥迟疑地道;“佟兄的计划,芙蓉知道吗?”
佟武淡淡道:“江湖人毕竟只是江湖入,佟某当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计划和盘托出。”
马指挥道:“那佟兄如何能肯定芙蓉会为你所用呢?”
佟武诡秘地一笑,道:“因为我答应过我会帮助她复仇。”
马指挥道:“一个江湖人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朝廷命官吧。”
佟武笑得更神秘,更不怀好意:“她当然不会轻易地相信我,问题是她与血鸳鸯令仇深似海,而且她很清楚我的武功和手中的权力”
他顿了顿,悠悠地道:“最重要的是,她以为我会娶她。”
马指挥的惊讶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就像两只刚浮出锅面的元宵,嘴也大张着,足能同时塞进两个鸡蛋去。
佟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怎么,马兄对佟某这方面没有信心?”
马指挥总算回过神来,恍然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兄弟总算明白了。”
他邪笑道:“怎么样?滋味是不是很特别?”
佟武含笑不语。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不让厌恶和痛恨在脸上显露出来。
马指挥咂了咂嘴,笑道:“佟兄,要是这事传开来,伤心的可不止柳侯爷的千金了。”
佟武微笑道:“此话怎讲?”
马指挥笑道:“你不知道?禁军中的好些兄弟都被那娘儿们的什么舞给迷得五迷三道的,他们要是知道佟兄你独占了花魁,还不伤心死,羡慕死!”
佟武正色道:“马兄,此事仅你我兄弟知道,要是传到柳侯爷耳朵里,佟某可就有苦头吃了。”
马指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佟兄,你放心。我你还信不过吗!”
佟武道;“说归说,笑归笑,你什么时候能放人?”
马指挥想了想,道:“这事还真有些难办。”
佟武道:“为什么?”
马指挥道:“那娘儿们的什么师兄可杀了兄弟手下不少人,就这样放了她,怕弟兄们心里不服啊。”
佟武面色一沉,淡淡道;“你看着办吧。”
马指挥又想了想,道:“要不先关她几天,看能不能想个妥帖的办法?”
佟武道:“不是佟某有心为难你,只是这个计划…·”
马指挥道:“佟兄是替兄弟着想,兄弟怎会不识好歹呢。”
佟武道:“关几天就关几天,不过,马兄可得关照你手下弟兄一声,不得为难她。她要是不合作,咱们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马指挥忙道:“是,是,兄弟明白。”
他膘了佟武一眼,邪邪一笑,道:“再说,他是佟兄的女人,兄弟敢不……”
佟武忙摆了摆手,指了指窗外。
马指挥捂着嘴,低声笑道;“该打,该打,差点坏了佟兄的好事。”
他伸头向窗外看了看,又造:“老实说,柳侯爷一家对佟兄可真是没话说。”
佟武叹了口气,道:“不瞒马兄,这件事我也觉得有些对不起柳侯爷,但为了朝廷,为了皇上,却不得不如此啊。”
马指挥听得直点头,忽又笑道:“认真说起来,佟兄此举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佟武淡淡一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马指挥挺直地站起身,道:“佟兄也累了,兄弟暂且告退,明日再来。”
佟武点点头,忽然一皱眉,像是刚想起似地道:“听说,马兄那天夜里还抓了不少禁军里的弟兄?”
马指挥一怔,道:“佟兄怎么知道、’
佟武冲门外一点头,道:“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又怎会不知道。”
马指挥笑道:“兄弟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又找不到什么线索,以为禁军里有白莲教的奸细。”
佟武淡淡道:“还是放了他们,免得伤了各卫之间的和气。”
马指挥道:“我一回去,就放人。佟兄安心休养吧。”
*** *** ***
宵禁后。
月色朦胧。
朦胧的月光徽微冲散了夜的黑纱,却又给这座静夜里的城市蒙上了一层透明又迷蒙的雾气。
上官仪走在月光的轻雾里。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知道,他用不着快。
黄昏时分,他远远看见过杨思古。
杨思古和羽林卫的几名军官终于被锦衣卫放出来了。
上官仪知道,佟武已开始行动,而且他的行动已初见成效。
所以他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受到锦衣卫的监视,更不用担心自己今夜的行动会引起杨思古的注意和怀疑。
如果不出意外,杨思古现在应该在佟武那里。
上官仪走到街口转角处,停了下来。
他四面看了看,举步往另一条街走去。
他相信自己不会记错。
果然没有错。
往前走过半条街,他的左面出现了一个胡同口。
他在胡同口只停了一停,又继续往前走。
走出十来步,他突然转身。
大街上,空无一人。
上官仪轻轻咧了咧嘴,一闪身,贴着街边人家的屋檐,跃上了胡同口一家的屋顶。
迎着清凉的夜风,他深深吸了一D气。然后,他的人忽然就化成了一股轻烟。
一重重屋脊飞一般自他脚下闪过,像是一片片乌云。
他清楚地记得,这条胡同很窄,很长,而且七扭八弯。
他没记错。
胡同在他脚下闪过,如一条黑色的婉蜒曲折的大蛇。
飞掠了盏茶时分,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惊讶地发现,眼前是另一条大街。
他已掠到胡同的尽头。
这是怎么回事?
他苦笑着,自屋顶上跳下,沿着胡同往回走。
正所谓“欲速则不达”,看来,古话总是有道理的。
看来,胡间里还有别的岔道,他跃上屋顶,是不想多走弯路,反而错过了。
当然,他不愿沿着胡同往前走,最主要是不想遭到暗算和偷袭。
他相信公孙璆及其部属没有从这里撤走,而且,他们的警戒一定比他上次跟踪芙蓉时,还要严密得多。
在这种时候,一个身着禁军制服的人出现在胡同里,后果再清楚也不过了。
拐了几个弯,上官仪发现了被他错过的那个岔道口。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发现芙蓉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而他的后腰处,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什么也没有发生。
四周安静极了,静得连一队蚂蚁正沿着墙角搬家的声音他都能听见。
世事大多如此,你盼着有什么事发生时,结果十之八九是失望,而你躲之惟恐不及的,却总会缠住你。
上官仪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举步走进岔道。
岔道更窄,也更黑。
拐了三四个弯,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站住,失望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浑身的汗毛顿时全都竖了起来。
一件冰冷黏湿的东西突然贴在了他小腿上。
他右脚猛地向前一踢,却没能甩开它。
是一只手。
上官仪心里一动,将踢出的右脚慢慢收回。
这只手仍贴在他小腿上,冰冷黏湿的手指不住哆嗦着,像是想抓紧他,却又没力气抓紧。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呻吟似的哀求:“这位爷,赏口饭吃吧。”
上官仪左手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根亮起的火摺子。
就在他脚下,墙根边,半倚半躺着一个人。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的说话声,上官仪真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饿死的人。
这人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外,只剩下又干又皱的一层皮,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在那件褴楼污秽的衣服下,还有一个人的躯体。
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在上官仪小腿上摸索着,用微弱的声音道:“大爷…··军爷,可怜可怜吧,我·…·我都三天…·三天没吃一口饭了。”
看他的样子,岂止三天,绝对有三个月没吃饭。
上官仪看着他,慢慢蹲下来,道:“实在对不起,我身上没带吃的东西。”
这人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他,道:“钱呢?大爷赏几文钱也行啊。”
上官仪伸手入怀,摸出十几文铜钱和两小块碎银子,正准备递过去,又停下了。
他指着墙角下一盏破灯笼,道:“你的?”
这人像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喘息着,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仪道:“能不能给我?”
这人摇头。
上官仪将手中的铜钱和银子在他眼前一晃,道;“我买,你开个价吧。”
这人失神的双眼顿时多了几分神光,道;“五两····不,不,十两!”
他忽然变得有力气了,伸手抢过那盏破灯笼,紧紧抱在怀里。
上官仪一笑,掏出一锭银子,道:“我给你二十两。”
这人呆呆盯着银锭,又转眼盯着上官仪,忽然伸手抓过银锭,就往嘴里塞。
上官仪吓了一跳,道:“这个可不能吃…··”
这人白了他一眼.狠狠在银锭上咬了一口,凑到眼前,仔细看上面的牙印。
上官仪不禁好笑。
原来这人是在验银锭的真伪,成色。
这人看了好几眼.忽然嘿嘿笑了起来,胳膊一拂,将灯笼扫到上官仪脚边,道:“归你了,点上走吧,我还要睡觉呢”
上官仪微笑着点起灯笼,微笑着慢慢往前走。
没走上十来步,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这人也倚在墙根下,也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看见上官仪,便直着嗓子叫了起来:“大爷,可怜可怜,赏几文钱吧。”
上官仪淡淡道:“你也三天没吃饭了?”
这人道:“什么话!我刚刚还饱饱吃了一顿。”
上官仪道:“那我凭什么该可怜你?”
这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理直气壮地道:“这个!
就凭这个!”
上官仪这才发现他的左腿只剩下了半条。
这人直瞪着他,大声道:“行不行?”
上官仪笑道:“行,当然行,你想要多少?”
这人的口气却突然软了下来,道:“只求大爷可怜,大爷赏多少都行。”
上官仪摸出一小块碎银.丢到他身上,笑道:“够不够?”
这人一把抓过银块,死死捏在手心里,直着嗓子叫道:
“大爷真是好心人!好心有好报,大爷一定能升官发财,早生贵子!”
上官仪冲地点点头,笑道:“多谢吉言。”
他刚转过身想继续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已很难再迈出半步。
刚才还空荡荡的胡同里,突然冒出了十几个人。
十几双手抢着往他身前伸,十几张口中都在叫着:“大爷,可怜可怜吧!”
上官仪怔了怔,慢慢向后退去。
只退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他不得不停下。
身后,也冒出了十几双手。
这些手已伸到他身上,更有几只竟然直往他怀中探去。
上官仪不禁苦笑。
什么时候这个胡同里成了乞丐们的栖息地了?
他左手提着灯笼,举在胸前,右手伸进怀中,口里叫道:
“别急,大伙儿都有份!”
乞丐们根本不听他的,一齐向他拥过来。
推推搡搡间,他手中的灯笼已被达落了。
四周又陷入黑暗。
上官仪心中一凛,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感到了杀气。
纯正而强烈的杀气。
一瞬间,他已知道就在他身前身后,至少七柄钢刀已经出鞘。
他猛一旋身,撞开挤在身边的几名乞丐,身形拔起,掠上了墙头。
尚未站稳,一股劲风已扑面而来。
上官仪仰身倒下,两手反撑住墙头,右脚尖轻轻一挑。
“噗!”地一声,一条黑影惊呼着掉进了下面的胡同里。
黑暗中立刻响起了怒骂声。
上官仪正欲开口,却发现脚下的墙壁突然晃动起来。
这群花子总不会是想连墙也推倒吧?
转眼间,他又看见对面那道墙正在向他接近。
墙头上有人。
四个人,四柄已出鞘的钢刀。
刀刃在淡淡的月光下发出暗青色的冷光。
墙在动。刀刃不动。
四柄刀纹丝不动地斜伸在空中,凌厉的杀气已笼罩住上官仪身前所有要害。
上官仪一时间却很难站稳。
他脚下的墙壁剧烈地晃动着,墙头正一块一块地塌落。
刀光闪起。
上官仪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刀。
“当”地一声,火花四溅。
只一声,砍向他的四柄刀已全被磕开。
他目光向身侧一溜,斜掠而起。
身在半空,他心里不禁叫一声“苦也。”
他准备落脚的那重屋脊竟在眨眼间消失了。
一根齐眉棍呼啸着扫向他双腿。
刀风飒然。
刚被磕开的四柄钢刀已再次在他身侧闪起森冷的刀光。
上官仪在空中一屈身,左脚尖已点在棍头上,右腿一伸,一盘,将齐眉棍拨到一边,左臂伸出,左拳已结结实实击中了一个人的腹部。
这人丢开齐眉棍,痛哼出声,双手抱着肚子滚到了一旁。
刀光如附骨之阻,紧随而至。
上官仪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去死吧!”
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凌厉的刀风中,漫天的刀影如一大片乌云,飞速向他卷来。
上官仪双脚一错,闪身掠进了乌云里。
“噗,噗”两记轻响,几声惊呼。
乌云消散。
朦胧的月光中,四条人影踉跄着向四面散开。
上官仪双手一张,“当啷啷”几声脆响,地上多了四柄刀。
他冷冷哼了一声,慢慢向一条黑影逼去。
黑影沉重地喘息着,踉踉跄跄往后退。
他的眼睛在疏淡的月光下闪光。
那目光里满是痛恨,满是痛苦。
上官仪知道他很痛苦。
在夺刀的同时,他在这人的腹部捣了一拳。
那一拳他只用了四成力道,但显然已将这人的五脏六腑都震动了。
突然,正喘息着后退的黑影不见了,上官仪面前多了一堵墙。
墙头上撒下一阵锐利的尖啸声。
“暗器!”
上官仪一闪身,已紧贴在墙上,双掌一圈,一股汹涌的力道将如雨的暗器震偏了。
他还没顾上松口气,他背后又感到了一阵刺痛。
一侧身,他看见了两支雪亮的抢头。
抢头自墙后扎出来,已挑破了他后背的衣衫。
他双手疾探,抓住抢头,猛力一抖。
墙后传来两声惨叫。
上官仪深深吸了口气,双掌齐出,向墙上击去。
“轰隆”一声,墙壁被击开一个大缺口。
上官仪穿墙而过,却一下怔住了。
墙后,空无一人。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上官仪右手短刀横在胸前,左手在墙壁上摸索着。
这是堵木墙!
这堵墙实际上是木板拼就,只不过外面涂上了一层泥灰而已。
他蹲下身,晃亮火摺子。
火光照亮了墙脚下面一排鹅卵大小的圆溜溜的铁丸。
铁丸上徐有一层厚厚的油脂。
原来如此!。
他总算明白了这墙壁为什么能无声地滑动了。
寂静的黑暗中,又有一阵锐利的风声响起。
上官仪侧身掠开丈余。
一阵疾如暴雨的“咄咄”声后,木墙上已钉上一大片箭簇。
上官仪长身掠起,短刀幻起一片夺目的光影护住周身,疾扑向前。
他看见的,又是一堵墙。
“当”地一声巨响,他的左肩顿时麻木,人也被弹开数尺。
他撞上的不是木墙,而是一堵铁墙。
铁墙飞快地向地逼近。
双脚一落地,他又腾身而起。
一排利箭射进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上官仪在空中一个展身,如一只大鹏般掠过墙头,疾扑而下。
墙后又是空无一人。
一时间,上官仪很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里。
很快,他已镇定下来。
这种时候,决不能慌,更不能着急。
他干脆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等着。
正如下围棋,很多时候,等着对手先出招,往往是最好的进攻手段,也是最佳的取胜之道。
你能沉得住气时,对手很可能就会着急了。
上官仪静静地坐着,不动,不说话。
不一会儿,他的眼睛也干脆闭上了。
终于,花子们沉不住气了。
上官仪听见了铁丸滚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的还是墙。
前后左右,四面墙在飞速地向他挤压过来。
他不动。
“轰”地一声,四面墙已接在一起。
听声音就知道,这四面全是铁墙。
如果再加上一块屋顶,他无异于被关进了一间铁屋子里。
他还是不动。
一阵使人牙酸的“吱吱”声在头顶上力响起,上官仪抬起头,看到左右两面墙上,各伸出一块铁板。
两块铁板正在向中间伸展。
这就是屋顶。
上官仪忽然腾身而起,眨眼间他的人已在屋外。
这次,他终于看见了人。
一大群人。
他还看见了灯笼。
十几盏灯笼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这群人围成了一个大圈子,他虽然从铁屋脱身而出,却仍在他们的包围圈内。
上官仪微笑道:“奇怪。”
他突然说出这样两个字,这群人显然更觉得奇怪。
“你奇怪什么?”
人影一闪,刚才在胡同里卖灯笼给上官仪的那人排众而出。
上官仪淡淡道:“这位老兄,你可真不像个三天没吃一顿饭的人。”
的确不像。
这人虽说瘦得像个竹竿,可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
上官仪笑了笑,接着道:“刚才他还说我是个大好人,一定会升官发财,早生贵子,可一转眼,诸位却又费尽心机要杀了我,这事要不奇怪,天下也就没有奇怪的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站在人群中拄着根单拐的跛子。
瘦竹竿冷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y’
上官仪掸了掸衣襟,道:“你看呢?”
瘦竹竿目光一凝,道:“阁下如此身手,却甘心做朝廷的鹰犬,不觉得可惜?”
上官仪淡淡道:“不进禁军,又怎能升官发财?”
瘦竹竿道;“那我们就没有杀错人!”
九个字还没说完,他已攻出了十招。
拳风掌影立即将上官仪襄了进去。
上官仪轻轻一旋身,轻松避过。
瘦竹竿面色大变。
“让我来!”
跛子拄着单据,一扭一拐地走进场中。
上官仪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微笑道:“杀官造反,可要诛连九族,你可得想清楚了。”
破子单拐一横,扫了过来,口中骂道:“想,想你娘个头!”
劲风忽起,上官仪的衣袂已被激得倒卷起来。
看声势,这只单拐足有四十斤。
上官仪避过三拐,左手一伸,已接住了拐头,叱道:“撒手!”
跛子浑身一震,不仅丢开了单拐,人也被拐上传来的内力震翻在地。
他就地一滚,双拳齐出,击向上官仪胫骨。
上官仪错步退开,单拐点向他的肩井。
跟子肩头在地上一错,躲开这一拐,左腿飞起,直踢上官仪小腹。
上官仪反手一捞,捉作了他脚腕,笑道:“老兄,你也不怕这条腿也···”
“噗!”地一声,他右跨上已挨了一脚。
跛子~翻身,已跳了起来。
上官仪吃惊地道;“你的腿……”
踢中他的,竟是跛子的左脚。
他的左脚根本就没有断!
跛子一招得手,立即猱身直进,右掌一翻,在胸前划了个圈,平平递出。
劲力横生。
看得出,他已动了杀机.而且自以为能用此一招,制敌死命。
上官仪面色一凝,右掌竖在胸前,左掌也平平递了出去。
一声巨响。
上官仪身形晃了晃,回掌抚胸,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跛子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四五步,双腿一软,差一点坐倒在地。
他的脸色已变得像白,目光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上官仪。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你们果然是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名动江湖四十余年,原来也不过尔尔!”
跛子忽道:“阁下不要张狂,这一招‘亢龙有悔’要是在本帮金帮主他老人家手中使出来,你早就翘辫子了。”
上官仪淡淡道:“这话如果搁在三十年前,我一定不会怀疑。”
跛子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上官仪微微一晒,道:“三十年前,金帮主的确可谓纵横江湖,不可一世,但近二十年来,他甚少在江湖走动,只怕是自知精力衰退,担心毁了自己半世英名吧!”
跛子大怒,道:“胡说八道!金帮主他老人家近年来一直闭关修炼,参悟一种绝世神功…”’
上官仪摆了摆手,道:“老兄不用说了,这话我也早就听过,只可惜江湖后辈们已引预期盼了十几年了,也没见金帮主悟出什么来。”
他微微一笑,悠悠地接着道:“也不知贵帮金帮主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想骗别人,还是想骗自己!”
跛子气结,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瘦竹竿忽然道:“阁下绝非禁军中人。”
上官仪微笑道:“哦?”
瘦竹竿道:“看阁下之武功、气度,绝对也是宗主级的人物,肯请阁下勿再假言相欺。”
上官仪悠悠地道:“请公孙堂主出来一见,在下自会告诉他。”
瘦竹竿面色顿时大变,沉声道:“你说什么?!”
同时振臂一呼,道;“弟兄们,做了他!”
几十件兵刃上,同时冲出了腾腾杀气。
上官仪负手而立,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等一等!”
远远地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叱。
上官仪微笑。
*** *** ***
“没想到吧?”
佟武微笑着指指床边的椅子,微笑着接着道:“坐。”
杨思古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道:“的确没想到……
佟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佟武道:“这两天在锦衣卫里吃了不少苦头把?”
杨思古道:“苦头倒没吃什么,只是很伤心,很着急。”
佟武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一听说姓马的抓了不少羽林卫的弟兄,就让人找他过来,请他放人。”
杨思古道:“佟兄怎么知道被抓的人中有我?”
佟武淡淡道:“你是新来的嘛。”
杨思古看了看他的脸色,道:“佟兄,你的伤不碍事了吧?”
佟武动了动,立刻皱起眉头,苦笑道:“唉!算是捡了一条命。”
杨思古沉吟着,慢慢地道:“佟兄,行刺你的真是那个芙蓉姑娘?她果真是白莲教的人?”
佟武摇了摇头,道:“她到底是不是白莲教的人我还不敢说,但行刺的人不是她。”
杨思古目光一闪,道:“是谁?”
佟武看了看窗户,飞快地挑了挑大拇指。
杨思古失声道:“是他?”
佟武点点头,沉沉叹了口气。
杨思古道:“听说,刺客蒙着面··”
佟武道;“不错,我也没看见他的脸。”
杨思古道:“那你如何能肯定是他?”
佟武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我绝不会听不出人的声音,更不会认不出他的刀法。”
杨思古沉默了。
他不能不相信佟武,因为他根本想不出江湖上还有谁能在一招间制佟武于死地。
佟武道:“洪师叔现在在哪里,杨兄知不知道?”
杨思古看了他一眼,道:“知道。”
佟武道:“请杨兄通知洪师叔,一定要尽可能快地通知各地分舵,加强防备。”
杨思古道:“为什么?”
佟武道:“凭我对他的了解,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发动击!”
杨思古脱口道:“就凭他一人?”
话一出口,他便已后悔。
他清楚地看见佟武的目光中已闪出了怀疑之色。
佟武略显奇怪地道:“洪师叔不是说,他早已与血鸳鸯令勾结…··”
杨思古忙道:“是,是,不过,既然他的阴谋已经败露,心腹死党也已被尽数消灭,只怕血鸳鸯令不会再对他感兴趣。”
佟武道;“怎么会呢?他手中掌握着有关野王旗所有的机密,血鸳鸯令怎会认为他已经没有价值了呢?”
他深深看了杨思古一眼,道:“杨兄素来心思缜密,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到?”
杨思古也叹了口气,勉强笑道:“这几天来,我一直神思恍惚……这个…”
佟武感动地道:“原来杨兄是牵挂于我,才会·…·”
他顿了顿,转口道;“老实说,我们可能低估了他的实力?”
杨思古目光闪动道:“实力?他还有什么实力?”
佟武皱眉道:“那天夜里,茶楼内外锦衣卫高手不下三十人,他却能轻松潜入,轻松退走,而且,立刻就像平空消失了似的,我想,这绝非单人匹马所能做到。”
杨思古道:“佟兄的意思是,他在京师一带,还伏有一支秘密力量?”
佟武道:“我也不敢肯定。”
杨思古沉吟着,慢慢道:“其实,洪师叔对此也一直有所怀疑。”
佟武道:“哦?”
杨思古道:“听洪师叔说,野王旗历代主人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准备几种不问的身份……”
佟武道:“那就不会错了。杨兄请想,既然要准备另外几种身份,也一定会暗中训练另一批力量,以防万一。”
杨思古慢慢点着头。
佟武忽然面色一变,道:“杨兄,你最好还是先离开京城。”
杨思古一怔,道:“为什么?”
佟武道:“先杀李至,再行刺我,说明他已有在京师一带控制局面的把握,杨兄再留在此处,实在太危险!”
杨思古道:“那佟兄你呢?”
第十四章 黑衣人与镜中人
“我不能走,也不必走。”
这就是佟武的回答。
杨思古虽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追问道:“为什么?”
佟武淡淡道:“我现在抽身而去,七八年的心血就此白费,还必然会引起锦衣卫,东厂的警觉,对本旗以后的发展必然不利。”
他顿了顿,又道;“我想,洪师叔也不会同意我现在撤出去。”
要让马指挥俯首贴耳,就得抬出皇帝,而要想压伏杨思古,当然得抬出洪虓。
佟武到底在官场滚了这多年,这一类瞒上欺下,拉大旗做虎皮的小手段耍起来真可谓得心应手,圆啭如意。
果然,杨思古不敢再坚持。
“我也知道佟兄不能走,只是……佟兄的安全,实在让人担心。”他的语气十分真诚,目光中也满是真诚的关切。
佟武笑了笑,道:“杨兄不会忘了我的身份吧?羽林卫指挥被刺,对于朝廷来说绝对可算一等一的大案,如果我的安全不能保证,锦衣卫和东厂都脱不了干系。”
他指了指屋外,道:“杨兄也看见了,安远侯府一直派有侍卫高手在此守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思古皱眉道;“可如果他果真已有在京师一带控制局面的实力,这样的保护岂非形同虚设。”
佟武微笑道:“不错。但他决不会想到来对一个死人下手。”
杨思古还是很担心:“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迟早会知道你并没有死。”
佟武悠悠地道:“我有把握能将这消息封锁三天…·也只需要封锁三天。”
杨思古道:“为什么?”
佟武看着他,微笑道:“因为三天后,他不找我,我也会找他。不仅我要找他,锦衣卫,东厂也会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找他。”
杨思古道:“为什么?”
佟武悠悠地道:“因为三天后,我的功力就能复原,因为白莲教一直被朝廷视为心腹之患,因为锦衣卫和东厂皆已认定刺客就是白莲教的人。”
杨思古恍然道:“我明白了。佟兄是想借朝廷之力,除掉他。”
佟武点头道:“不错。只要他还在京师一带活动,我相信他一定逃不过锦衣卫和东厂遍布每个角落的耳目。”
杨思古目光闪动道:“要是他已离开京城了呢?”
佟武心中暗喜,面上却怔了怔,道:“这个……”
杨思古道:“所以,我也不能走,而且要让洪师叔将精锐力量也调集至京师一带,让他误以为我们也想在此地解决问题。”
佟武笑道:“妙计!杨兄果然机智过人!”
杨思古起身道:“我这就去见洪师叔。”
佟武点点头,道:“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现在,杨兄肯定已是他的头号目标了。”
杨思古道:“我会的。”
*** *** ***
“等一等!”
黑暗中,这个声音刚刚响起,所有的兵刃一下全都消失了。
人群突然四散开去,只留下一地灯笼。
上官仪微笑道:“拿匕首的老兄,咱们又见面了。”
他并没有看见说话的人,但他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黑暗中这个声音道:“上官公子果然好耳力。”
上官仪淡淡道:“我既然已来了,老兄为何缘吝一面呢?”
这个声音道:“请。”
上官仪一笑,举步向前。
他没有去拿地上的灯笼,慢慢走出这片晕黄的灯光,走进了沉沉的黑暗中。
前面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
那是“拿匕首的老兄”在替他引路。
突然,上官仪发现,疏淡的月光已经消失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他上次来过的地方!
上官仪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前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下,轻微的“吱吱”声中,一扇门打开了。
门内,泻出一片明亮的灯光。
上官仪深深吸了口气,走进这片灯光里。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的脸色比上次见到他时更苍白,神情却不似上次那般冷淡。
上官仪微笑拱手道:“在下上官仪,见过公孙前辈。”
公孙璆淡淡地道:“你上次就已认出我了?”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上官公子贵庚?”
上官仪道:“痴长二十有六。”
公孙璆道:“十八年了,江湖上还记得我的人虽说不少,但能认出我来的却已不多。”
上官仪含笑不语。
公孙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道:“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中,别说认识我,连听说过公孙璆这个名字的,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上官仪依然沉默,只是微笑。
公孙璆慢慢地道:“你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上官仪含笑道:“是。’
公孙璆的目光突然锐利如钢锥,直盯住上官仪的双眼,沉声道:“你是谁?”
上官仪道:“上官仪。”
公孙璆道:“江湖中年轻一辈的高手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上官仪淡淡道:“我本不在所谓的年轻高手之列。”
公孙璆道:“不错,你的功力远比他们高得多。所谓的后起之秀中,找不出一个能接下杨威‘降龙十八掌’的人。”
上官仪微微吃一惊。道:“他就是杨威?”
公孙璆点点头。
那个装成跛子的人竟然是江湖上素有威名的“滴水不漏”杨威,上官仪不能不吃惊。
杨威,丐帮八袋弟子中最年轻,却最负威望的一个。这不仅因为他的武功得自金帮主真传,在丐帮中手屈一指,而且极富机略。据传,近十年来,他一直代行帮主之职。
丐帮在金帮主近三十年不涉足江湖半步的情况下,仍能维持住现在在江湖上的名声和地位,和杨威的机敏,胆识是分不开的。
但是,做为丐帮实际上的龙头老大,他的武功实在不能算合格。
上官仪淡淡地道:“他的降龙十八掌,依我看只有六成火候。”
公孙璆道:“凭他的天分和悟性,绝对可以达到十成,只是近十年来,帮中事务分了他太多的心神。不过,……”
他的目光突然又变得很锐利,慢慢地道:“不过,就算他的降龙十八掌已有十成火候,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上官仪心中一凛,道:“前辈过奖了。”
公孙璆既然说出这种话来,只怕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是如何查明的呢?
公孙璆道:“你真叫上官仪?”
上官仪道:“现在,以后,我都会叫这个名字。”
公孙璆目光闪动,慢慢地道:“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找过于医官家里的小王和石花村的卜凡。”
上官仪道:“他们只是好心帮忙,并不知道我是谁。”
公孙璆道:“据他们说,你的确叫上官仪,的确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你到京城来,的确是想走点门路,混个一官半职。”
上官仪道:“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在他们面前,我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公孙璆道:“你的家在无锡。”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你应该能想到,我会派人去无锡调查你的家世。”
上官仪道;“结果如何?”
公孙璆道:“上官一族在无锡虽算不上大户,也算是书香门第,家族中也的确有上官仪其人。”
上官仪微笑道:“那前辈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公孙璆也微微一笑,道:“的确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尤其是见识过阁下的武功之后。”
上官仪道:“哦?”
公孙璆道:“年不过三十,武功修为却已炉火纯青,能一眼认出我这样一个已隐身十八年的人,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为自己制造出一个身份,而且天衣无缝,这样的人,江湖中最多不会超过三人。”
上官仪微笑道:“那么前辈认为我是这三人中的哪一个?”
公孙璆一字一字地道:“野王旗主,朱同!”
上官仪道:“为什么一定是朱同?”
公孙璆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因为我看见了洪虓!”
上官仪眼中精光一闪,道:“前辈还看见了什么?是不是还有血鸳鸯令?”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不错,还有血鸳鸯令。已经退出江湖六七年之久的洪虓突然又重出江湖,而且与血鸳鸯令走得很近,这是足以说明野王旗出了内乱了。”
上官仪道:“所以你想到了芙蓉救下的人就是我?”
公孙璆道:“不错。”
提到芙蓉,他锐利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上官仪道;“前辈请放心,芙蓉救过我,我一定会设法救他出来。”
公孙璆忽地长身而起,长揖到地,道:“多谢。”
上官仪忙道:“前辈不要客气。”
公孙璆道:“佟武是你的人?”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锦衣卫说刺杀佟武的正是芙蓉,你为什么还要救她?”
上官仪道:“我知道不是她?”
公孙璆目光一顿,道:“你当时在附近?”
上官仪道:“不在。”
公孙璆道:’‘那你怎么知道凶手不是她?”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佟武告诉我的。”
公孙璆满脸震惊,吃吃地道:“佟武?他…他没死”’上官仪含笑点头。
公孙璆道:“既然他没死,锦衣卫应该已知道凶手不是芙蓉,他们为什么还不放人?”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地道:“前辈知不知道锦衣卫很早就想抓芙蓉了?”
公孙璆吃惊地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锦衣卫认为芙蓉是白莲教的人。”
公孙璆更吃惊,道:“怎么会这样?”
上官仪道:“佟武和锦衣卫的马指挥收到过两封同样的告密信,信中说芙蓉是白莲教唐赛余孽,来京城是意欲图谋不轨。”
公孙璆跌坐在椅了上,喃喃道;“原来如此,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苍白的额头上,已隐隐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上官仪道:“前辈看这件事会不会是血鸳鸯令做的手脚?”
公孙璆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上官仪道:“这十八年来,前辈一直在暗中刺探血鸳鸯令的行综,伺机复仇,对不对?”
公孙璆道:“不错。”
上官仪道:“很有可能她们已经发现了前辈的意图……”
公孙璆道:“不会。”
他的口气坚决得令人吃惊。
上官仪道:“我知道前辈一定很小心,但百密一疏,无意中露出了蛛丝马迹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公孙璆道:“绝不会。”
上官仪奇怪道:“为什么?为什么前辈如此肯定?”
公孙璆道:“因为她们不可能注意已经死去的人。”
上官仪道:“可十八年前,江湖只是风传前辈在与圣火教的一战中失踪,当时并没有谁能肯定前辈已经…··”
公孙璆暴躁地道:“但白云山庄的人全都死了,血鸳鸯令不可能知道芙蓉那天正巧不在山庄里!”
上官仪怔住。
芙蓉是白云山庄里的人?
难道…··
公孙璆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她是许白云的女儿。”
他的眼中,已有薄薄的泪光闪动。
上官仪沉默。
这种时候,他只能沉默。
他知道,此时此刻,公孙璆所希望的,正是别人的沉默。
良久,公孙璆平静地道:“上官公子,或者,应该称呼你朱公子?”
上官仪淡淡道:“我已说过,现在和以后,我只会用上官仪这个名字。”
公孙璆略感奇怪,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因为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很多好运,包括遇见了前辈。”
公孙璆道:“上官公子,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上官仪道:“来谈一笔交易。”
公孙璆道:“交易的双方,应该有大致相当的实力,就像婚姻一样,如果门不当,户不对,则一定不是桩美满的婚姻。
上官公子,你有与我交易的实力吗?”
上官仪道:“我有。”
公孙璆道:“据我所知,野王旗已完全被洪虓控制,除了佟武,你手下已没有一兵一卒,而且,佟武显然也会受到洪虓的控制。你能有什么实力呢?”
上官仪笑道:“前辈应该想到,既然佟武没死,凭他的地位,锦衣卫和东厂都可能为他所用。”
公孙璆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仪道:“前辈对野王旗应该很了解。”
公孙璆道:“十几年前,我与令师曾有一面之缘。”
上官仪悠悠地道:“前辈真的认为我手中已没有一兵一卒?”
公孙璆目光闪动道:‘’上官公子是想与我联手对付血鸳鸯令,并趁机铲除洪虓,对吗?”’
上官仪道:“不错。”
公孙璆道:“这个交易并不公平。”
上官仪道:“世上本没有绝对公平的交易。”
公孙璆冷冷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上官仪道:“前辈可以不同意。”
公孙璆道:“哦?”
上官仪道:“前辈放心,救芙蓉出狱与这个交易无关。”
公孙璆盯着他,不说话。
上官仪道:“杨威既然在这里,可想而知,丐帮中十之七八的精锐肯定已集结京师,前辈以为,凭丐帮的实力,就足以对付血鸳鸯令了吗?”
公孙璆冷冷道:“上官公子不会认为这十八年来,我一直都闲着吧。”
当然不会。
上官仪悠然地道:“前辈也不该忘记,现在洪虓是站在血鸳鸯令一边的。”
公孙璆眼中精光一闪,又熄灭了。
上官仪微笑道:“前辈答不答应呢?”
公孙璆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不,我不会和你做交易。”
上官仪怔住。
公孙璆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微笑道:“可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 *** ***
芙蓉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嘴角边甜美的微笑立即冻结,渐渐消失了。
原来是一个梦。
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
小河弯弯,岸边是茵茵绿草。
一群洁白的鹅儿在清澈的水面上轻盈地游来游去。
水中,有远山青青的倒影。
清风徐来,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
微风中,有花香,有鸟语,有自远山飘来的树叶清香,还有……。
还有佟武温柔的话语。
芙蓉眨了眨眼睛,一串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滴在冰冷黝黑的铁镣上。
她不愿意清醒。
她想回到刚才那个梦境里去。
因为梦里有令她神往的生活。
因为梦里有佟武。
她紧紧闭上双眼,竭力回想着梦中的甜美。
佟武紧实的臂膀,宽厚结实而又温暖的胸膛。
她多么希望自己现在就靠在那宽厚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上,听他说着温柔的话语,承受他温柔的呵护啊。
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已流满她苍白憔悴的小脸。
她知道,那是梦,只是一个梦。
她以后也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他了。
不,不,他没有死!
他不会死!
芙蓉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对自己说。
她使劲摇着头,低声喃喃道:“他死了,真的死了!”
她只希望,自己已经死了,但狱中令人欲呕的恶臭和沿着两腿一直传遍全身,直渗入骨髓的阴森的气息提醒她,她还活着。
活在锦衣卫的大狱中。
她已记不清自己已被关了多长时间了。
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不知道,也没有去想。
他们为什么还不杀死她?
这是她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每一次,有人送饭来时,她都会问:“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每一次,送饭的人都是丢下木盘,无声地走开了。
她只能缩坐在这间阴暗的牢房中最阴暗的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在哭泣中沉沉睡去。
有时,她不禁会奇怪,自己竟然还能睡着。
她又将睡着。
阴冷的潮气包裹着她,仿佛已浸入她胸中。
她的眼皮沉重地合上了。
如果这一觉睡去,就不再醒来,该有多好啊。
芙蓉期待着好梦的来临,正如期待着死亡。
忽然,她清醒过来。
牢门打开了。
惊醒她的,正是牢门打开时轻微但刺耳的“吱哑”声。
阴森森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着阴沉的红光的眼睛。
芙蓉不禁哆嗦起来。
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大雪中碰见的一只快被冻死,饿死的老狼。
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慢慢向她逼近。
芙蓉哆嗦着,挪动着身子,想往墙角靠。
沉重的铁镣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眼睛不动了。
一个声音道:“你醒了?”
这声音很耳熟,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芙蓉发僵的喉咙中挤出三个哆哆嗦嗦的字:“你是谁?”
眼睛闪动了一下。
“你不要怕,外面的看守已被我点了穴道,我是来救你的。”
芙蓉心中一热,脱口道:‘’是佟大哥叫你来的?”
眼睛又闪动了一下,阴沉的红光忽然变得冰冷。
这个声音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小簇跳动的火苗。
芙蓉的双眼顿时瞪圆了。
她想扑上去,想怒骂,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一声惊呼被堵在了喉咙里。
是他!
来人正是行刺佟武的凶手,那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点亮了墙壁上一盏油灯,阴沉而又炽烈的目光紧盯着芙蓉,道:“不用怕,你不会再受苦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芙蓉颤抖着,双臂拖着沉重的铁镣,紧紧拥在胸前。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衫已在受刑中变得破烂不堪。
黑衣人走近两步,伸了伸手。
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们竟会这样对你……他们竟忍心动这样的大刑!”
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芙蓉的手臂,像是想去抚摸她臂上一道道青紫肿胀的伤痕。
芙蓉紧缩成一团,惊惧的目光紧盯着黑衣人,颤声道:
“不要···不要碰我!”
黑衣人一怔,缩回手,道:“我是来救你的,快跟我走。”
芙蓉颤声道:“你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杀死我?!”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柔声道:“我怎么会杀你呢?”
芙蓉道:“你真是来救我的?”
黑衣人道:“是。”
芙蓉道:“我不走,我不想活,我想死。”
黑衣人道:“为什么?”
芙蓉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黑衣人的目光又冷酷起来,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他?”
芙蓉摇头。
黑衣人道:“因为你!我不愿看见你落入他手里,被他玷污,被他玩弄!”
芙蓉渐渐镇定下来,道:“他没有!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
黑衣人冷冷道:“如果禁军羽林卫指挥会真心喜欢一个卖艺的女人,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了!告诉你,在他的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个婊子!和青楼妓院里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
芙蓉冷冷道:“不管他怎么看我,怎么对我,我心甘情愿,我甘愿做他的女人,做他的玩物,这与你何干”
黑衣人高大的身躯剧烈抖动起来,嘶声道:“我不答应!”
芙蓉的口气,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北风:“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黑衣人的身躯微微弯了下来,嘶声道:“因为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女人,这是上天的安排,谁也不能把你夺走!”
芙蓉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衣人血红的双眼,怔怔地道:“所以你杀了他”
黑衣人道:“是。”
芙蓉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突然,他用力扯下了裹在头上的黑巾。
芙蓉大吃一惊,道:“是你?”
怎么可能是这个人?!
我是在做梦吧?
她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鲜血流了出来,染满了下颌。
不,这不是在做梦!
黑衣人颤抖着道:“是我。你跟我走,我会娶你,我会使你幸福!”
芙蓉突然哑声笑了起来,指着他道:“你?你能给我幸福?你要娶我?”
黑衣人道:“是。”
他的人虽在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很平静。
平静,而且坚决。
芙蓉不笑了,怔怔地道:“你是出家人,你做出这种事,不怕佛祖的惩罚吗?”
黑衣人死死盯着她,道:“佛祖?佛祖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芙蓉直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他疯了!
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疯子。
如果他没有疯,绝不会对她做出这种事!
黑衣人的目光更炽烈,死盯着她道:“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告诉你,我还很强壮,我能保护你,比所有的年轻人更有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我有钱,我们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到没人的地方去。我们可以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过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芙蓉道:“我不会跟你走!我只要佟大哥!”
黑衣人目光狂乱,嘶吼道;“不许提他!”
芙蓉心中灵光一闪,道:“为什么不许我提他?你怕他,对不对?”
黑衣人略显慌乱地道:“我怕他?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怕他?”
芙蓉大声道:“他没有死!老天有眼,不会让佟大哥被你这个疯子害死!”
黑衣人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冷冷地道:“就算我害死了他,也是因为你,就算我是个疯子,也是被你逼疯的!”
芙蓉悚然。
黑衣人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如果不是因为她,黑衣人当然不会去刺杀佟武!
黑衣人又叹了口气,慢慢地道:“你当然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地位。这种地位,是多少人为之渴求,为之奋斗而不能得的,为了你,我甘愿抛下这一切,甘愿做一个杀人凶手,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芙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低声道:“因为你不是他!”
黑衣人慢慢坐倒在地上,沉默了。
他仍在颤抖着,像是在数九寒天突然失足跌进了冰窟中。
芙蓉听到了他牙关“咯咯”的撞击声,忍不住抬眼看去。
黑衣人跌坐在地,半仰着头,双眼紧闭。
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得手背上的青筋已暴起,指节已经泛白。
显然,他正竭力控制着,但身体却已不听使唤了。
芙蓉不无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深深地刻着痛苦。
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痛苦。
芙蓉的心里不禁滋生出一丝怜悯,她低声道:“大师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不仅害了佟大哥,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黑衣人咬牙道:“不要叫我大师!”
他喘息一声,接着道:“我不是什么大师!我宁愿不做这个狗屁大师!”
他睁开双眼,痴痴地看着芙蓉。
他的目光中,也蓄满痛苦。
芙蓉的心突然颤悚起来。
黑衣人现在这个样子,令人很难将他与“杀人凶手”这四个字等同起来。
看上去,他更像是一只凄苦、迷茫的迷途羔羊。
黑衣人将目光移开,盯着墙壁上那一点晕黄的灯光,慢慢地道:“不错,我是害了你,要不是我,你绝不会被锦衣卫抓到这里来,受这样的折磨,但你知不知道,我并没有害自己,害我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
“在你出现之前,二十多年来,我的生活很平静,我的心也很平静,每一天,我都会全心潜进佛典经卷中,去探究佛法的精义,并因这种探究而感到充实、平和,甚至可以说感到幸福。当然,我心中也还有一股仇恨,但这种仇恨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高尚的人。除了探究佛法的精义外,我唯一的事就是苦练武功,为了替一个本不能算是朋友的人复仇。”
他茫然的目光在芙蓉脸上转了转,又移开,叹了口气,接着道:“那一天.你出现了。也就在那一天,见到你之前,寺中缭绕的香烟,沉郁的钟声和众僧唱经声突然使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觉,我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荒唐,非常可笑,与我所探究的佛法完全不是一回事。我逃了出来,然后,看见了你……”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语气也已变得很温柔。
“你正在跳舞。长长的红绸盘成两朵煦烂的红云,围绕在你的四周,你飘飞的五彩就像是西天的晚霞。我看着你,像是看见了飞天,看见了菩提树下缤纷的落英。可围在四周的,却是一群粗俗下贱的市井小民,他们眼中,闪动着粗俗邪恶的目光,一个个恨不能看透你的衣服…·”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
“那时,我已经有了一种早已平息多年的冲动,我想杀人,用最残忍的手法将围观的人全都杀死,将他们的眼睛抠出来,踩在脚下,一个一个地踩灭!然后,我看见了你的脸。”
他的目光又炽热起来,紧盯在芙蓉的脸上。
芙蓉颤悚着,慢慢向墙角缩去。
“一瞬间,我已领悟,我知道了人生,也懂得了轮回。我知道,你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奖赏,你就是佛祖赐给我的轮回。”
芙蓉的眼中,又闪出惊惧,颤声道;“你的话我··我听不懂。”
黑衣人忽地站了起来,两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痛苦地道:“听不懂,你又说你听不懂!二十六年前,你说你听不懂,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你还要这样说!你为我舞剑,你为我弹琴,你对我微笑,我懒散时,你激励我,我痛苦时,你体贴我,我伤心时,你安慰我,可为什么只要我…·我…·你就说你听不懂呢?为什么?!”
芙蓉双眼一亮,嘶声道;“你·…你说什么?二十六年前,你也看过剑器之舞?”
黑衣人痴痴地道:“你忘了?你都忘记了?见到那个人后,你就把我忘记了!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家世,武功,和对你的感情,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你说!”
芙蓉用力摇着头,几乎已在嘶吼:“你说,你先说,二十六年前,你看过谁跳剑器之舞?”
黑衣人呆呆地凝视着她,喃喃道:“你都忘了?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我会帮你忘了那个自命风流,其实草包一个的许白云!”
芙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跳了起来,直逼向黑衣人,咬牙道:“不许你这样说他!”
黑衣人后退一步,痛苦地道:“婉儿!婉儿!你还是这样护着他!”
芙蓉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我是芙蓉!许白云是我父亲,公孙婉儿是我母亲!大师你认错人了!他们十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黑衣人像是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棒,踉跄着向后退去,轻轻地靠在牢门上。
他的眼中,已闪出了泪光。
芙蓉含泪道:“大师刚才说十几年来一直苦练武功,是不是为了替我父亲复仇?”
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不是!不是为了许白云!我找到了他的儿子,把他养大,教他武功,都不是为了许白云!我是为了婉儿!”
芙蓉猛扑上来,惊叫道:“我的弟弟!他还活着?是大师你救了他?!”
黑衣人右臂一横,一股劲道将芙蓉逼回了墙角。
他呆呆地看着她,目光痴迷而痛苦。
芙蓉含着泪水,迎着他的目光。
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该怎样说。
黑衣人移开目光,喃喃地道:“自见到你之后,我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我再也无心去研究佛经,再也无心练功,再也无心去打探血鸳鸯令的消息,我的眼睛满是你的影子,到处是你。佛经里有,树影里有,寺里缭绕的青烟中有,连钟声也变成了琴声,二十六年前的琴声,那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啊!”
他靠着牢门坐下了,接着道:“我知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必须得到你。所以我对他说,你可能是血鸳鸯令的人,叫他帮我抓住你,然后再将你藏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芙蓉瞪大眼睛,道:“那天夜里……那个人就是我的弟弟?”
黑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不知哪里来了个疯子,我失败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因为我不该骗他。十八年来,我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我又想赶走你。只要不再看见你,我很可能恢复往日的平静。我给佟武送去一封信,说你们是白莲教的余孽。我原以为他会着手调查,这样,你一定不会再在京城附近呆下去,没想到他一直没有动作,于是我又给锦衣卫送去了一封信,…··我万万没想到,佟武这个卑鄙小人竟然想趁机…··”
芙蓉尖叫道:“你错了!佟大哥是好人,我喜欢他!我愿意跟着他!”
黑衣人痛苦地喘了口气,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自顾往下说。
“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那天,我突然发现佟武换了一身便装,……”
芙蓉打断他,冷冷道:“所以你就跟踪他?”
黑衣人道:“我跟踪的是你。只要与你无关,我才不在意他干什么呢。那天,虽然茶楼外有锦衣卫的埋伏,茶楼上还有两个人在暗中跟着你,可他们都没能发现我…··我看见……我看见那姓佟的小子竟然抱住了你,我浑身上下都在发冷,我……”
芙蓉冷冷道:“现在,你满意了?”
黑衣人的目光乞求地看着她,就像一条温驯的老狗,他颤声道:“我等着你的裁决,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知道我会上天堂,还是会下地狱。”
芙蓉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黑衣人两手紧揪着衣襟,乞求地道:“我知道我犯下的罪过,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夜里,我都会想你,想得到你。你被锦衣卫抓走后,我一直在设法救你。我知道在这里你会受什么样的苦,一想到他们会对你用刑,我的心里就刀绞似地难受、疼痛,于是我惩罚自己,我要和你受同样的苦,同样的痛!”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苍白的胸膛上,充满了紫黑色的伤痕和一道道应皮开肉绽的指印。
芙蓉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黑衣人逼向她,喘息着道:“你跟我走吧,求求你,答应我和我一起生活。”
芙蓉扭过头,道:“不!”
黑衣人怔住。
怔怔半晌,他慢慢整好衣襟,还仔细地掸去袍襟上沾着的草屑,淡淡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芙蓉道:“我要和佟大哥在一起。”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他死了。”
芙蓉倏地回头,咬牙道:“我会替他报仇!”
黑衣人冷笑道:“你?”
芙蓉道:“我可以告发你,我会对锦衣卫说你才是凶手!”
黑衣人道;“你大概忘了我是谁。”
芙蓉道:“做鬼都不会忘记!”
黑衣人淡然一笑,悠悠地道:“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的话?”
芙蓉道;“我会告诉他们你身上的伤痕!”
黑衣人点点头,道:“你好狠的心!我身上的伤都是为了你,你却要拿它当证据来告发我!好,你去告发我吧!”
芙蓉道:“你以为我不敢?”
黑衣人道:“除非你想佟武死,除非你想你弟弟死!”
芙蓉浑身一震,道:“佟大哥没有死?!我知道,他绝不会死!他一定会来救我!”
黑衣人冷笑道:“他的确还没死,可我随时都可以让他死。今天的事你只要吐出半个字,他就死定了。别忘了,还有你的弟弟!”
他拉开牢门,又道:“我还会来的。希望你会改变主意。”
芙蓉冷冷地道:“我不会,决不会。”
黑衣人微笑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再回答我,这里的环境虽不算好,却能让人保持头脑清醒。”
他咧嘴一笑,消失在门外。
“哐啷”一声,牢门重重地关上了。
芙蓉靠在墙角,慢慢滑落在乱草堆上。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泪水也一行行滑落过脸颊。
她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佟武还活着,失散十八年的弟弟还活着,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但现在,这两个人,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性命却都掌握在那个邪恶的黑衣人手里。
——我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办法,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她心里疯长着。
她忽然发现,这几天里,她不仅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个平凡的人,而是一个身负精湛武功的大高手。
一瞬间,她已彻底冷静下来。
她盘起双腿,开始调息行功。
*** *** ***
四月初十。回龙峰。
夜。
半个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间徜徉。
有风。
夜风拂过山峰上茂密的丛林,发出底沉的呜呜声,像是静夜里怨妇的低泣。
阿丑坐在杂草丛中,背靠着一棵大树,仰头看在云层间时隐时现的月亮。
师父没有来。
他已在峰顶等了近一个半时辰了,师父仍没有出现。
月已偏西。
阿丑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向山上走。
他的心里很乱,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十年来,每当逢十的夜里,他都会在回龙峰与师父见面,每次他赶到时,师父都在等他。
但今天,第一次,师父没有来。
他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阿丑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他知道血鸳鸯令的神秘。强大和可怕,既然师父一直在刺探她们的行踪,也难保不会引起她们的注意。
走到山脚下小溪边那块巨石边时,他下意识地跳了上去,盘腿坐了下来。
六年来,他已习惯每次自回龙峰下来后,都在这块巨石上坐一会儿,就像他已经习惯于按照师父的指示,严格地做好每一件事一样。
他实在不敢想像,如果失去了师父,他该怎么办。
除了在潭拓寺里那单调、枯燥的生活,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所有认识和了解都来自师父。
对血鸳鸯令也一样。
其实他对血鸳鸯令根本谈不上了解,如果没有了师父,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神秘而血腥的仇家。
对于根本不习惯自己思考问题的阿丑来说,摆在眼前的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太令人头疼了。
他呻吟一声,习惯性地用两手捧住了头。
头没有疼。
从开始习练上官仪传授给他的那种武功的第三天一直到现在,他的头痛病就没有再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头已不会再疼。
上官仪曾对他说过,只有完全练成那种武功,他的病才能痊愈,而且还说他练成这种武功,需要一到两个月。
他可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练成吗?
虽然师父曾多次说过他天生就是个练武的奇材,而且也曾说过他现在的武功已比江湖上大多数的一流高手都要胜出一筹,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
因为他从未与人正式交过手。
“一流高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他根本就不清楚。
在绑架芙蓉的那天夜里与上官仪交手,是他生平惟一一次实战经验。
只可惜那次也不能算是正式交手,因为他听出上官仪的声音后,就未出全力,而上官仪也没有出全力。
想起上官仪,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木河河柯柯的大脑活跃起来了。
上官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是个老江湖。
他很佩服上官仪,佩服他在极其危险的逆境中所表现出的镇定和勇气。
师父对他说起过很多江湖上的事,除了血鸳鸯令之外,关于野王旗的话题最多。
当然,他并不清楚野王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但他知道,这个组织的势力非常强大。
仅从实力上来说,血鸳鸯令很难与之抗衡。
年纪轻轻的上官仪却正是这个组织的首脑,而且是一个被自己人出卖、追杀的首脑。
正因为如此,阿丑才更钦佩上官仪。
他很清楚,像野王旗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想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他们却没能置上官仪于死地。
虽然阿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他能够体会到被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最信任的朋友出卖是何等的痛苦。
这种痛苦足以令一个坚强的人崩溃,甚至发疯。
但上官仪并没有崩溃,更没有发疯。
就在这样的逆境之中,他竟然还会伸出手来,帮助阿丑。
不论这种帮助是否有另外的目的,阿丑同样感激他,佩服他。
阿丑跳下巨石,捧起清凉的溪水,撒在自己的脸上,头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能独立地想清一些问题了,而要想成功地复仇,必须摆脱对师父的依赖心理,自己想出办法来解决面对的问题。
生平第一次,他自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
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
*** *** ***
屋子不大,但屋里不多的几件家具摆设却很精致,也很雅淡。
一灯如豆。
黑衣人慢慢将头上的黑衣解下,抛到面前的桌子上。
桌上有一面镜子。
黑衣人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的眼神却很茫然,很恍惚,就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似乎镜子里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忽然他抬起右手,重重地抽在自己的脸颊上。
然后是左手。
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一缕鲜血慢慢自嘴角渗出。
镜子里的脸怔住了,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受到了这样的重击。
黑衣人抓起黑巾,仔细地缠在头上,裹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喃喃道;“你应该去,去将一切都告诉他!”
镜子里那张被黑巾蒙住的脸也说话了:“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是他的师父,你答应过他要帮他报仇?”
“不,我凭什么要帮他!正是因为他的父亲,我才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我才会出家,他死了我再高兴不过了,为什么要帮他复仇?”
“你忘了婉儿?”
“不,没有,二十多年来,我一天也没有忘过她。”
‘你忘了!”
黑衣人伸出手,指着镜子,厉声道:“不许你胡说!”
镜中人道:“那你就该替她复仇!那你就该将一切都告诉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黑衣人冷冷道:“但不是我的!”
镜中人道:“这十四年来,你岂非已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
黑衣人沉默。
镜中人道:“你必须帮他。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一点认识,他根本不知道江湖的险恶和血腥,你不帮他,他会死的!”
黑衣人咬牙道:“他不是我儿子,他的父亲是许白云!”
镜中人道;“你恨他?”
黑衣人道:“是。”
镜中人道:“就因为他是许白云的儿子?”
黑衣人咬牙道。“不是。”
镜中人道:“那又是因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他是许白云和婉儿的儿子。”
镜中人道;“可芙蓉也是他们的女儿,你却很爱她,甚至为了她去做一个卑鄙的告密者,做一个凶残的杀人凶手!”
黑衣人又沉默了。
镜中人道:“你甚至想要她,抛开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她一起去浪迹天涯!”
黑衣人的目光突然炽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道:“她不是芙蓉!她是婉儿,是我的婉儿!”
镜中人的目光里闪出一丝怜悯,缓缓地道:“你不应该再欺骗自己了!”
黑衣人嘶声道;“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镜中人道:“因为我要救你!”
黑衣人厉声道:“用不着!”
镜中人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该清醒了!”
黑衣人道:“我很清醒,至少我不像你那样虚伪!”
镜中人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知道她不是婉儿?”
黑衣人恨恨地盯着他。
镜中人道:“你应该知道,她是芙蓉,她不是婉儿,抛弃你的不是她,是她的母亲。”
黑衣人忽然狂笑起来。
镜中人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冷冷道:“她是芙蓉,我要娶的就是芙蓉,她母亲欠我的债,得由她来偿还!”
镜中人叹息道;“你真的该醒悟了,这样下去,你会毁了你自己。”
黑衣人冷笑道:“我毁我自己,与你何干”’镜中人道:“一旦这件事情败露,你现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伴随着你的,将是耻辱,你不害怕吗?”
黑衣人道:“不可能败露!不可能!”
镜中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累了,你的大脑已经迟钝,智力也在退化,连很简单的问题你也考虑不清了。”
黑衣人冷笑道:“累的人是你,你该走了,去休息吧,不要再缠着我!”
镜中人沉默了。
黑衣人“拍”他一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扯下头上的黑衣,随手一抛,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一个书架边。
他打开书架上的一只扁平的乌木小匣子。
匣中只有一块黝黑的铁牌。
黑衣人轻抚着铁牌上几个朱红色的字,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合上木匣,伸手扭动墙上的一根木钉。
书架无声地滑开了。
书架后,是一扇门。
黑衣人端起桌上的油灯,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长而窄的通道。黑衣人沿着通道,走进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只有一床,一椅,一几。墙壁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黑衣人在椅中坐下,举着灯,痴痴地看着那幅画。
他的双眼渐渐湿润了。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他的脸颊。
第十五章 算盘
四月十一。京城.
佟武的住宅,已变成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昨天黄昏时,他婉言谢绝了柳小侯请他暂时搬进安远侯府的提议,坚持从太医院的静室中,搬回到自己的家里。
他这样做的理由冠冕堂皇,柳小侯除了对他为朝廷尽职尽责的耿耿忠心表示钦服外,根本说不出任何别的话来。
于是,为了这位已被安远侯府上下认定为未来的东床快婚婿的佟大人的安全,十六名侯府中一等一的侍卫在黄昏后,进驻佟大人的宅第。
佟武只能表示感激。
毕竟,来自安远侯府的这一份关切是其诚的。虽然他根本无意娶候爷的千金,却也不能不因这份关切而感动。
而且,这十六名侯府侍卫的进驻,对他来说,是非常有利的,至少,这对洪虓的行动是一种有力的限制。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洪虓对他仍有所怀疑,也无法对他进行有效的监控。
一来,洪虓绝不会铤而走险,公然与朝廷、官府为敌。二来,他可以利用这十六名候府来的侍卫做很多文章。
其实,他与上官仪一直在联手做一篇大文章,而有关侯府十六名侍卫的文章,已成了那篇大文章里很重要的几个章节。
初九那天夜里,上官仪第二次潜进了太医院,直到东方泛白,他们才分手。
一想到很快就要真正展开行动,佟武浑身的血似乎都热了起来。
到目前为止,形势的发展对他们都是很有利的。看来,上官仪的确是一个幸运的人。
佟武希望他的好运能继续下去。
佟武喝完一大碗浓浓的香菇田七黄花炖鸡汤,微微咧了咧嘴,摇了摇头。
老实说,虽说他自己也感到伤愈后身体还有些发虚,也不太愿意吃这一类的东西“进补”。
只是这“大补”的鸡汤也是侯爷府的心意,他不能不喝。
除了十六名精悍的侍卫,侯爷府还特意给他派来了两名厨子。
佟武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报答侯爷府对他的关心,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肯定会让他们失望的。
因为他绝不会负了芙蓉。
想起芙蓉,他坐不住了。
直到现在,他仍没接到芙蓉出狱的消息。
马指挥到底想干什么?
佟武站起身,走出中厅。
两名侍卫立刻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要去哪里?”
佟武想了想,道:“去大营。”
他本打算直接去锦衣卫找马指挥,但又担心侍卫们察觉他此行与芙蓉有关。
侍卫道:“大人伤势刚刚痊愈,还请多注意休养才是。”
佟武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侍卫低下头,闭上了嘴。
佟武拔脚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两名侍卫像影子似地紧跟着他。
看来,要想甩开他们是不可能的了。
“跟着就跟着吧!”佟武无奈地在心里暗自一叹。
刚到前院,佟武又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一时半刻是走不开了。
门外,响起杨思古的声音:“烦请老兄进去通报一声。”
“你是什么人?”守门侍卫的声音显得很冷淡,也很警觉。
佟武的心里不禁有些好笑。
已有两天没露面的杨思古终于出现了。
其实,他也急于见到杨思古,因为他很想知道洪虓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但他却一言不发地站在院中。
让杨思古在门外着点急,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嘛。佟武不禁生出一点恶作剧的心理。
他想听听守门的侍卫如何刁难杨思古,更想知道杨思古如何应付。
果然,杨思古有些着急了:“在下是羽林卫校尉杨思古,有急事要见佟大人!”
侍卫的声音冷淡而且不耐性:‘“大人正在休息,今儿不见客。”
“老兄,行个方便吧。”
虽然看不见,佟武能想像到,杨思古的手已经伸了出来,手心里肯定有一大锭白花花的元宝。
侍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人又是谁?”
佟武一怔。
杨思古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他一起的会是谁?
杨思古的回答更让他吃了一惊。
“这位是佟大人的师叔,专程来看佟大人。”
——师叔?
——莫非是洪虓?
——洪虓竟然亲自出马了?
“师叔?我们可从没听说过佟大人还有个哪门子的师叔!”显然,侍卫不买他的账。
一个冷漠,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你总该知道佟大人也有师父吧?”
侍卫沉默,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佟大人当然应该有师父,没有师父,他一身功夫是从哪里来的?
可有师父,也不一定就绝对有师叔啊?
那个声音响起时,佟武已闪身向大门冲去。
他绝不会听错。
那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而且它一响起,佟武的心里就升起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冷森森的颤悚。
冲出门,他就站住,惊喜地道:“师叔,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他的惊喜绝不是硬做出来的,洪虓的出现的确让他又惊又喜。
守门的侍卫一下傻眼了。
佟大人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佟大人的“师叔”当然更不能得罪。
侍卫刚刚还冷若冰霜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最灿烂的笑容,低声下气地道:“佟大人,小的…·”
佟武还没说话,洪虓已开口了:“很好!”
侍卫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佟武,显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佟武笑道:“我师叔是在夸你。”
洪虓上下看了侍卫几眼,淡淡道:“有你们这样尽职尽责的人保护,我就放心了。”
侍卫们这才松了口气。
佟武忙道:“请,请进,师叔您老人家请。”
*** *** ***
上官仪慢慢自墙角里踱出,嘴角边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不能不高兴。
看见洪虓,他就知道他和佟武的计划已成功一半了。
骗过洪虓并不容易。
据上官仪所知,洪虓自十六岁出道江湖,一直到他退隐的四十二年间,从本上过一次当。
兔子般的谨慎,狐狸般的狡猾,老鹰一般锐利的洞察力,这就是洪虓这个人给上官仪留下的印象。
但这一次,他却被引入了圈套。
上官仪高兴,却不兴奋。
他很清楚,要与洪虓周旋,不能心存半分侥幸,更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洪虓的出现,很可能只是一次试探。
上官仪转过街口,踱进一家小酒馆。
酒馆刚刚开门,一个客人也没有。
上官仪当然受到了极其热情的欢迎。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这家酒馆今天的第一个客人,而是因为他身上的军服。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酒馆茶楼,有哪一家胆敢对禁军里的大爷稍有冷落呢?
上官仪要了一壶酒,四色小菜。
他扔出一块碎银子,挥手让小二退下去了。
酒馆的门斜对着那个街口,从上官仪坐着的地方看过去,出入那个街口的每个人都逃不过他眼底。
只要洪虓从佟武家出来,那个街口就是他的必经之路。
上官仪斟了一杯酒,慢慢啜饮着。
他并不着急,反而希望洪虓不要出来得太快。这只老狐狸如果很快就自佟武家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已察觉出自己的面前有一个巧妙的圈套。
喝下第四杯酒,上官仪的心情已完全镇静下来。
叫第二壶酒时,微笑已爬上了他的嘴角。
绳圈已快套上洪虓的脖子。
剩下的事,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它收紧了。
*** *** ***
“有什么消息吗?”
洪虓连一句客套话也没有。
佟武道:“没有。属下昨天刚从太医院回到家里。”
洪虓点点头,道:“你认为他有反击的实力。”
佟武道:“是。
洪虓的声音忽然嘶哑:“那为什么你认为我们该撤走?”
佟武道:“属下是为使者的安全着想。”
洪虓低声道:“你果真能使锦衣卫和东厂为你所用?”
佟武道:“不是我能,是它能。”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卷,递给洪虓。
洪虓打开纸卷,仔细看了看,淡淡道:“即便如此,就凭锦衣卫和东厂能制住他?”
佟武道:“如果他没有血鸳鸯令的支持…··”
洪虓的眼中闪出锐利的精光,低声道:“他当然有!”
佟武有意无意瞄了他身后的杨思古一眼,道:“果真如此,属下希望使者亲自主持大局。”
洪虓淡淡道:“你打算怎么办?”
佟武道:“那天,属下己对杨兄说过……”
洪虓冷冷道;“我想再听你说一遍。”
佟武道:“是。”
“属下以为,他一直在暗中训练一批密秘力量,……”
洪虓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为什么是在京师附近?”
佟武想了想,道:“这只是属下的猜测。也可能是他阴谋败露之后,才下令让那支力量集结在京师一带的。”
洪虓凝视着他,阴沉的目光像是两把锐利的钢锥:“你能肯定刺客就是他?”
佟武道:“是。”
洪虓道:“可直到今天,锦衣卫和东厂仍没有查出一点线索,你不觉得不太正常吗?”
佟武道:“这正说明他在这一带已经蓄集了强大的实力,而且…”
洪虓道:“说下去。”
佟武道;“很可能他认定我已经死了。”
洪虓道:“你对锦衣卫封锁消息的手段好像很有信心。”
佟武道:“我相信,他对自己的武功更有信心。”
洪虓目光闪动道:“所以他一击得手,就不会再在京师逗留,而是要将矛头对准各地的分舵了,你是这样想的吗?”
佟武道:“遍布京城每一个角落的锦衣卫和东厂的耳目都没能找到半点关于他的线索,证明了属下的推断是有道理的。”
洪虓冷冷道:“问题是你告诉他们刺客是白莲教余孽!”
佟武道:“同时我也将所了解的他的外貌,武功家数,行事习惯都详细告诉了他们。”
洪虓眼中的精光渐渐消退,淡然一笑,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佟武道:“属下此举,不仅是为了本旗,也是为了这一刀之仇!”
洪虓又仔细看了看那张纸,沉吟道:“你奉旨回京这件事,他并不知道。”
佟武道:“是。”
洪虓道:“所以他不会想到东厂和锦衣卫已将他视做白莲教的余孽。”
佟武道;“是。”
洪虓道:“也就是说,即便他察觉到东厂和锦衣卫有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也不会想到这行动实际上是针对他。”
佟武想了想,道:“应该如此。”
洪虓道:“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他知道上次行刺没有成功,会怎样做呢?”
佟武道:“他肯定会有第二次行动。”
洪虓道:“为什么?”
佟武道:“他对我很了解,肯定能想到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洪虓眯起双眼,沉默着。
佟武也沉默。
他的目光转到杨思古脸上。
杨思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半天,洪虓终于开口了:“你从太医院搬回家来,他应该已经知道你还活着。”
佟武道:“未必。”
洪虓道:“哦?”
佟武道:“如果他认定我已死了,可能早已离开了京城。”
洪虓皱了皱眉,道:“要是现在有意识地将你已经痊愈的消息放出去呢?”
佟武道:“属下也这样想。”
洪顺看着他,道:“只是,你的安全…··,就凭外面那些侍卫?我看他们连条看门狗也不如。”
佟武一笑,道:“属下知道。”
洪虓缓缓地道:“我这次来京城,带来一些人手,不如让那些侍卫撤走,换上我们自己人……”
佟武有些为难地道:“只是这些侍卫都是柳小侯派来的,一来他是一番好意,不便驳回,二来如果换上一批生面孔,怕引起朝廷方面的怀疑。再说,一旦他发现属下这里高手云集,引起警觉,很可能就此改变主意。”
洪虓道:“有道理。”
佟武道:“属下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洪虓道:“你说。”
佟武道:“这一带居民,出租房屋的很多,好像隔壁和后面那两小座院子就没人居住,使者能否派人将它们租下,……”
洪虓道:“不错,这样很好,不会引人注意,行动起来也很方便。”
佟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道:“属下今天就设法打听出租房主是什么人。”
洪虓道:“不必。这件事由我们来做。”
佟武道:“是。”
洪虓看了他一眼,似是很不经意地道:“安远侯府对你好像很不错。”
佟武道;“是。
洪虓道:“那你和柳小姐之间的事……”
佟武微笑道:“上次使者提过之后,属下一直设法努力,托了朝中好几位大臣,请他们递过话去,试探柳府的意思,结果好像还不错。”
洪虓的睑上第一次闪出一丝笑意,缓缓地道:“这样很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们来时,你好像已准备出去?”
佟武道:“是。
洪虓道:“去大营?”
佟武道:“锦衣卫。”
洪虓道;“去干什么?”
佟武道:“我想让锦衣卫放了那个卖艺的女人。”
洪虓的双眼又眯了起来,道;“你怀疑她是白莲教的人?”
佟武道:‘’是。
洪虓目光闪动着,慢慢道:“你看她会不会和他也有些关系?”
佟武道:“所以我才想将她放出来。”
洪虓点头道:“好。我果然没有错看你。”
佟武恭声道:“谢使者夸奖。”
*** **** ***
那两条熟悉的人影在街口出现时,上官仪正准备要第三壶酒。
他端着酒杯,慢悠悠地啜饮着,一直等到两条人影走出视线了,才放下酒杯,慢慢踱出了酒馆。
已近午时,街上早已热闹起来。
那两个背影在上官仪前面约五十仗处时隐时现。
这样远的距离,又正处如此热闹的街区,即便上官仪一向对自己的跟踪术很有自信,他也知道要跟牢这两个人并不容易。
但他又不愿靠得太近,也不敢靠得太近。
他可以和杨思古接肩把臂地喝酒而不用担心会被杨思古认出来,但洪虓就不一样了。
可以说,洪虓是自他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时起,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别说他只戴了张人皮面具,就算他化成灰,洪虓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当然,他也根本用不着靠得太近。
走过半条街,上官仪在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冲街对面两个衣衫褴楼的花子点了点头,伸出左手食中二指晃了晃,便扭头拐进了茶楼。
他走上二楼,在临街一面的窗户边挑了张桌子,叫了四色炒菜,两壶酒。
然后他就开始自斟自饮,慢慢享用。
两壶酒下肚,已近未正时分。
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伸了个懒腰,扔下一块银子,晃晃悠悠向楼外走。
禁军的大爷就算没喝酒,也要横着走路的,更何况他现在已是满身酒气。一路上,人们纷纷闪避,生怕被他撞着。
刚出茶楼,却见两个花子直冲上来,一边一个夹住他,直叫“大爷可怜、可怜吧。”
“瞧这两个不知死的花子!”
路人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脚下却不觉都放慢了,显然以为撞上了精彩的热闹。
奇怪的是,这位军大爷却没有勃然作色,只是瞪了瞪眼,摸出十几文大钱,掷给两个花子,挥手道:“去去,去,走远点!”
花子们千恩万谢,一溜烟跑了。
满以为会有热闹可看的人们都在心里暗自一叹,放慢的脚步又加快了。
聪明的就在心里想:“这个军官大概是白吃白喝了一顿,心情颇好,所以才会这样做。”
这样想的人还真猜对了一半。
上官仪现在心情的确不错,不过不是因为刚刚酒足饭饱。
拐进一条小胡同,往前走了十来步,看看前后都没人,他打开了右手里捏着的一个纸团。
纸团上有三行很潦草的字:
四方,十九
如归,二十七
连升,四十四
上官仪只看了一眼,又将纸团成一团,捏在手心里。
手张开时,撒下一大遍细碎的纸屑。
这张纸条当然是那两个花子塞进他手里的,纸条上的字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看明白。
他不能不对丐帮迅捷的办事能力表示钦服,虽然仅仅这三行字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但在不过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里能查出这些来,已是其它江湖门派很难做到的了。
自昨天午后到今天午时前,四方、如归、连升这三家客栈里,一共住进了九十名身份可疑的江湖人物。
这九十人中,绝大多数肯定都是洪虓招集起来的野王旗中的精锐。上官仪感兴趣的是,这些人中,有多少是洪虓的心腹死党,又有多少是受他蒙蔽或心存怀疑却在胁迫之下,不得不从的人。
当然,上官仪最想弄清的是,这些人中有没有吴诚。
他慢慢踱出小胡同,决定先回大营去。
要想得出答案,必须等到夜里。
他现在正好回营去好好睡上一大觉,养足精神,为夜间的行动做准备。
*** *** ***
走到哪儿,身后都有四名挎刀佩剑,面色阴沉的侍卫跟着,佟武实在觉得很别扭。
所以他一到羽林卫大营,干脆决定哪里也不去了。
他写了封信,让羽林卫的一位都统送到锦衣卫去,交给马指挥。
凭他手里的那道密旨,别说是大白天,就算是半夜三更,马指挥也得乖乖地爬出被窝,脚不点地赶来见他。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马指挥来了。
佟武将他让进密室,还没等他坐下,劈头就道:“你为什么还不放人?!耽误了大事,皇上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马指挥苦着脸直叹气,道:“佟兄,你不要急,听兄弟慢慢说。”
佟武冷哼一声,道:“慢,慢,马兄镇守锦衣卫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多少事就是因为慢,因为拖拉,才办砸了。”
马指挥道:“佟兄你是不知道,其实第二天兄弟就准备放人,只是没想到出了意外。”
佟武目光一凝,道:“意外?什么样的意外?你手下弟兄不服?”
马指挥苦笑道:“兄弟已经向几个心腹交了底,有万岁爷的密旨,又有谁敢不服?”
佟武的心跳顿时加快了。
马指挥压低声音,道:“初八那天夜里,有人劫狱!”
佟武目光闪动道:“弟兄们又有伤亡?”
马指挥看了他一眼,道:“难怪兄弟手下说起佟兄,没一个不翘大拇指,佟兄果然很关心弟兄们。”
佟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马兄,请快说正题。”
马指挥道;“来人武功奇高,根本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潜进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大狱里呆了多长时间,事后才发现,负责看守芙蓉的四名弟兄都被点了昏睡穴。
佟武道:“芙蓉呢?被这人劫走了?”
马指挥道:“没有。”
佟武一怔,道:“没有?”
马指挥苦笑道:“老实说,兄弟一直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佟武道:“哦?”
马指挥道:“那人是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的,似乎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兄弟手下五十多人都没能留下他,反而被他点倒了二十多人。
佟武道:“他没伤人?”
马指挥道:“没有。凭他的武功,就算带上芙蓉,我们也不可能留住他,佟兄,你说这事怪不怪?”
佟武沉吟着,忽然道:“芙蓉怎么说?”
马指挥道:“事后,兄弟审…··问过芙蓉,她说自己一直睡着,根本不知道有人来过…·牢门上的锁也的确锁得好好的,没有被打开。”
他瞄了瞄佟武的脸色,叹了口气,道:“兄弟真是…真是很惭愧。”
佟武道:“马兄设法查过吗?有什么线索没有?”
马指挥苦着脸道:“根本就无从查起。”
佟武道:“那人长的什么样?”
马指挥道:“黑衣蒙面,没人看见他的脸。”
佟武略显不耐烦地道:“我是问身材上是不是有什么特点!”
马指挥想想,道:“很高……肩很宽…··,身材不是很壮。”
佟武睑色更难看了,又问:“武功呢?他的武功是什么家数?”
马指挥叹道:“惭愧。”
佟武又一怔。
“惭愧”的意思当然是他根本看不出来。
说实话,马指挥的武功并不差,放在江湖上,也勉强可算个一流好手,他的眼力当然也不会太弱。
可他竟看不出那人的武功家数。
马指挥接下来说的话,让佟武更觉得不可思议了:“那人的出手极快,身法也极快,兄弟冲上去时,只看见一条人影在人丛中一闪,接着一声大笑,他的人已在数十丈开外了。兄弟也查过那二十多名弟兄被点的穴道…”
佟武双眼一亮,道:“马兄果然机敏,你发现什么了?”
马指挥苦笑道;“发现了也没什么用。”
佟武道:“此话怎讲?”
马指挥笑得更苦:“点穴手法很杂,有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华山,……好像还有西域一带的邪门手法……二十来人被点倒,至少有十种不同的手法,根本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本门功夫。”
佟武的目光渐渐黯淡,脸色更阴沉了。
马指挥往他面前凑了凑,笑着道:“佟兄,你放心,兄弟已经照你的吩咐做了。”
佟武茫然道:“吩咐?做什么”
马指挥压低声音,带着笑道:“兄弟已将她移到雅座去了。”
佟武微笑道;“承情之至。”
“雅座”是指锦衣卫大狱中专门为惹得龙颜一时震怒的王公大臣们准备的单间牢房,这些人到底是有根基有家世背景或有过硬的后台,虽然一时被关入狱,但保不准哪天“龙心大悦”时,他们又能官复原位,就算最终的结果还是死,但他们的家人也会为了他们在牢中少受罪,将大把的银子塞到锦衣卫来。
佟武曾因公务去过“雅座”,对那里的条件当然很清楚。
老实说,京城里绝大多数客栈里的上房,布置的也未必就比锦衣卫大狱中的“雅座”更舒服。
芙蓉能转到”雅座”去,虽说仍身在狱中,佟武的心里还是好受多了。
他也压低了声音,道:“马兄,你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她?”
马指挥大笑。
佟武正色道:“马兄,我可是为了公务,没别的意思。”
马指挥忍住笑,低声道:“是,是,兄弟明白。”
他顿了顿,又道:“佟兄看,今天晚上行不行?”
佟武微笑道:“当然行。”
现在就去才更合他的心意呢!他恨不能立即见到芙蓉,立即将她从大狱中带出来。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她。
只是,他必须等到夜里。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处理。
*** *** ***
四方客栈。天字七号上房。
洪虓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斟了杯清茶,一口气喝干,将那只青花白瓷盏捏在手中,慢慢转动着。
他的双眼眯成两道细缝,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杨思古根本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好半天,洪虓的眼睛微微张开,淡淡道:“你怎么看?”
杨思古道:“佟武?”
洪虓不耐烦地微微一皱眉。
他发现这位素来机敏过人的杨贤侄近来变得有些迟钝了。
杨思古道:“属下认为他很可靠。”
洪虓慢慢转动着茶杯,不发一言。
杨思古道:“师叔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了?”
洪虓道:“没有。”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思古嘴里虽没有这样说,目光里却流露出真实的想法。
洪虓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正因为一切都显得太正常,所以才使人担心啊。”
杨思古怔了怔,道;“属下不懂。”
洪虓道:“你应该懂!”
杨思古的嘴闭上了。
洪虓道:“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要先对佟武下手?”
杨恩古道:“当然是因为他知道佟武已对师叔您表示效忠。”
洪虓道:“他从何所知?”
杨思古道:“当然是李至。”
洪虓道:“李至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认为在他那种手段的凌迫之下,李至能不说实话吗?”
杨思古道:“不能。”
洪虓道;“那他一定知道当时佟武并不完全信任我们。”
杨思古慢慢点了点头。
洪虓道:“凭他一惯来对佟武的信任,会不设法向佟武说明所发生的事,却直接行刺他?”
杨思古道:“的确…··”
洪虓道:“佟武已在朝廷站稳脚跟,是野王旗向高层发展的惟一的成果和希望,他既然保有一定的实力,肯定仍想重掌大权,又怎会杀了佟武呢?他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将佟武拉到他那边才对。”
杨思古道;“师叔的意思是,佟武根本不可信?”
洪虓又转起了茶杯,淡淡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杨思古又不明白了。
洪虓淡淡道:“其实,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个问题,换一个角度,他也完全有理由刺杀佟武。”
杨思古道:“哦?”
洪虓道:“我们这次的突然发难,对他的精神上的刺激绝不会小。其实,他对你和李至的信任绝不下于佟武,你想,他还会信任谁呢?”
杨思古已经糊涂了。他实在不明白洪虓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如果觉得佟武可信,则利用他在官方的势力,一举铲除隐患,如果觉得佟武不可信,就算暂时不能杀了他,也可以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洪虓为什么要将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想得那样复杂呢?
左想右想,最后必然自乱阵脚。
洪虓将茶杯放回小几上,两眼紧盯着杨思古,道:“我说这些话,只是想让你明自一个道理。”
杨思古道:“请师叔明示。”
洪虓道:“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做至少两手准备,在决定做一件事情前,一定要先将最坏的结果考虑清楚,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有一条安全的退路。”
杨思古道:“属下明白。”
洪虓道:“真明白了?”
杨思古道:“是。”
洪虓道:“那你说说,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杨思古道;“佟武与他已见过面,而且决定联手对付我们。
洪虓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杨思古道:“仍然租下那几幢房子,但只让一部分人手进驻。”
洪虓点点头,道:“很好,你很清醒。”
杨思古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得之色。
洪虓道:“只是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
杨思古一怔,道:“什么事?”
洪虓道:“吴诚。”
杨思古的心跳微微加快了。
洪虓道:“佟武为什么会怀疑他不会得到血鸳鸯令的支持?”
杨思古嗫嚅道;“是属下的失误。”
洪虓冷冷道:“可你并没有向我禀报!”
杨思古的声音更低,道:“属下以为,已经打消了他的怀疑。”
洪虓低声道:“你以为?”
杨思古心里一寒,两腿不禁哆嗦起来。
洪虓的声音更嘶哑,眼中闪出了一丝寒光,低低地道:
“这种情况,以后绝不许再发生!”
杨思古颤声道:“是。”
洪虓冷冷道:“你去安排吧,我要休息~会儿。”
杨思古道:“是。”
反手带上房门,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背后凉嗖嗖的,显然内衣已被冷汗浸湿了。
他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瞄了洪虓的房门一眼。
他很清楚洪虓在以什么样的方式“休息”,所以他很奇怪。
奇怪自己在洪虓面前总是有一种受到威压,受到凌逼的恐惧感。
尤其是那种奇异的嗓音。
听见那种声音,他的心里就会直打冷颤,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他实在很想知道,“休息”时的洪虓,会是个什么样子。
洪虓两手着地,慢慢向前爬着。
一声锐啸,接着“叭”的一声脆响,
他肩头的衣衫立刻破了一个大口子。
“快点!再快点!”
持鞭的女郎娇叱着。
洪虓的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双手叉腰,站在门边的一个女人。
女人年轻、美丽,浑身上下,除了腰间裹着的一条窄窄的豹皮外,别无寸缕。
洪虓直勾勾地盯着她浅褐色的修长结实的腿,喉结上下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他的眼中,满是乞求与渴望。
女郎双手叉腰,美丽的眼睛里射出野性的寒光,冷冷地盯着洪虓因渴求而扭曲的满脸皱纹。
她的胸脯丰满而圆润,两只嫣红的蓓蕾高高挺起。
洪虓的双眼已经发红。
他向她爬去,口中含混地低叫着:“给我吧!给我吧!
求求你。”
“叭”一声,又是一鞭落到了他背梁上。
他的全身都哆嗦起来,像是痛苦,又像是兴奋。
他忽然掉过头,向持鞭的女郎扑去。
女郎娇叱一声,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来。
洪虓低吼着,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她赤裸的双腿。
腿修长,结实,每一条肌肉都在跳动,似乎带着种妖异的韵律。
洪虓将自己的脸紧紧贴了上去。
女郎丢开皮鞭,双手抓住他的头发,用力将他的头搬开。
洪虓嘶吼着,一跃而起,将她扑倒在地。
他撕开了女郎身上惟一的一块豹皮。
女郎娇喘着,娇媚地缠了上来。
洪虓喘息着,挣脱开。
他的脸已变得苍白。
女郎不屑地斜睨着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洪虓忽然撕扯掉身卜的衣衫,飞快地爬到门边,伏在那个女人脚下,哀求道;“我的主人,请你给我吧。”
女人冷冷地盯着他。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一只脚。
洪虓两手捧着那只脚,狂热而虔诚地亲吻着。
终于,女人慢慢解开腰间的豹皮,扭身滑倒在地。将右手一直伸到洪虓嘴边。
手心里,有一粒深褐色的药丸。
洪虓的双眼瞪时亮了起来。
*** *** ***
安远侯府。
“佟大人不信任他们?”
小侯爷的脸上仍挂着微笑,但语气已变得有些冷淡了。
佟武微笑道:“小侯爷言重了。自下官受伤以来,多蒙小侯爷和府中侍卫的照顾和关心,下官怎会不信任他们呢。”
小侯爷的语气缓和了一些,道:“那佟大人为什么要换掉他们呢?”
佟武道;“下官的住处,现在已成了白莲教的目标,下官想……”
小侯爷道:“佟大人干脆搬到这里来,我也正好能向大人讨教一些武功,查白莲教这件事,交给锦衣卫和东厂不就行了。”
他冷冷一笑,接着又道:“平日里数他们的气焰高,关键时候,也该拿出点真本领来嘛。”
佟武道:“老实说,下官也不想管这件事,只是行刺下官的凶手功力奇高,恐怕锦衣卫和东厂中,无人是他的对手。”
小侯爷笑得更冷:“那正好让他们也尝尝苦头。”
佟武一笑,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下官这次回京城,就是奉旨清查这件事的,稍有闪失,在皇上面前不好交待呀。”
小侯爷怔了怔,道:“难怪,我也一直奇怪你已经出关了,怎么又折了回来。”
佟武摸出那道密旨,递过去,道:“小侯爷请看。”
小侯爷打开那张纸,看了一遍,笑道:“圣上如此看重佟大人,真是可喜可贺。”
佟武苦笑道:“刚查出点眉目,就挨了一刀,这条命差点就没了,何喜之有?”
小侯爷想了想,道:“我手下还有几名心腹,武功也是很不错的,要不,让他们跟着你?”
佟武道:“此次白莲教既然敢来,而且敢对下官动手,一定已在京城蓄集了一批力量,府中也要注意安全才是。”
小侯爷面色微变,勉强笑道:“原来佟大人是为我们着想,可你的安全呢?要不,从锦衣卫和东厂调一些高手去?”
佟武不屑地一笑,道;“要想在他们那里找出小侯爷手下这样身手的人,还真不容易。”
小侯爷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正所谓“干穿万穿,马屁不穿”,世上又有几人不爱听恭维话呢。
佟武道:“再说,从锦衣卫和东厂调人,一定会打草惊蛇,白莲教的人就不会再露面了。”
小侯爷吃惊地道;“佟大人是想用自己引他们出来?”
佟武道:“不错,如果他们知道下官没死,一定会有第二次行动。”
小侯爷钦佩地看着他,道:“佟大人真是胆识过人,不用说,你已经计划好了。”
佟武道:“下官的确已拟定了一个计划,不过,这个计划如果没有小侯爷的帮助,很难实施。”
小侯爷立即咧嘴笑了起来,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道:
“需要我做什么,佟大人只管开口。”
看来,这个马屁拍正了地方,拍得这位柳小侯心痒痒的十分受用。
佟武道:“下官的师叔听说下官遇刺的消息,带了十几名一流高手秘密潜进了京城。这些人不但武功过人,而且对敝师叔也是忠心耿耿,再可靠不过了,更为难得的是,他们都是老成了精的老江湖,对白莲教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小侯爷道:“你想用他们来对付白莲教?”
佟武道:“是。
小侯爷道:“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佟武道:“一旦白莲教察觉下官已招集了这样一批高手……”
小侯爷目光闪动道:“你的意思是,让他们改扮成府中的侍卫?”
佟武一翘大拇指,赞道:“小侯爷果然聪明过人。”
小侯爷的嘴又抑制不住地咧开了,笑道;“那些人什么时候来?”
佟武道;“就这一两天,下官想让他们直接来府中,换上侍卫的服装后,再分批将原来那些人换回来。”’小侯爷道:“你放心。这事儿我来办。”
佟武起身长揖到地,道:“谢小侯爷。”
小侯爷忙扶住他,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再说,都是替朝廷,替皇上效力嘛。”
听听,他已将佟武视为“自家人”了。
佟武的脸不禁微微一红,又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实说…·”
他凑到小侯爷耳边,悄声道:“我对东厂和锦衣卫一向不太信任,再说,这次的功劳也不能被他们抢了去。”
小侯爷笑眯眯地拍拍他肩头,道:“你放心吧,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府中有谁敢多看多问,我就剁了他!”
佟武一笑,拱手道:“下官告辞。”
小侯爷点点头,道:”你要多注意安全。”
佟武一揖到地,道;“谢小候爷。”
*** *** ***
如果不是手腕和脚腕上仍锁上了铁链,芙蓉简直会以为自己现在正坐在一家客栈的上房里。
她被移到这间牢房里,已经三天了。
虽然这间牢房布置得很舒服,甚至可以说雅致,但牢房毕竟还是牢房。
她很清楚,这里的环境虽好,锦衣卫对她的态度也奇怪地突然客气起来,但对她的看守也比以前更加强了。
现在锁住她手脚的铁链只有拇指粗细,但其分量却不比原来那副酒杯口粗的大铁链轻多少。
她曾运足十二成内劲,试着崩了两次,细细的铁链却纹丝不动。
好在铁链很长,并不太妨碍她的行动。
这间牢房里有一个小套间,在那里面,她甚至可以洗澡。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优待”。
她根本懒得想这个问题。
因为,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她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是刽子手的屠刀,就是那个邪恶的黑衣人。
她宁愿是屠刀。
面对那个黑衣人使她感受到的恐惧,比想到死亡时带给她的要强烈得多。
佟武既然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救她。
芙蓉坚信这一点。
但她现在宁愿佟武不再关心她。
因为她不想佟武再被黑衣人伤害。
她看着桌上微微跳动的烛火,不禁又想那间阴暗潮湿的黑牢。
黑车里发生的那一幕,似乎已成了一场梦。
慑人的恶梦。
芙蓉多么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啊。
但,那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真实,真实得就像黑衣人自佟武背上拔出的那柄血淋淋的短刀,真实得就像锁住她手脚的坚固的铁链。
她知道,那个邪恶的黑衣人随时都有可能像个黑色的幽灵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很可能就在今夜。
芙蓉的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战憟。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由远及近。
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芙蓉跳起,怔住。
她瞪得大大的双眼中,很快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佟武!
走进牢门的人竟是佟武!
芙蓉缓缓在桌边坐下,淡淡地道:“佟大人?”
她竭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但她的声音仍然轻微地颤抖着。
佟武反手掩上牢门,推紧,低声道:“马兄,请锁上门。”
门外一个声音道:“我过半个时辰后再来。”
佟武靠在门上,一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才慢慢走向芙蓉,低声道:“你,你受苦了。”
芙蓉用力咬住嘴唇,可泪水已夺眶而出。
她扑上去,扑进佟武坚实的臂膀里。
听着她压抑住的抽泣,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佟武只觉心里一阵剧痛,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轻抚着芙蓉抽动着的肩头,低声道:“你放心,我会让他们放你出去的!”
芙蓉的身体僵了一下,微一用力,挣脱开他轻拥的双臂,坐回到桌边,举袖试去脸上的泪水,低声道:“你是来救我的?”
佟武也走到桌边,在她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微笑道:
“傻丫头,你还不信?”
芙蓉低着头,幽幽地道:“是你让他们把我从黑牢里带到这来的吗?”
佟武道:“是。
芙蓉飞快地瞄了他一眼,道:“这里虽比黑牢要好得多,也还是牢房。”
佟武道:“再过几天,他们一定会放你,不要着急。”
芙蓉道:“你已经告诉他们刺客不是我?”
佟武道:“是。
芙蓉道:“可大师兄他杀了他们好多人·,··”
佟武伸出手,覆在她纤秀的小手上,道:“这些你不用去想,一切有我。”
芙蓉无言,头垂得更低。
她很想告诉佟武有关那黑衣人的一切,可是她不敢。
因为黑衣人的手中,掌握着她弟弟的生死。
她心里那种奇异的战憟更强烈了。
— —黑衣人就在附近。
她能肯定,他今夜就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不,她不能告诉他。
她不能拿他的生命冒险,更不能拿弟弟的生命冒险。
但她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佟武显然对她的沉默感到诧异,四下看了看,忽然拉起她,道:“走。
芙蓉一怔,道:“去哪里?”
佟武拉着她,进了里面的套间。
套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与外间相通。
佟武吁了口气,微笑着低声道:“在这里说话就放心多了。”
芙蓉道:“你想说什么?”
佟武的声音压得更低,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提过的那个朋友?”
芙蓉道:“上官公子?”
佟武点点头,道:“他已经与今师见过面。令师让他设法转告你,杨威已带着精锐力量潜进京师一带,他们也在想办法救你出去。”
芙蓉惊喜地道:“真的?”
佟武微笑点头。
芙蓉嘴角的笑意又消失了,道:“佟大哥,这里守卫森严,你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佟武笑道:“你放心,他们不会的。他们已把你托给我了。”
芙蓉的眼睛忽闪了一下,脸上升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第十六章 意料之外
四月十二。潭柘寺。
直到巳时将过,才有人发现阿丑不见了。
第一个觉得不太对劲的是执役僧的管事胖和尚。
他在进行每天的例行巡察时,发现过去一直打扫得清清爽爽的地面,今天竟显得意外地凌乱。
于是他去伙房找阿丑。
到了伙房,却看见那里也已乱作一团。
伙房的僧头正站在一边干着急。
水缸就快空了,每天这个时候早该淘好的做午饭用的米却仍呆在墙角的米袋里。
干这些活的,本该是阿丑。
胖和尚当机立断,将全寺上下七十余名执役僧全部招集起来,留下三十人在伙房挑水、劈柴、淘米、洗菜,其余人等一齐出动,寺里寺外去寻找阿丑。
胖和尚自己一溜小跑,向方丈禀告这个意外情况。
十几年来,几乎寺里所有的人都认为阿丑是个多余的人,谁又能想到,一向平静、规律、有条不紊的潭柘寺,会因为少了一个“多余的人”而天下大乱呢。
无初大师对这件事本不太在意。
虽说自他主持潭柘寺以来,还未发生过僧人失踪的事,但这次失踪的毕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执役僧。
“也许他是受不了修行的清苦,俗缘未尽,贪念红尘吧。”听完胖和尚的禀告,无初大师叹了口气,喃喃道了几声:“罪过,罪过,阿弥陀佛。”也就将它抛在脑后了。
几天来,他一直在潜心修习《忘忧清乐集》中几盘著名的棋谱,哪有闲心管这等俗事。
打发走了胖和尚,他继续打他的棋谱。
很快,他又完全沉浸在棋枰上玄妙的黑白世界中去了。
直到他听见一阵“咕噜噜”的怪叫声,才觉得事情比他想像的不知要严重多少倍。
无情地将他从玄妙的黑白世界里拉出来的“咕噜噜”的怪叫声,是自他肚子里发出的。
他饿了。
午时将过,平日里,他早就该吃过午饭,甚至已小憩醒来了。
出了这种事,他这个方丈岂能不亲自过问。
走出禅房,他就发现地面不像往常那般清洁,僧人们也不似平日里那般精神。
他们走起路来,脚步都显得虚飘飘的,像是三天没吃上一顿饭。
伙房前围了一大群护寺的武僧,一个个都瞪着眼,直着脖子大声吵吵着,看见方丈大师来了,吵闹声才渐渐平息。
胖和尚不住地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水。
无初大师道:“这是怎么回事?”
胖和尚赔着笑道:“请方丈放心,饭马上就得,马上就得。”
无初大师四下看了看,道:“执役的僧人也不少嘛,人手还是不够?”
胖和尚道:“这都得怪那个阿丑,平日里这些活都是他干。”
无初大师皱了皱眉,道:“少了他一人,就忙不过来了?
他一个人干的活儿,你们二三十人都下不过来?”
胖和尚头上的汗出得更快了。
老实说,他心里也一直在奇怪。
这些活,平日里阿五一个人是怎样干完的o
无初大师叹了口气,道:“那个阿丑找到没有?”
胖和尚道:“寺里寺外都找遍了,连个人影也没有。”
无初大师又叹了口气,道:“罪过,罪过,老衲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离寺出走了。”
午饭终于做好时,已比往常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无初大师吃过午饭,肚子里不再有“咕噜噜”的怪叫声,但他已没有心情继续打棋谱。
他慢慢走过满地浓荫,向九峰禅师住的小院那边走去。
没心情打棋谱,就只有找九峰聊天了。
禅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九峰不在禅房中。
问了七八个僧人,才有人说,好像已有两天没在寺里见过九峰禅师了。
无初大师心里顿生感慨。
九峰禅师离寺两天,寺里几乎没人知道,可一个执役僧人不见了,却在寺里掀起如此大的风波,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潭柘寺僧众逾千,可又有几人是正真为了修行,为了佛理才出家的呢?
普天下的佛门子弟,又有多少是为了修行而出家呢?
从什么时候起,普度众生的佛门,已成为很多人心目中一个能不劳而获,混口饱饭吃的行当了?
无初苦笑着,慢慢往回走。
*** *** ***
干水河边。
卜凡背靠着那株斜生的老柿树,看着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的浮漂。
河边浅水中,浸着一只渔篓。
今天的成绩颇为不俗,渔篓中已有四条尺把长的大青鱼在扑腾了。
卜凡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你有心去做,并为之耗费巨大的心血,结果往往是很不尽如人意,而当你无心之下,偶然一试时,却成功了。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行。这句己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俗话,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卜凡今天来河边,本意并不是为了钓鱼。
想一想,他自己也有些奇怪。
近两个月来,他几乎从未上山采过药,钓鱼的次数却大大地增加了。
每一次,他的成绩都很不俗,最多的一次,不过两个时辰,就钓上了十四条鱼,可每一次,他来河边的本意都不是为了钓鱼。
卜凡轻轻吁了口气,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在树干上靠得更舒服些,微微眯起双眼,看河面上细碎闪烁的波光。
他在想一个人。
每次来河边,看见他正靠着的这棵老柿树,他都会想起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解缙。
一想起解缙,首先闪现在他眼前的,就是看见鱼儿跃出水面时,解缙那兴奋的表情和孩童股的冲动。
他多希望现在解缙就坐在一边,执着根渔竿和他一起钓鱼啊。
卜凡的心里不禁有些发酸。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接受解缙获罪下狱至死这个已过去好几年的事实。
解缙是举国公认的第一大才子,才子总是有些臭脾气的,看到了不太顺眼的事,勉不了会发几句牢骚。
其实,历朝历代,哪个文人不爱发几句牢骚,而且也仅仅是发几句牢骚而已。牢骚发过仍然会忠心耿耿地替朝廷做事,为国君歌功颂德。
身为人主的一国之君竟会连文人的几句牢骚话也容不下,还能算是一个明君吗?
想挥自已现在的处境,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很烦,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次找上门来的麻烦。
所以他才会三天两头来河边钓鱼。
来想解缙。
解缙的遭遇和命运可算是一本颇有典型意义的教材。
卜凡希望自己能从中悟出一些道理来。
浮漂抖动了两下,然后开始下沉。
又有鱼咬钩了。
卜凡摇了摇头,拿起了渔竿。
”哗啦”一声,不远处河面上忽然激起一大片水花,岸边一个粗嗓门大声道:“卜先生,又来钓鱼了?”
卜凡扭过头,笑道:“原来是铁头,你怎么这个时候挑水来了?”
铁头笑呵呵地道:“两天没挑,水缸快空了,老娘都不高兴喽。”
卜凡指指渔篓,道:“正好,拿几条鱼给你老娘带回去。”
铁头笑道:“先生不心疼?”
卜凡一笑,道:“我还可以再钓嘛。”
铁头走过来,拎起渔篓晃了晃,老实不客气挑了两条大的,踮起脚,伸手折下一根细细的嫩树枝,将两条鱼串上,拎在眼前看了好几眼,咂嘴道:“真肥。”
卜凡笑道:“你可不许偷吃,这是给你老娘的。”
铁头咧嘴笑道:“我知道。老娘这下该高兴了,她就喜欢吃鱼。”
卜凡道:“知道老娘喜欢吃鱼,你还不学着钓,你这个儿子当的。这河里的鱼多得很,钓起来很容易的嘛。”
铁头红了脸,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笑道:“卜先生你是不知道,我这两个屁股就像是尖的,坐也坐不住,让我钓鱼,还不把我给闷死了。”
卜凡笑着摆了摆手,道:“挑上水快回去吧,勉得老娘又在家替你着急。”
铁头应了一声,将担子甩上肩,一阵风似地走了。
卜凡看着他的背影,微笑摇头。
正如大多数石花村村民一样,铁头虽不免粗俗,但率直,真诚,不矫饰,不虚伪。
在卜凡看来,石花村的村民都是很可爱的。
正是因为此地淳厚朴实的民风,他才在不知不觉中,对小小的石花村产生了一种依恋。
游子对家乡的依恋。
铁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浓密的柿林间,卜凡仍怔怔地朝那个方向看着,嘴角的一丝笑意也仍没有消失。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似的叹了口气。
他猛吃了一惊。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这人正拿着他的渔竿。
渔竿弯成一张大弓,渔线崩得笔直。
鱼虽说还没浮出水面,可以肯定是条大鱼。
卜凡并不急于看见那条鱼,他想看清这个人。
这人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你是谁?”
这人不答话,突然轻轻一抖手腕。
水花跃起。
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青鱼飞起在半空,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啪”他一声摔落在卜凡脚下。
大青鱼在浅草地上翻腾,挣扎。
这人放下渔竿,站起身,掀开了斗笠。
他一站起,卜凡已知道他是谁。
“是你!”
*** *** ***
正午。
明艳的阳光里,已带来第一丝暑热。
上官仪走出胡同口,面前已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疾驰,没有减速,更没有停顿。
上官仪已在车厢里。
刚一跃进车厢,他就掀开了车窗上的布窗。
没有人跟踪。
没有人跟踪他,也没有人跟踪这辆车。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布窗,打开车座上一个柳条箱。
箱内是一件淡青色的长衫,一柄摺扇。
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已在佟武、公孙璆和自己之间,建成了一个便捷而且安全的联络网。通过这个联络网,他们随时可以互通消息。
上官仪自信,这个联络网不可能被洪虓发现,因为担当联络任务的,绝大多数都是丐帮弟子,联络方法也已与野王旗中惯常使用的大相径庭。
马车停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上官仪跨出车厢时,已变成了一个手摇摺扇,长衫飘飘的佳公子。
只是这位佳公子的年纪稍嫌大了一些,两腮和下巴上满是青渗渗的胡子碴,眼角和额头上,都刻着深深的皱纹,脖子上的皮肉也已略显松弛了。
京城里,这种不愿正视自己的年龄,仍想摆出一副年少风流派头的老公子并不少见。
虽然他们极爱摆派头,一举手一投足都想引来别人的注目,尤其是女人的注目,但愿意注意他们的人,还是很少。
上官仪当然不想太引人注目。
他摇着摺扇,晃晃悠悠进了一家酒楼。
小二立即以十二分的热情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道:
“公子爷要用点什么?”
他很清楚,这样的老公子最爱听的是“公子爷”三个字,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瞧不起。
所以他们最爱摆阔。
果然,这位“公子爷”随手抛出一小块碎银,拿足了派头,淡淡地道:“找人。”
小二的嘴已咧到了耳根,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躬身赔笑道:“不知公子爷要找哪一位?小的……”
又一块碎银飞出,“老公子”淡淡道:“不用你,本公子自己找。”
小二弯着腰道:“是,是,公子爷请。”
上官仪正眼也不瞧他,径自上了二楼,一摇三晃来到一间单间雅座前,倒转摺扇,在门上敲了六下,两轻一重,一重一轻一重。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飞快关上了。
两名侍卫打扮的大汉躬身道:“见过主人。”
上官仪点点头,道:“只有你们二位?”
一名侍卫道:“还有四名弟兄在楼下,隔壁还有两人。”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佟兄呢?”
侍卫道:“正陪锦衣卫马指挥喝酒。是不是现在就请他过来?”
上官仪在桌边坐下,斟了一杯酒,道:“不急。你们吃过午饭了吗?”
侍卫道:“没有。”
上官仪道:“来,来,一起吃。”
侍卫道:“属下不敢。”
上官仪笑道:“这里很安全,不用太紧张。”
两名侍卫迟疑着,终于还是坐下了。
上官仪道:“在京城里还习惯吗?”
侍卫道:“习惯。”
上官仪道:“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一场恶战,我希望你们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要保持警觉,但也要注意放松。”
侍卫道:“是。属下明白。”
上官仪慢慢啜了口酒,道;“你们换下侯府的侍卫,没有引起洪虓的怀疑吧?”
侍卫道:“这两天,他一直没露面。”
上官仪点与头,伸出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肴道:“来,吃菜。”
大半盘子都已见底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人影一闪,两名侍卫已站到门后。
上官仪暗自点头。
他们的身手都很不错,反应也非常快。可以看出,在关外那个艰苦的训练环境里,七年中他们连一天也没有松懈过。
六下敲门声响过,佟武闪身进门。两名侍卫却已在门外。
佟武微笑着低声道:“上官兄,还满意吗?’上官仪道:“很好。”
佟武道:“还有更好的呢。”
上官仪道:“马指挥同意了?”
佟武道:“我有密旨在手,他能不问意?”
上官仪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道:“什么时候行动?”
佟武道:“今夜。”
上官仪道:“洪虓那面有什么新的动作?”
佟武道:“他们已经将那两幢宅院租下来了,昨天夜里,已经派人进驻。”
上官仪道:“洪虓也住进去了?”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一共有多少人?”
佟武道:“七十七人。”
上官仪微一皱眉,道:“据杨威的手下打探的情况,那几个客栈里仍有洪虓的人活动,而且为数不少。看来他的实力比我们想像的要强一些。”
佟武道:“而且他对我并不完全信任。”
上官仪的眼中忽然迸出一星寒光,慢慢地道:“可是,过了今夜,他就非信任你不可了。”
佟武道:“你能肯定?”
上官仪道:“能。”
佟武道:“这计划真的没有一丝破绽,”
上官仪道:“你一定设法找过。”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你找到了吗?”
佟武道:“没有。”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如果连你也找不出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佟武道:“这计划本无破绽?”
上官仪道:“不错。”
佟武沉默了,好半天方道:“我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上官仪道:“为什么?”
佟武道:“那个神秘的黑衣蒙面人。”
上官仪沉吟一会着,慢慢道:“芙蓉真的没有见过他?”
佟武略显苦涩地道:“她坚持说没有。可我总觉得……”
上官仪道;“为什么?”
佟武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总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不愿说出来。”
上官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今夜她就自由了,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真有什么事,她慢慢会告诉你的。”
佟武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笑道:“不想这些了,公孙璆和杨威那边准备好了吗?”
上官仪道:“你忘了杨威在江湖上的雅号了?”
佟武不禁一笑。
他当然没有忘,所以他的担心绝对是多余的。
一个人能在江湖上博得“滴水不漏”的名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连“滴水不漏”杨威也认为这个计划很完美,佟武当然也不必再担心了。
现在,他们惟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
等待黑夜的来临。
*** *** ***
夜。夜已深。
“是你?”
佟武显然吃了一惊。
杨思古淡然一笑,道:“怎么,佟兄不欢迎我来这里?”
佟武焦躁不安地摇了摇头,道:“师叔呢?我让人请师叔来,是有很重要的事!”
杨思古道:“跟我说不行吗?”
佟武道:“当然不行!”
杨思古道:“为什么?”
佟武道:“请杨兄尽快找到师叔,迟了就没机会了。”
“机会?什么样的机会?”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人影一闪,洪虓已出现在佟武面前。
佟武不禁悚然。
他根本没看清洪虓是如何出现的,更没察觉出刚才洪虓就在附近。
洪虓的功力比他所了解的竟然更进了一层。
佟武不及多想,急道:“请使者多派精锐力量…··”
洪虓嘶哑的低语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两天你回来的都很晚。”
佟武一怔,恭声道:“是。”
洪虓道:“是不是锦衣卫发现了一些线索?”
佟武道:‘’是。
洪虓皱了皱眉,四平八稳地坐下了,忽然道:“你身边的侍卫好像换了很多。我刚才前后转了转,这些人已不是前几天那批人了。”
佟武道:“是。柳小侯知道属下想继续追查白莲教一案,担心底下的安全,另派了一批好手来保护属下。”
洪虓点点头,语气中多了一丝讥讽,淡淡地道:“他们应该比上一批厉害得多喽?”
佟武道:“身手的确要高一些。”
洪虓的嘴角难得地闪过一丝笑意,道:“我刚才转了一圈,没一个人发现。也没一个人有所警觉。”
佟武苦笑道:“柳小侯一番好意,属下……”
洪虓突然转开话题,道:“锦衣卫发现了什么线索?”
佟武道:“今天夜里,将有人劫狱。”
洪虓道:“为了那个卖艺的女入?”
佟武道;“是。
洪虓道:“你不是本打算放了她吗?”
佟武道:“是。可是锦衣卫终于让她开口了。”
洪虓道:“她说什么了”’
佟武道:“不知使者是否记得,属下曾说过怀疑她与他有关联。”
洪虓目光一凝,道:“记得。”
佟武道:“使者曾说过,是一个女入救了他。”
洪虓道;“不错。”
佟武道:“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芙蓉。”
洪虓低声道:“她为什么要招供自己曾救过人?”
佟武道:“锦衣卫新近研制出了一种麻醉剂,人吃下之后,精神恍惚,什么事都会说出来。”
洪虓目光闪动,道:“她还说什么了?”
佟武道:“她说她救的那个人武功奇高,几天前曾进大狱看过她,让她安心等待,今夜就带人来救她。”
洪虓道:“她到底是不是白莲教的人?”
佟武摇头道:“好像还真不是。”
洪虓道:“如果她救的人真是他,她一定是血鸳鸯令的人。”
佟武道:“好像也不是。”
洪虓的声音更嘶哑,更低沉:“她说自己是什么人了吗?”
佟武苦笑道:“她被灌了药后,说话一直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一会儿说她救的人以前并不认识,一会儿又说她救的本是自己的主人,属下以为她还在有意识地抵抗药性,便让人加灌了一剂,谁知…··她干脆睡死过去了。”
洪虓道:“以你之见,她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佟武道:“那种药剂非常有效。”
洪虓道:“也就是说,她有可能是他暗中训练的秘密力量中的一员?”
佟武道:“属下也这样想。”
洪虓凝视着他的双眼,慢慢道:“她说没说救人的经过?”
佟武道:“她是在京郊,看见一大群人在追杀六七个已经身受重伤的人,她用红纱蒙面,突然冲上去,用红绸带卷起最后一人,趁那帮人一愣神间,逃脱了围捕。”
洪虓道:“她是向什么方向逃的?”
佟武摇头道:“听不清,好像是说什么庙。”
洪虓着了杨思古一眼。
杨思古微微点了点头。
洪虓的目光又思向佟武,道:“锦衣卫知道有人劫狱,有什么打算?”
佟武道:“马指挥本想将她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属下说,可以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杨思古忽然道:“她既然不是白莲教,锦衣卫留着她岂非已毫无价值,为什么不干脆放了她呢?”
佟武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道:“杨兄忘了?那天夜里,她的两名同伙杀了锦衣卫十数人,虽然当场被格杀一人,可另一个还是逃了,锦衣卫怎么可能放过呢?”
杨思古哑口无言。
洪虓点头道:”不错,锦衣卫不可能放过她,就算知道她不是白莲教,也会硬指她是,以此向皇帝邀功。”
佟武钦佩地道:“使者明见。”
洪虓道:“你是如何计划的?”
佟武道:“属下已与马指挥商定,任由来人得手,暗中派遣得力人手跟踪。”
洪虓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很好。我这就过去安排人手。”
他的眼中,闪出一丝兴奋,就像是一只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佟武一直提在喉头的心终于落下了。
他知道,洪虓已真的被他打动。
只要今夜的行动能按照预定的计划圆满完成,洪虓必将从此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的心刚刚放进肚子里,门外响起一个侍卫的声音:
“佟大人,锦衣卫有人来,说有要事求见。”
佟武还没放稳的那颗心忽悠一下又提了起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镇定地道:“有请。”
洪虓淡淡道:“我在这里,怕不太方便吧。”
佟武指了指后面一扇门,道:“请。”
*** *** ***
三进深的小院里,竟布置了二十七处暗桩。
洪虓的谨慎由此可见一斑。
上官仪如一只硕大的狸猫,轻捷地掠过两重屋脊,进了黑暗的后院。
后院是一座二层小楼。
他贴着围墙,慢慢挨近楼侧,双足轻点,半空中一个翻身,脚尖已勾在楼顶屋檐上。
据已掌握的情况,洪虓本人就住在二楼正中那间房间里。
如果吴诚也在京城,一定会住在这座二层小楼上。
上官仪相信自己不会错,因为他的推测基于他对洪虓的了解。像吴诚这样一个对洪虓的全盘计划举足轻重的人,洪虓不把他安置在跟前,是绝不会安心的。
他很清楚自己此行实在太冒险,但他又不想错过这个惟一的机会。
因为他并不知道,也无法探明谨慎而行踪诡秘的洪虓究竟什么时候在这幢宅院里,什么时候不在。
除了今夜,除了现在。
现在,洪虓在佟武的家里。
虽然他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但对于上官仪来说,却足够了。
上官仪游龙般绕着屋檐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吴诚不在这里。
但他还是有收获。
就在与洪尬的卧室相连的那个大房间里,他看见了两个女人。
两个已睡熟的女人。
两个几乎身无寸缕的女人。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个女人相拥着躺在地上。
就在她们的身边,杂乱地摆放着绳索,铁枷,和一条长长的皮鞭。
上官仪愕然,继而恍然大悟。
他的胃立刻抽搐起来。
他深深吸疗一口气,足尖一松,扑到了围墙上,顺着围墙溜到院外。
顾不得会被人发现,他伏在墙根下,无声地呕吐起来。
他终于明白洪尬为什么会投靠血鸳鸯令了。
*** *** ***
佟武跌足道:“怎么会这样?!”
马指挥一张脸已涨紫,气哼哼地道:“早知道东厂会来提人,不如早把她给放了。”
佟武道:“你没告诉他们,佟某手上有圣上的密旨?”
马指挥道:“说了,可他们根本不理。”
佟武道:“连圣上的密旨也压不住他们?他们不怕圣上班师回京,拿他们问罪?”
马指挥苦笑道:“现在是太子监国,东厂来人说是奉太子之命,兄弟手上又没有圣旨能拿出来给他们看。”
佟武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东厂早已盯上这块肥肉。”
马指挥道:“佟兄,现在该怎么办?”
佟武道:“明天一早,我就去见殿下。”
马指挥道;“兄弟是说今天,佟兄不是安排人来劫狱了吗,现在人已不在了,这出戏还唱不了唱了?”
佟武怔了怔,道:“没办法,只能不唱了。”
“不行!”上官仪尚未开口,公孙璆已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上官仪道:“前辈的意思是··…”
公孙璆断然道:“既然人已被东厂提走,我们就去劫东厂!”
上官仪道:“我不同意。”
公孙璆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事态一闹大,反而害了芙蓉。”
公孙璆惨然一笑,道:“老弟,你不知道东厂是个什么地方?”
上官仪默然。
公孙璆凄然道:“进了东厂,就算事态不闹大,她只怕也…… 也…··”
上官仪道:“佟武手中有皇帝的密旨,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杨威忽然道:“我们不行动,必然会引起洪虓的怀疑,也必然会危及佟兄弟的安全,他又如何想办法救芙蓉呢?”
上官仪道:“走一步,看一步,洪虓果然敢对佟武下手,凭我手中现在的实力,也足以与他一拼!”
杨威淡淡地道:“你忘了血鸳鸯令了?”
上官仪怔住。
公孙璆道:“只要稳住洪虓,逐步实施我们原订的计划,一举击垮血鸳鸯令,芙蓉的血海深仇得报,我想,她会死而无怨的。”
杨威道:“而且,只要保住佟兄弟,他在朝廷上总能起上作用,芙蓉姑娘也未必会有危险。”
上官仪咬了咬牙,慢慢自怀中掏出一方黑巾,裹在脸上,道:“走!”
*** *** ***
洪虓跪在地上,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熟睡中的女人柔润的四肢娇慵地散开着,浑圆丰满的胸部随着呼吸舒缓地起伏,就像是春天温暖的阳光里绵延的远山。
他忽然扑到窗边,伸手摘下墙上挂着的长剑。
剑柄冰凉而柔和。
他慢慢抽出长剑,颤抖着走向睡梦中的两个女人。
杀了她们!
他命令自己。
但几十年来,几乎已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的长剑此时却不再听他的使唤。
剑尖颤抖着,离女人的咽喉已不过两寸。
只有两寸!
再向前送两寸,他就可以解脱。
但他刺不下去。
他的剑上没有一丝杀气,心里也没有。
有的只是欲望。
叫醒她们。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她们每一寸滑如丝缎的肌肤,忽然转过身,走回窗边,将长剑插回剑鞘中。
不,不能杀她们。
不管她们是仙子,还是妖女,也不管她们将带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他迷恋她们,崇拜她们。
因为只有她们,才能使他沉入那极度痛苦和极度欢乐交织的,令他神往、令他迷醉的境界中。
因为只有她们,才能使他满足。
只有她们,才能让他成为真正的男人。
他靠在窗台上,喘息着,整个人似已虚脱。
忽然,他迷茫的双眼又锐利如冰棱。
有风。
在这个房间里,本不该有风。因为他不能让任何声音传出这间屋子。
他侧过头,看见严严实实地糊在窗户上的三层细纱,被割开了一条寸半长的裂缝。
一瞬间,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来过。
而且他知道来人是谁。
只有那个人,才有可能避开他亲自在院中布置的二十七道暗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这幢小楼。
他咬紧牙关,紧握双拳,大步冲了出去。
“佟武在哪里?”
杨思古吓了一跳,忙道:“还在锦衣卫。”
他不知道这位索来令他畏惧的师叔怎么一转眼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洪虓一向冷静而锐利的目光已变得炽热而狂乱,他的声音竟似微微有些颤抖:“你派出了多少人?”
杨思古道:“六人。”
洪虓烦躁地在桌前踱来踱去,道:“佟武可靠吗?”
杨思古道:“师叔的意思是…··”
洪虓瞪了他一眼,嘶声道:“我问你的看法!”
杨思古打了个寒噤,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
洪虓的步子慢了下来,道:“不过什么?”
杨思古道:“不用等到天亮,就会知道了。”
洪虓停下,道:“哦?”
杨思古道:“如果今夜果真有人劫狱,我们就可以信任他。”
洪虓慢慢走到桌后的椅子边,道;“你是说,如果因为芙蓉已被东厂提走,就没人劫狱了,这就是一个圈套?”
杨思古道:“是。”
洪虓的目光渐渐冷静下来,他舒舒服服地坐进椅子里,道:“说详细一点。”
杨思古道:“首先可以肯定救他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芙蓉。”
洪虓道;“不错,只有将剑器练到炉火纯青的程度,才能将红绸使得挥洒自如。”
杨思古道:“刺杀佟武的黑衣蒙面人的确就是他。”
洪虓道:“何以见得?”
杨思古道;“几天前,锦衣卫大狱的确有人潜入,那人也是黑衣蒙面,而且身手绝高,一眨眼间,就点翻了三十多人。”
洪虓眯起双眼,道:“武林中有如此快的出手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
杨思古道:“所以,佟武今天说的都是真话。”
洪虓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怀疑他?”
杨思古道;“他挨那一刀,并非没有苦肉计的可能。”
洪虓道:“目的?”
杨思古道:“为了博取师叔的信任,为了今夜的这个计划,用假劫狱将我们引入他们设好的伏击圈,的确是一条妙计。”
洪虓道:“若是现在他们仍然可以安排一次假劫狱呢?”
杨思古道:“不可能。”
洪虓道:“为什么?”
杨思古道:“因为现在芙蓉已不在锦衣卫大狱,他们假劫狱只可能让她罪加一等,死得更快。”
洪虓道:“也就是说,如果佟武一直站在他那一边,今夜他们就不会再有行动,对吗?”
杨思古道:“是。”
洪虓冷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计划呢?仅仅因为她救过他?”
杨思古一怔,道:“这…·”
洪虓的双眼又眯成两条细缝,慢悠悠地道;“如果想劫狱救出芙蓉的人果真是他,今夜他一定会行动。”
杨思古呆了呆,道:“如此说来,从这件事就根本无法判断佟武到底是否可信?”
洪虓道:“你错了。”
杨思古愕然道:“属下不懂。”
洪虓微微一笑,悠然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个已流传很久的问题。如果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同时掉进了河中,而凭你的能力,只能救出其中一人,那你先救谁?”
杨思古更糊涂。
他实在不明白洪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扯这类闲话。
洪虓道:“其实,他所面临的,也正是诸如此类的一个问题,佟武是他的朋友,芙蓉是他的救命恩人,你认为他会救谁?”
杨思古道:“救佟武。”
洪虓道:“不错,凭他一惯的行事风格,他会救佟武。因为现在佟武已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可如果事实上他是去救芙蓉了呢?”
杨思古恍然道:“属下明白了。”
洪虓微笑道:“真明白了?”
杨思古道:“他肯定会有所行动,我们只需看他的目标是锦衣卫,还是东厂。”
洪虓微笑点头。
杨思古忽然皱了皱眉,遣:“要是这一切都是他与佟武早已计划好的……”
洪虓摇头道:“东厂提人,对佟武来说绝对是一个意外,我能看出来。”
他转开话题,又道:“佟武出门时,你派了几个人跟去?”
杨思古道:“两组,每组八人。”
洪虓道:“佟武随身跟了几名侍卫?”
杨思古道:“四名。”
洪虓道:“去锦衣卫的一路之上,他们遇上过什么人吗?”
杨思古道:“没有。”
洪虓道:“到达锦衣卫时,他们是几个人?”
杨思古道:“五人。”
洪虓道:“然后呢?”
杨思古道:“一直到现在,锦衣卫里没有一个人出来。”
洪虓道:“佟武的家中现在有多少人?”
杨思古道:“十四人。十二名侍卫,两名厨子。”
洪虓道:“这足以说明,他根本投机会将这个意外情况送出去。东厂提人,纯粹是为了和锦衣卫争功,也说明朝廷方面的确视芙蓉为白莲教余孽。佟武并没有在我们面前撒谎。”
杨思古沉吟着,忽然走到门边,道:“来人。”
门外一个声音道:“属下在。”
杨思古道:“锦衣卫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回来的人说,锦衣卫戒备森严,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杨思古道。“去,传我的话,让他们继续监视,自锦衣卫里出来的每一个人,都要派人跟踪,查明他去了哪里。”
“是。属下明白。”
杨思古看了洪虓一眼,道;“师叔,要不要派几个人去东厂那边探探情况。”
洪虓道:“不必。”
杨思古不禁有些奇怪。
看洪虓的样子,似乎对佟武已没有半分怀疑,可就在顿饭工夫前,他们刚回到这幢小楼时,洪虓显然并不完全信任佟武。
只不过到楼上去打了个转,他的态度就变了。
在楼上,他发现什么了?
洪虓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地道:“你心里一定在奇怪。”
杨思古暗自一惊,道:“是。”
— —为什么我的想法总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洪虓的双手捏紧,又松开,头也不抬地道:“其实,我一直不太相信李至是死在他手上。”
杨思古吃惊地道:“可那手段只有他…·”
洪虓道:“他的行事方法,佟武也很了解。”
杨思古道;“师叔认为发生的事是佟武在故布疑局?”
洪虓叹了口气,道;“是的。”
杨思古道:“为什么?”
洪虓道:“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功力,能拖一条命,已经是奇迹了。”
杨思古默然。
的确,他也一直没想通这件事。
洪虓举起右掌,慢慢地道:“那一掌上,我已倾注了十二成功力。连老主人当年也不敢轻视我这一双手,何况,他当时已身中奇毒,更何况,紧接着地背后又中了两剑!”
杨思古苦笑道:“属下记得很清楚,属下和李至两柄剑几乎是同时刺入的,属下的剑刺入了八分,李至的刺进了七分。”
洪虓嘶声道:“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死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他怎么可能活下来,又怎么可……”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接着道:“所以,最合常理的可能是,他的确没有死,而且设法找到了佟武,然后精心策划了后来发生的事,将我们引入圈套,聚而歼之。”
杨思古道:“可师叔对佟武的看法似乎突然有所改变。”
洪虓道:“是的。刚才在楼上。我发现了一些线索,这才知道我完全错了。他的确还活着,功力也的确已恢复。”
杨思古面色微怔,吃吃道:“什么··、·什么…··”
洪虓叹了口气,道:“他已来过。”
杨思古的面色瞬间已变得惨白。
其实,洪虓说到“楼上的线索”时,他已猜到所发生的事,但想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那四个字自洪虓口中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的心里像是被一柄百八十斤的大铁锤猛烈地捶击了一下,惨白的额头上,已爆出了豆大的冷汗。
但他还坚持问:“师叔如何能断定就是他?”
洪虓又叹了口气,道:“只有他才能躲过二十七道暗桩,也只有他才了解我会如何安排那二十七道暗桩。”
杨思古沉默。
他很想开口,很想说话,因为只有不停地说话,才能缓解他紧张恐惧的心情。
但他说不出来。
他的喉头似已僵硬。
恐惧如一只无形的铁铸的大手,紧紧叩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呼吸已有些困难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一直拒绝认为那个人还活着。
洪虓沉声道:“你怕了?”
杨思古的喉节抖动着,哑声道:“属下只是想…··想我们该换个更隐蔽的地方。”
洪鸠道:“不必。我正愁找不到他,他能自己送上门来,岂非更好?!”
他顿了顿,道:“从今天起,我们不能再怀疑佟武。”
杨思古道:“为……为什么?”
洪虓道:“如果佟武是站在他那一边。他还有必要自己冒险来探我们的虚实吗?要想在京城解决他,佟武已成了关键,我们的怀疑只会使佟武觉得寒心,只会将佟武逐渐推到他那边去。相对来说,对于他,佟武更重要。”
他冷冷盯了杨思古一眼,接着道:“最终的胜负,只可能取决于实力。他不可能有反击的实力,尤其是在行刺佟武失败之后!”
杨思古终于镇静下来。
洪虓的话使他本已动摇的信心又坚定了。
洪虓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兴奋。
他站起身,道:“不用等消息了,佟武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杨思古道:“是。”
洪虓走近楼梯,又道:“你重新调配一下人手,加强警戒。”
杨思古道:“可是……”
洪虓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将客栈里的人全部调到这里来,我们不能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
杨思古大声道:“是!”
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一丝生气。
洪虓暗自一叹,慢慢走上楼梯。
——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一次,这个念头自他脑海中浮了上来。
的确,退隐后的生活虽说总使人感到失落,但也很闲适,很令人愉快。
走出了第一步,再想退回去也不可能了。
洪虓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仍怀有一丝对往日清散的生活的一丝怀念。
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怀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着那道厚实的房间,他似乎也能听见那两个尤物娇慵的梦呓,似乎也能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令他迷醉的芳香。
他撞开门,冲了进去,就像一只扑向羚羊的猎豹。
为了她们,为了他自己内心深处种种最隐秘的欲望,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心甘情愿。
绝不后悔!
第十七章 往事
四月十三。京城。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
上官仪睁开眼时,天还没亮。
他不想醒。他不仅体力上的消耗太大,精神上承受的压力与刺激也太重,太深。
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睡眠。
但他不得不醒。
一只大手正用力摇着他的肩头。显然,只要他不睁眼,这只手就会一直摇下去。
这只手的主人,是孙游击。
上官仪一睁开眼,孙游击便自床凳子中抓起他的衣甲和佩刀,扔在床上,粗声道:“快起来,出队了。”
上官仪一边套着衣甲,一边瞄了瞄依然黑沉沉的窗外,道:“天还没亮呢,就出操了?”
孙游击道:“俺说兄弟,你是还没睡醒咋地?俺说的不是出操,是出队!”
上官仪吃了一惊,道:“出队?要打仗了?出啥事了?”
孙游击急得直跺脚,道:“俺说兄弟,你咋这样婆婆妈妈的哩,快,快,路上俺再告诉你。”
他抓起上官仪的佩刀,推着正手忙脚乱系着头盔带子的上官仪出了门。
营中校场上,已列起两个整整齐齐的方队,四面营房中冲出来的军士正迅速集结成整齐的队形。
“正规军到底是正规军,虽说平日里懒懒散散,可真有事儿,还是有模有样的。”上官仪心里颇有些感慨。
黎明前的沉沉黑暗中,急促的马蹄声如夏日午后的骤雨般响起。天地间忽然凭添了一份肃杀,一份威严。
它不同于杀人无算的高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森森的杀气,但同样能使人自心底里产生抑制不住的战悚。
上官仪纵马急驰,紧随在孙游击身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西城。”
“去干什么?”
“封锁所有道路,清查所有可疑人等。”
将到西城,天色已微明。
骁骑营大队分为数十小队,散进各条街道中去。
上官仪还是紧跟着孙游击,带着三十来名军士,停在一个丁字街口。
孙游击留下四名军士,让其他人分成两组,一组沿街站成散兵线,另一组挨家挨户搜查。
仍沉浸在酣睡中的街道顿时被惊醒了。
砸门声,喝叱声,哆哆嗦嗦的回答声,孩子们的哭声,鸡飞狗跳声。
孙游击叉开双腿,站在街口。
这些杂乱的声音方一响起,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而且一直没松开。
他的目光中,闪动着一丝不忍。
上官仪低声道:“孙老哥,咱们到底要干什么?”
孙游击闷声闷气地道:“搜捕可疑人等。”
上官仪道:“可这里住的都是平民老百姓,这么个搜法,除了扰民,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孙游击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俺知道,上面是这样下的命令,俺只能照办。兄弟你是不知道,现在,全城都在戒严,都在这样搜查,不单这一条街。”
上官仪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搞得如此紧张。”
孙游击拉着他,走到街边一块青石条上坐下来。压低声音道:“出大事了,昨儿夜里,东厂那帮阉驴让人给整了。”
上官仪道:“什么人?”
孙游击道:“不清楚,好像说是跳剑舞的那个芙蓉姑娘的同党。”
上官仪道:“芙蓉姑娘不是在锦衣卫吗?”
孙游击道:“就在昨儿夜里,让东厂人给提走了。这帮阉驴,肯定是想抢锦衣卫的功劳,没成想抢回了一个大麻烦,他们可吃了大亏了。”
上官仪道:“芙蓉被她的同党救走了?”
孙游击道:“那倒没有,不过,劫狱的那帮狗娘养的硬是厉害,一口气宰掉了二十七八个阉驴!嘿嘿……”
他目光四下一溜,压低声音接道:“真他娘的痛快!
那帮阉驴平日里神气得很,见了谁都他娘的尖着嗓子直叫唤,这回算吃大苦头了!”
上官仪不禁微微一笑,道:“最高兴的,恐怕要数锦衣卫了。”
孙游击道:“那可不。不过,锦衣卫也脱不了干系,芙蓉已被抓住这多天了,他们竟没能查出她的同党就隐身在京城里,东厂一定会借这个理由整治他们。”
上官仪道:“你老哥说来,芙蓉的同党都是武功高手峻喽?”
孙游击道:“可不是!俺听说,那帮狗娘养的一个个都能飞来飞去,都会念咒,宝剑能自己横空乱飞,割起人头来,利索得很,‘嚓’地一声,一头阉驴就完蛋去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边说,还一边伸手连比带划。
听他的口气,“狗娘养的”这四个字是一种最衷心的赞美。
上官仪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孙游击知道昨夜痛宰东厂阉驴的那帮“狗娘养的”之中,就有正坐在他身边的这位“上官老弟”,他的反应又会怎样?
上官仪苦笑。
他知道,孙游击一定会拍着他的肩膀,仍然用“狗娘养的”这四个字来表达他最崇敬的心情。
孙游击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俺以前还真没想那些阉驴手底下还真有几把刷子,那帮狗娘养的虽然厉害,也被阉驴们杀了八九个。”
上官仪不禁也叹了口气。
他早已知道东厂中高手众多,如果不是他对自己的计划过于自信,而在发生意外之后他又过于冲动,昨夜,他们本不会受那样大的损失。
当然,他们的损失被东厂有意识地夸大了。
昨夜一役,他新近自关外入京的精锐力量,五死九伤。
——我怎么会没想到东厂可能已有准备。可能设下埋伏呢?
——我应该想到!
他的内心深处,有深深的自责。
自他懂事起,师父就曾反复告诫过他,千万不要轻视自己的对手。
在任何情况之下,面对任何一个对手,哪怕只是一点点轻视之心,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
对于他来说,这是个他绝不可能犯的低级错误。
他偏偏犯下了。
而且他当时所面对的是东厂。
一个绝对比洪虓更可怕,更有实力的对手。
发现自己已经中了埋伏之后,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第二个错误也是个低级错误。
只有刚刚踏入江湖的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虽然他也很年轻,但他早已是一个老江湖。
面对任何形势都必须使自己保持冷静,这对于一个老江湖来说,仅仅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
一开始,他还很担心随他行动的二十名入关不过两天的手下。
在经过了七八年艰苦而枯燥的训练后,第一次面临真正的战斗时,他们很容易冲动,而且一定会有想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勇气的欲望。
所以,在清醒地认识到已不可能救出芙蓉之后,他已准备告诫他们不可恶战,尽快冲出重围。
有公孙璆和杨威这样的老江湖协助指挥,那二十名年轻人果然表现得很冷静。
在格杀了东厂五名高手后,东厂的包围圈已经被松动,而他们只有两名年轻人受了轻伤。
当时,他们本可轻松撤出,脱离这场无谓的战斗。
冲动的竟是上官仪本人。
他们几乎已冲出重围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杀红了眼。
他狂吼着,挥动短刀,返身又冲入重围。
突围,变成了一场真正的血战。
如果不是公孙璆和杨威一左一右夹住他,迫使他冷静下来,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直到现在,上官仪仍不愿正视自己突然失去理智的事实,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正视。
当然,他可以为自己找出一些理由来安慰自己。
的确,他不能眼看着救过自己的芙蓉死在东厂手里,的确,他很清楚对于公孙璆,对于佟武,芙蓉的生死意味着什么,的确,他可以对自己说,冲动的原因是心系佟武的安危,的确…··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原因在于他自己。
他冲动,因为他无法承受自己以前从来体味过的失败感和挫折感。
洪虓的突然发难,杨思古,李至的突然反目,包括这次计划的失利,对于他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
他认为自己应该在事情发生前,就察觉出危险的气味来。
近二十年的刻苦的训练和师父在他身上所耗费的心血,使得他自认能挑起师父交给他的重担。
事后回想起来,洪虓的阴谋并不是进行得一点蛛丝马迹不露,行动计划也并不完善,但洪虓却击败了他。如果不是那一点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运气”,他早已是个死人!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够资格做野王旗的主人。
现在,他只希望昨夜的损失能换回一些代偿,能换回洪虓对佟武的完全信任。
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没能见到佟武,也无法和他联系上。
他甚至不知道佟武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的处境如何。
*** *** ***
佟武心里一阵刺痛,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之中。
一看太子的脸色,他就知道没希望了。
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但无论如何,他要尽最大的努力。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芙蓉死在东厂手里。
太子冷冷地道:“佟大人,你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问你。”
佟武恭声道:“臣也有要事向千岁禀告。”
太子沉着脸道:“哦?”
佟武道:“请千岁下令,让东厂将芙蓉交给臣来处理。”
太子冷冷一笑,不无讥讽地道:“交给你处理?你打算如何处理?”
佟武横了横心,道:‘“臣打算先放了她。”
太子用力一拍椅边的矮几,道:“大胆!”
佟武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道:“千岁,臣已拟好对付白莲教余孽的行动计划……”
太子厉声道:“你不用再说了!”
佟武叩首,闭上了嘴。
太子道:“我问你,那个妖女被缉捕入狱已经多少天了?”
佟武道:“九天。”
太子道;“九天可不算短,你和锦衣卫查明她的身份没有?”
佟武道:“没有。”
太子道:“你为什么不将此事通报东厂?”
佟武道:“臣有自己的计划……”
太子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连人犯的身份都没能审出来,你还敢谈什么计划?肃清白莲余孽本是东厂、锦衣卫的职责,与你羽林卫无半点关系,你凭什么横加干涉?”
佟武叩首道:“臣统领大内侍卫,大内的安全,是臣职责所在!”
太子大怒。
佟武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说的话分明是在出言顶撞。
“皇上出征,孤王监国,京城的安危,天下的稳定也是孤王职责所在,可京师重地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竟然隐情不报,你眼里还有孤王吗?”
佟武叩首道;“千岁息怒,臣有下情禀告。”
太子冷冷道:“说,谁也没堵住你的嘴!”
佟武自怀中取出那道密旨,双手捧过头顶,道:“臣受皇上重托,回京清查白莲余孽,皇上亲谕,臣有权便宜行事。”
太子怔了怔,拿过那道密旨,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佟武心里刚刚稍松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的口气更冷了:“便宜行事?嗯,现在这种形势,便是你便宜行事的结果?”
佟武叩首道:“千岁言重了,臣担当不起!”
太子冷笑道:“我一句话你就担当不起了?东厂遭暴民袭击,死伤干员逾三十三之数,你担当得起吗?!”
佟武道:“如果不是东厂突然提走人犯,臣的计划尚可顺利实施,东厂也不会遭受如此大的损失。”
太子目光一凝,道:“佟大人这是在责怪本王吗?”
佟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臣万万不敢,所发生的事,责任全在臣一人身上。臣有罪,无论千岁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只请千岁开恩,让臣完成臣的计划。”
太子冷冷地凝视着他,好半天,方道:“昨夜劫狱的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佟武道:“臣不知。”
太子道:“为什么人犯在锦衣卫九天,没人劫狱,刚被提到东厂,就有人来劫狱呢?”
佟武道:“人犯在锦衣卫时,也曾有人意图劫狱。”
太子道;“哦?”
佟武道:“拿获人犯后。锦衣卫马指挥和臣一直小心谨慎,对大狱严加戒备,来人才没有得手。”
太子道:“此话属实?”
佟武道:“千岁如果不信任臣,可以去问马指挥。”
太子慢慢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再提到你的计划,到底是如何计划的?”
佟武道:“先放了人犯,再加派得力干员,对她的行踪严密监控,以期一网打尽白莲余孽!”
太子道:“人犯到底是不是白莲一党?”
佟武道:“臣不敢肯定。”
太子道:“审了九天,也没审出个结果来?”
佟武道:”没有。人犯一直自称冤枉,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
太子道:“你认为她的话可信吗?”
佟武道:“不可信。”
太子道:“为什么?”
佟武道:“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就不会有人甘冒风险,潜入锦衣卫送信告密,说她是白莲一党。”
太子道:“哦?送信的是什么人?”
佟武道:“不知道。”
太子道:“锦衣卫一向戒备森严,却连送信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森严二字又从何说起?!”
佟武道:“不单锦衣卫,臣也接到了一封同样的告密信。”
太子道:“你也同样不知道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佟武道:“臣无能。”
太子道:“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佟武道:“如果人犯的确不是白莲一党,则送信之人便是白莲余孽无疑。”
太子点点头,道:“有道理,所以你想先放出人犯,引他们上钩?”
佟武道:“是。”
太子沉吟着,忽然道:“据东厂禀报的情况,昨夜劫狱之人,武功奇高,白莲余孽似乎没有那种实力。”
佟武心念急转,道:“的确,据臣侦刺所得情况来看,白莲教与血鸳鸯令已勾结起来。”
这已是他最后一着棋。
“血鸳鸯令”这四个字对太子会起什么样的影响他很清楚。
果然,太子面色大变,一直很稳定的手突然哆嗦起来,颤抖着去拭额头上暴出的冷汗。
佟武的心跳顿时快了一倍不止。
现在,是芙蓉能否脱离危险的关键时刻。
她的生死,已在太子一念之间。
太子的眉头紧皱着,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额上轻轻抚动着,锐利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恐惧。
佟武忍不住道:“千岁·…”
太子一摆手止住他,道;“也就是说,她如果不是白莲同党,就极可能是血鸳鸯令的目标……或者是仇家?”
佟武道:“是。所以,只要放了她,无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血鸳鸯令一定会有所举动。”
太子又沉默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佟武的心跳得更快了,后背处已变得冰凉。
他甚至能感到冷汗正一滴接着一滴自两胁慢慢滑落。
太子终于开口了,慢吞吞地道;“血鸳鸯令在江湖上仇家甚多,是不是?”
佟武怔了怔,方道:“是。”
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问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据说,武功练到一定程度的高手,能自别人的出手看出他的武功家数,佟大人乃大内第一高手,应该有这种眼力吧?”
佟武道:“武学浩如烟海,江湖上各门各派何止数百。
而且山林之中,边险蛮荒之地也有很多奇特的武功流派,臣不敢妄言。”
太子道:“我是指一般情况而言。”
佟武道:“是。”
太子道:“你能不能由芙蓉的武功家数,推测出她的真实身份呢?”
佟武道:“臣没有看过她出手,只见过她卖艺时跳的一种剑器之舞。”
太子道:“剑器?”
佟武道:“是。”
太子沉吟着,抬了抬手,道:“你先下去吧。”
佟武叩首道:“是。”
他顿了顿,又道:“千岁……”
太子道:“我知道,放不放人犯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佟武道:“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只能退下了。不过,能争取到太子“考虑考虑”的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之上。
*** *** ***
已近午时,街上还是空荡荡地没什么行人。
人自然都躲在了自己家中。
如此大规模的全城戒严,自皇帝迁都北京以来,还是第一次,嗅觉一向很灵敏的京城百姓自然不会冒丢脑袋的危险跑到街上来。
搜查自然是一无所获。
上官仪淡淡地道:“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像这个样子,要能抓住人,那才叫怪事。”
孙游击闷声闷气地道:“管他呢,反正上面如何命令,俺们就如何执行,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上官仪笑道:“只是这样一搜,茶馆酒楼怕是没几家会开门了。”
孙游击看着他,嘿嘿一笑,道:“肚子饿了?不瞒老弟,俺肚子里的酒虫可是早就闹腾开了。”
上官仪道:“怎么办呢?咱们都搜过两条街了,你见过一家开着门的饭馆了吗?”
孙游击眨眨眼睛,道:“俺问你,饭馆今天为什么不开门?”
上官仪道:“当然是因为我们…·”
孙游击道:“不对。”
上官仪一怔:“不对?”
孙游击道:“饭馆不开门,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上官仪道;“什么原因?”
孙游击道:“没有客人上门。”
上官仪不禁好笑,看了看空荡荡的长街,道:“现在岂非还是没有客人上门?”
孙游击道:“不对。”
上官仪又一怔道:“又不对?客人在哪里?‘’孙游击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笑道:“这里。”
上官仪第二次怔住,然后大笑。
他实在没想到,铁塔般的孙游击也会有一点幽默感。
孙游击举步往一家闭着门的小酒馆走去。
上官仪道:“老哥,咱们可是在执行任务,要是上面知道了…··”
孙游击挥了挥蒲扇般的手掌,道:“那也不能不让俺们吃饭吧?弟兄们饿得头昏眼花,又怎么去为他们抓人?”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道:“走走,俺们先吃着,再让店老板蒸点肉馒头,给弟兄们填填肚子。”
上官仪一笑,跟了上去。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店老板弯腰赔笑,在门边相迎,笑眯眯地道:“小人知道各位军爷肯定饿了,早已准备了三笼肉馒头,正准备给军爷们送去。”
孙游击笑道:“你还挺好心。”
店老板赔笑道:“军爷们如此辛苦,也是为了咱老百姓嘛,嘿嘿···小人给军爷们准备点吃的,也是应该的,嘿嘿,应该的。”
上官仪摸出锭银子,笑道:“你不是为了它?”
店老板的眼睛一下直了,咽了口唾沫,哑声道:“哪能呢……嘿嘿…哪能呢·…·”
上官仪一笑,将银子抛到他怀里,道:“这是这位孙大爷赏你的,好好收着吧。”
店老板捧着银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嘴里呜哩呜噜,也不知在说些啥。
酒菜飞快地上满一大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也一笼笼流水般送出了店门。
空着肚子折腾了一上午,军士们显然都快饿疯了。
坐在店中,都能听见街上传来的“叭叽叭叽”的大嚼声。
上官仪慢悠悠地饮干一杯酒,苦笑道:“当兵这碗饭,可也真不好吃。”
孙游击已是四杯下肚,黝黑的脸上泛红光,道:“那可不,这还是在京城,要是在边关,弄不好连水都没得喝。”
他又灌了一杯酒,瞪着上官仪道:“老弟,你是个好人。”
上官仪微笑道:“你什么意思?”
孙游击道:“今天,撤出去的禁军弟兄都得在外面找吃的,可付账的,嘿,俺敢说,只有俺们这一队。”
上官仪笑道:“这有什么。兄弟手头上正好有几个,再说,可不能让人说你老哥的闲话。”
孙游击举杯道:“来,俺敬你一杯。”
上官仪一笑举杯。
酒正要进口,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干什么的?”
“站住!”
“叫你站住!说,你是什么人?”
“嗬,好大的力气!”
“看你鬼头鬼脑的样子,就是个反贼!”
一个声音低声道:“我又没做什么,我不是反贼!”
“你还敢顶嘴!弟兄们,把他绑起来!”
孙游击放下酒杯,抹抹嘴,道:“这帮小子。吃饱了就不安分,又不知在找什么人的麻烦。”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要不要出去看看?别真是个反贼。”
孙游击道:“真正的反贼还能让他们抓住!”说着,他已站起身往门外走。
上官仪紧跟着他。
他听出了那个声音,却一时没想通军士们为什么要跟那人过不去。
一出店门,他就明白了。
七八个军士正围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你一掌我一掌地将他推来搡去。
孙游击黑着脸,尚未开口,上官仪已惊惊怪怪地叫了起来:“二呆,你来这里干什么?”
军士们顿时停了下来。
孙游击奇道:“老弟认识他?”
“二呆”看见上官仪,也叫道:“上官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上官仪笑了笑,对孙游击道:“他是我一个朋友家里干粗活的下人。”
他凑到孙游击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人有些傻头傻脑的,我们都叫他‘二呆’。”
孙游击瞪了军士们一眼,道:“也不问清楚,看把人吓的!去去,该干吗干吗去!”
军士们窃笑着散开了。
一人还回头看了一眼,悄声笑道:“这个名字叫得好,果然有些呆。”
孙游击道:“二呆兄弟,进去一起喝杯酒吧。”
“二呆”愣愣地道:“我不喝酒。”
孙游击看了看上官仪,道:“你们有话,还是在店里说吧,站在大街上多不好。”
上官仪留下孙游击一人在店堂喝酒,领着二呆来到酒馆的后院里。
店老板自然是让一应“闲杂人等”全都避开了。
上官仪上上下下打量着“二呆”,忍不住笑道:“阿丑兄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原来“二呆”就是阿丑。
阿丑头上叩着顶小帽,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衣服长了点,只好在腰间系了根带子,袖子也长了点,只能挽了几挽,用手捏着。
他这副样子,走到哪里都很难不引起怀疑。
阿丑摸了摸帽子,看看自己的衣服,道:“我从卜先生家里来。”
上官仪一惊,道:“出什么事了?”
阿丑道:“我从寺里溜出来了。”
上官仪松了口气,道:“卜先生好吗?”
阿丑道:“好。”
上官仪道:“你为什么要溜出来?”
阿五道:“我师父不见了。”
上官仪怔了怔道:“你师父?不见了?”
阿丑道:“每月逢十的夜里,他都会跟我见面,可初十那天夜里,我没等到他。”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你担心他出了意外?”
阿丑道:“是。”
上官仪沉吟着,四下里看了看,指指角落里的柴房,道:“去那里。”
阿五掩上柴房门,刚一转身,绿豆大的小眼睛就瞪得溜圆。
他不能不吃惊。
上官仪的食中二指,离他的左肩并已不过寸半。
他本能地一沉肩头,闪开这一指,惊呼道;“上官公子……”
上官仪手腕一翻,食指翘起,点向他“迎香穴”,口中沉声道:“不要说话!”
阿丑眨了眨眼睛,左手横切而出,划向上官仪腕脉,右手五指分张,抓向他胁下。
上官仪身形一转,脚尖一挑,挑向阿丑的环跳穴。
瞬间,二人已交换了二十招。
阿丑的额头上已是汗水淋漓,上官仪却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上官仪忽地跳开,笑道:“恭喜。”
阿丑惊喜地道:“你是说……”
上官仪点头道:“不错,你的头以后绝不再痛了,我原以为你要一两个月才能练成呢。”
阿丑笑道:“原来你是在试我的功夫。”
上官仪在一堆柴垛上坐了下来,道:“你的武功很杂,都是令师教你的?”
阿丑道:“是。”
上官仪目光一闪,慢慢地道:“初八那天夜里,你在哪里?”
阿丑道;“在寺里。”
上官仪道:“没来京城?”
阿丑道:“来京城干什么?”
上官仪道:“你不想知道芙蓉到底是什么身份?”
阿丑道:“想,所以我来找你。”
上官仪道:“你知不知道,芙蓉已被官府抓起来了。”
阿丑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官府怀疑她是白莲教余党,而且与羽林卫指挥佟大人被刺一事有关。昨天夜里,有人闯进东厂想救她出来。今天全城戒严,就是为了捉拿那些人。”
阿丑眨巴看小眼睛,不说话。
上官仪道:“初八那天夜里,她还在锦衣卫大狱中,有人潜进大狱…”
阿丑道:“你以为那个人是我?”
上官仪道:“是。”
阿丑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因为她是你的惟一线索,因为令师告诉你她是血鸳鸯令的人。”
阿丑道:“她到底是不是?你说过会帮我查出来。”
上官仪道:“不是。”
阿丑道:“你能肯定?”
上官仪道:“当然能。”
阿丑道:“我师父绝不会骗我。”
上官仪道:“我也不会骗你。”
阿丑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上官仪道:“我相信令师也不会骗你,只是他有可能犯错误。”
阿丑道:“你也可能犯错误。”
上官仪道:“在这件事上,不会。”
阿丑道:“你有什么证据?”
上官仪道:“你会不会是血鸳鸯令的人?”
阿丑一怔,道:“当然不会。”
上官仪道:“为什么?”
阿丑咬牙道:“我·…·我与她们不共戴天!”
上官仪一叹,道:“芙蓉也是。”
阿丑吃惊地道:“她也是想找血鸳鸯令报仇的人?”
上官仪道:“是。”
阿丑道:“你怎么知道?”
上官仪道:“你应该知道许白云这个人。”
阿丑目光一凝。道;“是,我知道。”
上官仪道:“那你一定知道白云山庄是毁在什么人手里。”
阿丑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血鸳鸯令。”
上官仪点点头,道:“不错,你想一想,许白云的女儿又怎会是血鸳鸯令的人呢?”
阿瞪瞪着他,忽然呻吟一声,双手捧住了头。
上官仪忙道:“头又疼了。”
阿丑点头。
上官仪看着他,心里不禁奇怪。
按理说,阿丑体内的阴寒之气已经随着内功大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怎么还会疼呢?
阿丑捧着头,声音已有些哆嗦了:“上官公子。你接着说。”
上官仪道;“你带着卜先生配的药吗?”
阿丑道:“没有。你接着说,你怎么知道她是许白云的女儿?”
不仅声音在颤抖,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上官仪道:“等你头痛好一些,我再告诉你,现在我去店里要一间房,你好好休息休息。”
阿丑抬了抬头,道:“不用,没有以前那样厉害。”
上官仪关切地道:“真的不用?”
阿丑道:“是。”
上官议顿了顿,道:“你知不知道公孙璆这个人?”
阿丑低声道:“他··他不是早已死了吗、’上官仪道:“没有。十八年来,他一直隐姓埋名,为的就是暗中集蓄力量,为许白云复仇。你肯定知道,他的姐姐就是许白云的夫人。”
阿丑颤抖着,不说话。只点头。
上官仪道:“就在芙蓉被抓的第三天夜里,我见到了公孙璆,芙蓉的身世,就是他告诉我的。
阿丑慢慢放下手,抬起头,道:“昨天夜里劫狱的人就是他?”
上官仪微笑道:“还有我。”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没救出芙蓉来。”
阿丑道:“刺杀佟大人的真是芙蓉?”
上官仪道:“当然不是。”
阿丑道:“她当然也不会是白莲教的人。”
上官仪点头。
阿丑道:“那官府为什么不放了她?”
上官仪苦笑道:“白莲教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对他们一贯的方针是宁可错杀,也不枉纵。”
阿丑道:“也就是说,芙蓉她…··她…··”
上官仪道:“我们还在想办法。”
他看了看阿丑,道:“头不疼了?”
阿丑道:“好多了。”
上官仪皱了皱眉,道:“看来那种内功的作用还不够。”
阿丑道:“其实已经好了,你不必再担心。”
上官仪点点头,转开话题,道:“你打算怎么办?”
阿丑道:“我不想再回寺里了。”
上官仪道:“如果令师回去找你呢?”’
阿五道:“每月逢十,我会去找他。”
上官仪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也不能老是事事都依赖令师,自己的事情,还是应该自己拿主意,做决定。”
他拍了拍阿丑的肩头,微笑道:“要想对付血鸳鸯令,就必须首先将自己锻炼成一个真正的老江湖。”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你这一身打扮,白天行动很不方便,你先在这家店住下,夜里我再带些东西来,教你一些基本的易容术。”
阿丑道:“然后呢?我还继续住在这里?”
上官仪道;“然后我会带你去见公孙璆。跟丐帮的人呆在一起,用不了几天,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
阿丑眨巴着小眼睛,眼中闪出了泪光。
上官仪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
阿丑用力按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上官仪笑了笑,又道;“今后,你要渐渐养成习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大脑去分析,江湖第一要素是:不要轻易信任任何人。江湖人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
阿丑吃惊地道:“也就是说,我连你也不能完全信任?”
上官仪含笑道:“不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被别人左右,而要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包括对令师。”
阿丑看着他,目光惊疑不定。
上官似道:“我所说的话,你现在肯定会觉得难以接受,但随着你江湖经验的丰富,你会明白的。”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如果你能再见到个师··…”
阿丑接口道;“我不会告诉他有关你和我从你这里听到的一切。”
上官仪看着他,放心地笑了。
*** *** ***
漫长的白天终于渐渐隐去。绚烂的夕照终于渐渐褪色。
黑夜终于来临了。
对于习惯等待的阿丑,这个白天并不算漫长。
整整一个下午,他一直呆在酒店的客房里。,他并没有坐等黑夜的来临。
他在锻炼自己。
锻炼自己的听力,感觉能力和分辨力。
现在,他已能分清店老板和每一个店伙计脚步声里的不同之处。
他忽然发现,这些事对他来说并不难,就像多么高深的武功他都能很快练会一样。
他相信,只要再听一遍上官仪的脚步声,他绝对能自二十个同时响起的脚步声中将它分辨出来。
门外,响起一串轻微的脚声。
这不是店老板的脚步声,也不是任何一个店伙计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外停下了。
— —上官仪!
— —一定是上官仪!
阿丑一跃而起,冲到门边,拉开了门。
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 *** ***
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就像是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拳。
一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止,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在他心脏上重重掐了一下。
看到半块玉佩之前,他正在微笑。
略带讥嘲的微笑。
他是在笑自己。
笑自己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如此天真的想法。
但现在,他已笑不出。
他甚至很后悔,不该让东厂的人将芙蓉随身佩带的所有东西都送到他这里来。
烛光微微跳动着,照着他面前那块残破的王佩。
他拿起王佩,第二十遍仔细地看着。
— —是它!
— —我不会记错,也不会看错!
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他怔怔看着它,思绪随着流动在其上的柔润的光泽而流动。
流回到二十二年前。
阿丑到底去了哪里?
上官仪不知道,也想不出。
他惟一能够肯定的是,阿丑并不是被迫离开那家客店的。
阿丑在掌灯时分离开了客店,走的时候是独自一人。
他为什么不等上官仪?
他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可疑的线索?
或者,他想到了能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师父?
所有这些疑问,上官仪都没能想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来。
他也没有时间去想。
现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地的注意力。
“他真的问到了芙蓉的武功家数?”
公孙璆显得很激动,差一点就从椅子中跳了起来。
他的声音竟似在微微颤抖。
佟武道:“是的。”
公孙璆道;“在他知道芙蓉可能是血鸳鸯命的仇家之后?”
佟武道:“是。”
公孙璆死死盯着他,喉节上下抖动着,轻声道;“你,你是怎样对他说的?”
佟武道:“我告诉他,只知道芙蓉卖艺时跳一种剑器之舞…·”
公孙璆举眼望天,大声道:“天可怜见,芙蓉有救了!”
他这是怎么了?
佟武不明白。
上官仪想不通。
杨威愕然。
“如果没有他,我们兄弟三人能顺利逃回北平吗?父亲能顺利起兵吗?”
太子斜卧在矮塌上,手中们捧着那半块玉佩。
答案是肯定的。
不能!
如果不是有他的舍命相救,太子很清楚,他们兄弟三人中,肯定会有人成为血鸳鸯令的剑底游魂,而活着的也必将被带回南京,做为建文帝要挟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燕王,他们的父亲的人质和筹码。
在自己嫡亲的舅父出卖他们,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时候,是他,一个和他们并无亲缘关系的人,救了他们。
“前辈的意思是,太子能从‘剑器之舞’推测出芙蓉就是许白云的女儿?”
上官仪不信,所以他要问。
公孙璆用力点头,道:“肯定能。”
上官仪道:“为什么?”
公孙璆的眼眶早已被泪水浸湿:“因为太子见过舍妹舞剑器,就在白云山庄里,而且,他也曾听舍妹说过,‘剑器’是我们公孙世家绝不外传的秘技!”
佟武忍不住道;“那又怎么样?”
公孙璆道:“他绝对会救芙蓉!”
上官仪道:“为什么?”
佟武道:“仅仅因为许庄主曾是燕王‘靖难’时智囊团里的一员?前辈应该很清楚‘人一走,茶就凉’这句话的意思,更何况,许庄主和令妹一家已经死了十八年了。”
公孙璆道:”你们知不知道血鸳鸯令为什么会血洗白云山庄?”
上官仪摇头。
佟武摇头。
杨威也摇头。
公孙璆道;“因为许白云杀了血鸳鸯令令主惟一的儿子!”
上官仪道:“这是武林恩怨,与太子何干?”
公孙璆道:“许白云杀他,正是为了救燕王的三个儿子,太子兄弟三人!”
二十二年前。五月。
太祖朱元璋驾崩。太孙朱允炆继位,改年号建文已有一年。
建文帝即位不久,便采纳齐泰、黄子澄之建议,削夺他的叔叔们,被太祖分封各地的藩王的兵权和封号。
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他的四叔,手握重兵驻扎北平,素有能征善战之名的燕王。
燕王自然不甘像自己另外几个兄弟那样束手待毙。
燕王偷窥皇位已经很久了。
于是他决定借机起兵。
要想起兵,不仅要找到一个再正当不过的可以诏告天下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实力。
可他手里的军队大多已被调往边塞,而北平的守备,已被建文帝派来的工部侍郎张昺,都指挥谢贵、张信所控制。
不仅如此,在开平、北海关、临清等战略要地,建文帝分别派遣了都督宋忠、耿瓛、徐凯率重兵据守,对北平的燕王严行戒备。
在道衍的筹划之下,燕王的实力在增强,但增强的速度太慢。
为稳住建文帝,赢得集蓄实力的时间。趁五月太祖皇帝周年祭,燕王派遣地的三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一起去南京,参加太祖皇帝的祭奠之礼。
这是一招险棋。
它可能会为燕王赢得一段极为宝贵的时间,但也可能会使他的三个儿子变成建文帝手中的人质。
在道衍的请求下,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率数名精锐心腹,暗中相随,保护燕王世子。
犹柔寡断,心慈手软的建文帝本想不到留下高炽兄弟以挟制燕王这招棋,于是传旨令他三人回北平。
高炽兄弟刚松一口气,却接到密报:他们的亲娘舅徐祖辉竟密奏建文帝,一力主张扣留他们兄弟。
建文帝正犹豫间,高煦却已潜入徐祖辉府中,盗出名马三匹,兄弟三人扬鞭出城,疾驰北去。
出南京,过长江,狂奔近百里,不仅高炽兄弟三人,就连许白云也认为已脱离危险时,他们忽然遭到第一次暗杀和袭击。
第一役,六名杀手毙命,许白云手下精锐损失过半。
从此,沿途暗杀与夜袭连绵不断。
到涿州时,许白云手下精锐已尽数被杀。
最凶险的一役,发生在涿州以北三十里。
当时,他们一行四人正在官道边一处驿站里换马。
驿站院子里的干草堆中,突然射出一蓬暴雨般的暗器,屋顶、墙头上,幻起十数道刀光剑影。
正给他们备马的驿丞顿时吓得瘫倒在地。
二十二年过去了。
二十二年,绝对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改变一件事。
二十二年,有多少新的事件发生,也能让人忘记很多事。
但,那一天的情景,太子却没有忘。
他知道,一直到死,他也不会忘。
他清楚地记得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更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他感觉到死亡。
当时,他浑身上下的鲜血一瞬间就已冰凉。
许白云拔剑,挥出。
炽烈的阳光下,剑光上幻起一朵夺目的光团。
光团消散时,暗器也消失。
一片血迹,渐渐自许白云左肩渗出,扩大。
屋顶,墙头上幻起的刀光剑影,已在院中。
冷森森的杀气裹挟着刀剑上刺目的寒光,怒涛一般席卷而上。
高煦拔剑,冲上。
高炽、高燧也拔剑,冲上。
他们都不是弱者。
他们都曾亲自跃马挥剑,冲进过蒙古骑兵的战阵中。
剑断。
剑刚出鞘,便被击断。
他们挥舞着断剑,再度扑上。
断剑脱手。
忽然间,他们全身的力气就像平空消失了一般。
太子抽搐了一下,闭上了双眼。
他紧紧地将那半块玉佩捏在手心里。
窗外,有风。
夜风拂过树梢,呜呜轻响。
他似乎又听见了许白云的嘶吼声。
他打过仗,指挥千军万马。他亲眼看到过成百上千的人一眨眼间便如长镰下的谷草般倒在地上,发出濒死的惨呼。
但他从未听过那样的嘶吼。
那已不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叫声。嘶吼声中,许白云长发披散,旋身而起。
高炽兄弟三人已被他的样子惊呆了。
平日里彬彬儒雅的许白云,忽然间已变了一个人。
不,不是人,是妖魅!
他的身形也如妖魅一般怪异而慑人。
他漫不经心地舞动着长剑,像是在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
剑气,刀风,怒涛一般涌向他,眨眼间已将他吞没。
第十八章 太子的报答
太子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闭上了眼睛。
他无法正视那血肉横飞的场面。
可想而知,许白云被那十数柄刀剑肢解后,接下来就将轮到他们兄弟三人!
但很快,他又睁开了双眼。
因为他听到了高煦的呼声。
狂喜的,惊悚的呼声。
然后他看见了许白云。
手舞足蹈的许白云。
许白云漫不经心地,如痴如狂地舞之蹈之,但他手中的长剑每一次挥出,剑尖上就会爆开一朵绚丽的血花。
没有惨叫声。
在他剑尖前倒下的每一个人,喉头都喷洒出一串飞旋的血珠。
“那一战,许白云用他的白云剑法辅以他只领悟了四成的‘剑器’身法,格杀了血鸳鸯令十四名一流杀手。”
公孙璆的眼中闪动着锐利的神光,接着道:“可是,就在他格毙最后一名杀手,正准备替高炽兄弟解穴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突然发生了。”
谁也没有注意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驿丞。
高炽兄弟没有。
许白云也没有。
似已被吓得晕过去的驿丞突然自地上一跃而起,右手中闪起一道绝艳的剑光。
剑光直袭许白云后背。
许白云惊觉,转身,出剑。
但已迟了。
他的剑离驿丞尚有半尺,驿丞的剑尖已刺中他的心口。
“啪”,一声脆响,接着一声惨呼。
血光重现。
许白云捂着心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没有倒下。
倒下的是驿丞。
驿丞的小腹,被他的长剑对穿而过。
“那个驿丞就是血鸳鸯令令主的儿子?”
上它仪问。
公孙璆道:“是的。”
上官仪问:“他的剑明明比许白云快,为什么死的仅是他?”
公孙璆道:“因为一块玉佩。许白云一直贴身带着舍妹送给他的一块玉佩。”
玉佩裂成了两半。
许白云又咯出一口鲜血,看着裂成两半的玉佩,无声地笑了。
太子的嘴角,也挂着一抹微笑。
他举起玉佩,怔怔地看着。
二十二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役之后,许白云说过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是它救了我的命,我会把它挂在我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他也仍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以后,如果有人拿着这块玉佩来找我,我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他真的说过?”
佟武也差一点跳了起来。
公孙璆道:“这是许白云亲口告诉我的。”
佟武道:“玉佩呢?”
公孙璆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芙蓉身上那半块玉佩,现在已经在太子手上!”
眼泪慢慢自他眼眶涌出,他含泪微笑道:“所以,不出三天,太子一定会设法将芙蓉救出来。”
太子的手捏得更紧,指节已泛白。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双眼。
一阵眩晕突然向他袭来。
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
*** *** ***
四月十五,京城。
公孙璆的判断没有错。不过两天,太子就派人来召见佟武了。
佟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得发自内心的微笑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
太子召见,当然不会有别的事。
很可能,就在今天,他就能见到芙蓉了。
太子的脸色很苍白,精神似乎也有些萎顿。
一进门,佟武就发现了。
他的心绪莫名其妙地乱了。
太子淡淡地道:“佟大人,这两天里,你有没有查出新的线索?”
佟武道:“没有。”
太子点点头,道:“你的计划,我已经仔细地考虑过了。”
佟武静静地听着。
他已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太子忽然沉默了。
佟武微微抬起目光,窥视着。
太子苍白的睑一瞬间忽然变得更白,他的目光有些呆滞,眼里布满了红丝。
佟武的心更乱了,忍不住道:“千岁,臣……”
太子抬手止住他,下决心似地用力抿了抿嘴唇,道:
“我以为,佟大人的计划不可行!”
佟武脑中“嗡”地一声,人已摇晃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用不太稳定的声音道:“千岁的意思是……”
太子道:“人犯决不能放!”
佟武竭力克制着,用尽量恭驯的声音道:“千岁,臣不明白。”
太子道:“不错,你的计划是很好,可你想过这件案子在朝野引起的震动吗?如果放了人犯,朝廷律法将被置于何地?”
佟武道:“可是,这是我们将白莲余党和血鸳鸯令一举肃清的绝好机会……”
太子道:“佟大人,你不用再说了,孤意已决!”
佟武的脑子里又是“嗡”他一声,脱口道:“千岁准备怎样做?”
太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残杀禁卫军官,谋刺羽林卫指挥,夜闯锦衣卫,大举进犯东厂,这些事中,只要犯下一桩,就是死罪。你说该怎样做?”
佟武哑声道:“千岁要杀她?”
太子道:“佟大人觉得奇怪吗?”
佟武道:“臣不敢。”
太子冷冷地盯着他,道:“谅你也不敢!”
佟武忽地跪倒在地,道:“只是残杀禁卫军官,谋刺臣的凶手,并非这个人犯,千岁…··”
太子冷笑道:“那夜闯锦衣卫,大举进攻东厂总是因她而起吧?”
佟武哑口无言。
太子冰冷的目光紧紧盯在他脸上,沉声道:“佟大人,我很奇怪,你竟然一直在替这个人犯说话!”
佟武叩首道:“臣不敢。”
太子厉声道:“不敢?你分明对她过于关心!”
佟武抗声道:“臣关心的是如何肃清白莲余党!”
太子冷冷道:“哦?”
佟武道:“皇上派臣回京,是皇上对臣的信任,臣好不容易才找出人犯这条线索,而且也做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臣实在不忍轻易失去这个机会。”
太子沉吟着。慢慢地道:“孤受父皇重托,监理国事。
可京师重地连续发生重案,如果不对人犯严加惩处,必然使有心作奸犯科者以为有机可乘,以为朝廷软弱,可以任意胡作非为,一旦京师因此大乱,父皇回驾时,我、…我又如何向父皇交待?!”
——芙蓉,芙蓉,是我害了你!
——难道太子还没有发现芙蓉的身世?
——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
——时间,佟武心乱如麻。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改变太子的决心。
不可能。
他知道不可能,更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但他不能眼看着芙蓉去死。
佟武横了横心,抬起头,正欲说话,却怔住了。
太子没有看他。
太子的目光盯着矮榻边的一张矮几,正喃喃地道:
“为了大明律法的尊严,为了大明的江山,为了··我只能杀了她,只能杀了她……”
他并不是在对佟武说话。
顺着他直愣愣的目光看去,佟武大吃一惊。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矮几上,摆着半块玉佩。
太子正对着它说话!
——他知道!
——他已经知道芙蓉的身世,可他还是要杀她!
——他说是为了国家,为了江山!
——为了国家,为了江山,就能任意杀死一个无辜的好人吗?
——这个人的父亲,曾拼死救过他的命,救过他们三兄弟的命!
——他竟然要杀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
佟武愕然!
佟武悚然!
佟武骇极!
他死死地盯着太子。
太子的眼中,竟似有一丝泪光!
——他是在为谁流泪?
——他宁愿流泪,也要杀死芙蓉!
——这是为了律法?
——律法的尊严是靠残杀无辜维持的吗?!.——这是为了江山,为了国家?
佟武不愿再想。
他只想厉笑三声!
——芙蓉,是我害了你!
——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个人杀死你!
太子忽然转过睑,冷冷道:“佟大人,你不用担心皇上回来你交不了差,到时候,孤自有话说!”
佟武道:“谢千岁!”
太子道:“刑期就定在明天,这段时间里佟大人太过劳累,就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我会让东厂和锦衣卫加派人手,保证行刑的顺利进行。”
佟武道:“是。谢千岁!”
太子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方道;“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佟武“咚咚咚”碰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臣告退!
愿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低着头,退了出去,所以他没有看见,他每呼一声“千岁”,太子的嘴角就会抽搐一下。
*** *** ***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可能这样做!”
公孙璆直跳起来,揪住佟武的领口,用力摇晃着。
他的眼珠血红,愤怒地,直勾勾地瞪着佟武,厉声道:“你快说,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佟武直视着他,一字一声道:“是真的。”‘公孙璆怔住,慢慢松开口,跌坐到椅子上。
一眨眼间,他似乎已老了十岁。
佟武道:“前辈请放心,我会救出她。”
公孙璆黯然道:“明天就要行刑,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又怎么救她。”
佟武道:“防守最森严之处,往往是最薄弱的环节。”
公孙璆目光一闪,道:“劫法场?”
佟武道:“不错。我现在就去找马指挥,弄清楚刑场的防护布置。”
公孙璆道:“他会告诉你吗?太子不让你参与这件事的决定,他肯定已经知道。”
佟武道;“安排假劫狱的事,他也有份,他胆敢在我面前耍滑头,我就拖他一起下水。”
杨威点头道:“不错,人犯已被押上刑场后,负责防务的人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一丝松懈,那的确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做好准备。”
一直默默无言的上官仪忽然开口了,淡淡地道:“等一等。”
杨威道:“上官兄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上官仪道:“没有,劫法场的确是一着死中求活的妙棋,不过,不该由我们去劫。”
公孙璆道:“我们不去?谁去?”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洪虓。”
公孙璆怔住,道:“他?”
杨威道:“他会去吗?”
上官仪看着佟武,淡淡地道:“你说呢?”
*** *** ***
黄昏。黄昏后。
佟武走进淡淡夕阳笼罩中的庭院。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想以最平静的姿态出现在洪虓面前。
要想救出笑蓉,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
但他实在没有把握。
连一分把握也没有。
洪虓会信任他吗?
洪虓的脸上,竟然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佟武刚进门,他就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迎上前,含笑道:“贤侄,这两天一定很紧张吧?”
他竟然改口称佟武为“贤侄”了。
佟武恭恭敬敬地道:“谢使者惦记。”
洪虓道:“坐,坐。”
佟武坐下,慢慢地道:“紧张归紧张,到底算是查出一点眉目。”
洪虓眉梢微微一跳,道:“哦?”
佟武道:“芙蓉的确是他的人。”
洪虓道:“她说没说他现在在哪里?”
佟武叹了口气,道:“如果再给我半天时间,属下一定能让她尽吐实情,只可惜…··”
洪虓道:“怎么,东厂怕你与他们争功?”,佟武道:“他们有太子撑腰,所以才敢不把属下手中的密旨放在眼里。”
洪虓想了想,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被关在哪里?”
佟武苦笑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了。”
洪虓道:“为什么?”
佟武笑得更苦,慢慢地道:“明天,她就会被斩首示众。”
洪虓呆了呆,道:“那……那这条线索,岂非就此断了?”
佟武道:“是。
洪虓目光闪烁不定,喃喃道:“这条线索一断,要想找到他,可真不太容易了。”
佟武道:“未必。”
洪虓神情一变,道:“你说什么?”
佟武道:“属下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有用的线索。”
洪虓不觉有些兴奋,道:“你说。”
佟武道:“十二那天夜里,有人大举进攻东厂,杀死东厂二十余名高手,……”
洪虓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佟武道:“使者知不知道进攻东厂的人也丢下了五具尸体?”
洪虓道:“你是说··…”
佟武道:“属下已经设法买通了关节,想请使者去看一看那些死人。”
洪虓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
死人说的话,绝对比活人的话更可信,只可惜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听懂他们的话。”
佟武道。“其实属下已试着去听过。”
洪虓道:“你听出什么了?”
佟武道:“如果属下能听出来,就不必烦劳使者辛苦这一趟了。”
洪虓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看来,佟武这一记巧妙的马屁正拍中了他的痒处。
杨思古忽然道:“佟兄,东厂一向戒备森严,师叔此行安全吗?”
佟武淡淡地道:“凭使者的功力,就算佟某在朝廷上没有半点关系,想进东厂,只怕不是件很难的事。再说,今天夜里一直到明天,对于东厂来说,最重要的是芙蓉,而不是几个死人!”
洪虓的目光转向杨思古。
他面上仍带着笑意,但他的目光已冰冷。
杨思古立刻紧紧闭上了嘴。
洪虓转向佟武,慢慢地道:“这么说,要等到夜里,我才能去会那些个死人?”
佟武道:“是”
洪虓含笑道:“贤侄,我也有一个人,等着你会一会他。”
佟武一怔,道:“现在?”
洪虓道;“不错。”
佟武忍不住又道:“死人?”
洪虓淡淡道:“活人。”
佟武心里微微一跳,道:“谁?”
洪虓道:“吴诚。”
*** *** ***
夜。
无星,无云。
月在中天。
清朗朗的月光洒满幽蓝的天幕。月光下的一切,都显得很宁静,很清爽。
除了他们眼前这座小院。
小院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见却使人自心底里生出寒意的愁云惨雾。
还没走进院门,洪虓的鼻子就抽动了一下,眼睛也眯了起来。
佟武和杨思古都已忍不住摸出一块丝帕,捂在了鼻端。
院里飘出来的那种混杂着恶臭的奇异的浓香,已使他们的胃都抽搐、紧缩、翻腾起来。
洪虓看了他们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很有一些感慨。他脚下不停,慢慢地一直走进院中。
迎面,一排三间房屋,每一间屋子里,都亮着灯。
灯光惨白,似乎也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洪虓淡淡道:“人在哪里?”
佟武左手握着丝帕捂住鼻端,右手指了指正中那间屋子。
洪虓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嘶哑,低声道:“如果你连这种气味都承受不了,你就永远听不懂死人的话!”
佟武立刻放下丝帕,深深吸了口气,道:“是。”
洪虓微微一点头,目光转向杨思古。
杨思古的丝帕也已放下。
他显然也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眉头还是紧紧皱了起来。
洪虓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大步走向中间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白色的杉木条案,躺着用白布覆盖住的三十二具尸体。
白纱罩灯散发着白色的光。
佟武指着中间两排条案,道:“这是东厂的公公。”转而指了指墙边的一排五张条案,又道:“那是他们。”
洪虓毫不犹虑地走近中间一排,掀开白布,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每具尸体上的伤口。
东厂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身上都只有一处伤口。
足足三炷香工夫过去,洪虓才直起身,走向墙边。
这次,他看得更仔细。
又是三炷香工夫过去了。
洪虓将白布仔细地盖好,一言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刚出院门,杨思古突然弯下腰,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
洪虓冷冷地看着他,低声道;“行了!”
杨思古显然想忍住,却忍不住。
佟武突然用一种自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道:“就让他吐吧。”
洪虓冷冷地闭紧了嘴。
佟武道:“其实,属下也很想吐。”
洪虓着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就不想?”
佟武怔住。
杨思古愕然。
洪虓叹了气,低声道;“只是不该在这里吐。”
一回来,洪虓就快步冲上小楼,将佟武和杨思古丢在楼下花厅里。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洪虓才重新露面。
他下楼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人备酒,而目一定要酒性最烈的烧刀子。
在佟武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洪虓喝酒。
洪虓的酒量竟然不错。
七八杯性烈如火的烧刀子下肚,他的脸色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喝下第九杯酒,洪虓终于说出了他下楼后的第二句话。
他问杨思古:“你看出什么了?”
杨思古道:“东厂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都死在刀下,而且是一刀毙命。”
洪虓慢慢斟着第十杯酒,道:“还有呢?”
杨思古道:“可以肯定,那是他的刀。”
洪虓放下酒壶,却没去碰酒杯,淡淡地道:“的确是他。从伤口的部位来看,正是他习惯出手的部位。你还看出了什么?”
杨思古道:“没有了。”
洪虓转向佟武:“你呢?”
佟武道:“那十九人中,有十二人的伤口比其他七人的大,而且深,似乎他出手格杀这十二人在后,…··老实说,这不太像他。”
洪虓道:“为什么?”
佟武道:‘’因为,他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也很讲究杀人的技巧,如果一刀就能致敌死命,他绝不会浪费哪怕将刀多刺进半分的力气。”
洪虓点头道:“不错,那十二人的创口比其他七人的要大一些,绝对是拔刀时又用力划动了一下,这对他那样的高手来说,是不可想像的。”
高手不仅不肯浪费一丝精力,更不肯浪费一点点时间。
敌手既然已死,则拔回刀时,绝对没有必要再扩大创口,这样做,只会延缓将刀拔回的速度。
洪虓道:“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
佟武道:“什么?”
洪虓道:“在格杀了七人之后,他突然失去了自控能力。”
佟武暗暗吃了一惊。
他不能不佩服洪虓的判断力。
洪虓道:“这说明,芙蓉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若非如此,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佟武默然。他当然知道上官仪为什么如此重视芙蓉。
洪虓道:“他手下的五个人身上,你们是不是也看出一些线索?”
杨思古道:“没有。”
佟武道:“属下觉得,在他们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况。”
洪虓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道:“你错了。”
佟武道:“属下不懂。”
洪虓道:“他们身上的伤口说明东厂的实力比我们想像的要强大得多。可以肯定,这五人死于一流高手之手。
而以东厂的实力,竟然只格杀了五人,却损失了二十七人,这又说明他现在已经有反击我们的实力。”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不知道他进袭东厂时,带了多少人?”
佟武道:“据东厂的人说,有五十之数。’”
洪虓嘴角微微一挑,不无讥讽地道:“东厂总是会夸大一些的,我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人。”
佟武道:“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在他的实力进一步扩大之前找到他,吃掉他应该不成问题。”
洪虓慢慢地点着头,端起了第九杯酒。
酒杯已举到嘴边,却又放下了。
佟武的两只手紧紧按在膝盖上,手心不断沁出冷汗。
他的心已提到嗓子跟上,心跳几乎停顿。
终于,洪虓举杯一饮而尽,低声道:“必须尽快查找出他的行踪。”
佟武道:“使者放心,虽说东厂有太子撑腰已不大买属下的账,但锦衣卫还是能够加以利用的,有他们遍布京城的眼线,迟早能将他挖出来。”
洪虓淡淡地道:“只能早,不能迟。”
佟武怔了怔,道:“是,属下会尽力……”
洪虓道:“有一条现成的线索就在眼前,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佟武略显吃惊地道:“什么线索?”
洪虓道:“芙蓉。”
佟武道:“只可惜属下根本打听不出她被关押在哪里洪虓淡淡地道:“不用打听,明天,她肯定会露面。”
佟武道:“明天?明天她就要被当众斩首……”
他忽然瞪圆了双眼,大张着嘴,哈哈地道:“使者不会是想……想…·”
洪虓道:“不错,劫法场!”
杨思古立即跳了起来,道:“太冒险了!师叔,这太冒险了!”
洪虓道:“你呢?你怎么看?”
佟武道:“请恕属下直言。”
洪虓道:“讲。
佟武道:“属下认为不可行。”
洪虓道;“为什么?”
佟武道:“一来处决如此重要的人犯,而且太子已亲自过问,法场守备必定极其森严,二来我们果真有所举动,不仅会遭到朝廷方面的全力追缉,也会在他面前暴露目标。”
洪虓道:“你以为我在京城里对他来说还是一个秘密吗?”
佟武怔住。
洪虓叹了口气,道:“告诉你吧,他已经来过这里,上过这幢小楼!”
佟武目瞪口呆。
他的震惊绝不是硬挤出来的,因为他的确没想到凭上官仪的身手和一贯的谨慎细心,竟会留下一丝痕迹,更没想到会被洪虓发现。
洪虓道:“所以,我们早已处在明处。可只要我们将芙蓉控制在手中,就算她拒不吐实,我们也能以逸待劳,等他先出牌!”
杨思古道:“可是朝廷方面…”
洪虓道:“一旦得手,我们完全可以撤出京城,朝廷方面又能奈我何?”
佟武道:“刑场四周,肯定会遍布锦衣卫、东厂和大内的一流高手,我们的损失一定会很大。”
洪虓道:“如果不能控制住芙蓉,任由他坐大,我们的损失一定会更大。”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说,他大概也不会看着芙蓉被斩首而坐视不管吧?’”
佟武道;“使者的意思是。他也会去劫法场?”
洪虓道:“既然他能强攻东厂,为什么不会劫法场?
一旦我们动手,他紧接着也会动手,东厂、锦衣卫的高手们总不会只对付我们,不对付他们吧?”
佟武站起身,道:“使者已经决定了?”
洪虓点头。
佟武道:“属下该走了。”
洪虓道:“去找锦衣卫的马指挥?”
佟武道:“是,属下只希望现在去还来得及。”
洪虓道:“无论是否打探到消息,天亮前,一定要来见我。”
佟武道:“是。”
*** *** ***
上官仪微笑道:“我知道洪虓一定会这样做。”
佟武道:“还有一个问题。”
上官仪道:“你担心芙蓉真的落到洪虓手上?”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不会。”
杨威道:“一旦他们动手,必定会吸引住所有守卫的注意力,所以能接近芙蓉身边的人绝不会多。”
佟武道:“但这些人肯定是真正的高手。”
杨威摸出一个扁长的银匣,微笑道:“在那种情况之下,再高的高手,只怕也躲不过它。”
佟武一怔,脱口道:“暴雨梨花针?!”
上官仪道:“不错。”
“暴雨梨花针”以机簧发射,力道之强,可在十丈之外,穿透三分厚的铁板。在被江湖人视为最霸道的七种暗器之中,排名第四。
杨威道;“我们共有十匣‘暴雨梨花针’,一次就能发出三百二十枚钢针,不仅能在芙蓉四周形成一道坚强的封锁线,而且能为我们赢得撤出的时间。”
佟武轻吁一口气,又道:“如果洪虓一定要等我们先动手呢?”
上官仪道:“就算他能等,也没关系。”
杨威道:“一旦刽子手举刀,他们仍不动手,我就先发暗器,击毙刽子手。”
上官仪道:“刽子手被击毙,刑场必然大乱,洪虓必定趁机先发制人。”
他笑了笑,道:“你想他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芙蓉被别人救走?”
当然不会。
上官仪道:“再说,明天我也会在刑场上。”
佟武吃惊道:“你?”
上官仪笑道:“羽林卫指挥佟大人既然不太为太子所信任,那么维持刑场秩序的重任,当然就落到了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头上喽。”
佟武道:“可你不能出手。”
上官仪道:“为什么?”
佟武道:“你一出手,就会被洪虓认出来。”
上官仪道:“但我可以左右骁骑营马队进攻的方向。”
的确,刑场一旦大乱,洪虓安排的人手必定会出击,在这种时候,只要身为骁骑营校尉的上官仪振臂一呼,所有骁骑营的军士都绝对会将矛头对准洪虓的人。”
杨威道:“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刑场的地点会不会临时改变。”
佟武道:“绝不会。太子此举,是想杀一儆百,当然希望围观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刑场一定设在菜市口。”
杨威一笑,道:“他大概没想到,菜市口一带的地形,对我们的撤离也是最有利的,白天我已去看过,至少有四条街道可以利用。”
上官仪道;‘请杨兄现在就着手安排,每一个可能起作用的地点,都要安排至少两个我们的人。”
杨威道:“上官兄尽管放心。”
佟武这才真正吁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道:“公孙前辈呢?”
杨威压低声音道:“我们让他休息去了。”
佟武道:“明天,上官兄不能出手,只有公孙前辈才能对付洪虓……”
上官仪道:“不必。”
佟武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公孙前辈连日来心神太过疲惫,所以我们不准备让他去刑场,以免……”
佟武点点头,又道:“可洪虓…··‘”
杨威道:“我们特意为他一人准备了四匣暴雨梨花针。
再说,他果真亲自动手,也一定会成为锦衣卫和东厂的头号目标。”
佟武紧张的心情终于完全放松,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含笑道:“上官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
上官仪道:“吴诚。”
佟武不禁一怔:“你怎么知道?”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如果到现在他不出现,洪虓就不是洪虓了。”
佟武道:“不是洪虓?是谁?”
上官仪笑道:“是天字一号的大笨伯。”
他笑着接着道:“我听说,锦衣卫手中有一种通过西域、从波斯阿刺伯传来的叫‘千里眼’的镜子?”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你有办法弄一个出来吗?”
佟武奇怪道:“你要它干什么用?”
上官仪在现在这种时候忽然不着边际地扯起毫不相干的闲活来,更令他奇怪。
“听说,用那种镜子,能将很远很远以外的景物收到眼前来,是吗?”
上官仪不答,含笑接着问。
佟武道:“的确是有这种奇妙的功效。”
上官仪道:“你一定奇怪我突然说起这些闲话来,是不是?”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其实,如果吴诚不出现,我也不会想到它。”
佟武道:“我还是不明白。”
上官仪一笑,笑得很有些莫测高深,悠悠地道:“你会明白的。”
*** *** ***
太子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你还担心什么?”
马指挥道:“臣担心会有人劫法场。”
太子道:“有东厂,有你的锦衣卫,还有大内的侍卫高手,有什么可担心的?”
马指挥道:“臣亲眼见过贼党首领的武功,老实说,除了佟大人,臣想不起还有谁能对付地。”
太子以手扶额,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眩晕袭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在加重。
——一定要支持住,一定要支持到这件事情结束!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马指挥道:“佟大人他。…·”
太子烦躁地摇了摇头,道:“他一直坚持放了人犯,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马指挥道:“佟大人的想法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但他对朝廷,对皇上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他的计划也并非没有可行之处,臣·…·”
太子道:“我并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他的做法,… 如果他的计划失败了,人犯又乘机逃之夭夭,父皇回来,你让我如何交待?”
马指挥道:“殿下既然决心已定,佟大人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殿下的命令,殿下为什么将他排出这次行动之外呢?”
太子紧按着太阳穴的右手轻微地颤抖着,他的眉头虬结着,也在轻微地抖动。
马指挥道。“殿下不舒服?”
太子道:“没什么,有话你尽管说。”
马指挥道:“有一句话,臣不敢说。”
太子道:“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吧。”
马指挥道:“不知殿下想过没有,皇上回驾后,一定会询问佟大人有关白莲教的事,如果皇上认为佟大人的计划更好……”
太子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马指挥道:“让佟大人参与这件事,而且,命他做监斩官!”
他没有再说下去。
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了,他相信,太子立刻就能体味出此举的用心所在。
果然,太子虬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甚至闪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深深看了马指挥一眼,道:“好吧,就由你去通知他。”
马指挥道:“是。臣这就去办。”
太子道:“不是现在,是明天上午。”
马指挥怔了怔,旋即道:“是,臣明白。”
太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想到过贼党有劫法场的可能,所以,今天下午,特意去请了一位大高手来。”
马指挥道:“大高手?”
太子道:“不错,一个绝对比佟武更厉害,而且绝对比他更可信任的大高手。”
马指挥道:“臣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太子道:“潭柘寺的九峰禅师。”
马指挥恍然道:“原来是他!臣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呢?”
*** *** ***
潭柘寺。
寺后,宝珠峰。
阿丑伏身在龙潭边的一块巨石后。
他已等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寺里的最后一星灯光熄灭了。
他猫着腰,沿着碗蜒曲折的山道无声地急掠而下。
转眼间,他已看见那幢小屋。
小屋里没有灯光。
也不会有人。
自从小屋的主人去世后,这里已少有人来。只有九峰禅师时不时上这里小住一两天。
中年时的道衍初游潭柘山礼祖塔时,曾写下一首长诗,诗的结尾处写道:“何时乞地息余年,不学鸟巢居木杪。”
他助皇帝“靖难”功成,官封太子少师后,果然如诗中所言,建小屋于宝珠峰,潜心修行,一意探究佛法精义。
实际上,他在这幢为“清修”而建的小屋中,并未真正清静过一天。
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皇帝调遣了数干精锐的禁军,驻扎在山坡四周。皇帝本人也经常来探视,达官贵人、重臣显宦、名土高僧们自然也会奔马常至,经年不息。
到后来,道衍干脆搬进京城里的护国寺中去了。
他一走,这幢小屋立刻成了名副其实的“静室”
阿丑举掌一推,门应手而开。
虽说常年无人居住,屋子里却没有那种清冷陈腐的气息。
阿丑晃亮火摺子,走到擦洗得一尘不染的神案边,点亮了案上的一枝蜡烛。
烛光立即照亮一张脸。
一张双目低垂,带着慈和的微笑的脸。
阿丑怔怔地看着无言地凝视着他的佛像,双膝一曲,跪倒在蒲团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虽说他自幼在潭柘寺长大,但诚心诚意地向佛像磕头,这还是第一次。
他不是在祈求。而是在感谢。
感谢佛祖的慈悲和无边的法力。
——我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位舅父!
对于十二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已没有一个亲人的阿丑来说,这是何等的喜悦啊!
不错,他惟一的骨肉同胞性命已危在旦夕,但他仍要感谢佛祖,感谢他为他惟一的姐姐留下的一条生路。
——我一定能救她出来!
阿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他又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端起烛台,走进左手边那间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除了一桌一椅外,只有靠墙的几个书架。
书架上满是书。
每一册书都是一尘不染。
每隔两天,无初大师就会亲自指派四名僧人,来这幢小屋细心洒扫。阿丑一定要等到夜深,就是担心会碰上洒扫的僧人。
阿丑的目光滑过一层层书架。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师父绝不会骗我!
——那件东西一定就在这里!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定在书架角落里一个扁长的匣子上。
他屏住呼吸,慢慢打开匣盖。
然后,他立即闭上了双眼。
——是不是看错了?
他的心跳已停顿。
——冷静!再冷静!
他慢慢睁开双眼,绿豆大的小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是它!
——就是它!
——我不是在做梦!也没有眼花!
阿丑双膝一软,抱着匣子瘫倒在地上。
——姐姐,你等着,我来救你了!
狂喜的泪水瞬间已流满他的脸庞。
他抱着匣子,放声痛哭起来。
*** *** ***
夜。
死沉沉的黑暗。
杨思古站在院中,黑暗包围了他。
小楼上的窗户微微发亮。
他知道,洪虓正在“休息”。
他怔怔地凝视着窗户上那一抹昏暗的微光,竭力想将自己纷乱的心绪理清。
洪虓的命令已经由他准确无误地传达下去,所有的人都已做好充分的准备。
怎么找,他也没能从这个计划中找出半点漏洞,但他的心里,还是很乱,很乱。
——佟武真的可以信任吗?
他无法自佟武身上看出半点可疑之处,但他就是不放心。
或许,不是对佟武不放心,而是对洪虓。
近几天来,他觉得洪虓变了。
他印象里的洪虓,绝不会做出“劫法场”这种孤注一掷的决定。
仅仅在几天前,洪诚还曾用他那奇特的,嘶哑、低沉,带着冷森森的杀气的嗓音告诫过杨思古,在任何时候,都要设法替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但“劫法场”这个决定,显然没有后路。
当然,杨思古相信,凭他们现在的实力,只要严格地按照洪虓的计划行事,这次行动应该能成功。
可万一,万一失败了呢?
洪虓没有准备退路。
或许,他已经准备好了抽身之策,但仅仅是为他自己?
不,不可能。
杨思古想不出洪虓能如何抽身。
一旦这次行动失败,洪虓对于血鸳鸯令将毫无价值。
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人在血鸳鸯令手中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杨思古用脚指头都能想像出来。
洪虓当然更清楚!
但他还是要孤注一掷!
这是为什么?
杨思古怔怔地站在黑暗中,怔怔地看着窗户上那一抹昏暗的灯光突然熄灭。
他心里也是一片黑暗。
他不想迷失在黑暗中。
他在挣扎,在寻找。
寻找宝贵的光明。
突然,他心中闪起一道亮光。
对,是自那一天开始,洪虓才变的。
对佟武的态度突然转变,对事态发展的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手段也改变了。
那一天,洪虓在小楼上发现了那个人曾经来过的痕迹。
——这是不是说明,在洪虓的内心深处,对那个人的恐惧比对血鸳鸯令更强烈?
除了直刺入骨髓的强烈恐惧,还有什么能使洪虓这样的人改变呢?
想起“那个人”,杨思古不禁又想起了李至。
血肉模糊的李至。
他的胃突然间抽搐起来。
恐俱感像一根锐利的冰凌,直刺进他心间,再从心底里发散出来,散至全身。
他弯下腰,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想呕吐,但他不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竭力控制着自己。
东厂的小院里,那十七具尸体一具接一具,闪现在他眼前。
或许他能“听懂”那十七具尸体所说的话不比洪虓能“听懂”的多,但他却听懂了一句很关键的话。
那十七具尸体上的十七道伤口,就像是十七张嘴在齐声告诉他,“那个人”的功力,比受伤前更精深,、而“那个人”的出手,比受伤前更残酷。
他知道,洪虓一定也听懂了这句话。
但洪虓却没有说出来!
——我该怎么办?
——我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我还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吗?
杨思古忽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跟着洪虓跨出了那一步。
走出那一步,是因为他对自己以前的生活很不满。
他希望能生活得更好一些。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生活正在变糟。
为什么到头来,人们总会发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其实并不比已经拥有的更好呢?
——佟武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杨思古第七次认真地、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已不再为了洪虓而思考。
他是为自己。
自认识佟武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知道,佟武绝对是一个最忠实的朋友。
如果现在他还能信任什么人的话,他只信任佟武。
清凉的夜风直穿透他的衣衫,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就在刚才,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在他与那个人之间,佟武会更信任准?
处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他仍然将佟武视为惟—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那么,“那个人”为什么就不会信任佟武呢?
他会去刺杀自己惟一能够信任的人吗?
东边的天空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杨思古终于做出了抉择。
他全身的衣服几乎已湿透,也不知是被露水,还是汗水。
他只希望,这次的抉择不是一个错误。
他已经错过一次,决不能再错第二次!
第十九章 铁券丹书
四月十六。京城。菜市口。
“杀人咬——”
“砍头阳——”
一大清早,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人们奔走相告。
“不骗你,我亲眼看到的,法场都已布置好了!”
“法场在哪里?”
“当然是在莱市口,这还用问?”
“可现在还是初夏,处决犯人要到秋后……”
“不信你自己看去!骗你我不是人!”
“……”
“杀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女人。”
“杀女人?有意思。就不知那个女人长得如何。”
“你真老土,连杀谁都不知道,还满街乱叫!”
“你知道?”
“当然。”
“那你说说看。”
“今天要杀的人就是芙蓉姑娘。”
“哪个芙蓉姑娘?”
“你快回家帮你老婆抱孩子去吧!连芙蓉姑娘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在北京混的!”
“……”
“真要杀芙蓉?”
“听说她杀死了好几个禁军里的军官,还杀了好多东厂的公公,不杀她,还了得!”
“她不就是个卖艺的吗?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你以为都跟你那个蠢老婆似的?告诉你,她不仅会飞,还会作法,剪些纸人往天上一扔,吹一口气,就变成了天兵天将!”
“那……那她不就和前些年那个白莲教的妖女,叫唐,……唐什么来着?……”
“唐赛儿!你不知道吧,芙蓉实际上就是唐赛儿的女徒弟!”
“是吗?那真该杀!”
“……”
“老兄,你去不去看?”
“为什么不去?好长时间没看杀人了,老实说,心里还真有点想哩!”
“就是。只不过那样一个小美人儿就要人头落地,想起来怪可惜的。”
“可惜?你不怕这话让你老婆听见?”
“嘿嘿,以前杀人,犯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不知今天……”
“你想什么美事呢!”
“嘿嘿,咱吃不上嘴,还不能看上几眼,过过干瘾?”
“你咋不托人给棉衣卫打个招呼呢?临上刑场前给她一顿鞭子,衣服不就全破了!”
“给打得血糊糊的,还有什么看头!.”
……
一大清早,京城里每一个角落里,都在议论着“杀人”这件事。
京城人好长时间没见过人头落地的场面了。虽说一年一度的秋斩他们每次都不会错过,但他们还是觉得不太过瘾。
这次处决人犯,对他们来说可算是一个惊喜。
尤其是人犯是个女人。
而且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于是,大街小巷,每个角落都喜气洋洋,议论纷纷,简直比过年还热闹三分。
*** *** ***
午初二刻。菜市口。
人潮涌动。万众翘首。
数万只脚跟都踮得高高的,数万根脖子都伸得长长的,数万双眼睛里都充溢着狂喜与渴望。
上官仪骑在马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实在想不到,为什么杀人的场面能激起这些市井小民如此浓厚的兴致。
孙游击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喃喃道:“他娘的!真他娘的邪性!”
上官仪淡淡道:“孙老哥又发什么感慨呢?”
孙游击指指围观的人海,道:“俺就是想不通,这些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上官仪淡淡道:“看热闹呗。”
孙游击道:“看他娘的热闹!要是对杀人感兴趣,干吗不上战场去!他娘的,真要让这些王八羔子上战场,保准他奶奶的一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
上官仪不禁一笑,旋即压低声音,道:“孙老哥,兄弟总觉得今天这场面有些不太对劲。”
孙游击道:“可不是!俺也看出点苗头来了。”
上官仪道:“哦?”
孙游击的声音也压低了:“兄弟,你看那边四五个人。”
上官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不禁微微一跳。
孙游击所指的那四五个人正是洪虓的心腹死党。
上官仪道:“他们也没什么特别嘛。”
孙游击道:“你是没注意,刚才他们还挤在人群里,可一眨眼,就挤到前面来了,这么多人都想往前挤,两条膀子没几百斤力气,能挤得那样轻松吗!”
“这位孙老哥好厉害的眼光!”上官仪不觉有些心惊。
孙游击又道:“你再看那边几个人,长得像个瘦猴似的,可后面那么多人挤,愣是挤不动他们!俺敢打赌,这些人至少练过十年下盘功夫!”
这次他又没看错,那几人,正是丐帮中脚力最健的几人。他们的任务是,一旦得手,负责在撤离时背着芙蓉。
上官仪故作轻松地道:“总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劫法场吧?”
孙游击道:“还真说不准,俺看今天会有好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凑在上官仪耳边道:“其实,俺还巴不得有人来劫法场!”
上官仪微笑道。“老哥是不是想立上一功,捞几个赏钱换酒喝?”
孙游击瞪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好人!”
上官仪笑道:“你怎么好好地骂起兄弟来了?”
孙游击道:“你是真看不出来?这芙蓉姑娘根本就是被人冤枉了嘛!”
上官仪四下看了看,悄声道:“老哥不是想来个英雄救美人吧?”
孙游击吓了一跳,道:“说归说,笑归笑,俺们当差吃皇粮的,上边怎么命令,俺们就得怎么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在马鞍上坐正了身于,向法场正中看了看,喃喃地道:“俺就是觉得奇怪!”
上官仪道:“又怎么啦?”
孙游击道:“佟大人不是好好的嘛,他为什么不替芙蓉姑娘说几句公道话呢!”
上官仪不禁苦笑。
佟武苦笑。
他实在没想到太子会让他来做这个监轨官。
更让他意外的是他身边的这个人。
像九峰禅师这样名满天下的有道高僧,竟然会来参与这件事,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九峰禅师也在苦笑。
一边苦笑,一边叹气。
佟武忍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道:“大师怎会到这种地方来?”
九峰淡淡看他一眼,道:“佟大人为什么要来?”
佟武道:“在下来,一是职责所在,二是不敢违太子之命。”
九峰苦笑道:“和尚也是。”
说完这句话,他就紧紧闭上了嘴。
不仅嘴闭上,眼睛也闭上了。
如果不是他的右手一直捻动着一串念珠,围观的人真会以为这和尚是专程跑到法场睡大觉来了。
午初三刻。
一阵欢呼,人海立刻躁动起来。
囚车来了。
上官仪顿时挺直了身体。
他一眼就看见了被绑在囚车上的芙蓉。
一身白衣的芙蓉,后颈处插着一块标牌。
她的双眼大睁着,目光却十分茫然。似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似乎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佟武站起身,不禁摇晃了一下。
他的心里一阵锐利的刺痛,就像是有一柄钝刀在慢慢也切割着。
他差一点忍不住狂呼出声——“芙蓉,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他们杀死你!”
芙蓉的目光怔怔地自他脸上扫过,平静,木然。
——她竟然没有认出我?
——东厂的人到底把她怎么了?
佟武的心剧烈地抽搐着,右手已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囚车如一道犁,在人海中犁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通道两边,一个紧接着一个站满了衣甲鲜明的禁军。
寒光四射的刀刃和亮晃晃的枪光竟也阻不住人潮前涌的势头。
四面八方,数万张嘴里都在喊着同一句话:“妖女!杀死她!杀死妖女!”
上官仪平静地扫视着涌动的人头,心里不禁一阵悲哀。
——你们知道什么?
——你们为什么如此兴奋?
——她也是人,和你们一样是人,她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盼着她死?”
他不愿再看那一张张兴奋的有些扭曲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转开目光,看着法场上空蔚蓝的晴空。
他忽然想起“运气”这个词。
如果冥冥之中,果真有主宰“运气”的神,那他现在是否也正注视着正发生的一切呢?
他会将手中的“运气”交给谁?
上官仪苦笑着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洪虓。
洪虓凭窗而立,右手扶在窗框上。
他很满意。对一切都满意。
佟武没有骗他,法场的防卫正是按佟武所说的那样布置。所以他的人所占据的,是最有利的位置。
现在,这些人的眼睛都看着他。
只要他扶在窗框上的右手一落下,行动就会开始。
他不着急。
他还要再等一等。
他很清楚这是一次绝不能失败的行动。
另一座茶楼,另一扇长窗后。
公孙璆捏着一杯茶,却久久没有送到嘴边。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茶水溅出,沾湿了他的袍襟。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芙蓉,一刻也没有移开。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另一道目光也一直盯着他,一刻也没有移开。
这道目光里,有深深的疑惑。
盯着公孙璆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也在一扇窗户后,窗户在对面街角处的一辆马车上。
窗户上有厚厚的织锦窗帘,窗帘只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双眼睛,几丝白发。
车架上,斜靠着一名车夫打扮的壮汉,双臂抱在胸前,将长长的鞭杆斜依在怀中。
车夫的眼睛并没有盯着法场。
他在看洪虓。
芙蓉茫然的目光茫然地在佟武脸上停留了片刻,木然地移开了。
时将午正。
佟武深深吸了口气,抽出大案角上签筒内的一支令箭。
只要这支令箭一落地,刽子手的屠刀就会举起。
午正。
——声炮响。
佟武举起了令箭。
洪虓的鼻翼急剧地抽动起来。
他的右手动了动,却没有落下。
——他在等什么?
躁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挤满了数万人的菜市口,竟连半点呼吸之声也听不见。
杨威也屏住了呼吸。
他右手斜插在怀中,手里捏着一匣“暴雨梨花针”,左手松松地垂在腿侧。
手心里的冷汗已干透。
一柄四寸长的小刀贴在他干燥稳定的掌心,就像是一只温驯的鸽子。
只要他左腕轻科,这只温驯的鸽子刹那间就能刺穿刽子手的咽喉。
杨威有十二分的把握。
第二声炮响。
佟武咬了咬牙,将手中的令箭抛出,哑声道:“斩!”
洪虓的手仍未落下。
刽子手手中雪亮的屠刀已平胸举起。
杨威的飞刀已将出手。
死寂!
第三声炮响!
刽子手右臂一伸,反把握刀,刀背贴着手肘,左脚忽地一跺地。
刀光闪起。
屠刀已平平推出。
推向芙蓉的后颈!
洪虓的手终于离开窗框,正要落下,又顿住。
他整个人也怔住。
又一道刀光闪起。
杨威飞刀出手。
公孙璆跳了起来。
上官仪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佟武腰间长剑已出鞘三寸。
一声惊叫。
鲜血箭一般自刽子手肥厚的颌下标出。
没有惊呼声。
所有欲惊呼出声的人的喉咙都被一声炸雷似的嘶喊扼住了!
“免死!”
法场上,芙蓉身边,忽然间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黑裤、黑巾裹头、黑纱蒙面的黑色的人。
这人右手高举着一方铁牌,左手食中二指轻轻一划,芙蓉身上的绳索顿时断裂,散落在地!
佟武在一遍死寂之中跳了起来,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左手扶起芙蓉,右手高举铁牌,嘶声道:“你不要管我是什么人!你认不认识这块铁牌外
佟武当然认识。
黑衣人嘶吼道:“这是当今皇帝亲书的铁券丹书,免死铁牌!”
佟武无言。
黑衣人道:“你看清楚了!”
佟武道:“是。看清楚了。”
公孙璆探出了大半个身子。
他明知不可能看清黑衣人的脸,却还是忍不住探出了身子。
街角马车里射出的目光忽然颤抖了一下。
窗帘放下。
车夫跳上车座,扬鞭一挥,马车转眼间已消失。
黑衣人扶着笑蓉,慢慢向法场外退去。一边退,一边挥动着铁牌,狂吼道:“免死!免死!免死!
沉寂的人海忽然也齐声吼叫起来:
“免死!”
“免死!!
“免死……”
每个人的目光都比刚才更狂热。
每个人的表情都比刚才更兴奋。
上官仪已经有些糊涂了。
这些声嘶力竭地猛呼着“免死”,自心底里为芙蓉的获救而欢呼的人,不正是刚才还在同声高呼“杀死妖女”的同一群人吗?”
马指挥飞身冲了过来,吼道:“佟大人!快动手吧!不能让她走了!”
佟武道:“铁券丹书,你没看见他有铁券丹书吗?”
马指挥嘶声道:“谁知道是真是假!”
佟武厉声道:“是真的!”
马指挥一呆,又转向九峰禅师,道;“大师··”
九峰合什道:“阿弥陀佛。”
他的嘴角,已闪出一丝微笑。
马指挥怔了怔,抽出长刀,吼道:“弟兄们,上!”
洪虓终于回过神来,右手重重向下一挥。
人群中突然腾起数十条人影,迅雷一般扑向黑衣人。
近百名锦衣卫长刀出手,向法场猛冲过来。
空中闪起数十道夺目的银光。
眨眼间,法场中又多了十几个死人。
人群惊呼,散开,四下奔逃。
上官仪对孙游击吼道:“那边交给你!”一夹马腹,策马冲向黑衣人。
洪虓目瞪口呆。
他的人已经被一群杀气腾腾的禁军骑兵阻任了。
上官仪策马冲出时,冲杨威点了点头。
杨威立刻松了口气。
——黑衣人是自己人!
黑衣人左臂挟着芙蓉,右手挥舞着铁牌,发足疾奔。
奔出不过二十步,他已不得不停下!
在他面前,闪出了一排白色的靴筒。
锦衣卫!
长刀已出鞘!
数十柄长刀挟着慑人的怪啸,怒涛一般向他卷来。
他回身。
身后也是一片刀林。
又一阵银光闪起。
惨厉的嘶叫声中,已冲到他身边的十数名锦衣卫齐刷刷地躺倒在地。
黑衣人怔住。
然后,他看见了上官仪。
上官仪策马挥刀,向他狂冲过来。
刀风飒然。
黑衣人左手一伸,已捏住上官仪右膀,用力一拉,上官仪已落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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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飞身上马时,清楚地看见上官仪嘴唇的动作。
“向西!”
上官仪要说的,是这两个字!
黑衣人将芙蓉横搁在身前,两脚猛踢马腹,挥动着上官仪的长刀,向西猛冲。
洪虓失望地叹了口气,“呼”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是一个信号——行动结束了。
现在,他只希望派出去参加这次行动的三十个人,能尽量多地活着回来。
因为他需要人手,需要实力。
他绝不会就此罢手,也不能就此罢手。
“铁券丹书!”
洪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四个字。
他的确没有想到会突然冒出一块免死铁牌来。
但这块“铁券丹书”的出现,却给了他一丝灵感。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离目标已越来越近了。
皇帝“靖难”成功,登上帝位后,到底赐用过多少面“铁券丹书”?都赐给了谁?
洪虓并不十分清楚。
但他知道,数量一定很少。
他还知道,用不了一天时间,佟武就能查出出现在法场的这块“铁券丹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公孙璆轻倒在椅背上,不住地拭着额上的冷汗。
——黑衣人到底是谁?
他不知道,看不出,也想不起。
但他知道,上官仪认识黑衣人。
上官仪自马上落下的一瞬间,公孙璆数天来一直崩得铁紧的神经顿时完全松弛。
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低声对身后两名大汉道:“我们走。”
*** *** ***
太子显然很震惊,很愤怒。
听到这样的消息,他本该勃然大怒。
但他却显得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木然。
马指挥跪在地上,双膝已经被硌得隐隐作痛,却只是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他能想像出,在那木然平静的背后,正燃烧着怎样的怒火。
他可不想因为言语不当或举止有失,而将这股熊熊的怒火招引到自己头上来。
“人呢?”
一听就知道,太子的声音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马指挥道;“臣和佟大人率领禁卫骑兵出城追了三十余里,没有追到。”
太子冷冷道:“我是问劫法场的那些贼党!”
马指挥忙磕了几个头,道;“臣和佟大人,还有东厂和大内的高手侍卫合力围杀,当场格毙三十余人,其余的··其余的……”
太子的声音更冷;“其余的怎么样了?”
马指挥道:“逃走了”。”
佟武心中不禁暗笑。
的确,在法场一带被杀的“贼党”是有三十余人,可十之七八并不是死于锦衣卫、东厂和大内侍卫之手。
洪虓手下的近二十名高手,全部死在丐帮的“暴雨梨花针”之下。
太子道:“我们的损失有多大?”
冷汗已经迷住了马指挥的双眼,他也不敢擦一擦,磕头道:“大内侍卫无一伤亡,东厂三死四伤,锦衣卫伤四死十一,虎贲左卫骁骑营伤亡总数在六十以上。”
太子紧紧地闭上嘴,两颊边显出两条冷酷而严厉的皱纹。
一直坐在一旁捻动着念珠的九峰禅师忽然开口了:“阿弥陀佛,佟大人,马指挥皆已尽力,望殿下不要怪罪他们。”
太子看着他,嘴角勉强松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转向佟武,道:“佟大人,你能肯定那个黑衣人手中的,果真是铁券丹书?”
佟武道:“臣看得很清楚,的确是皇上亲书的‘铁券丹书’。”
太子沉沉地凝视着他。
九峰禅师道:“殿下,老衲也看清楚了。佟大人没有看错。”
不待太子有所表示,佟武朗声道:“殿下,臣以为,就算黑衣人手里的‘铁券丹书’是假,臣等也只能当他是真!”
太子道:“胡说!”
九峰禅师道:“殿下,修大人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当时围观民众达数万人之多,黑衣人亮出铁牌后,所有围观的人都山呼万岁,齐声高呼‘免死’,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指出他手中铁牌是假,也不会有人相信。”
太子点点头,沉默了。
佟武不禁有些奇怪。
这已是九峰第二次替他说话,解围了。
他微侧过头,飞快地瞄了九峰一眼。
九峰双目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张脸就像泥塑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太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佟武、马指挥一齐叩首,道:“谢殿下。”
太子淡淡道:“坐。”
二人一齐躬身,恭声道:“臣不敢。”
太子道:“你们看,现在又该如何?”
马指挥道:“臣已经下令全城戒严,出动锦衣卫和羽林卫严加搜捕……”
太子看了看他,又看看佟武,道;“佟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佟武道:“臣在想一个问题。”
太子道:“什么问题?”
佟武道:“那黑衣人手中的‘铁券丹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太子矍然道:“不错,不错!只要查出他手中所持的是皇上所赐出的哪一块铁券丹书,总能顺藤摸瓜,找出一些线索来。”
他赞许地冲佟武点点头,道:“佟大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佟武为难地道:“臣不敢。”
太子道;“为什么?”
佟武道:“持铁券丹书者,都是有功于朝廷的王公重臣,臣区区一介指挥,只怕…··”
太子淡淡道:“你不是有皇上的密旨吗?”
佟武道:“是。只是皇上下旨,是让臣清查白莲余党,臣要是凭这道密旨去调查那些王公重臣,似乎有些不妥。”
太子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佟武道:“是。
太子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佟大人,我明天就要看到结果!”
佟武道:“臣敢不尽心。”
佟、马二人刚退出,太子就呻吟一声,皱紧了眉头。
他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比一张新糊的窗纸还要白。
苍白的额头上,渗出一粒粒清晰可见的汗珠。
九峰道:“殿下近来太过劳神,还应多保重身体才是。”
太子虚弱地笑了笑,道:“父皇出征前,教我代为监国,可现在,京城里竟然出了这种事,唉!
九峰道:“老衲以为,殿下最好是去潭柘寺里小住几天,一来休养,二来今后几天,京城里必定会有些纷乱,容易让人心烦。”
太子缓缓点了点头。
九峰的话中之意,他又怎会听不出!
今日法场一役,“贼党”所显示出的实力让他不能不为之心惊。更让他心惊的,是”贼党”真敢在禁卫森严的京城里劫法场的勇气和过人的胆识。
一旦这些人挺而走险……。
他简直不敢去想那样的后果。
到潭柘寺暂避一时,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有潭柘寺中武功高强的数百僧兵和九峰这样的绝顶高手的保护,他应该会很安全。
至于京城里,就由着佟武和马指挥去放手施为吧。
再说,在潭柘寺里,他正好可以请卜凡给他好好诊一诊病,开几服药。
他的老毛病自昨天起就已经开始发作了。
*** *** ***
卜凡已经睡下了。
近来。他睡得比往常早。
正所谓“闷上心来瞌睡多”,自上次在潭柘寺见过太子后,他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有时,大白天里捏着一卷书,也会昏昏欲睡。
他刚要入梦,却被惊醒。
惊醒他的是响鼓般的打门声。
——会是谁呢?
他已在石花村住了十几二十个年头了,还从来没有人在夜里打过他的门。
——是不是阿丑?
三天前,阿丑走后,卜凡一直放心不下。
他实在很担心自小一直生活在潭柘寺里,根本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阿丑会出什么意外。
——不,绝不会是阿丑。
以前阿丑每次来他家拿药,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他书房门外,从未走过大门,更不会将院门捶得山响。
卜凡匆匆披上件长衫,快步走到前厅时,老家人已将院门打开了。
一个铁塔般的黑大汉顿时冲进院来。
卜凡很有些吃惊地道:“是铁头?!是不是你老娘病了?”
铁头喘着粗气,直摇头。
在他身后,两个浑身水淋淋的人踉跄着走进院门。
卜凡这才发现铁头浑身上下的衣服也已湿透。
他将手中的灯笼举高,向前走了两步,脱口惊呼道;“阿丑!出什么事了?”
阿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摇晃着,突然瘫倒在地,和他扶着的另一个水淋淋的人摔做一团。
卜凡忙道:“快,扶他们进去。”
铁头伸开双臂,揽住二人的腰身,半拖半抱,将二人拖进前厅。
卜凡正欲跟上去,老家人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放低了手中的灯笼。
地上,是两大摊鲜红的血迹。
卜凡的脸色立刻变了,低声道;“闩紧院门,弄些沙土来,把这些扫干净。”
老家人点点头。
卜凡跺了跺脚,转身向前厅跑去。
一进厅门,他又大吃一惊。
芙蓉!
和阿丑在一起的,竟是芙蓉!
芙蓉一身白色的衣衫大半已被染红,也不知是她的鲜血,还是阿丑的鲜血。
卜凡对铁头道:“去,烧一锅热水来。”又转头对院里道:
“快把我的药箱拿来!”
阿丑的身上,共有几处伤口。
伤口都不深,他是因为没有对伤口及时处理,失血过多,才晕倒的。
所以他很快醒了过来。
他已经能下床走动时,芙蓉却仍昏迷不醒。
芙蓉身上只有一处伤。
伤口只有针眼大小,却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左肩上中的那根铁钉上,涂有剧毒。
卜凡已用尽生平所学,他自信已将芙蓉身上的余毒尽数拨出了。
但芙蓉仍在昏迷中。
天快亮时,铁头才想起他该回家了。
一夜未归,真不知道他的老娘会急成个什么样子。”
将铁头送到院门边时,卜凡才发现铁头的手里捏着一根渔竿。
卜凡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晚了,铁头还在河边。
他是在学着钓鱼。
大概是怕村里人看见会笑话他,他才会在天黑后才去河边。
卜凡微笑道:“上次我忘了告诉你,夜里是钓不到鱼的,钓鱼最好的时候是在清晨和黄昏。”
铁头摸着头,嘿嘿直笑。
卜凡道;“你钓上鱼来了吗?”
铁头红了脸,道:“没有。”
卜凡道:“虽然没钓上鱼,你却救了两个人的命。”
铁头扭头向后院看了一眼,低声道:“卜先生,他们……
他们不要紧吧?”
卜凡道:“我的医术,你还不相信?”
铁头笑道:“哪能呢,哪能呢。”
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院门了,又缩回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卜先生你放心吧。”
卜凡一笑,道:“当然。对你我当然很放心。”
铁头又摸了摸头,拎着渔竿回家去了。
*** *** ***
公孙璆的脸“刷”地又变得惨白。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你说!”
他冲着杨威又吼又叫。
上官仪道:“公孙前辈,你不要着急,救走芙蓉的黑衣人是我的朋友,他的武功很不错,不会出太大的意外。”
公孙璆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只是……只是那么多人跟着,他们怎么会不见了呢?”
杨威哑声道:“冲出城后,我就按原计划将弟兄们分成几路,将锦衣卫和禁军的追兵引开了,我带着七名弟兄,一直跟在他们后面。黑衣人似乎也知道我们是在保护他们,快到一条河边时,他停了下来,拨转了马头,像是要和我们打招呼,可就在这时……”
公孙璆急道:“怎么样?”
杨威喘了口气,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恐惧之色:“就在这时,河边树林里突然冲出十几个蒙面人来,我想提醒黑衣人,只见剑光一闪,黑衣人的马就倒了下去。”
公孙璆道:“人呢?受伤了吗?”
杨威道:“应该没有,因为一转眼间他就跳了起来,向那群人冲了过去。”
公孙璆道:“你们八个呢?”
杨威道:“我们也冲了上去,但那群蒙面人的武功非常高强,只一个照面,我们就……就折损了四名弟兄。”
公孙璆倒抽了一口凉气。
上官仪的眼中,也闪出锐利的精光。
跟着杨威的七名弟兄,都是丐帮中的一流好手。仅一照面,就能杀死四名丐帮中的一流高手,可以肯定,这群蒙面人绝不会是东厂,更不会是锦衣卫的人。
——难道是洪虓设下的埋伏?
不可能!
洪虓绝不可能想到会有阿丑这样一个人突然举着块免死牌出现在法场。
连上官仪自己都没想到。
洪虓的计划上官仪很清楚,他根本不可能在离城数十里的地方设下一支伏兵。
杨威接着道:“我带着三名弟兄拼死向黑衣人身边冲,可被五名蒙面人阻住了。黑衣人扶着芙蓉,一边挥刀抵抗,一边向树林里退去。”
公孙璆失声道:“糟了!要是林子里还有埋伏呢?!”
他扭头瞪了上官仪一眼,气冲冲地道:“你这个朋友怎么像是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
上官仪苦笑道:“他本就没走过一天江湖。”
公孙璆愕然。
他奇怪地道;“你为什么要请这样一个人来救芙蓉呢?”
上官仪笑得更苦:“他本不是我请的,我也根本没想到他会来。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想通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公孙璆简直听傻了。
上官仪目光一凝,对杨威道:“杨兄,请接着说。”
杨威道;“幸好这时上官兄手下有九人赶到了。蒙面人眼见不敌,都退进了树林中。只听见树林中响起几声惨叫,等我们冲进去,除了几具蒙面人的尸体外,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上官仪道:“你当然检查过尸体。”
杨威道:“是。
上官仪道:“发现什么线索了?”
杨威摇了摇头,道:“她们都是女人,身上什么标记也没有。”
上官仪沉吟着,目光转向公孙璆。
公孙璆也正看着他。
突然,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了——
“血鸳鸯令!”
只可能是血鸳鸯令!
公孙璆叹了口气,低声道;“她们到底还是发现了我!”
上官仪皱了皱眉,问杨威:“那条河是不是干水河?”
杨威一怔,道:“应该是。”
上官仪双眉一展,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一定会去那里。”
杨威又一怔,道:“哪里?”
上官仪微笑道:“公孙前辈,杨兄,你们不用担心,明天我就会找到他们。”
公孙璆道:“你是说那个黑衣人?”
上官仪一笑,悠悠地道:“当然还有笑蓉姑娘。”
*** *** ***
四月十七。石花村。
清晨。
乳白色的晨雾自干水河上升起,笼罩着岸边茂密的柿树林,也笼罩着小小的石花村。
雾正浓。
村子里静悄悄的,连习惯早起的村民也仍在睡梦中。
间或,有一两声嘹亮的雄鸡报晓声。
上官仪飞快地绕着卜凡家的院墙转了一圈。
转到后院处,他停了下来。
晨风轻拂。
带着浓浓的雾气和自干水河边传来的湿乎乎的水草的气息的风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药香。
这种药香上官仪再熟悉不过了。
他微笑起来,闪身一掠,轻捷地越过墙头,飘身落在后院里。
还未落地,他已看见了卜凡。
卜凡笑眯眯地道:“上官老弟,你总算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上官仪一笑,道:“哦?”
卜凡笑道:“我还知道,你是来找人的。”
上官仪笑道:“先生当然还知道我来找谁。”
卜凡含笑点头,道;“阿丑也算准了你今天就会来。”
上官仪道:“只有阿丑一人?”
卜凡道:“你跟我来,他们姐弟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
上官仪怔住,道:“姐弟?”
卜凡吃惊地道:“怎么,你不知道?”
上官仪道:“先生的意思是,阿丑有一个姐姐?”
卜凡道:“不错,我也是刚才才知道。”
上官仪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他的姐姐是,是……”
卜凡道:“芙蓉姑娘。”
小客店柴房里那一幕闪现在上官仪脑海中。
他终于明白了阿丑当时为什么说自己头疼。
阿丑的头疼病早已好了。
他那样做,只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的震惊、激动和疑惑而已。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当时就应该能看出来!
上官仪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观察力已大不如以前敏锐,而分析能力也下降了。
卜凡在一扇房门外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门打开,上官仪就看见了阿丑。
笑蓉挣扎着,想欠起身,却只微微劫了一动。
她的声音很微弱,有气无力地低声道:“上官公子,我……”
上官仪一看她的脸色,自己的脸色立刻变了,抢上一步,道:“你别说话!”
他转脸对阿丑道:“快扶她坐好。”
阿丑刚扶着芙蓉盘腿坐正,上官仪的右手食指已凌空点出。
“嘶”的一声锐响。
卜凡不禁暗自心惊。强劲的指风在屋内纵横弥散着,激起他的衣袂往后不住地卷动。
一股强劲的力量压向他,他忍不住向门边退去。
他忽然间觉得呼吸已变得十分困难,但他不想离开这间屋子。
眼前发生的事深深吸引了他。
上官仪在漫步,似乎漫不经心。
但他的面色却十分凝重。
他右手食指在空中连比带划,指头颤动出一种奇特的韵律。
食指的每一次颤动,都会响起一声锐利的“嘶嘶”声。
卜凡感受到的那种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了。
上官仪慢悠悠地在床边踱了一个来回,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右手收回,扶在胸前,左手食指紧接着点出。
芙蓉原来苍白如积雪的脸庞渐渐变得红润,渐渐变成深红色。
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双眉紧皱,表情十分痛苦。
阿丑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他的目光不住地移动着,一会儿看着芙蓉,一会儿看着上官仪。
汗水已在他脸上汇成一条条小溪。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内力”!
——这种神奇而强劲的力量,正是他曾在阿丑和上官仪的脉象中察觉到的那种“内力”的外在的体现!
卜凡终于明白了。
但他不明白上官仪正用这种“内力”做什么。
芙蓉的脸已变得紫红,红得有些发黑。
终于,上官仪长长吁出一口气,慢慢坐倒在椅子上。
就在这时,芙蓉突然一张口,一股紫黑色的浓血箭一般喷射出来,喷了阿丑一身。
屋内,立刻被一种中人欲呕的腥臭之气充溢。
卜凡吓了一大跳,却不禁很奇怪。
阿丑看上去竟非常高兴,似乎芙蓉吐出这一大口血来,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
上官仪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呼吸却很急促。
他的双手都在颤抖,看上去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这是怎么回事?
卜凡不明白。
接下来的事他更不明白了。
阿丑忽然跳起身,冲上官仪跪下去。
他的眼中,已是泪水迸流。
上官仪低声道:“起来,快起来!”
阿丑不起来,反而磕起了响头。
上官仪低声道:“卜先生,快扶阿丑兄弟起来。”
卜凡正欲迈步,两腿竟一阵发软,一动也动不了。
阿丑泣不成声,道:“谢谢…··上官公子。”
上官仪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快起来,不要这样,要谢,也要谢卜先生。”
卜凡怔住。
上官仪道:“如果不是卜先生及时拔出了大部分毒性,芙蓉姑娘在我来之前就没命了。”
阿丑呆了呆,挪动膝盖转向卜凡。
卜凡忙道:“阿丑兄弟,你要这样做,不是在谢我,反而是在折我的寿了、”
他苦笑着接着道:“你看,我现在双腿直发软,也没力气拉你,你自己快起来吧。”
上官仪又深深吸了口气,道:“这要怪我,我一时心急,妄动真力,竟忘了卜先生还在这间屋子里。”
阿丑站起身,默默走到卜凡身边,忽然伸出右掌,贴在卜凡后背上。
卜凡立刻感到一股柔和的暖流注入了他的体内,刹那间,他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上官仪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慢慢走到床边,对芙蓉道:
“至少两天不要动真力,你很快就会恢复的。”
芙蓉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上官仪俯下身,含笑低声道:“他一直很担心…··我会带他来这里看你。”
芙蓉苍白的脸上,闪起一丝红晕,但她的目光中,流溢着喜悦和欢欣。
上官仪冲她微微一笑;转过身道:“我知道,卜先生一定准备了‘五仙保元汤’。”
卜凡道:“是的。”
上官仪笑道:”现在,我们三人都很需要它。”
卜凡也一笑,道:“你不怕它的苦味儿了?”
想起“五仙保元汤”那种奇苦的味道,不禁咧了咧嘴。
卜凡道:“刚才,你用的是不是那种‘内力’?”
上官仪道:“是。”
卜凡叹道:“真是太神奇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已将余毒拔尽了呢,如果不是老弟及时赶来……”
上官仪道:“这种毒药渗透性极强,中毒之后,毒性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深入经络,用药石之力,是无法将其除尽的。”
他眼中闪出一丝锐利的精光,问阿丑:“她中的是什么暗器?”
阿丑道:“是一枚凤尾针。”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针呢?”
卜凡自桌上拿过一方丝帕,托到上官仪面前,道:“在这里。”
上官仅拿起长约三寸的凤尾针,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阿丑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上官仪道:“那些在河边阻击你们的人,应该就是你一直想找的目标。”
阿丑脱口道:“血鸳鸯令?!”
上官仪沉沉点了点头。
阿丑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眼中冷光四射。
芙蓉也挺身坐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上官仪。
上官仪道:“卜先生这里很安全,你们尽管放心在这里养伤。我会和公孙前辈,杨兄一起,尽快筹划出一个办法来的。”
门外,老家人的声音道:“先生,有客人来。”
卜凡怔了怔,道:“是谁?”
老家人道:“是潭柘寺的一个小师父,说寺里的九峰禅师请先生去一趟。”
卜凡吸了口气,道:“你让他先回去,告诉九峰禅师,我随后就到。”
老家人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向前院去了。
卜凡苦笑道:“真没办法,我得去一趟。”
他指指房用的一只泥炉,道:“药正偎着,再过半个时辰,你们就可以喝了。天黑前我一定会回来。”
上官仪点点头,眼角的余光中,看见芙蓉的眼中似乎闪起一抹很奇怪的神色,但他转眼去看时,芙蓉已闭上了眼。
卜凡站起身,拂了拂衣襟,道:“我这就去了,早去,能早点回来。”
上官仪道:“我送送先生。”
送到前院,上官仪才开口,道:“他们的事,先生都知道?”
卜凡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啊!”
第二十章 抉择
上官仪轻轻一叹,道:“我很惭愧。”
卜凡道:“老弟何出此言。”
上官仪道:“我本不该把先生牵扯进来,可现在……”
卜凡淡然一笑,道:“阿丑是我的朋友,老弟你也算是我的朋友,我虽不是江湖人,但对朋友二字还是看得很重的。”
上官仪默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样说。
——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对“朋友”二字的理解,与卜凡所理解的根本是两回事。
——江湖人没有朋友,也不该有朋友。
——江湖人所有的,只是铁一般的江湖法则。
卜凡含笑道:“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老弟。”
上官仪道:“请。”
卜凡道:“什么是江湖?”
上官仪怔了怔,苦笑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抬起头,看着渐淡的晨雾中远山的影子,慢慢地道:
“从表面上看,江湖是一个独立于普通世界之外的另一个独特的世界,在这个独特的世界中,有一些有别于普通人的江湖人,做着一些很特别的事····但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经过最近一个月来的一些事,我对江湖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
卜凡点头。
很显然,他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
上官仪道:“其实,江湖人并不比普通人更特别,江湖人所有的情感也与普通人并无不同,江湖人会哭、会笑、会爱,也会恨,和普通人一样,也要吃、喝、拉、撒、睡,而江湖中的事,其实也正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的一些很普通的事。只不过,江湖人对事物的看法可能会偏激,解决问题的手段可能会比一般人更有效……或者说是更残酷·…·应该说,江湖人的感觉更敏锐·…”
卜凡指了指额角,道:“老弟的意思是,除了这里的差别之外,江湖人和普通人其实是一样的。”
上官仪道:“是。”
卜凡道:“也就是说,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完全独立于普通世界之外的江湖?”
上官仪道:“是。”
卜凡道:“那么,真正意义上的江湖,其实只是一种心态。”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不错,世间何处不江湖,人生何时不江湖?是与否,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卜凡微微一笑,道:“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我已可算是一个江湖人。”
上官仪愕然,继而微笑。
卜凡道:“有一句话,我本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想说。”
上官仪道:“请。”
卜凡道:“刚才在房间里,老弟说到一个计划。”
上官仪道:“是。”
卜凡道:“也就是说,老弟将与丐帮联手,一起对付你们共同的敌人?”
上官仪道;‘“是。
卜凡道:“难道不能换一种方式吗?”
上官仪目光闪动,沉默着。
卜凡道:“可以想像,老弟的计划一旦发动,会有很多人流血,死亡。老弟不觉得血已经流得太多了吗?”
上官仪道:“这正是江湖至高无上的法则。仇恨,只可能用血来洗清!”
卜凡道:“真的能洗清吗?为了洗清仇恨而流出的血,只怕会引起更多的仇恨,难道必须再用更多的血去洗清它?”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是的。”
他凝望着村里几户人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低声道:“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江湖也会变,但是,它决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改变而改变。”
他的目光转到卜凡脸上,深深看了卜凡一眼,接着道:
“事实上,自从认识卜先生之后,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看着卜凡渐渐走出村口,渐渐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的背影,那种感觉更强烈了。
他能感觉到,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卜凡也改变了很多。
*** *** ***
芙蓉恢复得很快。
喝下一碗“五仙保元汤”后,她已经能下地走动。
上官仪不禁有些诧异。
他深知‘“五仙保元汤”的滋味。那种奇特的苦味,真能让人将苦胆都吐出来。
但芙蓉似乎根本没觉得苦。
看她的样子,像是在喝一碗凉丝丝的冰镇酸梅汤。
阿丑却连眼泪都苦出来了。
上官仪看着他们姐弟二人,含笑道:“芙蓉姑娘,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芙蓉道:“是。
上官仪道:“请。”
芙蓉的嘴却闭紧了,低着头,根本不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上官仪微笑着,也不再追问。
阿丑先急了,道:“姐……姐姐,有什么话就快说啊。”
芙蓉的目光在上官仪面上一转。低声道:“现在不能说。”
上官仪淡淡道:“什么时候才能说?”
芙蓉的声音更低:“等佟大哥也在这里时,我才能……
才能……”
上官仪沉吟着,道:“法场被劫,佟兄一时半会可能难得脱身,他多少要装一装样子,在太子面前才能有个交待。”
芙蓉捏着衣角的手痉挛了一下。
上官仪目光一闪,道:“你是担心他的安全?”
荚蓉道:“是。”
上官仪道:“只有他在这里,你才能肯定他的安全有保障?”
芙蓉道:“是。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你知道那天夜里的刺客是谁?!”
芙蓉的嘴又闭紧了,两手痉挛着捏紧了衣襟,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恐惧。
上官仪道:“是不是那个人随时都有可能对佟兄下手?”
芙蓉依然沉默。
上官仪道:“我们有足够的实力对付任何一个人,佟兄的功力与我也在伯仲之间,你现在说出那人是谁,佟兄能够有所提防,岂非更安全。”
芙蓉用力摇着头,道:“不,我不能说。”
上官仪道:“为什么?”
芙蓉道:“只要他知道我说出来了,他就会对佟大哥……”
上官仪道:“这里很安全。”
芙蓉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上官仪,嘶声道:“不,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他不是人,他是一个恶魔,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恶魔·…·恶魔!”
上官仪暗自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现在就回京城去,安排人手保护佟兄。你放心,最迟明天夜里,我就会带他来看你。”
芙蓉用力点着头,眼中闪动着泪光。
上官仪站起身,对阿丑道:“好好照顾你姐姐。”
阿丑道:“是。”
上官仪顿了顿,又道:“你从哪里弄的铁券丹书?”
阿丑道:“在道衍大师清修的那间房子里。”
上官仪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铁券丹书?”
阿丑道:“师父告诉我的。他也只知道皇帝当年赐给过道衍大师一面铁券丹书,让我试着去找一找,没想到真找到了。”
上官仪想了想,道:“那天在客店里,是你师父找到了你?”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后来呢?你拿到铁券丹书后,有没有再见过他?”
阿丑道:“没有?”
上官仪道:“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一旦救出芙蓉,就会到卜先生这里来?”
阿丑道:“没有。我原本没打算到这里来。”
上官仪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阿丑道:“去回龙峰。”
上官仪道:“你与令师一直在那里见面?”
阿丑道:“是。”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地道:“令师是什么时候知道芙蓉就是你的姐姐?”
阿丑道:“他没有说。”
上官仪点点头,道:“现在,知道你们在这里的,除了卜先生和村里的那个铁头,就只有我们三个。在我和佟武赶到这里之前,我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阿丑兄弟,你明白吗?”
阿丑怔了怔,道:“我明白。”
其实他不明白,但他知道,照上官仪所说的去做不会错。
只是……
——上官仪为什么对我师父如此感兴趣呢?
*** *** ***
潭柘寺。
九峰禅师一见卜凡,就叹了口气。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苦笑。
卜凡也苦笑,道:“大师不用再说什么了。”
九峰道:“你知道老衲为什么找你来?”
卜凡点点头,笑得更苦。
九峰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殿下昨天黄昏后就来了,而且一来就指名要见居士。”
卜凡道:“大师为什么没有去人叫在下来?”
九峰压低声音,道:“殿下的心情很差,脾气也很大,老衲担心居士万一有什么话不太入耳,惹祸上身。所以力劝殿下休息一夜。”
卜凡道:“现在他的心情如何?”
九峰道:“山寺清幽,当然好多了。”
卜凡一笑,道:“多谢大师。”
九峰苦笑道:“居士的麻烦本是老衲招来的,为此,老衲一直心有愧疚,居士这个谢字,老衲真是担当不起。”
卜凡微微一笑,不说话。
他的心里忽然浮起一片疑云。
——这个麻烦怎会是九峰招来的呢?
——太子不是说过,是因为他怀疑于西阁,才找到了我嘛?
太子的心情果然不错,一见卜凡,就微微笑了起来,道;“先生请坐。”
卜凡谢过,斜坐着身子,很难受的样子。
太子含笑道:“数日不见,先生一向可好?”
卜凡道:“谢太子殿下惦念。”
太子道:“这些天来,先生都干什么呢?”
卜凡道:“读读书,钓钓鱼,左右不过是这一类的闲事。”
太子点点头,感慨地道:“野鹤闲云,悠游自在,真是神仙也羡慕的生活啊!”
卜凡无言。
他努力使自己脸上的笑意尽量显得自然一些,以掩饰他心里的不安与疑惑。
老实说,听完阿丑和芙蓉的故事后,他的确非常吃惊。
熟读经史的他当然深知皇家的寡义与薄情。这一类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远的不说,大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对有功之臣的残酷手段,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那些毕竟只是书上的记载,毕竟只是耳闻。虽然人人都知道那些记载的真实性。
这次,残酷的事实就发生在他眼前。
他实在很难相信太子真的会杀芙蓉。
就算他不知道芙蓉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许白云的女儿,单只芙蓉并非白莲余党,只是个被冤枉的人,他也不该杀她!
何况,像芙蓉那样一个美丽,娇柔的女孩了,很难会有人忍心去伤害她。
卜凡的心“咚咚”地跳动着,他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儒雅温文、和蔼可亲的人与要杀死芙蓉的那个残酷的太子视为同一个人。
太子微笑道:“今天,又要烦劳先生了。”
卜凡恭声道:“殿下太客气了,草民不胜惶恐。”
他稳定住自己的心绪,开始替太子诊脉。
太子淡淡道:“如何?”
虽说他的表情显得很平淡,但他的声音中,还是透出了一丝紧张。
卜凡沉吟着,道:“这次的病势,比以前几次都要来得猛。”
太子一怔,道:“哦?”’
卜凡道:“不过。可以说这算是个好现象。”
太子又问,道:“此话怎讲?”
卜凡道:“因为病势虽猛烈,但如能因势利导,可能会有根治的希望。”
太子双眼一亮,道:“哦?”
卜凡皱了皱眉,道:“不过·…·”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先生有话,尽可直说。”
卜凡道:“草民以为,药石已难奏效,只能施以金针之术,效力才可直达经络。”
太子道:“那就请先生放手施为。”
卜凡道:“草民不敢。”
太子道:“为什么?”
卜凡道:“金针经络虽然可能奏效,但其危险性也大·…·”
太子道:“我不怕。”
卜凡道:“问题是金针经络要连施半个月,每天一次,还要辅以汤药,殿下日理万机,恐怕很难抽出半个月的时间来。”
太子道:“先生能不能跟我去京城?”
卜凡道:“草民当然能去,只是在治疗过程中,需要极幽静的环境,而且殿下要保持好的心境,不能动怒,不能烦劳,更不能受到一点刺激…··”
太子道:“也就是说,我最好一直呆在这里?”
卜凡道:“是。”
太子微笑道:“没问题。请问先生何时能开始治疗?”
卜凡想了想,道:“草民要回去准备一些用具和药物,如果殿下不怪罪,明天开始?”
太子道:“行。”’
卜凡顿了顿,又道:“一旦开始,中间绝不能有所停顿,如果中断一次,将前功尽弃。”
太子道:“我会做好安排的。”
*** *** ***
京城。
孙游击直冲上来,两手抓住上官仪的肩头,好一阵摇晃。
他的眼圈,竟有些发红。
“俺就知道你小子不会有事!俺就知道!”
上官仪苦着脸道:“哎哟,别摇了别摇了。就算没事,也让你老哥给摇出点三长两短来了。”
孙游击在他胸前“砰”地打了一拳,笑道:“走,喝酒去。”
酒过三巡,上官仪忽然发现,在几杯酒下肚后本该话就会多起来的孙游击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打量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这家店里不知能不能找出面镜子来。”
孙游击怔了怔,道:“镜子,要镜子干什么?”
上官仪道:“兄弟很想照一照。”
孙游击更诧异,道:“照镜子?老弟你又不是个女人,干吗要照镜子?”
上官仪道:“我不是女人?”
孙游击道:“你没喝多吧?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好地说起这种话了?”
上官仪笑道:“我不是女人,老哥你这样下死眼看我干什么?”
孙游击大笑,一口酒差点呛进嗓子里。
上官仪笑道:“要不然,就是我鼻子上突然长出朵花来了?”
孙游击止住笑,看着上官仪,正色道:“兄弟,你是条汉子,是条好汉子!”
上官仪微笑道:“多谢老哥夸奖。”
孙游击干了一杯酒,将酒杯重重在桌上一顿,道:“想起来,俺就要脸红!”
上官仪道:“老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游击低声嘟哝道:“明知人家姑娘是被冤枉的,却不敢伸把手,俺也算个男人!”
上官仪道:“老哥,你没喝多吧?”
孙游击古怪地笑了笑,举杯道:“来,俺敬你一杯!”
上官仪道:“请。”一杯酒已下肚。
孙游击道:“有一句话,可能俺不该说。”
上官仪道:“你我兄弟,有什么该不该的。”
孙游击道:“如果兄弟你有用得着俺的地方,只管开口。”
上官仪点点头,道:“我会的。”
孙游击笑了起来,道:“京城里可能有好多天都得全城戒严了,俺们本来是在白天出队,可俺和别人调换了一下,从今儿起,都改成夜里出队,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
上官仪双眼一亮,忽然站起身,长揖道:“多谢!”
孙游击慌忙站起身,道:“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不拿俺当朋友吗?”
上官仪微笑道:“我们是朋友。”
他斟满酒杯,道:“老哥,我敬你!”
*** *** ***
夜。
夜未深,街上却已是漆黑一片,连原先宵禁时仍然灯火辉煌的那些有后台有靠山的酒楼里,也见不到一丝灯光。
家家户户早早都闭了门。
那些习惯在夜里出外寻欢作乐的人们,现在已不敢迈出家门半步。
他们当然不是伯朝廷,而是怕那些正被朝廷追缉的“白莲余党”。
佟武俨然已成为这次“戒严”的总指挥。
职责所在,他理所当然地每天夜里都会带着十几名贴身侍卫,在城里各处巡察。
碰上夜巡的禁军,他理所当然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是否有什么发现。
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他看见上官仪,看见孙游击率领的一小队骑兵时,便停下来问了几句话。
佟大人似乎对这队骑兵很满意,所以他随随便便伸手一指,让其中一名校慰暂时留在他身边,听候他的进一步指示时,没有人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佟武相信,就算洪虓对他仍不是完全信任、,就算现在洪虓自己正在暗中监视着他,也不会从他刚才的举动中看出半分疑点。
那名校尉,当然就是上官仪。
佟大人带着十六名“安远侯府的侍卫”和一名虎贲左卫骁骑营的校尉,在黑暗的、冷清的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慢慢地行进着。
就算有人能注意到佟大人和那名校尉似乎一直在交谈,也不可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这一行人慢慢地走进城南的一个街口,却并没有自长街尽头的另一个街口走出来。
等他们再次出现,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京城里本就有很多曲里拐弯的胡同,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的佟大人自然不会想不到在这些胡同中最可能发现一些意外的情况。
有意外情况发生,他当然要追查下去。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胡同里,半个时辰是很容易过去的。
所以,就算有人发现这个情况,仍然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佟武很清楚这一点。
不仅芙蓉安然无恙,而且十八年来。他一直以为不再活在人世的许白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公孙璆几乎已不能承受这样的喜悦。
他很不能胁生双翼,一下子就飞到石花村去。
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还不能去。
虽然他很为芙蓉姐弟的安全担忧,但他更担心因为自己的匆忙行动而让血鸳鸯令发现芙蓉姐弟现在的藏身之处。
听过上官仪对情况的详细介绍后,公孙璆第一句话就是:“我真不明白。”
不仅他不明白.上官仪、佟武,杨威三人也都不太明白。
芙蓉为什么一定要佟武在场,才肯说出凶手是谁呢?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随时威胁到佟武的性命呢?
上官仪道:“应该是一个与佟兄很亲近的人。”
佟武道:“没有这样的人。”
的确没有。
算得上与佟武“很亲近的人”,只有洪虓与上官仪。
上官仪当然不可能是凶手。
洪虓也绝不会是。
杨威皱眉道:“会不会是一个可以随时在佟兄面前出现,不仅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也不会引起佟兄的警觉的人呢?”
上官仪道:“你是说,朝廷方面的人?”
佟武道:“似乎也不太可能。”
朝廷方面符合这种标准的人,只有锦衣卫马指挥和柳小侯。
他们不仅不会有行刺佟武的动机,而且不可能有行刺佟武的实力。
会是谁呢?
佟武忽然道:“阿丑说那面铁券丹书就是皇帝赐给道衍大师的那一面?”
上官仪道:“是的。”
佟武微笑道:“太好了。”
上官仪道:“好什么?”
佟武道:“太子让我查出那块铁牌的来历,尽快向他禀告。这样一来,我就能正大光明地去石花村,而不会引起洪虓的怀疑了。”
上官仪吃惊地道:“太子在石花村?”
佟武笑道:“在潭柘寺。”
他笑着接着道:“只要我明天见到芙蓉,就会知道真凶是谁,我们也不用费脑筋瞎猜了。”
上官仪淡淡地道:“其实,我一直有些怀疑一个人。”
佟武、公孙璆、杨威几乎同声道:“是谁?”
上官仪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是阿丑的师父。”
公孙璆道:“你为什么不问阿丑?”
上官仪笑得更苦,慢慢地道:“阿丑也不知道他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公孙璆道:“那你凭什么怀疑他?”
上官仪道:“佟兄,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芙蓉姑娘时的情景?”
佟武点头。
上官仪道:“那天夜里,意图绑架芙蓉的人,正是阿丑和他的师父,因为他的师父告诉他,芙蓉是血鸳鸯令的人。”
他看了满脸惊奇的三人一眼,接着道:“阿丑说,他的师父每次见他时,都是黑衣蒙面,行刺佟兄的,正是一黑衣蒙面人,那天夜里独闯锦衣卫大狱的,也是一黑衣蒙面人。”
佟武道:“这能证明什么?江湖中人夜里有所行动,大都会黑衣蒙面。”
上官仪道:“不错,问题是身负那种功力的人并不多。
夜闯锦衣卫大狱的黑衣蒙面人内力极其精深,而且武功极杂,我曾试过阿丑的武功,他所练的功夫也是各家各派,五花八门。”
杨威道:“可阿丑的师父为什么要诬陷芙蓉,这次又设法让阿丑去救她呢?”
上官仪苦笑道:“我也一直没想通。”
公孙璆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道:“阿丑的功夫全都是他师父传授的?”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也就是说,他师父肯定是一个武功博杂的大高手喽?”
上官仪道:“应该是。”
公孙璆目光闪动着,神色更奇怪了。
上官仪道:“前辈,许庄主生前,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公孙璆道:“他生前当然有很多朋友,但在他死后,能抚养他的儿子,教他武功,帮他报仇的人,绝不会有。”
上官仪失望地叹了口气。
公孙璆道:“不过,我的确想起了一个人。”
上官仪道:“谁?”
公孙璆道:“潭柘寺的九峰禅师。”
上官仪道:“他?据阿丑说,他就是被九峰禅师捡回到谭柘寺的,如果他是阿丑的师父·…·不太可能吧?”
公孙璆道:“但我知道他的武功十分博杂,而且,年轻时功力已经非常惊人。”
上官仪道:“他是许庄主的朋友?”
公孙授道:“不是。”
上官仪疑惑地看着他。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他们曾是情敌。”
上官仪愕然。
佟武道:“前辈的意思是……”
公孙璆道:“九峰原本也是世家子弟,但舍妹嫁给许白云后,他就削发出家,但据我看,至少在他出家后的两三年间,他对舍妹仍未能忘情。”
上官仪道:“所以,他救了阿丑,教他武功,为许…··报仇?”
公孙璆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杨威忽然道:“佟兄,如果九峰禅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产生警觉吗?”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当然不会。
或许会有些意外,但决不会有所警觉。
上官仪道:“九峰的地位,也使他能非常方便地出现在朝廷上任何一位大臣的面前。”
——真的是九峰?
——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高僧,为什么要行刺佟武?
——他救了阿丑,教他武功,帮他报仇,可为什么又要诬陷阿丑的姐姐?
上官仪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又奇怪又可怕的念头。
——真的会是这样?
——可能吗?
他问佟武道:“你记不记得被刺前,曾闻到过一股极淡的香气?”
佟武道:“是,我记得。”
上官仪道:“你能辩别出那是种什么香气吗?”
佟武皱眉道:“不能。”
上官仪道:“我知道一个人能。”
佟武道:“谁?”
上官仪道:“太医院于西阁的跟班,小王。”
佟武怔了怔,道:“问题是他当时根本不在场……”
上官仪道:“刚才杨兄话里的一个词,忽然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杨威奇道:“一个词?什么词?”
上官仪道:“诬陷。”
佟武恍然道:“你是说……你是说那封告密信?”
上官仪道:“还在不在你手中?”
佟武道:“当然在。”
上官仪道:“那就好办了。”
公孙璆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告密信?”
上官仪道:“就是佟兄收到的告发芙蓉姑娘是白莲余党的那封信。”
公孙璆道:“你认为这些事是一个人做的?”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希望是我错了,希望事实能证明我把人想得太复杂了。”
公孙璆深深地看着他,忽然面色大变,道:“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
谋刺佟武的真凶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如果他就是写那封告密信的人,则那封信上也一定沾染了那种香气。
只要能弄清这种香气是否与九峰有关,上官仪的推理是否正确就一目了然了。
*** *** ***
四月十八。京城。
一大早,本该在军营里蒙头大睡的上官仪就来到了仁济药铺。
他自然受到了上至掌柜,下至伙计们的一致的笑脸相迎。
但他并不高兴。
小王不在药铺里。
“王老哥呢?”上官仪问掌柜的。
掌柜的道:“两天前就出城了。”
上官仪心里“咯登”一下,道:“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掌柜的道:“铺子里新近打关外进了一批药材,小王赶去验收,……上官公子找他有急事?”
上官仪道:“不错。”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掌柜的道:“明天。明天上午。”
上官仪道:“烦劳你转告他一声,明天正午时过后我来店里找他。”
掌柜的道:“公子放心,我一定转告。”
上官仪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告诉他,不管有多重要的事,也得在店里等我来。”
他看了有些疑惑的掌柜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因为不但我要找他,羽林卫佟大人也有事要请他帮忙!”
掌柜的吓了一大跳,忙道:“是,是,公子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在店里等着。”
上官仪含笑向铺子里的几个伙计点点头,扬长出了店门,走过半条街,转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胡同的尽头,有一辆马车。
佟武在马车里。
多少有些令上官仪感到意外的是,杨威也在马车里。
上官仪一跳上车,马车就开始平稳地向前行驶。
他还没坐稳,就叹了口气,道:“可惜得很,小王不在。”
佟武也叹了口气,道:“更可惜的是,今天我们根本就不能去。”
上官仪一怔,道:“为什么?”
杨威道:“相比之下,有一件事更为重要。”
上官仪眼精光一闪,道:“什么事?”
佟武道:“今天一大早,杨思古突然说他已发现了你的行踪。”
上官仪眯起双眼,道:“他怎么说?”
佟武道:“早晨我去向洪虓辞行,说今天要去潭柘寺见太子,杨思古匆匆走了进来……他似乎是一夜未归,所以洪虓问他去哪里了。”
上官仪道:“你能肯定这不是他与洪虓之间设好的一个小计谋?”
佟武道:“不像。”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为什么?”
杨威道:“因为杨思古真的发现了我们!”
上官仪吃了一惊。
——可能吗?
佟武道:“他所说的你现在可能隐身的地方,正是公孙前辈和杨兄他们驻地的附近。”
上官仪微微点着头,忽然道:“佟兄,会不会昨天夜里他一直在跟踪你?”
佟武苦笑道:“当时,我也这样想。”
上官仪道。“不是?”
佟武笑得更苦,道:“他根本就没有半分怀疑我的意思。”
上官仪靠在车厢内松软的坐垫上,闭上了双眼。
杨威道:“也可能在劫法场时,他注意到了某一个弟兄上官仪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弄清他们现在会如何行动。”
佟武道:“我知道。”
上官仪猛地睁开眼,坐直了,道:“洪虓这样快就做出了?”
佟武道:“是。
上官仪道:“这可不像是他……”
佟武道;“近来,他的性情似乎有很大的变化。”
上官仪目光一闪。道:“他是如何计划的?”
佟武道:“很简单,他让杨思古率四十余名一流好手,今夜直接强行出击。”
上官仪道:“太奇怪了!难道洪虓认为我如此不堪一击吗?”
佟武道:“杨思古说他所发现的你的实力,最多不超过三十人。”
上官仪道:“杨思古在搞什么名堂?”
佟武道:“还有更奇怪的。”
上官仪道:“哦?”
佟武道:“杨思古挑选的四十六人中,有四十人都不是洪虓的心腹死党!”
上官仪的眼皮又闭上了,慢慢地道:“洪虓呢?他不亲自参与行动?”
佟武道:“显然他没有这个意思。”
上官仪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微微睁开,道:“当时,吴诚在不在场?”
佟武道:“不在。但决定了行动计划之后,洪虓将杨思古带进密室,约摸一柱香时分,杨思古匆匆出门去了。”
上官仪道:“对你,洪虓有什么安排?”
佟武道:“他让我领着我的护卫们在城南一带跟往常一样巡察,准备随时策应杨思古。”
上官仪的眼睛又闭上了,好半天不开口,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佟武道:“上官兄,我们该怎么办?”
上官仪淡淡地道:“我让你从锦衣卫借的‘千里镜’呢?”
佟武怔了证,道:“忘了。”
上官仪道:“今天一定要借出来,尽快送到公孙前辈那里。”
佟武道:“是。”
上官仪微笑着坐正,眼中忽然暴出慑人的精光,他微笑着道:“杨兄,你们上次用来对付我的那些活动墙……”
杨威道:“那是我设计的一种阵法。”
上官仪道:“哦?”
杨威道:“阵法的名称也叫‘滴水不漏’。”
上官仪一笑,道:“‘滴水不漏’,关四十来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杨威微微一笑,道:“当然没问题。”
佟武恍然道:“上官兄是想将计就计?”
上官仪道:“不错,有这样好的机会而不善加利用,岂非太对不起老天爷了。”
佟武道:“可能真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的安排,不然的话,洪虓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咱们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上官仪道:“你说。”
佟武道:“派出杨思古和四十七人后,洪虓身边的心腹已不足四十人,咱们完全可以突发奇兵,一举歼之!”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你以为今天夜里洪虓会干什么?”
佟武一怔。
上官仪道:“他会做一笔生意。”
佟武道:“和谁交易?”
上官仪道:“血鸳鸯令!”
佟武恍然道:“洪虓一定以为凭杨思古和那四十七人,绝对能擒杀你,所以让吴诚去通知血鸳鸯令?”
上官仪道:“应该是这样。如果我猜的不错,洪虓一定希望能生擒我,因为他与血鸳鸯令交易的本钱,绝对是野王旗上的武功心法。”
佟武道:“咱们岂非正可以将血鸳鸯令主也同时格杀?”
上官仪道:“如果你是血鸳鸯令令主,在与洪虓这种危险人物做交易时,会不会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
佟武道:“不会。”
上官仪道:“同样,洪虓也不会,所以他留下了绝大部分心腹,而血鸳鸯令令主肯定也会对他严加戒备。”
他叹了口气,道:“凭我们现在的实力,能同时吃掉他们吗?况且,还要对付杨思古和那四十七个人。”
杨威道:“两线作战,的确是兵家大忌。”
佟武叹了口气,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是我太性急了。”
上官仪道:“只要今夜能顺利得手,总会有一口吃掉他们的机会。”
*** *** ***
黄昏。黄昏后。
夕阳西斜,彩霞满天。
沐浴在明艳的晚霞光中,迎着清凉的晚风,对劳累了一天的人来说,的确算得上一种享受。
风中有自人家厨房内飘溢出的炒菜的浓香。
杨思古已紧张了一整天,但他却没有心情在宁静和美的黄昏美景中放松一下。
现在,他一直都紧绷着的心情越发紧张了。
因为他已看见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吴城。
胡同很长,窄而曲折。
黄昏时,这条胡同中很少会有人来。
胡同离洪虓居住的那幢宅院不远,只隔了半条街,所以杨思古相信,在这里看见他,吴诚不会心生警觉。
对一直被洪虓视为左膀右臂的杨思古,吴诚当然不会有所怀疑。
杨思古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要紧张。
他一向稳定而干燥的右手中,掌心处已渗出冷汗。
吴诚显然也看见了杨思古。
他怔了征,旋即笑了起来。
杨思古暗暗深吸一口气,大步迎了上去。
吴诚微笑道:“杨兄是不是等急了?”
杨思古很恭敬地道:“是。师叔怕您有什么意外,特命小侄前来相迎。”
吴诚的笑意更浓,道。“杨兄也真是,我会出什么意外。”
说话间,杨思古已转过身,与他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杨思古很有些紧张地道:“都谈妥了?”
吴城看了他一眼,道:“贤侄对我还不放心?”
杨思古道:“不敢,只是事关重大……”
吴诚矜持地一笑,淡淡地道:“你也太紧张了,早已谈好的条件,令主又怎会不答应呢?”
杨思古看着前面十来步远的一处拐弯处,道:“是,是,只是对我们来说,佟武太重要了,所以,师叔的意思是,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让他认定那人一直与血鸳鸯令有勾结。”
吴诚淡然一笑,道:“放心吧,绝对没问题。”
杨思古道;“那就好。”
拐弯时,杨思古稍稍停了一下,让吴诚先走一步。
胡同原本很窄,再说这也是晚辈对先辈应有的尊敬,所以直到软倒在地,吴诚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一转眼间,他就明白了。
他看见了杨思古疾点向他的手指。
他想呼叫,却没能叫出声。
杨思古右手食指已重重点在他哑穴上。
*** *** ***
子正三刻。
佟武在一条胡同口停下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黑漆漆的胡同里立刻闪出一条人影。
佟武淡淡道:“杨兄,都准备好了?”
杨思古道:“准备好了。”
佟武道:“对方没有察觉吧?”
杨思古道:“应该没有。”
佟武道:“好,你去吧。我就在这附近,不会走开,一旦有意外,尽快通知我。”
杨思古突然道:“佟兄,我们是不是朋友,是不是好兄弟?”
佟武道:“当然是。”
杨思古道:“你不会忘了吧?”
佟武奇怪道:“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思古一笑,笑得有些苦涩,道:“没什么意思。”
佟武暗暗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道:“杨兄,一切小心。”
虽说杨思古背叛了上官仪,但他们毕竟曾是好朋友,好兄弟。
一想到再过最多半个时辰,杨思古就将和李至同样的下场,佟武心里颇有些不忍。
但他只能看着杨思古钻进他们设好的埋伏之中。
因为现在,他们是敌人。
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杨思古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会的。佟兄,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
佟武一怔,杨思古已闪进了黑暗之中。
胡同,又长,又窄,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
杨思古的心跳越来越快。
——我这一次的选择会是个错误吗?
他的心中,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一个问题。
——为什么总要等到跨出第一步之后,才来计较得失呢?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一匹狼,披着羊皮,扮成了头羊,将一群羊引进了狼群。
他就是那匹披着羊皮的狼。
在他身后,那四十七头羊知道他们正被带向死亡吗?
——不,我不是将他们带向死亡,而是带向新生。
——我做了这件事,是不是也能为自己赢得新生呢?
“动手!”
漆黑的胡同在这两个字响起的一刹那,突然变得灯火通明。
杨思古忽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堵墙。
难道这是条死胡同?
他不能不奇怪。
就在昨天夜里,他还亲眼看见佟武一行人从另一条街上的胡同口走出来。
他回过头,发现在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多了一堵墙。
墙头上有人。
火光照亮了这些人手中已拉满的强弓和青凛凛的箭头。
更让人胆寒的是,在每一面墙头上,都有四只银光闪闪的扁长匣子正对着他们。
“暴雨梨花针!”
杨思古不觉喃喃地道。
“不错,的确是暴雨梨花针,只要杨兄你动一动,就死定了!”上官仪突然出现在墙头。
杨思古道:“你想怎么样?”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摸了摸耳垂。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那七名洪虓的死党正慢慢向他靠拢。”
上官仪有些疑惑地道:“看见我,你似乎并不吃惊。”
杨思古道:“你只不过是禁军中的一个校尉,我为什么要吃惊?”
上官仪冷冷道:“你应该能听出我的声音。”
杨思古道:“我听得出,可他们未必能听得出。”
他抬手向身后指了指。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转身,食指连点,点翻了离他最近的三个人。
上官仪怔住。
他飞快地举起了手,制止住正欲扣发“暴雨梨花针”的杨威。
杨思古此举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他想干什么?
——为什么他会向洪虓的心腹出手?
被困在胡同中的四十余人发出一阵低沉的惊呼。
显然,他们也不明白杨思古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尚未被击倒的四名洪虓的心腹已明白过来,他们各挺兵刃,向杨思古猛扑上去,忽叱道;“你敢背叛使者!”
杨思古一旋身,剑已在手。
剑光一闪,再闪。
他脚下顿时躺倒两具尸体。
余下二人一个翻身,一左一右向墙上撞去。
显然,他们是想破墙而逃。
胡同两边的墙壁看上去已经年久失修,应该经不起他们这一撞。
令杨思古颇为意外的是,墙头上所有的人,包括上官仪,都没有出手阻止他们的意思。
“轰,轰”两声巨响,那二人同声惨叫,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地。
胡同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墙竟是铁铸的!
杨思古深深吸了口气,抹去剑上的血污,还剑人鞘。
他的态度十分镇定,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身陷死地的人。
他抬起头,拱手道:“这是属下送给主人的一个小礼物,不成敬意,望主人笑纳!”
上官仪冷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思古不管,转过身,对身后众人道:“洪虓被血鸳鸯令收买,谋害主人,你们都被他蒙蔽了!”
人群中有人道:“说主人与血鸳鸯令勾结的不正是你吗?!”
杨思古道:“不错,是我,我也参与了这个阴谋,但现在,我已悔过!”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就是,左也是你,右也是你,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杨思古道:“请你们相信我,我手上有证据。”
“谁知道这不是你们串通好的?!”
杨思古指指地上的几个人,道:“你们可以问他们。”
“不用问!”
“根本用不着问,现在谁的话我们都不信!”
上官仪沉声道:“连我你们也不信?”
“不信!”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因为洪虓一定给你们看过很多所谓的证据。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请大家想一想,现在我要杀你们,易如反掌,我为什么不杀?”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杨思古嘶声道:“洪虓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吴诚,你们相信他,是因为你们都认定吴诚是老主人派去血鸳鸯令卧底的,对不对?”
有人道:“难道他不是?”
另一人道:“他当年突然失踪,老主人却根本不吃惊,也没有派出得力人手寻找,不是让他卧底去了,又是为什么?”
杨思古道:“不错,他的确是老主人派去卧底的,但后来,他投靠了血鸳鸯令。他已经被我控制住,你们可以问他自己!”
人群中一人冷笑道;“他都被你控制住了。那还不是你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杨思古嘶声道:“为什么我说的假话你们都信,说真话你们反而不信了呢?”
众人都怔住。
上官仪不禁暗自一叹,朗声道:“你们不会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吧?”
当然不会。
上官仪道:“如果你们亲眼看见洪虓与血鸳鸯令的人相勾结,你们会不会相信我?”
当然会。
上官仪道:“好,你们愿不愿意先听从我的安排?”
当然没人不愿意。
这些人自知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又怎能不听从他的安排呢。
第二十一章 破碎的镜子
上官仪举起一只粗如儿臂,长约二尺的铜管,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没人吭声。
不吭声的意思就是不知道。
同样,他们也不知道上官仪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
他们现在在一家酒楼上。
这家酒楼与洪虓居住的那幢宅院间,足足隔了两条街。
在这里,他们能看见什么呢?
杨思古心里动了动,隐隐有些明白了上官仪的用意。
但他不敢再开口。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引起这群人的怀疑。
他不想因为自己不被人信任而破坏上官仪的计划。
因为他不想死。
而现在,他的生死已完全在上官仪的掌握之中。
上官仪推开一扇窗户,将钢管较细的一端凑到眼睛上,另一端对准窗外,左手托着铜管的中端,右手慢慢转动着管子的另一端。
他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道:“你们中应该有人听说过由波斯和大食传来的一种叫‘千里镜’的东西,对不对?”
人群中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道:“我听说过。”
上官仪道:“那你说说,‘千里镜’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中年人道:“据传‘千里镜’能让人看到很远很远以外的事情。”
上官仪道:“你见过‘千里镜’没有?”
中年人道:“没有。”
上官仪将铜管递到他面前,含笑道:“现在,你见到了。”
中年人迟疑着,慢慢伸手接过,道:“就是它?”
上官仪微笑道:“你不妨试着用它看任何一样你想看的东西。”
中年人照着上官仪刚才的做法,将钢管较细的一端凑到自己眼睛上。
他将铜管的另一端对准了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
酒楼很大,二楼的这间大厅更是宽敞,他现在站的地方,离那幅画足有四支远。
画的右上端题有几行字,隔着三四丈距离,那几行字看上去简直比蚂蚁还小,就像是几行墨点一般,根本连一个字也分辨不出。
但中年人端起钢管后,只看了一眼,双手就剧烈地抖动起来。
他放下铜管,双眼圆瞪,大张着嘴,直愣愣地盯着那幅画。
上官仪看着他,负手微笑,不发一言。
其他人却耐不住性子了,纷纷道:“你看见什么了,快说话呀!”
中年人拉过身边一位年轻人,道:“你的眼力比我好,你能不能认出那幅画上面的字?”
年轻人眯起双眼看了看,道:“看都看不清,哪能认出来。”
中年人将铜管凑到他眼前,道:“你再看!”
年轻人只看了一眼,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其他人更着急了,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有人伸过手,想抢铜管。
中年人道:“在这个管子里看过去,那些字一个个比烧饼还要大!”
“不可能!”
“怎么会呢?”
“哪里会有这种事!”
“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早已安排好的!”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中年人道:“你们不信,可以自己看嘛。”
上官仪淡淡道:“还来得及,你们慢慢传着看吧,不过,看过之后,不许说出那些字来。”
不过盏茶功夫,这根铜管已让二十余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上官仪对一个还未看过这根神奇的铜管的人道:“你过去,将画上的那些字念出来。”
这人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仰着头,大声念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看过的人一起点头,道:“对,对,那上面就是这首诗!”
上官仪微笑道:“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中年人道:“可这与洪师叔是不是与血鸳鸯令勾结,又有什么关系?”
另一人道:“不错,就算这根管子的确是什么‘千里镜’,我们也没有理由一定得相信你!”
上官仪道:“我只问你们,信不信用这根管子能看清很远以外的事物。”
中年人道;“这个我们信。”
上官仪道:“就像相信你们自己的眼睛一样?”
中年人道:“是。”
上官仪拍了拍窗台,含笑道:“好,请诸位到这里来,向那边看。”
众人都拥到了窗边。
上官仪向外指了指,道:“这一带的地形,我相信诸位并不陌生。”
中年人将头伸向窗外,四下里看了看,道:“是。”
上官仪道:“这些天来,你们一直住在那边的一幢宅院里,对吗?”
中年人道:“是,不过,从这里看不见,离得太远了。”
上官仪指指他手里的铜管,道:“用它看,然后告诉大家,你看见了什么。”
中年人迫木及待地举起了铜管。
“看见什么了?”
“大门外挂着的一灯笼……还有,门外石狮子的眼睛都能看清。”
“是你们住的那幢院子吗?”
“是。”
“好,往院里看。”
“后面……那座小楼里,亮着灯。”
“楼下大厅的门呢?是开着的吗?”
“是”
“能看清厅里的摆设吗?”
“能……茶几上那个茶杯上的花纹都能看清。”
“好,传给下一个。”
铜管传到第五个人手上时,这人第一眼就看见了洪虓。
“我看见洪师叙了。”
“他在干什么?”
“他刚从楼梯上下来…··走来走去·、…·”
“能看清他的表情吗?”
“能,…··他好像很着急。”
上官仪淡淡道:“他当然要着急,因为你们仍没有消息给他,而他等的人又没有到。”
“他在等谁?”
上官仪道:“我知道,但我不会说。我要让你们自己看。”
第七个拿到铜管的人道:“有人来了。”
上官仪道:“是些什么人?”
“是一群女人…··有三十多人……七个人进院了,其余的在院外散开了。”
“现在呢?”
洪师…··洪虓走出来了……在厅外站着,他在笑,好像…… 好像是在和领头的那个女人打招呼…·”
第八个有幸端起铜管的人道:“她们都坐下了…·有两个女人没有坐,站在椅子后面··…”
上官仪道:“能看清领头的那个女人吗?”
“看不见,她蒙着面。”
“衣服……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红色……蒙面布也是红色的。”
“另外六个女人也蒙着面吗?”
“没有。”
“你能不能认出一两个来?”
“…··不认识…··都没见过……”
上官仪目光在人群中一转,道:“你,你应该能认出几位血鸳鸯令中的首脑级人物,对不对?”
他指着一位头发已花白,年逾五十的老者。
老者道:“是,属下能认出她们的副令主和两位执令使。”
上官仪道:“你见过她们?”
老者道:“老主人在时,曾对她们有过一次行动。”
上官仪道:‘诸位,他的话,你们信不信?”
众人纷纷道:“信。”
上官仪道:“如果他能认出一两个人的确是血鸳鸯令的人,你们是不是就该相信我?”
众人同声道:“是”
上官仪对老者道:“请。”
老者缓慢地移动着铜管。
上官仪微笑着,却没有发问。
他的双手一直负在背后,看上去状极悠闲,但他的手心里,已渗出了冷汗。
他不能不紧张。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血鸳鸯令今天出动的这些人中,有没有这位老者所认识的。
老者也一直沉默着。
足足过了一柱香工夫,他的眼睛才从铜管上移开。
上官仪屏住呼吸。
老者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他,慢慢跪下了。
“成功了!”
上官仪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老者低声道:“属下有罪,请主人惩处!”
这句话刚出口,房间里一大半人也都跪了下来。
上官仪谈谈道:“你看清了?”
老者道:“是。坐着的四个女人中,有一个是血鸳鸯令的副令主,站着的两个女人中,就有她们的首席执令使。”
上官仪道:“你能肯定那位红纱蒙面的女人就是她们的令主吗?”
老者道:“不能。不过,一身红衣,红纱蒙面,本就是血鸳鸯令令主行走江湖时的特征。”
没有跪下的七八人中,有一个道:“可救了主人的芙蓉姑娘。不也是一身红衣,红纱蒙面吗?”
上官仪淡淡道:“洪虓告诉你的?”
这人指着杨思古,道:“是他说的。”
杨思古低声道:“那是洪虓指使我那样说。”
上官仪道:“洪虓一定还告诉过你们,我有意劫法场救芙蓉,就是因为她是血鸳鸯令的人对吗?”
这人道:“是。”
上官仪走到楼梯口,对楼下道:“杨兄,你上来一下。”
杨威的出现,又在楼上众人中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上官仪含笑道:“你们当然不会不认识他。”
当然不会。
就算初入江湖的人,也不会没听过丐帮“滴水不漏”杨威的大名,更何况这四十人个个都是老江湖呢。
他们中至少有一大半都见过杨威。
上官仪道:“芙蓉姑娘是什么人,杨兄会告诉你们。”
杨威道:“芙蓉就是被血鸳鸯令血洗的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的女儿。敝帮此次潜入京城,就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报此血海深仇!”
仍然站着的那七八人也都跪下了。
杨威的话,他们不能不信。
“滴水不漏”的名头已在江湖上响了十几年了,就连对丐帮恨之入骨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杨威的确是一条耿直的好汉。
这样的人,绝不会说谎。
现在,他也没有必要说谎。
上官仪轻轻吁了口气,退后几步,退到一张椅子边,慢慢坐下,道:“各位请起。”
没有一个人站起身。
上官仪道:“诸位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怪你们。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没有出面替自己辩白,你们也很难不相信洪虓的话。”
他叹了口气,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知道,如果你们不是对野王旗忠心耿耿,也不会轻易被洪虓蒙蔽!”
跪在最前面的老者道:“请主人下令。属下等立即去杀了洪虓!”
他狠狠瞪了垂首跪在一边的杨思古一眼,道:“当然,先要杀了这个出卖主人的小人!”
杨思古低声道:“请主人动手。”
上官仪淡淡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佟武并没有背叛我的?”
杨思古道:“属下只是怀疑,不能确定。”
上官仪道;“昨天夜里,你一直在跟踪他?”
杨思古道:“是。
上官仪道:“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有反击的实力。”
杨思古道:“是。”
上官仪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急于动手吗?”
杨思古道:“是。主人是不愿伤及被蒙蔽的弟兄们。”
上官仪道:“所以你才骗过了洪虓,将这些被蒙蔽的弟兄带了出来?”
杨思古道:“是。属下知道佟武一定会将洪虓的计划报告给主人。”
上官仪点点头,道:“你这样做,保全了这些弟兄,同时也使我能够放手对付洪虓,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我为什么要惩处你?”
杨思古道:“属下的确背叛过主人。”
上官仪伸出手,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仍然是好兄弟,好朋友。”
杨思古道:“属下不配。”
他低声接着道:“直到今天属下才明白,一个人如果做了对不起兄弟,对不起朋友的事,非但会被别人看不起,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上官仪沉默。
杨思古道:“属下只有一个请求。”
上官仪道:“你说。”
杨思古道:“恳请主人恩准属下参与这次行动。属下要亲手杀了洪虓。”
上官仪微微眯起双眼,看着他。
杨思古道:“主人不相信属下?”.
上官仪道:“诸位,杨思古的行动,等于是救了你们,请问,你们认为他是不可原谅的吗?”
没人回答。
上官仪又道:“你们会揪住他犯过的错误不放,并因此而看不起他吗?”
众人低声道:“不会。”
上官仪站起身,走到杨思古面前,扶起他,大声道:“等洪虓伏诛,你我再做兄弟!”
杨思古的泪水夺眶而出,用力点了点头。
*** *** ***
“跑了!你竟然让t 跑了?!”
洪虓铁青着脸,低沉嘶哑的嗓音忽然拔高,尖声怒叱道:“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急速地在杨思古面前走来走去,一双眼里,怒火熊熊,杀气腾腾。
佟武道:“请使者息怒,他的武功似乎又更上一层楼,杨兄已被他所伤,请使者不要再加责罚。”
洪虓站住,冷冷道:“你跟他交过手?”
杨思古道:“是。”
洪虓道:“左臂是被他伤的?”
杨思古道:“是。
洪虓道:“你过来!”
杨思古刚走到他面前,他的右手已扣住杨思古左腕,左掌伸出,五指如钩,一把扯开了杨思古的衣袖和裹在伤口上的布条。
伤口顿时迸裂,鲜血喷涌。
杨思古咬着牙,一声不吭。
洪虓仔细看了看伤口,叹了口气,对佟武道:“替他包扎起来。”
佟武道:“是。”
洪虓缓缓踱了几个来回,盯着杨思古,道:“他手下有多少人?”
杨思古道:“十七人。”
洪虓道:“逃走了多少?”
杨思古道:“五人。”
洪虓道:“我们的损失有多大?”
杨思古道:“五死九伤,有两人的伤势极重,可能…·可能不会醒过来了。”
洪虓皱了皱眉,对佟武道:“你去看看,实在无法施救,干脆处理掉!”
佟武似乎不太情愿地道:“是。”
洪虓微微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狠心,实在没别的办法。”
佟武脸上闪过一丝不忍,道:“属下明白。”
事实上,那二人是洪虓的心腹死党,他们的生死,佟武才不会放在心上呢。
洪虓又踱起了方步,突然问佟武:“你当时在哪里?”
佟武道:“属下一直在附近,但等属下赶到时,他已经冲出了杨兄设下的包围,属下的轻功本不如他…··。”
洪虓道:“他们逃往什么方向?”
佟武道:“向西,好像是逃出城了。”
洪虓眼中精光隐现,道:“出城了?”
佟武道:“属下不敢肯定。”
洪虓沉吟,低声道:“你是不是能确定劫法场的黑衣人所持的免死铁牌,就是皇帝赐给道衍的那一面?”
佟武道;“应该是。”
洪虓道:“你不能确定?”
佟武道:“属下已经查过,其他有功之臣的铁牌都没有遗失。”
洪虓点点头,道:“太子的确在潭柘寺?”
佟武道:“是。
洪虓道:“明天,你去一趟潭柘寺,查清那块铁牌的确切来历,再设法打探一下太子准备在潭柘寺呆多少天。”
佟武道:“是。”
佟武已经走出厅门,走到了院子里,洪虓还在看着他。
他的目光就像两根锐利的钢钎,一直盯在佟武的后背上,不愿移开。又像是自佟武的背影上飞来了两根丝线,紧紧拴住了他的目光。
眼看着佟武跨出厅门,消失了,杨思古方低声道:“师叔是不是怀疑佟武事先走漏了风声?”
洪虓瞪了他一眼,道:“我说过,不要再怀疑他!”
杨思古垂首道:“是。”
洪虓顿了顿,道:“你看没看见吴诚?’‘
杨思古道:“没有。”
他略显吃惊地接着道:“师叔不是一大早就让他去见血鸳鸯令主了吗?”
洪虓道:“可他早就应该回来了。”
杨思古道:“令主今晚没有来?”
洪虓道:“来了。”
杨思古吁了口气,道:“那就没问题了,既然他已把话送到,说明他没有出什么意外。”
洪虓道:“问题是,黄昏前他就从那边出来了。”
杨思古大吃一惊,吃惊地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洪虓道:“所以我很担心他已落到那人的手中,受不了那个人的逼供手段,说出了我们今夜的行动。”
杨思古想了想,道:“可属下觉得,他们并不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洪虓略显烦躁地摇了摇头,道:“这个且不管它,只是,又让他逃脱了,我们已没有与血鸳鸯令交易的本钱。”
杨思古沉重地道:“是属下无能。”
洪虓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怪你,是我太低估他了。你能回来,而且损失不算太大,已经很不错了。”
他沉吟了一声,慢慢地道:“他们手上竟会有铁券丹书,你不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吗?”
杨思古道:“是。是很奇怪。”
洪虓道:“道衍死后,赐给他的铁券丹书如果皇帝没有收回,应该在道衍的弟子、潭柘寺的九峰禅师手里才对。”
杨思古道:“莫非……”
他旋即摇了摇头,道:“不会,不会。”
洪虓道:“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
杨思古道:“那天,他受伤后,是不是真的逃到谭柘寺了呢?可属下又想,九峰禅师应该没有理由会帮他。”
洪虓道:“世事很难预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杨思古道:“师叔的意思是……”
洪虓道:“他一直躲在潭柘寺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不然,绝不会弄到铁券丹书,再说,今天佟武也发现了他是向西逃的,那天劫法场的黑衣人也是往西逃…··潭柘寺岂非正在西面?”
杨思古道:“属下愿带几名弟兄,夜探潭柘寺。”
洪虓道:“不用。那样太冒险了。我有一个新的计划,不仅能让血鸳鸯令满意,还能不费一兵一卒,探清他是不是正在潭柘寺。”
杨思古慢慢眨动着眼睛,显得很茫然。
洪虓道:“你知不知道令主的独生子是死在谁手中?”
杨思古道:“许白云。”
洪虓道:“许白云为什么要杀他,你知道吗?”
杨思古道:“无非是江湖恩怨。”
洪虓道:“你错了。许白云杀他,是因为他行刺燕王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
杨思古道:“许白云的白云山庄不是被血鸳鸯令血洗一空了吗?”
洪虓冷冷一笑、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里酸,凡事都有个根源,据我所知,令主一直将她儿子的死因,归罪于太子。”
杨思古震惊地道:“师叔的意思是,我们将太子在潭柘寺的消息透露给令主……”
洪虓道:“不错。不过,不是现在。要等佟武探明太子究竟会在那里呆多长时间。‘’
杨思古怔怔半晌,方道:“妙计,果然是妙计!”
自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发自内心的钦服之情。
洪虓不禁微笑,笑得十分得意。
他当然不知道杨思古发自心底的钦服之情并不是因为他。
而是因为上官仪。
洪虓的每一个想法,都已在上官仪的预测之中。
其实,他正一步一步走进上官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致命的圈套。
杨思古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
在即将跌进致命的陷阱的前一刻,他由一只猎物转而变成了守在陷阱四周的猎人中的一员。
这一次,他的选择终于正确了。
*** *** ***
四月十九。石花村。
晨。
有雾。雾正浓。
浓雾中的石花村仍沉睡在甜美安稳的梦乡里。
上官仪不禁想起自己前天清晨来石花村时所见到的景色。
虽说时间已过去两天,但石花村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村民们当然仍在沉睡。间或从人家低矮的院墙里,会传出一两声雄鸡唱晓声.
沉睡中的村民们当然不会知道,村外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趁着黎明前浓浓的黑暗,上官仪和公孙璆已在村外方圆五里内,布置了三道警戒线。六十余名上官仪手下的精锐和丐帮中的一流好手,早已在上官仪和公孙璆逐一亲自选定的警戒点上,严加戒备。
他们并不想将眼前这个安静、祥和的小村变成血腥的战场。
这样做,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可以说,血鸳鸯令的强大的实力,血腥的手段,诡秘的行踪,江湖中,没有比他二人更清楚的了。
就算布下了如此森严的三道防线,投入了近七十名一流好手,他们仍不能完全安心。
他们只希望在三个时辰内,不发生他们所不愿看见的意外。
午时前后,佟武就会自潭柘寺赶来石花村,与他们汇合。
芙蓉见到佟武后,应该会说出那神秘的凶手到底是谁。
卜家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卜凡,阿丑,芙蓉也都还在睡梦中吗?
上官仪一落进院中,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香味儿。
他冲公孙璆点了点头,面上浮起一丝微笑。
——一切正常!
公孙璆显然正竭力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但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他们在哪里?”
上官仪径直走向阿丑的房间。
轻叩数下,门却没有开。
屋内,一点响动也没有。
——阿丑怎么会睡得这样死?!
上官仪面色微变,右掌稍稍加力,一推,“吱喽”一声,门应手而开。
阿丑背对着房门,侧卧在床上,似乎睡得正香。
上官仪一步跨到床边,伸手一扳,将他扳转身来。
公孙授的脸色早已变了,沉声道:“这就是阿丑?”
上富仪道:“是。”
他伸指在阿丑后颈处点了一指,阿丑立即就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
上官仪道:“出什么事了?”
阿丑茫然摇了摇头。
上官仪道:“是什么人点了你的昏睡穴?”
阿丑浑身一震,顿时睡意全消,一跃而起,向门外冲去。
芙蓉的房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卜凡书房的门半掩着,卜凡斜歪在躺椅上,胸前搁着本打开的书,睡得正香。
他也被点了昏睡穴。
上官仪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直往下沉,一直沉到了脚底。
一丝冰冷的寒意自他脚底心窜起,霎时已遍布全身。
他向后退了两步,慢慢转过身。
阿丑呆若木鸡。
公孙璆面色惨白。
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连卜凡这里也不安全。
阿丑伸出手,去解卜凡的穴道。
上官仪忽然道:“等一等。”
他木沉沉的脑子里突然跃动起一丝灵光。
——昏睡穴!
——只有在不知不觉中,被点了“昏睡穴”的人,才会“突然睡着”。
——上次,小王在卜凡家的客厅里,就“突然睡着”了。
——什么人想让他“突然睡着”?
上官仪问阿丑:“卜先生前天什么时候才从潭柘寺回来?”
阿丑想了想,道:“掌灯时分。”
上官仪又问:“他昨天是不是又去了?”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是不是也到掌灯时分才回家?”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他说没说去潭柘寺干什么?”
阿丑道:“我没问。”
上官仪道:“他今天是不是还得去?”
阿丑皱起眉头,道:“好像是。…·”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果然。”
他终于明白了小王上次为什么“突然睡着”,也知道卜凡去潭柘寺干什么了。
卜凡是去寺里替太子诊病。
太子也一定早对于西阁有怀疑,所以安排人手,跟踪小王,找出了一直在给他开药方的卜凡。
阿丑吃惊地道:“你怀疑卜先生?”
上官仪道:“不,我不怀疑他,但我们绝不能再让他在这件事里陷得更深!”
阿丑绿豆般的小眼睛眨动着,略显迷茫地看着他。
公孙璆忽然道;“我们一个时辰前就来了。”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芙蓉失踪,一定发生在我们来之前。”
上官仪道:”是。
近六十名高手布下的三道警戒线已将小小的石花村与外界可能的任何一条通道封锁,无论劫走芙蓉的人武功有多高,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轻易通行。
公孙璆又道:“这事肯定不会是血鸳鸯令。”
的确,血鸳鸯令每次行动,都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上官仪道;“所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太子派人下的手,要么,就是那个神秘的真凶。”
公孙璆道:“不会是太子。”
上官仪道:“为什么?”
公孙璆道;“因为你相信他。”
“他”,当然是指卜凡。
卜凡当然不会告诉太子,他想找的逃犯就在自己家里。
上官仪道:“不错。”
他长叹一声,道:“芙蓉说得不错,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果然是个恶魔!我们太低估他了。”
公孙璆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上官仪道:“午时前后,佟武自潭柘寺来,我们就会知道芙蓉是不是被太子派人抓走的了,我已经让佟武安排两名装扮成侯爷府侍卫的弟兄,在仁济药铺等小王,大约午时后,也会赶到这里来。”
公孙璆点点头,也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到头来我们还得靠他。”
上官仪无奈地苦笑,对阿丑道:“我们暂时还不能让卜先生知道芙蓉已经失踪了。”
阿丑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虽然这件事与卜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人是在他家里丢的,我不想让他心里太过不去。”
阿丑眨着眼睛,显然还是不太明白。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孩子,怎么一点世道人情都不懂呢!”
阿丑看着他,怔怔地道:“你是谁?”
公孙璆苦笑。
上官仪也叹了口气,道:“他就是你的舅父!”
*** *** ***
这一天,对石花村的村民们来说,和以前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度过的每一天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一定要找出点不同来,那就是因卜先生几天来一直有事外出,村里的孩子们不用上学了。
至于今天卜家的客人似乎要比往常多一些,对村民们来说,并非太不正常的事。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带,很快就会刮起一阵血腥的风暴。
这场风暴的中心,正在卜家宅院里。
而这场风暴的酝酿者们,现在正聚在卜先生的书房中,计划着如何实施这场风暴,并且绝不让这场风暴波及到石花村。
刚交午正,佟武就赶来了。
他当然绝不会想到芙蓉竟会失踪,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仍很镇静,除了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外,看不出有其它的变化。
上官仪问道:“芙蓉在不在潭柘寺?”
佟武道:“不在。如果是太子的人抓住了她,太子绝不会还呆在寺里,一定会赶回京城去。”
上官仪道:“你见到太子时,他在干什么?”
佟武道:“他在和一个看上去很有几分气派的人聊天。”
上官仪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佟武道:“不知道。”
上官仪淡淡一笑,道:“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也就是上次替你治伤的人,卜凡卜先生。”
佟武吃惊地道:“替我治伤的不是于西阁吗?”
上官仪道:“他本是于西阁的朋友。”
佟武道:“你的意思是……于西阁根本就是个盗名欺世之徒?”
上官仪道:“也不完全是,只是,像你上次那样重的伤,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上次的伤,也是卜先生治的。”
佟武道:“我明白了,神医原来是卜先生,他一直在暗中帮助于西阁这个徒有虚名的朋友。”
上官仪笑了笑,道:“幸好,我能肯定小王的鼻子并非徒有虚名。”
他顿了顿,又问:“在寺里,你看见九峰禅师了吗?”
佟武道:“没有。”
上官仪道:“太子听说那块铁券丹书是来自道衍,有什么反应?”
佟武道:“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
上官仪目光闪动着,沉吟不语。
佟武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上官仪道:“太子准备在潭柘寺呆多少天?”
佟武道:“我说恳请太子殿下回京城主持大局时,他看了卜先生一眼,才说,有我在京城里,他很放心。”
上官仪喃喃道:“看来,这次他的病情很重…··至少还会呆上七八天。”
他转眼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道:“好在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将一切都搞清楚了。
*** *** ***
未正。
虽说时令只是初夏,但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炽热的阳光下,整个宝珠峰都被一股闷热的湿气包裹着。
除阿丑外,他们都是比兔子还小心,比耗子更谨慎的老江湖,当然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离潭柘寺很近的“少师静室”,实在是一次很危险的行动。
但他们不能再等。
如果上官仪的推断是正确的,芙蓉现在一定面临巨大的危险。
因为她已经落入了一个恶魔的手中。
上官仪伏在杂草丛中,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佟武道:“是。山上山下,总共派出了十六组,每组两名弟兄。”
上官仪欠起身,看着数十丈外那幢小屋,道:“不知屋里有没有人。”
阿丑道:“绝不会,我记得很清楚,每隔两天,寺里才会派人来洒扫,应该是昨天刚扫过。”
上官仪点点头,伸指一弹,昏睡在一旁草丛中的小王大大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道:“奇怪,我又睡着了?”
他一睁开眼,就吓了一大跳。
——怎么一觉醒来,卜家客厅变成荒郊野地了?
他一转眼看见了上官仪,忙道:“公子爷,我们这是在哪里?”
上官仪微笑着抖开一块黑布,道:“王老哥,今天的事,你就当是做了一个梦,好不好?”
小王眨眨眼睛,道:“小的相信,公子爷不会害我。”
上官仪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小王道:“就像上次小的做那个梦一样?”
上官仪道:“不错。”’
小王叹了口气,道:“好吧。”
上官仪道:“王老哥,请闭上眼。”将黑布绑在他脸上,遮住他的双眼。
小王道:“公子爷,你想让我做什么?”
上官仪自佟武手中拿过那封告密信,凑到小王鼻端,道:”你闻闻,这是什么香味儿?”
小王的鼻翼快速地抽动起来,慢慢地吸进一口气。
足有盏茶时分,他才将那口气吐出来,道:“公子爷手里拿的,是一张上好的宣纸,纸上有字,用的是极品微墨。”
上官仪怔了怔,道:“没别的香味儿?”
小王用力抽了抽鼻子,忽然道:“公子爷,这里是不是离潭柘寺不远?”
上官仪道:“你怎么知道?”
小王道:“好大的一股供香味儿。”
上官仪和佟武对视一眼,都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对小王出众的嗅觉深信不疑,只可惜,这封告密信可能是因为时间太长,上面可能沾染的香气已经散失殆尽了。
上官仪还不死心,自信上撕下一条没有写字的纸,紧贴在小王鼻端,道:“王老哥,事关重大,请你用心闻一闻。”
小王这次屏气的时间比上次长了一倍有余。
上官仪,佟武、阿丑、公孙璆,四人八道目光,紧张地凝视着他。。
终于,小王叹了D气,道:“气味实在太淡了。”
——“淡”,说明还有。
上官仪差点跳了起来,道:“快说。”
小王道:“如果不是极品龙涎香,公子爷尽管把我的鼻子割下来。”
“龙涎香?怎么会是龙涎香?”
上官仪吃惊,而且疑惑。
——莫非是我错了?
——只有自命风流的王孙公子,才会用这种香来熏衣,可九峰禅师是一个出家人。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佟武道:“无论如何,我们得先去那间小屋里看一看。”
——只有九峰才能肯定道衍的铁券丹书是放在那幢小屋里。
上官仪叹了口气;扶起小王,道;“走。”
一进门,小王就叫了起来:“龙涎!极品的龙涎!你们闻一闻,就是这种香味儿!”
上官仪一怔,眼中顿时闪出兴奋的光芒。
——真的就是九峰?!
他忽然想起公孙璆曾说过,九峰出家前,原本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有用龙涎香的习惯,并不奇怪。
几乎同时,他和佟武一起向桌前扑去。
他抓起了桌上的一叠信笺,佟武抢过墨盒上的一段墨,一齐向小王鼻端塞去。
小王立刻道;“上好宣纸,极品徽墨。”
——不会错,九峰就是行刺佟武的真凶。
——但他和阿丑的师父,是同一个人吗?
上官仪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九峰更可疑。
现在,惟一的问题是:九峰会将芙蓉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 *** ***
芙蓉悠悠醒来、顿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何时已穿上了一件大红吉服。
她的脚边,摆着一个新娘子戴的凤冠,凤冠上,端端正正搭着一方红盖头。
——发生什么事了?
——我这是在哪里?
她想跳起来,却一动也不能动。她想尖叫,可刚叫出声,又顿住了。
就像是一把剪刀突然剪断了她的叫声。
剪刀是一个人。
一个也穿着大红吉服,戴着顶新郎倌才会戴的帽子的人。
虽然这个人面上仍蒙着黑布,但只一眼,芙蓉已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恶魔。
她终于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掌心。
芙蓉平静地道:“你真想娶我?”
新郎倌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喜气:“当然,你看,这些衣服,这顶凤冠,二十多年前我就准备好了,一直为你留到现在。”
芙蓉平静地道:“我们这就要拜天地,入洞房?”
新郎倌道:“是的。”
芙蓉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点我的穴道?”
新郎倌道:“我怕你又跑了,去嫁给那个姓佟的混蛋。”
芙蓉道:“好,我也不要你替我解穴,我只求你一件事。”
新郎倌道:“你说。只要你肯嫁给我,莫说一件,就算一百、一千。一万件,我也会答应你。”
芙蓉忽然抿嘴一笑,娇声道:“真的?”
新郎倌两眼立刻直了,哑声道:“婉儿,你笑起来,还是…… 还是这样美…”
芙蓉眼波流转,嫣然道;“你又来说这些疯话!”
新郎倌似乎快送不过气来了,忽地扑倒在她的脚下,道:“婉儿,婉儿,我求求你,嫁给我吧,我会给你幸福的……”
芙蓉的声音又娇又软,道:“可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
新郎倌道:“你说啊,你快说。”
芙蓉甜笑道:“我要你把遮着脸的那块黑布摘下来。”
新郎倌一呆,道:“为什么?”
芙蓉道:“从来只有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哪有新郎倌蒙着脸的,再说,大喜的日子,蒙着块黑布,多不吉利呀。”
新郎倌道:“对对,婉儿的话就是有道理。”
他果真一伸手,摘下了黑布。
芙蓉的眼波在他脸上流动着,娇声道:“我还要你把帽子也摘了。”
新郎倌立刻又甩掉了帽子。
他的目光炽烈而贪婪,死死地盯着芙蓉娇美的笑脸和柔润的脖子。
芙蓉微笑着,娇娇柔柔地道:“我想照照镜子。”
新郎倌的面色突然变了。
芙蓉撅起嘴,道:“原来你刚才的话都是骗人家的呀。”
新郎倌又变得晕陶陶的,痴笑道:“好,好,我给你拿。”
芙蓉的手一动也不能动,新郎倌当然只能双手棒着镜子,递到她面前。
芙蓉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痴痴看了半天,忽然娇笑道:
“你知不知道,咱俩真的很般配,你说是不是?”
新郎倌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满面堆笑,嘴都咧到耳根了,道:“真的?”
芙蓉媚眼如丝,娇声道:“你不信?那你到我身边来,咱们一起照镜子。”
新郎倌已忍不住喘息起来。
他乐颠颠地转到芙蓉身后,左手搭在芙蓉肩上,右手将镜子举在面前。
镜子里出现了两张脸。
芙蓉嫣然道:“你看看我,是不是很美?”
新郎倌将下巴挨在芙蓉肩上,痴迷地道:“美,太美了。”
芙蓉道:“你再看你自己,一个光脑壳上顶着九个大疤,一笑起来满脸是摺子,九峰大师,你在佛祖面前修行了二十多年,怎么反到修成了一头色狼!老色狼!”
九峰脸上的笑意顿时冻结。
芙蓉尖声道;“你自己看吧,看清楚点!”
九峰禅师的面容忽然扭曲,一挥手,“当”地一声,镜子撞上石壁,摔成了碎片。
芙蓉厉声道:“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会去佛祖面前告发你,让他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
九峰禅师忽然又微笑起来,道:“你是不是想死?”
芙蓉怒视着他。
九峰禅师道:“我不会让你死!就算要杀了你,我也要先得到你!”
他喘了口气,道:“我得不到你,也不能让姓佟的王八蛋得到你!”
芙蓉的声音又平静下来,道;“我是公孙婉儿?”
九峰禅师道:“你当然是。”
芙蓉道:“那她是谁?”
九峰禅师道:“谁?”
芙蓉道:“就是你身后那个人?”
九峰一转身,便怔住。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九峰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像,又转过脸来看看芙蓉。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地茫然。
他突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顶,大叫道:“你在哪里?
快出来,不要跟我捉迷藏了!”
芙蓉骇然。
她不知道九峰这是在干什么。
九峰在地上爬着,爬到墙边,将镜子的碎片一块块收集起来,一边嘶声道:“求求你,快出来,只有你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镜子已粉碎。
九峰双手颤抖着,想将碎片拼凑起来。
芙蓉忍不住道:“拼不起来的,拼起来也没有用了!”
九峰直跳起来,直指着芙蓉,厉声道:“你杀了他!”
芙蓉骇然道:“谁?你说我杀了谁?”
九峰指着地上的一堆碎片,嘶吼道:“就是他,他是我的兄弟,我惟一的朋友,可你杀了他!”
芙蓉尖叫道:“是你自己!”
九峰面容扭曲,狂乱的目光迸射出慑人的杀气。
他一步一步逼近芙蓉。
芙蓉全身直打冷颤,尖叫道:“那只是一面镜子,镜子是你自己摔碎的!我杀准了?我从没有杀过人!”
九峰一步一步逼近,嘶声道;“是你!是你杀了他!”
他慢慢伸出右掌,五指弯曲如钢钩,伸向芙蓉的脖子。
芙蓉脑中忽然一片清明。
一瞬间,她已明白九峰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疯子!”
她直视着渐渐逼近的九峰,冷冷地道:“你不仅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我真想不通,佛祖为什么会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
九峰大吼一声,右手疾伸。
芙蓉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两滴冰冷的泪水滑过她脸颊。
“佟大哥,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第二十二章 名僧之死
九峰禅师如钢钩般的五指已扼住芙蓉的咽喉。
但,他的手指并没有收紧。
芙蓉睁大了双眼,眼中有惊讶,也有喜悦。
墙角处,响起清晰的人声。
一瞬间,狂怒、暴躁的九峰禅师忽然冷静下来。
他扭曲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静如花岗岩的雕像。他狂乱的目光也已清澈如一泓深秋的泉水。
他闪身扑到墙边,将耳朵贴在自天花板上伸出的一根铁管上。
芙蓉忽然已明白,他们现在正在一处地下密室里,清晰的人声,就是通过墙角的铁管传进来的。
她听出了佟武的声音,还有上官仪的声音。
他们终于还是找来了。
泪水滑过她嘴角,她微笑着道:“佟大哥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逃不掉的!”
九峰伸指一弹,一缕劲风袭过,闭住了芙蓉的哑穴。
他的耳朵仍紧贴在铁管上,像是要将自上面传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吞进肚子里。
“聪明!真聪明!”
九峰忽然微笑起来,对芙蓉道:“他们的确出乎我意料的聪明,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机关的枢纽,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他慢慢走到芙蓉身边,伸出手,颤抖着轻抚她的脸颊,低声道:“但他们救不了你!他们只可能找到你的尸体!”
芙蓉怒视着他。
九峰的手又慢慢滑到她的咽喉上。
但这次,他又没有下手。
他淡淡一笑,道:“不。我不能杀你,我是名满天下的高僧,怎么能杀人呢?但你却必须死!”
他俯身直视着芙蓉的眼睛,微笑道;“像你这种下贱的女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棋局才刚刚开始,上面那两个年轻人无论是武功还是机智,都与我旗鼓相当,我很乐意陪他们下这一盘棋,而你,只不过是盘上的一颗棋子,而且是一颗只剩一口气的死子。”
他托着芙蓉的下颌,口气渐渐变得兴奋了:“我会将你交给太子。看他们会用什么方法救你,肯定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无论他们有多聪明,也赢不了这盘棋,因为我随时可以在太子面前揭穿佟武的身份,而他们却对我无可奈何,因为你。”
他直起身,负着双手,悠悠地道:“当然,下一盘还未开始就已赢定的棋,不仅没有乐趣,而且对那两个年轻人来说,实在也有失公平,所以,只要你不在太子面前乱开口,我就不会揭出佟武的老底来。”
他看着芙蓉,笑眯眯地道:“你也希望他们能赢,不是吗?”
铁管中,传出上官仪的声音:“在这里!一定是在这里!”
九峰叹了口气、扯掉自己和芙蓉身上的大红吉服,扶起芙蓉,推开一道厚重的石门,从容不迫地消失在黑暗的通道中。
*** *** ***
黑暗的尽头,闪出了一线天光。
他们就要走出这条阴森潮湿的地下通道了。
奇怪的是,通道中并没有任何机关。
越走近那一线天光,一种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这条密道的出口,竟是在一条山涧边。
阿丑第一个冲出出口,刚一探出头,他就怔住。
出口竟然就在回龙峰下山溪边的那块巨石下。
他每次见过师父,自回龙峰上下来,都会在这块巨石上坐一会儿。
也正是在这块巨石边,卜凡救起了晕倒在溪水中的他。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卜先生是我的朋友。
阿丑全明白了。
他的师父正是九峰禅师。
卜凡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芙蓉就在他的家里,所以,只有知道他与阿丑的关系的人,才会想到阿丑救了芙蓉之后,只有卜凡家这一个安全的地方可去!
想起在密石洞中那两件被撕破的大红吉服,阿丑心里一阵刺痛,一阵冰冷。
他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要说芙蓉是血鸳鸯令的人,为什么要他去绑架她。
——“姐姐,你现在怎么样了?”
他怔怔地回过头,去看上官仪和公孙璆,去看佟武。
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上官仪四下里看了看,问阿丑:“这里是宝珠峰的背后,对吗?”
阿丑道:“是。
上官仪稍一沉吟,道:“快,去潭柘寺!”
只迟了一步。
虽然佟武已在宝珠峰上布下了三十二名一流好手的警戒线,虽然九峰迎头撞上了其中的一组,但,上官仪四人还是迟了一步。
离潭柘寺后角门不过百步远,他们看见了九峰。
九峰禅师站在角门外。
他的左臂下,挟着芙蓉。
阿丑嘶吼一声,跃起身,向前扑去。
他身形还未展开,左手腕已被叩住。
上官仪沉声道:“不可冒失!”
阿丑用力一甩手,却挣不开上官仪如钢钩一般的五指。
上官仪道:“现在冲上去,等于逼他杀了芙蓉!”
阿丑呆住。
佟武死死盯着九峰的身影,咬牙道:“看来,他最想和我们下一局棋!”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他已占尽先机啊!”
角门外,九峰单掌为礼,优雅地微微一躬身,抬起头,冲山坡上呆若木鸡的四人微微一笑,慢慢迈进了角门。
门,立刻关紧了。
上官仪蹲下来,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在夜闯东厂的那一役中,这二人曾跟随他参战。
上官仪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刀都很快,而且,在身陷东厂众多高手的重围时,他们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但现在,他从他们圆瞪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的刀,只拨出了一半。
刀未及出鞘,他们就已死在九峰掌下!
九峰的功力到底有多高?
佟武道;“上官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上官仪伸出手,慢慢合上两具尸体的眼睛,低声道:“我们陪他下这一局棋!”
他站起身,微眯着双眼,看着笼罩在缭绕的香烟中的潭柘寺,慢悠悠地道:“如果九峰真的认为自己已占尽先机,这局棋他必败无疑!”
公孙璆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因为他已经从暗处走出来了。”
公孙璆道:“我们岂非也在明处?”
上官仪冷然一笑,道:“可他并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洪虓和血鸳鸯令。”
他顿了顿,对佟武道:“你尽快赶回京城,通知杨思古,设法让洪虓和血鸳鸯令提前行动。告诉杨威,将所有精锐尽数调到这一带来。”
公孙璆道:‘“还有,一定要在回京城的路上留下一支精锐伏兵。”
上官仪道:“前辈是担心太子会将芙蓉送回京城?”
公孙璆道:“不错。他总不会在佛寺里杀人。”
上官仪道:“他也不会送芙蓉回城。”
公孙按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因为他的病。”
公孙璆怔住。
上官仪道:“他这次来潭柘寺,就是来请卜先生为他治病的,他的病是顽疾,我记得卜先生曾说起过,此病已非药石之功所能奏效。”
公孙璆道:“那又如何?”
上官仪道:“今天太子已对佟兄说过,他还要在寺里住八九天,很显然,卜先生在以金针刺络之术为他根治。前辈当然知道,一旦施以金针之术,是一天也不能中断的。”
公孙璆道:“所以,他本人绝不会回城。”
上官仪道:“所以,芙蓉一定会被关押在潭柘寺里。上次法场被劫,太子对佟兄和锦衣卫马指挥一定很有些不太放心了。谭拓寺有数百僧兵,有九峰这样的大高手,在他看来,当然很安全。”
佟武道:“九峰也会设法劝说太子,将芙蓉留在寺中。”
公孙璆点点头,道:“我们去哪里?”
上官仪道:“去石花村。既然九峰早就知道卜先生是阿丑的朋友,今天我们又已公开露面,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仍会去那里。”
他回头看了看“少师静室”,对佟武道:“你回城时,带上小王。让两名弟兄小心照料,这次,他可是居功至伟呀。”
*** *** ***
今天,卜凡回来得很早。
夕阳刚刚收尽它最后一线阳光,他就急匆匆地直冲进了书房。
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水,他就对上官仪道:“芙蓉姑娘竟被九峰禅师抓住了,而且交给了太子!”
上官仪淡淡地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卜凡怔住。
他不能不奇怪,因为上官仪、阿丑和公孙璆竟一点也不激动,也没有一丝张皇失措的表情。
卜凡叹了口气,道:“我真没想到,九峰禅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每个人的行动,一定会有他自己的原因,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卜凡慢慢坐下,忽然微笑道:“不过,你们放心,芙蓉姑娘不会有事的,过不了两天,太子就会放了她。”
上官仪吃了一惊,道:“先生为什么如此肯定?”
卜凡道:“是我在太子面前求的情。”
上官仪道:“我说过,我们绝不想将先生牵扯到这件事情里,先生也不能被牵扯进来!”
卜凡道:“阿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看着芙蓉姑娘被冤枉。”
上官仪眼中精光一闪,道:“太子真的答应放人?”
卜凡道:“当然。”
上官仪道:“先生又是如何说动太子的?”
卜凡道:“太子认定芙蓉姑娘是白莲一党,我告诉他,芙蓉和白莲教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上官仪道:“太子就相信了?”
卜凡摇头道:“没有。太子问我是如何知道有关芙蓉的事的,我说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太子又问我知不知道芙蓉到底是什么人、是哪个帮派的。”
公孙璆一下紧张起来,道:“先生怎么说?’”
卜凡道:“我本就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公孙璆似乎松了一口气。
卜凡道:“太子便道:如果不能证明她是别的帮派的人,谁又能肯定她不是白莲余党呢?我突然想起你们曾提到过她与丐帮的关系……”
公孙璆一下跳了起来,颤声道:“先生告诉太子了?”
卜凡道:“是的,我便对太子说,芙蓉本是丐帮中的人。”
上官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道:“太子怎么说?”
卜凡道:“太子说他这一两天就放人。”
上官仪道:“先生今天回来得比前几天都要早。”
卜凡怔了怔,道:“太子说,看我这两天过于劳累,所以让我早点回来。”
上官仪跺了跺脚,对公孙璆道:“公孙前辈,请你留在这里保护先生。”他拉着阿丑闪身掠起,箭一般直射出房门。
卜凡吃了一惊,怔怔地道:‘’这是怎么了?”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希望这次不会再迟一步。”
卜凡想了想,面色大变,道;“是我说错话了?难道太子连丐帮也不会放过?”
公孙璆又叹了口气,道:“不怪先生,先生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说起来,也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自建文帝“削藩”诏书一下,燕王朱棣便有意起兵,但因建文帝对他防范其严,起兵的准备工作进展的十分缓慢。
就在燕王即将完全准备妥当时,他部下的心腹于谅,周峰二人被奉旨对他严加戒备的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谢贵设计擒获,押送南京,紧接着,建文帝便下旨痛责燕王有谋反之心。
燕王为了争取时间,忽生一计。
第二大一大清早,他披头散发,衣衫褴楼地自王府内冲了出来,口中狂呼乱叫,一路手舞足蹈,专拣人多的地方钻,逢人就打,见人就骂。
卜凡道:“燕王装疯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丐帮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孙璆道:“他在城里疯了一整天,到处抢夺别人的食物,碰见路边的烂泥滩就抢上去打滚,到了黄昏时分,更是疯到了城外。偏偏敝帮中的几名弟兄撞上了他,偏偏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燕王。他大概是想‘疯’得更彻底一些,好遮掩住建文帝的耳目,便上前抢夺那几名弟兄手中的破碗和袋中乞讨来的食物。那几名弟兄察觉到他力气极大,而且显然武功不弱,误以为他是丐帮的仇家派来的,装疯卖傻只是对付丐帮的一种手段,便和他动起了手,将他痛揍一顿后,扔进了一处牛粪堆中,离开前,还告诉他,以后想找丐帮的麻烦,应该叫些有用的人,不要派他这种废物来……”
卜凡吃惊地道:“这件事显然是个误会,燕王竟会因此记恨丐帮?”
公孙璆苦笑道;“我们本也以为他贵为亲王,后来更登基做了皇帝,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况且,他要是不装疯,丐帮又怎会惹上他?!但在他登基后,丐帮当时在南京的分舵中的弟兄,便被锦衣卫尽数格杀,后来,丐帮弟子一直避免在南京一带活动。地迁都北京后,我们也很少到北京来。”
卜凡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喃喃道:“也就是说,太子既然知道芙蓉就是丐帮的人,一定会……会……”
公孙璆道:“先生不要太过自责。太子肯定是想将芙蓉押回京城,等他回城后,再以白莲妖孽为名将她公开处斩。
如果这丫头命不该绝,上官老弟会及时赶到,救她回来的。”
他勉强笑了笑,道:‘“先生尽请放宽心。’”
卜凡怎么能放宽心呢?
“什么是江湖?”
卜凡又想了这个问题。
江湖无疑是血腥的,但血腥真的仅仅存在于江湖之中吗?
江湖人无疑是偏狭的,残忍的,冷酷的,但很多显然并不属于江湖的非江湖人,却比他所见过的这几位江湖人更冷酷,更偏狭,更残忍。
什么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里?
*** *** ***
京城。
夜。夜已深。
佟武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很久了,洪虓眯起的双眼才睁开。
他淡淡地道:“你信不信?”
杨思古的回答很干脆:“不信!”
洪虓道:“你是不信他这个人,还是不信他刚才说的话?”
杨思古道:“不信他说的话。”
洪虓道;“为什么?”
杨思古道:“他所说的情况,连他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我们当然更不能信。”
洪虓道:“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何等的谨慎。他当然不会露出明显的破绽,等着佟武去发现。”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信。”
杨思古沉默。
大多数时候,沉默都表示着意见的保留。
洪虓道:“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杨思古道:“九峰禅师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人。”
洪虓道;“问题是他们的确拿到了铁券丹书,而且上次他也的确是在潭柘寺附近失踪的,九峰出家前本是世家子弟,而武林世家一向就是本旗的首要发展目标,谁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老主人在时,九峰就已经归顺本旗了。”
杨思古道:“可……可这毕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洪虓道:“本旗所做的事,十之八九本就是常人很难想到的。”
杨思古道:“就算九峰的确可疑,但公孙璆呢?十八年前他就已失踪,这十八年中,江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当年圣火教与丐帮那一段,圣火教教主严子乔尽出教中精锐高手,公孙璆怎么可能活下来呢?”
洪虓淡淡地道:“我们原来不也以为那个人也不可能活下来吗?”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已知道公孙璆并没有死。”
杨思古心中不禁一个大跳,道;“师叔怎么会知道?”
洪虓道:“劫法场那天,令主亲眼见过他。那次劫法场,也有他的份!”
杨思古吃惊地道:“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联手…”
洪虓道;“不错。”
杨思古道:“属下越来越糊涂了,他怎么可能又与公孙璆牵扯上了呢?”
洪虓道:“很简单,因为芙蓉。”
杨思古道:“她?”
洪虓道:“芙蓉就是十八年前令主血洗白云山庄时,侥幸逃脱的许白云的女儿。”
杨思古又吃一惊,道:“也就是说,太子根本不可能杀芙蓉,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许白云的女儿?!”
洪虓道:“所以,他们才会用铁券丹书来劫法场!其实,那本就是太子一手安排的一出戏。所以太子才会去潭柘寺!”
杨思古的震惊显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瞪圆双眼,大张着嘴,其实心里却暗自好笑。
——洪虓终于中计了!
洪虓道:“如果你是血鸳鸯令令主,你知道太子在潭柘寺,而且杀死你儿子的许白云的女儿也在潭柘寺,你会怎样做?”
杨思古道:“尽起精锐,杀进寺去。”
洪虓淡淡笑道:“我们岂非可以趁机彻底消灭那个人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吗?”
杨思古道:“是。”
他忽又皱了皱眉,道:“只是吴诚这两天一直没有露面,很可能是落到了那个人手中。”
洪虓道:“正因为此,我们的行动更要快,不能给他以可趁之机!”
杨思古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洪虓道:“明天。明天夜里。”
洪虓快步走上楼梯,呼吸已变得急促。
他实在无法按捺住内心的躁动与渴求。
房门轻掩。
门缝中透出一线粉红色的温柔的光。
他知道,在那道门后亮着一盏粉红纱罩的宫灯的房间里,正等着他的是何等温柔的风光。
但,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向楼下走去。
走到楼梯上,他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控制住自己。
洪虓很清楚,明天的行动是何等地重要。他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现在,他必须静下心来,绞尽脑汁,做好一切准备。
他的精力还很旺盛。
只要明天的行动有~个完美的结果,他的余生当然会过得比神仙还逍遥。
他还有很多时间。
*** *** ***
潭柘寺。
九峰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已是繁星满天。
他慢慢伸了个懒腰,满足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近两个月来,这是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清醒,心境也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忽然很想找人下一局棋。
在谭柘寺里,能找到的惟一的对手,当然就是方丈无初大师。
棋坪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成一团。
激战正酣。
无初大师皱着眉,苦着脸,已好半天未下一子了。
九峰有些奇怪地道:“大师素来思路敏捷,今天为何频频苦思长考?”
无初大师看了他一眼,道:“禅师平日之棋,一如风行水上,平淡冲和,但今天……”
九峰道:“今天怎么啦?”
无初大师道;“今日禅师之棋,杀气腾腾,老衲实在是有些难以应付。”
九峰笑道:“大师素来亦以力战见长,为何此局反而惧战了呢?”
无初大师道:“有一句话,真不知该不该说。”
九峰微微一怔,道:“请讲。”
无初大师道:“禅师今日之棋,不仅杀气腾腾,而且似乎蕴藏有一股妖冶之气,这个……”
九峰目光闪动,认真地听着。
无初大师沉吟着,缓缓道:“禅师乃佛门高僧,如云‘棋如其人’,老袖实在想不通禅师为何会下出这种棋来。”
九峰面色一变,眼中顿时暴射出锐利的寒光。
无初大 师紧盯着棋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
九峰眼中的精光渐渐消失了,淡淡道:“大师是不是觉得老衲不该插手朝廷的事?”
无初大师抬起头,讶然道:“禅师何出此言?我们不是在谈棋吗?”
九峰微笑道:“要论棋,大师似乎已经输了。”
无初道:“未必!”
九峰扫了一眼棋盘,淡淡道:“大师中腹两颗棋筋,已只剩下一口气,老衲只要花一手棋提起它,两条大龙便已贯通,大师还有胜机吗?”
无初道:“禅师忘了,现在轮老衲下。”
九峰一怔,道:“莫非大师还想逃出这两颗残子?”
无初道:“不错。”
他轻轻放下一子,将两枚棋筋长出。
九峰目光一凝,微微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那两枚他一直可以提起的棋筋一旦长出,他的两条大龙竟已不能兼顾!
九峰心中忽地一动,伸手拂乱了棋局,笑道:“老衲已输了。”
无初大师默然半晌,道:“禅师的心似不在棋上。”
九峰叹了口气,道:“的确,我一直在想上午那件事。我将她擒获,带进寺来,是考虑到,在这里她尚有一线生机。”
无初大师道:“哦?”
九峰道:“如果她被锦衣卫或东厂的侦骑抓获,肯定会被就地格杀,而太子在寺里这几天,心境似乎很是平和,或许由此滋生一丝慈悲,饶她一死。”’
无初大师叹道:“可惜,可惜禅师一片苦心,已付之东流了。”
九峰心中暗惊,口中却淡淡道:“大师何出此言?”
将芙蓉交给太子后,他忽然感到很疲倦,回到僧舍便倒头入睡,哪军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初大师道:“看来太子根本无意放她,黄昏前,已经派人押解她回京城去了。”
九峰怔住。
他很清楚,太子手下的人根本不可能将芙蓉押解到京城去。
芙蓉这枚已只剩一口气的“死子”已经像刚才棋局中无初大师的两枚棋筋一样,“长”出生天去了。
一着失误,结局就只有一个。
在棋盘上,他输了,而与佟武和上官仪这局“棋”,他也输了。
九峰站起身,淡淡道:“我累了,告辞。”
他说走就走,无初大师一愣神间,九峰已消失在门外。
无初怔怔看着门外的夜色,心中竟没来由地忽然生出一股悲凉。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他不可能知道,今夜这一局棋,已是他与九峰之间最后一次“手谈”。
九峰禅师慢悠悠走进自己的禅院,走过静谧的院落,推开半掩的房门。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公孙璆、上官公子、阿丑,你们都来了?老衲知道你们会来。”
上官仪、公孙璆、阿丑全都怔住。
九峰的态度,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
九峰径自走到禅床上,盘腿端坐,微笑道:“阿丑,我救了你,抚养你成人,教你武功,可所有这一切,都抵消不了我的罪过,你只会很我,对不对?”
阿丑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真是我师父?”
九峰含笑点头。
阿丑的声音更低,道:“为什么?”
九峰轻叹一声,道:“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走错一步的时候,有时候,错了可以重新来过,但更多的是,一步走错,便已无法回头。”
他对公孙璆道:“我这一生,惟一走错的一步,便是爱上了令妹。”
公孙璆目光闪动着,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九峰的目光转向上官仪,含笑道:“年轻人,你到底是谁?”
上官仪道:“上官仪。”
九峰道:“这不是你的本名。”
上官仪道:“出家前,你也不叫九峰。”
九峰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不错!我精研佛法二十余年,没想到还得由一个年轻人来使我悟得此道。”
上官仪忽然道:“我们来时,禅师正在对弈。”
九峰道:“是。
上官仪道:“结果如何?”
九峰道:“上官仪非上官仪,九峰非九峰,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上官仪怔住。
九峰破颜一笑,道:“你们知不知道,家师圆寂前,曾口占一偈:看破芭蕉柱枚子,等闲彻骨露风流,有时摇动龟毛佛,直得虚空笑点头。”
他含笑接着道:“直到今天,我才参透此偈啊!”
他微笑着,慢慢闭上了双眼。
上官仪脱口道;“禅师,你··…”
公孙璆轻轻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总是到最后,人才能彻悟呢?”
阿丑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很小的时候,他就听寺里的僧人说过,他是九峰禅师捡回寺来的。
亲手为他剃度的,也是九峰。
他从未想过九峰竟然就是他的师父。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他,还是该感激他。
但他知道,不论是恨,还是感激,终他这一生,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第二十三章 最后一战
四月二十。石花村。
黄昏。
夕阳尚未落山,卜凡就急匆匆赶回村。
推开院门,他问正坐在前院柳树下的老家人:“上官公子和阿丑呢?他们来没来?”
老家人冲后院点了点头。
卜凡快步向后院奔去。
他有一个惊人的消息急于告诉上官仪和阿丑——潭柘寺的九峰禅师竟突然圆寂了!
九峰的年纪并不算老,精神也很健旺,他突然圆寂,在潭柘寺上下引起了一片哗然。
卜凡更吃惊。
今天未时后,太子做完治疗,很想找九峰禅师清谈,派人去叫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在自己的禅床上端然坐化了。
一开始,卜凡很有些怀疑九峰是死于上官仪、阿丑和公孙璆之手,因为昨天黄昏后,上官仪和阿丑冲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回到他家,而子时前,公孙璆也突然消失了。
但检查过九峰的遗体后,卜凡已能肯定,他的死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九峰的确是坐化了。
没有人。
上官仪的房间是空的,阿丑的房间也是空的。原本稍嫌凌乱的房间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整齐得就像从未有人住过。
卜凡慢慢走进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还是老样子。
他在椅子上坐下,才发现桌上有一张纸。
纸上画着一朵墨迹淋漓的芙蓉花。
他看着这张纸,拈起,慢慢将它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走出去。
“先生要去哪里?”
老家人问。
卜凡晃了晃手中的渔竿,微笑道:“钓鱼去。”
老家人怔了征,忍不住回头向后院看了一眼。
卜凡微笑道;“今天正是钓鱼的好天气。你说是不是?”
老家人道:“是。
卜凡将出院门,又道:“你记住,家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
老家人道:“是。”
夕阳洒在绿荫荫的柳树叶上,耀动着明丽的反光。
透过茂密的树林,他已能看见河面上的鳞鳞波纹。
河边,一个人正在垂钓。
卜凡不禁笑了起来,道:“铁头,钓上几条了?”
铁头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是卜先生,你也来钓鱼?”
卜凡道:“正是。”
铁头还想说什么,卜凡已压低声音,指着水面上的浮漂,道:“嘘!有鱼咬钩了!”
*** *** ***
夜,夜深。
有风。狂风。
狂风肆掠过山坡上茂密的丛林,激起阵阵低沉的涛声。
洪虓指着十余仗开外的“少师静室”,问杨思古:“就在那里?”
杨思古道:“是。佟兄说,密道口就在那里,另一个出口在回龙峰下。”
洪虓点点头,道:“难怪上次我们搜遍这座山,也没有找到他!看来,他是通过这条密道和九峰那老秃驴联系。”
杨思古道:“师叔说的是。”
洪虓转过身,恭声道:“令主,您看我们该如何行动?”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
一身红衣,红纱蒙面的女人。
夜色正深沉,就算面对面,也很难看清别人的脸,但她的脸上,仍蒙着一幅红纱。
令主的声音暗哑而且苍老:“杨公子,太子住在哪里?”
杨思古道:“大雄宝殿左侧的延清阁内。”
令主冷冷道:“你能肯定?”
杨思古道:“能。延清阁后面,隔着一座财神殿,就是方丈院,太子住在那里,是想离九峰禅师近一些,对自己的安全有利。”
令主默默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洪虓道:“令主的意思是…··”
令主淡淡地道:“本座率人直捣潭柘寺延清阁,洪老去回龙峰,将他们驱至潭柘寺,本座解决了太子之后,会回兵至此设伏,洪老的心愿便可达成了。”
洪虓喜道:“谢令主。”
令主面幕后目光一闪,轻轻一摆手,道:“动手!”
她身后数十名蒙面入一齐躬身,眨眼间已消失在夜色里。
洪虓的嘴角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对杨思古道:
“我们去那边看看。”
杨思古道:“师叔,静室中或许有人留守,现在过去,属下担心会打草惊蛇。”
洪虓飞快地瞟了他身后两名蒙面人一眼,道:“我正是想去看一看那里是否有人留守。”
杨思古怔住。
洪虓目光闪动着,低声道:“你随我来。”
杨思古心中一凛,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向“少师静室”
走去。
走出十来步,洪虓突然附在杨思古耳边,压低声音道:
“你已经通知佟武了?”
杨思古也悄声道:“是。”
洪虓道:“佟武怎么说?”
杨思古道:“他说他明白。”
洪虓满意地一点头,道:“好,那就好。”
洪加含笑看着他。
杨思古道:“凭咱们和血鸳鸯令的实力,足以吃掉他们,师叔为什么还要让佟武带着禁军赶来呢?”
洪虓淡淡地道:“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和令主交易,将野王旗至上至深的玄妙武功拱手相送?”
杨思古道;“原来,师叔是想…·”
洪虓道:“九峰的武功我虽没有亲眼见过,但可以肯定,与令主应该在伯仲之间,加上太子的贴身护卫和寺里的数百僧兵,令主很难轻易得手,一旦佟武赶到,合兵剿杀,她还能逃得掉?我们去掉了一个强敌,佟武及时赶到救援太子,在朝廷上的地位肯定会更稳固,岂不是一举两得!”
“属下明白了。”
杨思古钦服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令他钦佩的,仍然不是洪虓的心机,而是上官仪精确的算度。
上官仪简直就像是洪虓肚子里的蛔虫,洪虓最最隐秘的思想,他都一清二楚。
他也明白了其实洪虓并不在乎秘道处是否有人把守。
洪虓叫他过来,只不过不想让令主留在他身边的那两个蒙面人听到他的话。
那两名蒙面人都是女人。
杨思古知道,她们一直留在洪虓身边,不仅仅是陪着洪虓‘休息”,主要是监视洪虓的一举一动。
血鸳鸯令会主不可谓不谨慎,不小心,但她还是没料到洪虓已经有了对付她的绝妙的计划。
可洪虓的计划,完全在上官仪的掌握之中。
杨思古不禁要奇怪,奇怪自己身为上官仪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过去的几年中,竟一直以为自己的才能并不在上官仪之下。
他心里暗自一叹,道:“师叔,咱们要不要分出一队弟兄,抢先控制住这条密道?”
洪虓道:“不必。等他们从密道出来,不仅会碰上血鸳鸯令,还会碰上佟武率领的禁军,我们岂非更省心!”
杨思古一笑,道:“是。”
——的确,你很快就要彻底地省心了。
——只有死人,才会不为任何事操心。
——今夜,你就将变成一个死人!
——我会亲手杀了你!
*** *** ***
远远地看见溪边的巨石,杨思古停了下来,悄声道:“那块巨石下,就是密道的出口。”
洪虓目光闪动着,慢慢地道:“这里很安静。”
杨思古道:“是。”
洪虓的目光四下转动着,目光中已闪出一丝警觉。
杨思古道:“师叔,有什么不对吗?”
洪虓道:“太安静了。”
杨思古怔住。
洪虓道:“如果他们就在那边山谷中,这一带应该有他布置的警戒和暗桩。”
杨思古道:“属下带几个人,先过去探一探。”
洪虓无言,似乎有些迟疑。
他在听。在用心辨别着四下里的每一丝声音。
只有风声。
风声中,间或有几声虫鸣。
洪虓忽然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杨思古道:“师叔……”
洪虓突然转过身,看着身后。
他的目光慢慢地扫过身后那八十余张脸。
在每一张脸上,他看到的都是忠诚。
只有忠诚!
——他们之中,会有人出卖我吗?
这个念头只一闪,便消失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了。
——我真的已经老了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对杨思古道:“好,你去!”
二十余条人影飞快地掠过小溪,掠过山脚,一转,就不见了。
几乎同时,山谷中响起一声沉喝:“什么人?!”
几乎同时,响起了剑锋刺出时带起的锐响。
洪虓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知道,杨思古的长剑已经出鞘。
他还知道,那柄剑一旦出鞘,不饱饮鲜血绝不会轻易收回鞘中。
果然,他听见了惨叫声。
短促的,惊骇的惨叫。
洪虓飞身掠起,挥手道:“上!”
掠过山脚,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山谷中,数十人正绞缠在一起,大呼酣战。
洪虓刚一出现,尚未加入战团,绞缠在一起的人群突然分开,十数条人影惊叫着向山谷里苍皇退却。
紧接着,洪虓听见了杨思古的喝叱声:“追!弟兄们,绝不能让他们跑掉!”
洪虓来不及多想,也对身边的人道:“快!追上去!”
追击的人飞身急掠,逃的人也不慢。
道路并不崎岖,正可以充分地发挥轻功,所以洪虓一时间并未注意到,这块山间的谷地已越来越窄,谷地两边的山坡,也越来越陡峭。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迟了。
黑沉沉的山谷间突然间大放光明,两边陡峭的山坡上,亮起一排数十枚火把。
前面也有火把。
八名青衣大汉左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右手平端着一只扁平的银匣。
“暴雨梨花针!”
洪虓的瞳孔顿时收缩,眼中暴射出针芒一般的杀气!
——埋伏!
——对方竟早有准备!
——是谁出卖了我?!
杨思古头发披散,浑身血迹,倒执着长剑退了下来,哑声呼道:“师叔,姓佟的小子把我们给骗了!”
他率领的二十余人竟然只剩下了七人!
——佟武!
——当然是佟武!
洪虓这才明白,打一开始,佟武就从未相信过他的话!
一瞬间,他已镇定下来。
他手下还有近七十人,这些人都可称一流高手,而且,他们显然无意背叛地。
他还有机会。
目光镇定地四下一扫,他已断定,对方绝对不超过四十人。
他目光闪动着,一边观察四面的地形,一边飞快地盘算着对敌之策。
一阵清朗的大笑声响起,巨石边的八条大汉闪过两旁,上官仪轻袍缓带,负着手,笑眯眯地自石后踱出,含笑道;“洪师叔,别来无恙?”
洪虓哑声道:“果然是你!”
上官仪微笑道:“我知道,这两个月来,师叔一直很想见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洪虓道:“是不是佟武?”
上官仪道:“当然是他。师叔素来心思缜密,应该能想到,佟武是绝对不会背叛我这个朋友的。而且他也绝不会相信你编造的所谓罪状!”
他顿了顿,又道:“只要我说出事情的真相,你身后的弟兄们也不会再为你卖命,你信不信?”
不信!
洪虓当然不信。
上官仪一笑,提高声音道:“只要诸位立即回头,我保证绝不会追究过去的事,诸位表个态吧。”
洪虓的身后,没有一个人回答。
他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上官仪淡淡地道:“师叔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洪虓一怔。
他的笑意刚展开,便完全冻结。
他听见了惨叫声。
惨叫声发自他身后。
他回头,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刚才还整整齐齐在他身后严阵以待的近七十名一流好手,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这四十余人中,他的心腹死党只有十二、三名,而且正被其余的人合力围杀。
他的身边,只剩下神色惊煌的杨思古和那两名蒙着面的女人。
洪虓厉吼一声,身形一晃,疾扑向上官仪,嘶声道:“我杀了你!”
身在空中,双臂一曲一伸,右手并掌如刀,急削上官仪脖根,右手五指如钩,直抓上官仪顶门。
上官仪含笑挥袖。
一声裂帛。
衣袖碎裂,数十片碎布片在锐急的掌风中,如浪蝶翻飞。
上官仪面色大变。
他根本没想到,洪虓的功力竟然已比他高出一筹!
先机一失,他立即陷入被动。
洪虓双掌飞扬,幻起无数道掌影,夹着一声声摄人的呼啸,罩向上官仪周身要害。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只有生擒上官仪,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而且,他必须紧紧缠住对手,因为他不能让巨石边那八名壮汉有发射暴雨梨花针的机会。
上官仪一退,再退。
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后背,即将贴上那块巨石!
两名壮汉丢开火把,抽出腰刀,厉叫着直扑上来。
刀光闪起,疾砍洪虓的双肩。
洪虓左掌变拳,直捣上官仪中宫,右脚起处,一名大汉惨叫一声,飞起在半空,右手五指如钩,抓裂了另一名大汉的咽喉。
血珠飞溅,洒满洪虓的袍襟。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扭曲惨厉的面容。
他已不像是个人,而是一尊浴血的杀神!
上官仪足跟一旋,侧身,下蹲。
洪虓一拳走空,手腕一转,变拳为抓,直叩上官仪顶门。
上官仪身形突变,斜掠而起。
洪虓如影随形,挥掌疾攻。
杨思古目瞪口呆。
他想冲上去,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加入根本于事无补。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才是武功的真谛。
他看得出,上官仪的处境已非常危险。
上官仪连变数种身法,显然是想赢得出刀的机会,但在洪虓暴雨狂风般的攻势之下,他简直连喘息之机也没有!
——该怎么办呢?
杨思古知道,如果上官仪有机会出刀,战局应该会有所改变。
灵光一闪,他已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已占尽上风的洪虓攻势更凌厉。
上官仪的袍襟已被他双掌间涌动的真力撕扯成条条碎布。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尖厉的惨叫。
是女人的惨叫声!
上官仪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终于有机会反击了。
惨叫声刚响起,洪虓灵动的身形忽然僵滞了一下。
只一下。
但对上官仪来说,已足够!
他右碗一翻,刀已在手!
刀光如经天长虹,急划洪虓的左臂。
血光闪起。血珠飞溅。
洪虓就地一滚,右手已抓住了地上的一匣“暴雨梨花针”。
刀光立即奔向他的右腕。
洪虓嘶吼着,返身向后冲去。
杨思古的长剑刚刚自第二个蒙面女人胸前拔出,洪虓已向他疾扑过来!
他的右臂直伸,右手中那匣“暴雨梨花针”在火光中闪动着耀眼的银光。
杨思古长剑一挥,直刺出去。
他知道自己绝躲不开这种霸道绝伦的暗器,但无论如何,他也要先刺中洪虓。
剑光疾闪,直刺洪虓的前胸。
洪虓的拇指已按住了机簧。
刀光一闪。
又一阵血雾爆开。
嘶哑的惨呼声中,一条手臂飞起在半空。
是洪虓的右臂。
他的右手中,仍紧紧抓着那只银匣。
杨思古骇然瞪着被他的长剑刺穿了胸膛的洪虓,脑中不禁一阵眩晕。
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洪虓死死地盯着杨思古,喘息着,嘶声道:“原来……还……还有你!”
杨思古默然。
面对地上这位垂死的“师叔”,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洪虓的目光转向上官仪,忽然努力笑了笑,道:“好……
好刀!”
上官仪也默然。
洪虓喘息着,慢慢向前爬去。
他爬向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他将头枕在女人的小腹上,慢慢地,长长池吁了一口气,面颊抽搐了一下,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他僵死的面颊上,竟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上官仪悄声一叹。他已明白为什么在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里,洪虓的功力会激增不止一筹。
地上被杨思古杀死的两个女人,显然就是他那天夜里在洪虓的小楼上发现的那两个。
正是这两个女人,令洪虓心中压抑了数十年的最隐秘的欲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也正是因为这种满足,才会使洪虓身体的潜能被激发,释放出来。
火把渐渐向山谷间聚拢。
在强劲的山风剿袭之下,火光忽明忽暗。
上官仪看着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上的尸体,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他成功了。成功地惩处了叛贼,成功地重归野王旗旗主之位。
但,付出的代价也太惨重了。
被杀的这些人,虽说是洪虓的心腹,但也是野王旗的中坚力量。
可以想像,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江湖上传开,而仅仅因野王旗强大的实力不得不表示臣服的一些门派,肯定会乘此机会,设法摆脱野王旗的控制。
他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要耗费多少心力,要历经多少次的浴血,才能使野王旗恢复旧观。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上官仪忽然想起九峰禅师的一句话。
就算他能使野王旗尽复旧观,甚至能真的君临江湖,又能如何?
但他更清楚,无论如何,自己还是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上官仪忽然间已悟到那位姓古的江湖前辈说出这句话时那种发自心底的无奈与苍凉。
他仍在江湖。
他还会继续走下去。
*** *** ***
四月二十一。潭柘寺。
一进山门,卜凡就惊呆了。
潭柘寺中,竟然布满禁军。
寺里的僧人正与禁军军士们一起,收拾着满地的残枪断刀,擦洗着地上的血迹。
——这里出什么事了?
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隐隐约约,他猜到了所发生的事,但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无论如何,上官老弟总不会公然与朝廷作对吧?
在山门处迎接他的方丈无初大师低声道:“昨天夜里,血鸳鸯令大举进攻,想谋害太子……”
“血鸳鸯令?!”
卜凡吊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他知道血鸳鸯令是阿丑的仇家,上官仪和阿丑当然不会和她们站在一边。
卜凡问:“殿下呢?没出意外吧?”
无初大师道:“殿下已连夜回京城去了,临行前特意让老衲转告居土,请居士尽快到京城见他。”
卜凡道:“殿下没出意外就好。”
无初大师叹了口气,道:“要不是本寺前几天突然失踪的一个僧人及时赶回报讯,昨夜……还真难说。”
卜凡脱口道:“大师说的,是不是阿丑?”
无初大师一怔,道:“居士认识他?”
卜凡道;“哪里,听九峰禅师提过。”
无初大师点点头,又道:“老衲得到消息后,立即请太子谴人回京调集禁军来援。老实说,本寺虽有数百僧兵,但在血鸳鸯令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多亏羽林卫指挥价大人率铁骑赶到,才消去此劫。可惜呀,佟大人一向被视为大内第一高手,也被血鸳鸯令今主击成重伤,乱军之中,竟不知所终了。
卜凡道:“阿丑呢?”
无初道:“他与另外两位居士一直与令主缠斗,禁军冲杀进寺里后,他们也都不见了。’”
卜凡看着满地的血污,道:“看来,昨夜一役,战况必定极其惨烈 ,禁军的损失必定也很大阻?”
无初道:“阿弥陀佛,那些武林人物个个武功高绝,心很手辣,的确很难对付。”
卜凡沉吟着,慢慢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在禁军里,不知他昨夜……”
无初大师道:“老衲替居士找个人问一问。居士那位朋友在哪一卫”
卜凡道:“虎贲左卫,骁营。”
无初大师抬起头往天王殿那边看了看,招手道:“孙游击,请过来一下。”
孙游击跑过来,道;“大师有什么吩咐?”
无初大师道;“这位卜居士想问问他的一位禁军里的朋友。”
孙游击盯了卜凡一眼,道:“你朋友叫什么?:’卜凡道:“上官仪。”
孙游击目光闪动,仔细打量卜凡两服,方道:“死了。”
卜凡一惊,道:“死……死了?”
孙游击道:“是死了,俺怎么会骗你?”
卜凡怔怔半晌,忽然道:“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孙游击道:“跟俺来吧。”
阵亡的禁军军士,都被摆放在山门外的安乐堂内。
看着满院被白布裹着的尸体,卜凡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多的死人。
孙游击径直走到角落里一块门板边,道:“你看吧。”
卜凡轻轻掀开白布的~角,目光一凝,叹了口气,道:
“果然是他。”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这具尸体的脸。
孙游击目光一闪,道:“你真是俺上官兄弟的朋友?”
卜凡道:“当然。”
孙游击目光四下里一转,道:“看你是个实诚人,应该不会骗俺。”
卜凡道:“这附近没人,有话请直说。”
孙游击迟疑着,忽然咬咬牙,伸手在那具尸体脸上一撕,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后,是另一张脸。
孙游击低声道:“是他吗?”
卜凡微微一笑,扭头就走。
孙游击怔了怔,也笑了起来,将手中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在尸体脸上,紧赶两步,道:“你贵姓?”
卜凡道:“免贵,姓卜,卜凡。”
孙游击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好,卜老哥,你什么时候去京城,我请你喝酒!”
卜凡笑道:“好。不过,你的巴掌实在让我有些吃不消。”
面具后那张脸,当然并非上官仪。
上官仪这样做的目的,卜凡很清楚。
如果他不明不白突然失踪,禁军一定会追查到举荐他的人于西阁头上,最终总会给卜凡带来麻烦。
所以,他只有舍弃那张人皮面具。
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卜凡的心情一直都不错。
他忽然觉得,做江湖人从某一方面来说,还是蛮有意思的。
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变一张脸,变一种身份。
人生苦短,如果一个人能同时以几种不同的身份活在这世上,虽然他的寿命不一定会比别人长,但他的生活绝对比别人更丰富精彩。
明艳的阳光下,卜凡策马缓缓走向彰仪门。
尾声 七年之后
又是暮春。
京城。
一大早,赵员外就想起了七年前家里发生的一件怪事。
赵员外虽远谈不上巨富,但家财颇丰。
在他卧室的床后,藏了一只非常结实的樟木箱。
箱中满是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元宝。
每晚睡觉前,赵员外都会取出结在贴身小衣上的三把钥匙,打开箱上的三把大而坚固的铜锁,盯着一只只银光闪闪的大元宝,结结实实看上小半个时辰。
否则,他就睡不着觉。
每天早晨起床,他也要照样再享受小半个时辰。否则,他就会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可六年前的那天早晨,赵员外打开三把铜锁,掀开箱盖后,差一点晕了过去。
木箱中的大元宝,整整少了六十枚。
元宝少了,木箱里却多了一张借据。
借据上写着:“暂借纹银三千两,异口连本带息,一并奉还。”
落款不是人名,而是墨笔画的一面黑色的小旗。
赵员外哭笑不得。
他知道,此举一定是身手极高明的飞贼所为。
遇上这种事,除了忍气吞声,他还能怎样。
他甚至有些感激那个飞贼,毕竟,人家没有将木箱一扫而空。
至于那张借据,他当时就顺手撕掉了。
今天早晨,赵员外之所以突然又想起这件来,是因为他进行每天的例行“享受”时,发现水箱里突然多出了三十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除了金元宝外,箱子里还多出了一张纸。
纸上只有三个字——
“借据呢?”
赵员外差一点又晕了过去。
石花村.
石花村还是老样子,和七年前相比,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
上官仪轻轻推开半俺的院门,就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怄倭的背影,
老人正在扫地。
上官仪轻轻咳了一声。
老人慢慢转过身,呆滞的目光怔怔地看着他,道:“这位公子爷,您找准?”
上官仪微微吃了一惊。
这人正是小王!
于西阁的跟班,小王!
他冲上前去,笑道:“王老哥,你不记得我了?”
小王疑惑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上官仪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道:“王老哥,我是上官仪”
小王的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了,道;“你是上官公子?不像啊……”
上官仪笑道:“你听不出声音?”
小王摇头。
上官仪又道:“你还记不记得龙涎香的事?”
当然记得!
小王吃惊地瞪圆双眼,吃吃地道:“你真……真的……
真的是上官公子?”
上官仪含笑点头。
小王有些紧张地道:“公子爷不会是又想让小的做梦吧?”
上官仪笑道:“我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家老爷和你的。
王老哥,几年不见,你可老多喽”
小王道:“岁月不饶人哪,上官公子不也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上官仪摸了模自己的脸颊,微笑不语。
小王忽然道:“公子去没去过卜大人那里?”
上官仪微笑道:“拜望过你家老爷,我会去的。”
*** *** ***
潭柘寺。
刚进山门,上官仪就听见了卜凡的声音。
声音自左手边的那一排厢房内传出:
“我告诉你们,不要在本官面前耍这些小手腕!本官见得多了!你们知不知道,本官九岁时,家里的日常开销就由本官经手。家里七口人,月用只有一两二钱银子,本官不仅能让一家人都吃饱吃好,还能省出几分银子,给自己买几个香瓜吃吃!听见没有?将这些账目清查一遍,再给本官报上来!”
“是,是,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厢房内响起几个诚惶诚恐的声音。
上官仪不禁一笑,举步走向厢房。
还未走出三步,一条壮汉便挡在了他身前。
大汉挺胸凸胜,威风凛凛地道:“你是什么人?不许乱闯!”
上官仪淡淡笑道:“户部侍郎卜大人是不是在这里?”
大汉怔了怔,道:“你想干什么?”
上官仪道:“烦劳老兄通报一声,就说上官仪求见。
大汉还未回答,厢房内卜凡的声音已传出:“铁头,外面是谁?”
大汉恭声道:“回大人的话,有一个叫上官仪的人,说……”
他的话尚未说完,人影一闪,卜凡已冲出了房门,疾步奔过来。
上官仪迎上前,拱手道:“卜先生。”
卜凡大笑道:“上官老弟,真的是你!”
上官仪压低声音,道:“卜先生好大的官威呀!”
卜凡回头看了厢房一眼,笑道:“没办法,对那帮人就得狠一点。我现在已把他们整得服服帖帖,叫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上官仪一笑,道:“做官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卜凡微笑道:“说不上好,可也挺有意思,只是人太累,不像在石花村时那般清闲了。”
上官仪仔细看了他两眼,道:“果然,卜先生比起那时,清瘦多了。先生应该多多注意保重身体才是。”
卜凡笑道;“老弟忘了我的本行了。”
上官仪一怔,旋即笑道:“是,是我糊涂!先生医术之精,天下难有出其右者,又怎会不知道该如何调养?”
卜凡有些奇怪地道:“老弟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潭柘寺?”
上官仪道:“无初大师难得开坛讲经,我想卜先生一定不会错过。”
卜凡笑道:“是,是。不过,老弟既然来了,也就不去管他了,我有好些话想问你。”
上官仪道:“我想,卜先生一定更想先见一个人。”
卜凡道:“谁?”
上官仪道;“先生请随我来。”
怀远桥上,一人当风而立,衣袂飘飘。
卜凡走上桥头,便怔住。
这人的脸上,竟蒙着一方面纱。
卜凡微一皱眉,旋即惊喜地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