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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花著雨蘸着胭脂,在额头上画了一朵梅花。

今年春风才绿,花信初至,胭脂膏子却是去年做的。只是保存得好,揭开腊 封,似乎比封存时更觉香甜润湿了,滟滟地泛着光泽。往瓶子里沾一点,细细地 点在额头上,五片花瓣饱满丰润,象是刚经了一场轻雨。正应了花著雨的名字— —花著雨,林花著雨胭脂湿。

花著雨很早以前,就想在额头上点这么一朵梅花了。虽说这五片花瓣,就一 定叫做梅花,其实有点牵强,可谁教当年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那落在她额上 的,却偏偏就是梅花呢?并且落在了她额上,就自然化成如今花著雨额上这种五 出之花,拂也拂不去它?

「正文」

江湖二月梅花开

花著雨蘸着胭脂,在额头上画了一朵梅花。

今年春风才绿,花信初至,胭脂膏子却是去年做的。只是保存得好,揭开腊 封,似乎比封存时更觉香甜润湿了,滟滟地泛着光泽。往瓶子里沾一点,细细地 点在额头上,五片花瓣饱满丰润,象是刚经了一场轻雨。正应了花著雨的名字— —花著雨,林花著雨胭脂湿。

花著雨很早以前,就想在额头上点这么一朵梅花了。虽说这五片花瓣,就一 定叫做梅花,其实有点牵强,可谁教当年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那落在她额上 的,却偏偏就是梅花呢?并且落在了她额上,就自然化成如今花著雨额上这种五 出之花,拂也拂不去它?

花著雨每想起这个典故,便由不得中心思慕,恨不得也变成寿阳公主,慵慵 懒懒地倦卧于一间高大而轩敞的宫殿檐下,晒着冬末春初暖洋洋的太阳,忽然被 一朵飘落的梅花惊醒了好梦,信手一拂,身边的宫女轻轻叫了起来,呵,公主! 而公主的额上,就这样鲜艳了起来,鲜艳得简直非公主这种身份而不能承受了。

可惜花著雨不是公主,做完了梦醒过来,要想鲜艳,还是只能自己动手。好 在拿剑的手画起画来,意想不到有一份特别的稳定,五片花瓣竟给她画得圆浑流 畅,不比什么丹青妙手差了。创作完毕,花著雨拿过镜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 兼以回眸一笑,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迁延再三,终于恋恋不舍地搁下镜子, 整一整衣裳,去向她师父庐山高士宁平南辞行了。

走出房间,小鹿皮靴子踩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充满了弹性。二月初的春风柔 酥酥地吹过来,似剪刀裁开杨柳叶,似国手点染天地春,实在是没法不让人心花 怒放。更何况,对于花著雨来说,这一天,还是她自出世十六年来,最最特别的 一个日子——她就要下山啦!就要去领略,那更为广阔、更为灿烂的江湖春色啦!

花著雨很早以来,就心心念念想着下山。山下的世界无疑精彩纷呈,变变变, 如变不休的万花筒。那横刀跃马的英雄们,在江湖上奔腾驰骋,闯出一片属于他 们的缤纷天地,留下他们掷地有声的名号。有以兵器称名的,浔阳剑、五凤刀是 也;有以绝招叫响的,似力劈华山、开碑手;也有的以心计智谋取胜,则小智葛、 如封似闭;还有的依派成名,若华山玉女、昆仑飞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花著雨 每念及此,一则以感奋激动,一则不免忧心如焚——她是生得迟了!

花著雨是生得迟了。假如再不入江湖,那所有能被拿来取作绰号的词儿事儿, 都被大家用完了,那她可怎么办呢?她的绰号又该怎么办呢?这实在是耽误不得 的一件事。多少个夜雨滴空阶的孤寂之夜,花著雨辗转反侧,忧思无眠……当然, 后来也终于是睡着了。有一天清晨睡醒,宁平南刚好出门去了,她不必再被他督 促着闻鸡起舞,遂在锦被里懒散地挣扎着,顺口吟咏自己富有诗意的名字,花著 雨,林花著雨胭脂湿,脑袋里忽然有灵光一闪。

花?……梅花妆?

在那个时刻,花著雨真的很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假使她不幸而生为男人,则 有此奇思妙想,也实在无济于事了——是男人而额一梅花,还不被人当成妖精追 打!?还好花著雨是女人,松一大口气之后,便鲜明地看见自己额染梅花面不改 色,在江湖上艳丽已极地冲锋陷阵。虽说梅花妆作为行世妆容之一种,在闺门绣 阁之内颇为流行,毕竟花著雨这个圈子不同呵。这个圈子是江湖,只要在江湖上, 还没有出现以梅花妆作为标志的人物,那么,这个标记,显然就该是她花著雨的。 怕只怕她还没有出道,就被别家女子抢先开了窍,将此标志据为已有。那么,她 又该怎么办呢?也许,她就只好改一改花的颜色,将梅花红,改为玫瑰红或者石 榴红,唉,还要被人家说抄袭……

宁平南刚刚泡好一壶清茶,抱着南瓜壶才喝了一口,看见花著雨进来,“扑”, 一口清爽的云雾茶就喷了一地。

花著雨一头高兴,被这口茶喷掉一半,不免有些委屈起来,道:“怎么了? 难道我这朵花,不好看么?”

宁平南赶紧再喝一口茶,绷着脸,抬起头来再一看,扑,那口茶又喷出来了。 这一下,花著雨的脸可黑起来了,捏着拳头站在原地,悲愤地看着面前这个须发 皆白的老头儿,默不作声。宁平南咳嗽一声,又去喝第三口,但听咕嘟一声,这 一口茶,可终于是咽了下去。他吁了一口气,回答花著雨刚才的问话,努力地措 着词,道:“嗯,好看是好看,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花著雨警惕地看着他,预备这老古董无论“然而”出什么来,皆 拒不接受。但是宁平南拈须半晌,终于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来表情达意,道:“然 而……上路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行囊什物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次出门,几个月之前,顾春荣就差人来打 过招呼。顾春荣是宁平南的师弟,更煊赫的身份是洛阳重剑顾家的家长。他今年 六十岁,三月份的生日,人到花甲,正是做寿的年龄了。只是要说做寿,别人也 还罢了,宁平南的脾气阴阴阳阳的,却很有些让人捉摸不定。顾春荣生怕他到时 候哪根筋一错,不要说礼物,连人影干脆都没一个,那他这做师弟的,在四方宾 客面前,可就尴尬得很了。所以特地耍了个花枪,说只怕到时忙不过来,请花著 雨过去帮一帮忙。其实洛阳顾家子弟如云,僮仆如雨,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什 么难处,洛阳武林也还多的是人呢,哪里轮到花著雨一个生手,在这场盛宴上打 什么下手?好在宁平南对他师弟肚子里的这一点小算盘,向来了如指掌,当下也 不怎么追根究底,就应承了。

自然,这种拐了几道弯的计较,宁平南也不会说与花著雨知道。只害得花著 雨接到师叔的邀请,还蛮以为自己是个颇重要的人物,就要出发去干一场惊天动 地的事业了呢。这时候听宁平南问到这个,又高兴起来,道:“准备好了。火折 子、金创药、回魂丹、犀牛匕、纱布、银针……”

宁平南截口道:“你去打架呀?”

花著雨分辩道:“徒儿这几年来,江湖轶事也听得多了。知道多有趁着仇人 作寿呵、结婚呵、生子呵之类的,总之是很喜庆的时候,特地闹上门来生事的。”

宁平南点点头道:“原来你是准备着大闹你师叔的寿宴了。”

花著雨脸涨得通红,愈要再辩,却又辩不出什么来。只听宁平南道:“你去 吧,你师叔的寿宴有你保证,我是很放心的了。到时候见了师叔,说我除了懒一 点,走不得千把里的路,其他一切安好。也问他好,知道了么?”

宁平南的话充满了嘲谑,语气偏又一本正经,让花著雨抓不住半点儿话柄, 用以作为反击的口实。她怔了一刻,只好把这话活活生受下来,跟他道一个别, 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想着这初入江湖的大好日子,竟被这个白胡子老头搅得 不是个滋味,真是恨不打一处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向他辞行,侠女下山,哪 有那么多麻烦事儿?在纸上墨淋淋写一句“珍重,告辞”,再用匕首“夺”的一 声,插在宁平南的门楣上,不就得了么?

一路下山取了马,就上了往洛阳去的大路,也许该说是——江湖。不用说, 花著雨心里是高兴的,高兴得把宁平南刚刚喷出来的那两口茶,不知不觉间,就 给忘得不翼而飞。从今往后,这江湖上可就多了她这么一号人物了!一位额头上 红艳艳地怒放着梅花的女侠了!

但是江湖上的人,不知怎么地,眼睛硬是不那么好使,对于这么一位与众不 同的、不同凡响的侠女的横空出世,竟似乎视而不见。花著雨在路上飘飘然走了 半个月,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眼见着跟她交臂而过的那些江湖同道,或者只掠 她一眼,没了下文;或者干脆就目不斜视,昂然而过;不免也终于觉得寂寞了。 寂寞到最后,快到洛阳近郊,她总算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要使额上这朵梅花 艳名远播,光自己画上了还不算完,总得要人承认才成。要人承认,方法不外两 种,其一,找有劣迹的高手打一架。这急切间却不易办到,所以她也就只剩下最 后一个法子了,先在顾春荣的盛宴中露一头,混个脸熟再说。

花著雨年方十六,性情开朗,事情一旦想明白,也就一晌抛开。尤其想到洛 阳近在眼前,要想混个脸熟,实实是指日可待的事,春风里骑着那匹马,得意得 简直要哼起歌儿来,就这么洋洋洒洒地,走到一帘青旗下面,歇下来打尖。

青旗下面的这个酒店,嵌在一片桃花落尽桃叶初生的桃树林里,雅是雅得可 以,小也小得可怜了,店堂里统共才摆了四张桌子。虽然如此,花著雨还是遵循 着江湖规则,甫一进门,便眼观六路凛凛然扫射了一通,把四张桌子上的三个食 客给一一扫进眼来。三个人里,两个农民模样的夫妻也还罢了,那第三个却让花 著雨心有戚戚焉。原来是个穿宝蓝衫子的青年公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一张脸 被衣服衬得唇红齿白,手底下搁着柄横在桌子上的长剑。

冲着这柄剑,这也是武林同道了。奇怪的是这位同道面前虽摆了酒菜,眉眼 若蹙,似有深忧,却并不曾动它一筷子。同道有难,花著雨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脚步一转,直接走到这张桌子上坐下,双手一拱,道:“少侠请了!”那人微微 一怔,随手还礼,顺便掠了店堂一眼。显然是奇怪这空位子还多得是,这姑娘干 嘛非得上他这儿来?

对于这个小动作,花著雨不予理会,只跟他套着近乎,笑道:“前面就是洛 阳,少侠也是到洛阳去的么?”

那人微微一哂,道:“去不去得了,还难说得很呢。”

花著雨一愣,正不解其意,突然店门外一声惨叫,有人杀猪一样,撕破了嗓 门大吼。花著雨吓了一跳,朝店外一瞅,只看到许多人影晃动,连店主人也跑了 过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心去看看吧,对座的人却还泰山一样,纹丝儿不动, 又恐被他耻笑了去,只好勉强按捺着,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那公子淡淡道:“难道你不知道么?”

看来这样惨叫一声,引得大家成堆去看,乃是江湖上的寻常事。花著雨不免 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深感羞愧,没有再问下去了。那公子缓缓提起酒壶,往酒杯 里注酒。让花著雨又再感到惊奇的是,那酒杯里的酒,他原本就没喝呵!难道, 这酒杯是个深不可测的聚宝盆,无论倒多少酒都不会满的?又或者,就象许多武 林轶事中所说的,练家子会面,这人要借倒酒这个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武功?

花著雨圆睁双眼,看着那酒只两滴,就溢出了杯沿,无声无息流了一桌子, 又再从桌沿上流下地来,滴滴滴滴滴……

那人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声长叹,站起身来,长袖一拂,将 桌上杯盘碗盏都带得横飞起来,撞在墙上,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一提长剑,出门 了。花著雨眨了眨眼睛,对于眼前的一切,实在感到好奇,见这人出门了,屁颠 颠地也就跟了出来。

门外那一声惨叫过后,果然热闹得紧。数十个人横着大路,几乎是排成一条 线在叽叽喳喳,指点不已。花著雨挤进去一看,果然不是一条线!用朱砂从路的 最右边画至最左边,竟横断了整条大路,鲜红红的刺目惊心。更刺目惊心的,是 线里面还有几个充满了警示意味的朱砂大字:

越此线者死!

五个大字,“者”字上已经僵挺挺地躺了个人,双手使劲扼着自己的咽喉, 两只眼睛翻得只剩下了眼白。花著雨“呵”了一声,就听边上人道:“这还有没 有天理王法了!?这人过了线,才走了没两步,就成这个样子!现在的江湖呵, 我看简直就是匪帮!呵,姑娘,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奇怪着,我早晨从这儿过, 这道线还没有呢。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这条线,其实花著雨进店时,也还没有。花著雨想到了这一点,可又没功夫 去想这个,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死人,惊愕震动,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还是 她,第一次看见死人吧?不!是第一次看见横死的人。可是有江湖,就得有横死 的人,这本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呵。花著雨不是也看过了、听过了,并且也接受了 那么多的血腥惨厉的江湖故事了么?然而……

花著雨盯着地上那人,抖抖索索地走进线内去,掰开那人紧捂着的喉咙。身 后发出一片迟滞的惊叫声。花著雨看见那喉咙上泛着一种叫作死亡的色泽,然而, 并没有伤口。没有。这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他?用的什么手段?仅仅因为 越过了线,就杀了他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留这个字?留字后杀了这个 人,再以后呢?当然,死了的人,就没有以后了。当一个人没有了以后……

千思万绪乱纷纷地涌过来,身后噪杂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却是刚 才那个蓝衣公子,骑着一匹白马,分开人群,在一片惊叹声中,的答的答,慢悠 悠地走入线内,越过花著雨,往前去了。花著雨看着他的背影,脑筋忽然又清楚 起来。一个箭步冲向路边,取了自己的马,追将上去。

桃林后面,朝洛阳去的大路拐了个弯,进入一片杂树林。落叶树常绿树被春 风一吹,统统绿成一片了。花著雨打马奔入林中,一急一热,正午的太阳下奔出 一身细汗,一抬头,却见不远处那蓝衣人一剑一马,横在道中,正静静地等着她。

花著雨拍马上前,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蓝衣人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只缓缓抽出了长剑。雪亮的剑身映着白日,光弧一闪。花著雨被刺得眼睛一花, 忽然满耳风声,也说不清有多少细小暗器,挟风带雨,漫天打来。

花著雨大吃一惊,也来不及莫名其妙了,想躲吧,又舍不得座下这匹马。那 当儿真是情急生勇,刷地拔出腰间长剑,上下左右乱披风一阵狂舞,总算连人带 马,刹那间给罩了个滴水不漏。

那打过来的暗器身材细小,力道却大,叮叮叮叮撞在剑上,几乎撞麻了花著 雨的半条手臂。花著雨心中大叫不妙,叮的又是一声,这次更见沉重,不是暗器, 却是那蓝衣人的剑,破开她的剑圈,明晃晃地递将过来。花著雨的剑挂在外门, 这一次竟回救不及。眼见着那剑尖晶亮一点直逼过来,几要占据了整个瞳孔,心 下顿时凉了,一时只想着,难道今日我便要命送此地?唉,这便是我的初入江湖 么?还有额上的那朵梅花!

乱纷纷想着,顺手拔了犀牛匕,往剑尖上磕去。只是短匕首的力道,如何敌 得过这一剑突刺?那剑隔开匕首,照旧刺下去了。花著雨牙一咬,胸前这柄剑管 不了了,挂在外门的右手剑却往下猛劈,直砍蓝衣人脖颈。这自然是死里求生的 打法,只希望围魏救赵,能让蓝衣人撤剑回救。哪知那人也忒狠了,竟不撤剑, 只左手两指伸出,来夹花著雨的剑身。

花著雨简直错愕之至。她的匕首尚且挡不住长剑,这蓝衣人的功力,就算要 胜她一筹,两根手指也阻不了她这濒危一击呵。眼见这风驰电掣的一击过后,两 人便要或者同归于尽,或者两败俱伤,她实实地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打法?她 跟这个蓝衣人果有什么深仇大恨么?以至于非得这般不共戴天?

没有言辞能道得尽那一刹的变化。花著雨瞳孔里,忽然多了第二个剑尖。这 个剑尖映着阳光,也亮晶晶的,迎着花著雨的瞳孔刺过来。不过,不是刺向花著 雨,它刺的是蓝衣人——蓝衣人的背!正与花著雨作生死纠缠的蓝衣人的背!

也许最让花著雨惊奇的,还不是忽地多出了这么个剑尖。而是那剑尖的后面, 居然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只是这么一剑凭空刺来,透出一万分的离奇诡异。

这当然是偷袭。典型的偷袭!虽然已到生死关头,花著雨脑海里仍然不由自 主地,涌出这样旗帜鲜明的斥责。她正在挨蓝衣人的刺,也正在砍着蓝衣人,百 忙之中,手头居然还落得一点空闲,那柄犀牛匕刚刚被蓝衣人震开,这时候便 “嗖”地投出去,“当”地一声,打在那柄刺向蓝衣人的剑上,撞歪了剑尖。

蓝衣人反应快极,感觉到剑气侵肤,一下子斜刺里跃了开去,两人纠结难分 的剑势顿时解了。蓝衣人落在地上,长剑往背后一挽,这才转身。一转身,却发 现那一剑一击不中,竟似乎打平地里消失了。微微一愣,这才看向花著雨,道: “你是谁?”

花著雨本来还在诧异着那个古怪的剑尖,一听蓝衣人这话,几要气晕过去, 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就差点儿杀了我?”

哪知道那蓝衣人脾气更大,怒道:“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没影子,跟着我 干什么?没见到路上写的字么!”

花著雨道:“我正是要问你,那字是谁写的?人是谁杀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蓝衣人冷笑道:“难道你还能替他报仇了不成?”

花著雨却不好意思一口承认,来宣扬自己的侠行,改口道:“没影子是谁?” 那蓝衣人并不理她,自顾自踏蹬上马,往前去了。花著雨一弯腰,拾了犀牛匕, 随后跟来,道:“我知道了,你在酒店里,就已经知道没影子要来杀你。嗯,这 条线划在这里,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然英雄了得!”

蓝衣人被她一捧,脸色显得缓和了些。花著雨拍完马屁,又道:“既然知道 没影子要杀你,你为什么不干脆找齐人手,先把他给杀了?”

蓝衣人又冷笑起来:“没影子没影子,就是象现在这样一击不成飘然远遁, 来无影去无踪,又叫我往哪里再去找他?再说,要只是个人,倒好对付了!这没 影子却是个杀手组织,我再本事,还能把一个组织都给消灭了不成?”

原来这蓝衣人还被一个黑暗的杀手组织所追杀!这种事儿,花著雨从前可只 是在书上见过,现在身历其境,那杀手且被自己一匕击退,这滋味,可真是说不 上来的热辣刺激了。一时之间,顿觉蓝衣人的形象油然见长,道:“这么阴险的 杀手都要杀你,那你一定是大侠了!”

蓝衣人哼道:“你故事听多了吧?”

这自然是讽刺。但花著雨却认为更主要的成分,倒不如说是谦虚。愈觉得这 蓝衣人分分寸寸,都俨然大侠了。那冷笑的表情,是傲岸;那讽刺的口吻,是不 羁;那对自己的不屑一顾,是遗世独立。至于在那酒店里,因为前路暗藏杀机而 心神不定,洒了满桌子的酒呢?更是早有解释了,所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 为,虽然明知前途艰险,心中不免仍有常人的惧怕,可照旧是怒向刀丛,这才真 叫做是——虽万千人,吾往矣!

前面又是一道血红的朱砂线。朱砂线后,是一样的五个大字:越此线者死! 看来没影子是想把人群两下里隔开,从而在线内放手刺杀蓝衣人。不幸的是,他 也真是老祖坟上冒青烟了,竟撞见花著雨这种好事的人。明明已经跟蓝衣人打得 难解难分,眼见着那一剑过后,两人便得一起完蛋,这个当口,居然也还能腾出 手来多管闲事,从而竟使这场刺杀功败垂成。

这一道朱砂线后面,也是一样聚成线状的人群。看见花著雨两人两骑翩翩过 来了,人群中顿时兼笑兼骂,骚动起来。远远听得个大嗓门嚷道:“这两个后生 不是好端端地过来了吗?奶奶的!是谁干这样的恶作剧?”花著雨听着这话,忽 地触动了一直横亘在心中的那个死人,沉甸甸地只觉得不是个滋味,当下默不作 声地,随着蓝衣人分开人群,往前去了。

前面就是洛阳城。两人一路进城,花著雨不说话,那蓝衣人没来由地跟花著 雨在林中一场恶战,险些因此而中了没影子的招,更加懒得跟她说话,走了一阵, 到了一座高大轩敞的府门前,忽然道:“我到家了,这就告辞!”

花著雨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蓝衣人的家,也不知从哪里,忽地生 出份高兴来,笑嘻嘻道:“这就告辞了么?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蓝衣人微觉尴尬,打了个盹,才总算挤出一点笑容来,道:“如果姑娘乐意 的话,当然,请。”

花著雨也真是毫不客气,人家才一说“请”,立刻就滚鞍下了马,昂然走进 门去。门里面不用多说,这时早飞跑出两个小厮来,把两匹马牵进去了。蓝衣人 走在花著雨身边,到了家里,面目一改,却显得客气多了,道:“在下顾少康, 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花著雨见他殷勤起来,倒有点不太习惯,“嗤”地一笑,道:“原来是顾二 公子!怪不得一手暗器恁般密集,果然是‘风雨无忧’!”

顾少康淡淡道:“那也只怪你自己莫名其妙地凑上来,看在我眼里,所作所 为,实在是处处惹人怀疑。而如果你是没影子,我就必须先下杀手。对付一个人, 总比对付两个,要好得多,不是吗?”

花著雨点头道:“怪不得你要使那种搏命招数。在那种生死关头,先冒险杀 掉一个,总比对付两人夹击,要轻松些呀。啧啧,果然是出手不凡,有魄力,有 魄力!”

顾少康转头看她,也不知道她这种口吻,是讽刺呢,还是赞扬?亦或赞扬得 近乎讽刺,或者讽刺得近乎赞扬?看她半晌,却也看不出来,缓缓道:“姑娘是 谁?”

嫁与东风春不管

花著雨蘸着胭脂,在额头上画了一朵梅花。花朵红艳艳地,照在菱花镜里, 跟八年前一样丰润有致,如过轻雨。只是梅花妆可以画了再洗,洗了再画,每一 次留在额上的,最后总能显现出最大限度的完美,可是人呢?人生呢?亦可以一 次次地洗去重来,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么?

今天对于花著雨来说,仿佛注定了是个回忆的日子。宁平南已经作古,作为 一代高人的唯一弟子,花著雨继承了他的全套家什,包括那把紫砂制的南瓜壶。 甚而现在,她就在用这把壶泡着茶。不过,泡的不是高不可攀的云雾茶,而是馨 香的西湖龙井。也许,从根子上说,花著雨就跟一世隐居的宁平南不同,她终究 是个入世的俗人?

南瓜壶下面,压着两封信。一封是请柬,是未央山庄庄主谢孤桐发来的,邀 请她参加这一届在未央山庄举行的武林大会。另一封却是份通知,说花著雨这几 年在江湖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她是正派中的精华人士,因而足够资格代表全江 湖武林人士挑选大家合意的武林盟主,所以,允准破格加入盟主选会!在这封信 上署名的,却是盟主选会中的全部人马,少林方丈无心、武当掌门清尘、峨嵋掌 门天思、昆仑掌门陆上元等等二十几个显赫已极的名字。

这些显赫的名字,如今都被花著雨漫不经心地压在南瓜壶下,斑斑点点的, 洒上了水渍。不用说,花著雨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不过,她感兴趣的那个人, 也已经被她压到了壶底。也许,还是着意地、牢牢地被压到了壶底。她不想看见 这个名字。可惜有时候,事情总是不那么如人所愿。越是不想见的东西,它倒越 是要翻到眼前来。

花著雨画完了梅花,抓起南瓜壶来,歪着头,喝了口茶。这动作看起来象七 岁顽童,然而梅花妆又是成熟的艳丽的梳妆,紫砂壶又是清雅的老辣的茶具,三 种因素撞在一起,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但花著雨不管这些,就好象打从十六岁 那年起,她也就从来不管,那一朵梅花艳丽虽则艳丽,画在她额上,谐调与否?

花著雨喝着茶,目光垂落,看见了被压在壶底的名字。被压在壶底的名字有 很多,但花著雨只看见了一个。她甚至暗地里有些怀疑,是不是就因为要看看这 个熟悉的名字,她才想起来要去喝这么一口茶的呢?

那名字确实很熟悉。熟悉得花著雨永生永世永远也忘不掉。

顾少康。嘿嘿,顾少康。

花著雨永远记得,顾少康听她报上名字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一个大男 人家,摊上这种表情,也真是可爱之极了。

“师……妹,”顾少康说:“小……师妹。”

小师妹后来就在洛阳顾家住了下来。她本是帮手来的,这一住下,才发现原 来完全无手可帮。且不说洛阳顾家那是什么样的家族了,就只是各种专门的管家 聚在一起,差不多也能开宗立派,至于应付一场江湖盛宴,却哪里轮到花著雨一 个黄毛丫头来插什么手?好在花著雨的初衷,也并不在意于这场寿宴的经办,她 想的是——也许还是宁平南一针见血吧——大闹这场寿宴,当然,是对付准备大 闹这场寿宴的人。

因为寿辰还没到,左右无事,顾少康便充起地主,陪着花著雨在洛阳城内四 处玩耍。这时候正值花季,洛阳牡丹甲天下,两个人青春年少,双骑并辔,踏着 春风,一日看遍洛阳花,染得襟袖余香,倒也是逍遥自在。不过这是白天,也还 罢了,到了晚上,一个人孤寂无聊,花著雨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她仿佛是 控制不住似地,一等夜深人静,便直往顾少康的卧室方向跑。

顾少康住在听雨阁,门前正对着一塘亭亭荷叶。荷叶中系着一条半旧的菱舟, 花著雨每到这里,便直接往菱舟中一躺,而后一两个时辰可以不动一根手指儿。 似乎与船底的木头融成一体,又似乎在修炼什么高深武学,已经天人合一了。这 种行径着实诡异难测,但是花著雨乐此不疲,直到某一天,她正在刻苦修炼,却 一个不巧,被同住听雨阁的七师兄给撞破了。

“你在做什么?”七师兄讶异地问。

是呵,她在做什么呢?花著雨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也这么问上自己一问。自 然,她是在保护顾少康。没影子的杀手虽然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可是既有第一 次,就难说不会有第二次。那无影无踪横空而来的一个剑尖,着实让人难以防范。 顾少康这人虽说看起来比较严谨,但也不见得就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万一,这 个没影子来时,就摊上了他那一疏呢?

花著雨自问自答到这里,对于夜卧菱舟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解释得非常圆满。 不幸的是她今年才只十六岁,很少遭遇人生的艰苦,还不懂得回避任何尖锐的问 题。于是便又接着问了下去。这一次,她质问自己的是,事情显然不能以这种方 式解决,难道没影子一日不来,她还能就一日躺在这里,一辈子照看着顾少康的 那一疏了不成?

一辈子?

花著雨那一晚,从菱舟回来之后,大睁着两眼,看着从碧纱窗里筛进来的月 光,平生第一次,失眠了。自从晓事以来,尽管她一直自命为多愁善感,其实并 没有为绰号怎么取而忧愁失眠,一当有了取绰号的灵感,又没有为怕别人抢先用 去而焦急失眠,在今天,却终于因为“一辈子”这个不寻常的词,而失眠了。

她发现她竟是乐意就这么一辈子,躺在菱舟里,看顾着顾少康的。自然,一 旦姑娘们肯将一辈子与某个男人联系在一起,那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就算 是花著雨这样响当当的一个侠女,在那般绮丽的春月花影底下,也免不了还是慌 作了一团。等到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尽管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可以与顾少康厮守,眼下,她的时间却不多了。

眼下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三天之后,就是顾春荣的寿辰。而等到寿辰一过, 花著雨使命完成,也就该打道回府。那时候,她便要跟顾少康远隔千里,所谓一 辈子云云,却又从何谈起?

花著雨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假使她有充足的时间,则她还可以从容不迫 地施展女人家与生俱来的传统媚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于不知不觉之间,将 顾少康的魂灵儿勾引过来。虽说十六年来,很少有人给予过花著雨巧笑、美目这 样的高度评价,但是花著雨每一揽镜自照,对于镜子里的那副容颜,却从来不曾 产生过半点怀疑。就好象她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的武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自己。 毫无疑问,她花著雨生来就注定了,是要出乎其类兮拔乎其萃的。也许,在十六 岁的年龄上,如此这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并不算是一种误会?谁教她正 青春着呢?谁教她正斗志昂扬地青春着呢?

但是这一切,如今都谈不上了。摆在花著雨目前的问题是,她如何在三天之 内,解决掉事关她一辈子的终身大事?

后来花著雨还是睡着了。只是睡梦之中,还摩拳擦掌带着股大事将临的兴奋 与颤栗。这股情绪终于在凌晨时分准时地唤醒了她。花著雨一跃而起,抄起自己 的剑,直往听雨阁飞奔。听雨阁的师兄们,那时候都已在晨练了,花著雨也不多 话,长剑出鞘,噼里啪啦便向顾少康攻去。顾少康猝不及防,便被这一阵凌厉无 匹的攻势,逼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花著雨刷刷两剑,道:“二师哥,我有话跟你说。”

顾少康左封右挡,道:“什么事?”

“我喜欢你,”花著雨道:“你可喜欢我么?”

顾少康的脸上,在剑光闪烁中,慢慢地多出来一种红色。这种表现不免让花 著雨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疑惑不已。想她一个女孩子家,为时间所迫, 无可奈何才说出这种话来,都没有脸红,他倒红个什么?

“三天后我便要走了。你三天之内,给我回话,成不?”花著雨跟顾少康长 剑一交,收了攻势,倒跃回去。来如一阵风,去也如一阵风,丢下这句话后,一 刹时似喜似羞,转过月洞门,走得个没有影子了。

只是那时候,花著雨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竟是她在洛阳顾家,最后一次 见到顾少康了。

那一天,花著雨留下那句话之后,便一直呆在房间里,眼巴巴地等待着结果。 虽说这个结果,她还宽宏大量地给了顾少康三天的期限,其实深心里面,哪里相 信这样一个问题,还真的需要郑郑重重地考虑上三天?喜欢不喜欢,这种简单的 感觉,肯定,或者否定,不是牙关一碰,就能彻底解决了么?所以第一天,她便 挨油炸了似的在等着。

然而这一天,她没能等到顾少康。她等到的只是关于顾少康的消息。他从太 白楼早晨开张的第一杯酒喝起,一直到酒阑人散太白楼打烊的倒数第一杯酒,终 于喝得烂醉如泥,被伙计们七手八脚扛回家来。

第二天,顾少康宿醉未解,依旧准时准点地坐在了太白楼上,呼酒买醉,至 于黄昏。花著雨第二次听到这个消息,便从心眼里觉得羞愤了。他若是不喜欢她, 直说一声便是!却用这种缩头乌龟的手段来熬过三天,避免双方的见面,这也未 免太小觑她花著雨了!

花著雨脾气一犯,便见出宁平南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来。这时候,她也不管 自己是为着什么缘故到这里来的了,也不管后天便是顾春荣的寿宴了,更不管天 色已是黄昏,只一口气收拾了行李,打马便走。当天晚上,便宿在洛阳近郊的一 家小客栈里。

这一晚,花著雨倒真是有点失眠了。只觉横搁竖放,咽不下那一口不平之气。 忽然想到来时路上自己没来由的得意心情,愈觉悲怆了。难道这便是江湖么?仿 佛永远在准备着,对于行走于其中的人,予以意外的打击?

思绪起伏间,砰砰砰,忽然有人大力擂门。花著雨正没好气,也不管这深更 半夜,来人是奸是滑是偷是盗,猛可里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把门拉开。门外应手 倒进一个人来。花著雨指尖一拨,那人踉踉跄跄地站定了,一股酒气从身上散发 出来,却是顾少康。

花著雨愣住了,一时作不了声。顾少康从洛阳城里一路驰来,浑身汗淋淋地, 酒也差不多醒了大半,看着她,吃吃道:“你……怎么走了?”

这话不问则已,一问自然触动花著雨的怒火。她冷冷道:“何必讨人嫌呢?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脸色!”

顾少康半晌说不出话来。花著雨见他不说话,也只得自己问了,道:“你来 又作什么?”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顾少康道:“其实……这次寿宴,爹爹便 要给我订亲了……是未央山庄的……谢孤桐。”

“那真要恭喜你了,”花著雨道:“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吗?”

顾少康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话说完了,你也可以走了,”花著雨说完,见顾少康还站着不动, 又冷笑道:“你不是准备告诉我,你还没有想好,到底该喜欢谁吧?”

顾少康这下听出了她的讥讽,解释道:“我还根本没见过谢姑娘呢。”

花著雨冷笑道:“那是呵,等你见过了,就用不着再犹豫了。澄江春水谢孤 桐,那当然是绝世的美人了。哼,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你走!”伸手把顾 少康往外一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门关得却急,一门板撞在顾少康胸口, 把他撞得直飞了起来,在院子里一跤坐倒。

花著雨赌气关上了门,打量着顾不康要不是就此走掉,就还得来敲门。殊不 料半天过去,外面竟半丝儿声息全无。过了一会,不免担心起来,开门一看,却 见顾少康被摔在地上,居然就势就坐在那里,发起呆来。花著雨见他这等模样, 说不得,也就心软了,把门又开得大一些,低声道:“进来吧。”

进来了以后,花著雨噌地一声,抽出剑来,横在膝上。顾少康吓了一跳,那 酒意不免又清醒了几分。花著雨摆出这个姿势,大约也觉得需要解释一下,道: “没影子的剑太快,不得不做些准备。今晚将就过一宿吧。等明天一早,你酒也 醒了,到时候回城,再有什么人要来杀你,你也能对付得了了。”

“那你夜夜呆在菱舟里,也是为着这个么?”顾少康忽然道。

花著雨一怔,没想到自己的行藏竟被他看破了。想到那些个夜晚,她还根本 没有意识到对于顾少康的爱恋,脑子里懵懵懂懂地,可又是那么的安宁,跟现在 不啻是恍如隔世,心头一酸,几要落下泪来,强笑道:“是很好笑吧?以后你跟 谢姑娘结了婚,可有得笑的了。”

顾少康颤声道:“小……师妹……”

花著雨心头狂跳,手心里紧紧地握着剑柄,紧张得直渗出绵绵冷汗来。她几 乎就能从顾少康的语调里,舔出那么丝回味无穷的甘甜,呵,那无边的甜蜜,距 她只有一步之遥,她等着,等着……

啪!顾少康抬起手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五个手指印嵌在酒后苍白的面孔 上,红通通的刺目惊心。花著雨瞪大了眼睛,只觉一颗心忽悠悠地落了下去。这 么说,在她和顾少康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迄今为止,她还不知道的障碍。这种障 碍,甚至还不是谢孤桐。谢孤桐再漂亮,毕竟,顾少康还并没有见过她,不是吗?

花著雨伸出手去,握住了顾少康的那只手。在这暖春的天气里,他的手比她 刚刚沁出冷汗的手,还凉,还冷,还冰。不知他心里,到底在翻腾些什么呢?花 著雨紧紧握着这只手,比剑柄握得还紧,柔声道:“二师哥,若有什么麻烦,我 们俩一起对付,好不好?”

顾少康默不作声,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一拉房 门,这才转过身来,道:“不久后我和谢姑娘结婚,欢迎你来作客。”

花著雨心痛欲裂,挣扎着道:“不要做傻事……你明明知道……你喜欢的是 我……”

顾少康微微一笑,道:“别傻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因为你额上的那朵花 么?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那朵花画在你额上,其实很可笑么?”

花著雨呆住了。顾少康一带门,微醉的步子踩在地上,通通通地,走得远了。 花著雨呆了很久,才想起拿过镜子,月光下往眼前一晃。镜子里是一张朴素的脸 孔,额头上光溜溜的,那朵花早在卸妆时,已经洗掉了。而在她还没有被洗掉的 时候,画在她的额上,果然是很可笑吗?宁平南是喷过两口茶的。难道这朵花, 果然是很可笑的吗?

第二天再梳妆的时候,花著雨便不象是在画梅花,而倒象是往额头上,给自 己打上耻辱的印记。嘿嘿嘿,梅花妆花著雨!曾经在想象中那么美好那么艳丽的 一种形象、一个名字,到头来,原来竟是可笑的?当然也是失败的了。当然更是 丑陋的了。然而,画还是要画。仅仅因为顾少康的取笑,为争这一口气,她也得 画。只是画好了往镜中再一瞅,那花朵艳丽无俦地绽放在一张丑陋的面孔上,一 瓣一瓣都哭了似泪淋淋地,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处境而悲泣,又仿佛在为花著雨不 平,从泪痕中一点一点地,渗透出对于顾少康的恨意。

花著雨那一天,被额头上的这个标记烙得五内不安。走在回家的路上,头昂 得比从前更高些,目光比从前更坚硬有力,只心虚得没边没沿,觉得一路上的人 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走到近中午的时候,歇了马,到路边一家小店打尖。那全 店里的人见她进来,也都一起扬起了头。花著雨本就外强中干,这一下更是恼羞 成怒了。蓦地里一股狠劲冲上来,迎着那些目光就对视过去。冷笑着想,姑娘我 就是这么可笑了,那又怎么样!?

这一看过去,才发现店里面的人虽是朝她扬起了脸,那视线却统统从她的肩 膀上越了过去。花著雨一回头,这才发现她身后正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儒生打扮 的中年人,花著雨跟所有的人一样,几乎就没瞧他一眼,她只看见在他前面,走 着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却不好形容。象是一股春风,那么轻盈温暖地吹拂过来。吹到花著雨 身边,见花著雨呆看着她,微微一笑,又象是春风里绽开了一朵鲜花。那鲜花飘 着股清香,一直开进店里去了。花著雨恍然若失,一时间也忘了半天以来将自己 额头烧得生疼的烙印,晕乎乎地跟进店里去。

店里因为这个姑娘的到来而显得有些静寂。花著雨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听 得那姑娘叫唤小二,道:“小二哥!我们的马累坏了,麻烦你放一放,带它们去 喝点干净的水,吃点新鲜青草。”小二应了一声,走到门外去解拴在柳树上的两 匹马。花著雨不由自主地,跟着小二的身影看过去,见是两匹极雄健的骏马,一 匹红,一匹白,皮色都纯净得在阳光下灿然发光。其实却也没什么疲态,这当儿 都在柳树下轻轻地踩着蹄子。

那中年人笑将起来,道:“偏你就会心疼马儿!这才走了多长的路?依奔月 追云的脚程……”

话音未落,大路上马蹄声疾,便有两骑直奔过来。堪堪奔到小二身后,人影 闪动,两名骑手竟自飞奔的马上跳了起来,各各跨上店小二正牵着的那两匹骏马, 一夺缰绳,双腿一夹,便见那两匹马泼喇喇往前疾驰了。

这一手干脆爽利兔起鹘落,一时把众人都看得呆了。花著雨最早反应过来, 一按桌面,飘出门口。眼角光影一闪,却是那姑娘也打窗口跃了出来。两个人展 动轻功,往前疾追。

这一追可就费了番功夫。想那两匹马既被取名为奔月追云,两名抢马贼又甘 愿以自己的马来换,其骏健程度,就算不能日行千里,能走八百,恐怕也是无疑 的了。这一番跑起来,可是风驰电掣,害得两位姑娘在后面都使出了吃奶的劲, 追了一盏茶功夫,才终于渐渐地拉近了距离。

花著雨看看追上,一声轻叱,银针出手,直打两匹马上的骑者。那姑娘几乎 在同时,亮出一件奇形兵刃,迎风一抖,如一道长练般展开,银光闪烁,如同阳 光下波光鳞鳞的江水,也朝两位骑手横卷过去。

马上两人本来武功不弱,只是身在鞍上,跃动不便,被两位姑娘这么配合默 契地左右包抄过来,竟弄得有些狼狈。一个挥掌往后击落两人身后的银针,另一 个忙着拍击江水卷过来的浪头。招式甫出,便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空中猛扯肩膀, 两个人重心不稳,都是一个空心跟斗,从鞍上翻了出去。

落地后回头一看,却是那个中年儒生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两只手一左一 右,扯定了缰绳。那两匹马颇富灵性,见了主人,竟是说停就停,这才将两人掀 将下来。那两人见了这阵势,情知讨不了好去,只回头掠了这一眼,慌忙逃走。 那中年人颇为儒雅安静,居然也不追赶,只一扣中指,轻轻弹了两下,便见那两 人于奔跑中膝弯一软,在地上又翻了个跟斗,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姑娘笑道:“其实这一次用不着爹爹动手,我们俩也能……”说到这里看 了花著雨一眼,笑吟吟道:“多谢姐姐援手,还没有请教姐姐尊姓大名?”

花著雨见了中年人这一显身手,这才知道她这一所谓援手,根本就是多余。 心下本来有些讪讪,见这姑娘热情,心情又稍微好一点,道:“我叫花著雨,你 呢?”那姑娘吐一吐舌头,笑道:“我糊涂了,我应该先说自己的名字才是!” 说着便学起来那些江湖好汉的模样,向花著雨一拱手,很郑重地道——

“我叫谢孤桐!”

秋水长天恨未央

谢孤桐在卸妆。灯光照在她脸上,替原本苍白的脸孔抹上了一层晕红。缓缓 拔下头上的钗钏,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句老话来 :灯下看美人。如今她也确实只能在灯下,才能重拾旧日的美丽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凋谢的呢?

谢孤桐看着镜子。那镜子里,有她自己,也有往事。而她的往事又永永远远, 都是从那一蓬血花开始。

血花飞溅。红得象最艳的玛瑙、最绚的云霞、最惨的落日。而那柄最熟悉不 过的长剑,就蘸着这些最艳、最绚、最惨的色泽,从谢天水的颈项上,无力地垂 落下来,叮当一声,跟着那个最温柔最宽厚的身躯,一起跌落在台上。

不!不!不——!

谢孤桐绝不相信,那在台上挥剑自刎的人,真的就是她父亲谢天水。然而谢 天水却无论如何,不得不自刎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清晨。四年前的那个清晨,未央山庄上上下下,都笼罩在 分外喜庆的气氛之中。因为每四年一届的武林大会,今年就在他们这里举行。而 在前一天晚上,盟主选会已经选出了当届的武林盟主。所以这一天,就要由新任 盟主,来召开武林大会了。毫无疑问,每四年的这一天,便是江湖上最盛大最快 乐的日子。虽说未央山庄号称江南第一庄,也并不见得就能经常举办这种活动。 如今,这隆重的一天终于来临了,怎么不教他们高兴呢?

不幸的是,祸事也就发生在这一天。那天清晨,大家都等着恭迎盟主,但是 新任盟主的那扇房门,却迟迟不开。武林中人素有早起的习惯,这当儿还不开门, 就未免有些奇怪了。未央山庄庄主谢天水先是叫僮仆去唤门,但那门虽然关得严 实,门内却无人应声。

这就蹊跷了。莫非是西北强龙孔青龙新任盟主,高兴过头,生出什么不测了 不成?谢天水再叫齐盟主选会中的头脑人物,强行破门进去,就见孔青龙的护身 兵器龙头拐杖滚在一边,人倒在地上,早已气绝多时了。

死因非常明朗。自杀。屋里并无缠斗迹象,孔青龙的颅骨是被龙头拐杖一杖 打碎的。那技巧、那劲道,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成名绝技:强龙压倒地头蛇。更何 况门是被大家刚才冲破的,而由于天气寒冷,这间房子的窗户也都闭得相当严实, 天花板上没有开窗,地板上也没有地道。如果孔青龙不是自杀,那么,难道还有 什么人能从半空中钻出来,再用孔青龙自己的绝技,杀了他不成?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得出结论,也许谢天水还不至于自杀。然而死的人是孔青 龙。孔青龙是新任盟主。也就是说,他自杀的机率约等于零。如果你明知道第二 天便有一万两黄金的收入,那么,你前天晚上就一个子儿不花,心灰意冷地自杀 掉的机率,到底能有多少呢?所以事情到了这里,大家的视线便集体转向了一个 神出鬼没的杀手组织:没影子。

算来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没影子才有那种手段做得出来。然而没影子声名虽 著,对于大家来说,却也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只不过是个没影子的东西。毕竟谁 也没有见过没影子。没影子作案,也从来就没有失过手。就算解决顾少康那次, 由于花著雨的意外出现而没能成功,也并没有让两人抓住那杀手的任何把柄。所 以迄今为止,没影子虽然横行江湖,留下许多无头案,却终究只是一个未经证实 的、云遮雾罩的传说。未央山庄难道可以将新任盟主在她这里的横死,归疚于这 样一个传说么?

所以谢天水也就只能在那个原该喜庆的日子,对于这样一件发生在他家里的 祸事,给予横剑自刎的交待。秋水长天剑锋利一割,血花似乎还带着声音,蓬地 一下喷飞出来,似玛瑙,似绚霞,似惨日,激扬飞溅,炫花了腊月里惨淡的天气, 也炫花了谢孤桐的眼睛。

不,不,不——!

身后伸过一只手来,轻轻地把镜子扣在了桌上。谢孤桐不用回头,也知道那 个人是谁。顾少康的声音,总能从平淡从容中透出一种特别的动人:“又在想什 么?”

谢孤桐叹了口气,道:“明天就要选盟主了。我忽然在想,也许这一次,未 央山庄又将武林大会包揽过来,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顾少康淡淡道:“做过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

何尝不是呢?谢孤桐苦笑了一下,振作了精神,道:“你说这一次,他还会 再来吗?我们能捉住他吗?能替爹爹洗清他的冤枉吗?”

顾少康只觉得谢孤桐今天有点奇怪。自从谢天水自杀以后,谢孤桐就仿佛一 下子长大了,四年之中,作为未央山庄的继承人,表现一直非常强硬。一方面, 在江湖上铺开天罗地网搜捕没影子;另一方面,对于敢向未央山庄趁火打劫的宵 小之辈,毫不手软。处理起事情来,有时候让他这样的男人家都自愧弗如。今天 这却是怎么了?也许女人终究还是女人,终会在大事将临的时候,在最亲最值得 信赖的人面前,表现出她软弱的一面来?

“能,我们当然能。”顾少康说。

这个回答未免是过于理想了,以至于显得缺乏根据。但是对于一个正在表现 出软弱的女人,这显然就是最好的回答。谢孤桐蓦地松弛了下来,一时间,又对 明天的搏杀充满了信心。也许,她需要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回答,而是从这回 答背后,体现出来的鼓励?就好象她并不见得就相信这一句话,可是,她相信说 出这句话的,那个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平平淡淡而又从从容容的顾少康。

事实上八年之前,她就注定了,要一辈子,都相信这个人了。

八年之前的那个春天,她跟谢天水一道去洛阳祝贺顾春荣的六十大寿。当然, 并不仅仅是祝寿。谢天水也曾向她透露过祝寿后面的意思。谢孤桐那时候虽然不 大,可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便从心眼里,对于这个顾二公子,觉得好奇。自然, 这种好奇一等她到了洛阳,真正见到了他本人,就变了。

由好奇,变成了强烈的好奇。

不用说,顾少康这种世家子弟,是有一种让女人动心的倜傥的。然而最最吸 引谢孤桐的,还不是这个。她发现——也许只有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才有那种心 情那种慧眼,去从事这种发现吧——她发现即便是在那种热闹欢腾皆大欢喜的气 氛中,顾少康仍然从骨子里面,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谢孤桐这样发问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在 用自己的一生,去纠缠这种味道了。她也并不清楚那味道其实就是女人的克星。 就算不是所有女人的克星,最起码,也是她这种年纪的女人的克星。

因为那味道,是忧郁。又有哪个女人,不想用自己的柔情似水,去努力地抚 平男人的忧郁呢?

也许只有本身就饱受挫折的女人,才会缺乏这种勇猛的干劲。但谢孤桐绝不 是这种人。她正青春,正年少,除了苦难之外拥有一切。当然,偶尔也会在情绪 上来的时候,因为花残月缺而落下两点朦胧的眼泪,那也顺便证明了,这世间让 她发愁的事情,也就只剩下这个而已了。就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忽然之 间,发现了一个从骨子里,透出忧郁的男人。

只可惜忧郁这种东西,在女人没有得到男人的时候,是男人的魅力所在。而 当男人终于被女人得到,而居然仍然不免于忧郁,那这个忧郁,就只好沦落为一 项罪名了。起码在婚后,谢孤桐是千思万想想不通,对于他俩的这种结合,郎才 女貌郎情妾意,门当户对完美无缺,顾少康还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还能有什么 不愉快的东西是抖落不掉的呢?

然而那忧郁,竟果然象是顾少康从骨子里带来的东西,柔情似水冲不淡,热 情如火也烧不化。就算是在他纵情大笑的时候,谢孤桐动用上敏锐的嗅觉,也能 从那笑声里,嗅到几丝熟悉的、落寞的气息来。她因此也只能下定决心,去挖掘 那忧郁所以形成的原因。

可如果说,她与顾少康的结合完美无缺,绝不至于生出忧郁。那么,顾少康 在与她结合之前,在洛阳顾家二十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中,也不可能产生忧郁。 既然如此,谢孤桐作为一个女人,便也只能靠着女人的直觉,作出女人家虽然简 单但往往命中要害的判断。那就是顾少康的这种忧郁气息,其实就是另外一个女 人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她追问顾少康。但顾少康只是苦笑。

顾少康苦笑,是因为想不通为什么再聪明伶俐的女人,一遇爱情,就会变得 如此愚蠢?如果他承认有这么个女人,则谢孤桐就会从此释然,那他便一口承认 下来,倒也罢了。但问题在于,明摆着的是,他一承认,直接的后果便是谢孤桐 从此之后,更要耿耿于怀。既然如此,他还是否认的好。然而,他若是根本否认 掉,毫无疑问,又要被谢孤桐咬定为撒谎。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也就 只有苦笑了。

苦笑,苦笑,再苦笑,事情后来终于有了转机。未央山庄在那般重大的活动 里,居然一个失手,出了无头案。谢天水横剑自刎。谢孤桐的生活天平自那时起, 蓦地里倾斜了。从此,所谓爱情,便再也不成为她生活的重心,她所有生存的目 的,自那一刻起,就变成了——复仇。

在这一目标的指引下,一旦二十岁的谢孤桐摆脱开男女私情,不要多久,就 立刻显现出江南第一庄庄主的风采。不止能守,亦且能攻。除了给予所有趁火打 劫之辈以忘不了的教训之外,她还与京师第一名捕朱三笑一拍即合,以未央山庄 强大的资本与人力,协助朱三笑在全国范围内调查没影子这个组织。

也只是在这个时候,江湖上才眼睛一睁,蓦地发现了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人 的另外一面。在此之前,谢孤桐其实已经有过绰号。因为她能柔能刚的天蚕冰丝 使开来,宛如一道白练,人又生得美貌,家世又富可敌国,还没出江湖,就自然 有好事者过来凑趣,以“澄江静如练”这句古诗为由,称她为“澄江春水”。也 只是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与其把她形容作一江春水,还不如说她是巨浪滔天。

是谁说人的名字可以取错,而绰号绝不会错?有谢孤桐的例子在,这句话便 见得错了。因为绰号是静的,而人永远在变。就好象那时横行江湖的另外一个女 侠,人们也早就清楚,她的绰号也错得极其够呛了。梅花妆花著雨,嘿嘿,还不 如说是,梅花煞吧。

想四年前孔青龙死后,他地盘上的马贼,就再也无人能够镇服,成天价四处 流窜抢掠客商,使得整个江湖颇为头疼。但那时因为孔青龙横死,谢天水自杀, 那一届武林大会也就匆匆作了鸟兽散,使得这四年来,江湖上并无一个盟主式人 物可以出头来管这一档子事。

偏偏花著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也不知为什么恼了,居然单枪匹马深 入大漠,不要二十来天功夫,就把一帮无法无天的马贼打得服服帖帖,从此威震 西北。大家纳罕之余,不免实事求是地想到,孔青龙虽然号称西北强龙,其实本 来就是西北人,究其实质,不过是个分外强大的地头蛇而已。眼前这个花著雨, 却是庐山高士宁平南的弟子,跟西北地方风马牛不相及,而管闲事管到万里之外, 那才真正叫做是,不是猛龙不过江了。

只是花著雨的绰号虽跟谢孤桐一样,错到了天边,谢孤桐却万万没有想到, 她父亲谢天水的死亡,会跟花著雨有什么联系。但是那一天,朱三笑过来汇报调 查工作的进展,却分分明明提到了花著雨。

关于没影子,近几年的调查虽然做了很多,但进展一直不如人意。很简单的 一个原因是,虽说没影子做下的,都是无头案,但却不能反过来说,江湖上所有 的无头案,都是没影子做的。那么,在所有的这些五花八门的无头案中,如何才 能辨别出,哪些是没影子做的,哪些又不是呢?

朱三笑在几年时间内,对大量的案件进行了甄别,也仅仅是发现有一类案件 特别相似。在这些案件中,无论杀人的方法有多大不同,手法都干净利落,且无 论死者武功高低,凶杀现场均无搏斗痕迹,基本上都是一击致命。这就是说,假 如江湖上真的存在没影子这样的组织,那么基本可以肯定,这一类案件,就是没 影子做的。自然,孔青龙的案子,也就属于这一类之中。

然而调查到了这里,也就此僵住了。没影子并没有在这些案件中留下太多的 线索,象孔青龙这种死法,还能显示出死在什么武功之下,这已经是特例了。那 么,紧跟而来的问题是,到哪里,去找这个没影子呢?按说,作为一个组织,总 得有他作为组织而存在的固定地方,但是中国之大,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地方呢?

对于朱三笑来说,这真是一个头疼的问题。直到那一天,他偶然碰见了花著 雨。花著雨所以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自然是因为她额上那朵娇艳的梅花。朱三 笑那时候为了查案方便,已经易了容,所以看见了她,还犹豫了一下,正考虑着 要不要上去打招呼,忽然就遭遇了他平生以来,最最奇特、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花著雨隐形了。对,就是这个词,隐形。不是因为轻功太好,而一下子飞走 不见。而就是隐形了,象云雾一样的,渐渐地从朱三笑眼前淡去。整个淡去的过 程非常短暂,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是朱三笑那时候,可并没有眨眼。于是这 个一眨眼功夫看在朱三笑眼里,就好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朱三笑是京师名捕。而成为名捕的一大要诀就是想象力。对于一宗疑案,当 所有的线索都已中断,往往就要凭着某种天生的灵感,对于案件的来龙去脉,展 开最丰富的想象,大胆假设,然后才是小心求证。朱三笑调查没影子已经颇有时 日了,他不是没有疑惑过的,俗话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但是没影子做过如许之多 的大案,而竟然能够纹丝不露破绽,就算偶或失手,也无人抓住他们的把柄,这 里面,难道就没有一点名堂么?

朱三笑其实是很认真地考虑过隐形这个问题的。他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 确实听说过某种可以隐形的武功。譬如说,东洋忍术。但这里毕竟是中土。如果 说,偶有一两个人练成这种武功,似乎也不出奇,但是没影子就其做案次数及范 围来说,却显然是个庞大的组织,终不成是东洋扶桑国将他的半个武林挪到中原 来了不成?如果真是这样,中原虽大,这一群异国人也不可能将形迹消灭得一干 二净。

朱三笑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大胆假设的后面紧跟着便要小心求证,他又 放弃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直到这一天,他亲眼目睹花著雨在眼前渐渐消失。这么 说,确实是有隐形这么回事的。那么,如果先作一个简单的假设,将隐形等同于 没影子,很显然,花著雨就是一个没影子。而没影子在一个地方出现,通常,只 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又要开展暗杀行动了;第二,此地便是他们的组织 所在之地。

因为花著雨已经隐形了,朱三笑就只能等着。等待的结果,是方圆百里之内 并无大事。既然第一种可能没有发生,就说明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就是没影子的 组织所在之地。但是朱三笑暗暗查访,却没有查出什么来。那地方,实在是鄱阳 湖边太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城,三数条街道,很有限的几个村庄。最为可疑的地方, 不过是一个早已败落了的古庙。

那古庙日常只有些孩子进来玩耍,梁柱间蛛网密布,佛像头上积了老厚的一 层灰尘。但是朱三笑验看的时候,却发现蛛网新被撕破,高处很多地方的灰尘也 留下了新近蹭拭过的痕迹。不用说,孩子是上不到这种高处的。能够高来高上, 起码也该是个武林中人。既然花著雨在这里露面,很大可能,就是她了。只是, 她到这里,又是做什么来了呢?

朱三笑出于职业性的敏感,直觉得这地方和没影子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他都快要掘地三尺,将这块地皮翻个个儿了,却仍然未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 东西。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庙宇。甚至连夹墙暗壁都没有,更没有地道。如果它 和没影子有联系,那联系,又在哪里呢?

朱三笑的这一条线索,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只能返过头来,再调查花著雨。 很显然,花著雨跟几年前的未央疑案,是有牵扯的。虽然那一年她并没有来参加 武林大会,但是这件案子出了不久,她就接替孔青龙而成为西北一霸,这中间的 因缘,细细想来,不是很耐人寻味么?

花著雨身上的第二个疑点,是她师父宁平南。宁平南号称庐山高士,虽然几 乎未曾走过江湖,却因为与洛阳重剑顾春荣同出昆阳真人门下而为世所知。这样 一个武学上的大高手,又没听说个什么原因,便一辈子不下庐山,如此这般装神 弄鬼,不也是太可疑了么?

然而怀疑并不能作为证据。朱三笑也只能将自己的怀疑,向谢孤桐和盘托出。 并向谢孤桐请教,不知花著雨与未央山庄可有什么仇恨过节?如果她就是与这件 事情有直接关系的没影子,那么,单单拣着孔青龙在未央山庄的时候杀了他,除 了夺取此人的西北地盘之外,其中,显然还有一石两鸟的深意。

但是未央山庄与花著雨,到底能有什么过节呢?谢孤桐真是想破了脑袋,也 想不出来。一想到花著雨,她便由不得想到八年前,那个跟她一起狂追盗马贼的 十六岁女孩,真是的,跟那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细想来,那个女孩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疑之处。比如说八年前的那一天, 大家都赶着去赴顾春荣的寿宴,只有她反其道而行之,偏是那时候从顾家跑了。 谢孤桐后来问起顾少康,顾少康的回答也不得要领,说是花著雨跟她师父一样脾 气,阴晴不定,不可以常理度测。

说到阴晴不定,谢孤桐倒是有点切身感受。那一天,她明明觉得花著雨神色 之间,颇有点喜欢她,可是等她学着江湖好汉的模样,故作潇洒地报上姓名,花 著雨的反应却很奇怪。到底奇怪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但是,就是有那么点奇 怪。只是那天是顾春荣寿宴的前一天,他们还没赶到洛阳,时间上有点紧了,因 此当时也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匆匆分手了。这之后,大家便再也没见过面,如 果说那天花著雨确实有点奇怪,那跟四年后的血案,又会有什么联系呢?

谢孤桐怎么想也没有想通。自然,如果跟顾少康商量商量,大家集思广益, 可能会有助于得出结论。但是谢孤桐在杀父大仇的处理上,竟留了这么个心眼。 不管怎么说,这八年来大家虽然没有交往,花著雨毕竟还是顾少康的师妹。谢孤 桐就算身为女人,有时候免不了会软弱一点,面对大事,可从来不会糊涂。什么 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一向清楚得很。

只是她虽然脑筋清楚,却还是难以摸清花著雨的底细。眼看着第二天就是盟 主选会召开的日子,这一天所有选会中的人物,自然也包括新近入会的梅花妆花 著雨在内,就要在未央山庄的密室中,选出新任的武林盟主。可是她还是没能想 得透彻,直到临到入睡前,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活动着——

花著雨跟未央山庄会有什么过节呢?

谜江雾海翻重浪

因为是怀抱着这样一个疑问,第二天开会的时候,谢孤桐几乎是尽一切可能, 避免打草惊蛇,不去注意花著雨。不幸的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最后都难 以做到。因为选会的格局是按位次来的,长条条一张桌子,以左为大,两两往下 对坐,坐到最后一个位置,也就是桌子打横里的末端,就是新入会的花著雨。而 谢孤桐身为地主,却坐在桌子的另一个横端,一抬头,便要隔着十几对人马,遥 遥看见那个八年前跟她一起追马的女孩。

八年过去,花著雨的眉目间已经消灭了十六岁的稚气。身材更高挑了,瓜子 脸也清瘦了些,只有额上梅花依旧,仍然是那么地娇艳鲜嫩,美人似透出十足精 致的温柔与可爱。当然,这样的梅花八年前就跟花著雨本人背道而弛,如今,就 更不用说了。花著雨坐在那里,虽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懒散模样,却绝不是美人 的娇柔慵懒,倒是从那大马金刀的姿态上,就透出目空一切的张狂。仿佛她屁股 底下的那张椅子,不是可怜兮兮的末位,倒是十足十金镶玉嵌的盟主宝座似的。 让隔着十二对人马的谢孤桐看了,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出一份压迫感来。

也许年方二十四岁,便独霸西北的花著雨是有理由张狂的。但是,不管有没 有理由,只这么张狂着,对于张狂不起来,或者不便于张狂的人来说,显然,便 是一种罪过。谢孤桐憋着一口气,却见花著雨的动作愈发过分了。

“嗖”的一声,那姑娘一垂手,从靴筒内拔出柄匕首,再举起手来,那薄薄 的锋刃就竖在了半空。然后,她吹了一口气。那口气直奔锋刃而去,结果就被锋 利的刀锋剖成了两半,在寂静的密室中,发出一声轻嘶。

只是这么一声轻嘶。但还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上位的二十几个人,一时都 向花著雨转过头来。花著雨承受着这么多的目光,倒是夷然自若,只最后看了一 眼犀牛匕在眼前竖成一线的刀锋,缓缓放下手来,将匕首在桌上轻轻一拍,慢条 斯理的开了腔,道:“这一届的盟主,就这么难得选么?”

这一届的盟主,确实有些难办。虽然谢孤桐为了恢复未央山庄的名誉,一番 斗争,将这一届的武林大会仍旧包揽过来,但是众所周知,虽有京师第一名捕朱 天笑的参与,迄今为止,四年前孔青龙的死因还是云山雾罩。既然不知死因,也 就无从防范。这也就是说,别看未央山庄表面风光,其实不过是个随时可能沉没 的险恶龙潭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却教大家如何选举武林盟主?虽然选上盟主便 有四年风光,可假如不过是重蹈孔青龙的覆辙,白白作了他人再次嫁祸未央山庄 的工具,把那四年风光,终究化成一场镜花水月,那又有谁会愿意,做这个盟主 呢?再推已及人,谁又好意思选别人做盟主呢?

所以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一屋子人的注意力才会被花著雨并不响亮的一口 气吸引过来。花著雨问完了那句话,懒洋洋地按着匕首,目光从右手边最近的一 个人开始看起,看到谢孤桐,又从谢孤桐那里往回看到左手最近的一个人,划了 个封闭的圆弧,最后落回到匕首上,等着大家的回答。

然而并没有回答。如果说花著雨那般狂傲的驾势,让这里年纪最轻的谢孤桐 看了都憋气,那显然就满屋子的人,无一而不至于憋气了。尤其这一届盟主选会 的会长武当掌门清尘更加恼火,他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如此高龄,连须眉都已经 白得寿星一样雪上加霜,如今居然没来由的,倒要受这个无知小辈的气!既然如 此,他倒要彻底看看了,究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呢,还是姜是老的辣?如果他不 出头来替她兜住这个场面,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到底是如何收场?

清尘既不说话,其他的人唯会长马首是瞻,也就没有声音。花著雨等了半晌, 轻轻一笑,道:“真的那么难?”

还是没人作声。花著雨打鼻子里笑了一声,提起那把匕首来,倒着柄,在桌 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倒简单了。”

简单什么?满屋子里的人,虽然并不抬眼,这当儿却都有些情绪复杂地,在 默默地打击着这个不可一世的西北女王。不必说,花著雨的确是太猖狂了。但如 果一个人猖狂到会引起集体的压制,那就只能说明,她的确有她张狂的理由。那 集体的压制背后,是不是也就说明了——集体的恐惧呢?

毫无疑问,在这间密室内,大家已经隐隐觉察到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身上, 隐藏了一种令人畏惧的力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没形,没影,看不见, 摸不着,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这个问题本来很值得探讨一番,但遗憾 的是,大家还没来得及深思下去,紧跟着,就听见了花著雨的下一句话。

花著雨这一句话的风味却跟前几句截然不同。仿佛大冷的冬天,小孩子一伸 手,嘎嘣一声,取了檐下的冰溜子,往冰面上一扔,哧溜溜滑出老远。说多脆, 就有多脆;说多爽,就有多爽。但听她斩钉截铁地、不容置疑地,道:“那么这 一届的盟主,就是我了。”

密室里恍惚间落了一地的耳朵。好大一阵,大家才想起来面面相觑。然后, 才从别人的表情上,看出并不是自己独罹此祸。这丫头说什么来着?这丫头说什 么来着?那么这一届的盟主,就是我了。她要做盟主?她要做盟主!?

清尘呆了片刻,急忙去捋那寿星一般飘逸的三绺长须。捋了又片刻,终于觉 得这下可没法再不说话了,咳嗽一声,道:“这个,嗯,花女侠是推荐自己做盟 主?”

花著雨淡淡道:“盟主选会中,个个都有做盟主的资格。如今既然大家都不 愿意做,那自然便是我了。还用得着推荐么?道长发一句话,谢庄主再宣布一下, 这一届盟主索性就敲定了,也省得大家再在这里折腾下去。”

清尘慌忙去看谢孤桐,谢孤桐也正在朝他看来。两人一对视,都没有从对方 眼中读到惊喜。这自然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按说,这一届盟主难产,对于他们两 人来说,都是一件头痛至极的事。谢孤桐要报父仇,谁做盟主对她根本无所谓, 她要的只是抛出诱饵,将四年前的凶手再度引出来。而清尘呢,身为盟主选会的 核心人物,如果这届选会在没影子的阴影之下,竟选不出盟主来,那对他的声望, 不免是个莫大的打击。而今在这种困难局面中,却有花著雨没头没脑地蹦出来顶 缸,他们正该额手相庆才是,居然还有理由不惊喜?

如果说谢孤桐担心,还有她担心的理由——假使花著雨就是没影子,那么她 自己当然不会杀自己,所谓诱饵云云,也就白费了,也就谈不上什么报仇了。但 是清尘并不清楚花著雨的底细,若要教训这个无知小辈,眼下其实正是时候,何 妨就顺水推舟,假手没影子,为长者除一大患呢?然而从清尘的眼神看去,倒仿 佛比谢孤桐还不情愿。唉,有时候的人心呵,未免也忒奇怪了一点。难道烫手的 山芋,自己拿不到,却又怕别人拿到了,居然不怕烫?

清尘看到谢孤桐的眼光,有了点底,又咳嗽一声,道:“花女侠当然有资格 做盟主。只是,盟主选会毕竟是选会,谁做盟主,到底是要由大家来选的。老道 一个人,恐怕说了不算。”

花著雨一只手把玩着匕首,微笑道:“我也不问你说了算不算。既然是大家 选的,我只问道长一声,道长选不选我?”

清尘微觉尴尬,只是情面上虽过不去,这当口却还是要把稳了,想了想,道 :“不是老道不选,实在是花女侠年纪太轻了,恐难当此江湖大任。”

花著雨道:“年轻不好么?年轻不正有精力么?要说年纪大,在座的谁能大 得过道长去?只是,象道长这把年纪,不是我说,恐怕也管不了什么事了吧?”

清尘洒脱地“呵呵”了两声,笑道:“老道自然是不成的了。但是在座比花 女侠年长,同时又年富力强的英雄人物,可也有很多呵,象少林无心大师、峨嵋 天思大师、昆仑陆掌门……”

“阿弥陀佛——,”天思一抖拂尘,单掌一竖,高宣了一声佛号,道:“出 家人与世无争,染尘已是罪过,还谈什么英雄不英雄?”

清尘跟天思位次紧挨,都是多年熟人,挨了这个钉子,也不以为意,笑道: “要说天思大师、无心大师都是空门中人,不欲下凡,老道也就不勉强什么了。 那么昆仑陆掌门,你总没什么可推辞的了吧?”

昆仑掌门陆上元在选会中排名第四,虽然辈份不底,可也没想到那块烫山芋 会跳过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掌门,竟径直传到了自己手上。这一下子,清尘 老狐狸借着花著雨的口风,以老朽为借口顺水推舟脱身出来,两个贼秃又拉出教 义来挡驾。靠!如果真信那个劳什子空门教义,又何苦来参加什么盟主选会呢? 但是想可以在肚子里这么想,面子上总归得拿出什么来挡驾。陆上元微微一笑, 正欲开口,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长桌尽头响了起来,却是花著雨在替他解局了。

花著雨手腕一翻,匕首从指尖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插入了桌上镶着的大 理石镶面,看得一圈人眼睛都是一磁。一时弄不清楚,是她这柄匕首原本锋利呢, 还是花著雨的劲气太过厉害?但听她淡淡道:“别人也还罢了。说到陆掌门么, 我第一个不同意。”

“哦,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么?”清尘问。

“没有理由成不成?”花著雨懒洋洋地道:“我就是看不得陆掌门当盟主, 成不成?”

清尘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了。事实上,这姑娘这样说话,还真让他放下 了一片心。看来,年轻人到底是不成熟,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难以对付。其实, 江湖格局摆在那里,就这么大一块地盘,谁和谁之间有矛盾,大家都是明白人, 那还用得着明说么?就象花著雨跟陆上元,两个都是西边的霸主。花著雨锐气十 足,一打接管西北之后,便大力扩充势力,这样渐渐发展到南边,顺理成章地, 不就跟昆仑派迎头相撞?要说他俩没矛盾,还真是没人相信呢。但是有矛盾是一 回事,挑不挑明又是一回事。这下花著雨好没来由的挑起衅来,日后再与昆仑有 所冲突,不管谁是谁非,只怕江湖舆论,都要往陆上元一边倒去了。

清尘丢开花著雨,重新提起话题,道:“那么现在就是这样,老道提议陆掌 门,但是花女侠认为她自己比较合适。这么一来,现在就有两个盟主人选,大家 要不要再合议合议,看看有没有更好的人选?要是没有的话,下面就要在他们两 人中,选择一个了。”

陆上元大急,正要推却,嘴巴还没张开,小腿一疼,蓦地挨人踢了一脚。扭 头一看,却是坐在他下位的丐帮帮主元大同。元大同肩背不动,在桌下踹了他一 脚后,笑吟吟地端起茶来,借着揭盖浅啜的姿势,低声道:“本来也没什么。不 过,这丫头既然这样说,可就要想清楚了。要是再推辞下去,传到江湖上,只怕 要说你被丫头灭了威风,连盟主都不敢做了。”

陆上元也是心思缜密的人,仔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不过道理虽则是这 个道理,他也实在是两难了。要是不做盟主,江湖上人多口杂,看着昆仑派这两 年被花著雨压迫得难受,铁定会被说成是因为花著雨不同意,所以他连盟主也不 敢做,那滋味不必说也知道诚然难受的了。可要是做了盟主呢?又只怕只有一夜 风光。然而,所谓树要皮人要脸,堂堂一个昆仑掌门,给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当 众轻薄到这个份上,也就只有豁出去了。

陆上元想得清楚,笑道:“既然道长推爱,在下也就不推辞了。只怕德薄能 鲜,虽有此奢想,却不被大家看好。”

少林方丈无心笑道:“奇怪的是陆掌门说起话来,竟没有人家花女侠一半的 气势。花女侠那么年轻,都不怕自己德薄能鲜,你倒怕什么?不要再谦虚啦,老 道看好你,老衲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说到花女侠么,虽然年少多才,毕竟还是太 年轻了些,不太合江湖上的规矩。”

天思点头称是。这下既然选会中排名前三的人物都点了头,余下人等本来不 指望盟主之位,这时更巴不得祸事早早落到别人头上,自己好安稳一些,自然跟 风直进。因此不到一刻功夫,便把盟主之位敲定了下来,就是昆仑掌门陆上元了。 谢孤桐扫了一圈,看看别人倒还没什么意见,只花著雨并不作声,把那柄匕首从 桌面上又拔起来,在手指上旁若无人地耍成一团寒光,嘴角微噙冷笑。

谢孤桐到底身为地主,看了她这副样子,觉得有安慰一下的必要,道:“花 女侠是盟主选会中最年轻的人物,日月正盛,又何况几年来的业绩大家都很佩服, 依我看,盟主之位早晚会是囊中之物,似可不必在意这一时一事的得失。”

花著雨冷冷道:“得失我是不会在乎。我只奇怪大家为什么偏要选一个死人 做盟主?难道四年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谢孤桐心中一痛,道:“四年前的故事,在下今日是断不会再让它重演了。 明天就是武林大会,在下的意思,大家这一夜干脆不要回房了,不如就在这间密 室里坐以待旦。如果没影子要对付的是未央山庄,今夜一过,明天便是武林大会, 大会完毕,大家离开未央山庄,没影子也就不会再借未央山庄的题目,来跟大家 生事。不知这样处理,陆盟主意下如何?”

刚刚荣升为盟主的陆上元还未答话,花著雨倒又接嘴了,道:“这样处理, 表面上看去倒还可行。莫不成面对着大家这么多双眼睛,没影子还能肆虐了不成? 只是,这样一来,没影子止步不行,谢庄主的父仇,可就从此难得报了。”

谢孤桐让花著雨给说中了心事,表情一时有些惨淡,微微苦笑了一下,道: “何尝不是呢?都说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瞒花女侠,本来我是想借着这个机 会,诱敌深入,一洗深仇的。可惜事到临头,又有些患得患失。真不知是父仇重 要呢?还是先父留给我的这个未央山庄重要?为了这个未央山庄,我暂时还真不 能这么着兵行险着。”

“只是眼下这般处理,就不是兵行险着了么?”花著雨冷笑道:“那你们在 这里打坐吧,本姑娘可恕不奉陪了。”

她也倒是干脆,一句话说完,手上兵刃一收,又再插回靴筒,更不打话,离 座、起身,鹿皮靴子踩着地面,托、托、托,直到墙边,一手推开密室大门,头 也不回地就走出去了。

谢孤桐见她去了,不好强留,也没奈何,只得指挥余下诸位围着陆上元,在 室内密密地坐成一个圆圈。虽说花著雨刚才的质疑在一定程度上震动了她,可是 谢孤桐看着眼下这般天衣无缝的布置,还是不管从哪一方面,都不大能够想得通, 这二十几双雪亮的眼睛一起盯着新任盟主身边的任何动静,围成的人圈又隔断了 外界与陆上元之间的联系,这下又怎么可能,再发生四年前的惨祸了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密室内静得可以听到二十几个人长短不一、轻重不等 的呼吸声。夜,不知不觉间,已经深了。只是谢孤桐却没有丁点困意,只管紧紧 地盯着陆上元,一丝一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又怎么敢掉以轻心呢?四年以来,父 亲留给她的未央山庄已经饱受了挫折,如今,山庄的前途更是一线不绝如缕,就 只是紧系在今晚这一夜之间呵!

陆上元也没有困意。如果一个人明确知道,自己就是杀手的目标,只怕也是 难得有困意的吧?但是他却不能象谢孤桐一样,瞪大了眼睛,跟这一圈朝他瞪来 的眼睛对视。简直不能设想那样的尴尬情景。唉,堂堂一派掌门,在没影子的威 胁下,落到眼下这种被二十几双眼睛死死盯住的处境,也实在是够难堪的了。在 这样的处境下,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垂下眼皮,注视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握着 抽开一寸的剑,剑横在膝上。虽说没影子还不知在哪里,这样做未免有些过敏。 但因为对手是没影子,周围的二十几双眼睛里,也就没有任何一双,从眼神里露 出,他这样做乃是多余的评价。

陆上元的剑,最终没有抽开。这一夜从头至尾,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当曙色 透过房间顶上隐密的透气孔,而射进来第一线光芒的时候,谢孤桐长长吐了口气。 这样的结果,老实说,在花著雨以那样肯定的语气,质疑过之后,还真有点出她 的意料。然而,却又当然在意料之中。不管怎么说,这一夜终于平安过去了。天 保佑!

“陆盟主,”谢孤桐微微一笑,道:“天亮了。”

陆上元仍在注视他的剑。他的剑也仍旧抽开一寸,横在膝上。

谢孤桐刹那之间,象是被一道冷电击中,全身发麻,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声: “陆盟主!”

陆上元的神情,仍旧是那么地专注。专注得让人不能接受,他已经是个死人 的现实。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无动静之中,他怎么至 于,就这么好端端地死了呢?

朱三笑验了半天的伤,最后终于查出来,陆上元死于心脉受损。也就是说, 最迟是在昨夜,陆上元的心脏部位受到了致命性的攻击。但偏就是在昨夜,陆上 元在二十几双眼睛的严密监视下,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被人攻击呀。然而,他毕 竟又是受伤身亡了。这两种因素结合在一起,便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 发动偷袭,一击致命,竟令陆上元连表情都没动一下的人,是个隐形的没影子。 而且,此人武功还极其高明,以至于在密不透风的人圈中跳进跳出,穿梭室内, 竟连二十几个江湖上的顶尖高手,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

有这样武功的人,在当今的江湖,无疑是屈指可数,不过统统包含在盟主选 会之中。所以当朱三笑遇到这样的问题,不用说,第一个怀疑目标,便直接指向 昨夜一夜失踪的梅花妆花著雨。虽说眼下还没有任何确证可以指证这位目空一切 的西北王,但是好的捕快自然懂得在必要的关头,也该搏命赌上一把。朱三笑如 今,便决定赌这么一把了。

“花女侠昨夜怎么不和大家在一起呢?”朱三笑似乎是很不在意地开了口。

花著雨一挑眉头,道:“切!我哪有那个闲功夫,来陪一个死人?”

朱三笑“哦”一声,道:“在那个时候,花女侠就已经那么确定,陆盟主是 个死人了么?”

花著雨冷笑道:“只可惜光我确定又有什么用?哪个信我?”

朱三笑道:“只不知花女侠为什么会那么确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花著雨声音提高了八度:“审问我?”

朱三笑解释道:“不好意思,身为捕头就有捕头的难处,虽然是例行公事, 总也难免让人家不愉快。可说来说去,谁教花女侠身上,颇有疑点呢?”

“我有什么疑点?”

朱三笑微微一笑,道:“四年前,孔盟主一案花女侠总是知道的了?孔盟主 一死,谁是最大的获益者?”

“我喽!如果你指的是我收下了他的西北地盘。”花著雨答得倒也干脆。

朱三笑又一笑,道:“那现在,陆掌门再一死,昆仑派群龙无首,谁又将是 最大的获益者?”

花著雨一拍掌,道:“着呀!多谢你提醒了我!我这一回去,第一件事,一 定就是大举南下,吞并昆仑派!”

“吞并昆仑的事,可以以后再说,”朱三笑微笑道:“从目前来看,花女侠 身上,还有最后一个疑点——为什么昨夜大家都在,你不在?”

花著雨总算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因为昨夜我不在,偏又武功最高, 所以最有可能化成没影子,进来杀人?”

“除了花女侠武功是否最高,那是江湖上的事,在下不敢妄下定论之外,其 他种种,基本也就是我目前的推测了。当然,”朱三笑道:“如果花女侠能够找 到证人,证明你一夜都有人陪伴,未曾离开,那我这个推测,也就自动作废。”

花著雨冷笑道:“我倒是一夜未曾离开过床。不幸的是,这东西可不会替我 作证。不过,朱捕头,你的猜测虽然非常合理,让我自己都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只可惜,它仍然还是建筑在一个并不成立的假设上。那就是,你假设我是没影子, 所以可以无影无踪地进来杀人。可我并不是没影子呀!”

“事实上,”朱三笑缓缓道:“你、就、是、没、影、子!”

一屋子的人,一听这句话,顿时都呆了。花著雨更是几乎跳了起来,叫道: “你说什么?”

朱三笑不为所动,继续道:“八月初九,鄱阳湖畔,无明寺,花女侠,你到 那里去作什么?”

花著雨一呆。

“是去会见另一个没影子吧?”朱三笑紧紧逼上。

花著雨依旧默然。半晌,忽然道:“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出,效果简直比朱三笑直指她是没影子的那句话更激烈,只见满室 大哗,顿时轰动起来。朱三笑暗暗吁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这一赌,却是赌对了。 假使花著雨到此时还不承认,那么他手上,便只剩下最后一张牌:亲眼目睹花著 雨隐形。但是这最后一张牌,其实也很不保稳,假如花著雨死命抵赖,而他的话 又无人旁证,事情不还是一个僵局?好在雏儿毕竟只是雏儿,还没等他用上这张 牌,就已经支撑不住,现形了。

事情到这地步,朱三笑也就犯不着再把最后那张牌抖出来了。他只是非常甜 蜜地微笑着,显得很有莫测高深的震慑力,道:“因为你是一个没影子,所以, 我的猜测便都一一兑了现。是你先借故离开,而后,再隐起身形,潜入密室,人 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陆盟主。”

花著雨冷笑道:“就是我杀了他,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是谢天水么?只因 为死了个人,就会挥剑自刎?可要搞清楚了!姑娘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翻天 覆地、翻江倒海的梅花妆花著雨是也!呔,人就是我杀了,那又怎么样?难不成 就凭你们这些老态龙钟的窝囊废,也想拿住我?做梦!姑娘今儿倒要看看,我就 在这里,哪一个敢上来?”

西北王这么一恼羞成怒起来,顿现威镇大漠的王霸风采。满屋子里的人,本 来都已做好了擒拿准备,让她这一喝,竟不自禁地有些畏缩。一时只有谢孤桐悲 愤交加,大叫一声:“我跟你拼了!”飞身冲将上来,一掌迎面劈过。

花著雨虽然气壮,却也觉得跟谢孤桐对垒,情理还是有些不合,一闪身避了 开去。这一避,却避到了丐帮帮主元大同的方位。元大同一句话害死了陆上元, 此时不用说正在难受,当下也不客气,直通通便是一拳。花著雨也不多话,同样 一拳挥出。两拳击个正着,古喳喳一阵骨胳碎裂的声音。

还没轮到旁人分清是谁的骨头碎了,左侧峨嵋掌门天思已经一拂尘打来。花 著雨一挥腕,尘丝倒飞,直扫天思面孔。天思猝不及防,慌忙松掌后跃,还没落 地,身后便是一声惨叫,却是撞在了指骨碎裂的元大同身上。天思急切中一拧身, 好容易站定,但听叭答一声,却是她的拂尘也同步落在了地上。

花著雨两招之内,便击伤江湖上排名第六的丐帮帮主,并迫得峨嵋掌门兵刃 脱手,这一下,才总算显出了先前那“武功最高”一句话不是吹牛。也让其他人 更进一步看明白了,为什么昨天会觉得这个年轻姑娘极具威胁,从而引起大家的 集体压制。清尘身为盟主选会的会长,负有替江湖除残去秽的重任,面对这样一 个厉害之极的没影子,这时却不借口老朽了,也是拂尘一挥,横扫过去。

花著雨顺手抓过谢孤桐刚扫过来的天蚕冰丝,往上一架。清尘看看就要跟谢 孤桐拼上,急忙收招。谢孤桐看看形势不对,急道:“道长,这里地方太窄,咱 们逼她出去!”

花著雨一声长笑,道:“便出去又如何?”一挥手,又把谢孤桐的丝练扔了, 掌挥指击,破开乱纷纷一堆拳脚阵,向门边扬长而去。谢孤桐紧紧追来,甫出门 口,便是一个纵跃,一掌打来。花著雨欲要避开,一扭头,看见谢孤桐眼神古怪, 微微一怔,迎了上去。

两掌无声无息交在一起。谢孤桐忽然低声道:“往南十里落英谷,等我。” 花著雨一怔,只觉谢孤桐看似薄弱的掌力忽地潮一般涌来,推在她掌上,轻飘飘 地把她推了起来,落到十余丈外。花著雨得了这一声,当下也不再恋战,只一声 长笑,湖蓝衫子迎风飞舞,径自飞出院墙去了。这一长趋直去,又显出她不止武 功最高,连轻功也是人所莫及,等余下众人纷纷越出墙外,茫茫大地上,渺渺笑 声中,已经失去了那飘摇若仙的蓝色人影。

为君试解梅花妆

落英谷在冬天有点名不符实,少的就是落英缤纷的绚烂景象。山坳虽然避风, 呆得久了,却仍然能够感受到冬月里的寒气阵阵袭来。要不是花著雨武功高明, 寻常人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最低限度,手脚也得失去知觉了吧?

时间确实已经够长了。起码以花著雨的默算,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谢孤桐 的影子却都还没有见到。自然,以未央山庄如今的纷乱,这丫头想要单独脱身前 来,难处不在小。一想到谢孤桐,花著雨鼻子里就又哼了一声。几乎是八年之前 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丫头今后,必然会长成个人精。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想 来以她的聪明程度,今天虽然一团乱糟,总能找到机会甩脱众人吧?然而,亦很 难说。

靠!花著雨又等了一阵,五心烦燥,觉得今年对于自己来说,简直是流年不 利。本来,以西北地盘之广阔,她又跺一跺脚地动山摇,哪里会将什么阴死阳活 的盟主选会看在眼里?所以费神参加进来,不过是想及时阻止住没影子的又一次 行动。结果,没影子照旧是行动了。而她自己呢,倒好!被朱三笑七论八证,竟 亲自变成了没影子!靠!这是什么世道!

世道真是倾颓。这是花著雨在今年夏天,通过切身体验,一针见血地总结出 的硬道理。世道真是倾颓呵。要不然,她也不至于正好好地坐在房间里,忽然, 就从腰后感受到一股锐利的劲气的威胁。

事实证明,这种无形无影的威胁虽然无往而不利,但它朝着花著雨来了,就 是一种分外严重的错误。因为花著雨虽然是第一次身受这种威胁,她却并不是第 一次见到。自从八年前在洛阳效外,第一次见到没影子的出手之后,花著雨暗地 之中,便已经为对付这样的一击,演练过不知多少次数。

她当时见到的那一击,没影子使的是剑。但没影子既然是个组织,不同的没 影子,自然会使不同的兵器。所以花著雨在练习之中,几乎将所有兵器,都列入 为假想敌。十八般兵器,还包括种种奇门兵刃,从各种方位,以各种招数,神不 知鬼不觉叵蛩蝗幌矗谒家丫凰闶鞘裁聪∑娴氖铝恕?

也算是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如今那劲气果然朝她来了。结果花著雨的反应比 劲气更快,立刻从劲气的尖锐程度得出结论,那是一柄剑。是剑,就有剑的对付 方式。她一反手,在剑尖刺入肌肤的前一刻,双指夹住剑身,停顿了对方攻势, 同时,右手顺着剑柄方向暴涨三尺八寸,那正是一柄剑的尺寸,拿到了握剑人的 脉门。

没影子虽然看不见,好在还不至于摸不着。花著雨一拿到他的手,便觉得滑 溜溜地象是抓到了一条黄膳。但就算没影子是黄膳,花著雨也有本事把自己的手 变成带锯齿、倒刺、回钩的铁钳,总之,正是黄膳一类的克星。

黄膳被捏住了脉门,挣扎不得。花著雨便开始细心地,去脱那层滑溜溜的黄 膳皮。黄膳皮剥落下来,落在手中,成为雾一样缥缈的一团东西,手一握,那团 东西便缩到几乎没有。真是奇异。奇异得不类人间物。但是花著雨那个时候,还 来不及为这种东西诧异,因为她见到了黄膳皮脱落之后,渐渐露出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昆仑掌门陆、上、元。

所以陆上元才在昨天,勇敢地接受了盟主的推选。如果他本身就是没影子, 他还怕什么没影子?不幸的是,正因为他是没影子,又被推上盟主宝座,看在花 著雨眼里,才成了十足十的一个死人。老实说,抛开没影子的身份不管,花著雨 在那个时候,是很有些为他悲哀的。在她看来,与其做一个表面风光的没影子, 背后,却连命运都毫厘不爽地掌握在幕后人手中,又何如象她一样,做一个天地 不管的自由人?

花著雨那天并没有怎么为难陆上元。她发现纵然身为没影子的一员,由于每 次行动都是与上面单线联系,陆上元对于这个组织,也是一知半解。既然陆上元 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花著雨当机立断,便与他做了一笔交易。准确地说,是通 过陆上元,与没影子的幕后首脑作了一笔交易。在这笔交易中,花著雨的要求很 简单,只是要问他几个问题,以解开多年以来心中的一些谜团。而她手上的筹码 呢,却实在得多,不止有陆上元的名声、生命,更为重要的,还是那件奇怪的衣 服——如意丝衣。这衣服既能隐形,名字倒也取的很切合实际了。据陆上元推测, 组织内只有这一件如意丝衣,因为他每次行动后,都还得把丝衣交还回去。因此, 这件丝衣对于没影子来说,无异于头等重宝了。如果没有了这件如意丝衣,没影 子们从此之后,还能再成为没影子么?

花著雨给出的条件确实很优厚。所以不要多久,组织上便传下话来,接受了 这笔交易,让她穿上那件如意丝衣。那如意丝衣却也奇怪,穿在陆上元身上,便 能隐形,花著雨一穿,却只是身上多了件薄得看不见的纱衣。虽然如此,如意丝 衣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不断地告诉花著雨,她应该往何方而去。

花著雨跟着这股力量,来到了鄱阳湖畔。就是在那里,她惊奇地发现,竟连 她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她开始隐形了。这说明,她已经到了地头。继续往下 走,最后,她便进入了一间破败的古庙,匾上灰蒙蒙写着:无明寺。

无明寺里没有人。但是,她仍然听到了人声。也许更准确地说,那虽然是人 发出来的声音,却根本不象人声。象什么呢?玉磬?银铃?流泉?泠风?仿佛经 过了无数道过滤程序,那声音纯净得不含半丝人世杂质,清清凉凉的、叮叮咚咚 的,从八方天界飘落下来。

“你来了。”那声音说。

“我来了。”花著雨回答。

“听说你只想问几个问题?”

花著雨道:“因此我希望,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到圆满的、精确的回答。”

那声音很轻快地笑了,道:“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吧。你总不能指望我会回答 我是谁、又或者没影子都有哪些、下一步又要做什么这样的问题?”

“其实就这样的问题,你说了也无妨,”花著雨道:“出你口、入我耳,花 著雨言出如山,绝不会向外界泄露半分。”

“看来,小丫头真是被好奇心折磨得受不了了,”那人微笑道:“可是你要 知道,一个人拥有太多的秘密,其实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呢。”

“比如你?”

那声音又笑了起来,道:“好厉害的丫头!难怪到现在,也没人敢娶——这 就说吧,你要问什么?”

花著雨吸了口气,道:“第一个问题,我想问,四年前未央谜案中,孔青龙 确实是你们杀了么?”

“这个问题简直不算问题,”那人微笑道:“那还用得着怀疑么?”

“但你们毕竟只是帮别人杀人的杀手,”花著雨道:“所以我的第二个问题 是,到底是谁要杀孔青龙?”

那人又一笑,道:“杀手通常是帮别人杀人,这句话本来没错。不过在孔青 龙这件事上,又有所不同。要杀他的人,其实就是区区在下。”

“为什么?”花著雨问了这一句,又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和孔青 龙之间的过节,我没有兴趣。我是问,你为什么非得在未央山庄杀了他?”

“花女侠这么厚此薄彼么?”那人奇道:“可是一向,没听说过梅花妆花著 雨跟未央山庄有什么交往呀?”

花著雨脸上没来由一红,还好隐了形,那人也看不见,硬着头皮道:“我跟 未央山庄的顾少康是同门师兄,这一点,江湖上尽人皆知。”

“原来如此,”那人道:“只是花女侠既然对未央山庄这么关心,我要说出 为什么来,不免对你又是一个打击。嘿,我就是要打击未央山庄——你总不至于 接下去再问,我跟未央山庄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打击她吧?再说下去,我藏得再 隐密,可也要被顺藤摸瓜摸出来了。”

花著雨本来倒是准备这么问的,听他这么一说,只好罢了,换个问题道: “那如今谢天水已经死了,你也已经给予了未央山庄以沉重的打击。我想,你也 就到此为止了吧?”

“那怎么成?”那人决然道:“谢天水虽然死了,可是我看他那丫头,可实 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谓斩草除根、养虎遗患,我哪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花著雨道:“可是依我看,正是因为谢孤桐不是省油的灯,阁下再度出手, 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成功了。”

“走着瞧吧,”那人道:“既然孔青龙之死是个谜团,难道我不会再来这一 招?偏这丫头又过于自信,又要在未央山庄举办武林大会,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我就是想放过她,也手痒得忍不住呀!”

“遗憾的是这一次,你不会再成功了。”花著雨道。

那人微觉纳罕,道:“为什么?”

花著雨截然道:“因为有我!以我对付没影子的手段,于那一夜在未央山庄 内彻夜防范,这一次,你可怎么也不会再成功了。”

天空中,那人轻轻笑了起来。

花著雨冷然道:“这有什么好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陆上元江湖排名第三, 可还不是一招之内,就被我擒了!”

那人笑道:“陆上元失手,我没否认呐。可问题在于,孔青龙之死,与陆上 元的刺杀,完全是两个概念。你知道,孔青龙是怎么死的么?”

“难道不是被没影子自一开始就藏在屋内,一杖打杀?”

“错,”那人道:“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孔青龙是死于他自己的成名绝 招之下呢?事实上,大家最早的推断是根本没错的,孔青龙确实是自杀。”

花著雨道:“我能不能把你这句话看作是撒谎?如果前不久你还在说,是你 要杀孔青龙?”

“事情是有点复杂了,”那人微笑道:“让我这样来解释吧。如意丝衣穿在 身上,有什么感觉?”

花著雨道:“我好象有一部分被它控制了。”

那人道:“你只是穿着它,就有了这种感觉。猜想一下,如果我把这种如意 丝,种到你体内呢?说穿了,所有的没影子,都被我种了如意丝。我虽然平时不 大管他们,但真要控制起来,不过是如臂使指。孔青龙所以既是自杀,又是我杀 了他,只因为他也是个没影子。那天夜里,不过是我利用如意丝,控制了他,让 他自杀了而已。”

花著雨倒抽了一口凉气:“孔青龙也是没影子?”

“想不到吧?”那人微笑道:“其实在这世上,让你这丫头片子想不到的事 情,还多得很呢。都说是人心叵测,我看这话是说对了。要说险,这世上还有什 么东西,能险得过人心去?英雄大侠们虽然冠冕堂皇,可那背后都藏着些什么, 只怕你永远也想象不出来。”

花著雨叫道:“我不信!依四年前孔青龙势力之大,当时已无人能敌,为什 么会自甘堕落,去做什么没影子,平白地受你控制?”

那人又笑了,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反过来想想?如果没有 没影子这个强大的后盾,帮他一路除去了前进道路上的所有羁绊,他又怎么可能 成为西北大豪,进而做上武林盟主?”

“可你还是杀了他。”

“那没有办法,”那人道:“组织作为他们的工具,替他们实现了所有的梦 想。在组织需要的时候,他们自然也就只能成为工具,为组织牺牲。”

花著雨默然。

那人等了片刻,道:“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么?”

花著雨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但是接下去要问的这个问题,更要久远了, 而且又没有孔青龙的案件那么轰动。只怕这么多年来,你千头万绪,已经不记得 了。”

“说说看吧,”那人道:“只要力所能及,我总是知无不言。”

花著雨深吸一口气,道:“八年前在洛阳效外,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没影 子的暗杀。刺杀的是洛阳顾家的二公子,刚刚我们提到过他,也就是我二师哥, 如今入赘未央山庄的顾少康。那次刺杀没能成功。我想问一下,到底是谁要杀他?”

“顾少康?”那人沉吟半晌,开了口:“我想起来了。这起刺杀还比较怪异, 不仅没能成功,而且,那个要杀他的人,还是……”

花著雨急道:“还是什么?”

“是他父亲,”那人道:“所以我记得。”

“什么!?”花著雨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人又笑了起来,道:“我早说过吧?别看你在大漠上一副威风凛凛的派头, 这世道人心的复杂之处,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还多得很呢。”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花著雨半晌回不过神来,八年前的往事 忽地一下子翻上心头,历历如在目前。

那时候的春风,可是真绿呵。可那样美好的季节,她在酒店里初遇顾少康, 他就已经心神不定了,洒了满桌子的酒。这么说,他是早就知道,他父亲要杀他? 他父亲会雇了没影子来杀他?这么说八年之前,跟顾少康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她 是一直在往甜蜜的爱海内坠落着,而与此同时的顾少康,却是泡在苦海里面?最 后一夜,那个洛阳近郊的旅店内,顾少康的手,是那么地冰凉,比她渗出冷汗的 手,还凉呵,还冰呵。凉得花著雨的手心,到现在还留有那冰冷的感觉。原来那 个时候的他,心里就已经装了这样可怕的秘密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花著雨疲惫地问。

“这个恐怕就要问顾春荣了,”那人淡淡道:“你要知道,雇主通常并不必 向杀手解释他们的杀人动机。”

“那后来为什么又停手了?”

“因为顾春荣没再雇下去了呀,”那人道:“我们这种组织,杀人不留痕, 就是偶尔失手,也留不下什么线索,在道上向来身价尊贵。每一出手,都要付钱 的。”

花著雨再没有什么可问,心神恍惚地站在殿上,仿佛是经历了一次大战,累 得简直连半分力气也没有了。那人等了半晌,道:“你问完了?”花著雨点了点 头,有气没力地将如意丝衣从身上脱了下来,往空中一扔。那丝衣也真不愧了如 意二字,化在空中,刹时如轻烟散开,倏忽间不知去向,被那人收去了。

花著雨拖着脚步往外走,正要跨出庙门,那人忽然道:“等一下。”花著雨 停步道:“你放心,今天我听到的话,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那人顿了一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突然间想起来,似乎还有一句 话没跟你说。”

“什么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额上的这朵梅花很漂亮?”那人道。

“但是并不适合我,是么?”花著雨道:“我听得多了。”

那人笑道:“是什么人那么没眼光?我的意思是,正是你点上这朵梅花,才 非常漂亮。”

花著雨一怔。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人道:“你其实也很想做这样的一朵梅花。起码, 是希望象这朵梅花所暗示的一样,也做那么一个美丽、温柔、可爱、娇慵的女人, 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在花荫下扑蝴蝶,而等春风渐老,又对着一堆零落的花瓣流 泪发愁。有闲有情的时候呢,在男人面前,也会偶尔使个小性、撒撒娇,或者百 事不管。我想,你应该是很想做一个这样的女人。”

花著雨呆住了。

“可惜你永远也做不了。这朵梅花于你,最终只能是一个幻想,”那人叹息 道:“因为你是梅花妆花著雨,既要威风八面地踢翻江湖,又想做小女人,那怎 么可能呢?所以这朵梅花画在你额上,便成为一个鲜明的矛盾。鲜明得可以让任 何人见了你,都过目不忘。”

“所以人家才说,她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那是他们的看法,”那人道:“我倒喜欢这样的矛盾。你要是也象我这样, 见过了那么多的表里不一、遮遮掩掩,你也就会喜欢这朵明明白白的梅花,喜欢 这种明明白白的矛盾。事实上,只是见到了这朵梅花,我才忽然觉得,在这样烂 污的人世上,到底也还有那么些值得留恋的东西。”

花著雨道:“这是你说的话么?”

那人微笑道:“不象么?其实一个人若真把整个江湖都握在了手中,翻手为 云覆手雨,再活下去,意思似乎也不是很大了。当然除非,被一个女人最后征服。 在这一点上,花女侠,咱们倒是有点相像呢。刚刚我忽然想到,花女侠所以没法 成为小女人,实际是因为缺少一个强大的男人。而要是我这么强大的男人最终征 服了你,你也就真的能够实现做一个小女人的梦想了。而我呢,要的也就是你这 样一个温柔有趣的女人。咱们这一下,倒真是两全其美了不是?”

花著雨冷冷道:“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你打架。”

那人笑道:“打架我可没有你在行。这可真是对不住了,那今天就到次为止 吧?下次再见?”

花著雨淡淡道:“还会再见么?”

“当然!”那人笑道:“难道你忘了么?我也是刚刚所讲的,那么多表里不 一遮遮掩掩之一呢。花女侠行走江湖,一个不巧碰上了,说不定还得叫我一声大 侠呢……”

冲寒梅花灿烂红

“花姐姐!”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花著雨一扭头,却是谢孤桐终于到了,一身黄衫,在冬日的一片惨淡中缓步 走来,忽然地,就给了花著雨一种经霜老菊的感觉。老菊枝头抱霜死,在这样的 季节里,无疑,是更显得孤傲了,更显得瘦硬了,然而,比起曾经有过的枝头怒 放,毕竟,还是憔悴了。

谢孤桐真的是憔悴了。薄薄的脂粉下面,几乎可以看得到经风经雨,渐渐零 落的色泽。她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花著雨面前,却又没有看她。她看的是,前方 不远处,某一块生相怪诞的岩石。那岩石侧边,欹着一枝梅花。好象是一枝早梅, 最尖上的一枝,已经结起一颗艳红色的蓓蕾了。花著雨也在看着那朵蓓蕾。那蓓 蕾承受不起四道目光的压榨,便有一片沉默从微微裂开的花心里,汩汩地流淌出 来。八年的时光,便在沉默中,按不住地,浮出了水面。

八年呐。最花样年华的八年呐。不知道如此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八年? 记得当时年少,打马洛阳道,只觉春风无限笑。如今呢?那笑声虽然飘扬而上, 却终于承受不住地心的重力,从空中跌落下来,碎裂成落英谷凛凛的阴寒气。或 者,在八年之后,两个人本就不该再次相会?本就不该在这样的落英谷中,面对 面的,再去重新感受那一段美好的时光,从手指缝间残酷而又决绝的流逝?

“花姐姐,”谢孤桐终于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若不是你一口应承下来, 这一次,我难免又要重蹈先父覆辙。”

花著雨淡淡道:“左右我无法无天惯了。便认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明明知道,是谁杀了他,”谢孤桐忽然道:“是谁杀了陆上元?”

花著雨默然。这个问题,她倒确实是知道的。那个杀了陆上元的人,显然就 是没影子的首脑。就是他利用如意丝控制了陆上元,令其神色不动地自断了心脉。 然而问题又在于,这个首脑,又是谁呢?所以这个答案,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不 知道。这是其一。其二,她已经答应过那个没影子,决不外泄他们之间的任何谈 话内容。所以现在却教她如何回复谢孤桐?然而如果不回复,她和谢孤桐在八年 前就一见如故,以至于当此之时,谢孤桐还仍然对她信任有加,而她若还在这个 问题上推推托托,又怎么对得起谢孤桐呢?

花著雨很矛盾。但是这个矛盾并没有能困扰她多久,因为有人替她破开了这 个局。山谷中,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说: “杀了陆上元的人,就是我。”

顾少康一身白衣,从谷口转了进来。经过八年的时光磨砺,他脸上已经磨去 了初遇花著雨时,那种年轻人的倔强傲慢。取而代之的,则是成年男子的成熟与 从容。他微笑着,走向两个与他都有蠊叵档呐恕A礁雠耍渲幸桓觯成 ⑶啵硪桓觯蛲耆涿睢?

谢孤桐的脸色青了以后,又变成了白,道:“果然是你!”

顾少康笑道:“果然是我?谢大庄主原来早就怀疑上我了?难怪朱三笑调查 出来的好多案情,我都不知道呢。啧啧,澄江春水,果然名不虚传!”

谢孤桐冷冷道:“顾少侠过誉了。我也只不过是将所有的怀疑对象都罗列了 一遍而已。大凡江湖作案,不过三种可能,情、财、仇。若说到财,未央山庄身 为江南第一庄,打击她,自然正中不少江湖势力的下怀。但显然还有另外一种可 能,那就是,除去家父,再除去我,这偌大一个庄子,最后,究竟会落在谁的手 里?”

顾少康摇了摇头,道:“原来我还夸错了,你也只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而已。天地良心!顾某人虽然一文不名,又很没出息地作了未央山庄的入赘女婿, 就算今后跟你有了孩子,也只会姓谢而不姓顾,但是,洛阳顾家出来的人,恐怕 还不至于眼皮子这样浅,至于看上你的什么破庄子——这一点,假如你不信我的 天地良心,花女侠正好在此,可以作一作旁证。”

花著雨早听得呆了,也不知道是这两个人神经错乱了呢,还是自己疯了,忽 然听到顾少康提起自己,结结巴巴道:“我……作什么证?你俩……怎么了?”

顾少康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就是没影子的主人?如果说,江湖都在 我掌握之中,我还会在乎她谢家这什么破山庄?”

“二师哥,你胡说什么?”花著雨总算缓过一口劲来,道:“你就算是跟谢 姑娘绊嘴,也不能这么瞎七八说呵。”

顾少康叹息一声,道:“还是小师妹对我好。尽管我落在你眼里的疑点,其 实比落在谁手上的都多,你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哪象这位谢姑娘,随便找到 一个完全错误的理由,便来怀疑她老公?对了,小师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 额上的这朵梅花很漂亮?”

花著雨蓦地呆住了。

顾少康的声音忽然纯净得近乎透明起来,轻笑道:“是什么人那么没眼光? 我的意思是,正是你点上这朵梅花,才非常漂亮——小师妹,你知道么,我那样 说的时候,其实说的就是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怎么就那么没有眼光呢?”

花著雨浑身轻颤,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听谢孤桐冷笑道:“原来你一直喜 欢的,就是花姐姐!怪不得那日做寿,我来了,花姐姐反倒跑了。顾少康,我可 要说,你的眼神真的是很不好呢!”

顾少康点了点头,道:“是很不好。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除了怪我自己眼神 不好之外,也还得怪,小师妹来的时候太不赶巧。她怎么偏偏是那个时候来了呢? 为什么不早一点,又或者再迟一些,而偏偏就是那个时候,来了呢?偏偏就赶在 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来了。”

“那个时候,”顾少康又摇了摇头,道:“说出来,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恐怕 都不会相信。正是那个时候,我父亲,在杀我。”

花著雨微弱地问:“为什么?”

“因为在我父亲未过世之前,没影子的主人是他,”顾少康叹了口气,道: “他早年练功伤了真气,那一年做寿,其实就知道已经活不长久了。所以,之前 不久,他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宣布说,让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没影子,其实 就控制在他手上。并且,因为我大哥不是能人,不适合操作这种很可能会玩火自 焚、最后不免遗祸洛阳顾家的技巧活儿,所以,他要我来接管没影子。”

“想那个时候,我才多大?”顾少康的目光透过山峰,射回了他杳不可及的 年轻时代,轻轻叹道:“也不过就象现在的你们吧?男人家长得迟,都二十好几 了,还一肚子的清高孤傲,自以为天下独绝、人间无二。在那个时候,我也算是 在江湖上有了点名气,一手暗器洒得风雨不透。嘿嘿,风雨无忧顾少康,你说他 怎么肯沾手这样阴暗潮湿见不得阳光的事业?”

“我父亲又说,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接管没影子;第二,当然就是被没 影子的刺杀了。因为他不能允许一个知道了没影子的秘密、而又不是没影子的人 活在世上。这显然不利于没影子今后的发展,”顾少康微微一哂,道:“也许你 们不信,我那个时候,倒是宁肯接受被刺的。所以,就有了后来洛阳郊外的一幕。 在那之前,那天晚上,在我作了那样的选择之后,我父亲说,如果我能够破解没 影子的第一次暗杀,他就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让我重新再作选择。”

谢孤桐冷冷道:“于是,第二次,你便选了做没影子。”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顾少康微微苦笑,道:“虽然老实说,如果 事情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发展下去,最终我会选择什么,也是一个疑问。不过 当时最要命的是,我父亲后来又补上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有机会作第二次选 择,你就会体会到没影子的威力实可以慑服一切。”

顾少康摇摇头,笑道:“我父亲那时候六十岁,是个完全务实的年纪。所以 他说的话,也是很务实的。他的意思是指,如果我侥幸从没影子的打击下生还, 就一定会体会到生命的宝贵,以及失去生命的悲哀。但不幸的是,我那年才只二 十四岁——二十四岁意味着什么?总有那么一点抹不去的浪漫?所以我是这样理 解的,那个突然杀出来的小师妹,其实就是我父亲所说的那种能够慑服一切的没 影子。”

顾少康叹息一声,又叹一声,最后又叹道:“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有现在一 半的见识,我也就会懂得,一个敢将自己身上最最尖锐的矛盾画在脸上的人,她 就根本不可能是没影子。”

花著雨颤声道:“你一直……都当我是……没影子?”

“不幸的是,”顾少康道:“就算我把你当成了没影子,也不能控制自己迅 速地被你吸引。我后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当情感与理智背道而弛,我们这些 自认为很聪明的人,却总是宁愿相信那后天的、有限的理智,也拒不听从本能的 召唤?想想那个时候,在那种沉沦与得救的最后关头,我的本能是多么迅速地就 发现了,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救星呵……”

“但是我的理智却拒绝那朵梅花。我的骄傲也拒绝,”顾少康微微一笑,也 不知是对这个误会的抱憾呢,还是对曾经年轻过的嘲讽?他继续道:“我只知道 我可以被父亲刺杀,也可以被迫作另一种选择,但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落在这样 一个温柔的陷阱里,而心甘情愿地,被没影子慑服了,而再去做出选择。我绝对 不能让我父亲就那么轻易地,预言了一切,就那么轻易地,抹杀了我骄傲的自我。”

“最糟糕的是,”顾少康道:“有时候我还忍不住想到,万一,你不是没影 子呢?如果你不是没影子,我就又可以爱你了。所以那个时候,我还不仅仅两难 在明明爱你,却又不能爱你。同时还让我左右为难的是,说不定可以爱你,又说 不定不能爱你。嘿,那时候的我,挣扎得可有多苦!”

花著雨微微颤栗着,眼前忽然晃过,洛阳近郊的那个旅店里,顾少康在即将 吐露心迹的时候,突然往自己脸上,扫下去的一巴掌。

“很可怕的一个误会,不是么?”顾少康笑道:“小师妹,我就那样错过了 你。当时还自以为得计,以为终于赢了我父亲。可笑我父亲也以为他赢了我,因 为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与你的战争中了,而再也没有心力与他对抗。不久之 后,我就答应了他,作出了在他认为,我应该做的那个选择。”

“其实,我这样选择,也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顾少康苦笑了一下,道: “小师妹,你放了陆上元,就只为了问我几句话。难道我就没有好奇心么?难道 我就不想知道,那个勾去了我三魂六魄的小姑娘,到底是不是没影子么?就只为 了这个,我也注定了要成为没影子,哪怕是要付出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得阳光 的代价。”

山谷内一片沉默。良久,顾少康又道:“结果当然是我错了。令人吐血的是, 虽然江湖上的头头脑脑们几乎都是戴着面具的没影子,偏偏你却不是。但那个时 候,谢姑娘已经来了。她又生得这般美貌,我不免又再错了一次。心想着,错了 就错了吧,难道生在这样的江湖上,不是本来就是一场大错么?”

“只可惜,我又再一次的错了,并且愈来愈觉到,错得非常可怕,”顾少康 微微叹息,道:“你的声名,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出乎意料地响亮了起来,愈来, 还愈响亮。只是在那时候,我才隐隐意识到,原来不做一个把自己藏得无影无踪 的没影子,在这样的江湖上,竟也有活得豪迈自在的可能。真是的,谁能料得到 呢?本来,每当我多见一个面目全无的没影子,你的那朵梅花就不由自主地,要 在我心里更红一分,更艳一分。到了那个时候,它就不由得更加艳红,红到已经 化成了我的心血,与我的心,再也分不开了。”

“糟糕的是我却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还是入赘的,”顾少康微微摇头: “只有未央山庄赶我的分,却没有我休人家的道理。所以我也只能借助我握有的 强大力量,先除去谢天水,再除掉我老婆,如果成了鳏夫,自然也就彻底自由了。 天知道为了这个目的,我花去了多少个年头!我看我父亲当初是没有看错,我确 实是很有忍性的。再忍得几年,当未央谜案在大家的记忆中渐渐淡去,我也就可 以再去找你,从而挽回很久之前的那一段错误,重新得到我曾经错手失去的东西 了。”

谢孤桐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来越错到了家!你若真的不想再留,和我说一 声,难道我一定非得粘着你不成?竟至于使出这等手段?”

顾少康淡淡道:“所谓一步错,满盘输。左右是这样了,再多错几步,又有 什么大不了?只可惜我纵然机关算尽,到最后,也还是失了一着。谁知道小师妹 跟你之间还有这么大的情分,竟一口认了自己就是没影子?这一来,她在江湖上 人人喊打,我的如意算盘也不免落了个空。我这个没影子的主人,又怎么可能跟 一个没影子在一起,自暴身份?我竟是注定得不到她了。”

顾少康看着花著雨,眼中闪着奇奇怪怪的混乱光泽,似爱抚,又似捶楚,似 怜惜,又似蹂躏,半晌,嘿然道:“小师妹,我这一世,竟是注定得不到你了。 也只是到了现在,我才忽然明白过来,你之于我,原来竟也是那朵梅花之于你。 你骨子里不是这朵梅花,所以你才想做梅花。而我,骨子里是面目不清的没影子, 所以才梦绕魂牵的,想要得到梅花灿烂的你。嘿嘿,这世间的事,也真是矛盾呐, 真是矛盾呐——只是如今,我不想再这么矛盾着过下去了。”

花著雨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镇静了下来,缓缓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剑柄。 顾少康微笑道:“你知道么?每当我在前进的路上,不得不消灭掉一个梦想时, 我总是要牢骚一下的,这都是什么世道!虽然如此,我还是会照旧消灭下去。梦 想消灭掉了,便留下实实在在的东西,权呐,利呐,握在手心里,感觉很切实。 小师妹,我在无明寺里跟你说过的,若是掌握了江湖,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要当真,那也只是牢骚而已。象我们这样的人,好象也只剩下这样的牢骚好发 了。如今,我也就要消灭掉你——顺便说一句,顾上元那一次不是我的意思—— 消灭掉你,也就消灭了我最后的一个梦想,从此之后,我就终于成为一个彻彻底 底的没影子了。因为这个,就让我最后一次,再发一下这样的牢骚吧。”

顾少康顿了一下,苦笑一声,道:“这都是什么世道!”摇了摇头,他忽然 提高了声音,叫道:“道长,她们在这儿!”

“她们跑不了的!”清尘苍老的声音响自谷口。大队人马杂乱的步声中,他 云帚轻挥,当先走了进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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