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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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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明,思宗崇祯十二年,留都。   南京被称为留都,是成祖永乐帝把朝廷迁到燕京以后的事,因为这是太祖元璋择定的都城,而且皇陵就设在城外的钟山。   因此,永乐虽将朝廷搬到了原为元朝大都的燕京定为北京,而南京却为先人所设,不容易弃,所以仍然保留南京的称号,而且冠以留都之名。   朝廷搬走了,却没有搬走南京的繁荣,从六朝时代就遗下的金粉盛迹,亦点缀得尤胜往昔。   年轻士子侯朝宗,第一次从河南归德的老家,远来应南闱乙卯科乡试。   望子成龙的老父侯恂,曾官拜户部尚书,因与朝中东林同僚接近遭忌,终为非东林势力从任上排挤下来,告休返里。   如今侯老先生无意士途,把整个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朝宗的身上。   朝宗带了足够的盘缠及用度,以及老父的叮咛与祝福,由书僮兴儿随侍,主仆二人取道安徽,直奔江南。   兴儿才十五六岁,少不更事,玩心又重,但他也有长处,那就是对这位少主十分殷勤巴结,唯命是从。   就拿一件事来说,一路挑着沉重的行囊,屡次想要提议雇车代步,伹朝宗以考期尚早,时间充裕,并不急于赶路,欲趁机游赏沿途风光景色,步行较为方便,兴儿也就不敢再开口了。   这一日起程较晚,临行匆匆,又忘了向店家问下一站距离有多远。过了嘉山地面,距滁州尚有好几十里路,天色就已经逐渐昏暗下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一带十分荒凉,虽是官道,却不见来往行旅。   兴儿越走心里越发毛,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咱们得赶快找一个地方歇脚,不然今夜就要在野地里露宿啦!”   侯朝宗毫不在意地说道:“能以大地为床,云天作被,又有星月为伴,有什么不好的呢?”   兴儿皱眉道:“公子真会说笑,临行老爷再三的交代,要小的沿途好好的侍候,尤其注意安全。宁可晚行早宿,千万不可为了赶路而错过了宿头。这下可好了,这一带如此的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   侯朝宗笑道:“怕什么,两三个毛贼我还对付得了,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些身强力壮的护院,都被我击倒过。”   兴儿苦笑道:“没错,公子习过几年拳脚功夫,也练过骑马射箭,可是,恕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是闹着玩的,人家也都是让着公子,这会见要真是遇上山贼,那可是玩真的啊!”   侯朝宗不服道:“玩真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兴儿不敢再争辩,只得连哄带骗道:“公子是千金之体,就算武功高强,也犯不着跟山贼拚命。再说嘛,听说山贼出没无常,多半不是三两个人,都是纠众结伙,到处打家劫舍,拦路打劫……”   侯朝宗仍然不以为意,置之一笑道:“瞧你这份胆小的样子,好吧!咱们趁天黑之前,找个地方投宿就是了。”   兴儿这才如释重负,转忧为喜。   主仆二人加快脚步,才走不到两里路,日已西沉,夜幕已低垂。   放眼看去,暮色苍茫,前途一望无垠,更为荒凉。   兴儿心里更发毛,嘴上可不敢吭气。   所幸又走了里许,遥见山麓几点灯火,使他喜出望外,抢前几步,振奋地叫道:“公子,前面有人家了。”   朝宗把头一点,欣喜道:“我早说了,不用耽心的吧!”   主仆二人直奔山麓,到得近前,始发现灯火不在山边下,而是在半山腰。   别无选择,他们只好顺着崎岖小径登山。   来至半山腰,发现原来是座山神庙。   看来这座庙早巳废弃,破垣残壁,大概久无香火了。   庙前枯树数棵,拴着几匹健马。阵阵喧嚣笑闹声,正从破庙内传出。   兴儿心里又犯了嘀咕,见朝宗大步向山神庙走去,急加劝阻道:“公子,我看有些不大对劲……”   朝宗不悦地道:“兴儿!你今个儿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还真难侍候!”   兴儿连忙急急地说道:“小的不敢,只是这荒山破庙中,聚集这批人马,想非善类,万一……”   话犹未了——   突见从庙门里走出个彪形大汉,乍见主仆二人,也不禁意外的一怔,喝问道:“咦!你们这两个家伙,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兴儿暗自一惊,挺身上前道:“你这人说话好没分寸,谁在鬼鬼祟祟的,我看你才是……”   大汉双目一瞪,正待发作。   侯朝宗忙打圆场道:“这位兄台,我们是往留都应试,为了赶路,错过了宿头,发现这边有灯火才赶来,不想惊扰了兄台。”   一听他是往南京应试的考生,大汉不由地冷哼了一声,状至不屑地道:“原来是书呆子。”   兴儿怒斥道:“放肆!竟敢出言无状,骂我家公子是书呆子,告诉你,公子一旦高中,金榜题名,就是新科状元。”   大汉闻言,冷哼一声,突然狂笑起来。   笑声中,又自庙内冲出四五名壮汉,个个手握兵刃。   他们是被那大汉的狂笑声惊动,不知外面发生何事,急忙出来看看。   手握利斧的壮汉,向主仆二人一打量,诧然问道:“老蔡!他们是干什么的?”   被称作老蔡的大汉说道:“这小子可是状元郎啦!”   说着,顺手向朝宗一指,又狂笑起来。   壮汉为之一怔,茫然道:“状元郎?”   老蔡讥笑道:“那得等金榜题名之后呀!如果名落孙山,那就成了叫花子郎啦!哈哈哈……”   几名壮汉这才恍然大悟,不禁齐声大笑。   朝宗恼羞成怒道:“十年寒窗,志在功名,纵然落榜也没什么可笑的。”   兴儿极为机伶,已察觉这批人非善类,急向朝宗一放眼色,道:“公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走!”   一拉朝宗的衣袖,转身要走。   不料老蔡身形一晃,挡住了去路,狞笑道:“走!没那么简单吧?”   侯朝宗怒问道:“怎么?你们想把咱们强行留下?”   老蔡置之不理,向那几名壮汉道:“咱们此去投效铁大哥,正愁缺份见面礼。这两只肥羊,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呢!”   兴儿一听大惊,情知不妙,急向朝宗道:“公子快走,他们是……”   “山贼”两字尚未出口,几名壮汉已各抡兵刃,一拥而上。   兴儿吓得魂不附体,急将行囊放下,抽出扁担,以身护住朝宗,大喝道:“谁敢过来,我就跟谁拚了!”   虽是虚张声势,架势倒是挺唬人的,尤其是这份护主的胆识与勇气,诚属难能可贵。   几名山贼不禁一怔,踌躇不前起来。   老蔡冷哼一声,手提厚背钢刀,向前逼近道:“拚?就凭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孩?   哈哈哈……”   手握利斧的壮汉不耐道:“老蔡,还跟他们罗嗉些什么,看我一斧一个,把他们给劈了!”   眼见壮汉挥斧扑来,兴儿情急拚命,抡起扁担,奋不顾身迎去。   扁担是巨竹破开制成的,用以挑物,那能当作兵刃。壮汉挥斧横劈,“叭!”地一声脆响,已被劈作两段。   兴儿顿时一个踉跄,向旁冲跌开去。   朝宗大惊,一个箭步向前便飞起一脚,踹中举斧欲下的壮汉后腰,也向一旁跌开,及时抢救了险遭毒手的兴儿。   老蔡见状,嘿嘿冷笑道:“哦!看不出你这书呆子,居然也会拳脚!”   厚背刀猛地一抡,欺身突上。   兴儿的话没错,昔日尚书府中的护院,跟朝宗较量武功,均曾败在他手下,那是闹着玩的,人家不敢得罪公子,不得不让着点儿。此刻手无寸铁,跟这批穷凶极恶的山贼相搏,岂不等于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可是朝宗却不知天高地厚,尤其方才飞起一脚,将那持斧的壮汉踹跌开去,自以为身手不弱,竟欲徒手相搏!   兴儿吓得魂飞天外,惊叫道:“公子使不得……”   侯朝宗充耳未闻,闪身避开迎面砍来的一刀,错步旋身出掌,直捣老蔡的右肋。   这一手“靠山掌”,是那位自称少林俗家弟子,曾任尚书府武术教练的程师父所授,最宜贴身近攻。可惜朝宗志在功名,无意习武,练武只不过是兴之所至而已,否则,以少林武功对付这几个山贼,确实绰绰有余。   纵然如此,这一掌出手,仍是具有无比威力。   老蔡生性狂妄,又欺他是个赤手空拳的书生,难免轻敌,一时大意,等到惊觉一掌直捣肋下,已是欲避不及。   虽然他身强力壮,挨一掌并不在乎,却被捣得脚步踉跄,身不由已,冲跌出七八尺远。   兴儿霍地跳起,将他拦腰一把抱住,急呼道:“公子快逃……”   老蔡勃然大怒,举刀欲下,突闻“飕!”地一声,一支带穗钢镖疾射而至,射中他的右腕。   “啊!”一声痛呼,老蔡的钢刀已脱手落地。   那边朝宗正欲冲来抢救兴儿,被几名壮汉一拥而上所阻,就在同时,两条人影疾掠而至,是一对青年男女。   及时发镖抢救兴儿的,正是这年轻女子,只见她一身鲜红劲装,英姿撩人。掠身而至,剑及履及,挺剑直向老蔡刺去。   老蔡大惊,忽欲挣脱拦腰紧抱不放的兴儿,不料用力过猛,双双跌倒地上,滚作了一堆。   男的是一身黑色劲服,身材魁梧,手执一把九环金刀,只一出手,几名壮汉已被逼得纷纷退开。   兴儿与老蔡滚作一堆,年轻女子无从下手。   她猛地一回头,见那男的正欲追杀几名壮汉,急忙娇声喝道:“大哥,先问明他们来路,再杀不迟。”   那男的把刀一收,声色俱厉地道:“说!你们是那条线上的朋友?”   一名壮汉心知无法力敌,只好回答道:“咱们是路过此地,暂借破庙歇脚……”   那男的怒声道:“我没问这些,只问你们是那条线上的!”   壮汉道:“咱们原在岭南一带,最近来了一批人,仗人多势众,强占地盘,使咱们无法立足,只好转移阵地,另谋出路……”   那男的怒哼一声道:“你们可知这一带是谁的地盘?”   壮汉道:“听说铁老大在此称雄……”   那男的双目一瞪,怒斥道:“既然知道,还敢在此放肆!”   壮汉暗自一惊,急道:“不不不!咱们是慕名而来,欲投效铁老大……莫非阁下就是……”   那男的沉声道:“铁老大是我结拜大哥!”   朝宗一听,不禁暗自叫苦。原以为来了仗义相助的救星,不料,他们竟是一丘之貉!   壮汉却喜出望外,忙抱拳一揖道:“失敬!失敬!恕在下眼拙,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那男的昂然道:“我叫纪天虎。”   壮汉恭然道:“不瞒纪兄,咱们慕名前来投效铁老大,因仓促离开岭南,未备见面礼,正好这两个小子闯来……”   纪天虎未加理会,转向朝宗道:“你是干什么的?”   侯朝宗力持镇定道:“在下侯朝宗,欲往留都,应南闱乙卯科乡试。因赶路错过宿头,遥见这庙中有灯火,打算前来借宿一夜,不想遇上了这批强盗,幸蒙二位仗义相劝,才不致……”   未等他说完,纪天虎已状至不屑道:“哼!又是一个梦想当官发财的!”   朝宗一怔,不亢不卑道:“兄台何出此言?在下十年寒窗苦读,志在一展抱负,纵然为求功名,亦非想当官发财,兄台未免看错人了。”   纪天虎冷笑道:“哼!虎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如今朝中权奸当道,尽是祸国殃民之辈,上行下效,各地官府无不是倚官仗势、贪赃枉法之流,阁下犹图跻身官场,一旦如愿,还不是又多一个同流合污的贪官!”   朝宗正要反驳,一眼瞥见老蔡已翻起,跨骑在兴儿身上,双手紧紧勒着他的脖子。   情势危急,朝宗一转身,疾扑而去。   但被年轻女子横剑阻挡,娇叱道:“看剑!”   她出手快如闪电,剑势一挺,直取眉心,饶是朝宗闪避够快,头上方巾亦被排开,惊出一身冷汗。   惊魂未定,纪天虎又已袭到,飞起一脚,将朝宗踹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不轻,朝宗终于相信,这批山贼非比那批护院,玩真的谁也不会让他。   未及爬起,已被纪天虎一脚踩在胸口,同时那把九环金刀,也正举刀欲下。千钧一发之际,幸而年轻女子阻喝道:“大哥,刀下留人。”   纪天虎闻声一怔,刀仍举着,诧然道:“红姑,你为何阻止我杀他?”   红姑趋前道:“大哥,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纪天虎茫然道:“什么日子呢?”   红姑正色道:“今日是铁大哥双亲的忌日,全寨食斋一日致哀,大哥怎可杀生。”   纪天虎把头一点道:“说的也是,但咱们总不能把这两个小子放了吧!”   红姑笑道:“当然,这几位朋友既是前来投效铁大哥的,就让他们把这两个人绑了,带去作见面礼,由铁大哥亲自发落。大哥,你看如何?”   纪天虎赞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当即喝阻老蔡,吩咐几名壮汉取来绳索,将朝宗主仆二人捆绑起来。   朝宗与兴儿已毫无反抗能力,只有任凭摆布。   老蔡是这批人的首领,一面撕下一片上衣下摆,将右腕伤口裹扎起来。一面指挥将朝宗的行囊驮上马背,由纪天虎兄妹带路,押着主仆二人离开山神庙,徒步向山谷里进发。   思宗年间,崇祯皇帝虽将巨奸魏忠贤除了,东厂党羽大部份被肃清,使得人心大快。但内忧方除,外患又起,如今湖广、江西、四川一带,流贼盗寇四起,终将成为心腹大患,只是目前尚未成气候而已。   安徽位于长江下游,邻近江南,境内一向尚称太平,只是近两年来,地面上亦常有山贼出没,一股强大的势力,正在暗中酝酿扩大。   这批为数近三百的山贼,就在张七岭的山谷中。   为首的铁豹,父亲曾任桐城知县,官职虽不大,只是个七品父母官,但他廉明公正,不畏强权恶势,深获百姓敬仰。   魏忠贤当权时,如日中天,势力无远弗届,不可一世。这位官小职卑的县太爷,居然不卖他的帐,把他一房远亲,身犯奸杀之行的纨绔子弟定成死罪。   消息传到京中,魏忠贤大为震怒,密令大内高手,乔扮刺客闯入知县府第,决将铁家灭门泄恨。   那时,铁豹出门远游未归,逃过了一劫,双亲及全府上下二十余口,却不幸悉遭杀害,无一幸免。   铁豹惊闻恶耗,悲愤欲绝,愤而入京行刺魏忠贤,欲为双亲报此血海深仇。可惜他孤掌难鸣,非但未能如愿,反而险遭不测,幸仗一身武功,得以突围逃出,从此成了海捕公文缉捕的重犯。   逃亡期间,铁豹足迹遍及南七省,结识不少江湖人物,终于选在张七岭落脚,纠众落草为寇。   纪天虎兄妹的遭遇和铁豹极为相似,可谓同病相怜!   所不同的是,其父身为东厂锦衣卫领班,曾是魏忠贤属下亲信。由于某次拒绝残害忠良密令,致触怒这位奸臣,被设计陷害,蒙上谋刺皇上、满门抄斩的重罪。   幸得其父挚友及时赶往通知,兄妹二人始得逃生,为纪代门中保留了一脉香火。   兄妹二人怀恨含悲,仓促逃出京城,逃亡至安徽境内,遇上了铁豹。不打不相识,终于义结金兰,决心留在张七岭落草,以图日后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荒山深谷中,除了出外打劫,几乎与世隔绝。一晃数载,他们竞不知崇祯皇帝即位后,已将祸国殃民的巨奸魏忠贤赐死!   纪天虎兄妹带路,领着老蔡等人,押着侯朝宗主仆二人,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山谷。   谷内沿途均设有明卡暗桩,戒备森严。每处的人对纪天虎兄妹都十分的恭敬,见他们带了批陌生人进谷,无人敢加以阻拦或盘问。   一路通行无阻,深入谷内好几里路,再走上一段陡坡,始见一大片茅屋,外面围以木椿设防,派有重兵把守,这就是他们的山寨。   把守栅门的十几名大汉,对兄妹二人执礼甚恭,自然也未加阻拦或盘间。   来至一处茅屋大厅,只见灯火通明,不修边幅,蓄着兜腮大胡子的铁豹,正与两个陌生人开怀畅饮,宾主似乎相谈甚欢,极为投机。   铁豹正举杯,一眼见兄妹二人,带着一批陌生人入内,不禁诧异道:“贤兄妹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他们是……”   纪天虎趋前,向在座的两个中年人一瞥,遂道:“咱们才到凤阳,就听到消息,说是魏老贼早已伏法,所以特地折回来的。”   铁豹敞声笑道:“我也是刚听这两位说了,才知道的,咱们窝在山里,真是不见天日,连皇帝换了都还不知道呢!”   纪天虎沮然叹道:“唉!不能亲刃魏老贼,总是毕生之憾!”   铁豹恨声道:“他死后到了阴府,那些被他残害的无数忠良,也不会放过他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魏忠贤生前作恶多端,令人对他恨之入骨!   纪天虎又向那两人打量一眼,问这:“老大,这两位是?……”   铁豹道:“回头再替你们介绍。天虎,你们带来的这些是什么人?”   纪天虎向老蔡等人一指,道:“他们是慕名前来的,有意投效老大。”   铁豹意外道:“哦?”   老蔡忙上前,恭然施礼道:“在下蔡刚,久仰铁老大英勇无双,义薄云天,特率几个弟兄前来投效,愿效犬马之劳!”   铁豹尚未置可否,座上中年人已自笑道:“铁兄果然是名不虚传,众望所归呢!”   这两句恭维话,听得铁豹十分受用,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承大家看得起铁某,实在愧不敢当。天虎,这两个绑着的又是什么人?”   纪天虎道:“我跟红姑回来经过山口,发现那座半山腰的破庙有灯火,上去查看,发现他们正跟这两个小子在动手……”   蔡刚接口道:“咱们因为不知铁老大的大寨在何处,天色已晚,打算在山神庙里过一夜,明日再寻找。不意这两个小子闯来,在下突然想到,匆匆离开岭南,未备见面礼,正好他们带了不少盘缠,咱们就借花献佛,连人带行囊,都带来孝敬铁老大了。”   一名壮汉已自行囊中,搜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趋前双手捧上道:“这是他们行囊中搜出的,请铁老大笑纳!”   铁豹倒不是见钱眼开,根本未加理会,目光打量着侯朝宗主仆道:“看你文质彬彬,一身酸气,大概是个书生吧?”   侯朝宗愤声道:“不错!早知今日,我真悔不当初没有弃文习武,否则也不致受你们这批山贼之辱了。”   铁豹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哦?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不服气?”   侯朝宗不屑地道:“你们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若是单打独斗,尚不知鹿会死在谁的手上呢!”   纪天虎脸色一沉,道:“哼!好大的口气!”   侯朝宗毫不示弱道:“凭阁下那点武艺,在下尚未看在眼里。”   纪天虎怒从心起,霍地亮出九环金刀,气呼呼地道:“老大,把这小子松了绑,让我跟他一对一,决一生死!”   红姑忙道:“大哥,你怎么又忘了,今天不可杀生啊!”   纪天虎怒指朝宗道:“这小子太狂妄了,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不可!”   铁豹笑了笑道:“天虎,咱们今夜有正事要谈,先把这两个小子押下去关起来,明日由你处置,你看如何?”   纪天虎沉吟一下,道:“好吧!就这么办,让他们多活一夜!”   铁豹作个手势,恭立一旁的几名手下,立即上前动手,不由分说,将侯朝宗主仆二人押了下去。   纪天虎又请示道:“老大,这几位朋友……”   铁豹道:“既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有意加入咱们共襄盛举,非常欢迎。想必途中劳累,需要休息,就请他们先去歇着,明日再设宴为各位接风。”   纪天虎心知铁豹有事要谈,他们在场有所不便,有意要将这几个人撇开,当即会意道:   “也好,各位请随我来吧!”   蔡刚等人齐向铁豹施礼而退,随纪天虎出了大厅。   纪天虎将他们安顿之后,匆匆赶回大厅,只见红姑已入座,正向那两个陌生中年人敬酒。   走近一看,桌上虽非山珍海昧,倒也是佳肴美酒摆满了一桌,其中尚有几道野味,并非素席。   纪天虎不禁暗觉诧然,野味亦是生命,今日是铁豹双亲的忌辰,不是不许杀生的吗?怎么……   铁豹察觉出来,笑道:“这两位是远道而来,不得不破例,否则就太失礼了。来,天虎,快坐下,好好替我多敬两位几杯!”   纪天虎迳自入座道:“尚未请教二位……”   铁豹介绍道:“他们是从陕西米脂来的,在李自成麾下甚为得意。”   中年人忙谦道:“得意谈不上,只是承李大哥不弃,赏口饭吃而已。在下江一韦,请纪兄多指教。”   说时,向纪天虎双手一拱。   另一中年人也抱拳道:“在下施德,方才铁兄对贤兄妹极为推崇,今后李大哥的大事,尚需仰仗纪兄鼎力相助呢!”   纪天虎拱手为礼道:“不敢当,在下久困荒山深谷,孤陋寡闻,不知二位所说的李大哥,究系何人?”   江一韦道:“李大哥因见权奸当道,朝纲不振,尤其那魏忠贤,上欺天子,下欺满朝文武,在庙堂之上独揽大权,一手遮天,胡作非为。仗势东厂势力,排除异己,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是以愤而落草为寇,全力招兵买马,号召天下英雄,有志一同,共襄盛举,一旦时机成熟,即起义挥兵直捣京城,夺取大明江山,以解黎民疾苦。”   这番话慷慨激昂,听得纪天虎为之愕然。   红姑忽道:“江兄,如今魏忠贤已恶贯满盈,自食其果。李自成此举,岂非师出无名,反有志在天下之嫌?”   江一韦强自笑道:“魏老贼虽死,东厂余孽尚未尽除,而换了个皇帝,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一旦东厂余孽死灰复燃,重操大权,就更后患无穷了,所以必须釜底抽薪,才能一劳永逸。”   红姑不以为然道:“我看李自成此举,恐怕是别有用心,假义师之名……”   纪天虎急使眼色,阻止红姑说下去,转向铁豹道:“老大,你的看法如何?”   铁豹略一沉吟,道:“他们二位是奉李自成之命而来,有意邀咱们加入,共襄盛举。目前李自成在陕西一带,已拥有数千之众,势力正在日渐扩张壮大,咱们只有两三百人,难成气候,且长此以往,也很难有所作为……”   纪天虎接道:“老大是否想加入李自成?”   铁豹微微颔首道:“既然李自成看得起咱们,特地派他们二人前来相邀,我认为这倒不失是个机会。”   红姑郑重道:“此事老大不可草率,应慎重考虑,需知咱们局面虽小,毕竟是由老大独当一面,一旦加入了李自成,就成倚人篱下,仰人鼻息,凡事得听他的了。”   施德忙加解释道:“纪姑娘误会了,李大哥的意思,并非要你们率众前往陕西入伙,可仍留原地,互通声息,将来时机成熟,各地同时起义……”   红姑道:“好一个同时起义!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天下大乱?”   施德神情尴尬地道:“这……”   江一韦较为圆滑,忙打圆场道:“纪姑娘顾虑的是一旦兵连祸结,殃及天下黎民百姓。   其实是多此一虑,李大哥起兵讨代的对象乃是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之辈,绝非作乱造反!”   红姑驳道:“罪魁祸首魏忠贤已死,东厂势力也已瓦解,魏党的党羽均伏法或解职,如今崇祯皇帝当朝,百废待兴,李自成若非志在谋夺江山,有何理由举事?”   铁豹正要开口。   红姑又大义凛然地道:“老大,咱们并非愿意落草为寇,实为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如今魏老贼已自食恶果,难道咱们还不洗手,打算长此以往干这打家劫舍的勾当?”   这番话问得铁豹哑口无言了。   江一韦果然厉害,皮笑肉不笑道:“纪姑娘的话固然不错,但恕在下不揣冒昧,请问纪姑娘,如今皇帝换了,魏忠贤也死了,可是天下大赦是否惠及铁兄舆贤兄妹?据在下所知,恐怕三位仍是海捕公文通缉的钦命要犯吧!”   红姑一怔,这回轮到她无言以对了。   铁豹微微地点了点头道:“江兄方才说的不错,皇帝换了有何用,还是换汤不换药,咱们纵有改邪归正之心,朝廷却不给咱机会,倒不如将错就错了。”   红姑断然道:“人各有志,老大如果有意加入李自成,悉听遵便,我是绝对不会盲从的!”   斩钉截铁,毫无转缓余地,顿时气氛僵持起来。   铁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不悦地道:“这么说,贤兄妹是不打算跟我共进退喽?”   红姑置之不理,她的沉默,已表示了她的决心。   铁豹的眼光,转向了纪天虎脸上,等待他表明态度。   在此情形下,纪天虎颇觉为难地道:“红姑,此事不妨考虑考虑……”   红姑霍地钴起道:“不用考虑,我的心意已决,大哥,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失陪!”   她双手一拱,离座拂袖而去。   这一来,顿使场面更为尴尬,让身为主人的铁豹下不了台了。   纪天虎见铁豹气得脸色发青,只好也起身离座道:“老大,别生气,红姑就是这么个脾气,我去劝劝她。”   双手一拱,向江一韦和施德告了个便,匆匆的走出了大厅,赶到红姑独居的茅屋,只见她已在收拾行囊。   纪天虎忙上前阻止道:“红姑,这是干嘛呢?”   红姑气呼呼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大既已有意加入李白成,我可不愿为虎作伥,只有离开这儿,从此分道扬镖!”   纪天虎面有难色道:“红姑,那姓江的说得没错,目前咱们仍是海捕公文缉拿的钦命要犯,天下虽大,却无你我兄妹容身之处,何况,老大也绝不会放我们走……”   红姑毅然道:“只要大哥真愿跟我一起走,谁也留不住!”   纪天虎未置可否地道:“咱们兄妹相依为命,别无亲人,大哥岂能让你独自离去,但离开此地,咱们又能上那儿去呢?”   红姑道:“当年咱们逃出京城时尚未成年,如今事隔多年,咱们只要改名换姓,谁也无法认出,我身边存了几十两银子,做个小生意足够了,相信还不致于挨饿受寒。”   纪天虎犹豫难决道:“这……”   红姑深知纪天虎的个性,凡事忧柔寡断,得过且过。说得好听些,是能够随遇而安,实际上是毫无主见,反而不及她这做妹妹,年龄相差好几岁的姑娘家拿得起、放得下。   就像当年家中即将遭到灭门之祸,纪天虎尚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走与不走,幸而红姑当机立断,明知救不了丧妻岁年的老父,只有趁夜逃出京城,否则兄妹二人早已难逃一劫了。   目前的情势,虽不及当年逃出京城时危急,但也需要痛下决心,以无比毅力与勇气,才能解决问题。   因为铁豹一向刚愎自用,极为跋扈,弄不好就会反目成仇。   红姑在凤阳听到消息,得知崇祯即位后,已将魏忠贤赐死,树倒猢狲散,这位自命九千岁的巨奸一死,东厂势力整个瓦解,魏党岂能幸存。   是以兄妹二人匆匆折回,实际上是红姑的主意,打算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力劝铁豹从此收山,放弃草莽生涯。   那知一回山寨,发现李自成派来的两个说客,已使铁豹心动,要想说服他,打消那米脂流寇之意,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红姑别无他策,只有孤注一掷,以退出为胁,将铁豹一军。   现在对纪天虎,她也只有用同样的办法,以激将法道:“大哥如果不愿离此,尽可留下。   我的心意已决,非走不可!”   纪天虎被她一激,果然勉为其难道:“那怎么行,要留就一起留,要走也得一起走!”   红姑喜出望外,振奋道:“真的?大哥,你……”   不料话犹未了,突见窗外人影一闪,红姑急忙把话止住,娇喝一声:“谁?”一个箭步射出房门外。   夜色朦胧下,一条人影向草堂大厅疾奔而去。   红姑欲追不及,一回头,纪天虎也已追出,她不禁忧形于色道:“咱们的谈话,已被方才那家伙窃听到,去向老大报告了。”   纪天虎暗自一惊,急道:“那如何是好……”   红姑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大哥,咱们说走就走!”   纪天虎道:“好!我去收拾行囊……”   红姑一把拖住他,道:“来不及了,银子在我身上,走吧!”   她也来不及回房收拾行囊,拖了纪天虎就走。   山寨位于狭谷尽头山坡上,两面是密林,背后峭壁矗天,只有正面大门一条通路出入,形势极为险要。   兄妹二人决心离去,只有硬闯山寨大门。   他们行动虽快,但仍然慢了一步,铁豹已亲自率众挡住了去路。   纪天虎见状暗惊,力持镇定,双手一抱拳,道:“请老大看在义结金兰的份上,放我兄妹一马。”   铁豹铁青着脸,道:“哼!你还记得,咱们有八拜之交!”   红姑挺身上前道:“老大,多年来承你收容之情,没齿难忘,日后必当有所报答,但人各有志,咱们兄妹已决心离此,老大又何必强留。”   铁豹怒形于色道:“难道你们忘了,当年结义之时,曾对天盟誓,咱们三人将同生死、共进退!”   红姑大义凛然道:“不错,我兄妹二人的遭遇,跟老大一样,都是受魏忠贤之害,落得家破人亡,被迫落草为寇,当年同仇敌忾,义结金兰,志在报此血海深仇,如今那魏老贼已死……”   铁豹怒道:“魏忠贤死了,咱们就情断义绝?”   红姑婉转地道:“不!老大永远是咱们的老大,情同手足、义薄云天,如果老大能就此结束草莽生涯,我兄妹二人愿终身奉养,敬若父兄!”   铁豹冷冷一哼道:“我又不少胳臂缺腿的,更不聋不瞎,还用不着你们施舍,赏我口饭吃!”   红姑仍然忍气吞声道:“老大不要误会,咱们是一片诚意,出自肺腑之言……”   铁豹却不领情,怒斥道:“不必虚情假意!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是否已经决心跟我拆伙了?”   纪天虎未及阻止,红姑已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道:“我和大哥已决心离去!”   铁豹突发狂笑,道:“好!好!只要能闯得过我这一关,任凭你们去那里!”   红姑手按剑柄,道:“老大一定要强留,那咱们只好硬闯了。”   铁豹冷冷一哼,把手一伸,跟在身后的壮汉急忙上前,将一支独门的兵器交在他手中。   这是支金钢打造的短棍,长约三尺,棍的末端另加七寸柄部,头端则是四指内屈,食指直伸之铁手,称之谓“一阳神指戟”。   铁父任桐城知县时,能使境内盗贼绝迹,得力于属下一位杨捕头,人称神捕杨柳青。   “一阳神指戟”即是杨捕头之物,据说是他家传独门兵器,曾使江湖中不少的巨盗伏法。   铁豹自小喜欢拳脚,一身武功即是杨柳青所授。   铁父出事的前两年,这位年迈的神捕一病不起,临终前将“一阳神指戟”传给了生平唯一的弟子——铁豹。   两兄妹心知这独门兵器的厉害,不由地暗自一惊。   但态度已摆明,非以武力解决不可。“铮!”“铮!”两声,兄妹二人的刀剑双双出了鞘。   铁豹手执短戟,沉声道:“很好!!算我姓铁的照子不亮,错把你们当成同生死、共进退的知心,结果竟是一对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狗男女!”   事已至此,忧柔寡断的纪天虎,只好挺身而出道:“老大!并非咱们不顾结义之情,实在是你逼我兄妹出此下策,如果老大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铁豹断然道:“除非日出西山。”   话声甫落,短戟已出手,直取纪天虎胸膛。   这一招“神仙指路”,无论出手及威力,皆看出火候。若非苦练十载以上,绝难有此成就。   纪天虎那敢掉以轻心,抡刀急封门户,“当!”地一声,金铁交鸣,九环金刀与短戟相撞,火星迸射。   短戟虽被荡开,纪天虎却被震得虎口发麻,踉跄倒退两大步。   铁豹得理不饶人,欺身暴进,短戟“呼!”地一声,横扫而至,势疾力猛,有如雷霆万钧!   红姑见状大惊,因为她深知纪天虎绝非铁豹的对手,急抡剑由侧面玫去,逼使铁豹错步闪腰,向旁避开,解了纪天虎之危。   但铁豹的身手矫健,反应极快,一个大旋身,右腕一振,短戟反向红姑攻去。   红姑不敢轻撄其锋,娇躯一晃,斜掠丈许,绕向铁豹身后,急向纪天虎招呼道:“大哥,你先走!”   她打的是如意算盘,自恃轻功绰约,较易脱身。只要纪天虎能冲出大寨,她就不难摆脱铁豹,奋力突围而出。   纪天虎也明白她的心意,但不能置红姑于不顾,只求自己脱身,毕竟这世上,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他既身为兄长,岂能不全力保护唯一的胞妹,纵然以命相搏,他也绝不会贪生怕死。   稍一迟疑,已错失突围良机。   只见铁豹一阵猛攻,迫使红姑出剑还击,被逼得连连后退,纪天虎就更不能走了。   正待冲去助红姑一臂之力,突闻一名头目喝道:“上!”   十几名壮汉一拥而上,向纪天虎发动围攻。   兄妹二人虽与铁豹谊属金兰之交,但这批山贼仍以铁豹为首领。既然首领跟兄妹二人翻了脸,他们自然是站在铁豹这一边。   攻势一展开,个个全力以赴,奋不顾身,完全是亡命之徒的玩命作风。   纪天虎也发了狠,振声大喝道:“各位若能高抬贵手,放我兄妹一马,日后总有相遇之时,必当有所补报,否则我手中这把九环金刀,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几名壮汉充耳不闻,各挥兵器,分从四面八方逼近,个个都想争功,为铁豹将纪天虎生擒活捉,甚至格杀!   纪天虎勃然大怒,把心一横,挥刀左砍右劈,刀背的九个环,叮叮当当连连作响,更增其威势。   一时刀棍齐舞,人影翻飞,展开了激战。   山寨内除了狭谷沿途布哨的人之外,尚有两百多人。此时已被喊杀声惊动,尚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冲出茅院赶来。见是“窝里反”,自相残杀,无不感到惊诧!   由于不明情况,他们均踌躇不前,不敢冒然的轻举妄动,只好在一边掠阵。   纪天虎情急拚命,大发神威,连连砍伤几名壮汉,正待冲出重围,突闻红姑发出一声惊呼,转头一看,只见她的剑已脱手,被铁豹的短戟震飞开去。   这一分神,一支长茅直刺过来,虽然及时闪避,仍被茅头划肩而过,带起一片血雨。   一阵剧痛,使纪天虎执刀的右臂垂落,再也无法举起,急向红姑招呼道:“红姑,你快走!”   几名壮汉见他受创,趁机疾扑而来,将他扑倒地上。   红姑原已掠出两丈开外,见状大惊,失声叫道:“大哥!……”   铁豹一个射身跟进,以短戟向她一指,冷哼道:“你再不束手就缚,休怪我不念结义之情!”   被按在地上的纪天虎叫道:“红姑,不要管我,快快走!”   红姑那能置他不顾而去,一咬牙,愤声道:“好!我认栽了,老大,你看着办吧!”   铁豹得意狂笑道:“只要你们打消去意,咱们仍然是一家人。”   红姑断然拒绝道:“办不到!”   铁豹怒哼一声,向那批壮汉吩咐道:“把她抓起来,两个一起关起来,好好看住!”   壮汉们齐声恭应,上前正待动手,红姑怒斥道:“我自己会走!”   铁豹一施眼色,壮汉有恃无恐道:“抱歉!只好委屈纪姑娘了。”   红姑见纪天虎被拖起,由几名壮汉取来绳索,七手八脚捆了个结实。使她投鼠忌器,有所顾忌,只好任凭他们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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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山寨后方前壁下,原就有个山洞,可能曾是兽穴。铁豹来此立寨后,利用山洞自然形状,在洞口加以铁栅,就成了牢房,也可算是刑房。   但他落草为寇,在此立寨多年,很少用它来对付自己人。   因铁豹痛恨魏忠贤,矢志报仇,经常亲自出马,率众守伏途中,拦劫走马上任的朝廷命官。凡是与魏党有关者,无一能幸免,皆被掳同山寨,以酷刑凌迟至死,发泄心头之恨。   曾有几次,铁豹偕纪天虎、红姑三人,远赴境内各地,刺杀了几名魏党贪宫,震惊朝廷,发动大批官兵围剿,所幸山寨极为隐蔽,始终未被发现。   这就要归功于红姑了,是她极力主张,“兔子不吃窝边草”,说服铁豹严令手下,绝不在附近一带作案,始能多年来未露行藏,否则,官兵早已直捣山寨了。   但她做梦也未想到,他们兄妹二人今夜会变成阶下囚,被关进了山洞。   洞壁上插着浸松油的火把,这时已燃烧剩下半截。   昏暗的火光下,朝宗主仆被分别绑在两根木桩上,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兴儿正在抱怨,数落期宗不该贪图游山玩水,以致落入山贼手中,看来已是凶多吉少,难逃厄运了。   如果不是已经绝望,兴见是绝不敢口出怨言,顶撞这位少主的。   朝宗无可奈何,唯有听天由命,保持着沉默。   突见铁栅门打开,兄妹两人被押入,分别绑在另两支木桩上,不禁使朝宗主仆大为诧然。   等那批如狼似虎、穷凶恶极的壮汉退出,关上铁栅门,落了锁,才听红姑抱怨道:“大哥,如果你先走,我也可以脱身的,这下可好了,咱们一个也走不了!”   纪天虎叹道:“红姑!我怎能置你于不顾,只求自己脱身,如今之计,只有跟老大虚与委蛇,答应他留下,以后再伺机脱身……”   红姑道:“行不通的,老大疑心最重,既知咱们去意已决,那会相信。”   纪天虎愤声道:“他总不致翻脸无情,不顾结义之交,将咱们置于死地吧!”   红姑苦笑道:“老大的个性,大哥又不是不了解,惹火了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忽听朝宗叹道:“唉!想不到二位也跟咱们一样,成了待宰的羔羊。”   红姑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怒斥道:“你少在废话!”   兴儿不服道:“你神气什么?有本事何必被关进来。”   红姑怒哼一声,道:“小鬼!别以为我治不了你……”   侯朝宗却婉转地道:“姑娘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如今咱们是同病相怜,应当同舟共济,与其有时间斗嘴,何不冷静下来,共商脱身之计。”   红姑霍然心动道:“哦!想不到你这书呆子,倒还挺有头脑的,大概你已思出了脱身之计吧?”   朝宗强自一笑道:“姑娘太抬举了,在下那有什么脱身之计,只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红姑大失所望,嗤之以鼻道:“哼!书呆子就是书呆子!”   兴儿听了不屑地道:“你这姑娘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居然还这么凶!”   红姑怒道:“你这小鬼再多嘴,看我……”   兴儿不甘示弱道:“你能把我怎么样?”   突闻铁栅外喝道:“小鬼!你在闹什么?”   红姑听出外面的是丁义的声音,忙问道:“外面是丁义吗?”   留在外面把守的果然是丁义,走近了铁栅道:“纪姑娘,有事吗?”   红姑愤声道:“这个小鬼伶牙俐齿的,说话太气人了,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顿,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比干山贼一年分得的还多。   但丁义却不敢冒然答应,犹豫不决地道:“这……”   红姑怂恿道:“怕什么?又不是要你放咱们出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十两银子的诱惑,果然使丁义为之心动,急问道:“纪姑娘说的可是当真的?”   红姑认真道:“我骗你干吗?银子就在我身上,原是要带着离开这儿的,现在既然走不了,老大又不会轻易饶过咱们兄妹,银子留着何用。只要你好好揍这小子一顿,为我出口气,干脆几十两银子全给你。”   丁义喜出望外,急向四下一张,附近别无他人。   原来是留下他跟另外一个姓吴的,两个人共同在洞外看守,但姓吴的嗜赌如命,今夜赌得正起劲,突然发生事故,临时派他们来看守朝宗主仆。   其实只要把人关进洞,铁栅门上一下锁,真可说是插翅难飞,何况关在里面的两个人还被绑在木桩上。   当纪天虎兄妹二人被关进来,仍旧只留下他们二人在看守。   山寨里闲来无事,大部份时间都是以赌或喝酒来消磨时间。女色是绝对禁止的,因为必须往境内的城镇找窑姐儿,容易出事,甚至被官方的眼线跟踪,找出这个隐蔽的贼窝。   尤其有几次,铁豹掳回一些贪官的家眷,让这批久未近女色的山贼发泄。结果不但使那些女人被凌辱而死,还造成山贼们为争女人而大打出手,伤亡了不少人,从此以后,铁豹不敢再把妇女掳回,他为了使山贼们过剩的精力得到发泄,唯有让他们尽情狂饮豪赌,但严禁闹事,犯者只有一个处置,格杀勿论。   姓吴的今夜输了不少,手风刚开始转顺,就被派来这儿看守山洞,心里那份窝囊与懊丧,可想而知。   纪天虎兄妹被关进后,眼看今夜已不会再有突发事件了,山洞只须留下一个人看守就行了,因此姓吴的跟丁义商量,愿以一两银子的代价,让他溜班去赌,万一有事就去通知他。   丁义看在银子的份上,且最近又欠了姓吴的好几两赌债,自然不得不勉强答应。   想不到红姑为了出气,要他揍兴儿一顿,代价既然是几十两银子,这可真是一笔意外横财呢!运气来了,城墙挡都挡不住。   如果姓吴的在,少不得二一添作五,现在他却是独吞,何乐而不为?   何况又不是私自放人,万一被发现,也可说是兴儿过于吵闹,进去加以制止,岂不名正言顺?   念及于此,丁义不再犹豫,自腰间摘下了钥匙,开了铁栅门上的大锁,进入洞牢,走向红姑面前,贪婪地笑问道:“银子呢?”   红姑冷声道:“哼!你倒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呢!银子就在我怀里,你自己取出来吧!”   山贼们对首领的这位义妹,一向执礼甚恭,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丁义听说银子藏在她怀里,要他自己动手取出,他那敢造次,不禁为难道:“这……”   红姑又怂恿道:“怕什么?是我叫你取出的,要不然你就把我的双手松绑。”   丁义急道:“不不不!那使不得……”   红姑不禁笑道:“你既不敢松绑,又不敢动手取,银子总不会自己从我怀里蹦出来呀!”   丁义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上前伸手入怀,银子没有摸到,却触及红姑挺实的肉峰。   红姑不以为忤,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更使丁义心慌意乱,神魂飘然。偏偏红姑身上捆着绳索,如同五花大绑,他的手别在胸襟内,根本就无法动弹,那还能探取到银子。   正觉进退维谷,不知所措时,又听红姑笑道:“你往那儿摸,银子又不在我胸口,是在腰间!”   丁义忙将手向下移,果然摸到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包的显然是几个银锭,顿时欣喜若狂,取了出来。   手中一掂,他已凭沉重的份量估计出,足足有三四十两。   红姑郎道:“丁义,银子全给你了,你该替我办事了吧!”   丁义心花怒放,眉飞色舞道:“纪姑娘放心,无功不受禄,我一定为你痛痛快快的揍这小鬼一顿,让你出口气!”   将布包揣入怀中,走到兴儿的面前,正待挽袖举手痛掴一顿,兴儿却开了口。   他灵机一动,不屑地道:“哼!真没有出息,只不过几十两银子就听她的。”   丁义道:“那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听她的,难不成要听你的。”   兴儿人小鬼大,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我给你两只金元宝呢?”   丁义一怔,随即嗤之以鼻道:“你小子只要拿得出两只金元宝,我就当场磕三个响头,叫你一声爷爷。”   兴儿先应了一声“嗯!”,占了丁义个便宜,才一本正经地道:“不敢当,我可没这个福气,不过,为了免受一顿皮肉之苦,我倒情愿奉送大哥两只金……”   话犹未了,红姑已怒道:“丁义,不要听这小子的鬼话,快动手!”   丁义财迷心窍,置之不理,却向兴儿道:“小鬼,只要你真拿得出两只金元宝,我就放你一马,否则,你可是自讨苦吃!”   兴儿正色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丁义“嗯!”了一声,迫不及待地间道:“金元宝在那里?”   兴儿目光注视着脚下道:“就藏在裤脚管里,你自己拿吧!”   丁义低头一看,兴儿的双脚并拢,被捆绑在木桩根部,若要打开裤脚管,就必须解开脚上绳索,不禁犹豫起来。   侯朝宗心知行囊中的盘缠,已被蔡刚等人搜出,慷他人之慨,献给了铁豹做见面礼,兴儿就算有点积蓄,充其量不过三五两银子,绝不可能身藏两只金元宝。   以当时黄金价值,一两相当三十几两银子,即使每个一两重,两个也值六七十两银子以上。   兴儿既不可能如此富有,为何冒皮肉受苦之险,开这个玩笑?   很显然,这小鬼有什么诡计!   朝宗不能单看着他在唱独脚戏,故意斥责道:“兴儿,那是老爷要你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你竟敢擅自作主,随便送人!”   既然侯朝宗帮了腔,兴儿表情更为逼真,说道:“公子,咱们命都保不住了,留着又有何用,给了这位大哥,至少会手下留情,免得小的受皮肉之苦啊!”   主仆二人一拉一唱,再也由不得丁义不信以为真,急忙蹲下,用力解开兴儿脚踝上的绳索,松开了绑腿……   绳索一松,兴见两腿已能活动,突然全力抬脚踢去,出其不意的踢中了丁义的下颚。   这一脚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丁义又一心在裤脚管里搜索金元宝,以致猝不及防,被踢得闷哼一声,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兴儿大喜过望,但脚下绳索虽松开,腰部以下仍然紧紧的捆住,而且打的是死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绳索松动,全身向下滑动,终于脱身而出。   朝宗惊喜交加,急道:“兴儿,快来为我松绑!”   兴儿这下可得意了,笑道:“公子放心,小的不会把公子丢下的。”说着已抽出了丁义的佩刀,上前割断了朝宗身上的绳索。   朝宗宅心仁厚,一离开木桩即道:“兴儿,快把他们也救下。”   兴见面有难色道:“这……公子,他们……”   红姑冷声道:“哼!你们以为松了绑,就可以闯出山寨?别做梦了!”   纪天虎也道:“就算咱们带路,也闯不出去!”   侯朝宗一怔,惊道:“二位的意思,咱们是死定了?”   红姑道:“擒贼擒王,唯一的生机,就是要能出奇制胜,把铁老大制住!”   朝宗略一迟疑,不由分说将兴儿手中的刀夺过去。   兴儿情急阻止道:“公子,不可……”   朝宗置之不理,上前亲自动手,为红姑割断双手反缚的绳索。   红姑出其不意,一把将刀夺过,惊得朝宗向后一退。   “你……”   红姑无暇理会,自行将全身绳索割断,再过去为纪天虎松了绑,始说道:“咱们能否死里逃生,成败在此一举,跟我来吧!”   她可也没忘了那几十两的银子,因为一旦能逃出,将赖以为生,岂能便宜了丁义。   尤其方才被他趁机毛手毛脚,更使红姑怒从心起,搜出了布包,狠狠的踹了丁义一脚,才持刀冲出铁栅门。   朝宗与兴儿那敢怠慢,忙跟纪天虎出了牢洞。   夜色苍茫,山寨里各处仍有灯火,几间茅屋里不断传出呼么喝六之声,那批山贼正赌得起劲。   红姑放眼看去,大厅仍然灯火通明,十几名山贼把守厅外,显然铁豹与那两名说客,尚在大厅内开怀畅饮。   她略一思索,当机立断道:“大哥,咱们就算闯出大寨,山谷里尚有重重的关卡,惊动老大赶来,仍难脱身,只有孤注一掷,冲进大厅,攻他个措手不及,把他制住!”   纪天虎把头一点,道:“好,你只管往里硬闯,外面的人由我来对付。”   这是唯一的生路,别无选择!   侯朝宗主仆更毫无选择的余地,只好跟他们共进退。   红姑一马当先,领着三人,利用夜色掩护,顺着山壁绕向大厅。   掩近数丈之内,她回头轻声道:“大哥,我要闯了!”   纪天虎刚一点头,红姑已身如流矢射去。   厅外十几名山贼未及拦阻,她已闯入了大厅。   几乎是同个时候,纪天虎也已发动了攻势,出其不意的扑出,一掌劈倒一名山贼,顺手夺过了长茅。   朝宗主仆分向两名山贼突袭,也攻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各自夺得了一把钢刀。   变生肘腋,十几名山贼大惊,仓皇不及应变,被狠劲大发的纪天虎,一支长茅攻得手忙脚乱。   朝宗主仆趁乱冲进大厅,只见红姑的钢刀,已横压有了几分醉意的铁豹颈旁,两名说客则惊得不知所措。   只听红姑冷声道:“老大,恕小妹无礼,不得不出此下策,请你送咱们出寨吧!”   铁豹惊怒交加道:“哼!我已传令下去,任何人擅自离寨,一律格杀勿论,你就算杀了我,也休想闯得出山。”   红姑道:“老大!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咱们志在离此,并无意阻止老大加入李自成,只要放我们一马,从此各奔一前程,互不相干,不是很好吗?”   铁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好吧!既然你们去意已决,勉强留下也是貌合神离,不如就此分道扬镖,各凭造化。”   红姑喜出望外道:“多谢老大成全!”   纪天虎正好闲来,几名山贼追入,一见首领受制,全惊得目瞪口呆,那敢轻举妄动。   红姑笑道:“大哥,老大已答应,亲自送咱们出寨了。”   这话是给铁豹保留几分颜面,实际上在此情势之下,他能不答应吗?   兴儿却意忧未足,急道:“姑娘,还有咱俩的行囊和盘缠……”   铁豹双目怒睁,向红姑问道:“怎么?这两个小子也要带走?”   红姑微微点点头道:“不错,要不是这位小哥儿帮忙,咱们此刻还在牢洞里等死,老大,你不反对把他俩也放了吧?”   铁豹怒形于色道:“好!今夜我认栽了,不过、你们兄妹二人记住,山不转路转,只要我不死,咱们以后终有相见之日,那时……”   纪天虎把心一横,不甘示弱地道:“老大,咱们结义一场,就此一刀两断,以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到时候再说吧!”   铁豹怒哼一声,向那几名山贼喝令道:“传令下去,所有的明卡暗椿不得拦阻,放他们四人出山。”   红姑却笑道:“不!老大,你得亲自送咱们一程。”   铁豹气得又是一声怒哼,道:“走吧!”   兴儿一眼瞥见,他们的一袋银子尚置于桌上,便冲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红姑见状,不禁暗自好笑。   他却得理不饶人,又从一名小贼手中,夺过一支长茅,权充扁担,挑起了尚置于一旁的行囊,露出了一付得意之情。   铁豹受制,无可奈何,只好亲自送他们出寨。   一路通行无阻,出了山谷外,红姑始将刀一收,歉然地道:“老大,咱们就此告别了……”   铁豹置之不理,又是一声怒哼,突向山谷内如飞疾奔而去。   红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深深地一叹道:“唉!人生如梦,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位,咱们也该分手了。”   侯朝宗双手一拱,道:“能与贤兄妹相识,且共生死,总算是有缘,不知二位可否将行踪相告,日后也好专程拜访,聚上一聚。”   红姑道:“咱们打算先回故里一探,此后的行踪就很难说了,也许四海为家……公子将何往呢?”   侯朝宗道:“在下将赴留都应试。”   红姑沉吟一下,道:“咱们也许会去走一遭,公子请留下大名,以便日后去了留都可以去找你们。”   侯朝宗坦然道:“在下姓侯名方域,号朝宗,祖籍归德……”   兴儿插嘴道:“我家老爷,就是前任户部尚书呢!”   纪天虎一听侯朝宗是官家子弟,顿起反感,冷哼一声道:“红姑,咱们走!”   红姑明白他的心理,不便再说什么,兄妹二人身形一掠而去远了。   朝宗不禁一怔,斥责道:“你这小鬼,为什么老喜欢把老爷的招牌给抬出来?不说话会变哑巴?”   兴儿急道:“公子,要责备小的,以后有的是时间,这会见人家兄妹已经走远了,万一山贼追来,咱们可就走不了啦!”   朝宗一听,那敢再此停留,紧张地道:“是啊!咱们快快离开此地吧!”   主仆二人出了山区,披星戴月,连夜顺着官道直奔滁州。   经过了这一次的教训,侯朝宗再也不敢沿途游山玩水了,一到滁州,立即雇了马车,直驶南京。   □□    □□    □□    □□试场就在旧日京试的贡院,和旧日歌妓集中地的旧院,亦隔着一条秦淮河,贡院在北岸,旧院在南岸,其间东有文德桥,西有武定桥往来相通,十分方便。   每到灯光初明的黄昏时分,桥上往来最多的就是来应试的方巾蓝衣的秀才。   那些士子们中间,固然有些是清贫苦读的寒士,但大部份都还是家境宽裕,又是年轻爱动好玩的年龄,处身在这软红十丈的环境里,既远离了家人父兄的拘束,又带足了盘缠,还会不趁此机会疯狂一番?   朝宗正好是二十二岁,才名早扬,几篇诗文着实受到那些前辈先进的夸奖。   他本人又是美男子,再加上他父亲侯恂老先生做过一任户部尚书,这种种的条件,使他成为贡院中的红人,也成为旧院中的名人。   举榜未揭,南京城中已经无人不识侯公子了。   今天是松江的夏允彝在旧院的媚香楼李贞娘家请客,对这个宴会,侯朝宗的兴趣并不高。   因为夏允彝是复社中的中坚人物,复社是后起的东林势力,在魏忠贤跟客氏当权的时候,东林那些书呆子被整得很惨,一直到他们倒了下去,东林党人才抬了头。   目前东林党是比较神气,但是侯朝宗认为他们太过于头巾气,忧时救国固然是好事,但是整天的评议朝政得失,骂这个、骂那个,则又未免太过份了。   只不过夏允彝在南京的士林中很有力量,跟他的父亲侯老先生也有点交情,算是父执辈了,不好意思拒绝。   再者,媚香院也有点吸引他的地方,那可不是李贞娘,她虽是秦淮名妓,但却已是明日黄花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管她多富有吸引力,却无法吸引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郎,他向往的是她的女儿香君。   听说她才十六岁,长得纤巧秀美,而且娴静稳重,有大家风范,美得令人心碎。朝宗久闻其名,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因为她是清倌人,不大出来应酬。   今天在她家里,想来定会出来见客的,这才是真正吸引朝宗的力量,所以他在过文德桥的时候,不觉地把脚步加快,彷佛身上的骨头也轻了几两似的。   一直到快接近媚香院的大门时,他才不好意思的把脚步放慢了一点,约的时间是酉正,现在不过是日影才偏西,那不是太早了一点。   如果是主人还没有到,自己先去了,平时倒还没什么,夏允彝虽说向父亲递过门生帖子,却也与父亲同朝做过事,称是同辈固可,称长辈也无不可,早到了也没什么。   但是,前几次约会时,自己都到得很迟,偏偏今天说是为了要介绍李香君给他而早到了,那可实在是说不过去。   因此他脚下犹豫,正想滑过媚香院,上别处先蹓一圈才回来。   那知,媚香院门口,闪出一条人影,一把拖住了他就叫了起来:“啊呀!侯公子可把你给盼到了,大家都来齐了,就缺你这位贵宾,大家公推我促驾,正准备上尊寓去请您呢!天可怜,省得我麻子少跑几步路。”   说话的是说书的柳敬亭,一肚子好学问,博学广闻,言语诙谐,在他那一个行业里称得上翘楚。   因为他生性耿介,对复社的清流人物十分耸敬,斯文圈子里也十分器重他,差不多的酬酢场合中都少不了他。   他跟朝宗虽是初识不久,却颇为相知,所以对朝宗脱略形迹,也没有什么俗套或客气的。   拉着朝宗进了门,他已拉开他那说书的大嗓门,笑着叫了起来:“凤凰来了!凤凰来了!   快下楼来接凤凰!”   席设在媚香楼上,他又拖着朝宗直往楼上跑。   朝宗却已听见了夏允彝那松江口音带笑说着:“侬这只烂麻子,专好捣鬼,叫侬去请候相公,只不过门上转一转就跑回来了,我看总要叫贞娘抽脱侬两根懒筋,侬才肯勤快!”   柳敬亭伸伸舌头:“夏老爷!您倒还真不好侍候,您派我去请侯相公,我立时请来了,您不说论功行赏倒也罢了,反而赐下一顿打罚,这叫人以后还敢为您办事吗?您到底要怎么样侍候才舒服!”   说得楼上扬起一片笑声。   这篇话并没有好笑的地方,但是楼上柳敬亭不久之前说的一个笑话就很有意思了。   他说他家隔壁,住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在一家大宅院里当仆人,半年前得了一个儿子,珍逾性命,这天刚好男的外宿住在家里,半夜里儿啼不止,老子听得心痛,便怪他妈没有好好地哄孩子。   女的却说小儿夜啼成了习惯,怎么哄都没用,不信你自己哄哄看,男的自然不信说自己侍候了几位老爷,都蒙称赞说十分称职,不信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于是他自己起来,抱着孩子又唱又拍又哄,儿啼依然不止,做老子的急了,对着儿子叫道:“小祖宗,你到底要怎样侍候才舒服!”   侯朝宗倒是被那一片笑声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知道柳麻子诙谐有趣,妙语如珠,但是回味刚子的那番话,因为不知道半夜儿啼的典故,听不出妙在何处,竟能引得举座绝倒,正想问问清楚。   只见楼梯口闪过一个高大身材,丰满艳装的丽人,用手帕抚着嘴笑骂道:“死麻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人的便宜你都要占……”   这正是媚香院的主人,秦淮名妓李贞娘,她扬起了手,正准备接柳敬亭呢,抬眼看见了一旁的侯朝宗。   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叫道:“哟!这麻子还真有点神通,眨眨眼就把侯相公给搬来了,快请上来吧!”   侯朝宗上了楼,但见临窗一张梨心木大圆桌上,摆着几盘点心果子,却已满满的坐了一桌人。   大部份都是他认识的,像陈贞慧(定生)、吴应箕(次尾)等等,都是当时的清流名士,也是复社中的活跃人物。   当下拱拱手道:“对不起各位,我来迟了!”   这时做主人的夏允彝,道:“方域,快坐下,别来这些虚套,你也没迟,预定的时间还没到呢,是我们大家都来得早了。”   方域是侯朝宗的正名,上学、应试都用那个名字,朝宗是他的表字,文人间都习称表字,经常把正名弃而不用了,所以往往在一大堆邂逅相识的朋友间,互相混熟了,却还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夏允彝虽是他父亲的门生,但是年纪比他大得多,也可称他是前辈,这时称呼他的本名,多少含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   侯朝宗并不在乎这些,他虽有些傲态,却是个很随和的人。   尤其在这些场合上,他也没啥可计较的,因此,他笑了笑,说道:“诸公怎么一起都得了闲。”   夏允彝笑道:“那是因为大家都在柳麻子那儿听他说书,散场以后虽是时间还早,却也差不了太多,干脆一脚就来了。”   以橛夫子而知名的吴次尾道:“而且吾辈清流,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约会不守时,无论是大小宴会,总要延迟到一下以表示其身份不凡,我复社同仁,既以振兴国运,革新时弊为己任,首当除此恶习,上次我们几个人谈到这个问题时,就想以身作则来改革一下,而且就以今日之会开始,所以大家都宁可早到,只是未及通知朝宗兄,所以才请敬亭去促驾,不想朝宗兄不愧为吾道中人,居然也在期前来到了。”   陈定生也笑道:“更难得的是朝宗是今天的主客,在一般的习惯上,主客早到,那是大失面子的事,而朝宗却能力革俗弊,这是值得鼓吹的一件事。而我们的复社,正需要这种身体力行的人,才能使人一新耳目,不再说我们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了。”   朝宗听得有点儿啼笑皆非的感觉。   因为他到留都来只为考试,并不打算参加什么会社,尤其是这个复社,固然社中人都是时下知名之士,但是他们言谈激烈,行为愤世,经常对时政有所批评,并对朝中权贵加以评击,这些都是朝宗不以为然的。   因为他们在留都比较活跃,见面的机会多,聚会的时间较多,而里面也颇有几个谈得来的人,却没有想到经此一来,自己也成为复社中的人了。   听陈定生如此一说,朝宗又不便否认,幸好这时另外有一批人呼呼喝喝地涌了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是一群美丽的娘子军,领头的是旧院中最得人缘的名妓卞玉京,略后则是才华过人的郑妥娘。   妥娘手扶着一个女孩子,小小巧巧的身材,却又玲珑剔透,美艳照人,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她们的身边还跟着四五个丫头,一路上吱吱喳喳的吵着进来,只有那女孩子低着头,略为有点羞意。   身为主人的李贞娘首先过去,从郑妥娘的手里牵过那个女孩子的手,却笑着骂郑妥娘,道:“疯婆子,你收敛点行不行,侯公子已经来了。”   郑妥娘在任何场合中都是不安份的,也是不甘寂寞的,她不但口才好,肚子里的文才也佳,她的诗诃都颇为可观。   只是她的脾气大了点,有点喜怒无定,心里一高兴,固然会大叫大笑,不高兴的时候,也会立时大哭大闹,所以才得了郑疯子的外号。   这时她一翻眼,道:“我知道侯公子来了,我在楼上看见他在门口逡逡巡巡的,才催着香君赶紧打扮的。”   李贞娘笑道:“今见夏老爷请的主客就是侯公子,主客已到,立刻就要开席了,你不能安静斯文点?”   “不能!我要是安静斯文,就不是郑疯子了,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侯公子,一向都疯癫惯了,这会见装出那副扭扭摆摆的样子,他也不会多看我两眼,你瞧他的眼睛一直就在咱们小香扇坠儿的身上转,几曾瞧得见别人!”   侯朝宗知道,那个女孩子一定是今天特别要给他介绍的李香君,因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被郑妥娘这一吵,倒是很不好意思。   他红着脸道:“那里!那里!妥娘高才,我是倾慕已久,几度拜聆高论,更是钦折已久,因以一睹芳容,诚惶诚恐,不敢有渎。”   郑妥娘道:“侯公子,你这话是在骂人了,你是现下名噪金陵的四公子之一,文采风流,我那几首歪诗破词,那能入高明的法眼,你是被我的疯态吓着了才是真的,所以才不敢多看我两眼。”   说得大家都笑了。   夏允彝笑着道:“妥娘的风情可人,才情动人,这是大家公认的,倒是不必自谦,只不过大家不敢领教的是你的酒量,你拚起酒来又凶又快,就是猛将军张飞临阵,也只有望风而退。”   柳敬亭笑道:“夏老爷说得太客气了,这望风而退,该换成落荒而逃才对。”   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郑妥娘十分得意,也就不再找人斗口了,但是在得意中,却又有一股辛酸。   她的酒量是很大,虽不敢说是千杯不醉,但是在目下群芳中,却没有一个能比得过的,因为她是从小练出来的酒量……。   她原是桐城缙绅人家的女儿,而且又是极受宠爱的独生女儿,父亲也是个很有学问的名土,诗是父亲抱在手中时,就一字一句打下的底子,酒量则是陪着父亲,终日小酌练出来的。   父亲死后,家道中落,流落到南京沦为歌妓,却又靠着这两者成了名。   她的酒量虽大,却并不嗜酒,刚落籍时,由于她的人长得很美,常常有些登徒纨绔子弟想占她的便宜,意图用酒灌醉她,她绝顶的聪明,岂有不明白的,好在她有的是量,晓得对方的意图后,干脆主动攻击,人家要灌她一盅,她跟人拚十盅。   更厉害的是她越喝越豪,十盅之后再来十盅,死缠不休,袒臂掳袖,猜拳行令大声嘶叫,状若疯狂。   女人的风情与魅力在于含蓄,她这种大刀阔斧的作风,对方纵然酒量不逊于她,也因而绮情全无,废兴而退,妥娘的酒名因此而传,虽然因此保全了她自己,却也令人不敢进一步去亲近她了。   一个美丽、多才而又热情如火的女人,在风月圈子里自然是容易出名的,但是却很少有人去爱上她。   就是因为她这种作风。   所谓没人爱她的话是不确实的,石头城中,想要量珠而聘的豪客还是不少,只是都为一般俗客,她自己不中意。也有些真正能欣赏她的人,可是那些人又太穷,郑妥娘是典身的,鸨母花了银子买下了她,自然也想在她身上捞一笔,那些人没有能力娶她不说,连常常光顾她的香闺能力也不足。   她看得起的是文人,但是有才华而又多金的文人,却被她的爽朗给吓住了,所以她的常客虽多,应酬频繁,却不容易觅得一个归宿,她的内心是寂寞的。   真正了解她的人可说是没有,因为她把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内心都隐藏起来了,比较了解她一点的是卞玉京。   这时卞玉京见她有点儿酸意,忙推推她道:“妥娘,今天是香君妹子跟侯公子初次见面,人家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你又呷那门子的飞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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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郑妥娘跟卞玉京对李贞娘的这个女儿都十分的爱惜,本来以她们在书院的名气与地位,是不轻易给人跨刀帮衬的。   因为她们都自有门户,除非有客人叫条子、出堂差,才过来点缀一下,来了也是唱支曲子略作应酬,像做客人似的。   这不仅是面子问题,与缠头收入也有关系,在别家的院里摆席,主要的收入全是大家的,她们身为名牌红妓,自不必给人帮衬去。   今天因为是给香君做面子,她们是主动前来凑场面的,这就是说,做客人的可以循出堂差的规矩,付一份例赏,也可以将就分付。   李贞娘固然是秦淮名妓,却因为年岁大了些,只靠着老客人以及慕名前来相好,本身实在已没有多少的号召力了,因此才把女儿给抬了出来。   香君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是买来的假女,不过她孑然无亲,不像一般的假母,对假女十分刻薄,非打即骂,她对香君还算是很痛爱的,而香君又惹人怜爱,书院中的姐妹们是十分的熟络。   其中尤以妥娘和玉京为甚,卞玉京的人缘最佳,对谁都像个大姐姐似的,对香君这个小妹妹尤然,而郑妥娘跟香君更是投缘,自居为师,闲下就教她认字读书作诗。   这两人一个是大姐姐,一个是老师,对香君也就不计较什么了,她们知道香君刚踏进这个圈子,最好是能有一个既够名望又有才情的少年公子来亲近一阵,这样于对她的名气与身价都有好处。   可是要觅得这样一个人选,倒也并不容易,侯朝宗就是这样子给选中的,甚至于郑妥娘还费尽了大力气,要求夏允彝促成他们的相聚。   郑妥娘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脾气可发作不得,若是因为一时感触,再来个较酒闹座的话,那不是未帮忙而成为来搅局了。   因此她笑了笑,道:“你那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侯公子是当代俊彦,只有我们香君妹子才配得上他,我再没脸色,也不会硬揍上去自讨没趣呀,倒是她的老娘有点舍不得倒是真的。”   李贞娘啐了她一口,道:“疯婆子,我又那只脚踩着你尾巴了,怎么冲着我张口乱咬。”   郑妥娘道:“你要不是舍不得,干嘛老抓住香君,不介绍给侯公子啊,人家侯公子是专诚前来结识香君的,你自己尽把老脸往前凑,称是那门子的巴结呀!”   李贞娘笑着道:“疯子,你真不得了,一张口咬住了人竟是不放的,我要不把宝贝女儿赶紧送出去,还不知你要怎么编排我呢?”   说着,把香君携到朝宗的身边道:“侯公子,孩子小,又没教养,您可要多开导她一点。”   侯朝宗倒是赶紧站了起来:“好说!好说!不敢!不敢!”   香君虽是一直都在低着头,却也早已把侯朝宗偷瞧了好几遍,在她的私心底下,倒是十分满意这样的安排的。   她虽然已经落籍,正式地挂名出来应酬了,但是媚香院仍以她的假母李贞娘为主,而李贞娘对她的期望也很高,要她能一鸣惊人,寻常应酬没让她去,有时也不过略露一下相就离开了。   所以她并没有结交多少人,只有这批清流文士的聚会,才让她出来多坐一会儿,那是有几种缘故的。   一来,是为这些文人们颇负清望,由他们口中品题后,身价名气立增。二者,是他们比较规矩,不会像那些商贾之流动手动脚的,怕惹起了香君的反感。   因为李贞娘看出香君这小妮子自小就很自重,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混,只有慢慢的感染她,让她跟一些比较顺眼的男人接近后,把脸皮混老了,慢慢或许能习惯。   只不过在这一个圈子里,找个理想的人也不容易,他们多半已上了年纪,只有一个表字太冲的黄宗义年轻些,但是他的人太木讷,香君固然敬重斯文,却不会欣赏太规矩,像木头人般的人。   翩翩风采的侯公子来到留都,香君在一些人的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也间接地读到了他的诗、他的文章,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心里多少已有一个影子。   郑妥娘和卞玉京唆动着夏允彝促成此聚,多半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自然不好意思胡说,可是不住地在人前人后打听着侯公子,别人还会不明白吗?   这会儿她是真正地看到朝宗了。   在外形上,她是非常满意的,因为朝宗不但是个美男子,而且玉树临风,是个伟丈夫,那使他看起来不像一般书生那样虚怯,给人一种英气勃勃的感觉。   所以,侯朝宗给她的第一个印象竟是比想尽中还好一点,也因为如此,她的胆子也大了,俏皮地抬起那一双灵活的眸子,未语便先笑了。   然后,她以那清脆的声音说道:“侯公子,前两个好说是您客气,后两个不敢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香儿年纪少不懂事,您却是名满白下的佳士,连夏老爷都极力推崇,要拉您入社,可见您的高明,娘请您教诲我一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这一连两声不敢,分明是嫌我的资质太笨,不堪言教。”   侯朝宗对这样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可人的确是十分满意,“香坠扇”是一般人公送给她的外号,他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妥切极了。   香君不但细巧玲珑,而且美得明亮,晶莹活脱是扇子上那一枚雕工精细的玲珑玉璧,但是他没想到香君的声音也是那么好听,词锋又那么的敏锐,证明这个女孩子的内在跟外表一样的可人。   因此,他顿了一顿,才道:“不!不!香君,你误会了,我不敢,是真的不敢!听说你是妥娘的门生,而令师的高才我是领略过的,实在是高明,你有如此名师,那里还差得了。”   郑妥娘见侯朝宗对她如此推崇,不禁生出了知己之感,看了他一眼,道:“侯公子,香君妹子好才气,我那里配教她,只不过是我们姐儿俩闲下时互相研究一下罢了,可是话又既回来,你别老是转着弯儿,骂我们姐妹吧!见了我那些不入调的玩意儿,就以为香君妹子也跟我差不了多少,告诉你,她可比我强。”   侯朝宗忙道:“妥娘,平时里你最痛快豪爽的人,怎么今日会假客套了,你的才名是公认的好。”   郑妥娘笑道:“在那些俗气铜臭满身的生意人面前,我不敢妄白菲薄,是比他们多认几个字,可是今天在座的,那一位不是当代词宗,一方大家!”   侯朝宗笑道:“这可是有公评,假不了的。”   香君笑着道:“郑姐,侯公子说你好,你大概真有一二可取之处投了他的胃口,这倒是不必客气的。”   侯朝宗道:“何止二一而已,最少也有三四五六呢,妥娘有几首作品,不仅文词稳健,而且意致缠绵,已臻神来之境。”   郑妥娘刚刚要开口。   香君笑了笑,又道:“侯公子,照你这么说,你一定看过郑姐的诗词了,那就请你随便举上一首例子,评介一下,才见得你是言出由衷。”   这个请求太突兀了。   郑妥娘虽有才名,毕竟也只是一名歌妓而已,她的诗词最多也只在坊间流传,客人们未必能看得到,即使看过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住的,香君居然叫人家给念出来,这未难太强人所难了。   李贞娘忙道:“香君,不可以没规矩!”   郑妥娘也道:“香君,我们作品被人称一个好字,最多也不过是勉强得过去而已,你可别以为是有多了不起,还值得人家记下来。”   那知,侯朝宗却笑笑道:“香君要考考我呢!”   香君这时也略略有点后悔,笑笑道:“侯公子,您可别太认真了,我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侯朝宗笑了笑,道:“不!这是应该的,我说妥娘的诗词好,当然要有根据,绝非说些门面话来讨你们高兴,我最激赏的是她一首浪淘沙!”   说着,他就以那富有男性魅力的嗓音轻吟着——   “日午倦梳头,风静镰钩,一窗花影拥香篝。试问别来多少恨?江水悠悠。   新燕语春秋,泪湿罗绸,何时重话水边楼。梦到天涯芳草幕,不见归舟。”   吟咏后,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才徐徐点头道:“这一阕浪淘沙词意哀婉,不让清照,幽怨之情,见于字里行间,尤其是最后那两句,梦到天涯芳草幕,不见归舟,写去国怀家的离人愁绪,别是一般意境,远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中口吻所能比拟的!”   郑妥娘没想到侯朝宗远真能背诵出来,不仅一字不易,而且还能剖析入微。除了感激之外,更有一种知己之情涌上心头。   照她平常的性情,这时很可能会抱着朝宗大哭起来,但她究竟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还能撑得住,知道在这个时候,纵有千万种感激,也不应表示出来。   所以,她强自忍住了眼泪,哽咽地道:“侯公于,真难为你,居然能把这种俚词记住了。”   最受感动的却是香君,她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将半个身于倚在朝宗的身上,抽泣着道:   “侯公子,谢谢你,真谢谢你!”   卞玉京笑笑道:“香君,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泪眼婆娑的,也不怕人笑话,疯婆的词好,侯公子夸的是她,要你谢个什么劲儿,谢就谢了吧,又哭个什么劲儿。”   郑妥娘横了她一眼,道:“你不懂的!”   卞玉京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所以,郑妥娘虽然当众如此的抢白她,但她一点也都不生气。   她依然是笑笑地道:“我是个俗人,是真不懂你们这两位大雅人,敢情你是懂了,那倒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香君这小妮子谢的是什么?这一把眼泪又为的是什么?”   郑妥娘道:“她谢的不是侯公子夸我的词好,那一把把的眼泪,也不是为我的词中伤感而流。”   这一说,连座中的人都感到不解了,但是,侯朝宗却微微而笑,未加否认而颇有认可之意。   柳敬亭道:“这就怪了,我们想因为香君是在代你谢谢侯公子的,因为她是你的门生,代你说一声谢谢倒也不过份,至于她那几滴情泪,则是为你词中的感遇而流,你那阕浪淘沙是你,连我听得都有点鼻子酸酸的。”   郑妥娘笑道:“扯你娘的臊,你麻子还会酸鼻子呢!那真是日头打西边出了,你整天就是嘻嘻哈哈,自己满嘴喷蛆,专门绕着圈子骂人,你要是鼻子酸,准是叫人拿拳头揍的。”   柳敬亭一缩脖子,道:“姑奶奶,你可真凶,我麻子又不是铁石心肠,我说书的时候,每说到伤心处,总是比别人先掉眼泪,刚才听侯公子念你的词句,鼻子一酸,的确有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郑妥娘笑道:“是真的吗?那我可真要谢谢你了,只不过我就在你对面,看你那双贼眼眨呀眨的一直瞧着桌上的那块火腿,倒是有两滴口水滴了下来。”   说得大家又笑了。   柳敬亭笑嘻嘻地道:“可不就是那两滴眼泪吗,本来已经滚到眼眶边上了,叫你一吼一吓,它们跑错了路就从嘴角流了下来了。”   这一说,座中益发笑得厉害,连香君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笑声略歇后,陈定生才道:“妥娘,刚才你说香君那一哭一谢似乎别有深意,而香君没反对,朝宗似乎也了然默认了,这个我倒是要请教一下了,究竟又是合何玄机呢?”   郑妥娘看了一下香君和朝宗,才道:“这个他们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互相明白了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若是由我说出来就更为无聊了。”   卞玉京道:“侯公子,那就由你来解说好了,我这个人最是忍不住打哑谜,若是这个闷葫芦不解开,我这一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连素来老实的吴次尾都被引发了兴趣,催着道:“朝宗,你倒是说说看,我倒是不相信香君这妮子会在肚子里作文章,她平实看起来挺老实的。”   郑妥娘忙说道:“吴相公,你这话欠周详,该罚一盅,香君妹子是性情中人,所以才有那一谢一哭,可不是在肚子里作文章。”   吴次尾道:“等朝宗说了之后,如果真是我错了,我情愿认罚,别说是一盅了,三大觥都行。”   夏尤彝也兴致勃勃地道:“方域,你倒是说说看,应箕每逢酒会,最多不过饮上一两口,我们都叫他一杯先生,他从开始到终席都是一杯到底,今天肯认出三大觥,那可是很难得的事,你快说出个道理来叫他破次例。”   朝宗看看身旁的香君,倒是有点为难了。   他心里约莫揣测着一个意思,并不能确定什么,却没想到会弄得如此隆重的,尤其是此刻香君那双灵活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他,使他更难以启齿了。   这一猜若是猜错了,当然也没多大关系,可是今后在这娇小美丽的女郎面前,将要分量大减,从此遭受白眼的成分居多。   他持一清喉咙,斟酌了一下措词,正想开口的时候。   柳敬亭忽然又捉狭地道:“慢来!慢来!侯公子,你先别忙,我跟妥娘还要赌上一赌呢。”   “你这个死麻子,怎么又找上了我了。”   “我这倒不是故意找上你的麻烦,侯公子和香丫头一见倾心,他们之间心有灵犀暗通,我麻子可以相信,但是你居然也能先知先觉,知道了他们的心事,教麻子可实在犯疑惑,所以要跟你赌上一赌。”   郑妥娘豪兴大发,道:“好!怎么个赌法?”   柳敬亭略一沉思,道:“你先把你的意思写下来,然后请侯公子说他的心思,再经香君说出她自己的意思,最后看你的字笺,睢瞧你们三个人的说法是否一致。”   这个提议立刻获得一致的首肯和赞同。   吴次尾道:“有意思,有意思,若是他们三者合为一心,明天我做东,我们几个人在妥娘家里摆上一桌为贺,客人是原班人马,一个都不许缺。”   陈定生跟李贞娘很要好,笑着道:“老吴肯请客是破天荒的怪事,只不过摆到妥娘那儿去,不合理。”   他是要为李贞娘争取的。   卞玉京道:“吴相公的作法很合理,贞姐这儿是自己支应门户,我是个没管头的,妥娘却不比我们,她家里也有开销,不能老是往外跑,上她那儿去,也免得她跟养母生气。”   郑妥娘感激地看了卞玉京一眼,道:“大家看得起我,已经够感谢的了,不必再要破费,真要是我侥幸猜中了,大家给我做个面子,吴相公出份酒菜钱就行了,其他一切支应我自己贴。”   陈定生笑了笑,道:“那怎么行,妥娘,你别为老吴省,他家里是个土财主,花几文钱不在乎的。”   郑妥娘道:“这倒不是钱的事情,主要是大家对我的一份情,这些年来,我多少也攒下了几个私房钱,我不想带进棺材里去,能花在自己称心快意的地方,没有比这更为开心的事了。”   柳敬亭笑了笑,道:“郑妥娘!你别打着如意的算盘,还不能准定是你嬴呢,要是你输了……”   郑妥娘道:“输了明天也是在我家,一切都由我,只不过请那位老爷出个面,麻子!你输了又怎么说呢?”   柳敬亭笑道:“我本来也打算罚个小东道的,那知道吴相公抢着做主人了,我又不能跟他争,只好听由尊便,爱怎么罚我都行。”   郑妥娘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先不说要你做什么,等我赢了,我再想个办法好好地消遣消遣你这臭麻子。”   大家又笑了起来。   郑妥娘自到一边去了,沾墨濡毫,连想都没想就写了几行字,折好了交给夏尤彝,道:   “夏老爷!悠先保管着,等侯公子说过了再拆封。”   柳敬亭忙道:“慢来!还有香君的呢!”   郑妥娘道:“香君妹子不必说了,只要看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侯公子说得对不对了,她是个顶老实的人,心里藏不住事情的,想些什么都挂在脸上。”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轻轻一扫朝宗,这是一个暗示,也是在提醒朝宗,要他多注意一下香君的神色,如果说得不对,就赶紧换方向。   侯朝宗自是明白的,他看着香君,想了一下才道:“我先夸妥娘的诗词,香君以为我是在说场面应酬话。”   香君忙道:“不!我是个实心的人 ,以为你每句话都是真的,所以才要你举出一两首来。”   侯朝宗笑了笑,心中已有了底子,接着道:“你心中先前也许是那样想的,可是提出要求后,经大家一拦,你才想到我或许是在说敷衍话,不能认真的,那时你心中对我十分的失望。”   香君道:“倒不是失望,而是着急,我心里万分希望你不是在骗我,却又怕你是在骗我,所以你果真能背出郑姐的词后,我心中真是万分的感激,感激你没有令我失望,我的眼泪也是为了感激而流。”   侯朝宗怜惜万分地轻握住她的小手,道:“香君!我怎么会呢,我也是个很实心的人,怎么会骗你呢!”   香君泪流满面地道:“侯公子,虽然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却像是早已经认识你,等了你很久似的……”   这番话说得太突兀了。   因为她跟朝宗见面还没多久,而且她的身份又是一名歌妓,如若出之别人口中,必然会被认为是虚情假意的一种手段。   然而出之香君口中,却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诚实,所以每个人都呆呆地望着她,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怕扰乱了那种气氛。   香君顿了顿,又道:“我见了你之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恐惧。”   侯朝宗轻叹一声,道:“傻孩子,你恐惧什么?”   香君幽幽地道:“我没有忘记我们之间身份的差异,你是世家公子,我是书院中的伶妓,我固然欢喜我们能够结识,但是我也怕你把我当成了一般的风尘女子,甜言蜜语,只是哄着我高兴。”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幼稚了。   一个风尘中的女子,原本也无权要求客人们对她真心相待的,可是出自于香君的口中,分量却又不一样。   因为,她的年纪还很轻,落籍未久,没有染上风尘习气,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   她的娓娓低诉,跟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一样,渴望着爱情。   这番话若是由泰淮河畔的另一个女子说出,必然会引起两种反应,不是被认为矫揉做作,就是笑她异想天开,自不量力。   可是,香君说来却令人怜惜,不仅没人笑她,而且还使人感到眼眶热热的。   真情的流露,毕竟是动人的!   做母亲的李贞娘觉得她未免太露骨了,连忙咳了一声道:“丫头,有点样子,别惹人讨厌。”   香君勇敢地抬起了头,道:“娘!我不是没廉耻,只是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所以我不怕人家笑我,我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指望些什么,可是我多少还是存着一点希冀的,所以我知道侯公子并不是在骗我时,忍不住对他衷心感谢了。”   侯朝宗初来之际,只是听说这个小女孩很秀丽、很逗人喜欢,原是抱着见识一下的心情来的。   既来之后,发现她比自己想像中还要美,心里益发的喜欢她了,可是没想到这么相逢,对方居然会对自己如此倾心相许的,那倒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握着香君的手,望着她那无邪的脸与眼睛,倒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倒是李贞娘识趣,笑笑道:“侯公于,我家丫头虽说才出来应酬不久,一切都嫩得很,但是多少也应过几次堂差,也帮我款待过几天客人了,可没有像今天这样子对人熟络过,看来她倒是真心的,你可多疼疼她。”   朝宗连忙道:“一定,一定,人生得一知已不易,得一红粉知己由难,香君在碌碌众生中,对我青眼独具,我再混帐,也不能唐突佳人的!”   这番话说得很圆滑、很含混,是欢场中一般常常可以听到的话,虽然满口答应了,却什么也没表示。   香君听了不禁神色微变,可是朝宗在桌下又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那似乎又是另一种表示。   香君想了一下,觉得在如此的场合下,朝宗也只能这样说了,因为他们毕竟是初会,还没有建立什么感情,总不能期望他对自己作任何表示,就算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说。   识趣的卞玉京也觉得这些话该就此打住,笑道:“侯公子说的是香君妹子感谢他未以风月中人视之,而李家小妹妹也的确是这个意思,他们两心相印就这么一声谢谢,把千言万语都讲尽了,只不知我们郑疯于是否也猜中了此中的机关,夏老爷该把你手中里的密封打开来让大家瞧瞧了。”   郑妥娘忙道:“不必瞧了,我认输!猜错了。”   她抢过夏允彝面前的东西,一撕两片拢在袖里。   柳敬亭就坐在她旁边,一把掏了出来:“你就是认输,也得瞧瞧你写的是什么。”   郑妥娘待要抢回,却被他捏在手里伸得远远的,让陈定生接了过去,首先打开来,一看却是两句七言——   谢君溪边作桃冢,不使轻薄逐水流。   第一个看到的却是吴次尾,而且还大声地念出来,念完后,大声地一拍桌子,道:“好句!好句!短短十四个字,却将方才的情景,以及香君的心思情使完全表达出来。允公!你是诗坛老手,你说说看,若是换了你,能否以十四个字道尽一切的。”   夏允彝连连摇头道:“我不能,相信在座的各位谁也不能,妥娘,你这才女之名,的确不是浪得的,但凭这两句诗就无人能及。”   陈定生道:“不错,只有才女情思,才写得出如此绝句,试想春日溪头,风摇落红随逝水,正在自怨命薄之际,忽有一双多情的手,把片片落花捞起来,不以轻薄见弃,殷勤筑冢埋香,这是何等的情意,难怪桃花要感激涕零了。妥娘!你明明已经猜对了,为什么要自承错了呢,难道你舍不得罚老吴请吃一顿不成。”   吴次尾道:“该!该!就凭这两句诗我也罚得心甘情愿。”   柳敬亭道:“妥娘倒不是舍不得罚您吴相公,您老的底子扎实,对人大方,那是大家都知道,但您就是对秦淮河的姑娘们小气,从来就没花一个子儿在她们身上,大伙儿早就合计着,那天要敲您一顿出来,这次逮到了机会,还肯轻易放过吗?”   郑妥娘忍不住笑道:“死麻子,我既不是舍不得让吴相公花费,那就是舍不得你,怕你输了东道了。”   柳敬亭笑了一笑,道:“可不是,我麻子在留都靠说书耍贫嘴混饭吃,已经够惨了,如果再输了这场东道可不要了我的命,你不忍心要我的命,所以才自认输了公道。”   郑妥娘笑道:“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美,你照过镜子没有?”   “没有!我不敢照镜子。”   “原来,你也有自知之明。”   柳敬亭笑笑地道:“我不敢照镜子可不是怕知道自己丑,而是怕看见自己脸上光光的生气。”   大家本是听他们插科打诨,虽觉得好玩,倒是没当同事,这时见柳敬亭提到了自己的脸,倒是大感兴趣。   因为柳敬亭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光脑门子黑脸膛,长相虽不俊俏,却也颇有威严,而且他的脸上光亮亮的,不见一点麻子,却偏要以麻子为号,秦淮河上知道柳敬亭的人不多,但提起说书的柳麻子却无人不知。   大家常以这个问题问他,每次他都能谄出一段笑话来,而且没一次相同的。   所以,听他说到自己的脸,大家的兴趣就来了。   郑妥娘说道:“你为什么生气?”   柳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我的外号叫麻子,人人都叫我麻子,而我脸上却找不到一颗麻子,这还像个人吗?更烦人的事儿你还不知道,遇上了一两位老牌道地的麻哥,居然向我请教是怎么把脸上的麻坑给填平了的,我回答不出来,他们还骂我秘技自珍,不肯公开同道,更有人骂我将来会断子绝孙……”   大家都笑了起来。   侯朝宗道:“敬亭兄,我们虽是相识不久,却一直很投契,我一向也拿你当个知心朋友看待,这个总没错吧!”   “当然!承你侯公子看得起,不耻下交,我麻子是万分感激,三生有幸。”   “朋友相交以诚,有句话你可得老实告诉我。”   柳麻子叹了一口气:“又来了,侯公子你不必开口,我准知道是那句话,你到底是不是麻子?”   “不错,这回我可要听老实话,可不准你再胡谄一道来唬弄人。”   柳麻子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话听起来最没意思。”   “没关系,你说好了,我们是对一个朋友多一番的了解,不是要听你说书。”   柳麻子道:“我当然是麻子,我们柳家是坑人世家上起高曾五代,代代都是麻子,因此这个封号已是世袭,柳麻子若非麻子,就不是柳家子孙了。”   “可是,你的脸上却没有一点麻子。”   “那是家君之赐。”   “哦!令尊大人莫非发现了治麻之秘方?”   “要有那玩意我早就发财了,还来说书干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快点说吧!”   柳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惭愧,这是家门失德与子孙不宵,我柳氏一族,不但以麻子为世传,而且也以说书为世家,颇享微名,只不过一代代传下来,说书的本事没见长进,那麻子却每况愈下,竟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他吐句诙谐,表情滑稽,虽摆一副叹息懊丧之态,却已引得举座忍俊不止。   夏允彝忍住了笑,道:“麻子我警告你,这儿的座上虽然是常见面的朋友,但有几个却一直对你毕恭毕敬的,像吴应箕吴相公、黄太冲黄公子,他们为人方正,始终都称你为敬亭兄、敬亭先生,你开玩笑在我们的头上没有关系,若是把他们也扯下去,可就非朋友之道的了。”   这个招呼打下去,柳麻子微微地一震。   座上的吴次尾是有名的迂夫子,虽以性情相投跟自己接近,的确一直都以兄台称呼,而那位黄梨洲黄太冲,身列四公子之一,跟陈定生、侯朝宗俱为时下名士,为人却木讷拘谨,在做学问上专治经史,品行方正,今天在座他连一句话都没说,称呼自己则以敬亭先生,十分恭敬。   他谄得一个绝妙的笑话,只是要占点便宜,而且一网打尽,但是这两个人,都是开不得玩笑的。   好在他才思敏捷,略一变通继续地说道:“先君久盼无子,到了四十岁头上,自分无望,以为是平时口齿过于尖刻,以致天怒以绝嗣为惩,也不存什么指望了。谁知到了四十五那年,家慈也四十有二,居然老蚌生珠,有了身孕,这一来先君大喜过望,以为上天垂怜,把说书的生意也收了,以修口德来上报天恩。”   香君忍不住道:“这跟说书有什么关系?”   柳麻子笑道:“说书本就是耍嘴皮子的行业,要想说得好,就必须损得巧,说书若不骂人,就如同烧菜不加佐料,清淡无味了,但是骂人要巧,这个巧字颇不容易把握住,先君这骂人的技巧的确可谓一时无两,当时为了逞一时的口快,事后常感后悔,太伤口德,好不容易有了得子之兆,他老人家亦想为后人积点福。”   郑妥娘道:“这下子可真积到了,他的那点口德全积到你身上来了。”   柳麻子也没理她,含笑继续说道:“他老人家歇了棚子几个月,家母十月怀胎,受难期满正赶上我要出去的那天,忽然来了两个官差,一条链子把家父给锁走了。”   明知他是胡说八道,但因他说得认真,大家不约而同的紧张起来。   香君忙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柳麻子道:“先君说了大半辈子的书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想要给他安一个罪名太容易,可是这一次却是为了京中有位大员来到,此公酷爱听书,地方官为了奉承上官,特地叫先父去说书的,但是他知道先父已经收了摊子,故而叫两个差官来访家父前去的。”   香君道:“那有这种请法的!”   柳敬亭道:“那两名差官来到我家,正赶上那个节骨眼儿上,知道说请字无法把先父搬得动的,只好变了个方法把先父给锁了去,到了县衙,才对先父说:‘柳麻子!你×年×月×日在说书时,曾经出言辱及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圣人,有人把你告了上去,现在京里有位大官奉旨前来专为彻查此案,你赶紧把子见南子那一段故事好好的说一遍,给那位大员听听,倘若他认为你没有什么,就把你给放了,否则,就有你好受的。’”   “子见南子”是柳麻子说孔夫子见南子的故事,语多讥诨,诣趣百出,而且应时如景,是柳麻子最成名的说部之一。   事前没有人说过,可见是他自己编的,现在居然扯到他老子身上,大家都知道他是胡诌的,都含笑听他扯下去。   只有香君听得惶急地道:“真有这回事吗?”   柳麻子一笑道:“先父只不过是一个升斗小民,别说只是语侵孔圣,就是跑到夫子庙的大殿上拉屎,最多也不过是由学官报请地方官抓去打破板子,那里会惊动到天子颁旨派员前来撤查呢!”   “那不是骗人的吗?”   “先父明知是哄人的,却又无法不应命,灭门令尹,已是招惹不起,更何况是三班衙役,小鬼难当呢,无可奈何,只有强打精神,到席上去说了一段。”   “还是说子见南子那一段吗?”   “那位大员听人说过,先父那一段书说得如何精采,指名要听那一段儿,不说行吗?先父那天本已饱了一肚子气,又着急着先母在家中待产,自己却偏被冤枉的拉来侍候这些做官的,于是把一肚子冤气都转到孔老夫子头上去了,着实的把他老人家给挖苦了一顿。”   夏允彝说道:“这可太没有道理了,就算你老子受了委屈,却与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何干?”   柳麻子道:“先父想这些做官读书的,都是孔教门下出来,出了这些仗势凌人的弟子,自然是他老人家教化不周之罪,骂他两句,他也是该听的。”   夏允彝笑道:“不得了,你们大家今后可得小心些,别开罪这个麻子,否则祸延先师,罪过就大了。”   香君忙道:“说完之后,那位大员作何表示呢?”   柳麻子道:“他啊!居然十分高兴,异常激赏,频频垂询,把先父叫去问长问短,先父心急着回家,那有心情敷衍他,可是他偏偏不肯放,最后也是问到先父的麻子上面来了,先父只有几颗淡淡的白麻子,根本就不能算麻了,也使用柳麻子为号,听他一问,肚子里不高兴,就告诉他说,我家这麻子是祖传的,只不过子孙不肖,渐渐的堕了祖风,先祖时,麻子颗颗有金钱般大,叫做金钱麻子,到先严时,麻子已缩为豆粒大小,叫绿豆麻子,传到我这一代,更不争气,只有几点白麻子,因此我想到我儿子时,就跟诸位老爷大人一般,没有麻子了。”   大家都被他引笑了。   他挖空心思就是想占大家一个便宜的,只因为夏允彝点了他一句,座上有吴次尾和黄梨洲在,开玩笑不宜过火,所以临时才升了一辈,把个便宜落在他父亲的身上去了,不过也亏他能说,居然说得活灵活现,十分妥切。   郑妥娘见无端的被他占了个便宜去,虽然这是笑谑无伤大雅,也没人生气,但总觉得有点不服气,因为她的嘴一向是不饶人的。   她看了一下,忽然笑问卞玉京道:“玉京姐,你跟他老子那么好的交情,怎么不知道有这档子的事儿呢?”   卞玉京一怔道:“活见你的大头鬼,柳麻子的老子死的时候我还没出世呢,那来的什么交情。”   郑妥娘笑道:“那你一定是他老子转世投胎的,所以把那几点的麻子也给带来了。”   卞王京的脸上略有几点白麻,不过却益增其柔媚,所以郑妥娘故意指出来,知道她不会生气的,但这即席应景却把柳麻子给贬成了儿子,矮一辈去了。   座上哄然大笑,每个人都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李贞娘也笑道:“柳麻子,你老子前世不修口德,所以才落个今世为娼,你整天缺德好了,再过几十年等你咽了气后,秦淮河畔要是又出了黑里俏的小婊子,准是你麻子投胎转世的。”   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陈定生鼓着掌道:“妙绝!妙绝!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来报效一番的,十麻九骚,柳麻子若是转世投胎,加入旧院的行业里,必然是艳噪金陵,香闻千里。”   贞娘的打趣,已经够尖刻的了,再加上陈定生的补充,益发的入木三分。   柳麻子只有苦笑着摇头道:“不得了,你们公的母的,竟是联口来对付我一个人了。”   北方俗称夫妇叫公母俩,陈定生是李贞娘的常客,在风月圈里,也就算是一对了,他们联合起来口诛柳麻子的事,被柳敬亭连起来一说,竟是别有妙趣,大家先还没听出来,仔细一回味,才体会到柳敬亭把他们骂成了狗男女,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郑妥娘忙把身上的汗巾解下来,递给李贞娘道:“贞姐,你把嘴上的毛擦擦。”   李贞娘还以为是自己的脂粉乱了,在唇边抹胡子,忙起身走到一边的小妆台去,那儿放着木架,架上有白瓷面盆盛着清水、纱巾,是供客人酒后净面洗手之用,也有着小小的妆镜,给姑娘们临时去补妆,理理乱发。   李贞娘在镜子那儿照了半天,脸上、口角的脂粉都好好的,并没有乱,不禁跑回来,埋怨郑妥娘:“癫婆,你是眼睛花了还是存心诳老娘,我的妆好好的没乱,要擦什么。”   郑妥娘笑道:“我又没说你的妆乱了,我是叫你把嘴上的毛擦一擦。”   “扯你娘的臊,你姥姥才在嘴上长毛呢!”   “你们互相咬来咬去,咬了半天,怎么没咬一嘴的毛呢,莫非你们都老得把牙都掉光了。”   原来她又在借故骂人,引用狗咬狗一嘴毛的典故,举座又是一阵哄然。   夏允彝摸着花白的长须,笑道:“敬亭,你平时专门喜欢讨人便宜,今天可遇上克星了,妥娘的一张嘴可比你厉害上几分呢!”   李贞娘却嗔道:“癫婆!人家姐妹们都是互相帮衬,只有你专好窝里反,你不服气柳黑子压上你一级,自管找他斗嘴去好了,干嘛要把我也扯上一份。”   这番话不但妥娘听了莫名其妙,就是座上的人也都听不懂。   陈定生笑道:“贞娘,你的话学问可大了,老柳怎么又压着妥娘一级呢?”   李贞娘笑道:“你没听我叫他柳黑子,而癫婆今天却穿了一身的黄。”   “那又怎么高上一级呢?”   “亏你还是太学生呢,连一黑二黄三花四白都不懂。”   “我确实不懂,这话出自何典。”   侯朝宗这时才笑道:“此话出自粤典,广东人喜欢吃狗肉,其味以色分上下,黑者最佳,黄者次之,花白者又次之。”   大家听了无不绝倒,柳敬亭摇头叹道:“我整天往旧书堆里钻,好找出一些冷典癖故来难为人,卖弄一下肚子里有学问,那知道在这儿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你们每个人说话都是大学问,不留心听,就无法懂,有时就是留心听了,也还是不懂。”   郑妥娘道:“麻子,你别臭美了,这也叫做学问,那你真把这些老爷大人给骂扁了,他们所攻修的政治经世之学,那才是学问,你麻子只不过是有一点糗人的本事。”   “阿弥陀佛!你总算还能找出我麻子有一点长处,我还以为在你眼中,已经是一无是处了。”   郑妥娘笑道:“你别得意,我的话还没完呢,你麻子糗人的本事,我们自叹不如,但我们姐妹几个,却有一项专糗你麻子的本事,你承不承认。”   柳麻子忙道:“我怎么敢不承认,现在我若出门,那怕是跑到燕子矶上跳进江里去,人家也以为我是从秦淮河里漂过去的。”   郑妥娘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是被你们糗的呀!只要进过你们的门,经芳口一喷出去后立即香闻十里,人闻之掩鼻而过,狗闻之摇尾而来。”   他还没说完,大家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倒,因为后面这两句正是柳麻子说书时所撰的妙文“屁赋”中的佳句。   他的赋是这样的——屁者,五谷杂粮之气也,其未放之前,滚上而滚下,既放之后,薰己而薰人,人闻之,掩鼻而过,狗闻之,摇尾而来。   郑妥娘一把抓住他的礼服道:“好,麻子,算你有能耐,你拐着弯骂老娘放屁,老娘倒要治治你,老娘明天专门侍候你,一早上就炒他五斤黄豆,再剥上二十个茶叶蛋的蛋黄吃下去,然后跟你关上房门,用连珠屁活活薰死你。”   每次斗口,郑妥娘一输就撒野,她一撒泼,柳麻子只好低头求饶了,因为这位姑奶奶敢说敢做,放得开做得出,又美又野,她的美固然令人着迷,她的泼也叫人害伯,所以大家才叫她疯子。   这时见她又有点疯意,李贞娘忙道:“癫婆,差不多了,你也不怕人笑话,女孩儿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来。”   郑妥娘却哈哈笑道:“怕什么,贞姐,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要放屁,还得先吃上一大堆的黄豆蛋黄,才能撑出来,有些人冠冕堂皇,衣衫楚楚,身居庙堂,却成天不说一句人话,说的话比我的屁还臭呢!”   座中的吴次尾最为愤世嫉俗,听了郑妥娘的话大是合心,一拍桌子道:“骂得好!骂得好!妥娘这番话在此地说太可惜了,你该到朝廷上去说给那些做官的人听去。”   他愤世嫉俗,对国事不满,常有牢骚,尤其是对一些身居显要而漠视民隐,一味争权、夺利,攫攘自肥的大员们,更是深恶痛绝,有机会总要痛骂一番,有时甚至公开的指名道姓地当众申斥。   这当然很容易得罪人,可是那些人对此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时候正是魏忠贤的势力崩溃,东林党人又抬头的时候,一般清流,都属东林,所谓复社,也都是东林的门人弟子们所组成,被视为东林的后身。   吴次尾是复社的中坚,是最激烈的一个,其余的像夏允彝,是介于东林与复社之间的桥梁人物。   陈定生比较温和,但也是复社中的人,此外黄太冲虽不太说话,但生性刚直木讷,也可算是复社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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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金陵是复社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最主要的便是国子监里的太学生,这些人聚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把谈话转到那些地方去了。   今天本来说是只谈风月,不及其他的,一开始大家也能守住限制,互相笑谑了一阵。可是等郑妥娘偶尔感触地发了一下疯,再加上吴次尾一附和,情绪立刻就热络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转到朝政得失上来。   侯朝宗对这些却不太感兴趣,他只是来应试,考不考得中还不知道,即使考中了,离做官还有一段时间或距离,他们所谈的得失,他听了也不甚了然,有时牵涉到人身的攻击,他更不便启齿了。   因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人则是他父亲的旧部或故旧,他到金陵后还去拜会过,人家对他也很照顾的,他实在说不出那些人有什么不好,因此只好听着。   座中的陈定生也是听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最激昂的还是吴次尾以及夏允彝等人。   柳敬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是不随便说话了。只有郑妥娘最起劲,不停地参加意见,吱吱喳喳地直叫。   贞娘和卞玉京则插不上嘴。   而香君居然十分有趣,凝神地听着,别人说到慷慨激昂时,她握着朝宗的手也紧紧的抓住,显示她被这些谈话的感动。   侯朝宗不禁轻轻地一叹。   叹息的意思是为香君,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会对那些也感兴趣,要是也像郑妥娘那样,变得疯疯癫癫的,那就很遗憾了。   他这一声叹息,恰巧是在吴次尾的高论告一段落时发出的,大家也都正在摒息以聆,所以听得十分清楚,每个人的眼光也都看着他。   侯朝宗这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疏忽,造成了多大的失态,不禁有点惊惶,正在想掩饰的言词。   吴次尾却十分兴奋地道:“朝宗即席而叹,莫非有更深的感慨,快说来给我们听听。”   夏允彝也说道:“方域,你是归德有名的才子,自小即有神童之称,而这几年尊大人告休在乡,你追随左右,一定得许多教诲,他是东林前辈,见解一定比我们更为超脱深远,你倒是说给我们听听看。”   大家都企盼地看着他,侯朝宗十分的为难,他知道此刻也可以顺着他们的口气,扯上一番,那一定会皆大欢喜。   可是,自此一来,风声传出去,自己立刻就会列入复社中激进的一党,成了南京城引人侧目的人物了。   朝宗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他深体树大招风的道理,在官场中,太突出的人,总是难以跻身高位的,而朝宗对前程富贵荣显,却是抱着极大的期望。   正因为如此,他也不能表示出自己不参加这个集团,因为他在南京的这一段时日,已经看得很清楚,国学的太学生,几乎可以代表着朝野的清议,在朝的御史,很重视清议的言论,往往用来作为他们弹劾的依据。   有着这批人的支持与声援,将来晋身仕途,就会方便得多。他看得也很准,想要致身仕途,在宦海中脱颖而出,只有两个方法。   一条是走门路,投身于权贵之门,仰仗他们的提拔,这条路比较难,一则是门路难觅,二则是较为引人注目,且为士林所不齿,三则是花费太钜,他花不起。   虽然说归德老家有点产业,但是他父亲较为方正,不会给他拿去活动前程的,而且他也不想走这条路,那跟他的大少爷脾气有关,朝宗虽是较为热衷富贵,却不屑奴颜卑膝以求,那当然也与他的文名有关。少年成名,多少会有点傲性。   所以他比较侧重第二条路,那就是结交清流,由士林哄抬,自然容易成名,只要一榜及第,多多少少会有个好差事干着。   而且为士林器重,也会使一些人有所顾忌,不大敢排挤,而有些有力人士,还会曲意巴结,来央求向士林清流解释一下误会,疏通一下敌意。   只要懂得做人做事,不站在尖端去跟那些权贵们作对,结交清流是有很多方便与好处的。   侯朝宗之所以常跟这些人在一起,也是如此,所以这个时候,他说话必须慎重,虽然这是私下的宴会,但是自己的话,会很快传出去的。   那对自己的将来很有关系,言论代表着立场,自己必须要有一番有力的谈话,才能赢得这些人的友谊与尊敬,但这些话,也一定要自己的脚步站得稳,不会引起这些人的猜忌与仇视。   这也就是说,要在两个敌对的强势力集团之间,保持着一个超然而不偏倚的地位,这当然很难,因为这两个集团的冲突磨擦由来已久,积怨日深,壁垒分明,已经没有中间路线了。   好在侯朝宗对于如何应付这个问题,早已作了一番的准备,他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   先前,他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安,现在经这两个人一挤一引,他觉得正是一个机会,因此,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咙道:“各位,我很荣幸见邀,因为我只是一个年轻晚进。”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我们要听你的言论,不是听你的客套,这些可以免了。”   朝宗笑道:“好!那我就直说我对复社以及对各位的观感了,我首先说,参加复社,我非常的荣幸,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复社的宗旨,既是诤弹国事,声讨乱贼,这正是圣贤春秋之大道大义,亦我书生报国之途。”   这番话铿然有声,引起了一片肃敬。   连从不开口的黄太冲,都点头击节赞赏道:“好!好!朝宗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简洁、明白、有力,把复社的宗旨表达无遗,却又不含私人的意气之争,我觉得我们下次在太庙聚会时,该把朝宗兄的这番言论,撰印成篇,每个社友都发一张,以彰吾辈之志!”   他那句私人的意气,使得座上的夏允彝以及一两个做官的,多少有点感到不好意思。   因为对时下施政的得失,多半是他们传出来的,有些固然是施政者的错失,但也有些未尝不是私人的恩怨,假这些清流来出口气的。   听见黄太冲的话,再看看一些人的表情,侯朝宗觉得更有把握了,于是笑了一下道:   “至于我所不赞同的,便是刚才次尾兄的态度。”   吴次尾忙道:“难道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还不该骂?”   侯朝宗庄然地道:“该骂,我已经说过了,乱臣贼子,人人皆得诛之,只是我们必须言之有物,要对方的确有祸国殃民,贪墨祸民的证据才行。”   “我批评他们的错失罪行,都是有证据的。”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次尾兄,请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罪行只是听由别人口中之词,你自己既没有确实的调查过,也没有真切的了解真相……”   “我……只是一介布衣,对这些朝政何由得之,又何从调查去?”   “这就是了,你我既非设谋定策的人,又不是实行措施的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政令之施行是全面的,就大局而斟酌情状,取其重而舍其轻,我举个例子来说吧,米珠薪桂,则民无所得食,而谷贱则伤农,你听了一个农夫的诉苦,就大骂牧民者不顾农人的生活,这不就太失公平了吗?”   举座都为之默然,有的人惭愧地低头,有人神色欣然,有人则面露钦色。   侯朝宗又道:“还有就是我认为诸公责备一个人,过于苛严而涉于私行,有些豪门固然是过于奢侈,但只要他尽心为国,他的钱不是偷盗所得,我们就不能去干涉他……”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这句话我不以为然,俭以养廉,奢必近贪,他若非贪污,何来此挥霍之需。”   侯朝宗笑道:“次尾兄!你又来了,俭以养廉,乃圣人所以勉励士人持家之道,却不是律法,违之则有罪的,再说这也不一定尽然的,比如说一个人家中原来就有钱,他做了官之后,以私蓄来过豪华的生活,你不能说他一定贪官,检举一个官吏贪墨,有如告一个女子之失贞,必须十分慎重,有凭有据,才不至于诬陷而坏人名节,谨言慎行,亦夫子教人之道,我们自己先犯了这个错,又何足以正人。”   吴次尾也不响了。   黄太冲却又鼓掌道:“对!对!朝宗兄后来的这段话,尤获吾心,我就觉得近来复社诸友的言论太过于偏激,已失敦厚之道,有的时候,竟然直诉当政之罪状,简直代替刑司的地位,朝政在刑部之外,为设大理寺以审定重大刑案,是何等慎重,而我们却未经审查,迳自就定罪了……”   吴次尾不安地道:“我们只是说说而已,朝廷也不会因为我们说了就加罪于某人。”   侯朝宗道:“次尾兄,这正是我所要谈的问题,士林言论,本为在朝者之镜鉴,应该是很受重视的,何以会遭到当朝者不闻不问的境遇呢?”   “那完全是因为一些权门豪贵,把持着朝廷言路使乡野之言,无法达于上听。”   “次尾兄,你这话又是失之于偏了,庙堂之上,未必就没有君子,只要我们言之有物,他们自然会转奏天听的,是我们徒事谩骂,泄一时之愤,图口舌之快,但有识者听着却只付之一哂,这是我们自己把身价贬低了,怪不得人家。”   吴次尾和郑妥娘两人都是满脸通红,连柳麻子都讪讪的不是滋味,因为在南京,他们三个人骂人都是出了名的。   郑妥娘低下了头,道:“侯公子,谢谢你的开导,以往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八道,还很以为了不起,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   柳麻子抬头道:“我也是一样的,不过我跟妥娘信口胡说倒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是个说书的。江湖贩夫走卒乡志野谈,当不了回事,妥娘即使说错了,也不过落个妇人无知之罪,倒是吴相公,可真应该特别慎重,你交往的不是些大人先生,就是国子监的学生,他们都是四民的表率,拿你的话当了真,再传播出去,影响就大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一定特别注意。”   他倒是个很坦率的人,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认错,不过经此一来,宴会的气氛就破坏了,好几个人都有坐定不安的样子。   卞玉京最可人意,也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笑着道:“香君,你别像股牛皮糖似的,黏在侯公子身上了,有什么体己话,你带他上媚香楼,慢慢的去谈吧!”   夏允彝也趁着机会道:“正是!正是!今天原是我们介绍香扇坠儿结识方域的,现在看情形,他们两个人是十分满意了,我们也不必再讨论了,大家散了吧!”   主人一提散席,好几个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纷纷告辞了。   李贞娘见陈定生也要走,扯着他的袖子道:“你也不多坐一下。”   吴次尾居然不否认道:“是的!是的!若非朝宗一顿棒喝,我真是还会一直糊涂下去,造的孽就大了,澡堂子里去不去倒没什么,我倒真想跳下秦淮河里去,好好地冰一冰,冷静一下自己。”   郑妥娘又犯了疯病,道:“吴相公,你真的要跳进秦淮河的话,我一定陪你跳下去,我也该凉一凉。”   柳麻子笑道:“吴相公,你真要凉凉心,可不能跳进秦淮河,这儿的水只会叫人热,你想想,三舟画舫,几许红妆?六朝金粉,这数百年来多少风流阵仗,尽付秦淮,这河水怎生得凉,再加上妥娘这个熟人儿,泡在一起,怕不把河水都煮沸了。”   他连唱带说,还带着手势比划,把大家又都引笑了,出奇的是郑妥娘,居然没跟他顶嘴,只是看了他一眼,倒使他有点不安,缩着头走了。   别人还没走尽,香君却已经牵着侯朝宗的手,迳直的向后走去,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在乎。   侯朝宗对这个娇小的女郎的确是十分爱惜的,事实上他早就听说了香扇坠儿的名字,心里也颇想结识一下。   只是他有一点困难,就是囊中不丰,他是来考试的,自然不会带很多的钱,到了金陵后,他的性情又爱活动,人缘也好,名气也大,虽然酬酢交际,都是别人作东,但是车船小厮的赏钱打发,也颇为可观,因此他手头上已经没什么钱了。   像旧院这种地方,他到熟识的人家,喝杯茶,小坐片刻,他还花得起,那最多只要个几两银子。   如若初次登门,意在结识,那花费就大了,即使是献一盅茶,剥几枚瓜子,唱支曲子,也非十数金莫办。   今天摆酒的是夏允彝,大件头已经支付过了,他自己的东西却早巳准备好了,赠给贞娘的是一个小金佛,那是他去见一位长辈时,老太太给他当见面礼,也是给他护身避邪的。   金佛不重,却是十足的赤金,颇值几两银子,以此出手,颇不寒酸。   给香君的较为简单,那只是一支素绢的宫扇,因为是素面,倒是很好发挥,他把自己最得意的诗临题了一首在上面,又勾勒了几笔墨竹,既具纪念性,又不落俗套。然后再破费个二两银子,当作下人的例赏,这就已经很风光了,却又不需花掉他太多的现钱。   有了这个打算与准备,他才敢单独留下来的。   香君把他带到自己所居的小楼上,朝宗顿觉眼前一亮,她的屋子摆设很清雅,像是个雅士的书房,而不像个女孩子的绣楼。   陈设得很简洁,却不孤陋,墙上是一些名家的字画,如钱牧斋写的中屏,杨龙友画的墨竹等等,都是时人之作,然而却颇为可观,而且都是题丁香君的上款,是那些人自己送给她的。   白木的地板,虽在烛光之下,却也显得一尘不染,十分的干净,房门口右一张矮几,香君先请他在矮几上坐下,蹲下身子,为他脱靴子。   侯朝宗笑道:“你这儿的规矩倒很大,还遵行着古礼,进门要除靴,是不是还要席地而坐呢?”   香君笑了一笑,道:“可不是,公子请看看室中,没有一把椅子,我觉得这样较为舒服自然。”   侯朝宗笑道:“有些人就惨了,据我所知,在留都的名士中,就有几个人是不喜欢洗脚的,不除靴子还好,一脱下靴子,那气味能薰得人作呕,你怎么办?”   香君笑道:“不怎么办,不修边幅的人,我根本不往屋里招待去,他们登门来照顾,我不能拒绝,就在底下或前面的花厅里款待他们,而事实上,这屋子一共只有两个人进来过,一位是钱牧斋钱老先生,另一位则是杨龙友杨大人,前者因为年岁大了,我不好意思拒绝他。”   侯朝宗笑道:“钱牧老是文坛宗匠,生性风流,旧院的人家,他没一处不到的,那家新来的小姑娘,他也一定要去看看,瞧得顺眼的,当然就会送一诗或一联,能够得到他一幅墨宝的,立时身价百倍。”   香君却轻掀鼻子道:“我倒不稀罕,他上我这儿来,品头论足的端详了半天,气得我连茶都没给他倒,他还有意思得很,硬要送我这幅中屏,而且还是自己裱好了着人送来的,是要我到他的桃叶渡寓所去道谢的,我却没有理他,要不是娘坚持着,我连挂上墙去都懒得呢!”   朝宗脱了靴子登上香君为他套上的细草拖鞋,进了屋子去欣赏那幅中屏,然后点头道:   “这位老先生的学问是好的,这笔字也稳健有力,柔媚中带着刚劲,这是他当翰林院编修磨出来的工夫,现下的人,极少有这份功力了,你为什么讨厌他呢?”   “我不是说他的学问差,或是字不好,我自己识字不多,更看不出字的好坏,我只是讨厌他那副老不正经的样子,没有一点尊严。”   侯朝宗笑道:“他年轻时有个外号,叫东林浪子,在京师做官时,艳事频频,不过这人还有点气节,魏忠贤当权时,他就没去拍马逢迎,才被罢官的。”   香君道:“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才让他进屋的,否则,他来他的,我连面都不去见也可以。”   侯朝宗又是一怔。   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娇小的女郎执拗的一面,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我听他在外面,对你还极力夸赞呢!”   “他没有得罪我,他那么大的岁数,若是瞧我不顺眼,骂我一顿,我倒会佩服他,我之所以对他没好感,就因为他对我太客气。”   “对你客气也坏了?”   “客气并不坏,但是他客气得过份了,就令人讨厌,他一见到我就色迷迷的,拉拉扯扯,没完没了。”   “这是他的老毛病,他自许为名士风流。”   “这倒也罢了,我们这儿是书寓,我是落了籍的姑娘,本来也不能期望他能像个大家闺秀般的来对我,我鄙薄他的另一点是既有那么好的学问,又有那么高的名望,更是东林的老前辈。”   “这倒不假,他是东林之祖,顾宪成的门人,顾宪成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的时候,他虽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在听讲了,现在他是东林仅剩的元老。”   “那他就应该像个老前辈的样子,为这些后生晚辈当个榜样,可是他却满口不离风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这个人各有志,倒是不能勉强,不过也难怪他,他为东林这两个字所累,吃了不少苦头,他在做礼部右侍郎时,为了推举阁臣,跟人吵了起来,竟然被判革职坐杖,当着文武百官,剥下了裤子重打了一顿屁股,在崇祯九年时,又吃上了一场冤枉官司,坐了两年的监狱。”   “这就让他挫折灰心了。”   “这也让他对我们的皇上灰了心,他认为在万岁爷手里,他永远也无法抬头的,所以对国事不闻不问,闲下治治史书,看看华严经。”   “我倒觉得不能怪万岁爷,是他自己不成器,东林党中,多少忠烈之士,在朝廷上力斥奸党,据理力争,只不过是掉了脑袋,丢了性命而已,却没有受辱的,魏忠贤也好,万岁爷也好,对他们不敢有半点轻蔑的行为,他却在朝廷上跟人吵架,是自己行为失检,无怪皇帝生气要打他了。”   朝宗点点头,对香君的看法又深了一层。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虽是在风尘之中,却不同凡俗,于是笑笑道:“我们不谈他了,这位杨龙友你也熟吗,他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   “杨老爷是娘的朋友,常常上我们这儿来,人很和气,只不过我对他也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你怎么对这些上门的客人,没有一个有好印象的。”   香君道:“本来就是嘛,那些人忙忙碌禄,不是为争名,就是为了逐利,没有一个人是存心为别人着想,为国家百姓做点事的,只有今天来的复社中那几位相公,多少还算有点血性,可是我也觉得他们的想法不对,讲话时立场太偏,一直到你说的那番话,才真正的使我心里佩服。”   侯朝宗笑道:“想不到你对国事竟如此关心。”   “难道我不该关心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不!没人说你不该关心。”   “我在你唱曲时,最刺目痴心的就是杜牧的那首泊秦淮了,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每唱一次,我就生一次气……”   说着,她的眼睛也睁圆了,竟是十分愤慨的样子。   侯朝宗看得又呆住了。   他没有想到小女孩在愤怒时,竟会如此的令人感到震撼。   香君厉声地道:“在黄天荡大破金兵,帮助夫婿韩世忠击鼓助阵的梁红玉,出身也是商女,谁说青衣队里,没有巾帼女杰的。”   侯朝宗忍不住摇头叹气道:“香君,你这个气生得没来由,作诗的杜牧是唐朝人,而韩世忠、梁红玉却是几百年后的事了,他如何知道去。”   香君不禁低下了头,那是一种惭愧,她读的书不多,对古人的事情也不清楚,所以才会前后倒串了。   可是,她不服气,偏着头问道:“难道说在唐朝以前,平康里巷中就没有一两个令人钦佩的女子了吗?”   这一问倒把侯朝宗给问住了。   他搜索枯肠,也想不起一两个例子来,但又不忍心说没有,想了想才道:“杜牧那首诗的意思并不是在骂那些秦淮歌妓,他是借瑟而歌,讥讽那些麻木不仁的达官贵臣,整天纸醉金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那为什么不直接指名了骂,非要扯到我们娼家的头上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给你听了。”   “不!侯公子,我知道我懂得太少,这里面一定有个道理的,妥娘姐是有学问的,我把这个牢骚对她发过一次,她居然叹口气说,谁叫我们的老前辈不争气呢,不怪别人瞧不起,连那样一个倔强的人都认了,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多问两句,她却发起瘟病来,又哭又唱的,却没有回答我。”   “她倒是个有心人。”   “是的,在姐妹中,我最是敬重她,别人都笑她有点瘟,叫她疯婆子,就只有我知道她一点都不疯。”   侯朝宗点头道:“我也不以为她疯,她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一方面自伤身世,一方面又看不惯这些人,所以才借机会发泄一下。”   “对!对!就是这个情形,侯公子你是真正了解她的人,而她对你也十分敬重的,像今天,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到后来乖乖的连一句话都不说了,可见你的话是真正的说到她心里去了,她那个人是难得服人的,听见了不顺耳的话,不管是谁,也要抬杠抬到底,钱谦益钱老头见就最怕她,经常被她顶得下不了台。”   侯朝宗笑笑道:“钱牧老的脾气大得很,在应酬时经常一言不合就拂袖而退,只有在女人面前才和和气气。”   香君笑笑道:“妥娘姐说他是老奸巨猾,故意做作,因为他是东林前辈,不摆臭架子就没人尊敬他了,其实这老头儿,对富贵名利热衷得很。”   侯朝宗听了这话有点刺耳,皱皱眉道:“香君!有一句话我劝告你,就是别去学郑妥娘的尖酸刻薄,尤其在批评别人时,一定要有确实的证据,你可以说钱牧老行止不够端庄,但不可以说他热衷富贵,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德败行的事吧!”   香君红了睑道:“是,公子!我年轻不懂事,望你能多教教我。”   “正因为你不懂,才更不可以随便说话。”   香君又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态度十分温驯。   侯朝宗忍不住又笑了。   此刻她又像是一头善解人意的小猫了,轻偎在朝宗怀里,仰着头,睁大了眼睛,凝望着朝宗,流露出无限的敬意。   朝宗轻拥着这个娇小纤弱的身躯,也望着那张年轻而姣好的睑,鼻子里嗅着那一阵阵的幽香,倒是有些心悸摇动。   在脂粉丛中,侯朝宗不是个生手,因为他本是世家公子,更因为天资颖悟,过目不忘,天分好,才华高,读书并不差,玩的时间也多。   因此,他知道如何去捉摸一个女孩子的心理。   情窦初开的少女最易钟情,但香君是比较特出的一个,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容易被打动,要想赢取她的芳心,必须要花点技巧。   好在这种技巧难不倒侯朝宗,他已经从先后的谈话中了解到这个女郎的性向了,因此他的谈话也是偏重于理性的。   因为他发现这个女郎是能以理折而不可以情动的,他很巧妙的将话题又引到了杜牧的那首七绝上。   讲杜牧作这首诗的背景与感触,连带地也谈到了金陵秦淮,六朝金粉的陈迹,南朝四代的兴替,隋唐的盛衰,以及目下古城的许多胜迹往事。   这一切把香君都听呆了。   朝宗更卖弄精神,把从正史以外的闲书上看来的一些掌故说给她听,特别侧重的是青楼中一些奇女子的侠义烈行。   他知道香君是个极为要强自尊的女孩子,这些故事一定能特别打动她。   果然,他的策略是成功了。   在极度的感动中,香君的身心似乎都溶化了,她紧蜷在朝宗的怀中,一任朝宗在她身上轻柔的触抚,似乎全无感觉。   因为她的心神,已经飘浮在另一个幽远的世界中了。   一直到小丫头为他们送来两盅冰糖莲子,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把他们拉回到现实的世界里。   毕竟这是秦淮河畔的书寓,他们的关系,仍然是顾客与歌妓,而香君还是一名清倌人。   清倌人是尚未破身的雏妓,她们只陪客人清谈小酌,打打茶围而已。   对一个初次临门的客人而言,朝宗所留的时间已经是非常之久了。李贞娘叫小丫头送来了茶食,这是送客的暗示,朝宗知道这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他自然很识趣,香君接过了莲子,喂他吃了几口,他就推盅起立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于是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放在盘子里,交代清楚了。   二两银子的打赏。五钱重的一尊金佛作为贽见,虽不是豪举,却也很风光了。   小丫头叩头谢过了赏,捧着盘子,飞也似的拿去向贞娘献宝了。   香君却喜孜孜的捧着那柄扇子,爱不忍释,看了很久,才郑重地收进了箱子。   然后她才仰起头来,深情款款的望着朝宗道:“公子,谢谢你了,不过也太破费了,尤其是还送娘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公子是特意去请了来的,这倒成了敲公子的竹杠了。”   侯朝宗笑道:“那里!那里—那是应该的。”   香君却一偏头道:“公子,我没有拿一般的客人来看待你,说的也是心里的话,你不必这么铺张的。”   朝宗笑道:“连酒席都是人家摆的,这还能算是铺张吗?香君,我知道你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子,但我也不能太使你丢脸。”   “我感谢公子的这一份心,但也更增加我心中的不安,我心敬的是公子的学识人品,却不是争的这些!因此这个请公子拿着吧。”   她到后面去,迅速地拿了一个绣花荷包回来,蹲下来给他系在腰上,道:“侯公子,明儿可千万别这么破费了,你在客中,又是来候考的,虽然我知道你是世家公子,家道殷实,但现在你还没有做官赚钱,每一分银子都是花家里的,送在这里太没价值了。”   话说得很俗气,但是情意恳挚,倒使朝宗非常感动,那个荷包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正想掏出来看一下。   香君忙道:“娘要来了,别让她看见。”   把朝宗的手掩住了,朝宗倒是一荡。   因为他摸到那个荷包还是温热的,想必是香君自己系在身上的,刚刚到后面去,只是为了解下来以及放东西进去。   书寓里的姑娘只有对很相知的客人,才会送些体己私物,如香囊、荷包、汗巾之类,那也是一种拢络人的手段。   一则以示恩爱纪念,最主要的目的,则是给客人拿去在同伴间夸耀,因为这也是一椿很有面子的事。   不过这种订情的私礼,也不是很容易得到的,除了花足银子,还得姑娘确实看得起你,把你当作恩爱密友才会那样做的,即使有钱,还不一定能捞到这种体己回礼的。   有位盐商看中了一个红姐儿,在她身上花的金子也足够打个同样大小的人了,住也住过了,芳泽也亲过了,可是那位姐儿对他始终是冷冰冰的不假辞色。   那位盐商送给她一个用珍珠缀起来的荷包,心想,那位姐儿至少可以回他一个体己的荷包了。   那位姐见也真绝,谢谢他厚赐,也答应等半个月后,特地精心刺绣一个荷包还赠给他的。   因为半个月后他恰好有事再过金陵,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半月后,船过金陵,为了桩点面子,特地把那位红姐儿叫条子请到客船上,摆下酒席,遍请同伴好友,想在席间把那些体己私物当众风光一下。   因为,他听说那位姐儿从他走后竟是闭门谢客,专心在楼阁上刺绣。   如此厚德,着实令他既欢喜又感动,更由于风月圈子里都知道这个消息,尤使他感到风光体面,乐不可支。   终于那位姐儿的体己物来了,是一只锦绣十彩的绣花荷包,花团锦簇,十分漂亮,上面还绣了吉祥如意等字样,确也是祝祷之词,荷包里还给他装满了制钱。   但是,那位盐商却像吞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半天吐不出一口气来。   原来那个荷包足足有箩筐大小,里面装足了一万个制钱,由两个脚夫挑着来的。   荷包是姐儿亲绣,费工之钜,半个月必是赶得手不停绣,图文并茂,里面放了通宝,充满了吉祥意味。   人家答应他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这一点也做到了,这是一份前无古人的妙礼,但却不是那么回事。   那位盐商自然是就此绝足秦淮,不好意思再来了,这段妙闻却留传在金陵,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秦淮书寓中姐儿的体己礼物得之的确不易,而且无法强求的。   可是,今天香君送他这个荷包却仓促了一点,虽然他们谈得很投机,但还是第一次见面。   何况,要有灭髡留宾的交情,点过红蜡烛,做过假新郎,“梳拢”之后,才能谈得上私相授受。香君还是个待字的“清倌人”,送这种体己礼似乎也不相宜。   香君看得出他目中的疑惑,咬着他的耳根道:“娘上来了,什么都别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一股暖气吹得朝宗耳朵眼儿里痒痒的,也吹得他心里痒痒的,但是,李贞娘已经扶着个小丫头,打着灯笼来到媚香楼下,他也不能多视,只有向香君告辞了。   香君伏身在楼栏上,恋恋不舍地朝他挥手告别。妈妈来了,姑娘们就不能送客人了,清倌人要拿捏身份,不能跟客人表现得太热络。   这不是法令条文,却是秦淮河上的规矩。   倒是那尊金佛的关系,李贞娘对朝宗很客气也很殷勤,送他到大门口,谢了他的赏赐,直说“太丰富了,太丰富了!”   朝宗连声回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看样子李贞娘倒是挺欢迎他这个客人的,频频的请他常来坐坐,开导开导香君那妮子。   朝宗却在大费周章,口中含糊地答应着,却无法肯定,只能说:“改日定再来拜候。”   这是不定期的敷衍话,朝宗却只有这样回答。   他并不是存心敷衍,香君娇小美丽的影子还在他脑里晃动着,一股幽淡的处子芳香也在鼻前缭绕,天真、企慕而爱恋的眼神,可人的娇态,款款的深情,无时不在吸引着他。   只是他能常去吗?有这笔闲钱吗?   今天,李贞娘的见面礼好在有尊金佛搪过去,下次倒也不必再如此了。但是五钱银子的茶例总是少不了的,而且也不能只付五钱,总得多给点的,再加上下人使唤的例赏,至少也要一两银子,如果再在那儿吃顿饭什么的,那就花费更大了,自己实在花不起那个银子。   榜还没有发,发了若是中式倒还好。中了举子虽不是官,但已是一块敲门砖,拜房师,会同榜以及种种应酬都要钱,自会有人垫付,而父亲也会从家里着人送银子来付。   若是不中,那可惨了,立刻就得摒档回家,迢迢长途,他身边的银子只有五六两了,勉强够他跟小厮兴儿两个人的车船打尖。   亲友处固可挪借,但是总得有个理由,为了逛窑子可开不了口。   就这么一路盘算着,他回到了居寓的蔡益所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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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蔡益所书坊在三山街,是一家老字号,蔡老板虽是生意人,却因为卖的是书,多少带点书卷气,他的书坊里有几间空屋子,就租给了几位读书相公。   说租是客气,因为他没有订明房金若干,随便给打扫的小厮几个赏钱就行了。   书坊不是客栈,茶水供应不缺,冬天还在屋里生个炭炉子取暖,一天两餐,三菜一汤,一荤两素的客饭都供应无缺,蔡老板自己还不时的加个菜一起凑热闹,这也是不收费的。说得好听点是敬重斯文,但是他也有他的打算,他的书坊中不但卖书,而且还兼卖字画、古董、古籍。   今人的时文、窗课、诗稿固多,古版的书籍也不算少,每年光是刊刻那些应考秀才们的佳作,被中在前十几名的制艺,卖给那些待考的学生或各地县乡的书贩,就是一笔很好的收入。   若是再由这些名士们的渊源,推荐出去几部古版书籍以及名人的古董字画,那就更有赚的了。这些生意都要靠名流的推介,他的书坊中的客房,招待的就是这些名流。   朝宗乍来时住的是客栈,后来蔡益所书坊中刚好有一间客房空了下来,陈定生就推荐侯朝宗住了进去,也是为他省点钱的意思。   以侯公子的名望,蔡老板自是十分欢迎,朝宗的交游广,待住进来后,着实替他拉了几票生意,所以蔡老板越发的恭敬了。   看见朝宗进来,蔡老板迎了上去,一面陪笑,一面问道:“侯公子,今天回来得早。”   街上已经起更,实际也不算早了,但是朝宗住进来后,终日忙于酬酢,要不就在朋友处或是书寓里聊天打茶围,差不多全是一更之后才进门的,比起来,今天是早了点。这倒使朝宗有点讪然,随便支唔了一声。   蔡老板很热心地叫书坊中打杂的小厮——小木头,去给朝宗打洗澡水,然后还吩咐道:   “打好了洗澡水,你就把前两天人家送我的茶沏上一壶来,放在院子里就好,再把浸在水里的西瓜切了端来。”   侯朝宗忙道:“别客气!别客气!蔡老板。”   “那里是客气呢,都是些家常东西,倒是那茶叶是真正由辐建带来的武夷山雀舌,细得就像是米似的,泡开来又香又醇,叫人恨不得连叶子一起吞下肚去才好,听说这是进贡宫内的御用茶,我有个亲戚在茶庄里当帐房,才捎了那么一竹筒子来,那可是有银子没得买的。   我自知福薄,这种东西享了怕折辐,所以只有借公子的神气,陪着沏一壶来喝喝。”   朝宗倒是笑了道:“蔡老板,您家大业大,开这么一所天下闻名的大书坊,我们河南归德的学堂里所读的时文,差不多全是贵坊选刻的。”   蔡老板有点得意,但也轻叹了一声,道:“那是最好卖的书,但也是最不赚钱的书。我请来选文章的相公都是有名的老手,自是不能怠慢,刻版的老师父也是好手,代价要比人多上一倍,甚至于用的纸都不肯马虎。这样一付版子,最多也不过印上个两三百部,字样就有点模糊了,在别人,还能加印个三五十本的,我却怕砸了招牌,绝不再印了。”   “要这样才好,所以每年你一部新书出来后,立刻就被人抢光了,来晚一点的,还经常空手而回。”   蔡老板说道:“本钱下得比别人多一倍,卖的价钱跟别人一样,东西我相信一定比人强,但是讲到利润可就很可怜了,有些老主顾还骂我小气,不肯让个折扣,他们那里知道这样子我已经是在贴老本了,如果再要打个折扣或是送上几部,我这书坊用不了几年就全赔进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蔡老板,你的书坊反正也不靠这种书赚钱,这完全是为那些苦读人尽点心,他们没有能力去向那些名师请求教益,自己又摸不到窍门,所以才累月经年,徘徊于举门之外,白首穷经,布衣终老,整天在叹息着命不如人,实际上就是缺少那么一点指导而已。”   蔡老板高兴起来了:“可不是吗,我以前也是读过几年村塾的,秀才中得很早,可是就省试这二关,足足磨了二十年,还是被摒诸门外,就是制艺跟时文上吃的亏,所以我后来开了书坊,第一就是敦请名家好手,选列了一批名家的佳作,详细的加批了眉注,指出精妙之所在,给后来的小朋友们一条明径。”   侯朝宗道:“正是!正是!蔡老板,您这是一片仁心,积阴德的,自然是不在求利上打算了。”   蔡老板笑笑道:“那里!那里!是你公子说得好,今天我请来选文章的是位马超尘马五先生。”   “喔!那是一位斲轮老手,他经验老到,眼光独特,尤其是他的眉注,更是讲解得清楚,一点就通。”   蔡老板得意地道:“我把公子今年应制的稿子给他看了,他推崇得不得了,说是要放在第一篇。”   侯朝宗道:“那可使不得,我的文章作得并不好,何况榜还没有开出来呢。设若不中,那岂不是砸了你的招牌。”   蔡老板笑笑道:“选刊时文,就是要在未榜之前,等榜一发后,所选的人十九上榜,就证明选的人有眼光,那部书自然也卖得多了,当然也有那些专选已中的名家作品的,但是名家太多,而且多半已经位居要津,选了这个漏了那个,反而容易得罪人。”   朝宗道:“话固然不错,但是把我的文章放在前面,总是不太好。”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马五先生选在前面的文章一定是好的,放之天下,有口皆碑,却不一定会中。”   侯朝宗哦了一声,语气中多少有点不自然。   蔡老板又道:“马五先生衡文极准,但是前几篇,一定选他自己最喜欢、最激赏的文章,经他详加批注后,当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可是那些考官未必有这么高的眼光,往往看不出好来,所以他选在前面的文章,不是中在头几名,就是名落孙山,绝不会像孙山那样敬陪末座。”   朝宗这才笑笑道:“我久闻此公之名,却不想他还有这种本事。”   蔡老板的兴趣更高了,笑笑道:“此公衡文不但目光准,还有一项特色,就是被他选在前篇的人,纵使今科不中,文章身价已是百倍,来岁考宫也会特别注意,必中无疑,所以一经马五先生选品的文章,若能排在前五篇,就等于是中了。”   侯朝宗道:“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这只是在几个书坊主人心中有个默契而已,自是不能张扬的,否则就会有人说是操纵制举,反倒会不灵了,连马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有此一说呢,他选文全凭经验与眼光以及那么一点灵感,完全是顺应自然,若是知道了,反而会不灵了。”   侯朝宗道:“这倒也是,凡事都以顺应自然为佳,即使富贵穷通,也不是人力所能操纵的。”   蔡老板笑道:“我之所以告诉侯公子,也是因为看准公子是个豁达的人,不会将得失看得太重,而公子的大作,恰又被马五先生选在前篇,所以才说了,我相信公子今科必中。”   “你倒比我还有信心,我自己却不这么想,因为本科的几位主试大员都是老成持重的刻板先生,我的文章中锋芒太露,未必能如他们之意。”   “但是真金不怕火炼,我在这儿也混了不少年了,见得也多了,虽然我没有马五先生论文的本事,但文章的好坏却还看得出,也从没有看错过,我说你能中就一定是高中的,而且前后不会差一两科。”   “那倒是要谢谢你的金口了。”   “那里!是小号托公子的福,如果你高中解元,别人知道侯公子是下榻敝寓,报条往门口一贴,岂仅是小号光彩,也更要多做点生意呢!对了,入选为范本的大作,每位都要奉上三部的,大概明天就能印出来了,公子若要送人,我也可以多送上几部。”   有的人文章被选,常因此沾沾自喜,要了到处送人,还有些自己掏腰包买了来送人的,更有人打听得那些书坊要请谁选文了,花钱打点,致赠重馈,也希望自己的文章能选上,藉以成名。   朝宗本人已经是名满金陵的佳公子了,自然不屑于这点微名,因此笑笑地道:“不必了,你在这上面花销已经够多了,还是留着卖吧!”   “这是应该的,我已经把这个打进开销里去了。”   他嘴里说不赚钱,但是朝宗知道这是利润最高的一项投资,每逢此时,各地的士子云集金陵,不中的人,多半会买一部时文回去,下苦工钻研,以为下一科的准备,有些穷秀才典当了行李,宁可走路露宿回去,也必定要抱一本回去。   朝宗也看过一两部前人的文范,却不太热中,他深信自己的才华,不屑于拾人牙慧,所以兴趣也不高。   因此,他笑笑地道:“我自己一部都不要,你若有富裕,就送五部给报恩寺的老和尚好了。”   报恩寺的老和尚不要看书,但是庙里的客房中,常住着许多落拓的士人,他们远道而来,投试不第,回去的盘缠无着,再者也为了省下次一科再来的路费,干脆就住下不走了。寺里有十方香火,免费供应他们住宿之外,早晚一顿热粥,中午两个硬面饽饽,几片腌菜,总还能维持他们不为饿殍,这也是敬重斯文之意。   朝宗叫他们把书送给老和尚,实际上是送给那些穷士子。   蔡老板倒是很感动地道:“每年小号也要送一批书给寺里的,只是没有时文,不怕公子笑话,以前我也送的,那知道他们拿了去,自己不看,竟拿去卖了。”   朝宗深深地叹道:“读书人竟亦卖书,这是很可悲的事情,跟秦琼当锏卖马一般,莫非到穷途末路时,必不至此,徒然引人同情,何忍相责呢?”   蔡老板是商人,朝宗的话虽然不是在责怪他,他自己多少也有点讪然,幸好那个叫小木头的小厮来说:“侯相公,你的洗澡水打好了?放在你房里。”   侯朝宗谢了道:“这该叫兴儿去做的,这小鬼一定是不知道野到那儿去玩了。”   蔡老板道:“那倒不是,尊大人托人由驿站上捎了信跟东西来,留在布政司衙门,着人要公子去领取,因为来人急着要离开,公子又不在,只有叫兴儿去了。”   侯朝宗倒是一怔!他想,自己还没有放榜,父亲家信来会有什么事情呢?而且又那么急。   这一来,他连聊天的心情也没有了,一迳回到自己的屋里,小木头果然给他放了一盆温水。   朝宗宽衣待浴,解开衣襟,怀中掉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来,却是李香君送他的那个荷包。   绣工很精细,还透着一阵阵的幽香,不过香君已经说了,那是郑妥娘绣了送给她的,她只是借用一下,所以这个荷包倒没引起他的绮思,只有浓烈的好奇。   好奇是急于想知道其中放了什么,在媚香院,他自是不便打开来看看,在路上也不方便的。   一则是天黑了,看不清楚;再则是路上有灯亮的地方一定有人,他一个斯文相公,手执妇人荷包,也未免不伦不类。   他一心赶回来,原就是想看看荷包内容的,却又被蔡老板拦住了,聊了好半天的闲话,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总算到了可以揭晓的时候了,他不知道那个小女郎在锦囊中安放了什么妙物。   李香君也怕他等不及在路上打开,所以在荷包上打了个紧紧的相思结。   “相思苦缠绵,情愁偏难解。”   相思结子顾名思义,就是一个难解的结,虽然结上扎了两个同心圈圈,却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要解相思,唯有慧剪一挥。   欲解相思结,唯付并州一剪。朝宗找了把剪刀,剪开丝条,袋口打开了,却是两个小金锭子。   每个有一两重,雕着吉祥如意的花纹,朝宗倒是知道,这是富贵人家,在过年时给小孩子压岁用的。   但是,香君送他两个小金锭干什么呢?   朝宗多少有点生气的感觉。   但是,香君似乎料准了,在荷包里还有一纸小方条。   打开来,居然是一张桃花小笺,写着很清秀的一笔簪花小格,字虽然不算十分的好,但是却很有劲力,可见是出于一个聪明而倔强的女郎之手。   小笺上很简单,没有绵绵的绮情,但却有深深的情意。朝宗不禁怔住了。   一、请你不要生气。   二、君视我为友,不以风尘烟花见弃,妾亦妄自菲薄,所以我不要你花钱来看我。   三、但媚香院为秦淮注籍之书寓,妾母未能免俗,未明君我之情,故妾唯以此明我之心。   四、明日妾往清凉寺烧香还愿,盼能往一会。   托着那两个小金锭子,侯朝宗倒是有啼笑皆非的感觉,这个小女子的确是让人不可捉摸了。   她不要自己花钱去看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朋友,所以又在私下把钱还了来,这在秦淮不算稀罕,许多姐儿们都有这一手的。   尤其是对那些国子监的太学生,她们很想维持一点可怜的自尊,每每在体己腻友的身上,又塞回一块银子。   但香君却给得太多了,而且她是个清倌人,不应有这种举动的。   再看了那张字条,字里行间,隐约地透着一股傲气,没有一点绮念,因此这件事,也不可以常情来忖度,反正东西也不能再退回去了,收下再说吧!   朝宗想的却是明天的约会,明天是清凉寺的庙会,很多人在那儿烧香许愿,然后如愿以偿后,都赶在明天去还愿,感谢菩萨,再许下一个新的愿望。所以,明天的庙会很热闹,因为庙里的菩萨很灵的。   如此盛事,就不可无文人雅集来点缀。   有些富贵人家,早已在庙前的空场搭了遮荫的席篷,设好了休息的桌椅,为自己家里的女眷们歇足,同时也可以招待一下亲友。   许愿,还愿的都是以妇人较多,男人家固然也有信的,但很少有读书人,他们究竟还为了书上的那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子敬鬼神而远之——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虔诚。可是,每当有这样的庙会时,也是读书人最多的时候,特别是在留都南京。   那是因为国子监太学设在那儿,而那些太学生,都是各地保送前来的优秀士子以及一些世家的子弟等等,大部份都是年轻好事的。   平时,已经是艳事频传,遇到这个时候,更是不肯放过了,三五成群地欣赏那些来烧香的小娘子,品头论足,调笑语谑。   更进一步的,就是约了自己的意中人,借着烧香还愿祈福为名,到这儿来约会一番,觅个无人之处,暗通款曲,亲热一番。   更有甚者,就是约了旧院中的姑娘,成群结队,呼啸而至,佛前拈香后,荫道上逛几圈,高声谈笑,炫耀一番,这只有那些轻薄的纨绔子弟才干的事。   朝宗已经推掉了好几个那种的约会,他倒不是不喜欢热闹,在以前,他必然是个最起劲的人。   这次是因为客居在外,行止就得收敛一点,再者是这次到金陵来应试,文名早著,身份自也特殊一点,认识的人也多了,不好意思过份的放纵。   但是,想到能够带着香君那样一个可人的小女郎,而且又是秦淮的名妓,这是何等风光、旖旎的事呢?   若是别人,恐怕挥霍千金也买不到这份光荣,因为香君还是个未经梳拢的清倌人,身价较其他开了脸的姑娘又是不同,出堂差侑酒佐歌,也只是到一下就走,不作兴长时逗留的打算。   秦淮河畔,旧院中的清倌人,跟大家小姐是差不多娇惯,这是秦淮河上流传了几百年的不成文的传统。   因此,像香君这样主动邀约,一游竟日的事,虽非绝无,也是仅有的了。无怪乎朝宗为了这一张小小的字条,魂梦飞驰,已经提前到了清凉山的山道上去了。   他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出神了半天。   兴儿回来了,看他只穿了内衣,站在澡盆内发呆,忙道:“相公,你是怎么啦,浴汤都凉了,还不下去洗……”   那一盆的洗澡水,已经连热气都不冒了。   朝宗也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倒是有点不好意思,顺口搭讪道:“我是故意要等凉一点再洗的,今天喝了酒,心里头热的慌,所以我想用凉了浸一浸。”   “相公!你不是告诉过我吗,酒后的热身子,绝不能洗凉水,那样最容易感染风寒而生病的。”   朝宗不禁脸上一热,心中暗骂了一声,偏是你这小奴才记得清楚……   但是他脸上却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道:“那要看是什么酒,烈酒宜大寒,淡酒宜小温,岂可一概而论,我还不比你懂?”   那一种酒喝了,都是不宜泡冷水的。   但是,兴儿知道相公发脾气的时候,就是他自己理亏的时候,所以笑笑地道:“相公!   这水实在太凉了,奴才去给你弄点热的来吧!”   “要提水还不快去,尽在罗嗦什么!”   兴儿提起木桶正要去,朝宗又把他给喊住了:“等一下,你到布政司衙门去取什么信儿?”   “喔!是老爷托人带来的信,还有四十两银子,是由驿站上交来的,是兵马司刘大人着人来通知的。”   “就是一封信和银子,没什么别的了?”   “没有了,喔!还有就是来人的口讯,他是归德送飞递来的,说是老爷叫我们立即回去。”   “立即回去,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儿还没放榜呢?”   “这个来人可没说,不过老爷还有一封信,相公看了信不就知道了。”   “废话!还不把信拿来。”   “我看见相公衣冠不整,不敢拿出来,相公等洗过澡,穿好衣服再看吧!”   原来侯老夫子课子颇严,尤重素行端正,长者若有函示,一定要衣冠端正才能拜读,以表端敬之意。   朝宗倒是急不得了,只有等他把热水提了来,草草地洗了一下,穿好衣服,就在灯下拆开了父亲的信。   父亲的信很简单,对他在金陵考试的文稿提出了批评,说是华而不实,若是遇上个注重实务的考官,即使勉强得中,也是放在后面的事了,这总算是读书不够澈底之故,好在还算年轻,还来得及再磨磨。   这段批评使朝宗很不服气,三场出来,他自己十分得意,把稿子抄了一份,着人送回家中给老父过目,意在必中,想获得一份嘉奖的,那知道竟淋了一头冷水。   再看下去倒还有,父亲对他在金陵交往的那些人都还满意,说复社诸人,都是气节凛然的君子,倒不妨多跟他们亲近一下。   下面则是说到祖母病了,盼想孙见心切,亟思见一面,叫他接到信后,立即动身回里,不必等榜发了。   祖母已八十高龄,风烛残年,最疼爱的就是朝宗这个孙儿,如果未能在榻前送终,恐将为终身之憾。   这对朝宗的确是个打击,因为他对那位老奶奶也是敬爱异常,奶奶最疼他,奶奶病重了,他非常难过,真想立刻赶回去。可是,明天的约会呢?   还好,最后一段上,无巧不巧的解决了他的难题。   大前年父亲告休返里时,途经金陵,也正是这时候,母亲因为听说了清凉寺的观音菩萨灵,在佛前烧香许愿,后来因为路途遥远,没有去还愿,心中一直不安。这三年来家宅平安,都是菩萨保佑,故而叫他在庙期九月初三日,代表前去还愿,四十两银子中,二十两是捐给寺中的香油钱,二十两银子则是给他存在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处,以备作吃份子之资。   在举试时,贡院的考生们都有个不成文的规例,三五人也好,十数人也好,聚成一堆,在几家大的饭店、酒馆都登记好了,大小宴会都不先付帐,吃了就记上。等榜发之后,榜上有名的,则分摊付帐,名落孙山的就白沾光了。   付钱的因为登榜之喜,自然乐于拿出这笔钱来,落榜的多少也算捞了几顿,这是很有意思的一项活动,也含有点人情味。   只不过在邀份子的时候,必须略加选择,万一邀的人多,而只有一人上榜,这笔帐付起来,倒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侯老先生对儿子的文章评价虽不高,但是却没有失望,故而还是替他准备了,免得到发了榜,人却不在,人家以为他逃账了呢!   最叫侯朝宗高兴的还是明天要他代为还愿的事,那样一来,香君的约会就可以实践了,否则拿了她一对金锭子,来个溜之大吉,若流传开去,侯朝宗这三个字就别想再在金陵立足了。   兴儿见他捧着信发呆,忙问道:“相公!信上究竟说些什么?”   “老夫人病了,要我早点回去,兴儿!你去把蔡老板请进来,同时也打点一下,后天一早我们就上路。”   兴儿忙跑了出去。   朝宗把思绪略为整理一下,然后等蔡老板来了,先把二十两出份的银子交给他道:“家祖意盼孙急归,我奉父谕要立即回去,也来不及辞行了,这是出份子的钱,设若中了,就请蔡老板代为支付一下,不够的也先请你垫上,我随后来了就奉还,若是不中,钱就放在你这里,反正我还要再来考的,那时再来取用好了。”   一听说朝宗要走,蔡老板不无遗憾。   因为朝宗住在这里时,他着实得了不少的实惠,他开设这家书坊的目的,固然不是纯为谋利,但是他也不想赔了本儿来接近那些斯文中人,因此像朝宗这样的客人,是最受欢迎的。   可是,他也明白,侯朝宗是一条神龙,不可能久困在池中的,也不可能常住在他的店中的了。   因此他不胜惋惜地道:“老夫人的身体是不会有什么大病的,念孙心切才是真的,公子回去探省一下,暂慰闻思之后,很快就回来的,这银子还是请公子带着吧!”   “怎么,蔡老板以为我今科必定会落第吗?”   朝宗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却故意开玩笑他问了一声。   果然使他大为着急地道:“不!不!公子误会了,连马五先生都把公子的文稿选列首篇,可见公子是必中的了,我是说公子回到家里不久,魁元的捷报也一定跟着到了,公子不得又要赶了来,会同榜、拜座师,那时再去清结这些应酬账也还来得及。”   朝宗叹了口气,道:“场中莫论文,三场下来,我对自己这几篇倒是颇为中意。”   “那还错得了,想老汉当年自己也曾参加过几场府考,只是文章憎命,一举难登而已,不过看了公子的文章后,就不怨天尤人了,我若有公子十分里一分的才情,现在不会开这个书坊了。”   朝宗摇摇头:“你听我说下去,我接到家父的手谕上说,我的文章华而不实,徒重虚华而缺少骨子。”   蔡老板笑道:“这老人家看文章自然是比人家要高一点,但是对公子,总不免要谦逊一点的。”   “不!家父倒不是这种虚伪的君子,他说话一向很实在,我自己反省了一下,发现老人家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在实用的工夫上还欠缺,满腹的大道理,虽是安邦定国,成王成圣之道,但只是纸上说得冠冕堂皇,没有一点实际的办法。”   “道理上说得明白就好,府试只为拔举,不是朝廷开科选士的京比,那才要讲究经世致用之学。公子也还年轻,只要明白了圣王之大道,尽可慢慢的磨练。”   侯朝宗笑了笑道:“蔡老板,如果是你去衡文,我倒是有把握必中了,只可惜朝廷委派来的学政大员们本身是在做官,又未必能像你想得这么远,所以对今科中与不中,我倒是得失之心不那么浓了。”   “马五先生法眼极高,他总不会看错吧!”   “可是你也说过,被他选中在前面的人,经常也有不中的,也可见此公跟家父的看法是不谋而合呢!”   蔡老板刚要开口。   侯朝宗又说道:“反正我也不会就在这一科上定了行止,今科不中,来岁还是要再来的,所以银子留在这里,一切都借重了。”   蔡老板见朝宗留下的是三十两银子,忙道:“侯公子,结算份例,也只要二十两就足够了,你这另外的十两?”   “那是麻烦你的。”   “侯公子,你别开这种玩笑了,小号能够请到几位名士相公来盘桓,已是莫大的面子,从没有收取费用的,你若是不嫌弃,赏小木头几钱碎银,已经使他笑得合不拢嘴了,那里要这么多。”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蔡老板,难怪朋友们都叫你冲天炮,你的性子实在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这块银子我是要麻烦你去置办一些东西的,因为家慈虔佛,大前年过金陵时,曾在清凉寺的菩萨面前许了愿,此愿一直没有还,明天又是佛会之期,所以要我去代为还愿。”   “原来是这个用途的。”   “家父虽然不那么虔敬,却不禁止家人们信佛。”   “是!是!信佛礼佛是好事,因为神佛总是叫人行善祛恶,只要不迷信而走火入魔就好了。”   “正是这话,所以家父为了赶时间,劳动军驿把信送到,也是体念家母为祖母请福祈寿的一片孝心。”   “清凉庙期在留都虽不是一件大事,却是件盛事,很多人家早就在那儿搭好棚架,招待亲友了,这时候再去准备,恐怕太晚了。”   “我倒不是要如此铺张,只要置办些香烛纸马,另外换些零钱,一路上散给那些乞儿化子。”   “这也要不了许多。”   “你置办了之后,留下一两给小木头,剩下的都算是庙里的香油钱吧,这件事我本来是不敢麻烦你的。”   “那里!我是顺便,因为我每一年都要去应酬一下的,亲戚朋友、老主顾,很多在那儿架了棚子。”   “正是为此,我才敢烦驾,而且散钱的事,也要麻烦小木头了,兴儿明天没空,他要整理行装,还要到各处去代我辞行,所以我今天先拜托了。”   “那当然没问题,只是公子的行期太仓促了,老汉明日又不得暇,想给公子饯行都来不及了。”   “不必客气,来日方长,打扰之处尚多,容图后聚吧,明日的一切,多多费心,我这儿先谢了。”   又客气了两句,他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兴儿是个小孩子,听说明天好玩的事儿没有他的份,来到金陵又还没有好好的玩一下,又要匆匆地赶了回去,嘟着嘴很不高兴。   朝宗知道他的心意,笑着道:“小兔崽子,你别嘟着一张嘴,如丧考妣似的,难道这一阵子你还没野够。”   兴儿忙道:“公子!天地良心,刚来的几天,你天天应酬,我是人生地不熟,只有闷在店里,好容易等你考过了,而且小木头也说他的表叔要从乡下来,准备向蔡老板告两天假,带着我们四处去玩玩的,那知又要回去了!”   “你在城里四处乱跑,那儿没玩过。”   “小木头的表叔是带着女儿来烧香还愿的。”   朝宗一笑道:“恐怕是女儿两个字才打动你的心吧!”   兴儿红了脸道:“没有的事,不过小木头说他那个表妹十五岁,跟我同年,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大美人。”   “小木头那个憨小子,还懂得看美人。”   兴儿笑道:“小的也知道,乡下姑娘,还能俏到那里,最多皮肤白一点,就是大美人了,只是他说得活现活灵,小的不服气,非要见识一下罢了。”   “你别鬼,我知道你在家里跟夫人房里的桂花儿经常眉来眼去的,你出来时,她还在门后擦眼泪呢,这回你又在想别家姑娘了。”   “公子!瞧你说的,桂花姐大我两岁,她一向把我当亲弟弟一样地照应着。”   “哦!你们躲在花园里拉着手亲嘴,打量我不知道呢,小兔崽子,你还是给我老实一点。”   兴儿涨红了脸。   朝宗又道:“你跟桂花儿同是三兴村的人,两家又有点远亲,桂花的娘前几月来看女儿,还说了,人虽是卖给我们家的,但希望能嫁个本乡本村的小伙子,那不就是你吗?多半是你唆使着她去说的。”   兴儿连忙道:“没有的事,我说我年纪还小,还要侍候公子出来做官,还不一定是不是会在家呢!可是桂花姐她娘说反正是在一家子里,就算公子在外面做官,总也要人侍候后宅的,就算不带桂花姐出去,落叶归根,公子总还要回去的,说定了没关系。”   “这话也是呀!你可没得推托了。”   “小的说了,我们都是自小典身的,那能由自己作主,公子都没娶亲呢,那会就轮到我们来谈这些了。”   侯朝宗笑道:“你倒是会说话,居然拿我来推搪了,大概是怕我把她给要了过来吧!”   兴儿道:“公子,桂花那个村头村脑的样子,你会瞧得上眼吗?连她娘都说了,我那个闺女儿若是长得花俏一点,说不定还能梦想着会被少爷收为偏房的一天,瞧瞧她那份长相,不做那个梦了。至于说无法自主的事,她说老夫人、老爷、夫人,都是怜下恤贫的,菩萨一般的人,她去求了,一定会恩准的。”   “哦!这我倒没听说,准了没有呢?”   兴儿道:“是我拦着不让她去求的,说大家都还小,这会儿就提这个,显得太忘恩负义了,至少也得等到二十岁再说。”   “是她二十岁,还是你二十岁呢?”   “管他是谁,反正我们都没有满二十岁,就算是等她二十,也是三年后的事了,那时还不定会怎么样。”   “那时还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能飞上了天不成。”   “小的那敢存这个心,只是想那时公子一定高中,也许做了官,也许是在京里待考,大家不在一起,她可能就忘了。”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的了。”   “公子!说良心话,我是不太情愿,你也看得到的,大我两岁不说,瘦得像支竹竿,偏又高出我两个脑袋去,我们俩在一起,实在不像回事儿。”   “混帐东西,你既没有这个意思,干吗要去撩拨她,家里四个丫头,她是最规矩的,从不跟人嬉皮笑脸的。”   “那也得有人搭理她才行呀,她一笑,两颗门牙就暴了出来,满口臭气,早就把人给薰跑了。”   “看你把人给糟蹋的,我回去告诉她去。”   “这倒没关系,她自己也知道,门牙是天生的,口臭是胃气,大夫给她开了个方子,叫她没事嚼嚼豆蔻子,倒是好多了。瘦是因为有病,一嫁人就会胖起来,现在高我一个头,可是我才十五岁,将来一定会高过她去的!她说她看上我,就因为我的个儿会高。”   “这倒不错,你现在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再过几年,身高不到一丈,也有九尺了。”   “公子,我是个男人,身高丈二也没什么,只会显得魁梧些,可是她现在已经是七尺来高了,若是再长个一两尺,那不成了尊女门神了!我可实在不想高攀。”   侯朝宗笑道:“你先去找她的,这可是赖不掉的,她在后面,没事不出来,每次都是你借故去找她。”   “我……咳!那是她叫我去的,我是不敢不去!”   “这怪了!脚在你身上,你为什么非要听她的。”   兴儿苦笑道:“因为我欠她四两银子。”   朝宗颇感意外:“你欠她四两银子!她每年的份例只有一两银子,你跟她一样,却还比她多不少外快赏钱,你们又不要穿衣吃饭,你怎么欠她的银子。”   “那是我赌输了!”   “该死的东西,小小年纪居然不学好去赌钱。”   “是过年的时候,门上的老钱他们在掷骰子,我瞧着好玩,也去掷了好几手。”   “蠢才,他们跟老爷在外任做官时,什么鬼门道有学会,你去跟他们赌,不是等于白送吗?”   “小的知道错了,可是已经陷了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次小的出来,发觉留都赌的花样更是多,小的连沾也都不敢去沾,出外的份赏都积了下来,已经存有二两的银子的了。”   他顺手把银子给掏了出来。   朝宗道:“我说你怎么变得刻苦起来了,靴子破得脱了底都舍不得丢,给你买鞋的钱都省了下来,敢情是想攒钱讨老婆。”   兴儿道:“不是讨老婆,而是退老婆。”   侯朝宗不禁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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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过了半晌。   侯朝宗又笑笑地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一定是在桂花的面前作了什么露骨的表示了,所以她才肯借钱给你。”   兴儿道:“天地良心,我何尝说什么了,我只对她说我们是同村同土的乡亲,同喝一口井水长大的,现在又难得在一起,这是前生修来的缘份……”   侯朝宗道:“你这该死的东西,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说这种话,还不算露骨的表示吗?”   兴儿急道:“少爷!你还没有听完呢,我说你桂花姐又大我两岁,对我这个弟弟可得多照应一点。”   侯朝宗道:“你们乡下不是很盛行小丈夫娶大媳妇,别说是大两岁,大个十来岁还有呢!”   兴儿道:“但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想认个姐姐弟弟!”   侯朝宗道:“在乡下,媳妇娶过门,也是先叫姐姐的,一直等同过房,生了个儿子后才改口的,兴儿,别想赖了,你那一肚子鬼打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向就不老实,家里几个丫头,你见了谁都是手脚不干不净的。”   “那是以前小时候的事,后来就没有了。”   “那是你不敢,桂花儿把你管得死死的,而且别人也不敢再沾惹你,怕她打翻了醋坛子。”   “公子!你就别再添材加火了,我只是想向她借钱,说了几句好听的,那知道这像是阎王债,四两银子,就差没把我这一辈子都欠进去了。”   “你是真心不想要她了,可得想清楚,桂花儿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也没像你说的那种丑法,只是个儿高一点而已,但是白白净净,稳重富泰,人又能干,她也不是没人要,据我知道,西家的马家二员外,还想讨她做续弦呢!人家有田有业,上无公婆,下无儿女,嫁过去就是当家大奶奶了,她守着你没肯答应。”   兴儿道:“公子!说老实话,以前一直在家里没出来,我也觉得她勉强不错,可是跟公子出来这一趟,我看到了这些江南的小姑娘,个个像朵花。”   “你可别拿留都的女孩儿来比,此地六朝金粉,一直是最繁华之地,那些女孩子可轮不到你。”   兴儿道:“也不是这么说,我一路上行来,看到田里插秧种庄稼的女孩儿也比我们乡下的俏多了,公子将来一定不会长留在家里了,我也是跟定了公子的,将来机会多呢,可不能把我自己给限死了。”   “你倒是很有把握,认定会出来的。”   “是的!人家都说公子是当世的人杰,浊世的神龙,绝不会长处于归德那个小浅池的,公子平步青云,我这条小虾子自然也跟着沾光。不过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奴才,不能像公子那样,三妻四妾不打紧,我只有一个老婆的命,不得不慎重点。”   这番话倒是深深的说进了侯朝宗的心里去了。   因为他少年英发,原也是个不甘寂寞雌伏的人,乃以笑问道:“还了银子,你就可以断了她?”   “这是当然的,我们又没有什么约定,欠了她的钱,我不能不理她,还了她的银子,我可以躲着她远点。”   朝宗因为家里又捎了钱来,胆气已壮,掏了二两银子,递给兴儿道:“这二两银子我给你补上,回去还债,断不断拴死儿我管不着,可不许再赌钱了,叫我抓着了,活剥你的一身皮。”兴儿喜出望外,跪下连叩了几个头。   他跟随朝宗五年了,因为他生得聪明伶俐,虽没有进过塾,却也认得不少字,也能记个流水帐什么的,朝宗很喜欢他,对他也不小气。   只是兴儿也明白,朝宗这次出来考试,手头并不宽裕,在河南归德,一向节俭惯了,朝宗在家里时,出门也只有几钱碎银子,所以他并不指望朝宗能帮他什么忙,因为朝宗要用钱,超过一两银子,都得向堂上禀明,由侯夫人那儿领出来。   想不到朝宗居然给他二两银子,怎不欣喜万分呢!   朝宗打发兴儿去了后,躺在床上,心里也很兴奋,抓着那个沉甸甸的绣囊,想着李香君,也想着火辣辣的郑妥娘,这两个女子都是他所欣赏的。   郑妥娘美,美得野、美得艳,像一朵盛开的玫瑰,醉人,但是有刺扎手。李香君美,美得端庄、沉静,美得纤巧,完全是江南女郎那种婉约可人的典型,这在看惯了高头大马、粗壮丰满的河洛少女的朝宗眼中,更是难得一见的……。   那种俏影,彷佛只有在梦里出现过。   朝宗不是个拘谨的书呆子,他年轻的脑子里,不时地浮泛着那种美丽旖旎的绮想。尤其是他行经洛水之滨,念起曹子健的洛神赋,那瑰丽的词藻中所描绘的女性的美,常构成了他心中的一个幻影。   而今天,这幻影居然成了实体,娇小柔媚的香君,曾经在他怀中依偎过,那如白玉般的素手,曾经在他的掌中紧紧的握着过,当时,只是一阵意乱情迷而已,此时回忆起来,却是余味无穷。   他后悔洗了澡,洗掉了身上的芳香。幸好,还有这个锦囊,还不时地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只不过,荷包中的金锭却给了他心中一丝的压力,虽是玉人情重,但在一个有自尊的男人而言,却是一种屈辱。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   假如他腰缠万贯,能一掷千金的挥霍,那这两锭金子,他会视同玉璧,珍重收藏,因为对方送给他的目的,绝不会是周济他的意思。   现在,香君也没有这个意思,他却有那种感觉。   所以,家里来钱了,虽然叫他立刻回去,却解除了他心里的压力。至少,他明天可以选一样值钱的东西,回送香君了。   母亲给了他二十两还愿,他只花了十两。   这种钱是无形的,看不出多少来,而且菩萨也不会计较,所以他昧下了十两,毫无犯罪的感觉。   只不过要把兴儿的嘴封住,免得这小子回去口没遮烂,刚好有了桂花儿的事情,所以他给了二两银子,可以落个皆大欢喜了。   □□    □□    □□    □□朝宗想到明日之约,兴奋得转辗不能成眠。   既然睡不着,他索性起身披上外衣,走至窗前,倚窗眺望夜色,如诗如画。夜凉似水,正感有些寒意,打算离开窗前。突见人影一晃,一个身着红色劲装的少女,已出现在眼前。   朝宗出其不意地一惊,但定神一看,立即认出她就是红姑!   来南京多日,先是准备应试,试毕即忙着结交应酬,早把途中遇劫因而认识纪天虎兄妹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想不到红姑突然出现眼前,使朝宗大感意外。   他不禁失声道:“纪姑娘?”   红姑神情紧张道:“快把窗户打开,让我进来避一避!”   朝宗应了一声,急忙拨开内闩,将窗门推开。   红姑越窗而入,刚把两扇窗门掩上,已见几名官差,手提灯笼,追踪飞奔而来。朝宗也瞥见了,他尚不知红姑身世,只道他们兄妹二人脱离那批山贼后,积性难改,又犯了案,致被官差一路追踪至此。   但是,红姑怎知道他借住在此?不可能是巧合吧!   红姑急将灯火吹灭,轻声地道:“侯公子,有什么地方让我躲一躲?”   朝宗把头一点,领着红姑到床后,将她藏进橱柜。   这时,几名的官差已到了书坊的前门,一面用力打门,一面大声地叫道:“开门!开门快开门啊!”   片刻后——   只听到蔡老板应门的声音,问道:“谁呀?三更半夜,像着了火似的……”   官差的嗓门更大了,催促道:“快开门,咱们是搜索逃犯的!”   一般百姓见了官差,有理无理就先矮了半截,但蔡老板却不同,他是见过世面的,官场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歹也认识一些。   尤其是住在书坊里的几个考生,每一个都有相当背景,不是没有来头的。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开了门,问道:“各位搜索逃犯,怎么搜到我这里来了,莫非我窝藏丁逃犯?”   官差盛气凌人道:“逃犯是往这边逃来的,这一带每家都得搜查!”   蔡老板道:“各位要搜查尽管搜,不过,住在我书坊的几位公子,都是来应试的考生,绝不会作奸犯科,这会儿大概都休息了,各位最好不要惊扰他们,否则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官差有恃无恐地道:“咱们追捕的是海捕公文缉拿的钦命要犯,不要说你这书坊,就算是朝廷命官的府第,咱们也有权搜查!”   蔡老板无奈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搜吧!”   官差一招手,领着几个捕快闯了进门去。   这时,兴儿正跟小木头在屋里闲聊,两个小鬼居然人小鬼大,大谈其女人经。突闻门口人声喧哗,赶忙出视。   一见官差正走向朝宗房间,兴儿忙去阻止道:“喂!你们要干吗?”   官差双目一瞪道:“搜查逃犯!”   兴儿振声道:“你们可知道,这间房是谁住的?”   官差道:“谁住的也得搜!”   一把将兴儿推开。   正待敲门,门却开了,睡眼惺忪的朝宗出现在房门口,故作惊诧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蔡老板忙趋前道:“抱歉!抱歉!这几位公爷是来搜索逃犯的,我已极力劝阻,不想还是惊扰了侯公子……”   官差见他对朝宗甚是巴结,暗自一怔,诧然地问道:“他是什么人?”   说时向侯朝宗一瞥。   蔡老板正色道:“这位侯公子的老太爷,就是甫告老返乡的户部尚书侯大人。”   这回抬出老尚书的招牌,竟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只见官差暗自一怔,态度随即转变,陪着笑脸,道:“原来是侯公子,失敬!失敬!失敬啊!”   朝宗不动声包道:“不敢当,各位既是奉命行事,追捕钦命要犯,就请入内搜查,说不定逃犯就藏在我房中呢!”   官差又强自一笑道:“侯公子不要误会,实因那女逃犯武功高强,咱们唯恐她潜入此地,惊吓到各位公子,所以不得不仔细搜查。否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住在这里的公子都大有来头,咱们可担待不起啊!”   侯朝宗“哦!”了一声,诧异地道:“逃犯是个女的?”   官差把头一点道:“他们是一对兄妹,曾在安徽境内据山立寨,多年来各处打家劫舍,甚至拦劫朝廷命官,罪大恶极。最近竟然潜入京城,图谋不轨,幸而事先接获密报,使那男的一进城就落了网,女的却被逃脱。在下奉命追查,一路追踪到南京,终于发现她的行踪,请得这几位捕快协助,打算围捕,可惜又被她突围,逃向书坊这边来了。”   蔡老板闻言急道:“住在这里的几位公子,今晚只有侯公子早归,其他几位都尚未回来,各位可要逐间搜查一下,以策安全。”   官差道:“也好,就请带路吧!”   朝宗人在,他的房间自然不必搜查,除非是他把逃犯窝藏在房内。   官差及蔡老板,甚至包括兴儿在内,皆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   因此,除了朝宗的房间,蔡老板亲自领着官差,将其他的房间逐一打开,各处仔细地搜查了一遍。   他们那会想到,追捕的女逃犯红姑,偏偏就藏身在朝宗的房间里。   官差毫无所获,只得告了扰,急急离去,继续去别处搜索。   兴儿心里已有数,知道官差追捕的可能是红姑,趁着蔡老板送他们出门,要跟进房去,却被朝宗阻止。   朝宗挡在房门口道:“你要干吗?”   兴儿轻声道:“公子!他们说的那对兄妹,可是咱们在途中遇见的……”   朝宗斥道:“是不是都跟咱们无关,明日要早起,还不赶快去睡!”   兴儿还想问什么,朝宗已将房门关上,使他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离去。   朝宗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出兴儿已走开,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冷不防被人在肩上轻轻地一拍,使他出其不意地一惊,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幸而红姑及时一伸手,把他的嘴给捂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红姑已从橱柜中出来,悄然掩至朝宗身后,使他吃了一惊。红姑却轻声笑道:“刚才我以为你要出卖我呢!”   随即将捂住他的手放开。   侯朝宗惊魂甫定,强自一笑道:“如果悬赏很重,我倒真的失去了发一笔小财的大好机会。”   红姑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否则我就不会来南京找你了。”   朝宗诧然地道:“姑娘来南京是为了找我?”   红姑微微的点了点头,道:“记得在山外分手时,公子的书僮曾经提及,令尊曾任户部尚书?”   朝宗坦然地道:“是的,如今已告老返乡,不知姑娘为何动问?”   红姑沉痛道:“此事可能关系我纪家的血海深仇!”   朝宗暗自一怔,惊诧道:“哦?姑娘的家仇,跟家父有关?”   红姑正色地道:“侯公子,请问当年尚书府中,可有一位姓程的武术教练?”   朝宗点点头,道:“有!有!姑娘说的一定是程海山程师父了。”   红姑道:“我只知道他姓程,不知其名,连他曾任贵府武术教练,还是这次去京城,才打听出来的。”   朝宗若有所悟地道:“所以姑娘来南京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红姑又微微地点点头,道:“不错,当年要不是程师父及时赶往通知,催促我兄妹赶快逃命,我纪家已断了香烟。”   朝宗不禁好奇问道:“令尊是……!”   红姑道:“家父叫纪侠,曾任东厂锦衣卫领班。”   朝宗一听之下,顿起反感道:“原来令尊是魏党!”   红姑道:“不错,家父曾被魏忠贤视为亲信,但他老人家明辨是非,不愿为虎作伥,早萌退意。可是,一旦编入东厂,即身不由己,要想退出谈何容易,家父为了我兄妹尚未成年,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委屈求全,虚与委蛇,凡事阳奉阴违。不料,魏老贼却不放过家父,密令行刺忠良被拒,竟恼羞成怒,设计使家父背上谋刺皇上罪名,当场就遭格毙,并请旨满门抄斩。”   朝宗愤然道:“这是魏忠贤的一贯作风,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想不到令尊竟然是一位烈士,恕在下方才失言……”   红姑不以为意,置之一笑道:“不能怪侯公子,任何人乍听家父是魏老贼亲信,也会不齿的。”   朝宗沉吟一下道:“如今魏忠贤已死,且事隔多年,姑娘为何急于找程师父?”   红姑道:“一则是向他致谢,当年冒死通知我兄妹二人逃命之恩。一则是想查明,他是基于跟家父的私交,还是奉命赶去催促我兄妹逃命。按常情判断,程师父只不过是个尚书府的武术教练,家父被魏老贼陷害之事,且事情发生在宫中,他绝不可能知悉,如何能及时赶去通知咱们?由此可见,是奉命行事的成份居多,那么授意他去通知咱们逃命的人,必然知道家父被害之详情。”   朝宗微微点头道:“有此可能,姑娘急于找程师父,是想证实此事?”   红姑郑重地道:“因为此人才是真正我兄妹的救命恩人。”   朝宗轻喟道:“可惜程师父早在数年之前,即已辞去教练之职,不知去向,恐怕不易找到他了。”   红姑失望道:“我以为找到侯公子,就可以知道程师父下落,如今……”   朝宗忽道:“纪姑娘,方才听那官差说,令兄已在京城被捕?”   红姑气愤地道:“一定是铁豹派人告的密!”   朝宗诧然问道:“铁豹?可是那山贼的头儿?”   红姑道:“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派人去告密,事隔多年,绝不可能有人会认得出咱们是谁来!”   朝宗想起逃出山寨的情形,抬眼望着她道:“大概是贤兄妹决心离去,他心有不甘,以此作为报复吧!”   红姑道:“那还用说!起先我还以为,他是想逼使咱们走投无路,只好回到山寨去,那知家兄被捕了之后,我决心去找他算帐,才发现山寨已经成了一片的焦土,人早已走得光光的。”   朝宗惊道:“他居然率众加入李自成了?”   红姑点点头道:“他可能得到消息,知道家兄被捕,我却突围逃脱,怕我以牙还牙,向官府告密,而官府率大军入山围剿,所以只得撤走吧!”   朝宗叹道:“唉!如此一来,李自成岂不如虎添翼,声势更为浩大了。”   红姑无奈道:“这也许是天意!”   朝宗沉默片刻,开心道:“纪姑娘,令兄被捕,你有何打算?”   红姑沮然道:“魏忠贤虽死,魏党亦告瓦解,但家父的罪名是谋刺前朝皇上,罪当灭门,如今死无对证,翻案也绝无可能,除非是查明当年派程师父赶去通知我兄妹逃走的人是谁?   而且尚须他肯出面挺身作证,或许尚有一线希望。”   朝宗道:“万一查不出,或者此人不便出面呢?”   红姑毅然道:“必要时我只好不顾一切,入京去劫狱了。”   侯朝宗不禁沉默下来了。   他出生书香世家,父亲又曾官拜户部尚书,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在他的心目中,根深蒂固地种下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观念,而劫狱之行,是为大逆不道,绝不可能赞同红姑的作法。   但设身处地,红姑手足情深,不能置纪天虎于不顾,除了出此下策,她又能如何?侯朝宗既不便反对,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有不表示任何意见。   不料,红姑忽问道:“侯公子,当年派程师父通知我兄妹逃命的,会不会是令尊?”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顿使侯朝宗为之一怔,惊诧地道:“姑娘,你怎会想到是家父派人通知的呢?”   红姑正色道:“程师父跟家父是以武论交,彼此常在一起切磋武功,交换经验与心得,因而走得很近。纵然交情够深,尚不足到冒死相救余孤的程度,何况,家父当场遭乱箭射死,魏老贼请旨满门抄斩时,程师父绝不可能在场。因此,我想当时在场的必是朝中大臣,且知道程师父跟家父交情不浅,才会派他及时通知我兄妹逃命,此人不但身居朝中大臣,且能使程师父听命,那就非令尊莫属了!”   朝宗沉吟了一下道:“姑娘的判断或有可能,只是当年我尚年幼,对此事毫无所悉,亦从未听家父或程师父提及此事。”   他说的是实情,魏忠贤当权时,他尚年幼无知,这种大事,关系着身家性命,怎么会让他知道。   红姑突然提出要求道:“我想见令尊一面,侯公子可否帮忙?”   朝宗面有难色道:“这……”   红姑坦率地道:“侯公子放心,如果令尊真是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我只想当面叩谢,有生之日,必当图报,绝不会强人所难,要求令尊出面为我纪家雪冤的。”   朝宗无法拒绝,只得同意道:“我一两日内,即将起程返同归德,姑娘与我同行不便,不妨先去归德等我,届时自当陪姑娘去见家父。”   红姑喜出望外,欣然地道:“好!那我今夜就离开南京,咱们归德见!”   侯朝宗见她说走就要走,急急地说道:“纪姑娘!此刻官差可能尚在附近一带搜查,你如何走得。”   红姑想了想,只好留了下来。   房里不敢把灯点起,他们在窗前书桌旁坐下,以便注意外面的动静。   黑暗中,一男一女默默相对,使得朝宗有些局促不安。   红姑却毫不介意,她十五六岁就随兄逃亡在外,浪迹天涯,直到遇上了铁豹,多年来已染上江湖儿女气息,何况,她比朝宗大了好几岁。   夜深人静,远处不时传来犬吠声,此起彼落。朝宗的判断不错,显然那批官差街在附近一带搜索。   红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出了他们入京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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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纪天虎和红姑跟侯朝宗主仆分手后,即取道直奔京城。   在他们认为,当年逃出京城时,她只不过十五六岁,纪天虎也仅十七八岁而已,如今事隔多年,景物依旧,人事已非,谁能认出他们来。   即使当年曾有海捕公文绘图缉拿这对兄妹,只怕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早把他们给淡忘了。   一路上,果然并未出事。   这日黄昏时分,兄妹二人已到达京城外。   红姑遥见城门口戒备森严,对入城的人皆特别的注意,甚至拦下盘问,心里不禁犯了嘀咕,急向纪天虎道:“大哥,我看有些不大对劲呢!”   纪天虎不以为然地道:“京城重地,自然与一般的城市不同。红姑,你不必大惊小怪,作贼心虚。”   毕竟女人比较心细,红姑谨慎地道:“大哥,为了安全起见,咱们不必冒险,还是分开走的好。”   纪天虎拗不过她,只好同意道:“好吧!我先进城,你随后跟着来。”   红姑应了一声,留在原地,目送纪天虎向城门口大步地走去。   随着进城的人群,纪天虎刚走近城门口,突见一名官差向他一指,大喝一声,道:“过来!”   纪天虎力持镇定,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陪着笑脸问道:“是叫我吗?”   官差不由分说,当胸一把抓住他,喝道:“就是你!”   纪天虎情知不妙,奋力一把推开官差,转身欲逃,不料十几名守城官兵一拥而上,使他未及拔刀抗拒,已被早就准备好的锁链套在脖子上。   这批官兵似是特地调来的,个个身手不弱,锁链一套上,官差立即冲上前,照准他腹部猛捣两拳,顿使他弯下了腰。   一名官兵从身后赶来,以刀柄重重朝纪天虎当头一击,只听他发出一声沉哼,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城门口顿时惊乱成一片。   红姑见状大惊,正待冲去抢救,突见又冲出十几名官兵,驱散惊乱的人群,迅速将城门口封锁。   眼见纪天虎已被架走,红姑心急如焚,但她孤掌难鸣,不敢冒然造次,只得趁乱逃离而去。   次日一早,城门刚开,她就乔扮成老妇,瞒过守城官兵耳目,侥幸地混进了城。那知各处一打听,惊悉昨日抓住的钦命要犯,已被押在九门提督府的大牢,官兵尚在追查另一女犯!   九门提督职司京城安全,大牢固若金汤,戒备森严。纪天虎既被押在牢中,红姑武功再高,要想独闯大牢把人救出,真比登天还难。   红姑不能弃他不顾而去,选了距九门提督府不远的一家客栈落脚,决心等到夜深人静,冒险潜入大牢劫狱。   在她心想,自己乔扮成老妇,应该不会引入注意的,因此放心大胆躺在床上,养精蓄锐,以便夜里好行动。   躺在床上,她不禁千头万绪,想起亡母临终之时,街苦口婆心地劝丈夫道:“我已不久人世了,两个孩子尚小,全靠你抚养他们了。相公,你我夫妻一场,我就要先走了,有几句话不得不说,魏忠贤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视你为亲信,但此人心胸狭窄,翻脸无情,你最好赶快离开东厂,带着虎儿和红儿,回家乡去,千万不要贪图这里的荣华富贵啊!”   但纪侠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一旦身为东厂的锦衣卫,即受严密的控制,那能由他轻易地脱离。   为了使弥留的妻子安心,不致含恨九泉,纪侠只好安慰她道:“你放心,等孩子们再长大些,我多积蓄点钱,就会找适当的机会脱离东厂的。”   纪妻信以为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又叮嘱道:“那就好,相公!我知道你身为东厂锦衣卫领班,不得不听命于魏忠贤,但为了替儿孙积德,绝对不可作伤天害理的事!”   纪侠对亡妻最后的承诺,确实是做到了。但是,抗命的结果,却招来了杀身之祸,甚至几乎灭门。   往事历历在目,使红姑情不自禁,热泪夺眶而出。   突然间,她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是自从那夜逃出京城,多少年来从未想到过的。程师父为何不惜冒死赶来通知,催促他们兄妹逃命,为纪家保留了一脉香烟?   以纪侠跟程师父的交情,虽谊属莫逆,毕竟尚称不上生死之交,何况,他只不过是个尚书府的武术教练,怎会得知纪侠在宫内出事,魏忠贤又请旨抄斩满门……。   念犹未了,砰然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冲进了七八名官差。   红姑猛然一惊,霍地挺身跳起,幸而已将藏在衣内的剑,置于枕边,顺手一抄,退向窗口的同时,剑已出鞘。   为首官差向她一指,声色俱厉地道:“大胆逃犯,竟敢拒捕,还不快束手就缚!”   红姑怒问道:“我所犯何罪?”   官差道:“哼!你们兄妹二人,不但是海捕公文通缉多年未获的钦命要犯,尚是杀人放火的山贼。”   红姑一听,心知必然有人告密,否则怎会事隔多年,一来到京城就被认出。毫无疑问,告密之人必是铁豹。   官差一声令下:“把她拿下!”   红姑惊怒交加,不等那几名官差动手,她已先发制人,挺剑连连抢攻。   官差所获密告,得知这对兄妹武功甚高,是以早有准备,特地从九门提督衙门中,精挑细选,选了一批身手不弱的捕快,分头向全城展开搜索。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红姑已乔扮成老妇混进城来,仍然按照告密者提供所画图像抓人,只是特别留意今日住进客栈的单身女客,尤其是距九门提督府较近的客栈。她无惧于人多势众的官差,一阵急攻,有如狂风骤雨。   房内空间有限,官差人多反而挤作一堆,碍手碍脚的,无法施展身手,被逼得有些招架不住。   红姑无意恋战,急于脱身,但心知夺门冲出较难,不如越窗而逃。   她选的这间客房在后楼,窗口下是条防火窄巷,出了巷口才是街道。而放火巷另一边,则是一片鳞次栉比的民房,其中夹着几座楼屋。   从窗口放眼看去,正好可遥见九门提督衙门的正门,相距不过百丈左右。红姑逼退几名官差,猛一回身,冲至窗口,那知向下一看,整个客栈已被官兵包围住了。   这时已别无选择,更不命她犹豫,一掌推开两扇窗门,身已射出。   红姑身轻似燕,双足刚一落向防火巷墙头,轻轻一点,身形又起,直射民房屋顶。   官差冲至窗口,居高临下,向包围客栈的官兵大声喝道:“别让她跑了!”   这批官兵中,不乏会轻功提纵术的,早有数人拔身而起,纵上屋顶追去。此刻已近午时,日此当中,光天化日之下,红姑无可遁形,只有回身抡剑迎战。   官兵乍见红姑,竟是个毫不起眼的老妇,顿生轻蔑之心,不由地指着她大笑道:“原来是个老太婆!哈哈哈……”   狂笑声中,红姑已欺身突进,三尺青锋暴挺,去势疾如流星,直刺敌胸。那官兵一时轻敌,仓惶挥刀欲封门户,已然措手不及了。   情急之下,猛然全声暴退,虽躲过当胸刺来的一剑,但左脚踏在屋檐边沿,右脚踩了个空,一个倒栽跌下屋去。   红姑剑势刚收,两名官兵已从身后扑来,举刀就砍。   他们出手既快又狠,丝毫不留余地。红姑凭来势之疾,已可感觉出来,这二人不但身手不弱,且是心狠手辣的人物。   这红姑可也不是省油灯,左脚向前一跨,右脚足尖着地,原地娇躯一个大旋转,剑势跟着身形划起一道长虹。   剑锋自一名官兵前胸疾划而过,带起一片血雨,只听得一声惨叫,血溅五步,那官兵已仰面栽倒瓦面上。   另一官兵收刀急封,与红姑的剑撞个正着,“当!”地一声金铁交鸣,火星进射,双方均被震得向后一退。   红姑暗自一惊,想不到一个官兵,功力竟然如此的深厚,似可跻身江湖高手之列!其实不足为奇,魏忠贤当权时,东厂势力不可一世,不知多少江湖人物,视之为荣华富贵捷径,更不乏身犯重罪的亡命之徒,将东厂当作护身符、避难所。   因此,那些人不惜千方百计走门路,托人情,希望能投靠东厂。   但东厂选人极严,不仅要武功出众,更必须绝对的效忠魏忠贤,若有异心,一律格杀勿论,绝无例外,纪侠就是个例子。   为了防范反魏党者混入卧底,东厂之门不得不管制严格,身份来历不明者,纵然武功再高,也不得其门而入。   是以,很多有心投靠的江湖人物,必须先加入其外围,经过一段时日观察考核,认为绝无问题,才有希望被纳入东厂。   崇祯即位,魏忠贤首当其冲被除,他一垮台,东厂群龙无首,亦告瓦解。于是,树倒猢照散,原想投靠东厂的那些江湖人物,大部份各奔前程,只有少数走头无路的,仍然留在京中,被官方招纳,编入九门提督府麾下。   他们并非混口饭吃,而是穿上了一身官兵的制服,如同有了护身符般,不必耽心被追查出旧案。   这几个眼红姑动手的官兵,正是过去曾犯案垒垒的江湖亡命之徒!   被红姑一剑震退的这家伙,姓洪名瑞,曾是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的独行盗。后来在扬州连伤数命,被悬赏缉拿,为了风声太紧,改名换姓,一直潜伏在京中。   他的武功不弱,门路也找了,该花的银子也花了,可惜时不我予,尚未进入东厂,魏忠贤便已垮了台。   不过,总算不错,混得一身官兵制服,无异有了护身符。   洪瑞在九门提督府一干就是好几年,始终没有机会出人头地,常为自己抱屈,认为是大才小用,埋没了他一身好武艺。   此刻,他有意大显身手,打算一举擒获红姑,将是大功一件,论功行赏,必将大大的受到重用。   那知乔扮老妇的红姑,竟然在一剑伤了另一官兵,剑势已成强弓之末下,仍能跟他全力回封的一刀,撞得各自被震退,足见功力在他之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看另两名官兵,已分从两侧向红姑攻去。洪瑞可不愿功劳被他们抢去,狂喝一声,抡刀急向红姑扑去。   由于求功心切,出手更见狠毒、凶猛,这一刀以横扫千军之势,猛向红姑拦腰砍去,迫使她沉腕以剑上挑,迎向势猛力沉的来刀。   刀剑再度相撞,又是“当!”地一声,金铁交鸣,火星进射。   这回却是强弱立判,洪瑞只觉得虎口被震得一麻,刀已脱手飞开。   红姑一剑将对方的刀震飞,余势仍猛,只需将剑向下一沉,洪瑞就难以逃开这开膛破腹之劫了。   但是,她不愿下此毒手,反而收剑急退,猛提一口真气,拔身而起,直向数丈外一座楼房掠去。   这一来,从两侧攻来的官兵,双双都扑了个空,几乎撞个满怀。   以红姑的轻功,一掠数丈,飞身掠上那座楼房绝无问题,但是在她起身时,足下所踏的瓦片有些松落,以致滑了一下,使冲力大受影响。   眼见距楼房屋檐不足两尺,伸手可及,竟已力不从心,身形直向下坠,使她暗自一惊。   情急之下,凌空一式“鹞子翻身”,身形平射,破窗而入,落进了楼房。   天下的事就有这般的巧,光天化日之下,一对偷情的男女,正赤裸裸地在床上翻云覆雨,突见乔扮老妇的红姑破窗而入,顿时大吃一惊,魂飞天外。   女的惊呼一声,吓得钻进了被窝里。   男的却顾不得赤身裸体,翻身跳下床,抓起衣服就夺门逃出,大概以为红姑是来捉奸的了。红姑尚云英未嫁,无意间撞见这个场面,不禁窘得面红耳赤。   她心知官兵随即会追来,又不知身在何处?出路在那里?不得不冲至床前,一把掀开了被,将那吓得魂不附体的少妇,赤条条地拖起,喝问道:“说!这是什么所在?”   少妇早已惊惶失措,根本末听清她问的什么,答非所问地道:“怪不得我啊!是文师爷逼我的……”   红姑听得一怔,诧异道:“文师爷?”   少妇全身发抖道:“是啊,就是府台的文师爷……”   原来这少妇的丈夫,是个开药铺兼悬壶的大夫,日前为人治病下药过猛,使病人一命呜呼,被告上一状,吃上了人命官司。   人命关天,少妇为了救丈夫,不惜各方奔走,请托人情,欲以金钱为夫脱罪。经人辗转走门路,找出了这位文师爷。   他是府台大人面前的红人,说话极有份量,可是这家伙不但阴险狡猾,而且贪财好色。   少妇找上了他,无异羊入虎口,任凭宰割,结果他是要钱又要人。   少妇救夫心切,又慑于文师爷淫威之下,只好委屈求全。   由此可见,皇帝虽然换了,巨奸魏忠贤亦除,但仍然是换汤不换药,仅是朝廷中的文武百官,换了一批新面孔而已。   东林得势,读书人抬头了,但这些人又能有多大作为?真正能举足轻重的,还是手中掌握兵权的人物。   一叶知秋,文师爷不过是府台身边的慕僚,在冠盖云集的京城里,居然毫无惮忌,为所欲为,可见朝纲之不振,官场之腐化了。   红姑乍听方才逃走的男子,竟是府台衙门的师爷,急将少妇放开,追出房外。文师爷不能光着身子逃下楼,正在楼梯口急急套上长裤,左脚尚未穿进裤管,突见红姑追出房,不禁大吃一惊。   他一时心慌意乱,站立不稳,“咕隆隆!”从楼梯滚跌下去,摔得七荤八素,两眼直冒金星。   红姑一个箭步,自梯口射身而下,出手如电,一把将文师爷抓在手中的衣帽夺了过去。   她是急中生智,将方巾小帽往头上一戴,披上外袍就向前面药铺冲去。   几名官兵正向柜台里的小伙计查问,似已听说文师爷正跟老板娘在楼上密谈。他们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感到为难起来。   若论官职,九门提督在府台之上,府台衙门的一个师爷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们是奉命行事,捉拿钦命要犯,根本不必有所顾忌。   但是,这位文师爷却大有来头,他跟太监曹化淳有些亲戚关系,使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可惜这个家伙不学无术,具有很好的背景,也只不过混到个府台衙门的师爷,等于是个“黑官”,毫无实权,充其量只不过替府台大人出点馊主意而已。   但官场中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文师爷可以在曹公公面前说话,府台大人把他视为亲信,无异有了张护身符,必要时就能派上用场。   文师爷既有曹化淳为靠山,凡事为他撑腰,因此在京城里名气不小,多少达官显贵,都得卖他的帐,九门提督府的官兵,那能不对他有所顾忌。   抓钦命要犯固然重要,万一冲上楼去,正好撞破文师爷的好事,恼羞成怒,那他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文师爷就是这种“小鬼”。京城中王侯将相不知几许,他们偏偏碰上了文师爷。   官兵不敢造次,正感犹豫不决,突见小伙计向内一指,轻声叫道:“文师爷出来了!”   原来红姑右手扶帽,袍袖正好将低着头的脸遮住,左手则抓住敞开的外袍,看似受惊仓惶逃下来,向前面店铺冲出,一付狼狈之相。   她只惊呼一声:“在楼上!”   便向店铺外夺门而出。   官兵只道地是文师爷,那敢拦阻,急急向里面冲去。   冲至后楼梯口,他们发现了,全身只有一条长裤,且仅套上一半,便倒在地上爬不起的文师爷。   他们见状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刚才夺门而出的人,不是文师爷,而是那个女逃犯!可是,等他们回身追出,只见又涌进一批官兵,街上已是一片惊乱,附近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民众,红姑却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全城展开了严密的搜查……。   天下的事,往往“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文师爷的住处,居然就是纪侠当年的宅第!   他年已不惑,仍是孑然一身,但宅内却雇用了男女七八个仆从,以及专司侍候他的起居的年轻婢女。   当然,她们是颇具几分姿色,否则,文师爷是看不上眼的。   文师爷虽有惊无险,却是相当的狼狈,好在官兵不敢对他为难,遂向小伙计借了身衣服,匆匆离开药铺,回到天桥附近的住宅。   那知一进门,看门的老黄就告诉他道:“老爷!有位姑娘在大厅等您。”   文师爷并不惊奇,因为他尚无家室,经常把女子带回家中作乐,或是自动找上门来,是以随口问道:“是谁?”   老黄摇摇头,道:“以前没有来过……”   文师爷这才微微一怔,斥道:“那你怎可随便的就让她进来!”   老黄忙陪着笑脸道:“那位姑娘挺标致的,而且说是跟老爷约好,先来等老爷……”文师爷不等他说完,已快步穿过前院,直入大厅。   厅内在等着他的,正是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红姑!   文师爷不认识红姑,不禁诧然道:“这位姑娘是……”   红姑微微地笑道:“我来送还文师爷一点东西!”   说着,将手中的布包向前一递。   文师爷怔了怔,上前接过了布包,打开一看,竟然是他的衣帽!   他不由地失声惊道:“你……”   红姑神色自若地道:“请勿大惊小怪,此事张扬开来,对文师爷面子上不光彩。”   文师爷果然有所顾忌,不敢声张,力持镇定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红姑又笑道:“文师爷是京城中的名人啊!”   文师爷自其得意地道:“那倒不假,那些官兵要不是对我有所顾忌,姑娘也无法这么容易脱身逃出的。”   红姑道:“所以我特地将衣帽送还,同时向文师爷致谢。”   文师爷强自一笑道:“那倒不必,我又不是存心助姑娘逃出,何须致谢,说实话,姑娘的事与我风马牛不相千,我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请姑娘赶快离去吧!”   红姑悻然道:“你是在下逐客令?”   文师爷忙陪着笑脸道:“姑娘可知,全城正展开严密的搜索……”   红姑道:“他们总不敢来文师爷这里搜索吧?”   文师爷一听,不禁暗自叫苦,双眉紧蹙道:“唉!姑娘那儿不好去,为何……”   红姑忽然说道:“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为何我不能来?”   文师爷惊诧道:“这儿是姑娘的家?那姑娘可是姓纪?”   “不错,我叫红姑。”   “如此说来,姑娘是纪侠的后人喽?”   红姑急问道:“文师爷知道家父之事?”   “当年我还在清河乡间,后来新皇帝即位,魏忠贤垮了台,我才进京投奔在宫里当公公的亲戚,谋得府台衙门的闲差事干干。有次,无意间经过这儿,发现宅子空着没人住,向附近街坊一打听,才知道这儿的主人纪侠,曾是东厂锦衣卫领班,因谋刺前皇未逞,犯了灭门之罪,他本人当场遭乱箭射死,两个子女却被人及时赶去通知逃走,以后这宅子就被查封了……”   红姑愤声道:“所以,你就捡了个便宜!”   文师爷神情尴尬道:“不瞒纪姑娘说,凡是犯了满门抄斩重罪之家,均被脱为凶宅,所以这儿查封之后,空置多年无人闻问。我是看上这座宅子不错,地点又好,就请托我那亲戚曹公公代为设法,拨交给我居住。据曹公公说,令尊当年谋刺前皇之事,恐怕是受了魏忠贤的陷害吧!”   红姑追问道:“曹公公他怎么知道家父是受陷害的?”   文师爷道:“道理很简单,令尊身为东厂锦衣卫领班,东厂实际由魏忠贤控制,若非他设计陷害令尊,纵然令尊真有谋刺前皇之图,魏忠贤亦会全力掩饰庇护,何况令尊毫无谋刺的动机啊!”   这番话听在红姑耳里,使她对眼前的文师爷,顿时有了好感,轻叹了一声道:“可惜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若能像文师爷这样想法,家父就不致含冤而死了!”   文师爷受宠若惊地一笑,忽道:“我在京中这些年,也听到些传闻,据说魏忠贤请旨抄斩满门时,有人及时赶去通知,贤兄妹始得逃出京城?”   红姑微微点头道:“是一位程师父……”   文师爷接道:“可是当年户部尚书侯恂府中的那位武术教练?”   红姑蓦地一怔,惊诧道:“他是侯尚书府中的武术教练?”   文师爷也觉诧异道:“纪姑娘不知道?”   红姑道:“程师父常来舍下,跟家父只是谈论武功,彼此切磋,交换经验心得而已,从未谈及其他的事。所以,我们只知他是家父的朋友,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   文师爷沉吟了一下道:“据我看,令尊若是确受魏忠贤陷害,事情必发生在宫中。程师父不过是个尚书府武术教练,不可能在场,怎会获知魏忠贤决心靳草除根,请旨满门抄斩?   必然是朝中大臣得到消息,且知程师父跟令尊交情甚深,才派他去通知贤兄妹逃命。”   红姑被他一语提醒,急问道:“会不会是侯尚书?”   文师爷皱了皱眉头道:“很难说,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如今事隔多年,侯尚书也已告老返乡……”   红姑道:“我认识他的公子。”   文师爷郑重其事道:“那也没用,就算是侯尚书,他也不会承认。虽然新皇帝即位,魏忠贤也已死了,但令尊是谋刺前皇之罪,未蒙大赦,如今贤兄妹是在逃钦命要犯,除非侯恂握有真凭实据,且愿意挺身为令尊平冤,否则他何必自找麻烦!”   红姑毅然道:“我决定先去南京见侯公子。”   文师爷道:“这倒不妨一试,但纪姑娘如何出得了京城……”   红姑笑道:“这就要看文师爷愿不愿帮忙了。”   文师爷暗自一怔,面有难色道:“这……纪姑娘不是给我出了难题吗?”   红姑正色道:“一点也不难,只要文师爷备一马车,装作出城,由我扮成随身侍婢,谁敢拦车查问!”   文师爷不置可否道:“万一出了事,我……”   红姑又笑道:“事在人为,如果文师爷有心助我,那就万无一失,绝对出不了事!”   文师爷心里有数,红姑既然找上门来,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就非达到目的不可,否则,狗急跳墙,人急拚命,逼急了这位姑娘什么手段她都使得出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无可奈何之下,他终于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于是,文师爷命人去天桥雇了马车,只带了两名年轻侍婢,及经过了乔扮的红姑,驱车向永定门。   城门口果然戒备森严,尤其对出城的人,均需经过严加盘查始放行。   好在守城官兵大都认识文师爷,听他说要回清河省亲,那还敢多盘问,连车内带了些什么人都未查看,就执礼甚恭地让马车通过了城门。   驶出数里外,未见官兵追来,红姑始如释重负,下了车,向文师爷道谢而别。文师爷为了掩人耳目,不便立即折返京城,只好原车直驱清河。   红姑终于混出了京城。   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知洪瑞当晚去见文师爷,欲向他为日间的事致歉,藉此套套交情,以为日后进身铺路。   当他获悉文师爷突然返回清河,不禁甚感意外。偏偏看门的老黄口无遮拦,无意间说出了红姑来访之事,更使洪瑞起了疑心。   赶往天桥马车铺一查,车把式见了官差那还敢隐瞒,遂将红姑途中下车的情形,照直说了出来。   这一来,洪瑞已可确定,途中下车的就是红姑了!   他不便赶往清河,查问文师爷是否受了胁迫,而不得不掩护红姑出城,但他却自告奋勇,向九门提督请得了海捕公文,一路追踪下去。   红姑孤掌难鸣,无法救出纪天虎,只好决心往南京一行,见了朝宗再作计议。途中她突然想到,事隔多年,如果无人告密,绝不可能甫抵京城,官兵已在城门口守株待冤。而这告密之人,必定是铁豹。   她心有不甘,决心回山寨找铁豹算帐。   不料,当她进入山谷时,发现山寨已经是一片焦土了,早已不见一个人影。无可奈何,她只好兼程赶往南京。   洪瑞这时已盯上了红姑,一路悄然追踪,她却浑然未觉。   到了南京,考期已过,正是考生如释重负,开始忙于社交应酬的时刻。   朝宗在南京已是名人,打听他并不困难,难的是他终日忙于应酬,使红姑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能够单独见他。   而跟踪来的洪瑞,心知红姑武功在他之上,独力无法对付得了,遂以海捕公文请得当地一批捕快协助,决心伺机采取行动。   所幸红姑沉得住气,并未操之过急,否则就替朝宗惹上了麻烦。   因为,她在暗中注意着朝宗的一举一动,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受到了洪瑞的监视。   直到今晚的初更,红姑始发现被人跟了踪,心知行藏已露,不得不去见侯朝宗的面了。   尚未到三山街,已被洪瑞等包围,虽奋力突围逃出,却一路被苦追着……。   红姑一口气说到了这里,突闻更敲三鼓,附近一带已是静寂无声,不禁笑道:“我只顾说话,都已经三更了,我该走啦!”   侯朝宗关心地道:“现在走安全吗?”   红姑笑了笑道:“我再不走,万一被人发现,就要连累侯公子了。”   侯朝宗笑道:“那我就不留纪姑娘了,咱们归德见吧!”   红姑微微地点点头。   她轻轻的推开了窗门,双手一拱,道:“我先走了!”   朝宗尚未及答话,她已射身而出了。   夜,一片朦胧,红姑的影子瞬已不见了。   侯朝宗把窗关好,带着一丝的微笑,入梦去了。   □□    □□    □□    □□这一夜,他在甜梦中渡过。   但是第二天起来一看,天公却不作美。   阴霾欲雨,这给他的兴头多少打了点折扣,等到临着出门的时候,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   他是代母亲去还愿的,风雨无阻,别说是毛毛细雨了,下冰雹也得去,但是,他却耽心香君不会去了。   香君不知道他明天要回去,否则一定会去的,但现在可难说了,因为他知道旧院的姑娘家,烧香赶庙会,只是凑热闹,香君那妮子也不是礼佛极虔的样子,很可能就会阻挠了她的游意。   蔡老板很热心,不但替他把香烛供果办好了,还雇了一辆车子,朝宗只有硬着头皮上车了。   他打算好了,今天若是见不到香君,晚上只好再到媚香楼走一趟了。   车子出了西城,雨还更大了一点,但是却阻不了进香的人,有人打着油纸伞,有人却硬着头皮淋雨,那种虔敬的神情侯朝宗多少有点惭愧。   清凉寺对朝宗并不陌生,他来过两次。   那是因为皇太冲寄寓在寺中的客房里,这个青年的才情是很高的,只是性子古板一点,他对功名很淡,一心在研究史书,朝宗跟太冲并没有深交,是被陈定生拉着去的。   当时很清静,今天可热闹多了。   庙门外的广场上搭了不少芦棚,原是为女眷及亲友休息用的,因为这一天庙里挤满了人,女眷们根本连坐一下歇口气的地方都没有了。   芦棚盖住了天,周围用蓝布围了起来,每家都占了约莫两丈见方的一块,一格格的相连着。   现在却也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进去避雨了,大家都是来烧香许愿的,谁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把人赶出去。   何况,棚子虽是自家搭的,地却是庙产,每人都是十方施主,真要吵起来,打官司也说不清。   小木头拿了个米箩,身上背了个黄布带子,写着“河南归德侯府老夫人祈福还愿”等字样,米箩里装满了零钱,他也不怕雨,就在庙门外一把一把的撒着,而那些乞丐们则跟在后面抢着,滚了一身的泥水。   在他身边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花布袄裙,虽然打了一把伞,却也淋湿了身子,帮着小木头在撒钱,哈哈笑得直乐。   侯朝宗向蔡老板皱皱眉头,说道:“这不是太招摇了吗?等雨停了再撒也行啊!”   蔡老板笑道:“他的表叔带着他的表妹来了,这小子兴头大了,才要出去耍宝的,不过也好,幸得他们这么出去一耍宝,把棚子里的叫化子都引了出去,我们才能得到一个安身之处,否则这儿全给他们占满了。”   他们站在一个布篷里,倒是很清静,没什么人过来,可能是因为原先挤满了叫化子,一般人不愿意夹在里面凑热闹的缘故。   侯朝宗道:“这是谁家的篷子?”   蔡老板道:“库司坊阮家的。”   侯朝宗一怔:“库司坊阮家的!是不是那个作燕子笺的阮大鍼。”   蔡老板道:“是啊!也就是大家叫他裤子裆里卵的阮大胡子,当年曾经做过魏忠贤跟客氏的爪牙。”   侯朝宗眉儿一皱道:“蔡老!这个篷子难怪没人进,原来是阮大胡子家的,这家伙人见人嫌,咱们也出去吧!”   蔡老板笑道:“你放心,阮大胡子不会来了,昨天他着人来搭棚子,大家都不肯跟他紧靠隔壁,每一处都赶他,他找了几个地方上的巡卒来,总算把棚子搭了起来,可是有人说了,只要他敢来,准有他好看的,所以今天才有那些乞儿们占了进去,这会见是我们进来了,才没人理会,要是阮大胡子来了,咱们往外一让,那些叫化子准又会挤进来的。”   “是有人故意要如此整他的。”   “大概是吧!所以阮大胡子很识相,车子到了西门,又折回头,这是老天爷帮他的忙,下了雨,他推说风湿痛,赶紧回去了,否则准有他好看的。”   “可是这到底是他的棚子,我们用了可不好。”   蔡老板笑道:“这个公子放心,谁不知道你侯公子是复社闻人,你家侯老爷又是东林前辈,怎么样也不会认为你跟阮胡子是一党的。”   朝宗刚想要开口。   蔡老板又说道:“别说你侯公子了,就是我站在这儿,也没人会认为我跟阮大胡子有交情的,大家都知道我是最瞧不起他的人。”   “哦!蔡老板眼他也有过节吗?”   “我跟他私人倒是没过节,只是为了他在天启年间,陷害东林忠良六君子的事而恨他,魏忠贤垮了台,他也倒了,着了一部燕子笺,自己拿钱刻了版,放在坊间贱价卖出,目的在沽名而已。”   朝宗点头道:“这本传奇我也读过,文词是不错,用字细巧,绮丽艳靡,因字见人,可以知道他是个极为圆通而善小心的人。”   蔡老板道:“可不是给公子说对了,这家伙巧善逢迎,寡廉鲜耻到了极点,为了逢迎巴结,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以前为了讨好魏忠贤,陷害忠良,那些什么坏主意,全是他想出来的。其实他跟别人毫无私隙,只是为了热中而已,所以魏忠贤一倒,他也被革了职,上蘸是永不录用。”   “这对一个热中的人来说,已经够重的了。”   蔡老板叹口气道:“当今的朝廷可难说了,行事没个主见的,也许过了几年,又收回前论起复了。”   朝宗笑道:“上意多变,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若是执意固执,那六君子之后,东林党人岂不是万劫不复了?幸得皇帝善变,才使得阉党伏诛,斯文抬头。”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究竟是读通了书的人,不像我们这种死脑筋,居然没想到这上面去。”   侯朝宗道:“执意固执本是好事,但要为人君者择善而固执,才是天下之幸,否则还是多变的皇帝好,至少他不会被小人常把持,总要变到倾向忠良这一边来,正气乃又得伸张一下。”   “是!是!大家所希望的万岁爷,自然是盼他能够择善固执。”   侯朝宗叹道:“难!人人都望太平盛世,但太平盛世最难出好皇帝,因为那些从太子登基的皇帝,生在宫庭大内,从小就是在安逸中长大,自己没有吃过苦,也不知道民间的疾苦,他们对是非善恶的看法,自然就与常人不同。”   “但是他可以多听听,多问问啊!”   “听谁的去?那些臣廷多半是歌功顼德的居多,边帅督抚,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居多,地方上小有动乱,他们根本不奏报,所以朝廷上接到的奏章,几乎全是天下升平,国内祥瑞迭生,在这种情形下,当皇帝的又从何知道天下事去,本朝只有开国的洪武爷,因为出身民间,还知道一点民隐,再者就是永乐爷,他是以皇叔藩主而入替,较有点作为。”   “可是一般读书人,对这两位先皇可并不太尊敬。”   侯朝宗道:“那是指他们行事的器度方面……好了!这些话不谈了,给人听见是要杀头的。”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你放心好了,我这张嘴是最靠得住的,你也知道复社中有好几位相公都住在我的店里,他们高谈阔论,评议当朝的得失,甚至于还直接指出万岁爷的那件事做错了,可是从没漏出去半句。”   朝宗道:“那是在你店里,可不比此地,需知隔墙有耳,再说,我们做老百姓的,也不该谈论那些事。”   蔡老板究竟是个生意人,较为怕事,听朝宗那样一说,也就止口不谈了。   侯朝宗又道:“对了!蔡老板,你讲到你给阮胡子难堪的亭,怎么不谈下去了。”   蔡老板又得意地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这蔡益所书坊在留都虽不算第一大,也排不到第三去。有次阮大胡子来了,先看了半天的古玩字画,他倒很识货,指出的几件,都是珍品,我假装不认识他,等他看了几样问价时,狠狠地报了个价,足足贵出了两三倍去。”   侯朝宗笑道:“古玩字画,本是无价之宝。”   “话是这么说,但是多少也有个标准范围。”   “以他那种精明,当然是不会被你唬住的了。”   “我也知道唬不住他的,只是叫他自己识相,别再问东问西了,我根本不想结这种主顾。”   “他是不是知难而退了呢?”   “说来公子也不相信,他居然连价都不还,一口叫我包了起来,差人送到库司坊阮府去。”   “这么说来,他并不精明呀!”   “他那里是不精明,是别有打算,当时我推说店里没人手,而且也怕路上有失,概不送货,我是想回绝这笔生意。”   “这是何苦呢?你干脆别让他进门不行吗?”   “能这样子我早就把他给轰出去了,无奈我这店面是开着的,只要他不偷书,不强占强买,我总不能把他往外赶,除非我肯自认晦气,在店里贴个条子,写上‘忌中’两个字,表示店里死了人,才能不做生意。”   侯朝宗笑道:“那有这种拒客法的。”   “不瞒公子说,还真有呢!三山街上有一家清真面馆,店主是个姓秦的回子,牛肉面可炖的真好,又香又烂,大家排着除去吃。他有个怪毛病,每天只卖一百碗,多一碗都不卖,因为这老头儿爱下棋,每到午后,他就找人下棋去了,一百碗,从早上辰时开门,不到午时,就已经卖完了,去迟一步就向隅了。”   “这家面馆我去过,是在傍晚跟陈定生去的,老先生原也是斯文中人,所以他那天没收钱,倒是亲自下厨房炒了几个菜招待我们喝酒。”   “那是公子的面子了,他熄了炉子,再要他开门是千难万难的事。”   “他倒不是跟我们做买卖而是交朋友,那天同行的还有位教曲的苏昆生苏老爹。”   “可不是吗,他们两人交情最深,人家说秦回子的体己菜只有两种人吃得到,一种是名士,一种是名妓,这两种人只有苏昆生最熟。”   “他究竟为什么要挂上那块丧气的‘忌中’牌子呢?”   “说来也是阮大胡子,他也去凑热闹,第一天秦回子回他说卖完了,阮大胡子知道他还有三十来碗材料呢,但这种事没人计算,秦回子每天只卖一百碗的规矩是大家都知道的,他说卖完了,就只能算是卖完了。”   “难道后面没有别的客人吗?”   “有!别人问了,你明明每天准备一百碗的材料,这会见还有三十来份呢,怎么就卖完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得可妙,这三十来碗是准备喂狗的,谁要是甘心做狗,可以免费煮给谁吃,只要他当众学一声狗叫,大家看看他手指的阮大胡子,都会心地一笑走了。”   “这位阮老先生也是留都闻人。”   “臭名最大的无过此公,人人都认识他,因为他那付尊容也好认。獐头鼠目,身材偏又胖又圆,再加上那一蓬大胡子,要多丑就有多丑。”   侯朝宗笑道:“也不见得丑到那里,他即使有潘安之貌,也不会有人说他英俊,因为你们都讨厌他。”   “可不是吗,有些毒蛇身上五彩斑烂,十分美丽,但人们却以狰狞恐怖来形容它,同样的文彩,长在麒鳞身上就是祥瑞了,这美与丑原无一定,还是人的心理因素居多。   再说那位秦老先生做了这件绝事,阮大鍼自然知道是为了他,却偏不服这口气,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门口等着,第一个进店后,因为他知道秦回子果真把那三十多碗牛肉面的材料,一股脑儿喂了野狗,心想今天看你是否舍得拿一百碗面跟牛肉去喂狗。”   “那位秦老先生跟你蔡老板一样,也是个读过书的人,他执拗起来是不计代价,真做得出来的。”   蔡老板顿时感到心中十分舒服,朝宗捧人的技巧十分高明,不着痕迹,轻轻点一句,却比说上两车的奉承话还要令人心感。   因此,他更起劲了,口沬横飞地道:“可不是吗,这位老先生更绝,他笑嘻嘻地从后面取出一块‘忌中’的牌子往柱子上一挂,这下子阮大胡子没辙了。”   “他没有追问死的是什么人?”   “当然问了,留都的老百姓讨厌他,做官的却不讨厌他,因为他有银子,不惜花费巴结,而且还有满肚子的坏点子,可以告诉他们不少捞钱的窍门,好几家官府豪门,他都走得很近,像诚意伯、忻城伯,这两家府上他常去走动的。”   “难怪他还能在南京住下去,否则早该被人打走了。”   “正因为他走动官府豪门,所以只要他在道理上没犯错,大家也没奈何他,他一问,秦老先生把他往后一带,阮大胡子只有狼狈夺门而出,再也不敢去自讨没趣了……”   “怎么,后面还真有死人?”   “有,不止一个,有六位之多呢!原来后面的堂屋正中,供着六个神主牌位,正是杨涟、左光斗、顾大章、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等六君子,六位受他陷害的忠良,你说他怎么不狼狈而逃。”   “精釆!精釆!此公倒是有心人,居然想出了这一手来,那阮大鍼也是的,明知自己不受欢迎,何必要处处去讨没趣呢!”   蔡老板叹了口气:“若是每个人都这样讨厌他,自然可以把他挤到没人的地方去躲起来,可惜还有一些人,没廉没耻,有的是为了他的银子去巴结他,有的则是要靠他的关系去迎逢他的人也不少。”   “他不是永不录用了吗,还有什么关系呢?”   “他那人长袖善舞,谁也不敢说他将来没有起复的可能,再说他跟几位伯公都有交情,说说人情,还是行得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甘寂寞,处处插一脚。”   “听说他还组了个群社,跟复社打对台。”   “不错!说来这又是他没趣的一件事。”   “怎么会呢?他那群社在他石巢园的宅第里经常聚会,颇为有声有色呢!”   蔡老板冷笑道:“那都是上了年纪的臣宦名流,被他用银子请了去,专为壮声势的,这是为了财,国子监的学生受了复社的召唤,恨透了阮大胡子,那里还会加入他的群社,他没办法,好在有两榜进士出身这种资格,为了壮声势,请了这些老夫子老太爷来参加。”   “我听说其中几位还是东林的前辈呢!”   “那是看在钱牧斋的面子上加入的,他们在里面不但帮不了阮大胡子的忙,反而成了他的砸脚石,每次聚会,吃喝了不算,而且还借孔孟圣贤的大道理,冷嘲热讽,总是要骂他两句。”   “哈哈!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不是吗,阮大胡子每逢会期就苦不堪言,只恐没地方躲,那知道几位老先生竟是吃定了他,每逢会期,早两天就约定通知,准时到他的石巢园赴会,他是发起人,又不能推辞拒绝,再者,社中还有几位他得罪不起的人,他也不敢轻言解散,这个群社,就像是压在石乌龟背上的那片镇邪碑,压死了这头活乌龟。”   侯朝宗听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才道:“蔡老板,你自己是如何对阮大胡子的,始终没说呢!”   “蔡老先生是位大妙大绝的人,他对付阮大胡子的方法更是又谐又谑,就让我来替他说吧!”   那是一个娇美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出自郑妥娘之口,朝宗转头一看,才见李香君与卞玉京正站在后面。   朝宗忙道:“你们几位是什么时候来的?”   郑妥娘道:“我们为赶头香,半夜里就起来了,赶到这里时,天还没亮,庙门也还没开呢!”   朝宗忙道:“虔诚!虔诚!这么说各位是已经随喜过了?”   “还没有,那能这么早就轮到了我们。”   朝宗一怔,道:“你们这么早就到来,此刻尚未进香,这话是怎么说呢?总不成各位是一早赶来游山了。”   郑妥娘道:“可不是吗,我们已经在山前山后转一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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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卞玉京笑道:“这癫婆说话癫三倒四,叫人怎么听得懂,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来得早,那知却还有来得更早的人呢,庙前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潮了。”   蔡老板笑道:“那些四乡四野的人,都是早几天就来到,昨儿就上了山,一夜不睡,就为了要早一步进庙门烧头香,倒是住在临近的,不必那么赶法,上来得迟一点,总是被挤在后面,所以老南京都知道,上清凉寺来烧香,不必来得太早。”   卞玉京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妥娘不相信,先去拖了香君,两个人硬拉了我一起来。”   郑妥娘道:“亏你一天到晚念佛的!连这一点禅机都无法悟透,还谈什么修正果。”   卞玉京道:“我念佛是为了求得心头的平安,也为求个来世,并不想求正果,我原本是个笨人,也不懂什么叫禅机,你倒是说说看,我们早点来又合了什么禅机。”   郑妥娘笑道:“我给你供奉的观音大士像上所题的六宗真言,你还记得吗?”   “记得,不是观自在,观如在六个字吗?”   “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想明白了吗?”   “没有!我每天只有早起的一段时间是空闲的,那段时间里我都要在菩萨面前上香念经,没空去想它。”   “真要命,你请我恭绘大士像,我特地给你题了那六个字,你若能想通了,就是得道了。”   “我又不想成正果,何必去伤这个脑筋呢!”   侯朝宗笑道:“观自在一语,是说观世音菩萨,佛法广大,无被不被,无所不在,正因为无所不在,所以才心到神知,你对那佛像参拜,只要心诚意虔,菩萨自然知道,如同你在西天亲身参佛一般,这就是观如在的意思,不知是也不是。”   郑妥娘看了他一眼,道:“侯相公是读书人,你们不是讲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你怎么对佛法也如此精通。”   侯朝宗笑道:“我不过是粗通一点皮毛,那里就算精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却不是不信神,他老人家对鬼神之事不明白,不敢胡说而已,所以人家问到鬼神之事,他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郑妥娘道:“他也说过祭神如神在的话。”   朝宗道:“可不是,那时佛学尚未东传,国人尚一本殷商之道,崇事鬼神天地,所以孔子说祭如在,是叫人专意诚心,祭祀时不可以虚幻不见而生怠慢之心,可知他的不语,是不敢妄加议测,而不是不信的意思!佛非不可信,佛理精深,颇足发人深思,但不可过于迷信。”   “所以,侯公子今天也是来烧香还愿的了。”   侯朝宗道:“我昨晚回寓,接到家父手书,说祖母病重,叫我即速回去,同时家母在三年前途过,曾经许下了愿,要我代为还愿。”   香君忍不住“啊!”了一声:“你要走了?”   侯朝宗道:“是的,父命严迫,再说祖母最疼我这个孙子,无论如何也应该赶去见她老人家一面的。”   郑妥娘道:“应该!应该!这才是孝道,府上以忠孝传家,这等大事当然是马虎不得,只是你这匆匆一走,我们的香君小妹就苦了,这两地相思,如何消磨,只希望老太太早点勿药而愈,你快点前来……”   “郑姐!你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好。”   香君低下头说着,连声音也哽咽了。   郑妥娘转觉不忍,含笑道:“不说!不说!侯公子祈福还愿,你一个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再不去排着队挨着次序等,今天晚上也轮不到你上香呢……”   蔡老板道:“没关系!没关系!这边的棚子是在后面的观音阁上香的,不必在前面的大殿上挤,挨着一家家过来,轮到了自有知客来请。”   郑妥娘道:“这棚子可是阮大胡子开的。”   蔡老板道:“阮大胡子不敢来了,他走到一半就被人吓了回去,所以这间棚子空了出来,我已经叫人去通知寺里,写个红纸条贴上归德侯府,那就不会弄错了。”   郑妥娘道:“我说呢!香君说她没见过阮大胡子,我是从庙里的缘簿上看见了,正想带她来见识一下。”   侯朝宗道:“妥娘也认识阮大鍼?”   “当然认识,有次他在老巢里开群社文会,写了条子叫我去出堂差。”   卞玉京道:“你还说呢,差点没闯下大祸!到了那儿,你装疯扮醉,把人家的胡子也拉下了一把来。”   蔡老板忙道:“啊!有这等精釆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快说给我听听。”   郑妥娘笑道:“那也不算什么,我那天也不是装疯,我是真醉,我一看是裤子裆里卵,我就不肯去,可是我假母却说这是杨龙友杨大人亲自率了轿子来接,不能不去,逼着我上轿去。”   侯朝宗道:“杨龙友!他怎么会替阮大鍼来接人呢?”   郑妥娘道:“他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专搅闲事,那天因为阮大胡子请到了他的大舅老爷,凤阳总督马士英,他也在座作陪,阮大鍼要叫条子,却怕面子不够,所以才央请他辛苦一趟。”   卞玉京道:“他在旧院很熟,也亏得他的面子,把秦淮河有点名气的姑娘都请了去,到了妥娘这儿,我还对杨大老爷说妥娘绝不会去的,别再自讨没趣了。”   郑妥娘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闹事,我本来也坚决不肯去的,可是杨龙友自己来了。”   侯朝宗道:“你却不过情才去了的。”   郑妥娘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拧起来,别说杨龙友只是个退了职的县令,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香君道:“郑姐!后来你是怎么又去了呢?”   妥娘笑道:“那也是杨大人劝的,他大概在出门时,受了阮胡子几句排喧或调侃,心中有点不自在。”   香君道:“当然不自在了,我想这趟差使一定是阮大鍼唆使着他的大舅子马士英硬逼着来的,他虽说是退了职,到底是两榜出身的县太老爷,居然要他干起大茶壶来了,心里怎么痛快得起来。”   妥娘笑道:“多半是如此,难怪他跑来跟我说——妥娘!我知道你心里不齿阮大胡子,所以不肯去,我这一趟来得更窝囊,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你给我个面子跑一趟,上那儿去,让我交了差,若是你心里不痛快,坐一下推个故就走,若是痛快呢,就多喝几杯,我负责你怎么样出门,怎么样回来就是了。”   蔡老板道:“这是很平常的场面话呀,也不怎么样。”   侯朝宗笑道:“你老先生真是实心眼儿,杨龙友当然不能明白地说叫妥娘上门去捣蛋吧,他话里的暗示已经很够了,要她痛快的时候,就多喝两杯!这句话用得可圈可点。”   妥娘笑道:“可不是吗?我可没侯公子这份聪明,一时还未能领略,倒是我假母来旁搭嘴说——杨大人,你老可千万照应着点,我家丫头的量浅,酒品又坏,要是让她喝多了,可要当场出丑了。假母这一插口,我才懂得了他的话,原来是要我去借酒装疯的,所以我才高高兴兴的打扮上门了。”   香君道:“郑姐!听说那天晚上你的风头出足了,人既美,才情高,酒量又豪,把满厅的豪门贵客一个个逗得如醉如痴。”   郑妥娘笑道:“风尘中打了多年的滚,这套哄孙子的本事总也学会了,我那天可一点都没醉,但总得做得像一点,所以酒没少喝,那可恨的大胡子以为我好欺负,居然口头上占我便宜。”   蔡老板忙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美若天仙,只可惜他太老了,要是没了这把胡子,一定量珠为聘,求上门去,要我做这石巢园的女主人了。”   “这话也不怎么样,也是赞美你的话呀!”   “那要看什么人了,凭他阮大胡子以为讨我进门就是赞美我、抬举我,那可是真大大的侮辱我,所以我半真半假地道——阮大老爷,你可别拿着我们开玩笑,我是个实心人,可就当真的了。   在那种场合下,那一个姑娘会当真,无非是肉麻当有趣,大家互相对哄着罢了,阮大胡子自然是指天划日,拍胸膛说是真心话,这正是我布下的陷阱,等他踏进来。他话一出口,我就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胡子说——阮老爷!你这么看得起奴家,奴家还能不识抬举吗?   你把胡子给铰了,奴家就此留下不走了。他看我认了真,脸都吓白了,又听我口口声声的要找剪刀铰他的胡子,急急地挣脱跑了,我抓得也紧,硬是拔掉了他的一络胡子……”   蔡老板大笑鼓掌道:“痛快!痛快!妥娘!真想不到你能把他整得这么惨!”   郑妥娘道:“还不止于此呢!他跑了之后,我就借着机会骂他了,骂他这种人丧尽天良,说我不幸,沦落到做婊子,已经够命苦的人,他居然连我们都要欺骗还有什么坏事不能做的,又说我一定是祖上坏事做多了,才叫我遇上这么个没人心的王八蛋!”   蔡老板鼓掌大笑道:“妙!妙!好!好!实在痛快,就如金针过穴,根根入肉而不见血,骂得他狗血淋头,却又放不出一个屁来!如此妙事,怎不见宣传的。”   “这是杨大老爷的关照,他说阮大胡子是小人,气量又狭,报复起来不择手段,我那样子骂他,他还以为是自己口角风流之过,自认倒霉就算了,要是大家一起哄,流传出去,知道我是借瑟而歌,势将恨我入骨。”   蔡老板叫道:“那又能怎么样!这家伙已经上谕永不录用的,还怕他怎的。”   郑妥娘道:“我是不怕他,但杨大老爷也是一番好意,他说阮大鍼虽然倒下来,却也未可小视,魏忠贤的党翼不少,比他官儿小的都伏了法,他却只落个革职,可见他还是有点势力的,他仍在权贵之家走动,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去得罪他。”   蔡老板叹口气道:“这话说的也是,想我当初对待他,虽逞一时之快,却结怨于小人,实在不是意思!”   侯朝宗道:“对了!蔡老板,你是怎么对待阮大鍼的?先前只听你说了个头,却被妥娘打断了。”   卞玉京笑道:“这癫婆说话就是没个分寸头绪,先还说是要替蔡老先生代为叙述惩阮妙闻的,接下来却替自己吹嘘起来了。”   蔡老板笑道:“自然是以妥娘的那一段精采,跟她比起来,老汉那些行止可太乏味了呢!”   郑妥娘道:“那里!我只是装疯卖痴,绕着弯子骂他,不像您老先生直接了当,痛快淋漓。”   香君对这件事也没听过,十分有兴趣,忍不住催道:“郑姐!你倒是说不说?别尽管顾着谈废话好不好。”   郑妥娘道:“好!好!我知道你着急,今日一别,重晤未期,忙着要去谈知心话,我这就快说了,不耽误你。”   笑着又说道:“阮大胡子把他的春灯谜以及燕子笺两部传奇,各送了二十部给蔡益所书坊,说是以文会友,不拘代价,只要有人喜欢买了去,他不收书坊一文本钱。”   侯朝宗笑道:“撇开他的为人不说,这两部的传奇文字不能说坏,在别处听说卖二钱银子一部,蔡老板倒是借此机会可以发笔小财。”   蔡老板道:“我可没白要他的,两天后,我让木头送了四十个大钱去,说是一钱一部,全部给人买去了,他一高兴,又送二十部来,过了两天,他特为自己来看看,在书坊里找不到他的书,问问木头,说是又被人买去了,他更为高兴,把那四十个大钱都赏了木头,又问他是那些人买去的。”   郑妥娘抢着道:“那个小伙计也很风趣,告诉了他,说是被一家姓祝的大老爷子全部给收去了。”   侯朝宗道:“这个人倒是很捧场。”   郑妥娘忍住笑,道:“阮大胡子听了自然有点失望,他自掏腰包刻版印书,很下了一番钱,每部书光是纸张板工,合起来就是一两银子了,他志在扬名炫才,不求牟利,倒是不在乎这些,因此八十部书被一人买去,没有达到他的目的,心中虽稍有不快,但想到此人对他的文章如此的激赏,倒也不失为知己。”   侯朝宗笑着道:“一个知己比千百个陌生人还要强呢!他一定对这祝君万分感激了。”   郑妥娘道:“可不是,他再三的追问那个人的名号,以便拜访,小伙计最后才说了,此公是位王爷。”   “他不是更为兴奋得意了。”   “是啊!可是小木头说这位王爷人称祝融君。”   “祝融君!这不是火神吗?”   郑妥娘笑道:“不错,蔡老先生把他送来的书都拿到灶下去烧了,然后把省下的柴火钱八十文给了他。”   侯朝宗摇摇头道:“这一来,他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蔡老板道:“不错,他差点没把我的书坊给掀了。幸好我那儿住了几位相公,都是复社中的人,听说阮大胡子来这儿闹事,一哄而上要狠狠的揍他,他才吓跑了,找了官人来理论,也是他吃亏,因为书是他自己要送来卖的,不拘代价这句话也是他自己说的,所以怪不到我头上。”   朝宗虽然也笑了一笑,却说道:“你不卖他的书或迳自拒绝他也罢了,何苦要如此地来捉弄他呢?”   妥娘道:“这本来就是他自讨没趣,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了,一时也说不完,好了!小和尚来促驾了,侯公子,我们也沾点光,搭在府上一起随缘了。”   果然小和尚托着个木盘,里面放着香烛以及净手的水盆,后面跟着个知客僧,合什相请道:“请侯公子到大悲殿去进香祈福。”   然后又奉上了缘簿,第一页已经写上了——归德侯方域相公布施香油拾伍两。   第二行则是蔡益所书坊,蔡老板居然也写了五两银子。   这是庙会中的一项规矩,大户人家,租下了棚子进香随喜,广邀亲友前来捧场,每人自由地认捐,最后结算在一起,用大红字条写了贴在棚柱上,表示主人的面子,所以大家才拚命地拉了亲友来捧场,缘簿登记,仍是自己的名字,功德也是本人的,只是在棚子外的纸条上写着好看。   这一来,要面子的主人如果拉不到捧场的客人,只有自己掏腰包多捐上一些,以免太丢脸了。   侯朝宗是不知有此规矩,看见郑妥娘、卞玉京,每人都写了五两,而香君则写了十两,又替她的母亲李贞娘写了五两,知客僧合什称谢后,在棚柱上贴了“归德侯府醵捐香油计肆拾伍两整”。   这时,他才吃了一惊,再看看前面那些的棚柱上,也有几百两的,也有三十两的,也有二十两不足的。   自己的这座棚子不算最多,也不算少,心中却十分不安,连忙道:“这……害各位破费了,怎么敢当。”   郑妥娘笑道:“侯公子,这是什么话,我们可是替自己来求福,自了心愿,左右是行善事,又不是送给你的,你有什么不敢当的。”   蔡老板见知客已经念着佛号告退在前引路了,一面催着大家走,一面低声道:“这都是庙里的秃子们想出来的,变着法戏儿骗大家的银子罢了,我每年都要被他们敲上一笔,好在是奉给菩萨的,他们这些秃子也捞不着,多少是一份心意,也就没什么好多事的了,经常除了几家大户外,都是拾几两的,你侯相公交给我二十两,五两换了钱,散给了叫化子们,捐上了拾伍两,我再加上了五两,二十两也算过得去的了,这几位姑娘一捧场,于是便显得很风光了。”   侯朝宗平白的又领了人家的一份人情,心中十分的不安,呐呐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郑妥娘却笑着道:“侯公子,说来还是我们沾了光呢,平时这种聚会,我们花上几百两,也不见得能沾上个边儿,因为你是替老夫人祈福还愿,我们沾了老夫人的福气也还没什么,别的人家,还不敢要我们在一起随缘呢!”   有些府第多半携眷而来,自然不方便将歌妓也招在一起的。   侯朝宗是代替母亲还愿的,没有内眷,再者他是临时接到家书而兴念,事前没有通知,纵有一二亲朋故旧,也都没有来应酬。   这一行人本就有点孤单,所好有三个美丽的女郎参加,倒也颇为热闹。   小木头跟他的表妹散完了钱,拉着他的表叔过来,就更为热闹了。   □□    □□    □□    □□进了寺门,大殿上人山人海。   香烟缭绕,几十个拜垫都跪得满满的,有的叩头膜拜,有的合什喃喃祷告,没挨着的人,只好耐心去等着。   老和尚诚意正心,肃立诵经,小和尚则心不在焉地敲着磬,偷偷地用眼溜着那些花不溜丢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是一般庙会的特色,此地也不例外。   大悲殿在后面,他们绕过了大殿,但见亭台楼阁建造得颇为雅致。   香君忍不住道:“这儿真是漂亮!”   郑妥娘笑道:“你以前又不是没来过,怎么单就今天感到好看,恐怕是境随心改吧,心里一高兴,看什么都顺眼了!”   香君红了脸道:“郑姐,你又胡说了,这儿是真美,以前我只在外面大殿上烧了香,没有到后面来过,这儿就像座皇宫似的。”   侯朝宗笑道:“这儿本来就是皇宫改建为佛寺的。”   郑妥娘道:“你别唬我们了,这儿又是什么皇宫,皇宫在钟山,现在还有兵守着呢,皇陵也在那边。”   侯朝宗说道:“那是本朝太租定基后又修造的,在那以前,南朝的皇宫就是在此,南唐后主李煜也是在这儿被掳投降的,前面的大殿原为朝殿,太祖认为亡国之宫,居之不吉,才把皇宫迁到钟山之麓去,那也是刘伯温的建议,说钟山有紫气,合当帝子所居,筑京斯处,可渊源万代。”   “那永乐爷为什么又要迁到北边的大都去呢?”   朝宗笑了笑,向发问的蔡老板道:“永乐原为燕王,燕京是他的根据地,他以勤王清君侧为名,逼走了惠文帝之后,自然不愿留在这里,因为这儿是惠文帝的天下,而且太祖陵寝在侧,他怕太祖的英灵会不饶他。”   蔡老板还想再问,只见卞玉京道:“佛前不谈其他。”   这些有关皇室的事情究竟不适宜在公开的地方谈论的,所以卞玉京一声警告,大家自然而然地止了口。   走了一段,但见庭院深深,在高大的桐树下,菊花在畦田中盛放着,鹅黄赭红玉白,一片锦绣。   侯朝宗道:“这里依稀还可以见到一些南朝宫闱的余韵,虽然隔了宋元两个朝代,但是在这种庭院下,依稀可以想见小周后手提着金缕鞋,赤着脚,悄悄的走过去跟后主幽会的情状。”   他是个带点浪漫气质的青年,想到入神处,不禁摇头晃脑,把后主的那阙菩萨蛮吟了起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隈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因为香君已不避形迹地偎着他而行,所以他把香君的肩膀揽得紧一点,笑着道:“这里正是书堂之南,香君!你这小巧玲珑的身材,也像煞了后主词中的小周后,假如你在晚上,着上宫装,脱下鞋子提在手里,悄悄地经过这里,谁都会以为是小周后的芳魂又在这儿出现了。”   但香君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比小周后,我一点都不羡慕她,反而觉得她实在很可怜。”   侯朝宗有点扫兴地道:“南唐之亡,可不能怪她,是国势太弱,回天乏术,她也没耽误了后主的国政。”   香君道:“所以她才可怜,否则就可恨、可杀了。她可怜之处并不在她的遭遇,而在乎她识错了人。”   “啊!识错了人,书上记载的小周后佚丽慧黠,在宫中得天宝遗谱,重编霓裳羽衣之曲,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才女,与后主的绮丽词章,相得益彰。”   香君道:“对李后主那个人,我更瞧不上眼,生当乱世固然不是他的错,但是,他至少也该发奋振作一下,可是他只会躲在宫里跟女人调情,我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两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挥泪别宫娥。”   侯朝宗道:“他被俘解送汴梁,叩别太庙,挥泪别宫娥,这有什么不对呢!他的兵力跟宋太祖赵匡胤相比,差得太远,根本不能打,他并不昏庸,只是懦弱了一点,他如果拚死一战,仍然是失败,但百姓就苦了,所以他投降,亡国,老百姓并不怪他。”   香君道:“这些我都不怪他,我也没读过那时的史书,不明白他的处境,不过仓皇辞庙之日,他应该挥泪是对的,但应是地下的列祖列宗,而不是那些宫娥。”   侯朝宗没有说话了。   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来为后主辩白。   由于这一番谈话的不调和,朝宗也无心去欣赏这座五代唐宫的风光了。   在大悲殿中拈过了香,他虽是替母亲来还愿的,但到底不好意思像一般人那样,对菩萨喃喃地说个不停,他只是默祷了一阵就算还过愿了。   倒是卞玉京、郑妥娘她们,在叩拜时,朗声地向观音大士许了愿,盼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康复。   朝宗对这些规矩与繁文褥节是一慨不通的,香君只好代他道谢了。   郑妥娘笑道:“小鬼!你谢的那门子。”   香君很自然地道:“我谢的是你们,今天要不是你们来邀我,娘不会放我一个人出门的,整天困在秦淮河边,我都快憋死了,能出来散散心,我当然要感激你们了。”   郑妥娘笑道:“小鬼!你别心口不一了,算了!侯公子明天就要走了,你们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我不在这儿讨厌,明天跟你算账去!”   她笑着跟卞玉京走了。   蔡老板还要去应酬一下别处的亲友。   小沙弥这时请他们到斋堂去用素斋。   大悲殿里又有下一拨人来上香了。   侯朝宗道:“我们现在还吃不下东西,回头再说吧,我们四处看看。”   小沙弥很识趣地告退了。   侯朝宗握着香君的手道:“他们都走了,我带你去玩玩吧!”   两个人走了出来,但见到处都是人,虽然阴霾的天空还飘着丝丝的细雨,但游人的兴致却不浅。   朝宗向庙里借了一把大油伞,撑起来向山道上行去,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脸给挡了,避开那些认识的人,而且也可以跟香君靠得更近。   他们来到了一处石块堆成的城墙。   侯朝宗卖弄他的学识道:“南京远在古春秋战国之际,就是很有名的都邑了,楚国败越后,尽取故吴之地,因此地有帝王之气,埋金以镇之,金陵之称因此而起。三国时东吴之建都此地,时称秣陵,依山建石城为藩,诸葛亮分析天下大事时,说秣陵地形,钟山虎踞,石城龙蟠,真帝王之都。这段石垣,就是东吴时所遗,所以也有人叫它石头城。”   “我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名称的由来。”   香君的眼中射着恋慕的神釆,她是个很要强很肯上进的姑娘,在秦淮书寓歌楼上渡生涯,自然不能不略识几个字,但不会念过很多书。   她唱的词曲中自然有很多是关于金陵、建业、建康、秣陵,也有关于石头城的说词,但是却没有说明出处由来,问到教唱的师父,却也是语焉不详,她的心里一直都在纳闷着,今天总算在朝宗处得到了解答。   朝宗见她听得有兴趣,益发的有劲了,卖弄地道:“唐人刘禹锡曾经写了一首诗来凭吊石头城的遗迹,最为传神,那是说晋时王浚伐吴,东吴的末代皇帝孙皓投降的情形,诗是这样的——   王浚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石头城就是以此而传。”   香君道:“石头总比砖头坚固吧,干嘛要让这石城荒废,又费事的去用砖砌成城墙呢?”   朝宗道:“岁月推移,人也越来越多,旧时的城址已经太小,围不住了,更因为宫室的移建,皇城的迁移,都向城里去发展,所以必须另外再造城墙来,而孙权的石头城是依山势而设的,有的地方就把整块的山石凿得整齐一点,有些地方叠砌上一些石块,这样的城墙既不易修建,又不合实际的需要,自然要荒废了。”   香君这才点点头道:“我懂了,这下子总算真正的懂了,我上次问过苏师父,他却说不出一个头绪来,只说古时候已经有了,后来又拆了,只剩下拆不掉的还留下来,供人凭吊,至于为什么要拆?他又说不上了。”   侯朝宗道:“苏昆生是个很有学问的老师父,只是太忙了,没时间去看书了,他又是个很肯负责的人,不清楚的事,不会随便乱说,所以只好回你个不知道了。”   “这倒是!妥娘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问她时,她说她好像在那儿看过,只是忘记了,那天有空要翻翻书后才能告诉我,可是她一直没空,也就一直没提。”   侯朝宗笑笑道:“对你们说掌故一定要特别小心,万万不能胡谄的,因为你们那儿,常能遇上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客人,偶而谈起来,若是胡说八道,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香君道:“光是笑我们倒也罢了,我们本就是没有知识的女流,说错了没多大关系,如果别人问起我们是从那儿听来的,那可连教我们的人都丢脸了。”   侯朝宗笑笑道:“你别转着圈子来试探我,我告诉你的都是有典有据的,绝不会错,也不怕盘问。”   “那可好,有了你这么一位明师,今后我就可以长不少学问了。”   她说完了这句话,忽又轻声一叹道:“我这是白说,你明天就要走了,还谈什么以后呢!”   “傻孩子,我又不是一去就不来了,回家看一看,很快就要来的。”   “真的!侯公子,你可不能骗我。”   “我骗你干吗,我要上这儿来应考的,我的功名事业都要在这儿求取的,总不成我一辈子都窝在家里去种田做庄稼汉去。”   香君的眉头微皱了一皱。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听来有点刺耳,忙又道:“当然,庄稼务农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十载寒窗,读了这么多的书,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应该能为国为民,好好地做一番事的。”   香君这才道:“是的!侯公子,我是个女流之辈,没多大见识,不过我恰好有机会常常跟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们接触,他们都是高踞庙堂的要人,也就是所谓国之栋梁,可是听听他们的谈话,可太叫人寒心了,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碌,升官发财,没有几个是肯实心做事的,所以我也真希望你们这些有学问有抱负的人,能够出来多为国家生民尽点心力。”   这番话使朝宗听了有点愀心,也感到有点惭愧。   因为他自己心里所盘算的,也正是如锦前程,步阶青云;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往这上面想,想不到香君竟对他抱了这么大的期望,倒是使他的脸有点发热了。   因此,只有讪讪地道:“是的,可是总要给我机会,才能去实践,书生报国是他的学识,所以一定要等考上了进士,做了官才能施展抱负,若是像吴次尾他们这样喊喊叫叫,只凭着自己的成见来评议朝政,我认为不是办法。”   香君点点头道:“以前我觉得他们一群是很可敬的人,关心国事,不畏权势,可是昨天听了公子的说明后,才知道他们这种做法也有不是处,今天早上,妥娘姐还谈起呢!”   这正是侯朝宗所关心的,他很希望知道昨天自己那番话在大家心目中的看法,那可以决定自己今后的应对处事待人的态度与方法,由于父亲的渊源,自己无形中已经被归入了东林一派了。   复社这一批人是必须要拉拢的,他们目前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了,不管在朝在野,这股势力都不容轻视的,因为现在绝对不可能再有魏忠贤那样一股强大的反对势力了。   何况魏忠贤势力喧天时,也未能把东林党人一网扫尽,可知这一批书生,确有其不可轻侮之处。   不过复社目前所采取的方法与步骤,却是他难以苟同的,那太激烈,太容易得罪人,也太危险了。   自己是个温和的人,昨天,借机会抒发了自己的主张后,特别关心的就是反应,复社大部份是一批冲动的年轻学生为骨干,没有定见,也没有一定的立场,如果自己的言论能被接受,自己的道理能受重视,这些人就会成为自己的支持者,也就可以成为复社的领袖了。   那就是一股实力,受人重视注目的实力。   可惜的是自己即刻就要离开,无法等候那些人的反应,但是却有一个很现成的代表人物——郑妥娘。   她虽是秦淮河上的歌妓,却不同流俗。   因为她读书多,能诗能文才情高。   她有点疯疯癫癫,其实那不是疯,只是一腔的忧时愤世及不合时宜的牢骚而已,跟那些年轻人是一模样的,只因为她既是女人,又是歌妓,没有了礼仪的约束,所以表现得更为自由,更为惊世骇俗而已。   但是郑妥娘在金陵士子间是极有影响的,她如赞同一件事,逢人即说,有机会就鼓吹,而她说的机会多,听到的人也多,无形中就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所以朝宗立刻问道:“她说我些什么?”   香君道:“她对你是十分敬佩,说你有学问、有内涵、看得深、见得远,而且存心仁厚,处世冷静。”   朝宗对这些褒词并不感兴趣,这也不是他要知道的事,忙又问道:“她对我的看法作何议论。”   香君笑笑道:“侯公子,这可把我给问住了,她只有说了对你议论的看法,却没有说出对你看法的议论如何。”   “这……是我用错字了,看法是心中所思所见,议论则是把所见所思发而为言词,应该是说她对我的议论作何看法,有什么批评。”   “她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说吴相公他们对一些事情的评议的确是太草率了,自己没弄清楚,就听了别人的转告,不去证实就随便开口,妄加评议,不仅有失公平,而且也可能会受人利用。”   朝宗轻声一叹道:“妥娘的确是个聪明的女才子,我是有那个意思,却不便说出来,因为昨天在座的,有几个是做官的,我怕他们误会。”   “他们会利用吴相公吗?”   “这个,我没有说就是他们,但次尾那样随便说话,却很容易受人利用,若是有人跟同僚或上面过不去,放点消息出来,或是断章取义,歪曲事实,传到复社后,再加以渲染,就变成了民意清议,替他们打击对方了。”   香君点点头道:“是的,妥娘姐说她自己以前也是一样,犯了这个毛病,喜欢随便乱讲话,得罪了人她倒不在乎,充其量把她剐了,但若是冤枉了人,那就作大孽了,所以她以后要谨言慎行。”   朝宗欣慰地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香君却又补充道:“不过妥娘姐也说过,如果真有那种昏庸误国的权奸大臣,把持着朝廷,欺君罔上,国法无可奈何他时,老百姓的口诛还是有用的,就像以前的魏忠贤那样势力薰天,跟他合不来的忠良几乎都被他一网打尽了,就是靠着这些在野的读书人,不畏权势,把他的劣迹大声疾呼地叫出来,使天下人都知道,这才压住了他的凶焰,使他略有顾忌,不敢太过份了,最后终于把他给攻垮下来……”   朝宗道:“那当然,真有那样的奸臣大恶之徒,任何人都应该起而攻之的。国人皆曰可杀,杀之可也,连圣哲先贤,都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们也不能无的放矢,必须要确知那个人有可杀的条件才能加以口诛笔伐。”   香君道:“我们远处留都,对京中的事情究竟太隔阂了一点,不知道如何去辨别是非善恶,所以,妥娘姐希望你能早日回来。”   “我?我来了也不能怎么样啊!我也只是一介书生,对朝廷的大事,我不会比人多知道一点。”   “不!妥娘姐说你对事情的看法必然会比别人深入一点,对是非的辨别也会比别人清楚一点,你说的话,也一定会有人相信的。”   “我不晓得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妥娘姐说了,昨天你说那番话后,黄宗义黄相公首先表示佩服得不得了,这个人是很少赞同别人的,还有吴次尾吴相公,从不向人低头的,昨天也认了输,这两个人肯向你低头,以后你在留都,说一句话的力量就大了,一定有很多人会支持你的。”   朝宗心里很高兴,口中却道:“我只是抒发了我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不!道理只有一个,你的道理是,自然能压倒别人的,你别怕没人支持,柳麻子在他说书的时候,把你的道理吹嘘上几遍,你立刻就会成了复社的领袖人物。”   “我……还没有加入复社呢!”   香君笑了笑道:“侯公子,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糊涂,你家老大人是东林前辈,而复社又等于是东林后身,你本身的渊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复社成员了,更何况你又常跟复社的几员主将们在一起,大家早已把你看成是复社的一员了,除非你现在逢人就声明你跟复社完全没有关系,否则谁都不会把你看作非复社中人的。”   这段话侯朝宗憬然而惊,那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由于父亲的渊源,他跟复社中人较为接近,但是他并不热衷地参加什么复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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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固然,参加复社有不少好处,但结党成社,自画界线,也有很多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莫名其妙地树立不少无形的敌人,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例子。   只因为跟几个东林的朝中同僚谈得来一点,却并没有真正地属于东林一党,却也受了波及,被非东林党人从户部尚书的任上挤了下来。   幸好旧日的门生僚属中有几个是掌着兵权的一方统帅,对方不敢过分的挤迫,还能够全身而退,优游林下,否则恐怕连老命也保不住。   这次南来应试,父亲就告诉过他,要他慎重言行,表现不可太张狂,不可锋芒太露,不可过份自炫,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那样子很难保持超然的地位。   父亲并没有声明白己不是东林党人,因为到了那个境地,否认也没有用了,东林党人虽多清流名士,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属于有气节、有操守的读书人,颇受尊敬。   但是,他们太猖狂了,得志时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对皇亲国戚、勋爵世臣,从不假以辞色,使得朝中竟分成了东林与非东林两派。   这种现象太可怕了。   东林派等于是向所有的非我同类者为敌,不管东林的实力多强大,也没有不垮的,尤其是跟权势显赫的九千岁魏忠贤,弄成势不两立,不是自连其祸吗?   侯恂在辞官返里后默默无所事事,图了个安静,魏忠贤垮了台,东林势力复起,他也没有再要求出山,宦海沉浮,他已经历够了,在家中读书、课子、奉母,未尝不是人生一乐事。   但侯恂也没有以东林派人自居。   朝宗在闲谈中,对父亲的心事极为了解,甚至对目前的朝政大局也有点了解。   侯恂不肯复出,主要是为了太了解那位皇帝,他知道崇祯帝优柔寡断,却又刚愎自用。   而且他又绝对地自负聪明一世,不但贵为天子,亦为天之骄,那一个臣子都不会比他强,比他能干。   在这样一个皇帝手里,就很难做事,官越大越为难,除非你表现得浑浑噩噩,整日地尸位素餐,否则很难安其位的。   他是前皇熹宗的嫡弟,以弟继兄位,登基时已经看清了朝廷的局势,所以在登位后,先是把太过于张狂跋扈的几个权贵大臣次第扳倒,使得手握大权的魏忠贤孤立,然后才开始对付魏忠贤,迫得魏忠贤在押赴凤阳的路上自缢而死,再将崔呈秀在苏州斩首,圣夫人客氏赐死,把秽乱宫廷的奸党一扫而空。   昔日蒙冤的人得以平反了,普天同歌颂圣,深庆得主,但是一二深居高位的大臣们却看得出,皇帝并没有把东林的人置于高位要津,表示他的精明,他不容许那一方面的人独居朝政,更有甚至,他把军机交由一些不懂得军事的糊涂蛋去管理。   这些人只知道积压军饷,精细地打算盘核发军需以牵制将帅们的坐大,而且相邻的兵镇总督,必定调派一些素来不和的人去,免得他们勾结。   在这样的皇帝手下做事实在很不容易,侯老先生深以为戒,自己是不出来了,叫儿子立身处地,也要十分的谨慎,最好不要沾上那一边。   现在是东林的人又起来的时候,但是非东林的人也没有全垮台,当有一天,皇帝认为东林党人太过于嚣张,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时,他又会重用另一批人来打击东林了,在朝廷中永远保持了两种立场的均势,皇帝才能一手加以控制。   要想在朝廷上立足,最好是不属于那一边,但是又能跟两方面保持着一个良好的关系与适当的距离。   侯老先生并没有明确地告诉儿子应该如何做,但是却对未来的朝廷作了个分析,那也是个间接的暗示。   朝宗是个很聪明的人,自然明白了,所以他来到了留都,并没有避开那些东林的人,别人说他的父亲是东林前辈,他也不反对,而且,他跟复社的人也处得很好,却一直没有表示要参加复社。   昨天,他对复社中言语最为激烈的吴次尾提出了批评,这是权术的一种巧妙运用,万没想到,别人却早已将他列为复社的中坚了。   就跟他父亲被列为东林党人一样,这是无法否认,也无以推脱的事。   朝宗觉得赶快离去是对的了,他必须要冷一冷,使大家把他与复社的关系,不再看得那么密切。   香君却不知道他的心事,见他正在发呆,还以为他是舍不得离去,轻叹一声道:“侯公子,你这突然一走,实在太令人惋惜了,否则复社在你的领导下,必然能有一番更好的作为的。”   朝宗道:“复社中大部份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这些人受了国家的禀养、栽培,应该好好地念书,将来报效国家才是正理,整天的评议朝政,已经失了本分,是舍本而求末,走火入魔了。”   香君怔了一怔,朝宗的反应大出她的意外,不过朝宗的话极有道理,至少是她无法驳倒的。   她顿了顿,才低头道:“我也不太懂,不过我总是盼望你能够早点来,而且一定要来。”   “那当然,我一定会回来的,就是为了你,我也会再来的。”   “为了我?”   “是的!为了你,你是我第一个红粉中的知己。”   “侯公子,你太抬举我了,是你看得起我。”   这时雨忽地大起来了,一把油纸伞已经无法遮掩了,朝宗忙拉着她跑进石垣下一个城洞中。   洞并不大,但是却不透雨,面对着是一片雾迷蒙蒙与哗哗的急雨,脚下远望长江如带也在雨雾笼罩中,游人虽多,却被这阵急雨所阻,绝足不前,因此这个小天地中,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   先是紧紧地偎依着,然后很自然的,他们的脸贴着,颊靠着,两片唇紧紧的相吻着。   没有主动,也没有被动,就好像是两块磁铁,使它们异极相对而渐渐地移近,到了引力所及的距离,它们自动地就互相吸引了。   紧相偎依的接触渐渐的挑起了朝宗的情欲,他的手也不老实了,伸进衣襟里,慢慢的游移着。   他发现香君的年龄虽不大,发育却很成熟,这不足为怪,风月场中的女孩子,身心两方面都比一般人要成长得快些。   但成熟的女性的胴体,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却是一种强烈的挑逗,尤其是香君毫无抗拒的态度,也加壮了朝宗的胆量。   城洞中虽不宽敞,但勉强够他们两个人躺下来,地下虽不平坦,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香君只有在开始时为了那破身的痛楚而轻微的呻吟一声,以后就一直默默地承受着。   她闭上了眼,似乎也在享受着那种生命的愉悦,但那不是肉体上的,她年纪毕竟还小,虽然身体已经发育了,但还没有成熟到能领会情欲冲击的快乐,她的愉悦是通于心灵的,一种奉献被接纳的愉快。   就像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跑到几里外的山上,采了一枚新熟的果子,回去献给她的双亲,看到父母吃着那枚鲜果时所流露的快乐,这孩子的快乐尤甚于她自己吃下了那枚鲜果。   当他们二人,从激情中趋于平静的时候,外面的暴雨也渐渐地停了,居然还射出了一丝的阳光。   阳光射进了城洞,使城洞中更光亮了,使朝宗能看清了她修长而细致玲珑的腿,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以及抹在腿根处的那几滴贞红。   这使朝宗为之一惊,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糊涂的事。香君还是个清倌人,还是个未经人世的处子。   固然,她是个歌妓,但歌妓的初贞是有代价的,尤其是像香君这样的名妓,梳拢的代价非数百金莫办,那只有豪客才能负担的。   而他却糊糊涂涂的就把这颗新熟的禁果给摘来吃了。   那要如何善后呢?这一刹那间,朝宗悔恨交并,不知将何以自处。   但香君却很平静,很自然取下自己腰间雪白的绢巾,沾了腿际的血迹,平静地道:“侯公子,你至少应该知道,我交给你的身子是清白的。”   “是!是的,香君,我真该死,我实在太糊涂了。”   “别埋怨了,那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否则就是拿刀子架在我头上,也别想靠近我。”   “可是,以后你怎么办呢?”   “我早就盘算好了,从昨天见到你之后,我邀你到我房中去,我就决定把我自己交给你了。”   “香君,感卿盛情,只是我明天要回去。”   “我也知道你明天要回去,所以今天我才不抗拒你,那是为了增定自己的决心。”   “你的决心是……什么?”   香君笑了,慢慢地穿上衣服道:“你放心,我的决心可不是嫁给你做妻子,我知道你们侯家是世代书香,世家子弟,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歌妓进门的,我也没存这个指望,我的决心只是使我的一点痴心有个寄托。”   “不!香君,像你这样美好纯洁的女孩子,我若能自主,我一定会毫不考虑地娶你为妻的,现在我也没放弃这个打算,我一回家就跟父亲说去。”   “别去碰钉子,你有这颗心就够了。”   朝宗当然不会去向父亲求娶香君的,他只是说说而已,但香君那种宽恕却使他感到惭愧,欺骗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是一种无可饶恕的罪恶。   冲动之下,他握着香君的手道:“香君,我指天为誓,将来定不负卿。”   香君非常的感动,轻叹了一口气:“侯……侯郎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够了,那也不枉费我一番痴心,将来的事谁也不敢说,我更是个身不由主的人。”   “我知道,你是典身的,我替你赎身。”   “赎身?侯郎,你知道我娘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银子?除了八百两的身价银之外,这些年在我身上陆陆续续的花费也不下一千五百两了。”   “要这么多?”   “我的少爷,你以为要做一个歌妓是很简单的事吗?从十岁开始,就要学唱、学认字、学应对进退、察颜观色、学说话,甚至于穿着梳妆,涂脂抹粉,都由专人来教导,这些都是要钱的,最耗费的还是学喝酒、品菜,那都是真材实料,一点都不能假。”   朝宗不禁咋舌道:“乖乖!照你这么说来,培养一个姑娘,倒比造就一个进士还要困难了,有些人从出世到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也用不掉二百两银子。我父亲有个学生,现在已经做知府了,他老子是替人做长工的,每年才五两银子工资,他就靠着这五两银子,供儿子读书,苦了二十五年。”   香君道:“读书做官,还可以靠自己苦学,做一个歌妓,处处都靠人传授,非要花大把银子不可。”   “那么替你赎身,非三千两不可了。”   香君道:“那要看什么时候了,如果过几年,我也替娘赚下一些了,也许就差不多,如果是现在,五千两未必能使娘点头,她孤苦无依,把我当亲生女儿般养大的,下半辈子全指望着我了。”   朝宗叹道:“那就没办法了,就算我能说动父亲答应我娶你,也不可能拿出五千两银子来为你赎身的,他虽然做过一任度支尚书,但并没有落下多少钱,而且大部份都在家乡置了田地,他说这是百年的基业,每年收收田租,有个一二千两银子,粗衣淡饭,安分渡日,可保子孙无肌寒之虞,他不会为我娶媳妇卖田地的。”   香君苦笑着道:“不必去操这个心,我说过,我不想做你们家的媳妇。”   “可是,我不能负你,你等我几年,我自己出来做了事,一定可以筹到为你赎身的银子的。”   香君的目中射出了光釆道:“侯郎,你这是真心话?”   “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叫我不得好死。”   香君毅然道:“好,侯郎,你有此心,那怕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过了好半晌,她又凄然地道:“不过,我又要把话说回来,我是身不由己的,也不能一辈子做清倌人,所以我把清白之体先给了你,若是五年之内,我可以保住自己的清白,不陪客人,过了五年后,我只能保持我的心灵清白,不从良跟别人了,反正我这一辈子是托付给你了。”   “不必那么久,一两年,不超过三年。”   香君并没有因为他这爽快的间答而显得特别的开心。   她只是用一种淡然的态度道:“侯郎,我知道你此刻的话是绝对出于诚心,但是你不必答应得这么爽快的,那会变成你心里的一副担子,未来的局势如何,这是谁也无法逆料的,因此你无须言之过早,免得你到时因为其他的原因无法践约时,咱们连面都见不成了。”   说得朝宗一阵惭愧,他想起古人常说的一句话:“轻诺者必寡信”。今天自己不也正是如此吗?   “一两年,不超过三年。”   这句承诺冲口而出,虽然没有立意欺骗,但自己听了也觉得过于轻举,因为说这句话时,自己并没有经过思虑,一点把握都没有。   因此他只有吃吃地道:“香君!我……绝不负你。”   “这个我信得过,因为我要求不奢,我了解到彼此身份上的差距太大了,我绝不可能成为你的元配妻室的,我只希望你别忘记我,如果可能给我一个妾侍的名分,否则就当作外室也行,我只求有个归宿,不致于流落无依就行了。”   侯朝宗忙拥着她道:“不会的,香君!绝不会的。”   香君由他搂着,轻声道:“我今年十六岁,在秦淮河旧院人家,没有二十岁的清倌人的,侯郎!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自问有把握在五年内把我弄到身边去,我咬牙拚命,也一定要撑过这五年的。”   “这个?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争取,你我在一起并不困难,难的是贞娘那儿的身价银子。”   香君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三千两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你即刻取得了功名,要筹备这笔钱也不容易,当然,你如果昧着良心,穷凶极恶,大事搜括,这是轻而易举就弄到手的。”   侯朝宗忙道:“我不是这种人,也不会做这种官。”   “我知道,我委身于你正因为此,假如你是这样的人,就算拿三十万两来,也买不到我,我要你做一个实心实地为老百姓造福的好官,我可以慢慢的等,也可以私下慢慢的攒,我们一起凑这笔钱。”   “这怎么可以,那能用你的钱。”   “不是用我的钱,是用你的钱,因为这是赎我的身子,还我的自由。”   “但你是归到我身边,应该由我拿钱的。”   “侯郎,我连人都交给你了,什么还不都是你的。”   “不!就是这个上面不能马虎。”   明知筹这笔银子很难,但是男性的尊严却使他坚持着不肯接受香君的合作。   香君倒不坚持,轻叹了一声道:“好吧!反正我的意思跟处境你都明白了,我的心是一辈子都交给你了,但我的人,却只是私下交给你的,如果给娘知道了……”   “暂时别给她知道。”   “当然,可是也不能拖很久的,因此,五年之内,你若无法替我赎身,就请你替我梳拢一下。”   “这……你要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那是没法子的事,旧院的姑娘,都要走这条路的,娘已经算疼我的了,她没有逼我,别家的姑娘,在十五岁就硬被鸨母当宝贝似的卖给豪客了,清倌人的收入究竟有限,再说梳拢是年纪越轻越能讨高价。”   “这是为什么呢?”   朝宗对这些不懂。   香君却像是生了气,道:“我也不懂为什么,据他们说是为小姑娘破身能带来好运道,但是照我看来,这都是那些男人黑心肠,觉得糟蹋一个小女孩是一种乐趣。”   朝宗忙道:“我绝不是那种人。”   香君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不知有多少生意人跟娘谈过这个问题,有人出到一千五百两了,娘问我一声,我跟她吵了一场,有三天没理她,最后还是她赔尽了小心。”   “贞娘对你还真不错。”   香君道:“这就是了,她不像别的鸨母那个样子,虽然她大不了我多少岁,却把我看成亲生女儿似的。”   “她要真疼你,就不该要你落籍。”   “侯郎,你这是怎么了,她花钱买了我,就是指望在我身上赚一笔回来,可不是真心要个女儿,她今年才二十七,自己若是从良,也不能生养,她能对我好,已经使我万分感激了,我不能冀望得太多。”   朝宗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歉然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她贪图便宜,硬逼着你。”   “我娘不会,她当然不是不要钱,但她不会逼我,她亲口答应过,即使是梳拢,也一定我自己看中了意。她自己也在做着,手头并不短缺钱花。”   “是啊!秦淮十大名妓,她排名第三,但是据估计,她的收入比排名一二的卞玉京和郑妥娘还要好。”   “啊!这是什么时候排出来的名次。”   “喔!这是一般常在秦淮河走动的玩家为旧院人家选出来的十位大美人。”   “玉京姐居然高居首位。”   “不!是郑妥娘,但是她的脾气太坏,有些客人把她列在第三,而是你娘高居首位,玉京的人较为和气,不管是郑妥娘居首也好,是你娘居首也好,她都是稳居第二。”   “这十大美人里面,不知道有没有我?”   “怎么会没有,你是第四名,因为你只是个清倌人,那已经是很不错的,而且你是唯一列名榜上的清倌人。”   “我倒不稀罕什么名次,但是我又不懂了,为什么清倌人上不得榜呢?”   “因为秦淮选美,容颜固然重要,温柔风情也有很大关系,所以清倌人是很难跟她们比的,你是因为这绝世的姿容,才得以列榜的。”   香君冷笑了一声,道:“我倒真希望别把我列上去,那怕是将我列为榜首,我也感到很无聊。”   气氛忽然不调和了。   侯朝宗发现这个女孩子的性情太难捉摸了,她的一切,都不像个旧院的歌妓,因为她太古板、太正经,她也不像个年轻的女孩子,因为她太世故,但无可否认,她的美却是绝世难匹的。   她才十六岁,还有点稚气,若是成熟一点,她将是金陵目下的第一名妓,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的。   现在第一朵名花,却被自己采到手中了。   侯朝宗心里不免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但是接着而来的,却又有不少的烦恼。   回去后,金陵是一定要再回来的,再来时,又将对她如何交代呢?   在父亲面前绝不能开口,否则不但得不到同意,反而会招来一顿苛责,还可能挨一顿鞭子。   年纪轻轻,一事无成,居然涉足欢场,流连娼家,少年荒唐,莫过于斯。想到这儿,他的心中更为麻恼了,先前的绮情都为之冲淡了。   而香君对他的态度,也使他感到扑朔迷离,无法把握,说她无情,她的确是情深款款,把一片心全用在自己身上,甚至于毫无条件地献出了初贞。   但说她真有情,却也说不上,别离在即,她没有一点离情别绪。   朝宗并不是初解风流,来到六朝金粉的古都后,他也曾在一些粉头的香闺中歇宿过,甚至于在家乡,他也曾跟邻家的女儿偷期密约过,等人家出了嫁,那个汉子偏又是不解温柔的痴呆汉,所以只要有机会,那个女的归宁,他们总还有一两次偷偷的约会。   他不是很懂得女人,至少不是不懂得女人。   但香君却完全不是那回子事儿。   她奉献初贞,完全是属于奉献,没有一点感觉,没有宛啭娇啼,也没有热情呻吟。甚至于在事后,她也是冷静而漠然,虽然在谈起将来时,她曾经闪露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那是感情上的理智表现。   她的爱情无可疑问是坚贞的,只是她表现爱情的方法太稳健、太老练,不带一丝丝的激动。   她什么都很好,就是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倒像个历尽沧桑的风月女子。   但贞红宛然,她明明又是个纯洁的处子。   侯朝宗的心中很茫然,这一刹那,她心中有个希望,希望能多几个人,不要这样面面相对。   他的运气实在不错,想到要有人,人就来了,郑妥娘那尖锐而又美丽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   “在这里!在这里!香君,侯相公,你们这小两口子可还真会躲,刚才躲到那个地方卿卿我我去了。”   她美丽而又伶俐的身子,在小道上一扭一捏的跑了来,阳光照着她红红的脸,柔黑飘拂的长发,别具一种美,一种成熟而野性的美。   侯朝宗看得呆住了。   香君却叫道:“郑姐,别跑,慢点走,地上滑,别摔着了。”   郑妥娘笑道:“笑话,这才摔不着我呢,以前我在家的时候,五六尺高的石头,我跳上跳下都不当一同事。”   口里说着,她已跳下了那一道石阶,也不过才五六级,每级才半尺来高,她的性子急,懒得一步步地跨,就这么跳下来的。   脚落地踩在青苔上,向前一蹓一冲,口中哎呀一声惊叫,向着那堵石壁冲去,这下子若是撞上了,纵不送命,也将落个头破血流。   幸得朝宗眼明手快,抢上一步,紧紧地抱住她一拉一拖,两个人都撞了上去,但是势子已缓,只在石壁上轻碰了一下。   郑妥娘抬起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侯相公,真不好意思,才说着就打自己的嘴了。”   侯朝宗道:“没什么,你摔着了没有?”   郑妥娘道:“我撞在你身上,你撞在石头上,要摔着了,也是该你受伤。”   “我!我们男人身子壮,摔不坏,碰不伤的。”   香君在旁笑了笑,道:“我们侯公子软玉温香抱满怀,纵然有些伤痛,也不会觉得了。”   郑妥娘发现自己还抱在朝宗的双臂中,不禁有点脸红,忙道:“侯相公,你快放手吧,小妹子吃醋了。”   朝宗忙放开手,可是郑妥娘的身子却又一歪,又大声地叫了起来,侯朝宗赶忙地又将她扶住。   香君还想开玩笑的,但是见妥娘的脸色都变了,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急急地问道:   “郑姐!你怎么啦!”   郑妥娘咬着牙道:“不……不要紧,扶我坐下来,我的脚痛得很。”   侯朝宗道:“准是扭了筋了,快坐下来揉揉。”   他扶着妥娘,找了块石头让她坐下,妥娘忙不及地弯下腰去,握住了自己的左脚。   尖尖的,瘦伶伶的一双脚儿,包裹在红绫鞋里,特别见得细巧,倒是把朝宗看得又是呆住了。   香君见了笑道:“侯公子,今天你可真是眼福不浅,秦淮河畔,固多大脚娘子,但天下最小最美的一对金莲,恰也落在秦淮,今天可叫你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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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缠足之风已渐广民家,但只在官宦之家行之者多,一般民间女子,幼年即要操作,缠足不便,因此还是大足的多。   秦淮雏妓,多半是贫户自小典身的居多,缠足的不多,有的已经十一二岁始被典身,鸨母为图日后之利,硬行迫令缠足,那些女孩子痛苦万分,收效却也不大,因为脚已经长大了,削足以适履,到底是很勉强的事。   大户人家的女孩,四五岁时就开始缠足,那时脚还小,骨头嫩,容易就范,既少痛苦,那瘦不盈握的莲足,也才能具个样子出来。   郑妥娘从小是书香门第,脚裹得早,再加上她身子伶巧,婷婷玉立,就更显得那双脚小了。   只不过,她恨透了男人死盯在她的脚上看,所以平时都穿了长裙,裙边拖地,跟脚上的鞋子又是同一颜色,让人无法看得真切,因此,妥娘的步下金莲,虽然常作传闻,但真正见过的人确是不多。   还有,她自己给人的印象,也会使人忘了那回子事,她又野又不安分,跳跳蹦蹦,时东时西,时起时坐,没一刻停的,人家就不会想到她是小脚了。   那么细细尖尖,瘦不盈握,却像三四月天,浮在水面间的一只鲜艳的红菱,一样的红艳夺目,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可人。   侯朝宗的确被这双足型的美所吸引了,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专属于女性的婉约之美。   朝宗脑中涌起了无数前人讥诵女子莲足的词藻,却发现没有一个能够适用于现在的,它们都不足以表达他眼中心底的美感。   他涌起了一股握在手中的欲望,不过这是一种艺术的,欣赏的欲望,那也是一种理智的,不含半点肉欲的期望。   所以,他的神态还是很自然,眼睛虽舍不得离开,口中却笑道:“是啊!我一到南京就听人说了,可是见到了面却无由欣赏,因为妥娘她总是将它们藏在层层叠叠的百褶裙后面去了。”   香君道:“脚又不是其他的东西,一定要踩在地上走路的,你若是存心要看,总会看得的。”   朝宗道:“可不是,妥娘最会热闹,她一来就又叫又闹,像只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那时大家只顾去看她的人了,谁还去注意她的脚。”   妥娘痛得眼泪直往外流,咬着牙,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老奶奶怕你们丢了,满山遍野,像疯子一样的找你们,脚扭了一下,你们不来侍候着老奶奶的人,却在老奶奶的臭脚上嚼舌头。”   她的人美极了,这一半恨半嗔,又添了几分凄艳,却是平常不得见的,只是她的话,又庄又谐,却又妙趣无穷,灵慧天成。   香君不由得笑了笑,道:“郑姐!你不能斯文一点呀,满口老奶奶的,也不怕别人着恼。”   郑妥娘道:“对他们我已经是客气了,你的侯公子如何我不知道,有的臭男人最贱了,我做他老奶奶还嫌不够虔诚,赶着叫我亲娘祖奶奶呢!”   香君道:“你又胡说了,那有这同事的。”   “绝不骗你,这可是有人证的,不信可以问你假爸爸杨大老爷去。”   朝宗笑道:“香君那里又跑出个爸爸了!”   妥娘道:“贞娘是她的假母,杨龙友是贞娘的相好,可不是香扇坠儿的假爸爸。”   香君要去拧她的嘴,妥娘身子一歪闪,差一点没从石头上滚下来,脚踩着了地,又让她痛得哇哇大叫起来。   朝宗忙扶住了她,道:“妥娘,你怎么啦?”   妥娘苦着脸道:“不知道,不像是扭了筋,倒像是脱了臼,踩在了地上就像刀割一样的痛。”   香君笑道:“活该,谁叫你嘴里不干不净,在这灵山佛地上也满口胡说,这是菩萨在惩罚你。”   妥娘道:“我只是口中胡说八道,心里却干净得很,不像有些龟孙子,在神佛面前诚惶诚恐,肚子里却是牛黄狗宝,一团肮脏。”   香君皱眉道:“你看,说着说着又来了!”   朝宗笑道:“妥娘要是不骂人,就不成其为妥娘了,这是钱谦益说的,他可是自许为妥娘的第一知己。”   妥娘立刻道:“放他娘的八十一个连珠屁,他还算我的知己,赶着我叫亲娘祖奶奶的就是他,他该是我的孝子贤孙才对。”   香君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这个老而无行的糊涂蛋,那就不足为奇了,什么事情他做不出的。”   朝宗因为父亲和钱牧斋是同僚,论世谊还要称一声世伯,听她们对钱牧老如此讥损,到底不太光釆,因以道:“牧老早年因为少年儇薄为士林所诟,在宦途上又不太如意,因此有点放浪形骸,却也是名士风流,但是应不至如此吧!”   郑妥娘道:“一点都不假,那天是跟杨龙友一起来到了我的地方,我恰好在洗脚,那老儿就颠起来了,说他最好闻女子的脚了,非要我给他闻一下。”   侯朝宗眉头皱了皱,不便说什么。   香君却恨恨地道:“看这个老不死的,还像个人样吗?”   朝宗只有说道:“牧老的偏好倒不是自你开始,他在桃花渡的寓所里,除了书画之外,都是小脚老妈。每当他兴来之时,关上大门,什么客来都不见,他躲在家里,就是叫大家一起洗脚。”   郑妥娘倒是第一次听闻,十分有趣地道:“他的寓所你去过吧?”   “初到时去过一次,拿了我父亲的拜帖代拜社。”   “那不管了,你总在里面耽过吧?”   “是啊,那天蒙他留了晚饭才走的。”   “真是的,侯公子,你还吃得下不呕出来。”   “那天是他的第四小妾亲自下厨,手艺倒不错。”   “不是手艺的好坏,他的寓所我去过一次,总共不过是一进院子,有三排平房,总共不过是七八间。”   朝宗道:“他在常熟老家建了一所红豆小庄倒是颇具规模,家当也多半在那边,这儿只是他到南京来时所寄脚的地方,无需太宽敞。”   “我知道他那儿用了四个人,除了一个听差小厮,其余三个都是江南的年轻小老妈儿。”   “牧老有此癖好,取才唯足,他那几个仆妇年纪虽轻,姿色都是平平,不过裹了小脚而已。”   “那还不够,三个小老妈,加上一个姨太太,至少是八只臭脚,同时解开来亮相,那股子气味不把人给薰死,你还吃得下饭。”   侯朝宗忍不住笑道:“我去的时候,她们可没洗脚。”   “当场洗还得了,就这样已经够了,就算她们三天洗一次吧,也不知薰了多少回了,屋子里没味儿啊!”   侯朝宗笑道:“我没注意。”   “香跟臭你总闻得出来吧!”   朝宗依然笑道:“我从没闻过女子的臭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不过这我也是在酒后听人说的笑话,大概是无中生有,编排出来糟蹋他的。”   妥娘道:“我倒不以为然,非常可能真有此事,那天他贸然提出这个请求,我心中正有气,就呕他说,你叫我三声亲娘祖奶奶,我就准你闻一下。”   “他真叫了?”   “绝对不假,他隔着门缝叫的,杨龙友就在旁边,作证凑兴。”   “那么你真给他闻了?”   香君笑着问她。   因为女子缠足,裹以罗带,包得有楞有致,再穿上小小的绣花鞋,才显得美,若是束缚尽去,肉挤趾斜那种怪状,任是西施王嫱,生了这双脚也令人销魂不起来了!因此女子的脚有终生不示人的。   钱老头儿若是在妥娘洗脚的时候闻她的脚,那可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了。   郑妥娘笑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呢!把换下的裹脚布,挑在门缝前给他闻去。”   香君大笑道:“好!妙极了!若是告诉了柳麻子,定然又是一桩非常好的说书材料儿了。”   侯朝宗道:“柳敬亭不会说的,他那人对斯文中人十分敬重,牧老究竟还是斯文前辈,他虽不拘小节,到底大节不亏,在魏忠贤跋扈朝廷时,他是没向魏党屈膝的一个。”   经他这么一说,香君与妥娘也不便再对钱老儿说什么刻薄的话,她们虽然对他的为老不尊很瞧不起,但此翁至少有此一点可敬之处。   妥娘的脚又痛了,而且越来越厉害了。   香君道:“这可怎么好,这是山道,连轿子都抬不过来。”   妥娘道:“没关系,你们帮我拿根树枝来当拐棍拄着到前面去。”   侯朝宗道:“那怎么行,若是脱了臼,切忌动,要是错开了,可就是一辈子残废了。”   妥娘道:“那可怎么办,这儿全是和尚庙,我总不能在这儿架起个草庐来养伤呀!”   “好在你只是脱臼,没有骨折,接上去就好了。”   “接上去?怎么个接法?这得到跌打损伤的大夫才行,这会儿上那去找?回到城里去请一个,一去一来天已黑了,我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到天黑。”   “那自然不行,先把你弄到庙里客房休息,再请接骨师去好了,而且庙里的老和尚多半有点功夫,说不定就能给你治好了。”   郑妥娘叹口气,道:“侯公子,你说得倒是好轻松,问题是怎么把我弄到前头庙里去,到了那里,反倒好办了,雇乘轿子,就能把我抬回去了。”   侯朝宗看着细若羊肠的山路,只容一人可行,倒是没了主意。   香君道:“郑姐!我背你上去吧!”   郑妥娘笑道:“你背我,香扇坠儿,瞧你那瘦伶伶的身子,自己上下都要人扶持呢,你那还能背我。”   侯朝宗道:“正是,香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忘了那道水沟,还是我抱着你才跳过来的,这会儿你自己能否过去还成问题。”   香君红了脸道:“瞧你们把我说得如此没用了,我就跳给你们看看。”   她起步欲跳。   侯朝宗忙拉住她道:“香君!别胡闹了,一个问题还没解决,你要是再摔着在那里,可不又添问题了,还是由我背她上去吧!”   郑妥娘道:“那怎么行,怎么能要你来背。”   “为什么不能要我背?”   “你们读书的相公背个女人在身上,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呢?”   “事有从权,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而叔援之以手,权也。你跌伤了腿不能走,我背你走,这也是从权之计,于你的名声无碍。”   妥娘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道:“我只是秦淮河的一个婊子而已,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我是怕被人看见了,蜚短流长,对你不利。”   侯朝宗哈哈笑道:“这倒是你过虑了,我才不怕什么呢!只是妥娘,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身落娼家不是你的错,也并不可耻,倒是你那种想法才可悲,一样都是人,你并不比人低一等。”   “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在别人眼中,我们的确是比人低一等的贱女人。”   “妥娘!这是你自己看轻你自己,别的人我不知道,在我说来,我却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不信你可以问香君。”   妥娘笑道:“不必问我都知道,香君是你的朋友,别的人可不是你的朋友!”   香君忙红着脸道:“郑姐,你可太冤枉人了,不久之前,我们还谈着你呢!”   妥娘的脸居然也有点红了,道:“难怪我一直耳朵根子发热,知道一定有人在嚼我的舌根子,却不想是你们两个,你们骂我什么来着。”   香君忙道:“郑姐!天地良心,人家捧你还来不及,那里会骂你呢,你人又美,才情又高,性情又率真,为人又热情,世上女人的好处,你一个人全占了。”   妥娘白了朝宗一眼,然后才向香君恨恨地咬牙道:“我若是能站起来走动,非撕了你这个小骚蹄子不可,这明明是人家侯公子夸赞你的话……”   香君笑道:“才情高,性子直,放浪形骸而不拘小节,狂歌当哭,忧时悲命,别有怀抱,这些话可没有一句是适合我的。”   妥娘的目光也转为炽烈了,凝视着朝宗道:“侯公子,你是如此说我的?”   侯朝宗虽是夸了几句,并没有如此大力吹捧法,可是香君很捉狭,硬扣在自己的头上,再经妥娘这一问,他倒是不便否认,只得含混地道:“妥娘,你的才情美貌,有目共睹,谁都是这么说的。”   郑妥娘却摇摇头道:“别人说他们的,话出在你侯相公口中,就不一样了,谢谢你,侯相公。”   “谢我什么?”   朝宗倒是感到很讶然。   “谢谢你对我的了解,我郑妥娘沦落风尘以来,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谁再看得起我了,我为了要看得起自己,才会有那些疯疯癫癫的行为,我口中说着疯话醉话,心中却是明白的,我以为这一辈子不会有人了解我了,却不想还有一个知己如你的。”   这一席谈话如山洪爆发,突地而来,郑妥娘渲泄了久郁心中的感情,侯朝宗却有不知所措之感。   郑妥娘笑笑地道:“侯相公,你别怕,我今天没喝酒,说的全是心里的话,我也知道你跟香君小妹子很要好,我不会要求什么,我们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侯朝宗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呀!”   郑妥娘道:“不是以前的那种朋友,而是一种真正的朋友,生死与共,患难相助。”   顿了顿,她又轻叹一口气,道:“我不说安乐与共,因为我知道朋友相处,共患难难,共安乐易,到了那个时候,友情就变淡了,所以咱们不交那个,我感君之知己,只交个患难朋友就够了,将来不管你我那一个飞上高枝了,我们的友情就告结束,你意下如何?”   侯朝宗道:“我认为朋友就是朋友,何必还要分呢!”   “不!必须要分的,若是我从良了,嫁到个富贵人家去了,你要来看我就不方便了,是不是?那时只有我心里记着你,形迹上就必须疏远了。”   侯朝宗见她例子虽是举的自己,实际上却是在影射他,因为妥娘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不会从良的了。   因为她以前在情场中跌过了一跤,跟一个年轻的士子很谈得来,论及嫁娶了,可是那士子一去就没了音信,多半是不会再来了,妥娘自此以后,对男人已伤透了心,说不管是谁,甜言蜜语再也骗不了她了。   这个妮子倔强得很,说的话就一定做得到,所以她放浪形骸之外,有时很不爱惜自己,就是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也根本不考虑将来。   她说这番话,是给侯朝宗听的,侯朝宗将来若是做了官,成为富贵中人,当然不便再跟娼妓攀交情了。   虽然在南京城里,达官贵人每逢应酬,也会下条子召妓来助兴的,但那不是朋友的交情了。   侯朝宗倒是很难回答,若是答应了,显得太过于势利,若是不答应,则又太过于虚伪,到那时候,彼此身份悬殊,自己说是友情不变,那是自欺欺人了。   郑妥娘历练风尘,那种话也是骗不过她的,她把友情定在同患难而不共乐的界限上,便是早已洞悉一切了。   因此,侯朝宗思量了一下,才道:“妥娘!一言为定,咱们就此论交,至于将来,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会看得见的,此刻说了,倒显得俗气了。”   郑妥娘的眼睛又湿润了,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朝宗道:“妥娘!让我背你上去吧,再挨下去,天就要黑了。”   郑妥娘一看脚下,红日已在江岸远处下去一半了,忙道:“哎呀!这下子可糟了,玉京姐跟我分开来找你们的,那个蔡老板也在找你,那晓得一耽误就是这么半天,他们若是找不到,到处嚷嚷起来可不得了。”   侯朝宗道:“这还不至于吧!”   郑妥娘道:“你是个大男人,当然丢不了,但是香君还是个女孩儿家,山上进香的人又多又杂,玉京姐的胆子又小,还有不急着嚷嚷的。”   香君笑道:“我跟侯公子一起出来,玉京姐姐知道,她不会着急的,倒是你丢了才会让她着急,你又野,人又美,到处乱跑,很可能就会遇上个什么!”   郑妥娘忙道:“遇上个什么?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眼巴巴的跑来找你,还扭了脚,你倒是红口白舌的诅咒我。”   “谁叫你要跳着下来的,这石阶又陡又窄,上面的苔又滑,再看看你这双三寸金莲,平常就走不稳,居然还想飞下来,不摔你摔谁呀!”   气得郑妥娘要去拧她的嘴,香君笑着躲开了,而且在远处拍着手逗引她,妥娘只有连声直骂。   朝宗笑道:“香君!别淘气了,你倒是上去,告诉玉京一声,免得她着急,我这里慢慢扶着她上去。”   香君答应着走了。   朝宗找了根竹棍给妥娘道:“你先撑着起来,我好背你,上了这道险坡后,路平了,再扶着一步步的走吧!”   郑妥娘没说什么,感激地看他一眼,拄着竹棍,好容易站了起来,伏在朝宗的背上。   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身子贴在朝宗的背上,别是一番滋味,尤其是朝宗的双手都要握着她的腿,隔着薄薄的丝绸,他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坚实的弹性。   那种感受跟香君是不同的。   因为妥娘是个成熟的妇人,而且,旧院歌妓,也特别会打扮自己,身上薰的不知是什么香,甜甜的特别醉人。   香君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只是一股幽香,不像妥娘身上的这般浓、这般醇。   朝宗倒是真有点晕陶陶的感觉,何况妥娘的双手又勾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轻轻地说道:“侯公子,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家父催得很急,是托人从飞驿上递来的消息,若非十分紧急,他老人家是轻易不愿麻烦人的。”   “哦!这么说来,几年来我们难得再相见了。”   “这怎么会呢,我只是同去探视一下祖母的病,立刻还要回来的。”   “侯相公,你怎么也拿我当作香君那小孩子一样的哄骗了,你的家在河南归德,只有学籍隶属南京,为了考试,你才会来的。”   “是啊!这一次我知道中的可能不大,因此我想来年重考的可能性很大,若是侥幸得中,我的事就更多了,要来拜座师,会同年,打点京比,来得更快。”   郑妥娘叹了口气:“别忘了,令祖母老夫人的病已经很重了,所以令尊大人才以急信叫你回去的,不是我要说难听的话,你自己也明白,老太太痊愈康复的可能性不太大,你这一回去,老太太没了,你必须守丧在家,不管中不中,再来都是三年后了。”   这正是朝宗的隐忧,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说祖母的病会好,只不过是自己哄哄自己而已。   这一趟回去,重来至少在三年之后了。   若是为事业功名,好在还年轻,等个三年没多大关系,但是这些闺中的腻友,三年后不知是如何情状了。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公子,今晚上能到我那儿去吗?我给你饯行。”   “这个……来得及吗?你回去就晚了!……”   “我没关系,伤了脚,只好借机会告假,我来准备几个小菜,关上房门,就是你我两人共谋一醉。”   这个提议使朝宗怦然心动,他的确十分向往这个约会,不过他又有点碍难。   妥娘却很了解他的心事,笑笑地又说道:“我知道,你还要到香君那儿去,没关系,先上她那儿去,完了再过来,她是清倌人,不可能陪你太久,也不可能留下你过夜的,那怕相对枯坐到三更半夜,你还是要走的,只有我那儿,反正已经开了头了,没什么顾忌。”   朝宗道:“今天约了出来,贞娘并不知道,已经见了面,晚上是不必去了,只是上你那儿去,被人知道了倒是不太好。”   “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词锋很尖锐,朝宗有穷于应付之感,顿了一顿才道:“对我们都不好,第一姐妹圈里都会误会你。”   郑妥娘笑了起来,道:“我的少爷,你昨天才跟香君第一次见面,她又是个清倌人,除了我跟玉京姐外,谁也不知道你们今天是约着来的,连李贞娘那老梆子也不会认为你是她家的户头。”   朝宗皱眉道:“妥娘,你别说得那么难听。”   “在娼言娼,我是在说秦淮河的规矩,就必须要如此说才容易明白。”   朝宗叹口气道:“就算是对香君不好交代吧!”   “这个你放心,她把我当她的亲姐姐,什么话都告诉我,你们昨天见面,还是我促成的,她还会吃我这个老姐姐的醋不成。”   侯朝宗无以为答。   妥娘又笑道:“再说,我也不会横刀插进去,跟小妹妹抢情郎呀,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我不管,我们却是个道义之交。”   侯朝宗不得不佩服她的修辞技巧,这道义之交四个字用得实在太有学问了,这种交情可以深也可以浅,深时可肝胆相交,生死与共,浅时则又可以视同陌路。   男人与男人之间,结成道义之交并不难,陌路相逢萍水一聚,彼此声气相同,立可订交。   但女人与女人之间就比较困难了,她们可以因为种种理由而结交,也可以毫无理由地结成比姐妹更亲密的情谊,就是无法道义相交,一个女人可以为爱而牺牲生命,但不可能为朋友而两肋插刀。   道义之交似乎只适合于男人之间的友情,但男人与女人之间呢?   郑妥娘提出这个说法时十分自然,似乎他们本就是道义相惜相照之下的一对挚友。   朝宗倒觉得再说什么就是多余的了,反而显得自己的小家子气和俗气。   他豪爽地道:“好!我今夜准定前来赴约。”   郑妥娘高兴地拍拍他的背道:“好!回去就把行装安顿一下,可别来得太早,我们可以作竟夕之欢。”   朝宗又是一震,道:“竟夕之欢?”   妥娘道:“是的,我准备一点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坛别人送我珍藏多年的女儿红,打开了共谋一醉,欢谈终宵,直到东方发白,为君送行。”   朝宗这才吐了一口气,心中觉得很惭愧,居然想左了,他略略有点迟疑地道:“你方便吗?”   郑妥娘笑道:“我若是闺阁千金,自是不太方便,但是我是秦淮歌妓,就没什么不方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究竟不是自己当家。”   “我知道,我有个买了我身的假母,她把我当作摇钱树,自然会不大高兴,不过我现在正是当红的时候,她多少得顺着我一点,否则把我气病了,损失的是她,今天我把她支出去抹牌去,不到天亮不准她回来。”   “那干吗呢?”   “侯相公,这些你就别管了,今天我伤了腿告假,任何堂差都不接,所以我要你略微晚一点来,是免得别人说闲话,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为朋友饯行,要那老虎婆在一边多讨厌呢!”   侯朝宗懂了。   妥娘把假母支走,主要是免得自己花费,心中十分的感动,但也有点屈辱,何况自己身边还有银子,一桌酒菜,花费不过四五两银子,还花费得起,所以道:“妥娘,别叫人抱怨,回去给我定上一桌好了。”   郑妥娘讶然道:“定一桌?少爷!今天我告假,你要摆花酒请光顾别家去,我那儿没人侍候。”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我摆什么花酒,就是你我两个人,但是,你假母那边也得要应付一下吧!”   “用不到,她会很明白的,我终年为她做牛做马,总有一两天是轮到我过自己的日子,所以,你也必须要弄清楚,今天你是赴朋友的邀会,不是嫖客来逛窖子。”   这位奶奶的一张嘴就是如此,侯朝宗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只好不再作声了。妥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道:“侯相公,我的话太粗了。”   侯朝宗笑道:“率直朴真,话虽不文,但出自佳人之口,益见妩媚,要是你再老二十年,就不怎么动听了。”   郑妥娘笑了一笑,道:“这么说来,话动不动听与内容无关,完全是年龄的关系了。”   “是的!至少我的看法是如此的,年轻美丽的女人,可以撒撒野,骂骂人,那是另一种风情,到了鸡皮鹤发的年纪——”   “那时候就不可爱了。”   “不!女人永远是可爱的,但要恰如其分,年纪大的女人,该表现的是内在的美,譬如说她的慈和,她的智慧,她的温言,可以令人有如沐春风的亲切之感,如果她那时还要忸怩作态,就令人喷饭了。”   “也没你说得那么恶行恶状吧!”   “是真的,我举个例子吧,少女十五六,堤边折杨柳,回颜轻一笑,皓齿映明眸。这是何等的情致,试换一个六十岁的老妈妈来做那件事,嘻开扁嘴,露出只有三两颗大牙的牙床,随便她怎么笑,总不会动人吧!”   郑妥娘笑得在他背上直抖直摇。   侯朝宗忙道:“别疯!别疯!看要摔下去了。”   他们正走上另一条小叉径,朝宗故意一个脚步跄踉,扶住了山壁,吓得妥娘死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敢再乱动了。   她幽幽地问道:“我很重吧?”   “我倒不觉得,我走的虽是文途,但是我父亲却是当过武官,现在有好几个总督都是他的部属学生呢!在家里时,盘马弯弓,我也习过骑射的。”   “这么说,我们侯公子竟是文武全才呢!”   “那倒不敢当,要我上战场一刀一枪去博取功名,我没那种本事,但背着你这么一个人,还不会太辛苦。”   郑妥娘轻轻地一叹道:“一个男人,一定要有点丈夫气才像个男人,香君小妹子对你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她说你斯文中带着英武,不像别人那样带着头巾气。”   侯朝宗笑道:“头巾气是书生本色。”   “不!不是那种头巾气,我们所说的头巾气是指那种酸秀才的迂气和执拗,就像那位吴相公一样的。”   “吴次尾,应箕兄怎么样?”   “吴相公为人方正,只是太固执、太执拗、气量太小,不足以成大业。”   “喔!其他几个人呢?”   “要我批评他们,恐怕都没一个好字,陈贞慧、孙相公太过懦弱随和,没有主见,还有那位黄宗义黄相公又太刻板,守成不变,固执己见,听说他正在专治历史,这倒很适合,但做人就不能那个样子。”   侯朝宗道:“你倒还没有说到我呢?”   郑妥娘笑道:“说了你可别生气,以前我见过你几次,总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倒是香君有眼光,她说你柔韧中有着刚健,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你,我昨天硬抢着夏大人在媚香院为你们安排见面,倒是后悔了。”   “后侮?你后悔什么?”   郑妥娘轻叹道:“后悔失诸交臂,以前你对复社老是若即若离,对事也极少置评,我以为你只是随波浮沉的一个纨裤子弟而已,直到聆过高论之后,才知道你胸中大有丘壑,可惜你又要走了。”   侯朝宗听得心中一动,也很佩服她的大胆和勇气,她欣赏一个男人,竟然敢直言无隐地说出来,虽然她是一个歌妓,但是这份感情却不同,她流露的不是娼妓对客人的那种虚情假意。   而且,她在秦淮河畔脾气坏也是有名的,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有情有义的话,所以这片感情来得很难得,倒是要妥慎应付才是。   因此他一笑道:“妥娘,你这句话又着相了,不像你平时的洒脱,我们既然是朋友了,就永远是朋友,见面时大家很高兴,分手时互相祝福、思念,这朋友才交得长一点,牙齿常常在不注意时会咬到舌头,唇齿相依尚且如此,何况是朋友呢,若是经常见面,难免会有磨擦的,那时将很遗憾了。”   “侯相公,你认为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侯朝宗想了一下道:“是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也希望永远都是朋友,一个互相关怀思念的朋友。分手时,我会想念你的美丽,你智慧的谈吐,你开朗的性情,嫉恶如仇的性格,如火的热情,在在都令人心动不已。”   郑妥娘有点痴了道:“你也曾为我心动过了。”   “不错!我每想到你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我再往深处一想,才发现你只适做一个朋友,你既不是一个好的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郑妥娘的声音有点苦涩道:“为什么呢?”   侯朝宗道:“一个好的妻子应该是温柔娴淑,妥娘!我不怕你生气而直言无讳,你可缺少这两样。”   郑妥娘道:“我承认,但是也要看对象,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对他温柔娴淑,一旦有个人……”   朝宗道:“妥娘!老实说一句,你也不必需要这两种女德,上天给你的禀赋在另一方面,你又何必去勉强自己呢?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都可以做到温娴二字,但极少有人能如你的豪情,你的才思,以及你的洒脱。”   郑妥娘又默然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我已经是怎么一个人了,又何必去改变自己呢?”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是啊!郑妥娘若非郑妥娘,就一点也都不可爱,一点都不动人了。”   说着,渐渐地已经上山了,也可以看见香君和卞玉京等几个人,还带着一架小兜迎面而来。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相公,今夜之约,虽然没什么暧味,但是我希望别让第三个人来参加,你可以不来,但不能带个人来。”   朝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堆人已经来了。   卞玉京笑道:“野婆子,看你将成什么样子,这下子可好了吧!”   郑妥娘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瘸了一条腿走路而已。”   卞玉京道:“说得倒轻松,你知道瘸了一条腿是多么的痛苦吗?”   郑妥娘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很多瘸子都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少了一条腿就活不下去了。”   卞玉京诧然地望了她一眼,道:“癫婆!你是怎么福至心灵,平时你整天把死啊生啊的挂在嘴上,今天怎么又活得起劲了。”   郑妥娘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豁然贯通了,就像你们修心的人,突然悟通了一样。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郑妥娘原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何必要矫揉做作去学别人呢?我原本是开开心心的,就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何必要去愁眉苦脸地替别人耽忧呢?国事有那些庙堂之材去撑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用不着我去操那份心。”   侯朝宗听了心中一震。   郑妥娘的改变是因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引发了她的魔意,自己的本意是要她保持着那份豪爽与洒脱,这妮子会错了意,益发的疯疯癫癫了,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却不便说什么,只得道:“咱们快下山去吧!天可不早了。”   两个抬山兜子的夫子把兜子放了下来,侯朝宗把妥娘放了上去,那是一把竹椅架在两根长长竿上,用两个人一前一后抬在肩上,是专为那些行动不便的香客上山烧香的。   夫子走得很快,领先在前面去了。朝宗只有在后面陪着香君和卞玉京。   香君道:“郑姐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侯相公,那一定是为了你的缘故。”   “为了我?我没跟她说什么呀!”   卞玉京笑道:“不必说什么,你开导她一下,她就高兴死了,因为你是她最敬重的人。”   “啊!这倒叫我太惭愧了。”   香君道:“郑姐的身世可悲,才情偏高,沦落风尘,她心里的感慨也最多,只不过她的眼光也很高,她说在南京这么多碌碌众生中,只有你侯公子是人中之龙。”   侯朝宗见香君一片纯真,倒是有点惭愧了,尤其是他跟香君刚有过肌肤之亲,却又跟第二个女人有了约会,心中多少有点惭愧,低下头来不作声。   卞玉京道:“近来她常常发脾气,得罪了很多人,她的假母为此很不高兴,虽然当她是摇钱树,不敢太难为她,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太好,侯相公,你应该开导她一下,叫她随和一点。”   侯朝宗笑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香君道:“你今天晚上还可以去看她一次。”   侯朝宗心中一动道:“今天晚上?我没有空。”   香君笑笑道:“我知道你不久前说好了要上我家去的,反正我那儿也不便久留,你顺道弯过去看看她吧!”   朝宗说没空只是一句托词,但香君以为晚上他要到媚香院来,居然替他安排了行程。   朝宗只有顺口地道:“再说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地劝她,叫她随遇而安,那些话不说她也知道。”   卞玉京道:“她知道是一回事,你说了又是一回事,从昨天之后,她口中一直都在说你,你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朝宗只有看看香君,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很快地走到了庙堂中,但见进香的人已渐渐的散了。   郑妥娘已经坐上了她们叫来的车子在等着香君和玉京,而蔡老板也忙着去招呼车子了。   香君上了车子,朝宗握握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再去看你。”   香君道:“你不必上我家去了,我回头在玉京姐家,你到玉京姐家去辞行时,我们见个面吧!”   这是为朝宗打算,因为卞玉京是自家身主,单立门户,到她那儿去,可以不必花费,若是上媚香院,少不得还要花个一二两银子的盘子钱。   朝宗心中暗暗地感动,但也不便多说,只得笑道:“不管在那儿,反正我略略打点一下就过来。”   他回到了蔡益所书坊,兴儿倒是很勤力,不但把行李捆好了,而且还把很多杂务都处理了。   兴儿见他回来上前道:“少爷!今天有陈定生陈相公来约您晚饭,小的已经回了,并且托他代为辞行。”   “那很好,船雇好了吗?”   “也谈好了,有条便船下镇江,上那儿再转车子。船上有个绸缎商,要上徐州去,我们搭他的车子,只要一两银子,明儿一早就放车子来接,正午开船。”   “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若是赶不及回来,明天你就押着行李先上船,我准在开船前到码头上去。”   兴儿答应了。   朝宗向蔡老板道了谢,推说要到几个朋友处去告别,先辞行了。   侯朝宗换了件衣服,看看时间还早,遂拿了一盅茶,坐在屋中想心事,想着这一天来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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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侯朝宗到南京来的时候,他对这六朝金粉的故乡已充满了绮思,秦淮绝色,商女多情,他也在前人的诗词中以及过往的游客口中,知道得不少。   来到之后,他为了考试,一时未能得便,后来结识了一批朋友,歌台舞榭间,总算约略地领略了一下风光,但是却无以深入,一句话,他手头并不宽裕。   因为他是来应试的,并没有带很多钱,南京虽有几个父执辈,也帮助了他一些用处,但是不够他去挥霍的,所以他只是浅尝即止,心中不无憾焉。   他觉得未能在秦淮河畔,结识一个红粉知己,留下一些可堪回味的记忆,似乎是辜负了这青春少年。   他原是一个风流自赏的人。   因此,听说要给他介绍香扇坠儿时,他欣然地前往了,那知事情竟是出奇的顺利,小巧美丽的香君,居然对他一见钟钟情,今天居然献身相就。   不但如此,美艳多情的郑妥娘对他也是有意似无情地表示了好感,约了他今晚相聚。这飞来的艳福使他晕陶陶的,只可惜时不我与,明天就要走了,若能不走,那该多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在心中盘算着,今夜跟郑妥娘,那将是一个怎么样的场面。日间,郑妥娘那一对小巧的金莲,曾经使他猝然心动过,他看过不少的小脚,家里也有不少从姐妹是裹足的,但是没有一双脚能与郑妥娘相比的。   她的脚美,美在瘦,细才盈握,柔若无骨,没有脚背上肿起的那一团。他更忆起背着郑妥娘时的感受。   那样的轻盈,触手却又是那样的柔,那样的弹轫,而她全身又是那样的火热。他接着又想起了香君,这个女孩子也是那样的美,但美在纯真,美在晶莹,美在细腻,像是一块无垢的白玉,使人怜惜对使人疼爱。   但她却像是一尊玉雕的美人,只适宜捧在手上赏玩,不是那种抱在怀里,使人销魂的典型。   因为她究竟太稚嫩了,全然不解风情,而侯朝宗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成熟的男人。他的爱情观中,多少要掺进一些肉欲的。   一定要他选择,他会择取郑妥娘,所以他在心中想着的是今夜如何一亲芳泽去。好在郑妥娘是开过身的,必要时,他准备留宿在那儿,妥娘是秦淮名妓,名妓是没有身价的。   银子花足了,姑娘们认为交情够了,会隐约暗示你可以留下不走。那不必再花银子,但是先前所孝敬的银子已经很可观了。   朝宗算算身上还有二十两剩余的银子,那原是想买样东西送给香君的,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朝宗倒不是小气,他知道以现在跟香君的交情,送她东西反而显得过份了。那可以移在妥娘身上用掉它,名妓没有夜渡资例,有人花了上千两银子还未必能够一亲芳泽,但是朝宗知道自己不必花这么多的钱,最多打赏一下小丫头,以及付出一桌酒菜钱就够了,二十两银子足够的了。   问题还在妥娘,妥娘不会要钱的,可是自己也不能太冒失,贸然轻薄,那可能会挨上一个大嘴巴打出香闺,这个笑话可就大了。   那必须要有技巧,要制造气氛,要培养情趣,顺其自然而水到渠成。   如何运用技巧呢?   第一个方法是灌醉她,那倒不难,只是妥娘一醉之后会惊天动地,就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了,这可不是好办法。   第二个方法是借酒装醉,那或许有用,妥娘对自己的印象很好,也许不忍拒绝自己的要求,只是这太俗气了,而且也没有多少情趣。   妥娘是个性格奇特的女子,那必须要以非常的手段去征服她。   朝宗一直想到天黑,才出了门,乘着月色,慢慢地踱到了旧院街上。   灯红酒绿,弦歌不绝,这条街刚从沉睡中苏醒,正是它最热闹、最精神的时候。盐贾、巨富、大商家是此地的常客,再有就是一些宦家子弟以及皇族贵戚。这些人有的是钱,这些钱养活了秦淮河上的莺莺燕燕,这些女人也点缀了六朝金粉的繁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两句诗是描述贫与富最强烈的对比,但是不适合用在秦淮河上,至少后一句绝对用不上。但见朱门酒肉臭,不见路上有死骨。   因为巡街的管得紧,叫化子不准踏进这儿来的,残肴剩饭把野狗都喂得脑满肠肥,那里还会饿死人呢?   侯朝宗信步所之,走过一家茶楼,里面有哄堂的喝釆声,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特央说书名家柳敬亭先生新编讽世名著争宠记,亥正恭候,每位茶资一钱,祈请早莅,以免向隅。”   那是柳麻子在说书,每个人居然要一钱银子的茶资,也真是好赚头,看情形里面又是个大满座。   一个晚上下来,最少都有十来二十两。   朝宗有点感慨,觉得生逢乱世,就是读书人不值钱,在归德家乡那位教家塾的老夫子,也是一领青襟,秀才出身,起五更,熬半夜,辛辛苦苦,教二三十个顽童,一年束修,也不过是柳麻子说一个晚上的书,幸与不幸,相差又何其远呢?   他避开了媚香院,一直转到卞玉京的白玉楼子。   卞玉京一个人当家,她喜欢清静,一座大院子宁可空着几间屋子,也不肯让别的姑娘搭进来。   好在她在秦淮河也是出名的歌妓,也能支持下去,她的院子里很干净,只摆了几盆菊花,开得很有精神。   小丫头着人走了出来,看见朝宗忙笑道:“侯相公来得真巧,正赶得上吃个好吃的东西呢!”   朝宗鼻子里已闻到了一阵阵扑鼻的香气,虽然带着点腥气,却引得人口涎直滴,忍不住道:“好!可给我赶上了,持螫赏菊,你们倒是雅得很。”   进到屋里,却见卞玉京跟香君两个人围着一张梨木圆桌坐着,桌巾银盘里,放着五六只蒸得红透了的大螃蟹。   她们见朝宗进来,都站了起来。   香君道:“你怎么这时才来,我们都等老半天了,实在等不及,只好先吃了,快坐下,这是你的口福好,这螃蟹是送到京里供上用的呢!”   “啊!那可真赶上了,那儿弄来的?”   香君笑道:“那里弄得到,花钱都没处买,这是玉京姐的一个老相好,特别着人从阳澄湖送来的呢!”   卞玉京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小鬼头,你又要作死了,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的。”   香君道:“若不是相好,怎会如此情意深,老远着人送一篓子的螃篓来给你,而且送来的人还说是王公公送的,被称为公公,自然是位老相好。”   侯朝宗笑道:“玉京还认得宫中的内侍。”   卞玉京轻叹道:“也无所谓认得,只是前两年他奉旨南来办差,到我这儿坐坐,彼此还算是谈得来。”   侯朝宗道:“内侍上这儿来方便吗?”   卞玉京道:“他是听说金陵秦淮为金粉胜地,禁不住也想见识一下,所以改了便装悄悄地来的,也是凑巧,一脚就撞进我这儿来了。谈了半夜,他十分高兴,回到京里后,每年都使人给我送点东西来,因为我们恰好是同乡,他可怜我异乡飘零,要认我做个异姓妹子。”   “这倒好,你总算有点人可以倚靠了。”   卞玉京叹了口气,道:“侯相公,那能倚靠吗?他身在宫里,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不!京中的内相,有很多是在外面置宅的。”   卞玉京道:“他也那样说过,他现在职司尚衣监,很受信任,常常派出来办一些皇上的私事,只要我肯到京里去,他为我置一所宅子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也可以为我找一个像样的人家遣嫁。”   香君道:“我想他是自己想打你的主意。”   卞玉京道:“小妹子,你不懂就别胡说。”   香君道:“怎么是胡说呢,他被人称为公公,年纪一定很大了,认你做孙女儿还差不多,他却要认你做妹子,这些老家伙分明是存心不良,你到了京里,他还舍得把你嫁出去吗?”   卞玉京叹口气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   侯朝宗笑道:“香君,这是你多心了,宫中的太监有职事的才被称为公公,像以前的刘瑾,以及几十年前仆诛的魏忠贤等都是,他们都是净过身的假男人。”   香君红了脸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奇怪了,既是假男人,为什么又要叫公公呢?”   侯朝宗笑笑地道:“这个你可把我也给问住了,我要回去翻个两天的书,恐怕也无法回答你。”   香君眯着眼睛又道:“这个姓王的也是的,他还跑到这个地方来。”   卞玉京道:“小鬼,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来见识一番呢?”   香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也说不下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跛者不忘履,聋者不忘乐,乃人之常情。”   香君道:“话又是什么意思?”   侯朝宗笑道:“一个瘸子在街上买了双很好看的鞋子,人家问他你又不穿鞋子,买了做什么,他说我虽然穿不着,看看也是好的。一个聋子明明听不见,但是他见别人在奏音乐时,想要做出一副深思欣赏之状。这虽是人心中反常的行动,却是很常有的行为,他们是在心里面求满足,来弥补自己的缺憾。”   卞玉京忙道:“侯相公,香君还是个小孩子,有些话你不该告诉她的。”   朝宗看看香君,微微地笑道:“她总要长大的。”   香君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随即抬起了头,道:“玉京姐姐,这也没什么,侯相公至少是规规矩矩当我们是朋友在说,有些人口没遮拦地拿我们开胃,甚至于说些更粗俗的笑话,我还不是得听着,我虽是个清倌人,但是跟大家闺秀还差上一大截呢!那来这些讲究。”   卞玉京微怔道:“香君!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呢?清倌人跟大家闺秀一样的尊贵,那个客人要是在你的面前讲了粗话,或是过份的轻浮,你可以拔腿就走,就是告到官里,也没人说你失礼。”   香君却冷笑道:“玉京姐,这都是咱们自己在哄抬自己而已,在别人的眼里,清倌人只不过是一对大蜡烛跟几百两银子而已,有什么差别呢?所以我从没有端过清倌人的架子,咱们要看得起自己,不在这上面争。”   “那……要在什么地方争呢?”   香君道:“这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并不以自己是个歌妓为耻,我们的职业虽不高尚,但我们的人品却不低贱,有些地方,我们比那些须眉男子,衣冠大夫,更懂得廉耻,更明辨是非。”   侯朝宗不禁道:“好!好志气,说得好,香君,为你这番话,我值得敬你一盅酒。”   他果然恭恭敬敬地为她斟满了一盅酒,香君也泰然地一饮而尽。   卞玉京笑说道:“香君!你也真是的,侯相公不过是跟你客气,你倒人五人六,像是真的了。”   香君道:“没什么好客气的,我相信我自己说的是真话,领得起他这一杯酒。”   朝宗道:“我也不是客气,更不是虚情假意,是诚心诚意地敬酒。”   卞玉京看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是诚意正心,一个是问心无愧,倒是心心相印,相敬如宾,看来竟是我多嘴多事了。”   香君不好意思地道:“玉京姐,你不会说话就少乱用成语,什么叫相敬如宾,心心相印,你懂不懂?”   卞玉京笑道:“我虽然没有郑癫婆那么好的学问,但这几句普通成语还不会用错的,看来我不但是多嘴多事,连人在这儿都是多出来的,我走好了。”   她说走就要走。   香君忙道:“玉京姐,你走我也走。”   卞玉京笑笑道:“我有门户要照顾,不能光陪你们,你走算什么,总不是要帮我招呼客人去,那可不敢当,回头你娘找我算账,我可受不了。”   朝宗把香君也拖住了。   香君何尝想走,不过不太好意思而已,朝宗一拖,她也就顺势坐下了,而且就坐在朝宗的腰上,她挣扎着要起来,朝宗却不放人。   朝宗把她抱得紧紧地道:“别走开,聚少离多,这一别后,要好久才能再见呢!你也跟我温存一下。”   香君白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他们一定看出什么了,回程上,妥娘姐姐就一个劲儿的笑我,说我们两个怎么样怎么样,其实天地良心,她还由你背了半天,比我跟你还亲热呢!”   朝宗笑道:“天地良心,当然是我们亲热。”   香君道:“她怎么知道,除非你告诉她了。”   “我告诉她这个干吗!”   “那或许是她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了。”   朝宗道:“没有的事,少女少妇,或许会有点儿不同,但那绝非旦夕之间就能看出来的。”   “日子久了就会有象征吗?”   “也不会太明显,最明显的改变是行动与言谈上,少妇对男女之事,脸皮比较厚,不像少女般,一听就脸红,外貌上的改变是很少的,所以别人要试一个女子是否贞节,只有在新婚之夕才能确定。”   香君红了脸,低头沉思片刻才道:“侯郎,将来你怎么对我是一回事,我也不会对你要求什么,但至少你必须为我梳拢一次,让我好有个交代。”   “当然!我说过了,他日必不负卿。”   香君又寻思了一阵,道:“一两年内,请你务必设法来一次,若是不方便,你担个名就行,其余我自己设法。”   侯朝宗急急地说道:“香君!这是什么话,我说过必不负卿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誓盟。”   香君道:“不必了,老天爷除非吃饱了撑着,才来管这些闲事,天下该管的事太多了,咱们也不必拿这种事去麻烦老天爷。”   朝宗道:“天心虽沓,无所不在,无微不至,但叫心诚意虔,自然神明共鉴。”   香君道:“我是说,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你知我知就好了,何必去烦渎神明,神明若是无暇管,发了牙疼咒等于没发,神明若是管了,我反而认为他太无聊,放着那么多的大事不去管,却有闲情来理人间风月。”   朝宗叹口气道:“香君!你还真难侍候,连做你的神明都不容易。”   香君笑道:“我本就是个怪物,你该打听打听的。”   这一下子她又显得娇媚了。   侯朝宗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四片唇儿相触,他们顿时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说道:“二位,好了吧,我的两条腿都站酸了。”   那是卞玉京的声音,两人赶忙分了开来。   香君跳了起来道:“玉京姐,你吓了我一跳。”   卞玉京忍了笑,说道:“不是我煞风景,是你娘来了,说是千岁府里宴客,点了你们母女两人的局,她已经坐了车子来了,我说要给你补补妆,先来通知你一声,你打点一下快去吧!”   香君皱着眉,道:“我已经跟娘说过了,今天不再出局的,怎么又跑来找我了呢!”   卞玉京笑道:“贞娘对你可是天地良心的,若不是十分为难,无法推辞,她也不会来找你了,这次朱千岁是欢宴凤阳总督马士英,下了条子把秦淮河畔旧院的名角见全召齐了,只漏了一个癫婆,那是因为她扭伤了脚筋,那位千岁的大管家硬是到她屋子里,验看了她的脚后,才相信了的,因此任何理由都无法推托的。”   香君不禁犯了性子道:“我就是不去,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把我抓上衙门去坐牢不成。”   卞玉京道:“小妹子,别犯牛性,那位千岁爷虽是皇帝的亲戚,但却是个出了名的大老粗带楞头青,你若是弄拧了他,他真能下片子叫官府里来传了你去,不判你坐牢,却能打你的板子,谁叫你在花名册上注了乐户籍呢,有了门户,你就没有理由不出堂差。”香君的眼睛却已红了。   卞玉京叹了声又道:“香君!平常你可以使性子,拿翘搭搭架子,有些做官的生来贱,偏吃这一套,还有则是怕有碍官声,不好意思跟你计较,但是这位千岁爷你可别去惹他,他是世袭的富贵,不怕言官们弹劾,可是南京的小霸王。”   侯朝宗道:“是那一个千岁府,这么神气法。”   卞玉京道:“是建安王府,御封的镇国中尉,叫朱统类。”   侯朝宗道:“那是皇室的嫡亲,香君!你还是去吧,这种皇亲最难缠,不学无术,又不讲礼。”   香君其实何尝不知道,她只是在朝宗面前,发发小性子,这是少女的常情,因此口中虽然不服气地道:“皇亲怎么样,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但是,她的身子却已站了起来。   朝宗自然也得表现一下男子气概与读书人的气魄,否则,倒是叫这小女郎给瞧扁了。因此,他朗声地道:“那当然还不敢,永乐大典上,同样也载明了皇室的规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真要太不像话,自有宗人府来治他的罪,只是他出条子来召你去赴堂会,无故不去,却是你的理屈了。”   香君又是一阵委屈,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卞玉京道:“快点吧!车子还要去接别的人,不能尽等咱们。”   香君哽咽地道:“侯公子,明天我就不能送你了。”   朝宗此时倒是有点伤感别离,柔声安慰她道:“要你送什么,我明天一早就上船了,反正也去不多久,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一回来就去看你。”   香君被卞玉京拉着走了,虽然玉京还叫朝宗再坐一会儿,多吃两只鲜蟹,但朝宗那里还有这个胃口呢!   她们前脚走了,朝宗就记住了妥娘的约会了,他已经知道妥娘因为脚伤,恰好推掉了建安王府的堂差,这时必然在闺中等着他呢!   如此良宵,这么肥美的蟹,有钱都没处买,应得与那样的一个佳人相与共赏才有情趣呢可是怎么从这儿把东西拿走呢!   虽然知道玉京与妥娘交好,而且香君也曾说过叫朝宗去看看妥娘的话,但不知怎的,朝宗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之感。   那是由于他心中对妥娘产生了一种非分的欲念所致,妥娘的才情虽然不俗,但是对朝宗而言,诗也好,词也好,不过可人而已,还不能算得上一个好字。   金陵有些好事的附庸风雅之徒,说妥娘的诃意委婉不逊于朱淑贞与易安居士,但朝宗却很清楚,妥娘的词从那一点看都不能跟朱淑贞、李清照比的,他欣赏妥娘的绝不是她的才华。   他只是欣赏她的野、她的狂、她的美艳、她的丰满……这些都是属于男人对女人,带点欲念的,现在他心里转的也是这念头。   玉京的丫头荷珠上来说道:“侯相公,蟹冷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蒸上一蒸,我们姑娘吩咐过了,叫你别客气,尽管吃好了,这玩意儿一定要趁热吃,所以要我在旁边专门侍候着的。”   朝宗想了一下道:“不了!这原要人多吃起来才有味道,一个人吃风味就大减了,而且我还约了两个朋友,在寓所里为我饯行呢,我要回去了。”   他出手很大方,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   荷珠忙道:“侯相公,我们姑娘吩咐过了,说相公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客人,无论如何,不敢蒙受赏赐的。”   朝宗笑道:“我知道,玉京这白玉楼我也是第一次正式登门,要是以这点钱来打点桌面,那是笑话了。”   荷珠道:“那里,相公太客气了,就客人第一次登门,茶盘果子的例赏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相公已经赏多了。”   朝宗道:“那只是茶盘果子而已,像这么肥美的时鲜,以及这么珍贵的好酒,可不是用来待客的吧!”   荷珠道:“这倒是,蟹不去说了,那是无处赏的,就是这酒,也是三十年以上的竹叶青,姑娘一直埋在梅花树下,今天才起了一坛出来,错非是侯相公,别人是绝对吃不到的。”   朝宗没有想到卞玉京对他如此的重待,怕荷珠引起更多的误会,忙道:“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   荷珠笑道:“所以我们姑娘对侯相公才特别重视,我们这儿虽有几位是姑娘的恩客,但是真正的朋友却只得侯相公一位。”   荷珠没有把他当成玉京的恩客,朝宗也就不再多作解释,但是对玉京的友情,倒是十分的感动。   他发现了一件事,在旧院中的姑娘们最珍视的不是感情,不是恩情,也不是慷慨一掷千金的豪客豪情,而是一种友情,一种对她们无所求,无所取,而又视她们为不避形迹,没有拘束的友情。   玉京对他如此,妥娘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是玉京的友情是温婉的,如涓涓细流,如冬夜的手炉中一点烬炭,使人温暖,却不会伤害到别人。   妥娘的表现则激进一点,像是一盆熊熊的烈火而已。   手炉中的烬炭是为取暖而生的,人与火之间,始终有炉盖隔着,有着一段距离。烈火给人的感受则是强光与炽热,没有东西能挡得住的,所以,有投进火中而焚身的飞蛾,却没有在手炉中被烫死的飞虫。   朝宗现在就急着想去接近那盆火,他自信不会做飞蛾,他只是去做一个添柴的人。投进几块干柴,把火拨弄一下,使火烧得更烈,然后就离开了,也许不小心会被烫伤一点,但是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飞蛾会盲目的投火,烧火的人却极少被火烧死的,因为他们了解火,控制了火。朝宗就是在取那几块干柴的人。   他笑着对荷珠道:“正因为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我若是留钱下来,是侮辱了她。”   荷珠道:“那相公这银子是……”   朝宗道:“是给你的,今天你也辛苦了一天,你家姑娘一时不会回来,难得有空,正好出去玩玩。”   □□    □□    □□    □□入夜后,别处都有宵禁,唯独旧院一带,却是全夜不禁,城开不夜,正是热闹之际,画舫丝竹不绝,穿梭来往河上,旧院的姑娘们也都盛妆出来,船妓倚着船窗,书寓中的则倚门弄姿,招待客人,只有那些名妓像卞玉京、郑妥娘等,才在家中坐着,等客人上门。   所以晚上旧院的河埠边,直到桃花渡,一路都是灯火辉煌,除了那些莺莺燕燕以及挨挨挤挤的寻芳客之外,还有很多其他行业的人也在点缀着夜市。   像卖夜食点心的,绣花鞋样,刺绣活计,胭脂宫粉,以及行行色色的各地土产,假的古董,不成名的画家的字画,算命测字,以及卖草药的郎中,也吸引了各式的顾客与游人。这儿虽然热闹,但是住在旧院的人,倒是很少有机会出来玩玩。尤其是女孩儿家,规矩人家的女儿绝足不出来的。   落了籍的,搭了门户的,甚至于一些半开门的流娼,要在家中待客,跑腿的丫头小厮要侍候茶水,他们反倒没有时间出去逛了,然而夜市上的行行色色对他们都是一种诱惑,只要有一点空,往往就是逛旧院了。   而那些摊贩们,也把旧院的住户们当作是好主顾,因为他(她)们有较多的闲钱,又喜欢各种新鲜的玩意儿,新式的花样,巧细的玩具,也都是他们抢购的东西。所以,朝宗这个提议与赏赐,使荷珠心动了,她迟疑了一下道:“那不好,姑娘知道了会骂的。”   朝宗笑道:“没关系,是我给你的,反正你们姑娘也是叫你侍候我喝酒,我要回去喝,你们闲着没事,正好去玩玩,姑娘不会怪你的。”   荷珠满心欢喜,道了谢来收桌子,她心思灵巧,忽然道:“侯相公,这蟹你也没怎么吃,不如我给你包几只带回去边吃边喝吧!”   这正是朝宗的目的,他先以重赏为饵,也是要荷珠自动提出这件事,现在果然达到目的了,却又沉吟道:“我那两个朋友若是能尝尝这种时鲜,那真乐死了,只是玉京知道了不太好意思。”   荷珠乐得慷他人之慨,笑道:“相公见外了,我家姑娘自己很少吃,这原是为招待相公而蒸的,权当相公在这儿吃掉了,不也是一样吗?”   她用荷叶包了五六只大的熟蟹,每只足有半斤大小。   别说市上没处买,即使有一两家搜了来,鲜蟹上市,像这么大的,少说也要一两银子一只呢?   六钱银子一石米,一只螃蟹要两石米的价值,说来不会有人相信的。   但是,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旧院街上,比这更稀奇的事都层出不穷,反而令人感到不奇怪了。   朝宗提了螃蟹,兴高釆烈地出来了。   郑妥娘所住的聚茵楼距离白玉楼并不远,因为有荷珠送了出来,朝宗倒不好意思直接过去,特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另一边兜了过来,却见一个小厮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四处地在找呢!   看见了朝宗,那小厮如获至宝地迎了上来道:“侯相公,您可来了,可把郑姑娘给盼坏了,来!这边走。”   他引着朝宗走向一边的角门。   朝宗道:“干嘛要从这边走呢?”   这门是通向院子的,普通是花儿匠等在此出入的。   那小厮笑笑地道:“郑姑娘,今儿伤了脚,偏偏来访她的客人特别多,姑娘一概不见,只好躲到院子里的暖翠阁去了,还特别吩咐,除了您之外,任何人都不见。”   “暖翠阁!那又是什么地方?”   “喔!是在花园里的一座小月榭,原是多天下雪时赏雪赏梅的,这会见梅花又没开,荷花都枯了,所以闲着没用,郑姑娘很喜欢那儿,有时她一个人就在那儿搭铺,我们可没她那么大的胆子。”   “怎么了!那水榭里有什么?”   “那倒是没有,可是空旷旷的,有点吓人罢了。”   “你还是个男人,倒不如一个女子了。”   小厮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十分钦佩地道:“侯相公,郑姑娘虽然是个女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女豪杰,比一般男的还要强呢!心胸、胆识、才情,样样都比人强,模样儿更不必说了。”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钦佩她了。”   “是的!在这门里,除了那个老婆子余大娘之外,谁不钦佩她,她虽然是一个最红的姑娘,却从来不搭架子,对我们最为体贴不过,有时客人给的赏钱少了,她自己掏腰包拿私房钱贴呢!”   侯朝宗笑了,说了半天,敢情还是钱在作怪。   那小厮似乎自己也察觉了,忙道:“侯相公,小的说这个并不是为钱,其实她的客人最多,豪客也多,就是她不贴,也比别的屋里的客人大方得多,我只是要表明她对我们这些跑腿的怜惜而已,有些姑娘才可恶呢,连客人打赏我们的钱,都要克扣一半儿去,更别说是往外送了。”   解释得稍为好一点,但仍是在利上出入,侯朝宗顿时觉得很无聊,也很讨厌,连话都懒得应了。   那小厮又道:“我倒不是因为她给我们钱才说她好,天见可怜,我们在这儿打工帮闲跑腿侍候,不但没有工钱,连吃饭都要自己掏腰包,晚上在柴房里搭个铺,余大娘那老婆子还要收咱们三钱银子一个月呢!”   “啊!你们白干活儿,还要自贴伙食,付房租,这倒是新闻了,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小厮道:“旧院街上的书寓里,那一家的打杂工人都是这样的,岂独我们这一家,不过有的老板娘心好一点,管三顿吃住就是,工钱是没有的,全仗着客人额外的打赏。”   “那能赚多少。”   “看吧,通常一个月下来,总有个三五两,遇上有豪客临门,就或许能分个十两八两的。”侯朝宗倒又是一怔!   他是深知时艰的,他自己家里的长工一年做到头,也不过赚个食宿以及三两银子,想不到还不如这儿一个打杂小厮的一月之得,难怪这儿门里出来的人,一个个衣帽光鲜,看不到一个穷人。   也难怪人家,千方百计的要把小孩子送到这个地方来找活路了,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工作。   也因此,他更为家中那个教乡塾的老学究感到悲哀,自己也是在那儿启蒙的,一晃近二十年了,那位老夫子依然故我,连身上那件青布直裰也没钱换过,那位被称为师母的秀才娘子也是劳苦终岁,要替人家做点针线活计才堪能维持一家免于饥饿。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人的高只有一个清字而已。   他又想起了论语上一段话,一段夫子对颜回的赞语。   “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就是这么一段话害死了天下的贫士,他们终生钻研书中,过着最简单起码的生活,只为了清高二字,但那真值得吗?   侯朝宗替自己的将来下了一个决定——我绝不要过那种生活,如果这科不中,下一科无论如何也要混上榜去,然后再进一步往上去,说什么也要弄个一官半职,那样淡泊终生的日子,我是过不去的。   小厮已经把他带到一所宽敞的阁楼前面。   这座阁楼一半是架搭在水塘里,水塘的水外通秦淮河,不过此刻塘中只摇着几十叶枯秃的荷梗,有的还带着残破干枯的荷叶,以及一两个孤零零的莲蓬,确实是一片箫飒景象,告诉人们秋已深了。   院中有阵阵桂香传来,老圃黄花,开得正盛,但大部份的花草都凋谢了。朝宗还在想心事。   小厮忍不住道:“侯相公!到了。”   阁中重帘深垂,稍有微光透出,却不见郑妥娘出来迎接。   小厮又说道:“郑姑娘吩咐说相公来了,请相公自己进去,却不准我们前去通报,因此小的只能带相公到这儿了。”   “好!那就谢谢你了。”   小厮见他没有打赏的意思,微微有点失望,又催道:“郑姑娘还吩咐了,相公来了之后,就把角门锁上,任何人都不让他来,相公如果有什么吩咐,现在交代下来,或是有什么人来找相公,该怎么回,相公请先示一下,小的好斟酌应付。”   “不,不了!没什么事,也没人知道我来。”   小厮怏怏地道:“那……小的就到前面去了。”   他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侯朝宗这时才想起少做了一件事,开口招呼道:“小哥儿,请等一下。”   去得慢,回来得快,小厮两步就跳了回来,躬身道:“相公,您有什么吩咐。”   朝宗取出一块一两的小银锭,塞在他手里道:“多辛苦你了,这给你拿去买一双鞋子穿。”   这些小鬼们多精,银两入手,已经知道份量了,倒是喜出望外,他知道侯朝宗不是豪客,更不是妥娘的恩客,所以并不指望能有太多的赏赐,能有一钱来几分的碎银子,就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朝宗出手竟是一两重的银锭,当然这不是他所领过最多的赏钱,但是望一而得十,心中的高兴就不同了。   他满怀感激的屈膝行了一礼,道:“谢谢公子的赏。”   起身后很快地就走了。   朝宗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一个有钱的人,但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有钱,他会花得很大方,今天恰好他身上有钱。   他也明白妥娘所以要选在这儿款待他,固然是为了此地清静,不虞旁人来打扰,但是在她的房间里,关上了门,挂出病假的牌子,同样也能很清静的。   最主要的是为他省钱,在闺楼中设宴,多少总得像个样子。丫头、小厮、侍候茶水的婆子,循例都要给赏的,虽说是多少不拘,给少了,那些人的嘴脸就会很难看,朝宗起先很为这种势利而不屑,现在倒是较为谅解了,因为他们没有工资,打赏就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没有赏钱,他们就白干了,没有人会白替人干活,免费赔上小心笑脸后,还会有好心情的。   妥娘到这儿来设宴,而且还关上了角门,不让人前来,主要的还是免得他破费了。朝宗心中有点感激,有点惭愧,有些气愤,也有点屈辱,这些情绪纷至沓来,连他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了。他撩起了帘子,倒是吓了他一跳。   帘后、墙侧,跪着一个全身白衣的女子,长发披散,遮住了半边的脸,在暗淡的烛光中,摇曳的灯影里,空旷的堂屋中,是有点鬼气森森的。   好在朝宗的胆子一向大,而且他心中已有了个底子——妥娘是一个人在这儿的,这个女人当然是妥娘了。   女人抬起了头,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亮若朗星,可不正是妥娘。   他笑了一下,道:“妥娘,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躲在这儿吓人。”   郑妥娘笑道:“我是在等待侍候你除靴,是你没招呼就进来了,怎么能怪我呢?”   门上挂着帘子,一般的习惯该是外面的人先问一声才掀帘而入,朝宗倒是没话说了。   妥娘笑笑又道:“不过你的胆气也不错,看见了我,居然若无其事,比所见读书人的修养工夫毕竟好得多。”   “你这样还吓过别人吗?”   “对别的客人没用,对男人也没有,有时我在这儿静坐,或是抚琴,倒是把那些婆子们吓得大叫起来。”   朝宗伸出脚去,让她把靴子脱了,放在一边,把坐在地板上的妥娘拉了起来道:“你这样子乍然一见,是颇为吓人的,就像空屋中的精灵似的。”   “精灵!是炼狐成形,还是水怪上来了?”   侯朝宗道:“都可以说,因为这所水阁,这个园子,实在足够冷清的,冷清得什么事都会发生。”   郑妥娘笑道:“你怎么不说女鬼现身呢?”   朝宗看了半天才道:“你不像,女鬼应该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目似铜铃,没有像你这么美丽的。”   “你见过女鬼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女鬼是什么样子的。”   “听人说的,传说中的女鬼都是那样子的。”   “你信不信有鬼呢?”   “在可信与不可信之间,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却见过几个被鬼吓得半死的人,不能说没有鬼,只是我自信行得正,不做亏心事,即使真见了鬼,也能泰然相对,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郑妥娘嫣然一笑道:“对了,我也是持这个看法,所以他们绘声绘形地说这园子晚上多可怕,我却偏不信邪,非要住进来看看,结果什么也没见着,可见他们都是庸人自扰,自己吓自己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朝宗的手,慢慢的向前走去。   在水阁临池的那一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轩,用屏风挡着,里面铺着猩红的地毯,当中是一张矮桌,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个银色的大叩盘,辉亮的拱盖叩着,可以知道里面必然是下酒的碟子。   银碗、牙箸、银壶,一派金碧辉煌。   朝宗眼睛一亮道:“好气派!”   郑妥娘笑笑地道:“这是我们此地最豪华的一套餐具,只有在贵客登门时才取出来应用的。”   “这个倒叫我汗颜了,我可不是贵客。”   “怎么不是,你脱手就是整锭的银子打赏,若非贵胄公子,何来此等豪情。”   “你怎么知道我赏的是整锭的银子。”   “从那小鬼连声道谢的样子以及他谢赏的行礼就知道了,昔日陶潜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这个小鬼却也不让古人,从不为五钱银子而折腰,若得他折腰一礼,必然是在一两以上的了。”   朝宗大笑道:“妙!妙极了,也亏你想得出来的,他在带我进来的一路上,不停地数说着你的好处,说你是如何的大方,体恤他们,不克扣他们的赏钱,若有客人忘了给,你还会自掏腰包垫上。”   “我只是怕他们嘟嘴鼓腮那分如丧考妣的嘴脸,花几个小钱消灾,这些王八蛋们最可恶了,小气一点的客人上门,他们那份懒洋洋的样子,能把人活活气死,沏茶的水是半冷半温的,半个时辰都泡不开茶叶来,这还不说,有时冬天,他们会递上一条冰凉的手巾把子,直把那些姑娘气得咬牙。”   朝宗笑道:“这也难怪,与小人争利,还会有好脸色看吗?他们不领工钱,自己吃喝,花比住客栈贵的价钱来睡柴房、做苦工、赔笑脸,就是靠着打赏收入,要是得不到赏钱,谁还肯来干。”   “什么?他们还要自理食宿,余大娘这老虎婆也太黑心了,什么人都要剥削,别家不领工钱就罢了,至少还管吃管住,每年换件衣裳什么的。”   “这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好在他们大都是自动投上门的,没人强迫他们非做不可,你家的客人多,收入好,贴了钱也比别人赚得多,这些打杂粗便的老妈儿、小厮都不是省油灯,吃亏的事不会干的。”   妥娘叹口气,不情愿地摇摇头道:“只是又要害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妥娘,你若当我是个朋友,就不必计较这个,花点小钱,不落小人埋怨,不破坏今天欢聚,我以为这是值得的,人之相知贵在心,朋友便该互相照顾的,说不定我下回来的时候,有个急用,还要向你告个帮呢,你若是斤斤计较这个,倒使我不敢登门了。”   妥娘原是个洒脱的女人,她知道朝宗虽不富有,但是这点小钱也还花得起,而且朝宗的话也使她心里很舒服,所以她高兴地笑了,看见朝宗手中的荷叶包,却又皱着眉头道:“侯相公,你又带菜来干吗,难道怕我这儿少了你吃的!我一回来就开始准备,足够撑死你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准备得很丰富,不过这里面可难得,是我花了心思偷来的。”   “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妥娘接过荷叶包,已闻到一股香气,打开来后,忍不住一阵欢呼!   “好东西,我最喜欢吃螃蟹了,只可惜现下节令还没到,市上卖的都太小,既没油膏,又没肉,你是从那儿弄来这么大个儿的。”   眉儿皱了皱,想了一下,又道:“就是正赶上时令,这么肥美的也难找,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你说是偷的我倒相信了,是那一家的?”   “趁热吃吧!我连姜末陈醋都用瓶儿灌了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偷来的东西特别好吃。”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我就常溜到隔壁的墓园中老偷梨子跟桑果吃。其实那玩意儿买来也贱得很,一个大钱能买上一小筐呢,偷偷摘来的,吃着就特别有味,连带青不熟的都下肚了,害得经常闹肚子。”   她沉入了童年的回忆中。   朝宗笑道:“既然你懂得此中之趣,就不该追问来历,反正我告诉你这不是买的,也不是物主送的,我拿走时她还不知道,这跟偷的差不多了,咱们快吃吧!”   郑妥娘十分高兴,侍候侯朝宗坐下了,立刻就把姜醋从瓶子里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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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蟹是离蒸笼没多久,又用重重的干荷叶包着,还是热腾腾的,妥娘的确爱吃,而且吃得很仔细,旁边有一间小房子里,什么工具都齐的,而且连炭火炉锅俱齐,那是妥娱临时的小厨房。   她搬出了一副小银锤、小银剪、银签,把螃蟹的螯敲碎了,剔出里面的肉,倒进一个蟹壳里,送到朝宗面前道:“这不能叫借花献佛,只能说借果供佛了。”   朝宗笑道:“话到了你的口中,必然是别有一番说词与意义的,这借果供佛又有什么出典呢?”   妥娘笑道:“这是今典,你知道玉京姐是信佛最虔的,遇庙必拜,去年有一回,我们约好了上栖霞山去赏红叶,那次我可玩得真过瘾,先乘车子,再骑驴子,足足逛了两天。”   “两天!难道一天还玩不够了。”   “倒不是为了贪玩,是为了玉京姐的心愿,她说要朝遍三百八十寺,每一处大庙小寺都不放过,这一路上过去就有不少的庙,到了栖霞山,庙宇更多。”   “南朝三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本来就寺庙多,南朝梁武帝好佛,广结善缘,南京左近,又何止是三百八十寺呢,你们的心倒真虔。”   “不是我心虔,是玉京姐心虔,她坚持过寺必拜,邀我同行,我是只要有得玩,欣然而往。”   “你怎么走得开的。”   “这个我倒是有点佩服玉京姐了,信菩萨的人,敢情真有点神通,她不知道那儿找来个阔客人,两张片子把我就调了出来,我娘连个不字都没敢哼!”   “这是怎么说的?”   “一张是江宁府衙门师爷的片子,一张是金片子,是那位贵客赏的,片子是江宁府衙的一位班头拿来的,说要我出去几天,你想鸨儿娘还敢说什么吗?”   “这就难怪了,不过你也够面子的,居然还要师爷拿片子来请。”   “那儿是我的面子,是那位贵客吩咐的,说要以礼相待姑娘们,叫拿片子来请,府台大人不便出面,自然是用师爷的了。”   “到底是什么贵宾呢?”   “鬼才知道!我到的时候,玉京姐已经见过他了,他是公干顺路经过,只召玉京姐见了一面,谈了一阵子,玉京姐想要烧香,没人作伴,央他变个法子,把我调了出来而已,事后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我想必是京中那个大官儿,不便宣扬,也就不问了。”   朝宗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底子,笑问道:“还是说你借果供佛的典故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穿了倒也平常,我们逛到一所小巷堂里,供的是白衣大士,可是偏偏香烛素果都供完了,一时没处买去,别的菩萨倒也罢了,玉京姐对观音菩萨是最虔诚的,一定不肯草草,非要去买新鲜供果不可,我没办法,叫她坐一下,我就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庙中,把供在佛桌上的果子偷了几枚来,骗她说是买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倒是很会创典故。”   “我偷果子的菩萨也是观音,只是塑金的千手观音,偷她的果子来供白衣大士,东西搬了家,还是一位神明,事后我们这个典故就用开了,凡是拿了谁的东西又去招待谁,就叫做借果供佛,这不同借花献佛是借了甲的东西来招待乙,慷他人之慨,我拿了你带来的螃蟹,又来招待你,可不能用错典故。”   朝宗大笑道:“这太有意思了。”   他越想越好笑,竟自笑个不停。   郑妥娘却有点莫名奇妙地道:“侯相公,我虽然没学问,但是自信这个典故却没有编错,完全合乎事实,就算有点错,也不值得你笑成如此吧!”   朝宗忍住了笑,道:“用典没错,而且太切题了,所以我才感到有意思,因物而及人,因人而及事,是为典故之生,但是你用的这个典故,居然还能回到本源的人事上去,就更有意思了。”   妥娘瞪大了眼睛,显然还不明白。   朝宗又道:“这蟹是从从玉京那儿偷出来的,而送她的原主,就是那位替你偷得两日闲的贵客,你因而有了借果供佛的妙典,无巧不巧地又为螃蟹而用上了,这不是太有意思了吗?”   妥娘道:“什么?是玉京姐的,这个婆子太可恶了,有了好东西,不拿来孝敬我,却留着来私下巴结……”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因为卞玉京是圈子里的老好人,也是老大姐,待人以忠厚诚恳出了名,所以她不好意思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朝宗笑道:“这倒不能怪她,实在是那位客人不便宣布,要是给你知道了,你又忍不住事儿,哇哇一叫,可不成笑话了吗?”   “什么人那么神秘,不能让我知道的,难道是皇帝不成,皇帝逛窑子也不是新鲜事呀,早些年的正德皇帝就是常常溜出来的一个,在江都还吊上了一个酒家的小姑娘呢!”   “这可没有事实根据。”   郑妥娘笑道:“我也知道这种事不太可靠,但是皇帝偷溜出来玩儿总是有的,所以才会有那些传说,而且皇帝出门儿也是常事,据说太祖皇帝就常一个人微服出游过,有一年大除夕,他还出来,替人家春联上写上字儿,以前南京人家都在年前贴上了空白的春联,就是为的等御笔一题,这风俗至今还保留着呢!”   侯朝宗笑道:“那是风俗,取一年无事之意,也不限南京一地,各地都有的。”   郑妥娘道:“我也知道那是传说未必可信,可是我还是喜欢听,我认为皇帝常出来走走是好事,至少可以了解一下民间的疾苦,比高高躲在紫禁城里,受些小人蒙蔽要好得多,对了,玉京姐的那位贵客究竟是谁呢?”   侯朝宗道:“是个不能逛窑子的人。”   郑妥娘道:“不能逛窑子的人?那可多着呢!那个男人是正经的,谁都不能来,但一个个还是偷偷地来。”   侯朝宗道:“这种人又特别一点,虽是男人,却又不能算是男人,虽居深宫,却又不是皇帝。”   郑妥娘笑道:“那除非是太监了。”   她原是说着玩的,根本没打算这个答案是对的,但是说出口后,她忽然又怀疑地道:   “在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太监了,你说的难道真是个太监。”   侯朝宗微微笑道:“你也该想想,这时候,那来这么大的蟹,那都是地方上的府官选了进贡给上用的,除了他们,谁还能弄出来。”   郑妥娘道:“该死!该死!玉京姐也是的,什么人不能交,怎么会去巴上这种人的。”   侯朝宗笑道:“上门就是客人,假男人又如何,只要不陪着上床,又何由知道真假,难道上这儿的客人,都是非上床不可的。”   妥娘自己也笑了,掩着口吃吃地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说……”   说了好半天,她自己也接不下去了,最后摇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朝宗道:“那位公公也并不想怎么样,只是心慕秦淮金粉地,想来见识一下,碰上了玉京,倒是颇为投机,颇为赏识她,所以还时常照顾她,如此而已。”   “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玉京姐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是怕你大惊小怪,当作笑话叫开来。”   “我就这么没见识,不知眼高眼低了。”   “妥娘!不是我要说你,刚才你不就是大惊小怪起来,宦官出京,照例是不得与外结交的,涉足欢场,尤为干禁,所以她要谨慎些也是对的,我现在告诉了你,希望你在她面前,也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你倒是这么有把握信得过我?”   “若是信不过,我就不说了,妥娘,别人以为你心直口快,没有心机,口无遮拦,我却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哦!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你胸藏灵巧,心怀孤愤,不随波逐流,乃有超然形骸之外的言行,绝不是没有分寸。”   妥娘的眼睛眨了眨,泪珠闪烁,哽声道:“谢谢你,侯公子,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一句说到我心里去的话,别人叫我疯子,其实我心里明白。”   “你必须要疯,否则你就活不下去了,因为你的行业使你必须对着那些你看不起的人笑,这种委屈郁积在心,若不发泄出去你就会真正地疯了,别人不了解你,只看你美丽的外貌也只对你的美丽感兴趣。”   “你呢?你又看中了我什么?”   “我激赏的是你的内心,只可惜你是个女人,而且又是个秦淮河上的名女人。”   “我若不是女人又如何呢?”   “你不是女人,我们就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很亲密的知己。”   “现在就不行了?”   “现在也行,我仍然视你为朋友,只是我是个男人,我也还年轻,没有那份超然物外的修养,面对着你这份惊世绝艳的美丽,我实在难以无动于衷。”   郑妥娘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也未能免俗。”   朝宗笑笑道:“我承认,好色之心,在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是与生俱来的,若是我能对你这媚行相视而不见,妥娘,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了。”   “这又是怎么说呢?”   “很简单,那样的话,我已经到了六根清净,无私无欲的圣人境界,也就不会欣赏你了,因为你的一切奇特行迳,也都已脱出了常轨,而异常亦为圣人都不取的。”郑妥娘默然不语了。   其实她今天刻意地装扮一下,原也含有挑逗的意味,她在那一袭薄绸外衣中,除了一条粉红色双绣鸳鸯肚兜外,什么那没有穿着。   烛火隐约,把她的胸体玲珑浮凸,表露无遗,只有她的神色却是庄严的。她的用意原是在考验一下侯朝宗的定力的。   朝宗的反应却很绝,绝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在她的意料中,朝宗的反应不外乎二。   一是,正襟危坐,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这种结果使她会对侯朝宗更形尊敬,但却自惭形秽。   一是,侯朝宗也像其他男人一样,眼睛盯着不放,一副急色的样子。   这种反应是很自然的,她也不会因而轻视朝宗,但心中未免有点失望,因为朝宗还是在她的肉体上被吸引过来的。   可是,现在的朝宗并没有特别为她而疯狂,也没有无视于她的存在,反而一本正经地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了,倒使她有点难于招架。   她顿了顿,才道:“侯相公,你是说你很喜欢我!”   “是的,你本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聪明、美丽。”   “你很想亲近我一下。”   “是想亲近你一下,不是很想,因为我们还没有把话说清楚。”   郑妥娘好奇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第一,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是你的客人。”   “那当然,对客人,我也不会这么随便,至少要搭搭架子,吊足他胃口,花够了银子,才能让他沾沾身,这是一个名妓必须要端的身份,虽然上了床,我也是一个女人,跟那些两钱银子就能搂着睡一夜的土婊没多大的差别,但是男人有时很贱,价钱贵的,得之不易的,他们总认为要高得多,像我们这样,见面才两三次,就想做入幕之宾,那是破坏行规,自贬身价。”   朝宗叹口气,道:“妥娘,你把话都说完了,我倒不知要说什么好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是我身边有二十两银子。”   “哦!你准备用来作一亲芳泽的钱。”   “不!我知道那是不够的。”   “够了!你侯公子是名士,名士有时可以抬高我们的身价的,虽然少一点,我想鸨儿娘可以接受的,甚至于打个对折,她都不会反对,只是不能再少了,我们的身价也是因人而异的。”   “但是我却舍不得!”   郑妥娘倒是好奇了。   她并不想要朝宗的银子,也知道朝宗绝不是拿银子来求欢的,可是听他说舍不得,倒是弄不清他的用意何在了。   朝宗坦白地道:“我虽是世家子弟,家中并不富有,我自己是客游在外,没有多余的钱来供我挥霍,我这二十两银子是准备花掉的,而且也准备为你花掉,但却不是你说的那种花法。”   “你又准备怎么个花法呢?”   侯朝宗道:“随便你说,那怕你喜欢听听银子落进水里的声音,叫我扔到窗外塘里去,我都毫不考虑,就是不能付给你的假母,用作缠头之资,要我为了嫖窑子花钱,别说是十两,连一两我也舍不得。”   “那么,你究竟要把银子花在那儿呢?”   侯朝宗道:“原来我是想雇条船,把你邀到船上,撑到僻静之处,好好聚一下,用来开销的,可是你的安排,又使我的计划脱了空。”   “你只打算邀我聚聚,谈一谈?”   “不!当然我也想你能解去罗衣,让我欣赏一下你的玲珑美妙身材,如果不嫌唐突,再让我抱一抱。”   他说得毫无忸怩,显见这些话在他心头盘旋已久,绝不是临时想出来的。郑妥娘目光迷离地望着他:“你来之前,已经打好这个念头了。”   “是的,我是这么盘算了,念头的兴起,却是今天下午在山上背着你的时候,丰肌若无骨,贴着我的背上那种热烘烘的感觉,使我悴然心动,我真想在那个时候,将你放下来,请你为我一解罗衣的。”   “你那时候怎么不说呢?”   朝宗道:“我倒不是怕你不答应,也不是怕碰钉子,而是想到山中恐怕还有别人前来,看见了不方便。”   “你以为我一定会答应?”   “是的!你没有理由拒绝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是个非常的女人,而我要求的只是欣赏你的身材的美,我的心中一片纯净,毫无丝毫欲念……”   “朋友还管这些!”   “是的,这就好像是俞伯牙之对钟子期,既许为知音,自然要把最好的技艺献出来。”   妥娘忍不住笑了道:“侯相公,我听过不少男人要我脱衣服的请求,但从没有一个理由像如此荒谬的。”   “怎么?这个理由绝不荒谬,所谓俞钟之交,仅不过是琴中知音而已,而我们此刻却在讨论你的美,内在的、外在的、装饰的,以及天然的、隐约的和袒露的,都应该一览无遗的展现出来。”   妥娘倒是没话说了。   她默然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仅仅是为了欣赏,没有更多的要求了?”   朝宗狡猾地一笑,道:“在目前,我仅是这样的一个要求,可是在欣赏之际,我若不克自持,那是另一个问题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圣人,我的定力也有限,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处此情景是怎么一个情况,我无法逆料,因为我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妥娘想了半天,才轻轻地叹道:“我从来也没有在这种滑稽的情形下为男人脱过衣服,但是你说的理由,我竟然无法拒绝,想起来真太好笑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显然是已经准备除去罗衫了。   侯朝宗忙道:“等一下,妥娘!斯情斯景,可以入诗,可以入画,若是如此像剥羊似的,岂不是太刹风景了。”   郑妥娘笑道:“哦!脱衣服还有诗情画意的?请恕我这个俗人,不知道要如何才算是雅?”   朝宗把她推到屋子的中间,把烛光调了一下,集中在一区,又到架子上取了一支五孔笛才笑道:“我吹笛,你唱歌,随着节拍,翩然起舞,然后再轻轻地解下罗衫,想想这是何等情致。”   郑妥娘斜睨了一眼,细声道:“你倒是真会享福。”   朝宗笑道:“这不是享福,是懂得欣赏,所以我才敢对你提出请求,我要你把最美的姿态表现出来,女人的美丽跟花朵的娇艳一般,是要有人欣赏的,否则白白地埋没了,就是暴殄天物。”   “什么?女人天生就是给男人欣赏的?那么贱?”   “妥娘!别抬杠,我这样说并没有侮辱的意思,这是不争的事实。花朵盛开,芳香远送,为的就是要招蜂引蝶来传送花粉,上天把女人生得这么美,也是让你们来吸引男人的,你想一个男人,满脸大胡子,一身黑毛,裸然人前,只会吓人一跳,再也没人会去欣赏。但是女人就不同了,再丑的女人,在青春之期,身材婷婷,一样具有动人之态,因此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不着寸缕之际,而且这也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年岁的区别,每个女人,都有一段动人的岁月,却不会永远动人,年纪太轻时身子没发育,固无美感可言,到了中年,腰粗胸垂,一身肥肉,同样的也是动人不起来。”   “你是说女人一到中年就不可爱了?这我可不承认,别的不说,就以旧院来说吧,有好几个姐妹都已经三十出头了,锋头之健,尤胜于小姑娘。”   朝宗笑道:“我不是说中年妇人不可爱,徐娘风韵更迷人,但迷人的是风韵,是后天的修为,不是这种天赋的美感了。”   妥娘听得怔住了。   朝宗又道:“妥娘,你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但是青春不永,你身上的这一项美丽,目前正是花开盛艳的时候,再下去,慢慢的就会消逝了,所以我才想在最美好的时光,留下最美的印象。”   他说完竹笛就口,吹起一曲金缕衣,郑妥娘不知不觉间随着曼声变曲,翩然起舞。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清澈的歌喉里,在曼妙的舞影中,一袭轻纱被挥开飘落了,一片红色的胸衣又飞开了,露出了那迷人的、晶莹的、洁白无瑕的、玉也似的胸体。   朝宗忘其所以,笛子早就停了,目不转瞬地看着妥娘,直等她舞到身前,歌声乍歇,一个炙热的身子投进他的怀中时,他才警觉,忘情地抱住了她,再也舍不得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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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郑妥娘是落籍的秦淮名妓,尽管她的装疯卖傻,使很多的寻芳客受不了她的锋利言词,对她缺乏兴趣。   但是,仰慕她的姿色和才华,宁受其嘻笑辱骂,而不惜一掷千金,志在一亲芳泽者,仍大有人在。   对于这些慕名而来的“雅士”,郑妥娘是无法拒绝的,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妓女与寻芳客之间,就是“卖”与“买”的关系。   也许一个是虚情假意,一个是自我陶醉,于是完成了“交易”。   以郑妥娘来说,她是秦淮名妓中的佼佼者,可以有权选择寻芳客,但除非是实在看不顺眼,难以忍受的人外,她仍然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   毕竟,她是落了籍的妓女,大爷只要舍得花银子,就得陪大爷寻乐子。   这些年来,郑妥娘接触过为数不少,各种不同年龄、身份的寻芳客,以她的肉体供人取乐、发泄,换取对方口袋里白花花的银子。   即使,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强颜欢笑,付出她的青春与自尊,满足花钱的大爷们的需要。   当然,为了“职业道德”,她必须奉献一切,却永远保留了情感。   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虽不公平,却是事实,一个出卖灵魂与肉体的妓女,怎么可能对每个寻芳客付出情感?至少郑妥娘就从未付出过。   她对这方面,是抱着逆来顺受的态度,(几乎所有的妓女都如此),已经是麻木了。每次当寻芳客拥她入房,带着几分醉意,向她动手动脚时,她不会有丝毫的感觉,更不会冲动,即使对方在她赤裸的肉体上发泄,也无动于衷。而几乎是每一次,她都把眼泪往肚里流,双目紧闭,任对方为所欲为。   所以,常有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寻芳客,在一起谈起时,就会说她毫无女人味、冷感、不解风情,下次再也不敢领教了。   可是,今天晚上却不同,当朝宗向她提出,要求她展露赤裸的胴体时,使她微微地感到了颤栗。   而当朝宗以竹笛吹起一曲金缕农时,她就毫不犹豫,不知不觉间随着笛声,翩然起舞,一时兴之所至,在轻吟歌词及曼妙舞影中,一袭轻纱被挥开飘落了。   接着,一片红色的胸衣又应手即落,飘飞开去,露出了那迷人的、晶莹的、洁白无暇如玉似的裸体。   就在侯朝宗忘其所以,停止了吹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时,她也情不自禁的投进了朝宗的怀抱中。   这是郑妥娘从未有过的冲动。   记得当年,外地一位土财主来逛秦淮,一眼便看中了妥娘,出了一千两银子为她点大蜡烛。   当夜,那位中年财主要为她宽衣解带时,她硬是被吓得哭了起来,最后还是在连哄带骗下,非要吹灭一对龙凤花烛,在黑暗中才肯上床,钻进被窝里才把衣服脱了。即使后来阅人已多,司空见惯,对寻芳客要求欣赏她的裸体已不足为奇,但仍然坚持“可望而不可及”,只许在灯下观赏,不可动手。   若要真个销魂,必然要吹了灯才上床,否则,她就会当真的翻了脸,任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在乎!   此刻她却是情不自禁,向朝宗投怀送抱,双手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激动地道:“侯相公,抱紧我,亲我……”   侯朝宗有些愕然,但毫不迟疑,就势将她搂紧,吻上了她的朱唇。   四片唇相交,紧紧密合在一起,一股热流,从彼此的舌尖上,传送到对方体内,狂炽地燃烧起来。   热吻中,朝宗突然将她轻轻推起道:“妥娘!我不能这样对你。”   妥娘微微一怔,惊诧道:“为什么?”   侯朝宗道:“我原来只希望,能欣赏到你最美的体态,与愿已足。可是……”   妥娘嫣然笑道:“现在你已不能满足了?”   侯朝宗激动地道:“是的!此情此景,只要是个男人,那怕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会无法克制的!”   郑妥娘笑问道:“为什么要强自克制?”   朝宗反而惊诧道:“妥娘!你不怕我对你……”   妥娘未加思索道:“如果我对你有所顾忌,会约你今夜来相见,会一丝不挂的投入你怀里吗?”   朝宗喜出望外地道:“你的意思……”   妥娘道:“不用管我的意思,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好了。是火,我让它尽量燃烧,是洪水,就让它奔流吧!”   这番话,也赤裸裸地表明了她的心态,如果朝宗再不明白,他就是天下第一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了!   朝宗不禁振奋道:“妥娘!恕我要放肆了。”   妥娘妩媚地笑道:“今夜一别,不知相见何日,让我们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不必有任何顾忌,尽情地疯狂吧!”   侯朝宗正中下怀,再度紧紧地拥吻着妥娘,同时,情不自禁地以手轻抚着她的裸背。妥娘的肌肤细腻而柔滑,手抚其背,感觉无比的舒适。但这不够疯狂,朝宗的手滑向了她的织腰,盈盈一握,逐渐移向前方,那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一阵轻抚,朝宗的手指,伸入了小腹正中凹入的肚脐,轻轻揉动着。妥娘不胜其痒,全身微微地起了颤抖,不自觉地扭动起来。   朝宗意犹未足,他的手开始由下而上,移至她那丰满而挺实的双峰间,爱不忍释地轻抚着。   当他以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那新剥鸡头肉时,妥娘顿时全身一震,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朝宗的脖子,轻吐香舌,娇躯扭动得更厉害了。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现象!   曾经有过比朝宗更疯狂的寻芳客,向她遍体狂吻,使她除了感觉受辱和厌恶外,没有丝毫的冲动。   但此刻却完全不同,她惊异地发现,也是第一次领悟到,被人爱抚,竟然也是一种无比的享受。   朝宗也感觉出来她的冲动,突然轻轻地扳起她的娇躯,低头去吻她的酥胸。妥娘更为冲动了,双臂齐张,紧紧地抱住了朝宗的头,使他整个的脸,埋进了她那挺实的双峰间……。   突然,衣袖被人轻轻一扯,使朝宗从甜美的回忆中惊醒,回头一看,竟是兴儿来到了身后。   朝宗不禁悻然问道:“什么事?”   兴儿上前一步,轻声地道:“公子,那夜去搜捕逃犯的公差,也在这条船上呢!”   朝宗听得一怔,惊诧道:“哦!方才我怎么没有发现?”   兴儿道:“他换了一身平民的装扮,坐在角落里,但还是被我认了出来。”   侯朝宗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唯恐那夜掩护红姑,藏身在他房内,若被公差查出,那就惹上麻烦了。   但继而一想,红姑早已离开南京,无凭无据,怕那公差则甚,何必作贼心虚。况且那夜窝藏红姑,连兴儿也不知道。   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置之一笑道:“你这小鬼,真是大惊小怪,这条船谁都能搭乘,人家搭上这船,不过是凑巧跟咱们同船罢了,又不是跟踪咱们!”   兴儿眉头一皱道:“可是,这未免太巧了吧?”   朝宗道:“无巧不成书,你又不是逃犯,怕个什么劲儿!”   兴儿忙陪笑道:“说的也是,咱们又没犯罪,有什么好耽心的。不过,说真的,公子!   那夜……”   朝宗轻斥道:“少废话!快回舱里去,让我在这里清静一下!”   兴儿不敢再多话真,只好恭应一声,转身回到船舱里去。   朝宗的思绪被他打断,颇觉扫兴。等兴儿下了船舱,他又继续陷入了昨夜那令人难忘的回忆里。   涉足风月的男人都明白,在那种地方是买不到爱情的,充其量只能从对方的甜言蜜语、虚情假意中,获得一时的发泄与满足。   除此之外,又能希望得到什么呢?   但寻芳客的目的,就是找寻刺激,否则,秦淮河畔从六朝时代就留下的金粉盛迹,那会留存至今,甚至尤胜往昔。   朝宗可算是最幸运的,他不但获得了香君的芳心,自愿奉献出她那宝贵的初夜,更获得妥娘这红粉知己的真情。   这是可以感觉出来的,绝不同于窑姐儿与寻芳客的交易,更非男欢女爱的偷情可比。他们是出于彼此的真情流露,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适当的表达方式。   香君是如此,妥娘更是如此。   尽管香君尚是清倌人,但只是待价而沽,迟早仍然免不了那一“劫”。   妥娘则是随时候教,只要大爷舍得花银子,谁都可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换句话说,她们所奉献的身体,并非“无价之宝”。   然而,她们所付出的不仅是身体,而是全部的真情,这却是金钱买不到的,因此格外难能可贵。   对侯朝宗而言,他在感受上有所不同,香君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妥娘则是盛开的花朵,一朵带刺的玫瑰。   侯朝宗毕竟是个甫满二十二,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纵然他无意把郑妥娘当作发泄情欲的对象,却也不能对怀里这赤裸裸,成熟而充满魅力的胴体无动于衷。   尤其当郑妥娘轻嘤着,自心灵深处发出那种近乎饥渴的嘶喊:“侯相公,现在我整个的身心都交给了你,一切都抛开,只要把我当作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时候,朝宗已经无法再克制了,他失去了平时文质彬彬的风度,形同疯狂地,向她遍体一阵阵的狂吻。   妥娘长久抑制的热情,突然间奔放出来,如同狂炽燃烧的烈火,决堤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她毫无保留地,疯狂地,献出了她的一切。   疯狂!疯狂!疯狂!……   当一阵狂风暴雨之后,一切归趋于平静时,整个的屋子里,只有轻微而急促的阵阵喘息烛光摇曳的灯影中,朝宗和妥娘交颈而卧,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彼此默默地凝视着对方他们已不需要说任何的话,心有灵犀一点通,彷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许久,许久,才听郑妥娘无限感慨地道:“今夜,我才真正享受了人生!”   朝宗原就握着她的手,闻言似有感触,紧握了她一下道:“妥娘,你给我的太多了,远超出我的期望和要求!”   妥娘目光迷离地望着他道:“是吗?不过我已是残花败柳,纵然给你再多,也不及香君给你的珍贵。”   侯朝宗道:“不!你跟香君是截然不同的……”   妥娘笑了笑道:“我懂你的意思,香君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我却是个真正的女人,对吗?”   朝宗毫不讳言地道:“也可以这么说,但更重要的是,我对香君有一份感激和亏欠,形成一种心理上的负担,使我无时不想着如何回报她,而你却如同是施舍,没有任何一种的要求。”   妥娘微微摇头道:“不!我不是施舍!”   朝宗却道:“也许我的措词不太恰当,但事实是如此,像我向你提出要求,脱光全身让我欣赏,心术就多少有些不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可以用其他任何方式,表达我对你的仰慕,不必非欣赏你赤裸裸的身体,但我无法不向你要求,只因你使我产生了这种欲望和冲动!”   这番话,无异是对妥娘一种赞美,至少在朝宗的心目中,并未把她看做“郑疯子”,而是一个能引起他欲望和冲动的女人。   妥娘露出了会心地一笑。   朝宗接着又说道:“当然,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能跟你接近,都会有这种欲望和冲动的。我更相信,向你提出这种要求的人,绝不止我一个,也许你会恼羞成怒,断然拒绝,也许在相当的代价下,你会勉为其难同意。但你对我没有要求任何代价,甚至远超出我的期望,这不是施舍吗?”   但妥娘仍然微微摇头笑道:“我不认为这是施舍,你方才说过,我们是朋友,如果一个人,把朋友认为最欣赏的东西,譬如古玩墨宝之类的东西,拿出来共享那份满足的喜悦,怎能算是一种施舍?至少我没有过这个想法。”   朝宗诧然道:“哦!那你是怎么样的想法呢?”   郑妥娘沉吟了一下,才道:“举个例子来说吧!诚如你方才所说的,能跟我接近的男人,都可能有这种欲望与冲动,要求我展露身体,只要对方不是恶劣得令人讨厌,我既然干的是这一行,就顾不得自尊和羞耻,反正老娘又不是黄花闺女,怕什么,大不了脱个精光,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又少不了一块肉。可是,对你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倒使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就像我自己酿的酒,连自己都不觉得是佳酿,突然有个好朋友对我说,你酿的酒风味绝佳,我真想能品尝一下,试问,我能不赶快把酒拿出来吗?”   侯朝宗笑道:“这个比喻对极了,只是你这主人太慷慨好客,不但是把酒让我品尝,而且任我开怀畅饮。”   妥娘妩媚地一笑,随即把被他握的手移至了自己的胸口道:“独饮不如共醉,我也没有亏待自己啊!”   话虽露骨,出自妥娘之口,却表现出她豪放的个性,绝无矫揉做作之态。侯朝宗霍地撑身而起,振奋地道:“好一个独饮不如共醉,一醉解千愁,今夜就让咱们大醉一场吧!”   妥娘笑问道:“此时此刻,侯公子何愁之有?”   朝宗轻叹道:“离愁啊!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见卿……”   妥娘突被一阵感伤袭上心头,不禁热泪盈眶,凄然欲泣。   朝宗这时已扑向她酥胸,并未察觉,她的泪水已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再度疯狂起来……   这一夜——   他们彼此都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朝宗直到此刻,仍然回味无穷。   但是妥娘最后的两句话:“我们仍然是朋友,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分明已告诉他,以后再见时,绝不可能再发生今夜的情形。   因为她不忍心、也不愿横刀夺爱,去伤害痴情的香君小妹妹!   侯朝宗凝视着江面,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不禁自问道:“昨夜跟妥娘一夕销魂,岂不辜负了香君?”   正感愧疚,忽听兴儿在身后叫道:“公子!这位公爷要见您。”   侯朝宗一回身,只见兴儿带着洪瑞,已来至船头。   洪瑞双手一拱道:“侯公子,真巧,想不到咱们搭了同一条船。”   这话已表明,他不是跟踪朝宗主仆二人的。   朝宗如释重负,洒然笑道:“同舟共济,需要有五百年的缘份啊!”   洪瑞哈哈一笑,走上前道:“说得好!说得好!方才要不是这位小哥儿,一直盯着我看,我一时还不知道侯公子也在船上呢!”   朝宗故意问道:“兄台大概已抓到那女逃犯,准备回京去交差了吧?”   洪瑞坦然摇头道:“如果抓到她,就得请官兵随护,由旱路押回京城了,那能如此逍遥自在啊!”   朝宗故作诧异道:“兄台放弃追捕了?”   洪瑞苦笑道:“那我如何回去交差?不过,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她捕获归案。”   朝宗言不由衷道:“兄台锲而不舍的办案精神,确实令人敬佩!”   洪瑞又强自地一笑,道:“侯公子过奖了,实不相瞒,在下这也可算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朝宗怔了一怔,道:“哦!此话怎讲?”   洪瑞轻叹道:“在下一家曾受东厂之害,落得家破人亡,使在下愤而……”他一时的激动,几乎脱口说出沦为独行盗,幸而即时把话止住了。   略一停顿,他又接下去道:“那女逃犯兄妹二人,乃是东厂爪牙之后,其父曾谋刺前皇未逞,犯了灭门之罪,他们获悉其父当场遭乱箭射死,即连夜逃出了京城。这些年来,又勾结山贼到处打家劫舍,所以于公于私,在下都绝不放过她!”   兴儿正待插嘴,却被朝宗以眼色制止。   洪瑞并未察觉,又道:“据在下看,她此来南京,很可能是要找什么人相助,营救她那已落网的兄长……”   侯朝宗暗自一惊,力持镇定地道:“先皇驾崩,新帝即位后,不是曾经天下大赦吗?”   洪瑞道:“朝有明令,谋刺当朝天子者,罪当灭门,格杀无赦!”   朝宗不禁暗为红姑叫苦,即使父亲仗义挺身而出,愿意为当年纪侠之事作证,恐怕翻案的希望亦很渺茫,主要是魏忠贤已死,死无对证了!”   洪瑞见他若有所思,忽问道:“侯公子,你可认得一个叫阮大鍼的?”   突如其来的一问,使朝宗微微一怔,轻描淡写地道:“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兄台为何动问?”   洪瑞道:“那夜在下追捕那女逃犯,到了三山街就失去了踪影,以致冒昧的惊扰了侯公子,后来在附近一带,挨家挨户的搜索,也毫无所获。在下突然想到,她来南京很可能就是要找阮大鍼,于是,立即赶往库司坊阮家,在附近守了一夜,结果判断错误,她根本就没去过。”   朝宗好奇地道:“此事跟阮大胡子有何关系?”   洪瑞正色道:“据在下所知,当年魏忠贤得势时,阮大鍼曾是魏党的重要份子之一,对纪侠谋刺先皇未逞,当场被乱箭射杀,魏忠贤请旨抄斩纪家满门之事,他必然知道。那女逃犯的兄长入京被捕,妄图劫狱未逞,逃出京城后就直奔南京,很可能是想找阮大鍼,查明当年之事的真相,设想营救其兄。”   朝宗明知故问道:“她怎会未去找阮大胡子?”   洪瑞判断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去时发现情况不对,知道咱们在守株待兔,把她给吓跑了。一是在下判断错误,很可能她来南京要找的不是阮大鍼,而是另有其人。”   朝宗不动声色道:“哦?除了阮大鍼,尚有何人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   洪瑞似笑非笑地道:“在下已查出一些眉目,不久即可见到分晓。”   说时,眼光向朝宗一瞥,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侯朝宗有些儿局促不安了。   他听出洪瑞的口气,所谓查出一些眉目,极可能就是风闻当年通知那对兄妹逃命的人,即是户部尚书侯恂府中的武术教练程海山。   此事虽不一定跟侯府有关,但程海山是侯府中的人,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既然如此,洪瑞是否为了跟踪朝宗,特地也搭上了这条船?   侯朝宗有些作贼心虚的感觉,但仍神色自若地道:“当年家父在朝为官,那时我尚年幼无知,从未听他老人家提及此事。”   洪瑞相当聪明,见套不出什么话来,突然话题一转,道:“南京真是个好地方,不愧是六朝京都,侯公子怎不在此等候发榜,就急急离去!”   朝宗表示无奈道:“我原是打算发榜再说,可是日前突接家书,家祖母病了,盼孙心切,所以要我即刻赶同归德,家祖母已高龄八十,风烛残年,是否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尚不得而知……”   洪瑞诧异地道:“侯公子既要赶时间,走旱路快马加鞭,岂不是比搭船逆江而上更为快些?”   不料朝宗尚未答话,兴儿已脱口而出,道:“不成啊!咱们来南京时走的就是旱路,途中遇上了……”   朝宗急急连施眼色。   兴儿心知说溜了嘴,忙把话止住了。   洪瑞却追问道:“小哥儿,你们在途中遇上了劫匪?”   兴儿倒也机灵,随机应变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批山贼而已,被我家公子打跑了。”   洪瑞转向朝宗道:“哦?侯公子也会武功?”   朝宗淡然地道:“谈不上武功,只是以前跟家中护院练着玩的,略通一些些的皮毛而已。”   洪瑞奉承道:“想不到侯公子是文武双全,失敬!失敬!”   朝宗谦逊道:“所幸咱们遇上的只是一批小毛贼,如果遇上了大股的劫匪,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洪瑞又把话题绕了回来道:“这话倒不假,那女逃犯兄妹,就是在安徽境内落草为寇,到处打家劫舍。侯公子由归德取道南下,安徽是必经之途,没有遇上他们可真算是万幸了啊!”   朝宗置之一笑,未再答话。   这时船已过了捷雾,风浪渐大,船身开始摇晃起来。   洪瑞倒也知趣,见朝宗不愿绕着“女逃犯”打转,也就适可而止了,不再继续地追问下去。   兴儿说道:“公子,江上风浪大,回舱里去吧。”   朝宗微微地点点头,与兴儿及洪瑞,一起回进船舱。   洪瑞仍然回到角落里坐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迳自打起盹来了。   朝宗与兴儿也回到原来的座位,主仆二人均保持着沉默。   倒是另一角落里,一上船就呼呼大睡的两个皮货商,经船身一摇晃,反而酒意渐醒,坐直了身子。   一个揉揉眼睛,茫然问道:“这会儿到哪里啦?”   另一个把两肩一耸道:“我也在睡,怎么会知道。”   先开口的那个笑了笑道:“昨夜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连今晨是怎么上船的,都一点也不记得。”   另一个也笑道:“老胡!不是我说你,见了酒就像没命儿似的,幸好我有先见之明,事先关照了那个老鸨子,否则咱们现在还躺在聚茵楼呢!”   侯朝宗听得微微一怔,心想:聚茵楼不是郑妥娘那里吗?   被称为老胡的道:“真可惜,咱们是慕名去看那个郑疯子的,偏偏她伤了脚,不能见客,否则,我一定要跟她拚一拚,不信她的酒量真如传说,能够千杯不醉!”   另一个揶揄道:“你就省省吧,还没拚你就先醉了。如果她真跟你拚,你不醉个三天三夜才怪!”   老胡不服道:“你真信她是海量?”   另一个笑了笑道:“我倒不是慕她的酒量之名去的,而是听说这个郑疯子,疯起来真够劲,尤其是作风之大胆,令人咋舌。据说有一次,她跟一桌酒量都不错的客人拚酒,连打几个通关,居然面不改色。后来大概实在喝得太多了,有了几分的醉意,但仍不服输,强迫那夜作东的主人用大碗喝三大碗,主人知道喝不下,又不便当众甘拜下风,就故意激她,如果她敢即席把全身脱光,他就再加三大碗。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就当真脱了个一丝不挂!”   他的话声极大,尤其说的又是有趣的事,顿时吸引了全舱人的注意力,个个都听得津津有味。   侯朝宗心里却不是滋味!   因为那个人说的正是郑妥娘,他知道妥娘的豪放大胆,近乎玩世不恭,经常装疯卖傻,才被人起了个“郑疯子”的外号。   尤其是酒后心情不佳,更会借酒装疯,趁机毫无顾忌,对在座的寻芳客任意的嘻笑辱骂但是,朝宗相信,她绝不会当众脱个精光,必然是有人要恶意中伤,故意捏造出的谣言,至少是夸大其词。   这时老胡急切地问道:“后来怎么样?”   另一个道:“她敢当众脱光,做主人的那能不喝,可是,刚喝完一大碗,就已经趴下,醉到老家去了。”   全舱一阵轰笑。   侯朝宗听了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走向那人面前道:“这位兄台说的相当精釆,不过,请问是亲眼目睹,还是以讹传讹?”   那人向朝宗打量一眼,反问道:“阁下问这个干吗?”   朝宗冷冷地道:“若是兄台在场目睹,确有其事,自然另当别论,如果是道闻途说,最好留点口德,不可以讹传讹,拿人家姑娘随意糟蹋。”   那人眼皮一翻,状至不屑道:“这算糟蹋?那娘们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只要大爷肯花银子,不要说脱光全身,还得陪大爷上床睡觉呢!”   侯朝宗怒从心起,突将他当胸一把抓住,提了起来,怒声道:“你敢侮辱她!”   那人不甘示弱道:“关你什么事?她是你老婆,还是你……”   话犹未了,朝宗已一掌挥了过去,掴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老胡勃然大怒,喝道:“你这小子,竟敢动手打人!”   喝声中,人已霍地跳起,挥拳就向朝宗打去。   朝宗一把推开那人,出手如电,翻腕搭上老胡的右腕,用力一带,同时闪身让开。顿使老胡身不由主,向旁冲跌开去。   他们一动手,舱内顿呈一片惊乱,纷纷起身避开,以免遭到了池鱼之殃。被朝宗掌掴的那个人,正好冲跌向兴儿,被兴儿拦腰一抱,两个人一起翻倒地上,扭成了一团。   老胡刚刚爬起,却被洪瑞出其不意上前,突施擒拿手法,将他手臂反扭至背后。   洪瑞手劲奇大,顿使老胡痛得直叫起来:“哎哟哟!我的胳臂要断啦!……”   可是,洪瑞手下并不留情,反而将他手臂往上一提,沉声地道:“在下正打算如此!”   老胡只是一个生意人,仗着此行赚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财大气粗,才敢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此刻,他心知遇上了练家子,那还敢逞强,连声求饶道:“大爷手下留情,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   洪瑞冷哼一声,道:“好!你向这个公子磕三个响头赔罪,我就饶了你!”   众目睽睽之下,向人磕头赔罪,这实在是件丢脸的糗事。   老胡不禁愁眉苦脸,面有难色道:“这……”   洪瑞威逼道:“你不在乎断条胳臂?”   朝宗原不想欺人太甚,但想到妥娘遭人背后侮辱,也就不加劝阻了。   老胡无可奈何,只好淡然地道:“好好好,我向这位公子磕头赔罪就是……”   洪瑞放了手,猛向前一推,老胡向前一个踉舱,正好跪跌在朝宗面前,干脆就连磕了三个响头。   那边尚扭成一团的兴儿,被洪瑞赶了过去,将那人后领一把抓住,拖了起来,声色俱厉道:“你也得照做!”   朝宗过意不去,道:“算啦!他已挨了我一耳光。”   洪瑞愤声道:“这种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神气活现的,今天非好好的煞煞他们的气焰不可。”   朝宗见他执意甚坚,不便再加劝阻。   老胡垂头丧气道:“老魏!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已经磕了三个响头赔罪,祸是你惹出来的,你也就认了吧!”   洪瑞一听他姓魏,不由地怒道:“原来你跟魏忠贤同宗,那就没这么便宜了,三个响头之外,还要掌自己的嘴!”   兴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道:“对对对!这家伙嘴里不干不净,是要掌嘴。”   姓魏的自知祸从口出,无奈之下,只得向朝宗磕了三个响头,又自掴了两个耳光,才算平息一场争纷。   他们再也不敢嚣张,回到角落里坐下,沉默起来了。   经过一阵的惊乱,其他乘客也各自同座,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似在猜测朝宗等三人的身份。   朝宗心里明白,洪瑞挺身而出,是在故意跟他套交情,明知此人别有用心,也不得不虚与委蛇道:“多谢兄台了。”   洪瑞笑笑道:“那里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侯朝宗也没有多说话,各自回到了座位坐下。   船舱只有一丈七八尺宽,不足三丈长,两旁各有一长条木板,紧靠舱壁,供乘客们坐成两排。   当中加了一条长木板凳,以备乘客多时坐用,因为中途尚有人搭船。   此行乘客只有二三十人,中间的长木凳空着,放置了一些行囊,方才几个人一动手,有些行囊已被撞倒,此刻正有三两个乘客把它扶正。   经过一番打斗,船舱里变得安静了,再也没有人敢视若无人地高谈阔论着,以免祸从口出。   通常中午是不靠码头的,乘客只好以自备的干粮充饥。   傍晚时分,船到了仪征,靠了码头,让乘客上岸,各自找客栈休息及晚餐。船家提醒大家道:“各位天亮前一定得回来,日出就开船,过了时可是不等候的!”   这是行船的规矩,日行夜宿,常常搭船的人都知道,但是,照例的船家必须要再提醒一下。   两个皮货商最后离船,带了行囊上了岸。   船家好心好意地道:“二位只需要把贵重的物品带在身边,行囊留在船上好了,咱们有人看着,丢不了的。”   老胡却把眼皮一翻,愤声道:“哼!这条船简直是贼船,谁搭上了就倒楣,咱们宁愿走旱路!”   船家无言以对,只好报以苦笑。   仪征是大站,十分繁华热闹。   两个皮货商一进城,就找车马铺,打算雇车改走陆路,不料尚未走近,已遥见朝宗主仆,正在跟车铺老板讨价还价。   他们也要弃船走陆路?   老胡不禁诧异道:“怪事,他们也不想搭船了?”   姓魏地道:“那正好,他们不搭咱们搭,免得多花寃枉钱!”   两个人一商量,决定先找家客栈住下,再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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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侯朝宗谈妥了价钱,十两银子雇辆马车,明月一早起程,直驶归德,先付了二两银子作订金。   他倒不是不愿跟两个皮货商同船,为的是摆脱洪瑞。   主仆二人先雇好马车,再找一间客栈住下,决定夜里让兴儿回船取行囊,以免被洪瑞发觉他们改走陆路。   吃着晚饭时,兴儿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公子,咱们为什么不告诉那官差,途中遇上的就是那女逃犯?”   朝宗眼光一扫,见附近几桌,都是同船的乘客,不禁把眼一瞪,斥道:“小鬼,快吃饭,不许多话!”   兴儿受责,不敢再吭气,埋头吃起饭来。   朝宗中午未吃干粮,此刻也感到饥肠咕噜,正伸出筷子去夹菜,不料一抬眼,却发现一个翩翩美少年,一身华服,俨然是位公子哥儿,正一派潇洒地走进店来。   乍见之下,此人好生面熟,使侯朝宗不禁微微一怔。   再定神一看,猛然认出,她竟是女扮男装的红姑。   她不是早两日已离开了南京,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侯朝宗暗自惊诧不已,但有所顾忌,不便冒然向她招呼。   红姑也对他视若陌路,迳自找了个座头,向跑堂的点了酒菜,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等着吃喝。   兴儿背向门口,并未发现红姑进来,见朝宗停筷不动,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公子!   你怎么不吃?”   侯朝宗这才如梦初醒,漫应了一声,若无其事的继续夹菜吃饭。   匆匆吃毕,结了帐,主仆二人即登楼进入客房。   朝宗心知红姑必然急于见他,需将兴儿打发开去,于是交待道:“兴儿,你先到街上去逛逛,证实无人注意或跟踪,再回到船上去取行囊,千万不可被那官差发现!”   兴儿玩心极重,一听要他独自去逛街,不禁喜形于色,道:“公子放心,交给小的去办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等兴儿出去了一会儿,房门上已轻敲了两下。   侯朝宗不敢肯定是红姑,或是那个阴魂不散、如影随形的洪瑞,因而轻声问道:“那一位呀?”   房外应道:“侯公子,是我。”   朝宗听出是红姑的声音,忙上前开了门,等她闪身而入,立即将房门关了起来,推上门闩。   朝宗诧然地道:“纪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地?”   红姑将朝宗拖至窗前,向外一张望,始轻声地道:“我原想先离开南京的,可是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你,很可能那夜我藏在你房里,引起了那几个官差的怀疑,所以我决心留在南京,暗地跟在你后面,以防万一。那知侯公子走水路,我不便搭同一条船,只好快马加鞭,由陆路先赶来此地等候了。”   朝宗问道:“纪姑娘可知道,那夜追捕你的官差之一,也跟我同船!”   红姑微微点头道:“昨夜我是跟踪你那小书僮,才知道你们决定走水路。可是发现追捕我的那家伙,也乔扮平民登船,我才连夜由陆路赶来,方才侯公子去雇马车,是否打算改走陆路?”   朝宗笑道:“我就是为了摆脱那家伙啊!”   红姑正色道:“除了他之外,恐怕还有人在跟踪监视侯公子呢!”   朝宗一怔,诧异地道:“哦!我倒未发觉,纪姑娘怎会知道呢?”   红姑道:“你们在雇马车时,那两个家伙就鬼鬼祟祟的在暗中监视。”   朝宗急问道:“纪姑娘可曾看清,他们是怎样的人?”   等她将所见的两人,形容一番之后,朝宗不禁失声笑道:“原来是那两个家伙!”   红姑诧然道:“侯公子见过他们?”   朝宗点点头,笑道:“不但见过,他们在船上还挨了我一顿揍呢!”   红姑更觉得莫名其妙道:“怎么同事?”   朝宗将船上发生冲突的经过情形,刚说到一半,突见红姑神情一变,紧张的将食指在唇边一竖,示意他不要出声。   从未走过江湖的朝宗,根本浑然未觉,红姑却已发现窗外有了动静。   她情急生智,不由分说的将朝宗拖至床边,用力把他推上了床。   说时迟,那时快,红姑以极快的动作,脱帽宽衣,全身刹时一缕未存。   朝宗看得目瞪口呆,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红姑已赤裸裸跳上了床,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耳边轻声地道:“快搂紧我,把我当作你召来的妓女,装得愈像愈好。”   就在朝宗莫名其妙的张臂将红姑搂住之际,一个人头的影子,已出现在窗外。   此人竟是以倒挂金钩之势,双脚钩挂在屋檐上,全身倒垂而下,正好可从窗外,一窥房内的情景。   这种身形,是一般江湖人物及飞墙走壁的时候所惯用的伎俩。   朝宗这才恍然大悟,红姑是发现窗外有人窥探,而故意春光外泄,让来人以为她是被召来的妓女。   他既明白红姑的用意,自然得表演逼真,装得像那么回事,才不致露出破绽。   这不难,昨夜跟妥娘一夕疯狂,他已驾轻就熟。一面顺势狂吻着红姑的粉颈,一面双手在她的裸背上活动起来。   窗外的人只能看到红姑的背影,不知是等机会欲窥她的正面,还是房内的精彩情景吸引了他,竟然舍不得就此离去。   红姑也同样看不见窗口,在朝宗耳边轻声问道:“走了没有?”   朝宗道:“还没有。”   红姑心里暗自叫苦,但不能突然中止,只得又轻声道:“不要停止,继续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机会,使朝宗喜出望外,立即将红姑扳倒,侧身扑向她赤裸的胴体,吻上两片微灼的朱唇。   从未与异性接近,更未有过肌肤之亲的红姑,突然惊愕住了。她十五六岁就随兄逃命,经过多年逃亡及草寇生涯,几乎已忘了自己是个女子。   如今她已年近三十,仍是小姑独处,在山寨里蹉跎了美好的青春与幸福,也等于浪掷了生命最珍贵的部份。   记得刚到山寨时,正值盛夏,酷热难当。   她便独自跑到数里外的山涧,见四下无人,脱光了衣服跳进涧水中,打算痛痛快快的玩玩水,也顺便洗净多日来身上的汗水味。   那知正在忘情的戏水,自得其乐之际,突然惊觉附近的矮树丛里发出了异声,顿时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正待奔向岸边取衣,不料矮树丛里窜出一名大汉,行动比她更快,抢先一步将她脱下的衣服抓起,使她窘迫万状,进退不得。   随着矮树丛里发出的一阵轰笑,又跳出了几名大汉,红姑一眼认出,他们都是山寨里铁豹的手下。   红姑惊怒交加,急以双手遮掩胸部及下体,但顾此失彼,更是窘态百出,狼狈不堪。   几个大汉却是放浪形骸,纵声狂笑。   红姑不由地怒声喝道:“快把衣服还我!”   抓着衣服的大汉道:“没问题,你自己过来拿吧!”   红姑羞愤交迸道:“丢过来!”   那大汉故意刁难道:“那怎么行,万一掉在水里湿了,怎么穿,干脆我替你穿上吧!”   说着,已向站在水中的红姑走去。   红姑吓得急向后退,情急叫道:“不!不!你敢过来……”   不料心慌意乱,一个失神,被水里的乱石一绊,跌倒在涧中。   几个大汉见状,又是一阵狂笑。   就在红姑蹲在水里,急得失声痛泣之际,幸而纪天虎寻至,惊怒交加,将几名大汉打得落花流水,夺回了她的衣服。   铁豹获悉大为震怒,命人将躲在山里的几名大汉抓回,当场施以“去势”酷刑惩戒。并将他们捆至烈日下,任其流血不止致死。   从此红姑对男人产生了排斥、鄙夷、轻蔑的心理。这些年来,早已变得冷酷无情,任何男人也不敢冒然的跟她接近。   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山寨里的那两三百的山贼,包括铁豹在内,没有一个让她能勉强看上眼的。   这时,突然被朝宗热吻,她焉能不感到错愕?   但朝宗并非趁机轻薄,而是“奉命行事”,在照她的话做,这情形是不可与当年那几个山贼相比而混为一谈的。   为了窗外有人在窥探,不能露出破绽,红姑也必须表演逼真,看来才真像个妓女,才能不被窥探者识破。   她没有丝毫抗拒,任由朝宗尽情地热吻着。   经过昨夜的一夕销魂,妥娘的热情如火,使朝宗念念难忘。此刻在他的意识里,竟把红姑幻觉成了妥娘!   他有些意乱情迷,开始疯狂起来,恣情地狂吻着红姑,同时手也在那赤裸的胴体上,展开了活动。   当朝宗的手在红姑遍体轻抚,触及她最敏感的部位时,使她全身战栗了起来。   她仍然毫无抗拒,只是紧闭双目,承受这令她紧张而兴奋的奇妙感觉。   朝宗意犹未尽,竟然假戏真做,突然向她遍体一阵狂吻,就像一个好色之徒,对待花钱召来的妓女。   红姑对他的疯狂,不仅是错愕,而是感到震惊了。   她几乎感到有被侮辱的愤怒,恨不得推开朝宗,狠狠地给他两耳光,怒斥一声:“下流!”   但她心知不能这么做,因为窗外尚有人在窥探。   红姑的身材和妥娘全然不同,那个丽质天生的秦淮名妓,是一身细皮嫩肉,滑若凝脂,充分地显示出成熟女人的柔美与诱惑。而她却是练过武功的,健美而结实,更富于弹性和轫力。   尤其那丰满而挺实的双峰,如同一对精工雕琢出来的象牙半球。   朝宗见猎心动,情不自禁吻了上去,使她如遭电殛,全身为之一震,不住地战栗起来。   欲火在他们彼此的心胸狂炽燃烧,现在已是箭在弦上,势在必发。   就当朝宗已无法克制,正在脱衣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同时听到兴儿的声音叫嚷道:“公子快开门!快开门……”   这小鬼怎么回来得如此之快?   朝宗欲火顿消,慌忙披衣起身。   红姑则急忙将被拉开,裹住了赤裸的身体。   门刚一开,兴儿就一头要闯进来,但被朝宗以手阻拦,使他不得其门而入。   小鬼眼光向房内一瞟,已然发现床上躺着个女人。   红姑侧身面向床里,使兴儿未能认出,不禁舌头一伸,扮了个鬼脸道:“怪不得公子打发小的去逛街,原来……”   显然他不知床上的是红姑,以为是朝宗不甘寂寞,召妓寻乐子呢!   朝宗斥道:“少废话,你取的行囊呢?”   兴儿这才气急败坏地道:“小的照公子的吩咐去逛街,那知刚出客栈不远,就遇上了那两个家伙……”   朝宗道:“跟咱们在船上冲突的那两个人?”   兴儿用力点头道:“是啊!他们欺小的落了单,拦住我动手就打,好汉不吃眼前亏,小的连打带跑,总算把他们给摆脱了,在大街上绕了一圈才跑回来,谁知刚要到客栈门口,又发现那个官差!”   朝宗急向窗口一看,又毫无所见,急问道:“他也住进了这里?”   兴儿道:“不!小的躲在门外,见他在向掌柜的问话,问完了就走,小的这才敢进门,直奔楼上来。”   朝宗沉吟一下,道:“你再去街上逛逛,确定没人跟踪,立刻回船取行囊。”   兴儿又向床上一瞥,以为朝宗要继续找乐子,故意把他支开,只好神秘地一笑,转身而去。   朝宗关上房门,又落了闩,方走回床边坐下,判断着道:“方才在窗外窥探的人,可能就是那个官差。”   红姑已听见兴儿的话,微微地点头道:“他大概未看出破绽,但心里仍然怀疑,所以才放弃窥探,去向掌柜的盘问……”   朝宗道:“如果问出我并未召妓,他不是更怀疑你的身份了!”   红姑忧形于色道:“很有可能,也许他早已怀疑那夜我是藏在侯公子房内,才会暗中监视你,甚至于跟你们同条船离开南京。”   朝宗忽道:“对了,纪姑娘可曾去过库司坊阮家?”   红姑道:“你说的是阮大鍼?”   朝宗颔首道:“就是他,追捕你的官差估计你可能会去找阮大胡子,曾经守伏在附近呢!”   红姑轻叹道:“唉!找他有什么用,本来我也想到,阮大鍼曾经是魏党的一份子,而且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家父当年受陷害之事,可能知道内情,可是魏忠贤垮了,他却依然逍遥法外,足见这家伙不简单。如今事过境迁,就算他明知家父蒙冤,又怎可能挺身作证,为家父翻案呢!所以我再三地考虑,觉得没有找他的必要,根本没有去找他。”   朝宗为她庆幸道:“纪姑娘幸好未去,否则就是自投罗网,被那批守株待兔的官差所获了。”   红姑诧异地道:“侯公子怎会知道,他们在那里守伏的?”   朝宗即将洪瑞告诉他的话,述说了一遍。   红姑听毕,沉吟一下道:“如此看来,他可能已经怀疑,我去南京就是找侯公子了。”   朝宗耽心地道:“如果方才在窗外窥探的是他,不知是否已识破伪装妓女的就是纪姑娘了?”   红姑想起了方才的情景,不禁娇羞万状,赧然道:“方才侯公子表演得逼真,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只是他去问过掌柜的,知道你并未召妓,房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女人,难免不起疑心,如果不出我所料,他尚未死心,大概仍在暗中监视。”   朝宗笑问道:“那咱们是否要继续表演?”   红姑顿时面红耳赤,娇嗔道:“现在他又未在窗外窥探!”   朝宗尴尬地道:“方才他是何时离开窗外的,咱们都不知道,居然……要不是小鬼跑回来敲门,在下几乎情不自禁,假戏真做了呢!”   红姑不禁羞愤道:“侯公子!你……”   朝宗见状,忍不住敞声大笑起来。   果然不出红姑所料,洪瑞心犹不死,向当地县衙门请来一批捕快,守伏在客栈四周,决心周旋到底。   三更时分,兴儿从船上取了行囊回来,洪瑞按兵未动,但他已看出,朝宗主仆是决定弃船走陆路了。   倏而,只见兴儿送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随即回身进去。   洪瑞急向四周守伏的捕快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准备采取行动。   由于红姑武功甚高,洪瑞自知非其对手,不得不特别谨慎小心,出不得丝毫差错。   那女子出了客栈,似不知危机四伏,低头匆匆向大街走去。   洪瑞眼看她已走近,突自暗处窜出,拔刀挡住去路,疾喝道:“上!”   一声令下,十几名捕快由四面八方冲来,一拥而上。   洪瑞的刀已攻出,直取那女子,吓得她惊叫一声,转身拔腿就逃。   刀的去势比她快,洪瑞一个箭步,刀锋已划破那女子右臂,带起了一片血雨。   “啊!……”她一声惨叫,那女子倒在地上了。   洪瑞赶上去,举刀欲下之际,却一眼认出她并不是红姑!   十几名捕快赶来,纷纷取出绳索,正待上前抓人,被洪瑞阻止了,道:“各位且慢,咱们要抓的不是她!”   捕快们大失所望,只好住手。   洪瑞更觉失望,向那女子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臂上伤痛,颤抖着道:“我……我是东大街兰心院的姑娘……”   洪瑞暗自一怔,追问道:“召你去客栈的客人是谁?”   那女子回答道:“一位公子,好像是姓侯……”   洪瑞又是一怔,毫不放松问道:“咱们一直守在附近,为何未见你进客栈?”   那女子道:“听说那位公子是有身份的,怕被人发现旅途狎妓,传出去有损名誉,所以伙计带我由后门进入,溜上楼……”   洪瑞不再问下去,见那女子臂上血流如注,当即请托两名捕快将她扶起,送去就医。   但他仍不死心,独自直奔客栈,那知向伙计一问,才知朝宗主仆二人已悄悄的离开了这儿。   他不禁怔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红姑已料到,洪瑞既不死心,又不敢冒然行动,势必向当地衙门求援。   她灵机一动,授意朝宗出房召来伙计,讹称想找点乐子,又怕被人发现,不知如何是好。   伙计一听客人想召妓,喜出望外,当即一拍胸膛道:“这事交给小的办好了,公子爷放心,小的把姑娘从后门带入,直接送到公子爷房里,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朝宗暗喜,赏了伙计一两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伙计去了不久,果然带来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妓。   其实红姑已算准,利用洪瑞去求援的空档,正好溜出房去。因为她是女扮男装住店,就住在同楼的客房,谁也不会察觉。   但洪瑞既已向掌柜的盘问过,必然已知朝宗并未召妓,此举可说是为了亡羊补牢,以释其疑,否则洪瑞定然会追究,在窗外窥探所见的女子是何人。   就在洪瑞去县衙门求援时,红姑便已安排妥当,即自先行离去。   洪瑞尚未赶回,伙计已将那妓女送进朝宗房里,自然未能见她进入客栈。   红姑这一安排,时间配合的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朝宗不必交待这妓女什么,只需将方才跟红姑所表演过的亲热情形,依样葫芦照做一番。   等到兴儿去船上取了行囊回来,居然也被瞒过,以为先前所见床上的女子,就是这年轻妓女。   朝宗赏了那妓女二两银子,特地吩咐兴儿把她送出客栈门外,目的是要引起暗中监视的洪瑞注意。   果然不出所料,洪瑞上了他的当。   而兴儿一上楼,朝宗就要他挑了行囊,下楼结帐,由伙计带主仆二人,从后门溜之大吉。   他们赶到车马铺,表示临时有急事要赶路,多付了二两银子,连夜启程上路,匆匆出了仪征。   红姑跟朝宗两次见面,兴儿均毫不知情,途中不禁诧然问道:“公子,咱们干吗不等天亮了再走?”   朝宗笑道:“万一遇上那个官差,要求搭个便车,我好意思拒绝吗?”   兴儿连连点头道:“说的也是,小的倒没想到这个,不过,要是有他同行,途中倒比较安全……”   朝宗道:“我倒宁可图个耳根子清静,小鬼,你也少说废话吧!”   兴儿不敢再吭气,靠在车厢角落里,两腿一伸,双臂抱在胸前打起盹来。   朝宗想起跟红姑热情的表演,虽不及跟妥娘的疯狂,倒也回味无穷。   想到正值紧要关头,被兴儿回来搅了局,不禁颇觉扫兴。但此刻冷静一想,反而暗觉侥幸,当时若非兴儿及时回来,自己万一情不自禁,跟红姑真个销魂,可能就惹上了麻烦。   红姑志在营救其兄,并为亡父雪冤,似有意想请侯恂仗义挺身而出。此事牵涉甚大,非同小可。侯恂已告老还乡,无意士途,连如今东林得势,他尚不愿复出,又岂愿多管这档子的是非事?   朝宗深切了解老父的个性,此事纵不断然拒绝,也必然会婉转表示爱莫能助,甚至推说根本不知当年之事。   如果朝宗跟红姑曾有春风一度之情,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念及于此,朝宗不禁暗自庆幸,若非兴儿搅局,事情可真麻烦了。   □□    □□    □□    □□夜色正浓,马车风驰而飞,披星戴月赶着路。   车把式有经验,由仪征到六合不过数十里行程,但这条路最近不太平静,经常出事,以致夜间绝少有人愿意冒险赶路,除非是有急事。   既然接下了这趟生意,他只好硬着头皮赶路,一路快马加鞭,希望能在天明之前,安然抵达六合。   因为从六合转往滁州,更不太平,传闻常有大批马贼出没,拦刧行旅,绝对不能赶夜路。   即使大白天里,也需要人多结伴而行。   近些年来,自崇祯即位后,确实做了几件大快人心令朝野振奋的大事。大家都以为这位新皇帝登基,将有一番作为,使魏忠贤当权时,搞得乌烟瘴气的庙堂,能够朝纲重振,令人耳目一新。那知日子一久,崇祯逐渐暴露了他的忧柔寡断,却又刚愎自用的弱点。   于是,大家满怀的希望又落了空。   影响所及,民间对这位新皇帝也失望了,由于民不聊生,各地盗贼四起,而且愈来愈猖獗,有野火燎原之势,终将一发不可收拾。   车把式一路提心吊胆,频频扬起长鞭,催马飞驰。幸而平安无事,黎明时分已抵达六合。   客栈都尚未开门,找了家做早起生意的茶楼打尖,将马车停置在门外。   朝宗邀车把式同桌吃早点,这赶车的老粗倒很懂礼数,自惭形秽,不敢踰越,独自另据一桌。   这时,虽天刚亮不久,茶楼里已有了三五成座,大部份是早起的生意人,也有准备赶路的。   朝宗主仆正吃着早点,忽听邻桌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人道:“依你们估计,公孙先生今日之战,胜算有多少?”   另一人接道:“应有七成以上。”   又一人问道:“何以见得?”   那人道:“公孙先生艺出南少林,他的六合剑法,却出于独创,虽非天下无敌,据说生平尚未遇对手。此番那昆仑老道,不惜千里迢迢赶来向公孙先生挑战,欲以剑术一决高下,还不是想藉此扬名天下。我看哪!八成是自取其辱,落个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朝宗听得心里一动,暗忖道:“他们所说的,莫非是公孙令?”   原来他曾听程海山提及,当年传授武功者,正是六合剑驰誉江湖的公孙令。此地是六合县,公孙先生必然就是他了。   这时又听最先开口的人,说道:“我看不见得,需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昆仑老道要是没有几分把握,绝不敢来六合!”   另一人笑道:“那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那人正中下怀,兴致勃勃地道:“好!我赌一两银子,押那昆仑老道胜。”   另一人同意道:“就这么说,如果公孙先生输了,我就付你一两银子。”   在座的共有五人,均参加了打赌,三个赌昆仑老道胜,赌公孙先生胜的只有两人。   朝宗终于按捺不住,起身离座,走过去双手一拱,道:“打扰了,请问各位刚才说的公孙先生,可是单名一个令字?”   那人打量朝宗一眼,笑道:“阁下大概是外地来的吧!在六合地方上,谁不知道公孙先生的大名!”   朝宗道:“不知那昆仑老道又是何人?”   那人眼皮一翻道:“你问这个干吗?”   朝宗洒然笑道:“昆仑派以剑术及鹤拳名震武林,既敢前来挑战,必是门下佼佼者,而公孙先生艺出南少林,更以六合剑驰誉江湖,这一场以剑会剑,必然大有可观,在下既然适逢其盛,那能错失一开眼界的机会。但不知他们二位,约在何时比剑?”   “就是今晨卯辰交接时。”   朝宗振奋道:“喔!那不是只剩半个时辰了?”   那人道:“要不是为了赶去看他们比剑,咱们这几个懒鬼,才不会赶这么早呢!”   朝宗急问道:“地点在何处?”   “就在城外的马蹄坡,阁下若有兴趣,待会儿吃完早点,跟咱们一起走好了。”   朝宗忙谢了一声,欣然归座。   兴儿已听得一清二楚,轻声问道:“公子,你要去看热闹,不赶路了?”   其实,侯朝宗那有看热闹的兴致,他只是想从公孙令这里,打听程海山的下落,但他不便跟兴儿说,笑了笑道:“耽搁不了多久的,你急个什么劲儿?这么急着赶路,是不是想早一点回去看桂花?”   兴儿情急道:“不不不,公子千万别提桂花,一想到她,我真恨不得多在外边呆个一年半载!”   侯朝宗笑道:“你欠她的银子已够还了,还怕什么?”   兴儿愁眉苦脸道:“公子,你倒说得轻松,欠债还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人情债就难还了呀!”   朝宗故意一本正经地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去之后,我替你在老爷面前说一声,让你娶桂花就是了。”   兴儿信以为真,惊道:“千万使不得,公子!你就做做好事,饶了小的吧!小的情愿跟你磕三个响头。”   说做就做,兴儿立即起身离座,向后退了一步,当真跪在朝宗面前,连磕三个响头。引得整个茶楼的客人,一阵开怀大笑。   邻桌的那人忽起身道:“咱们要走啦!你们去不去?”   朝宗忙应道:“去去去!当然要去。”   顾不得早点尚未吃完,朝宗忙交待车把式在茶楼等候,言明一个时辰之内赶回,然后结了帐,带着兴儿,随同那几人离开了茶楼。   出城数里,遥见一处山坡,形状果然酷似马蹄。   此刻尚未到辰时,山坡附近已聚集了二三十人,显然皆是风闻今晨剑会,赶来看热闹的。   公孙令久已未出江湖,怎么会将今晨以剑会剑之事,在六合大肆宣扬呢!   原来那昆仑老道来至六合,即登门当面表明,为公孙令婉言相拒。但老道不远千里而来,岂肯就此罢休,竟扬言公孙令不敢接受挑战,流言很快就传开了。   公孙令仍然无动于衷,最后经不起友好极力怂恿,才勉强地接受,订下了今晨马蹄坡之约。   消息不径而走,轰动了整个六合。   公孙令仗六合剑成名,在南七省极负盛誉,而对方来自昆仑,虽不知其名号,想必亦非泛泛之辈,是以赶来看这场剑会者,多半皆是江湖人物,一般人并不太热衷。   朝宗主仆随着那几人,来至马蹄坡前,仍未见两个主角登场,只好在坡下等候。   这时早到的那二三十人,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   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嗓门特别宏亮,声如洪钟道:“今日之战,公孙先生要胜不了那杂毛老道,不仅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咱们整个六合的武林同道,也毫无光彩,所以他非胜不可。”   一个瘦长老者道:“公孙先生为了本身荣辱,自当全力以赴,只是那昆仑老道,不知是怎样个人物,但毫无疑问,他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彪形大汉道:“秦老,听你的口气,公孙先生不一定能胜?”   老者老成持重道:“那很难说,不过按常情判断,昆仑老道既来挑战,事先必然很清楚公孙先生的剑术如何。他也得先掂掂自己的份量,如果没有五成的把握,绝不会不自量力,千里迢迢跑来挑战的,我看公孙先生一开始便加以婉拒,很可能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这番分析,使在场的人均微微点头,又议论纷纷起来。   彪形大汉沉吟一下,忽道:“哼!万一公孙先生不敌,咱们就群起而攻,绝不让那牛鼻子活着离开六合。”   老者倚老卖老道:“牛彪,你骂人家牛鼻子,我看你才是牛鼻气改不了,论剑比武,乃是印证武功,又不是打群架,公孙先生纵然不敌,也绝不容旁人插手的,更何况群起而攻,你简直是在胡闹!”   一阵轰笑,使得牛彪极为尴尬,只好不再乱发谬论。   就在这当儿,笑声突止,全场肃静下来。   只见一个鹤发童颜、神釆奕奕的白袍老者,正向山坡走来,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童子,双手捧一精致的桃木剑匣。   突然响起一片掌声,以示对老者欢迎和敬意。   老者正是公孙令,他微微颔首向众人致谢,带着童子快步走上山坡。   众人的目光跟着他移向山坡,竟然没有一人注意到,那老道不知何时已在山坡上站着了。   老道骨瘦嶙峋,又黑又干,身高却在六尺以上。一身蓝色道袍,身背长剑,一副好整以暇、以逸待劳之情。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悄然地上了山坡,就凭这种身法,已可看出此老道武功之高了。   公孙令双手一拱道:“有劳道长久候!”   老道举掌为礼道:“老檀樾并未来迟,而是贫道早来了。”   公孙令道:“尚未请教道长法号……”   老道神釆飞扬道:“贫道玄真,忝为敞派四大护法之一。”   公孙令又一拱手道:“原来是昆仑护法,失敬!失敬!”   玄真道:“不敢!贫道久仰老檀樾的六合剑法,今日承允赐教,以了平生宿愿,实倍感欣慰,就请……”   公孙令举掌道:“慢着,老朽有一点必须先声明!”   玄真微微一怔道:“老檀樾有何指示,敬请直言。”   公孙令作个手势,示意身后童子上前,遂道:“道长请看!”   童子将拿剑匣的双手平举,玄真定神一看,只见匣盖以红纸条封住,并有数人签押作证。   纸色已褪成深黄带红,显见时日甚久。   玄真诧异道:“老檀樾已封剑多年?”   公孙合微微颔首道:“不错,日前道长提出比剑之请,老朽当即未接受即是为此。”   玄真道:“老檀樾的意思,是否今日之约……”   公孙令正色道:“不!老朽既已接受挑战,岂能出尔反尔,临时又借故取消;但老朽必须事先向道长声明,当年封剑之时,曾立有血誓,此剑启封之日,必以血祭。”   玄真又是一怔,随即敞声大笑道:“老檀樾欲以此吓退贫道吗?”   公孙令道:“老朽绝无此意,但印证武功只须点到为止,而老朽情形不同,因有封剑血誓,不得不事先声明!”   玄真不甘示弱道:“刀剑无眼,纵是印证武功,亦难保证绝无伤亡,此番是贫道不自量力,前来向老檀樾挑战,即使丧命剑下,只怪技不如人,虽死无憾!”   公孙令淡然笑道:“你我并无深仇大恨,老朽尚不至如此!”   玄真冷冷地一笑,道:“不过,老檀樾有言在先,剑出必见血,贫道自当有所警惕,势必全力以赴,万一失手伤了老檀樾……”   “道长不必顾忌,尽可放手一搏。”   “好!贫道从命!”   山坡下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心知今日一战,已非印证武功,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双雄相争。殊死之斗!   按照武林启封规矩,需选黄道吉日、时辰,在中堂设香案,备三牲四果、茶、酒,届时祭天地祖师,请剑启封,仪式简单隆重,绝不可马虎。   这些,公孙令在家中已经做了,此刻童子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剑匣,高举过顶。   公孙令面向东方三拜,退后一步,转身向剑匣又一拜,上前以小指指甲划开了封条,揭开匣盖,双手小心翼翼取出一把古意盎然的连鞘宝剑。   童子立即起身,退开一旁恭立。   玄真已经右手仗着剑,左手掏剑诀,脚站子午桩,把剑一领道:“老檀樾,请吧!”   公孙令拔剑出鞘,神情肃然。   六合者,乃上下四方,只见他摇出六合剑法出手架式,剑指上下左右前后,随即抱剑而立道:“道长请!”   山坡下众人凝神屏息,鸦雀无声。   只见玄真运足真气,力贯右臂,突然斜跨一步,剑发如电,直向对方攻去。   公孙令不愧是当代剑术名家,神色自若,从容不迫。一看玄真出手,已知这老道是在探他虚实,这一剑攻来,看似凌厉,其实是虚张声势。   他决心先发制人,给对方来个下马威,那容老道的剑近身,这位六合剑术名家已出手,古剑气势如虹,由下而上,直挑敌腕。   玄真不敢轻拈其锋,急忙撤剑倒纵,冷冷地笑道:“老檀樾的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出手未免太狠了一些吧!”   公孙令轻描淡写地道:“道长言重了,凭这一招半式,那能看在道长的法眼中。”   冷哼声中,玄真欺身暴进,手中三尺青锋一挺,振起一片剑影,如同无数把剑,同时向公孙令迎面攻至。   但见白影乍晃,公孙令身形玄妙绝伦的一旋一转,直欺霍霍剑影中,右手长剑连拨,一阵“叮当!”金铁交鸣,火星迸射,硬将来剑撞开。   左手剑鞘暴递,直点对方胸腹之间的“气海穴”,迫使老道再度撤剑,急向一旁横跨丈许,始堪堪避过。   两次抢玫,非但无攻而退,反而险象环生,几乎为公孙令出奇制胜。   玄真不禁惊怒交加,振声道:“老檀樾留神,贫道要放肆了!”   公孙令从容笑道:“道长不必客气,尽管放手一搏!”   玄真怒哼一声,突展昆仑独门剑法,剑走偏锋,身随剑动,看似人剑合一,旋风般一阵猛攻,招招均取敌致命的要害。   公孙令不由怒从心起,顿时星目精光四射,沉声喝问道:“道长是要搏命?”   同时挥剑封住门户,使对方难越雷池一步。   玄真仍然一味猛攻,口中答道:“老檀樾若有此意,亦未尝不可!”   一声“好!”字出口,公孙令的剑势突然一紧,六合剑法果然招术奥妙,变化莫测,只见他剑势凌厉无比,迅如雷奔电驰,势如排山倒海,一连攻出十七八剑。   “六合”取上,下及四方,无所不至。这一阵狂风暴雨般急攻,顿使玄真全身均被笼罩在剑影之中,险象环生。   这老道为何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跑来向公孙令挑战?   原来昆仑乃武林九大门派之一,极负盛誉。最近掌门人一病不起,自知不久人世,欲在临死之前,选一人继掌昆仑门户。   但四大护法均志在必得,不仅暗中勾心斗角,更互相明争暗夺,使掌门人为此难作舍取。   昆仑一派,以剑术及鹤拳享誉武林,掌门人苦思之下,想出一个解决之道。那就是指定四位当代剑术名家,由四大护法抽签决定去向何人挑战,谁能最先获胜回到昆仑,即由谁继掌门户。   这是最公平的办法,玄真抽中的人就是公孙令。   六合剑法驰誉武林,名气不在昆仑剑术之下,但公孙令已退出江湖,且年事已高,玄真自恃苦练剑术多年,已尽得本门剑术精奥,获胜应无太大问题。   那知一经交手,已觉出封剑多年的公孙令,剑术已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臻境。   此刻攻势一发动,果真雷霆万钧、石破天惊!   所幸玄真临危不乱,仗本门剑术精熟,见招拆招,见式封式,一口气连挡对方十七八剑,几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公孙令也暗自心惊。   一般江湖高手,能在他剑下走出十招的已不多见,对方既能连挡他十几剑,足见剑术确有相当火候,绝不可轻敌。   他已退出江湖,封剑多年,早就无意于名利之争了。   所以,他突然全身暴退,抱剑而立道:“道长剑术果然高明,咱们到此为止,就算平手,不分胜负如何?”   那知玄真竟然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老檀樾的剑已经启封了,还尚未见血,岂能就此罢休!”   山坡下众人早已经看出,公孙令的剑术,远在玄真之上。   只是,这位已退休多年的剑术名家,宅心仁厚,不欲仗技欺人,想让老道知难而退,不愧是仁者之风。   偏偏玄真不领情,反而盛气凌人,实出众人意料之外。   在这种情势之下,任何人都会勃然大怒的,给这个不知好歹的老道一顿教训,让他自取其辱。   不料,公孙令竟然不以为忤,反而敞声哈哈大笑道:“要见血,这还不简单么?你看吧!”   话声甫落,剑已向自己的左臂挥去。   大家不禁怔住了!   只见剑锋过处,带起了一道血箭,公孙令竟以自己的血祭剑。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无不对这位剑术名家肃然起敬。   就在众人从内心发出欢呼,向公孙令表示敬意之际,冷不防玄真突然发起难来了,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身形一晃,剑及履及,出其不意地挺剑向公孙令当胸猛刺。其势之疾,犹如迅雷闪电。   众人惊呼声中,公孙令出手如电,挥剑斜扫。   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剑锋过处,洒起了一片血雨,玄真的右手连前臂,自臂肘处齐齐被斩断。   就在同时,几条人影已直掠山坡,各亮兵刃,将惨遭断臂之痛的玄真,团团的围了起来。   他们对这个老道毫不同情,只对他的偷袭感到不齿,因而引起了公愤众怒,个个目欲喷火的瞪视着他。   玄真的剑随断臂落地,此刻,他左手急急按在右肱上止血,咬牙切齿,一脸痛楚惊怒之情。   他把眼儿一扫围住的几个人,恨声道:“老檀樾你好狠,竟然对贫道下此狠毒的手段,你……”   公孙令神情肃然道:“老朽一时失手……”   话犹未了,牛彪已挺身上前,手指玄真怒道:“公孙先生对你已手下留情了,否则你这牛鼻子早已毙命剑下。”   另一壮汉振声道:“这杂毛老道太卑鄙了,竟敢趁人不备而偷袭,公孙先生饶了他一命,咱们可不能放过他!”   一呼百应,群情激愤,纷纷卷袖正待出手,却被公孙令喝阻道:“各位请稍息怒,放他走吧!”   公孙令在六合德高望重,他既然出面阻止,众人只好住手。   玄真自知理屈,众怒难犯。他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即怒哼一声,身形疾掠而去。   众人又响起一阵欢呼,为公孙令的获胜而欢欣鼓舞。   公孙令却淡淡地一笑,归剑入鞘,交给童子装入剑匣,始双手一拱道:“今日承各位赶来为老朽掠阵助威,感激之至。若肯赏光,可随老朽回寒舍喝杯水酒,聊表谢意。”   众人无不喜出望外,欣然受邀。   坡下的朝宗不禁暗喜,随着众人跟随着公孙先生,离开了马蹄坡,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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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公孙令的住处在城外,一处翠树垂荫的湖畔,以青竹搭建成一座水榭,座落湖中,由岸边的九曲竹桥可达。   就凭这座水榭,即可看出公孙令的风雅脱俗,绝非沽名钓誉的世俗之人。   公孙令在此隐居多年,过着宁静淡泊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从不与人交往。但他当年仗着独创六合剑法成名,名气太大,虽已退休,慕名来访者大有人在。   然而,他均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谢客,至今尚无人到过水榭做客。即使玄真亲自登门挑战,亦是由那捧剑童子传话,未蒙邀入。   今日情况特殊,公孙令破例邀众人到水榭,他们怎么不感到受宠若惊呢!   朝宗主仆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他们的光。   众人随着公孙令与剑童,刚刚走完九曲竹桥,已见两个白衣绝色少女在水榭前恭迎。   她们年约十六七岁,形貌长得一模一样,简直无法分辨出谁是谁,而那份清秀脱俗之美,绝不似凡人,宛如天上仙女。   朝宗此番赴南京应考,曾见过无数秦淮金粉,如李香君、郑妥娘、卞玉京等绝代佳丽,各俱特色,无不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姿。   但是,若跟眼前这两个少女相比,那就黯然失色,毫无光彩,好比萤火之光,无法与日月争辉了。   不仅是朝宗,所有人的目光,均被这两个少女的绝世姿色吸引,惊为天人。   两个少女对公孙令执礼甚恭,齐声道:“老爷回来啦!”   她们对于公孙令带回许多陌生人,似极感意外,却绝不敢冒然多问。   公孙令微微笑道:“快去准备酒茶,招待客人。”   两少女齐声恭应,先行转身入内。   公孙令这才招呼众人,进入水榭。   水榭建在湖中,倒颇具规模,除了一间宽敞的大厅外,尚有上房、书房,以及两间耳房等。   厅内布置高雅,所有的陈设均为竹器,别具一番风味与情趣。   公孙令招呼众人入座,迳自入内裹伤,竹椅不敷,有的只好站着。这点必须体谅,因为主人从不接待访客,更想不到今日会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朝宗占了个座位,兴儿则恭立一旁。   公孙令虽很少与外界接触,更无交往,但在场的这些人,他都曾经见过。   当他自房内走出时,眼光一扫,突然发现朝宗主仆二人,似觉陌生,不禁问道:“恕老朽眼拙,这两位好像从未见过是吗?”   朝宗只好起身拱手道:“在下侯朝宗,途经此地,在茶楼中无意间听得今日之事,机会难逢,所以跟去马蹄坡一开眼界。”   公孙令笑笑道:“侯老弟大概亦是习武的吧,否则不会对此事发生兴趣,不知师承何人,属何门派?”   侯朝宗道:“在下只是个读书人,此番是赴南京应考,原欲等待发榜的,临时突接家书,才赶回归德。”   公孙令不再追问,笑笑道:“难怪老弟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不像咱们这些个动刀舞剑的老粗啊!”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哄堂大笑。   因为在场的人,除了朝宗主仆之外,几乎全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物。   侯朝宗尴尬道:“在下来得实在冒昧……”   公孙令道:“那里!那里!老弟既然来了,就是老朽的客人,不必见外,少时以粗茶淡酒相待,聊尽地主之谊。”   朝宗告了一声扰,这才坐下,不再言语。一面听他们谈论马蹄坡的事,一面苦思如何伺机打听程海山的下落。   这时,姓秦的老道忽道:“公孙先生断了那昆仑老道一臂,他怀恨带愤而去,必然不肯就此罢休。昆仑是九大门派之一,人多势众,不太好惹,万一……”   公孙令胸有成竹道:“今日马蹄坡之事,各位均在场目睹经过,昆仑派乃是名门正派,不致是非不分,仗势欺人,若是为此纠众前来兴师问罪,必要时尚望各位做个见证,证明错不在老朽。”   难怪他破例,邀这批人来水榭,原来有求于他们。可见一个人无论多孤傲,必要时还是会向现实屈服的。   牛彪是大老粗,一拍胸膛道:“在下第一个为公孙先生做证!”   众人齐声响应,表示义不容辞。   姓秦的老者却耽心道:“胳臂总是朝里弯的,万一昆仑派方面,听信那老道片面之词,这事就麻烦了。”   其中一个中年壮汉道:“秦老的话不错,咱们都是六合境内的人,昆仑派方面必然认为咱们向着公孙先生,做证不足以取信啊!”   姓秦的老者道:“如果能由局外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移向了侯朝宗主仆二人。他们是途经六合,与公孙令毫无交情,自是最客观公正,最理想的人证。   尚未等公孙令开口,朝宗已自告奋勇道:“若有必要,在下愿为公孙先生做证!”   这下可急坏了兴儿,忙一拉朝宗衣袖,轻声道:“公子……”   朝宗一施眼色,阻止他说下去。   公孙令已喜形于色道:“老弟能仗义为老朽挺身做证,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怕耽误老弟的行程……”   侯朝宗笑道:“那倒无妨,倘若时日不多,在下可留此等候,如果为时太长,则在下必须先回归德一趟,然后再专程赶来。”   公孙令眉头一皱,道:“昆仑远在藏域边陲……”   姓秦的老者接道:“依老夫看,那老道来的可能不止他一人,今日自取其辱,断臂含恨而去,必然纠众前来报复。如此则一两日内,定然会到,这位公子既有意为公孙先生做证,何妨暂留数日,否则,他就是回昆仑去了。此去昆仑何止数千里,往返一趟,最快也得一两个月,公子就不必在此耽搁太久,可以先返归德,事毕尽速赶来即可。”   公孙令颔首道:“如此甚好,但不知侯老弟意下如何?”   侯朝宗正中下怀,毫不犹豫地道:“在下就暂留三五日吧!”   兴儿情急道:“公子,咱们雇的马车……”   朝宗已决心留下,吩咐道:“你立刻回城去,就说我临时有要事,需在此耽搁三五日,他愿意等,可以另加他几两银子,不愿就给二两银子打发他回去。对了,顺便找家客栈……”   公孙令接道:“客栈不用了,侯老弟若是不嫌弃,就请在寒舍委屈数日吧!”   朝宗心里暗喜,嘴上却道:“怎好打扰老人家……”   公孙令起身上前道:“承侯老弟慨允留下,岂有不住寒舍之理。”   随即,又吩咐童子道:“小顺子,你带着银子跟这位小哥儿去城里一趟,把马车打发了,将侯公子的行囊取回来。”   小顺子恭应一声,忙入内去取银子。   兴儿心里叫苦不迭,但他是下人,不得不听朝宗的。等小顺子取了银子出来,二人即离开水榭,直奔城里而去。   小顺子才十来岁,脚力却极为轻快,一路健步如飞,显然学过武功。兴儿跟他比起来,可差了一大截,拚足了劲猛追,仍然跟不上。   幸好水榭距城里不过数里,一阵飞奔,总算进了城,早已把兴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至茶楼门前,只见车把式已高坐车头座上,等得不耐烦了。   兴儿忙挥手招呼道:“喂!赶车的大叔……”   不料车门推开,跳出一人,竟然是洪瑞!   兴儿意外地一怔,不禁又暗自叫苦,原想摆脱这家伙才改走陆路的,想不到又被他跟上了,真是阴魂不散。   洪瑞却笑道:“小哥儿,听赶车的说,你们去看热闹了,原想赶去的,又不知道地方,咦!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侯公子呢?”   兴儿不答,反问道:“公爷怎么知道咱们在这儿呢?”   洪瑞正色道:“今晨船快开时,我见你们尚未回船,唯恐出了事,要船家等等,赶到城里客栈去找你们,才知道你们半夜就走了。我耽心你们走夜路不安全,所以一路赶来,发现这辆马车停在茶楼口等人,一问赶车的,果然是在等你们。”   兴儿心想:你倒真热心,只怕不是耽心咱们的安全,而是别有用心吧!   但他却强自一笑道:“多承公爷如此关心,小的代我家公子谢了。”   洪瑞瞥了小顺子一眼,又问道:“侯公子呢!”   兴儿迟疑一下,始道:“我家公子临时有事,要在此地耽搁数日,不急着赶路啦!”   洪瑞诧异道:“哦!公子要在六合停留?”   兴儿点点头,向车把式说道:“赶车的大叔,咱们要在此地耽搁个三五日,你愿不愿意等?”   车把式悻然道:“等三五日?开玩笑,那怎么成!”   兴儿笑了笑,道:“能等,外加几两银子,若是不能等,就把这一趟的路程照来回算给你。”   车把式不悦地道:“说好是去归德的,这会儿才到六合,你们要怎么算呢?”   兴儿尚未及回答,小顺子已经跳上了车头,把一锭银子塞在车把式手上,笑问道:“这该够了吧!”   他给的不知是多少,只见车把式用手掂了掂重量,忙眉开眼笑地道:“够了!够了!多谢啦!”   问题顿告解决,兴儿立即上车,取下了行囊。   小顺子上前争道:“我来挑!”   兴儿虽比小顺子年长几岁,但自知脚力比不上他,不禁暗喜,嘴上却故意婉拒道:“那怎么使得……”   小顺子笑道:“有什么使不得,我挑了担子,也比你走得快呢!”   小小年纪,口气竟是如此之狂!   但他说的是事实,使兴儿无法争论,只好认输。   小顺子不够高,将扁担两头的绳结缩短一截,才能把行囊挑起。   兴儿这才向洪瑞道:“公爷,再见啦!”   洪瑞不便要求跟去,只好强自一笑,道:“只要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替我问候你家公子。”   目送两小离去,他略一犹豫,立即悄然尾随。   一出城,小顺子就问道:“那家伙是什么人?”   兴儿道:“六扇门里的官差,不知为什么,一路跟咱们耗上了,咱们搭船,他也搭同一条船,咱们为了摆脱他,改走陆路,他又跟来……”   小顺子接口道:“要不要摆脱他?”   兴儿一怔,诧然道:“难道他……”   正待回头查看,小顺子急加阻止道:“不要回头,如果要摆脱他,那就瞧我的好了。”   兴儿笑道:“好哇!看你有什么本事,把这阴魂不散的家伙摆脱掉?”   小顺子笑而不答,脚下一加劲,改变方向,直朝马蹄坡飞奔。   别看他小小年纪,且挑着沉重的行囊,兴儿的脚力仍然比不上他。   洪瑞遥见二小突然加快脚步,疾奔如飞,只道他们少不更事,彼此不服气,在比脚力,根本未想到他们会捣什么鬼。   他不敢追得太近,仍然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免被他们发现有人跟踪。   一路跟至马蹄坡下,转眼之间,已不见两小影踪,使洪瑞这才情知有异。急忙冲上山坡,那还有他们的人影。   洪瑞不禁暗骂道:“这两个小鬼,居然……”   话犹未了,突闻身后“呼!”地一声,似有暗器射来。   他急错步回身,出手如电,将飞来之物接个正着,那知定神一看,竟是一截连手带肘的血淋淋断臂。   这条断臂是玄真老道的。   洪瑞猛然一惊,急将断臂摔开,怒喝道:“两个小鬼!你们替我滚出来!”   山坡上有几处乱石堆,怪石嶙峋,两小显然是藏身石堆中。   喝声没有丝毫反应,四下静寂无声。   洪瑞眼光一扫?发现右方数丈外,一座丈许高巨大石笋旁,露出一片衣角,正缓缓地抽回。   他冷冷一哼,心想着:小鬼!看你往那里逃?   于是,他不动声色,故作四下搜索状,先向左方走几步,才回身走近右方石笋,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绕过去。   那知定神一看,石笋后根本无人藏身。   只见地上有一件外衣,用一根长索绑着,长索延伸至数丈矮树丛后,正缓缓地在拖动着。   方觉受骗,犹未及转身扑向矮树丛,突觉背后“灵台穴”一麻,顿时失去知觉,倒地不起。   小顺子人在数丈外,竟以一块小石子击中洪瑞的穴道,就凭这份劲道,及认穴之准,已足惊人,何况他只是个十来岁的童子。   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惊人身手,公孙令的武功之高,岂不更高深莫测!   正因他年纪小小,功力火候不足,否则就用不着石子,可用“隔空点穴”了。   这时兴儿已从矮树丛里跳起,鼓掌大笑道:“好!好!小兄弟,真有你的。”   小顺子机伶调皮地一笑,赶快去查看一下,证实洪瑞确已昏迷,这才放心。   兴儿已赶了过来,充满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一块石子能把他击倒?”   小顺子笑笑地道:“我差远了,如果是老爷爷,根本用不着石子,老远用手一指,就可以制住他的穴道。”   “哦!有这么厉害?”   “当然!这叫隔空点穴法,再过几年我就能做到了。”   “如此说来,你那老爷爷的武功,定然是天下无敌了?”   小顺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老爷爷常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武功一道学无止境,他老人家一生从未遇过对手,但是,武功比他高的大有人在,只是尚未遭遇到罢了。”   兴儿沉默了一下,忽道:“公孙先生是你爷爷?”   小顺子沮然道:“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那来的爷爷。我才三岁时,就被一个老叫化送来,跟着金妞和银妞两位姐姐,一起叫他老爷爷。”   兴儿人小鬼大,对审美也有一套。在他眼里看来,水榭前所见的两位白衣少女,确实是美极了,不禁又问道:“那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是公孙先生的孙女?”   小顺子摇摇头道:“不!她们是一对挛生姐妹,听说跟我一样,两三岁就被人送来,由老爷爷抚养长大的。”   “真难得,公孙先生一个单身老人,能把你们一个个带大。”   小顺子深深一叹道:“本来还有个温婆婆,就是带着金妞和银妞两位姐姐一起来的,可是前两年已病死了。”   兴儿见他有些感伤,忙把话题岔开,道:“现在,这个家伙怎么办?”   说时,向地上躺着的洪瑞一指。   小顺子笑笑道:“就让他躺着,一个时辰之后,自然会清醒过来的。”   兴儿微微点头道:“好!那就不管他了,咱们快回去吧!”   小顺子即将外衣拾起,解开长索穿回身上,再走入矮树丛,以长索捆好行囊,仍由他挑着,阶同兴儿走下山坡,直奔水榭而去。   这时,水榭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宾主正开怀畅饮,毫无拘束。   侯朝宗在南京时,每有聚会,均是设在秦淮旧院,在座的无不是骚人墨客,及饱学的风雅之士。谈的除了忧国忧民的论调,就是风花雪月,或者乱发牢骚,仗着几分酒意,一吐心中对现实的不满。   此刻面对着这批人,则几乎全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物,他们与那般学子的温文儒雅截然不同,个个放荡不羁,豪迈而不拘小节,甚至有几个旁若无人,满嘴粗话。   以侯朝宗的家世、学识,以及平时的交往情形,跟这些“粗人”应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毫无这种感觉,反而如同好友聚在一堂,没有任何顾忌。   人数太多,分成了好几桌,虽非山珍海味,满桌尽是湖里的鱼虾螃蟹,山中野味,及竹林里初出的嫩笋,岸边自种的蔬菜,经过了精心的烹制,无不鲜美可口,令人垂涎三尺。   所有菜肴均有两个绝色少女亲手烹调出来的,使在座的人赞不绝口。   主人更将珍藏的陈年佳酿,一坛坛的抬出来待客,让大家开怀畅饮。   在座的除公孙令之外,以姓秦的老者年纪最长。   酒过三巡,他忽然朗声道:“久闻公孙先生家中金银双娇,堪称貌比天仙,人间罕见。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尤其这一手佳肴,更是色香味俱全。两位姑娘忙了好半天,也该歇歇,让咱们为她们的辛劳敬上一杯呀!”   这一提议,获得大家热烈的响应。公孙令难拂众意,只好叫出一对孪生姐妹,轮流向每一桌敬酒。   她们的绝世姿色,超凡仪态,尤其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令人无不为之目瞪口呆。   原是起哄要敬她们酒的,现在面对两个仙女下凡般的少女,竟然个个忘其所以,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大老粗牛彪忽起身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公孙先生的六合剑法,誉满天下,想必两位姑娘的剑法,定然大有可观,今日机会难得,可否让咱们大家一开眼界?”   众人更为振奋,齐声附和道:“对!对!”   两个少女面有难色,又不便断然拒绝,只好以求援的眼光瞥向公孙令。   姓秦的老者也捋须而笑道:“今晨在马蹄坡,公孙先生对那老道手下留情,似未全力施展,何不让两位姑娘一展身手,也好让咱们能一窥六合剑法之堂奥啊!”   又是一阵起哄,使得公孙令只好勉为其难道:“既然各位兴致甚浓,金妞银妞!你们就献一次丑,算是为各位叔叔伯伯们助酒兴。”   两个少女齐声恭应,迳自入内取剑。   公孙令遂道:“有劳各位帮个忙,把桌椅向旁撤一撤,地方比较宽敞些。”   众人立即动手,那消片刻,已将桌椅撤开。   这时大家才明白,水榭里一共只住了老少四人,为何要这么大的厅,原来是兼作练武之用。   倏而,两个少女已更换了一身白色劲装出来,各人手执一剑。仔细地一看,她们拿的竟然是竹剑。   她们恭恭敬敬的向公孙令一礼,再把拳向四周一拱,齐声说道:“晚辈们献丑了!”   两个少女相对站定,各自退后三步,抱剑而立,摆出准备进招的架势。   她们竟然都是左撇子,以左手仗剑,右手掏剑诀,脚站子午桩,各自把剑一领,齐声娇喝道:“请!”   话声甫落,双双已抡剑进招,施展出六合剑法。   虽属表演,但是两个少女你来我往的,招招均精奥绝伦,凌厉无比,如同以命相搏,险象环生。   但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见招拆招,见式封式,不仅表演逼真,且毫无瑕疵,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尤其两个少女的形貌,装束一模一样,攻守愈来愈快,只见两条白影旋动,两支竹剑翻飞,化出无数人影与剑影,根本分不出那个是金妞,那个是银妞,更使众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六合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就在众人凝神摒息,看得心服口服,大呼过瘾之际,兴儿与挑着行囊的小顺子已经回来了。   他们不敢惊扰,放下了行囊,悄然溜进了厅内。   侯朝宗正看得出神,突觉衣袖被轻拉两下,转头一看,才发现兴儿已站在身旁。   兴儿把嘴角扯动两下,一施眼色,示意朝宗跟他走出厅外,始轻声道:“公子,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又跟来啦!”   侯朝宗听得一怔,惊诧道:“那个官差?”   兴儿道:“除了他,还会是谁?”   “他知道咱们要在此地停留吗?”   “公子放心,咱们已经把他摆平啦!”   “哦?你们把他摆平了?”   当兴儿刚把入城的经过说完,厅内突然传出一声喝釆,显然两个少女的表演已经结束,赢得如雷的掌声。   侯朝宗无暇追问兴儿,急忙回到厅内,只见两少女正敛剑答礼,然后转身向耳房那边走去。   再一看,小顺子亦向公孙令耳语,大概是在报告入城取行囊的情形。   这时姓秦的老者正走向前,大拇指一竖道:“好!好!两位姑娘的表演精釆极了,不是在下奉承,以我苦练数十年的刀法,在她们剑下绝挺不下十招!”   公孙令笑道:“秦兄过谦了,她们只能助个酒兴,那可跟秦兄仗以成名的金风刀相提并论。”   原来这姓秦的老者,正是金刀秦鹏,也就是六合最大镖局——金风镖局的镖主,在南七省名气不小。   秦鹏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公孙先生如此抬举,更使在下惭愧了。”   牛彪也趋前道:“秦老有什么好惭愧的,你至少还能挺十招,在下恐怕连接三招都接不下呢!”   此言一出,又引起了哄堂大笑。   公孙令已瞥见侯朝宗神色有异,但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招呼众人道:“各位请继续喝酒吧!”   不待吩咐,众人又抬回桌椅,各自归座,继续开怀畅饮起来。   朝宗只是途经六合,碰巧赶上了这场热闹的过客,无足轻重。由于需他留下来做证,顿成为重要人物,自然备受礼遇。   他坐在主桌,在座的除了主人公孙令外,尚有金风镖局老镖主秦鹏,在南七省名气不算小。   还有牛彪,在城里开着兵器铺,打造得一手好兵器,武功虽是平平,却天生臂力过人,也算是位小有名气的人物。   尚有那中年壮汉,姓丁名振武,在城里开创武馆,跟他习武的人数不少,今天就带来了十几个。   敬陪末座的几人,则是金风镖局的镖师,在江湖上走镖多年,走南闯北的,也都闯出了名号。   其他几桌的,除了朝宗在茶楼遇见的五人,是六合城内的无业游民之外,都是曾经拜师学习,身怀武功,如今已成家立业的练家子。   整个厅内,只有朝宗是个读书人,但此刻他却俨然是主客。   公孙令已知两个小鬼,将洪瑞制倒在马蹄坡的事,但他绝口不提,只是频频敬酒,陪众人开怀畅饮。   大家兴高釆烈,吃喝了足足两个时辰之久,才尽兴告辞而去,只留下了侯朝宗主仆二人。   公孙令亲自送众人至湖边,秦鹏止步回身道:“公孙先生留步,昆仑派方面有任何的动静,请随时通知,咱们立即赶来。”   丁振武自告奋勇道:“在下回馆里安排一下,今晚就带些人来,以防万一。”   牛彪更不甘后人道:“把我老牛也算上!”   公孙令对他们的热诚,颇为感动,但却婉拒道:“不用了,老朽尚可应付,若有必要,自当请各位相助一臂之力。”   秦鹏等人心知公孙令不愿受打扰,自不便勉强,只得告辞而去。   公孙令回到了水榭,一进大厅,见朝宗主仆正在帮忙收拾,忙上前阻止道:“快住手!   快住手!金妞银妞!你们怎可让客人来收拾?”   两个少女尚未答话,朝宗已抢着道:“二位姑娘已够累了,在下反正闲着,帮忙收拾一下有何不可。”   公孙令正色道:“让她们去收拾吧!侯老弟就不用去管了,请来书房,老朽有话说。”   侯朝宗心知,必定是追问洪瑞的事,只好微微点头,随公孙令进入书房。   宾主方坐定,小顺子已送入香茗,迳自退出。   公孙令这才问道:“候老弟此行,可知一路有人跟踪?”   朝宗微微颔首道:“在下就是为了摆脱那家伙,才改走陆路的。”   “侯老弟可知他身份?”   “他是京城里的官差。”   公孙令一怔,诧然道:“那侯老弟……”   朝宗强自一笑,道:“公孙先生放心,在下绝未犯奸作科,他要追捕的另有其人,是个在逃的女犯。”   公孙令不解道:“哦?那他为何一路追踪你呢?”   朝宗避重就轻地道:“他以为在下掩护那女子逃出南京,是以不死心,一路跟踪。”   公孙令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那女子是何人?所犯何罪?让那公差不辞辛劳,由京城追到南京,又从南京一路追踪侯老弟?”   朝宗趁机道:“据说那女逃犯之父,于魏忠贤当权时,曾任东厂锦衣卫领班……”   公孙令暗自一怔,只轻轻地“哦!”了一声,随即恢复了平静。   朝宗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接着又说道:“好像那东厂鹰爪受魏忠贤陷害,犯了灭门之罪,他本人当场遭乱箭射死,两个子女则幸得其父好友通知,得以及时逃生。”   他故意语焉不详,遗露谋刺先皇一节,似在观察对方的反应。   那知公孙令也不动声色道:“哦?如此说来,那女逃犯已逃亡多年了?”   朝宗只好微微点头道:“正是逃亡多年,最近他们兄妹潜返京城,男的被捕,女的逃脱,所以那公差一路追到南京。那夜追到在下住处附近失踪,公差曾率众各处搜索未获,因而怀疑在下窝藏,然后又掩护她逃离南京。”   公孙令沉吟一下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公差一路紧追侯老弟不舍了。”   朝宗故意嗤之以鼻道:“他也真是死心眼儿,即使在下曾暗助那女逃犯,也绝不可能携之同行啊!”   公孙令道:“刚才那公差被小顺子点了穴道,昏倒在马蹄坡,如此一来,反而弄巧成拙,使侯老弟更难脱嫌了。”   朝宗心存侥幸道:“好在他不知道,在下是在公孙先生这里……”   公孙令轻叹道:“没有用,他已风闻今晨马蹄坡之事,只需一打听,即知老朽的住处。”   朝宗忧形于色道:“若让他找来,倒是替公孙先生找了麻烦,如何是好?”   公孙令淡然笑道:“老朽倒不怕麻烦,不过,侯老弟最好明告,是否与那女逃犯之事有关,也好让老朽心里有所准备,知道如何应付。”   朝宗慎重考虑之下,终于当机立断,坦然承认道:“实不相瞒,确有其事!”   公孙令又问道:“侯老弟与那女逃犯系旧识?”   侯朝宗道:“素不相识,他们兄妹二人逃亡多年,曾落草为寇,在下赴南京应考途中,尚被掳回山寨……”   公孙令诧异道:“既是流寇,又曾刧持你们主仆,侯老弟为何助她?”   “公孙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与兴儿被押回山寨时,正值米脂流寇李自成,派人邀他们兄妹结拜为义兄,也就是山贼首领加入。他们以此次出山,始获悉新皇登基后,魏忠贤等乱臣贼子已死为由,决心洗手不干,因而发生了内讧,反目成仇。兄妹二人寡不敌众,被擒与在下关在一处。当夜咱们四人合力设法逃出,因此也算共过生死患难。”   公孙令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侯朝宗接着又道:“在下突接家书,因家祖母病重,思孙心切,准备启程回归德的前两日,那夜她又被追捕,逃入在下住处藏身,侥幸未被发现。后来她才说明,兄妹二人潜回京城时,被那山贼首领怀恨报复,派人向官方告密,致其兄入城即被捕,她企图营救未成,突围逃出,赶来南京即是为了找在下……”   公孙令更觉诧然道:“她为何急于找候老弟?”   朝宗道:“为的是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就是当年冒险通知他们兄妹逃命者,也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那……侯老弟想必识得其人吧?”   侯朝宗心知时机已成熟,一面暗自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说道:“那人曾是舍下武术教练,姓程名海山。”   果然不出所料,公孙令神情突然大变,道:“令尊莫非就是曾任户部尚书的侯恂侯大人了?”   “正是家严……”   公孙令脸色霍地一沉,道:“那你早就知道老朽了?”   “曾经听程师父提及您老人家……”   “哼!原来你是有谋而来的!”   “不!事先在下绝不知老人家在此,今晨抵达城里,在茶楼中无意间听人谈起以剑会剑之事,一时心动,才决定前往马蹄坡的。”   公孙令冷冷地笑道:“那女逃犯去南京,为的是要找程海山。而你却来了六合,竟然自告奋勇,愿意为老朽挺身做证,藉此顺理留了下来。若说不是有谋而来,教老朽如何能相信呢?”   侯朝宗坦然地道:“实不相瞒,在下所说绝无半句虚言,而是得知您老人家在此后,才想到老人家或许知程师父的行踪,欲顺便探查一下。若说事先有预谋,特地为此而来,则在下绝不承认!”   公孙令的脸色这才慢慢的转缓下来。   他不禁轻轻地长叹了一声,道:“七八年了,程海山确实来过一趟,仅住了两日即离去,从此不知去向。”   朝宗大失所望道:“那就难找他了……,公孙先生!不知程师父七八年前来此,可曾提及义救纪家兄妹之事?”   公孙令想了想,缓缓地道:“他刚刚说了个开头,就被老朽把话给挡了回去,因为我不愿听纪侠的事。”   “为什么?”   公孙令犹豫了一下,始从容不迫地道:“程海山既提及老朽,侯老弟大概也知道老朽曾艺出少林。因为老朽是俗家弟子,艺成即下山,打算自立门户。行走江湖多年,曾收了不少弟子,程海山即是其中之一。少林分南北两脉,老朽属南少林,纪侠则属北派,论辈份,他比老朽晚了一辈,但他却是从小剃渡,六根已净,立志终身依钵佛门的正宗少林弟子!”   侯朝宗听得一怔!   他被搞得满头雾水,纪侠既是出家人,怎会娶妻,且生儿育女呢?   公孙令却为他解开了这个谜。   他顿了顿,又道:“他早年犯了清规,被逐出了师门,后来索性娶了那女子为妻。这倒也罢了,在魏忠贤当权时,为扩张东厂的势力,广罗天下各派的高手,纪侠竟然不惜卖身求荣,投靠了东厂,仗着他一身的武功,不久便升为锦衣卫领班,成为魏忠贤的亲信。甚至将老朽的弟子多人,拉去充当东厂的爪牙!”   侯朝宗这才明白,公孙令为何对纪侠成见如此之深了。   公孙令却愈说愈为生气。   他愤愤地又说道:“老朽就是为此心灰意冷,决心从此不收弟子,封剑来此隐居,所以程海山一提到了纪侠,老朽就怒从心起,根本不容他说下去!”   朝宗婉转地道:“据在下所知,纪侠后来已觉悟,为了妻子儿女,无法脱离东厂,只得委屈求全。结果因断然拒绝魏忠贤密令,去杀害忠良,致遭魏老贼陷害,蒙上了谋刺先皇之罪,当场为乱箭射死。若非程师父跟纪侠素有往来,交情甚深,冒险赶去通知那两兄妹连夜逃命,纪家已灭门了,断了香烟了!”   公孙令冷哼了一声,道:“他是咎由自取,不足同情!”   侯朝宗却不以为然道:“纪侠虽曾误入歧途,但他毕竟及时悬崖勒马,不失为明辨是非者。何况,他人已死……”   公孙令霍地站了起来,面上一片怒色,沉声地道:“不必再谈他了!侯老弟,你若是为打探程海山去向而来,恕老朽无法奉告,如果仍愿意留下为老朽做证,非常的感激,否则绝不勉强!”   侯朝宗不禁一怔!   随即,他若有所思地道:“您老人家若是有所不便,在下可去城里住客栈,但在未替老人家做证之前,绝不离开六合。”   公孙令敞声大笑道:“哈哈哈!既然把话说开了,侯老弟要是不留在寒舍,那就是看不起老朽了。”   侯朝宗也洒然地笑了一笑,道:“公孙先生言重了,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要不嫌弃打扰,在下极愿意多留些时日,享受您老人家的佳肴美酒,欣赏这一片恰人的湖中景色呢。”   二人彼此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了。   侯朝宗决心留在水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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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侯朝宗留下不是为了替公孙令做证,更不是为了替红姑追查程海山的去向和下落,而是为了那一对孪生姐妹。   这话怎么说呢?当他在茶楼,无意间听人提到公孙先生,突然想到此人曾传授过程海山武功,或许知道程师父的下落,所以临时决定跟那五人去了马蹄坡。   然后跟着大伙儿去水榭,自然是想伺机向公孙令打探程海山的消息。   等到大家想到要他这“外人”做证,他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则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所以,这两件事是有连带关系的,但他可以接受为公孙令做证,也可以不接受。尤其当公孙令已说明,如今并不知道程海山的去向和下落后,他大可不必在此耽搁,误了归期。但是,那一对绝色的孪生姐妹,使他舍不得就此离去。   邻厅两间耳房,左边一间温婆婆病故后,至今仍空着,右边就是住着金妞银妞两姐妹。   略加收拾,朝宗被安排在左边耳房,兴儿则跟小顺子睡到后面小房间去。一切安排妥当,已是日落时分。   夕阳余辉映在湖面,染成了一片金黄。晚风微起,湖波荡漾,映出了万道霞光,更是灿烂壮观。   天际归雁成行,湖中鱼群跳跃,衬以湖畔翠树垂荫,构成了一幅诗情画意的景色。朝宗独自负手立于水榭环廊上,眺望湖光山色,默默若有所思。   公孙令每日黄昏至傍晚前,这一段时间是他打坐运气练功时间。数十年如一日,从无间断,是以无法陪朝宗。   金妞银妞忙完之后,就一直在房里未出来,而兴儿则跟着小顺子在湖边垂钓,使得朝宗倍觉孤寂无聊。   朝宗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思潮汹涌,又回想起南京的一切,尤其是那几个红粉知己,令他难以忘怀的李香君、郑妥娘……她们的倩影,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灵,甚至生命里,也充实了他的一生。   此次归去,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重温那旖旎甜美的旧梦。朝宗有些迷惘、感伤和惆怅。   然而,当金妞和银妞的影子,突然浮现在眼前,犹如旭日之东升,顿使星月无光,黯然失色。   这两个全然陌生的少女,竟然闯进了他的生命里?   侯朝宗正感错愕,突闻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自身后轻唤道:“侯公子……”一回身,发现竟是两个少女之一,却不知她是金妞还是银妞。   少女欠身福了一福道:“侯公子!老爷爷有请。”   朝宗忙谢了一声,随少女同进水榭大厅。   少女又道:“老爷爷在书房。”   她将朝宗带至书房门口,微微一笑,迳自转身而去。   侯朝宗步入书房,只见矮几上摆好了棋盘,茶还是热的,公孙令独自坐在那里等着。公孙令见他步入,持须笑道:“抱歉!抱歉!老朽每日必须按时打坐运动,冷落了侯老弟。请坐!”   朝宗走过去,在公孙令对面坐下,莞尔一笑,道:“老人家请一切照常,若以客相待,反使在下于心不安了。”   公孙令道:“好!好!咱们彼此不要拘束,哈哈……”   朝宗眼光瞥向棋盘,见是一盘残局,不禁问道:“老人家方才与谁对奕?”   公孙令未答,反问道:“侯老弟棋艺如何?”   朝宗以为公孙令要跟他一较棋力,谦道:“平平而已……”   公孙令又问道:“依老弟看,这盘残局如何?”   朝宗注视棋盘一阵,始道:“红棋已被大军压境,兵临城下,蓝棋只要一拐马,即成只能当头将军。红棋右士不能上,蓝棋有车卧底,将又不能拐出,这边有蓝马拐马将,看来是输定了。”   公孙令哈哈笑道:“连老弟如此饱学之土,也无法解救,老朽也就心安理得,不觉冤枉啦!”   侯朝宗诧然道:“怎么回事?”   公孙令正色道:“三十年前,一个无恶不做的大魔头!败在老朽剑下,正欲将之除去,他却提出一个要求,表示久闻老朽棋艺与剑术齐名,如今武功自叹不及,欲跟老朽在棋艺上一较高下,才心服口服,死而无憾。”   朝宗问道:“老人家接受了?”   公孙令微微颔首道.“老朽自认棋力万钧,有恃无恐,自然接受他的挑战。不料,他并非跟老朽对奕,而是摆下这盘残局,要老朽持红棋先着,限一柱香之内思出解救之策,否则就不能杀他。”   “结果如何?”   “等一柱香烧完,老朽尚未思出解救的一步棋,他已不知去向!”   “老人家上当了,他是趁你全神贯注苦思之际,悄然地溜之大吉了。”   公孙令摇摇头道:“不!这确是一步死棋,老朽整整苦思了三十年,仍未思出如何能把它救活。所以突然想到了侯老弟是一个读书人,才思敏捷,或许能够释我多年之惑……”   朝宗又注视棋盘一阵,忽然道:“这盘残局并非双方对奕所走出来的,而是经过巧思布局摆出的!”   公孙令诧异道:“此话怎讲?”   侯朝宗道:“奕棋常见者有两种情况,一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战况必然激烈,常拚至伤亡殆尽,无一兵一卒可用,最后成为和局。二是实力悬殊,成为一面倒之势,则强者挥军猛攻,势如破竹,很快就可使弱者全军覆没,弃子投降。而这盘棋却是双方未损一兵一卒,红棋已陷入无救绝境,所有可用兵力,均为对方棋子阻挡,无法驰援抢救。倘非刻意设计安排,布置成此局面,何致如此!”   公孙令恍然大悟道:“如此看来,老朽倒真是上当了,可惜与老弟相见恨晚,若是早经点破,老朽就不致为此苦思三十年了!哈哈哈……”   笑声犹未落,突见小顺子一头闯入,气急败坏地道:“老爷爷!那家伙找上门来了!”   公孙令一怔,急问道:“是那昆仑老道?”   “不!是那个官差。”   这回轮到朝宗为之一怔了,他忧形于色道:“唉!果然替老人家添上了麻烦……”   公孙令神色自若地道:“侯老弟不用耽心,一切由老朽来应付。小顺子,就让他进来吧!”   小顺子怔了一怔,恭应而去。   侯朝宗局促不安道:“在下是否要回避一下?”   公孙令胸有成竹,微微地笑道:“不用了,侯老弟放心,看老朽如何打发他走路。”   朝宗以为他要用武力,则别说洪瑞单枪匹马前来,即使是来上十个八个的,也绝非公孙令的对手。   但他是不赞成以武力解决的,尤其对方是官差的身份,万一出了人命,对他的前途影响甚大。   话犹未了,突闻一声吆喝。   原来两个小鬼在湖边垂钓,突见洪瑞一路奔来,不禁暗吃一惊。小顺子霍地跳了起来,丢了钓竿就向水榭飞奔,赶紧去禀报公孙令。   兴儿慌忙站起,尚未及逃开,已被冲来的洪瑞一把抓住了后领,怒叫道:“小鬼!看你往那里逃?”   人小鬼大的兴儿。这回被洪瑞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抓住,一时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只有大声呼救。   两条白影飞射而至,正是那对绝色孪生姐妹。   洪瑞乍见她们,老光棍也为之心神一震,惊为天人。   兴儿趁他分神之际,奋力一挣,整片后领被撕开,终得逃了开去。   两少女齐声娇喝,正待双双出手,突问小顺子自九曲竹桥飞奔而来上面叫道:“两位姐姐不要动手,老爷爷叫他进去!”   金妞银妞这才住了手,退开一旁,让出路来。   洪瑞未追逃开的兴儿,愤然将抓在手上的衣领丢开,冷哼一声道:“小鬼!待我见了侯公子,他总得给我个交待!”   兴儿站在老远,向他扮了个鬼脸。   洪瑞又向两少女一瞥,才大步地走上九曲竹桥,跟随在小顺子身后,进入水榭。刚进大厅,公孙令已偕同朝宗自书房走出。   洪瑞脸色一沉道:“侯公子!……”   公孙令已开了口,神情肃然道:“请问这位官差,在京城属那个衙门?”   洪瑞已打探出公孙令的来历,心知这老头儿不好惹,忙抱拳道:“在下洪瑞,在京城九门提督属下当差。”   公孙令笑问道:“如今九门提督可还是田锦棠?”   洪瑞道:“正是田大人。”   公孙令哈哈笑道:“他这一任九门提督,可干得相当长啊!哈哈哈……”洪瑞听他直呼其名,不禁诧然道:“老人家认得田大人?”   公孙令道:“岂止认识,若论辈份嘛,他应该称老朽一声师伯!”   洪瑞一听,顿时傻了眼。   公孙令笑笑地又道:“老朽只是听说阁下来自京中,顺便问一声而已。你们有事尽管去谈吧,不必顾忌老朽,若有不便之处,老朽可以暂时回避。”   洪瑞既知这老头,乃是他顶头上司的师伯,那还敢仗官势欺人,忙陪着笑脸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下曾闻侯公子提及,因接家书赶回归德,不知何故突然在此停留,放心不下,特地前来看看。”   好个势利小人,竟然绝口不提马蹄坡的事!   朝宗自然也不便据实以告,轻描淡写地道:“公孙先生有点小事,需要我做见证,所以我决定暂留数日。多承兄台关心,谢啦!”   说着,双手一拱。   洪瑞一副小人的嘴脸,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公孙令忽然道:“阁下能找到寒舍,想必已在城里风闻,老朽与昆仑派结怨之事吧?”   洪瑞不便否认,只好点点头道:“此事已传开,城内各处都在议论纷纷!”   公孙令感叹道:“唉!老朽已届风烛残年,仍然涵养不够,竟然一时气愤,失手伤了那道长一臂,他若心有不甘,纠众前来兴师问罪,想必有一番是非争论。届时,需要在场目击的人证,但必须与老朽毫无交往,亦无地缘关系的局外人,所以商请侯老弟留下了。”   洪瑞非常知趣,见风转舵道:“只要侯公子没事,在下就放心了,抱歉!打扰了公孙先生,告辞了!”   他双手一抱拳,执礼甚恭。   公孙令故意道:“本当留阁下小聚,聊尽地主之谊,但昆仑方面随时会来寻衅,不便有官府之人在场,免生误会,以为老朽藉官府之力撑腰,同时阁下有要务在身,不宜耽搁,老朽也就不强留了。”   几句场面话,打发走了洪瑞,朝宗不由地赞道:“公孙先生的退兵之计,果然高明!”   公孙令哈哈笑道:“他若回京一问田锦棠,就知道老朽是掰了,田锦棠那有我这个八竿子挨不着边的师怕,不过我相信,他绝不敢问!”   朝宗道:“但愿如此,否则为公孙先生添上麻烦,在下就于心不安了。”   公孙令笑道:“不用耽心,就算他发觉受骗,也不会为此来向老朽兴师问罪的,何况,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老朽就不许有个同门晚辈叫田锦棠的吗?”   老少二人正相对大笑,兴儿一头闯入,向朝宗问道:“公子,那家伙走啦!”   朝宗一本正经道:“他说在马蹄坡受了内伤,十分严重,除非你们赔偿一笔医药费,回头就来带人!”   兴儿信以为真,情急道:“公子!小的全部家当只有四两银子,那是准备回去还桂花姐”   “那你只好去坐牢了。”   “不不不!小的不愿坐牢,请公子救救小的……”   “不然你就拿出四两银子来,不够的我替你补上,回去没钱还桂花,大不了你就娶了她吧!”   兴儿一脸无奈,从怀里掏出了银子,想了想,忽道:“不!小的不能娶她,情愿坐牢!”   朝宗忍不住了,哈哈纵声笑了起来。   兴儿苦着脸道:“小的都要去坐牢了,公子还乐?”   朝宗这才止住笑声,道:“没事了,那家伙已被公孙先生打发走了,你还不快快向他老人家叩谢!”   兴儿喜出望外,那敢怠慢,两膝一挪,转向公孙令连连磕头道:“多谢老人家救了小的,您真是小的救命恩人,愿您老人家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公孙令把手一抬,道:“好了,起来吧!再数下去老朽可就多苦多难了!哈哈哈……”   两个少女已在厅外,闻言“噗嗤”一笑,正好被朝宗抬眼看到,那副娇媚俏模样,真令他为之心醉。   兴儿又磕了个响头,才站起身来。   他是掉了疮疤忘了痛,马上嘻皮笑脸地道:“公子!这么说,他是自认倒楣,不再纠缠咱们了?”   侯朝宗斥道:“小鬼!你别得意忘形,今日之事,全仗公孙先生摆平,回去桂花的事可得你自己解决。”   一提桂花,兴儿又陷入烦恼了。   这时两个少女已进入了大厅,公孙令过去吩咐道:“天时不早,你们可以去准备晚饭了,弄几样爽口的菜,回头你们也陪侯公子小饮几杯。”   金妞微微点头,转向小顺子问道:“你们钓的鱼呢?”   小顺子这才想起、钓了几尾鱼尚留在湖边,忙拖着兴儿去取鱼。   待两个少女去厨房准备晚饭,公孙令偕同朝宗回到了书房,在矮几两旁相对坐了下来。   公孙令兴致颇浓道:“来,侯老弟,咱们来下一盘,看看你的棋力如何!”   “公孙先生既有雅兴,在下只好献丑了,尚望老人家手下留情。”   二人相对一笑。将棋盘上的残局收起!各自重新布局。   棋子摆好,朝宗一拱手,礼让道:“公孙先生请!”   彼此谦让了一阵,主人只好捋须笑道:“那老朽就不客气,扰个先了。”   “老人家请!”   公孙令掂起了蓝炮,置于当头。   侯朝宗不犹豫,照样还以当头炮。   公孙令微微一怔,忽道:“侯老弟,老朽有几句话想说,不知愿不愿听?”朝宗暗自一怔,拱手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孙令略一沉吟,始正色道:“恕老夫直言,以侯老弟相貌,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个性应属柔顺型,但方才老朽第一步走出当头炮,最稳健保守的走法,不外乎跳马或挺当头卒正合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求自保的守成之道。但侯老弟不甘示弱,以牙还牙,也摆上了当头炮,由此可见,老弟是个外柔内刚的人,逞强好胜之心太重!”   侯朝宗点点头,默然不语。   公孙令接着又道:“在好的方面来说,这种个性富于进取心,有勇往直前的毅力与自信,任何事不畏艰难,不怕失败,失败了会再接再励,永不放弃。”   侯朝宗仍是点点头,仍是默然不语。   公孙令沉吟了一下,又道:“坏的方面,那就是锋芒太露了,处处喜欢表现、出风头,幸好侯老弟是读书人,至多容易招忌而已,若是习武,就极可能惹事,招致杀身之祸了!”   侯朝宗想不到只下了一步棋,公孙令就能把他看得如此透彻,不由地心服口服道:“公孙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一番金玉良言,使在下茅塞顿开。今后自当留意,凡事尽力收敛就是。”   公孙令笑了笑,道:“老朽只是心血来潮,胡言乱语,老弟不必介意,咱们下棋吧!”   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果然使朝宗有所领悟,难怪父亲对他在金陵考试的文稿提出了评语,是华而不实了。   棋又继续地下了。   朝宗改采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棋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双方均全神贯注,频频长考,以致这盘棋下得异常的缓慢。   天色已暗了下来,银妞掌灯送来置于矮几上,见一老一少凝视着棋盘,浑然无觉,只好默默地站立一旁。   这是一盘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棋,双方经过一番拚杀,最后红棋只剩一车一炮,蓝棋也只剩一马一卒,彼此均是苟延残喘的局面。   轮到朝宗走棋,他尚在举棋不前,手上持着红炮不知往那儿搁。忽听公孙令笑道:“侯老弟,炮架子都没有了,你这炮往那儿搁都派不上用场的!”   侯朝宗也笑笑道:“看来这盘是和棋了。”   一旁的银妞终于忍不住道:“早就该和了,你们还下得挺起劲的!”   朝宗一抬眼,这才发现她在一旁观战,不禁又强自一笑道:“原来姑娘已观战多时,何不早说。”   银妞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侯朝宗朗声笑道:“姑娘说得好!说得好!哈哈……”   兴儿一头闯了进来,见状一怔,问道:“公子这么乐,可是嬴了棋?”   朝宗未及答话,忽听出现在书房门口的金妞道:“哦!老爷爷终于遇上了好手,输了棋啦?”   银妞笑道:“没有,只是一局和棋!”   金妞移步进来,失望这:“哦!连侯公子也胜不了老爷爷?”   侯朝宗诧然道:“姑娘何以认为在下必能胜他老人家?”   金妞道:“侯公子是读书人,必然精于诗琴棋画这些风雅之事啊!”   侯朝宗自我解嘲道:“可惜在下是虚有其表,倒教姑娘失望了,不过,恕在下不揣冒昧,想请教二位姑娘,为何如此希望在下能胜公孙先生呢?”   金妞瞥了公孙令一眼,嗔笑道:“老爷爷自从教会咱们下棋后,这些年来,就从未胜过他老人家一盘啊!”   朝宗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公孙令持须笑道:“侯老弟布局棋势磅礴,攻守有方,颇具大将之风,若非老朽奕前一番胡言乱语,扰乱了侯老弟心神,以致有所保留,未能放手一搏,则这盘棋应非和局,老朽早已全军覆没了。”   金妞好奇道:“老爷爷说了些什么?”   公孙令又笑道:“你们这两个丫头,自己赢不了棋,就指望别人能赢老爷爷。好在侯老弟要在此暂留数日,有的是机会,回头吃完饭……对了,说到晚饭,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金妞窘迫道:“噢!我只顾说话,倒忘了这事儿,进来就是请老爷爷和侯公子的呀!”   公孙令向她一指,笑道:“你这丫头,侯老弟!请吧。”   朝宗推座而起,随公孙令及两少女,步出了书房,来至大厅,兴儿则紧随在后。此刻不似日间的人满为患,乱糟糟的。厅内只放一张八仙桌,已摆上几样精致可口的菜肴。   公孙令笑着招呼道:“今晚没有外人,不分长幼尊卑,大家一起来坐下吧!”   这话似对兴儿而言,因在场的只有他是书僮身份,平时那能跟朝宗平起平坐。侯朝宗出身世家,对此甚为注重,忙道:“公孙先生在座,兴儿怎可……”   公孙令笑道:“来者是客,小哥儿不用拘礼,一起坐下。”   朝宗这才吩咐道:“兴儿,你就敬陪未座吧!”   兴儿受宠若惊,连声恭应,待公孙令等人入了座,他才敢坐下。   公孙令今晚特别高兴,春风满面笑道:“金妞银妞!侯公子棋艺高,你们若想求他指点,以后好胜爷爷,就该多敬侯公子几杯啊!”   酒早已斟满,金妞闻言微微一笑,举杯起身道:“侯公子,我敬你。”   侯朝宗慌忙起身。   公孙令却阻止道:“坐坐坐!谁要再站起来敬酒,就先罚一杯!”   金妞道:“那我先罚!”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坐下将空杯斟满。   朝宗过意不去,举杯道:“在下陪姑娘一杯!”   杯到酒尽,金妞谢了一声,忙为朝宗斟满。   银妞不敢再站起,坐着敬了一杯。   朝宗等金妞为他将酒斟满,即双手捧杯向公孙令道:“在下敬公孙先生!”   宾主举杯一饮而尽,公孙令放下空杯道:“侯老弟请尝尝,这山雉风味绝佳,采用风鸡制法,更为可口……”   说着,伸手向面前大盘中,撕下一只山雉腿。   朝宗正推拒道:“老人家请自己用……”   突见公孙令手腕一抬,撕下的山雉腿上见向厅外疾射而去。   只听一声哈哈大笑,一个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老叫化已出现在大厅门口,手上正抓着那只山雉腿。   他拉开了破锣似的嗓门,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叫化还没进门,公孙兄就先来只鸡腿,看来今晚口福真不错呢!哈哈哈……”   一面大笑,一面抓着山雉腿就啃。   两个少女及小顺子慌忙起身,对老叫化执礼甚恭,齐声叫道:“东方爷爷!”   公孙令却笑骂道:“老叫化!这可不是鸡腿,是山雉,给你这个老馋鬼吃了!还真是暴残天物!”   老叫化已走了进来,眉头儿一皱道:“难怪味道不对?我还以为你拿了隔夜的馊菜来待客呢!”   两老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嘻笑辱骂,毫无顾忌,显见彼此交情之深。   小顺子如见亲人,上前抱住了老叫化道:“东方爷爷,您怎么把我丢下,一去就是好几年也不来?”   老叫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么想我到来,敢情是你老爷爷虐待你,成天打骂不成?”   小顺子急急道:“不不不!老爷爷待我如同亲骨肉,才舍不得打骂呢!”   老叫化笑道:“那你在这里,不是比跟着我老叫化到处流浪来得好吗?”   小顺子真情流露道:“晚辈只是想念您老人家……”   公孙令接道:“好了!够了!老叫化,你别逗孩子了,快坐下吧!”   小顺子这才放开老叫化,忙端了把竹椅过来,加在公孙令与朝宗之间。   老叫化故意把竹椅挪开一些,坐下后笑道:“这位公子哥儿,不会嫌弃老叫化这身臭皮囊太脏吧?”   侯朝宗强自一笑道:“老人家说笑了……”   公孙令这才为双方介绍道:“侯老弟,老叫化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人人尊称为丐侠的东方长寿。”   侯朝宗拱手为礼道:“原来是东方大侠,失敬!失敬!”   东方长寿道:“什么大侠小侠的,人家在背后都叫我西方短命,你老弟就叫我一声老叫化好了。”   朝宗怔道:“那怎么可以……”   公孙令笑道:“侯老弟,老叫化的外号又叫老天真,从来不拘小节,百无禁忌,随便叫他什么都成。不过,我说老叫化,你一去数年,毫无音讯,今儿个突然跑来,想必是有事吧?”   东方长寿等两少女及小顺子都归座,才正色道:“老叫化最近风闻一个消息,昆仑派的掌门人已病入膏盲,不久人世,观中四大护法都有意争夺掌门宝座,甚至明争暗斗,使他无法摆平此事,所以想出个主意,指定天下四大剑术名家,其中之一就是公孙兄。要他们四人抽签决定,去向何人挑战,最先获胜回去者,即接掌昆仑。据说抽中公孙兄的是玄真道长,老叫化特地赶来通知,不知那牛鼻子来了没有?”   公孙令道:“昨日就已到了!”   东方长寿诧然道:“哦?老叫化已经是马不停蹄赶来,牛鼻子竟然比老叫化更快!公孙兄可曾接受他挑战?”   公孙令微微颔首道:“咱们今晨已交过手了!”   “结果如何?”   公孙令轻叹了一声,即将全部经过述说了一遍。   东方长寿听毕,连声称奇道:“怪哉!怪哉!他们每人均有数人暗中监视,以防谎报战果,有失公允。怎会只有玄真出面,公孙兄竟未发现其他的人?”   公孙令亦觉诧异道:“哦!这就怪了,昨日他是独自来挑战,今晨亦是一人前往马蹄坡赴约,除了六合城内的一些朋友,及侯老弟主仆之外,附近确实未见其他人,更无昆仑道士出现啊!”   东方长寿若有所思,默默地啃完一只山雉腿,始反手一抹嘴上的油渍,笑道:“你们都瞪着我干嘛,是不是嫌我老叫化吃相太难看?”   公孙令道:“老叫化,你少卖关子,定然是想到了什么,否则你那张嘴,是不会停顿下来的。”   东方长寿咧嘴怪笑道:“老叫化只有一张嘴,顾着吃,就顾不得说话了!”   公孙令不悦道:“老叫化,你还要装疯卖傻?”   东方长寿沉吟一下道:“老叫化天生一张乌鸦嘴,专说人家不爱听的话,依我看,跟着玄真来的人若在场,或暗中监视,绝逃不出公孙兄等人耳目,既然未被发现,此事就有些蹊跷,甚至不妙了!”   公孙令诧异道:“何以见得?”   东方长寿正色道:“据老叫化所知!昆仑四大护法中,以玄真最心狠手辣,且诡计多端,按情理说,跟玄真同来的数人,目的是要负责监视,确定玄真挑战胜负,绝不可能不出现。   事实上他们既未到现扬观武,亦未在暗中监视,这就大有问题了!如果不出所料,老叫化虽不知道其所以然,但可确定他们已悉遭玄真毒手!”   公孙令惊道:“老叫化,你是说玄真杀人灭口?”   东方长寿把头一点道:“不错!这样一来,他非但可以掩饰其非,表示马蹄坡之会,错不在他。甚至回去信口雌黄,讹称那几人是被公孙兄所杀、藉此引起昆仑众怒,纠众前来向公孙兄讨回公道。”   公孙令神情凝重,道:“这点老朽倒未想到……”   东方长寿道:“好在此去昆仑路途遥远,往返颇费时日,尚有足够的时间,容咱们从长计议如何应付。倒是另有一事刻不容缓……”   说到一半,眼光一瞥朝宗,似有顾忌,突然欲言又止。   这老叫化一向装疯卖傻的,此刻一反常态,神情严肃,显然事态严重。   公孙令察颜观色,似已心里有数,即向朝宗道:“侯老弟、怨老朽失陪片刻,跟老叫化有点事要密谈。”   朝宗一拱手道:“公孙先生请便!”   公孙令又向两少女交待道:“你们好好招呼侯公子,替我多敬几杯!”   两少女齐声恭应。   待公孙令和东方长寿起身离座,相偕走入书房,金妞即笑道:“侯公子不必介意,东方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天塌下来也不在乎,有时却芝麻小事也穷紧张的,别管他们二老了,咱们喝咱们的酒。”   二老不在座,朝宗没有拘束感,恢复了以往的洒脱,哂然一笑道:“听姑娘的口气,酒量定然是不错了?”   金妞笑了笑,道:“老爷爷没事喜欢喝两杯,又不愿独饮,咱们只好奉陪,被他老人家训练出来的。”   侯朝宗道:“名师出高徒,二位姑娘必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金妞笑道:“那倒不见得,下棋也是他老人家教的,咱们就从未胜过一盘。”此话一出,引得朝宗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银妞却说话了。道:“姐姐!你别光说不练,敬酒呀!”   金妞道,“急什么?要不然就你先敬!”   银妞举起酒杯道:“好!我敬就我敬。侯公子,我敬你!”   朝宗忙举杯笑道:“不敢!在下先干为敬!”   敬酒的反被人敬了。   银妞见他一饮而尽,却放下酒杯,娇嗔道:“我不喝了!”   朝宗一怔,诧然道:“在下已先干为敬,姑娘怎么反而不喝了?”   银妞道:“老爷爷交待,要咱们替他老人家多敬侯公几杯,侯公子却喧宾夺主,反而敬起我酒来了,回头让老爷爷知道,岂不是害咱们挨骂?所以这酒我不能喝。”   朝宗笑道:“这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好吧!罚我三杯。”   银妞转嗔为喜道:“这还差不多!”   笑着,捧起了酒壶,为朝宗将空杯斟满。   侯朝宗的酒量不算好,也不算太差,以前在家里,也是陪着父亲小饮,酒量被慢慢训练出来的。   此番赴南京考试,应酬特别多,尤其每次聚会,都是在秦淮旧院轮流设宴,美色当前,自然少不了酒。只要有“郑疯子”妥娘在扬,更是会起哄,几乎所有的人都曾被她灌醉过的唯独对朝宗妥娘算是手下留情,适可而止,绝不勉强他过量。这主要是对朝宗印象较好,不得不另眼相待,同时也是爱屋及乌,为了李香君的缘故。   纵然如此,朝宗在南京的这段时日,酒量已比在家中时强多了。   这时面对两个绝色少女,他岂能示弱,一口气连干三杯,仍然面不改色笑道:“姑娘可满意了?”   银妞嫣然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将两只酒杯斟满。   金妞虽未要朝宗罚酒,却也连敬了三杯。   旁观者清,人小鬼大的兴儿已看出,朝宗为这两个少女所惑,已有些意乱情迷,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但无可否认,眼前这两个少女实在太美,任何人见了她们都会心动!   朝宗自与妥娘一夕销魂,一直念念难忘,从那秦淮名妓身上所获得的感受与满足,甚至连奉献了身心给他的香君,也无法相比。然而,自从见过了这对孪生姐妹,他简直无法相信,日后再见那两位红粉知己,是否能旧情复燃?   他真的迷惑了,若能换取这两个少女的青睐,即使放弃功名,甚至一切,从此终老斯地,他也心甘情愿!   酒喝得不算多,朝宗却有了几分醉意。他不再拘束,逐渐谈笑风生起来。两个少女自幼来此,由公孙令收留,温婆婆带大,从未离开过水榭,别说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就是六合城里,对她们也全然陌生,充满了好奇与僮憬。   这些年来,只有两个外人来过水榭,那就是送小顺子来的东方长寿,以及程海山。小顺子时常随公孙令出去走动,多半是进城采购日常生活必需品,譬如粮食、布料、药材、酒类、茶叶等等。她们却严禁外出,甚至不许远离湖边。   因此,当她们听朝宗说起南京的繁华,及六朝京都的旖旎风光,不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羡慕与向往的赞叹。   金妞忍不住这:“几时咱们也能出去开开眼界,那该有多好!”   这对她们似乎是一种奢望,使朝宗大惑不解道:“凭你们一身武功,有何不可的,难道在外边还有人敢欺侮你们不成?”   他想到了红姑,武功也许尚不及这两个少女,却能走南闯北,且是被海捕公文缉拿的钦命要犯!   她们是自由之身,又有一身惊人的武功,为何不敢出去见见世面?   侯朝宗心里打起了疑问,莫非公孙令在逃避什么?   忽听银妞轻轻地叹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如愿以偿的。”   多么肯定的语气!   朝宗听出这话的含意,似在表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孙令绝不可能长久留住两个少女,误了她们的终身大事。   金妞忙把话岔开道:“不谈这个,咱们喝酒。”   于是,她们又轮流着继续地敬酒?   朝宗是来者不拒,杯到酒尽。   两个小鬼兴儿和小顺子未喝酒,他们早已吃饱溜了出去玩了。两老则仍在书房密谈,仍未结束,桌上只剩下了朝宗与两个少女。   侯朝宗仗着几分的醉意,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道:“恕在下唐突,你们这对姐妹,确实是我生平所见最美的了。”   天下没有不爱听赞美话的女人,尤其是从未与异性接触,接受过赞美的少女,这话让她们听来非常顺耳。   公孙令与小顺子自然不算,他们似乎从未发现她们的美,更未赞美过她们。但她们对朝宗的赞美,只是淡然地笑笑,毫无强烈的反应。   侯朝宗不禁诧然地望着她们,如果不是仗着这么几分的醉意,他是不敢如此般的正视着她们的。   朦胧的醉眼中看起来,两个少女显得更美了。   只见她们明眸皓齿,笑脸迎人,脸上未施脂粉,但却有着自然的红润,更增添了几分娇艳。   尤其那肤如凝脂,晶莹剔透,彷拂吹弹可破,真个我见犹怜。   如此的羞花闭月之貌,若与那些秦淮名妓相比,即使如郑妥娘、卞玉京等艳名四播的女人,也只能算是庸脂俗粉了。   侯朝宗忽然问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像在下一样,当面赞美过你们?”   银妞补充道:“我们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美。”   侯朝宗道:“这是你们自谦,如同读书人,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能在人面前自夸,习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会逢人就称天下无敌,如果是别人见了你们而不赞美,那他不是没有眼光,就是白痴了!”   金妞“噗嗤”一笑,道:“我们这些年来,朝夕相处的只有几个人,温婆婆死后,只剩下老爷爷和小顺子,他们能没事就赞美几句吗?如照侯公子这么说,必然老爷爷是没有眼光,而小顺子是白痴了!”   朝宗微微一怔,不禁笑道:“说的也是,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觉其香,何况公孙先生……”   银妞嫣然一笑,道:“好啦!侯公子,咱们姐妹也没你形容的那么十全十美,不必再在美上做文章了,还是喝酒吧,我敬你!”   朝宗已不胜酒力,仍不甘示弱,笑应追:“好!”   酒杯刚举,金妞劝阻道:“侯公子,你已喝得太多了,别当真喝醉了。”   朝宗自负道:“笑话,在下连干三杯给你看,醉不醉得了!”   金妞未及阻止,他已一饮而尽,将空杯推向银妞。   银妞无奈地笑了笑,撩袖执起酒壶,欠身为他斟满。   侯朝宗眼见她伸向面前的纤纤玉手,细白娇嫩,犹如柔夷,竟然一时情不自禁,双手将她的手执住不放。   银妞羞愤交迸,怒斥道:“侯公子!你……”   猛地将手往回一夺。   但侯朝宗却跟着向前一倾,伏在桌面上了。   他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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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侯朝宗酒醒时,已是三更时分。   他双目缓缓睁开,发现和衣躺在竹床上,身上覆着棉被。房内未点灯烛,籍着窗口射入的月光,见兴儿坐在竹椅上打盹。   他霍地撑身而起,推醒了兴儿,急问道:“兴儿!我是不是喝醉了?”   兴儿揉了揉眼睛,道:“可不是喝醉了,要不是那位姑娘找我回来照顾公子,小的还不知道呢!”   朝宗追问道:“是你扶我进房的?”   兴儿摇头道:“不,小的回来时,公子已经躺在床上了。”   当时的情形,朝宗已全然记忆不起来了,沉思一下,又问道:“两位老人家和两位姑娘呢?”   兴儿轻声地道:“公子!今夜这儿可能会发生事故。”   朝宗一怔,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兴儿道:“公孙先生听说公子醉了,正亲自来房里探望,小顺子突然跑来,向他嘀咕了几句,好像发现什么动静,公孙先生和老叫化去了湖边,到现在大概尚未回来呢!”   朝宗暗暗一惊道:“哦!两位姑娘也去了?”   兴儿道:“没有,她们手里提着剑,一直在水榭四周巡视,好像防人突袭,还特地关照小的,无论有任何动静,都呆在房里守着公子,千万不可出房啊!”   朝宗略一迟疑,向房外走去。   兴儿急忙跳起身,冲过去挡住了房门口,劝阻道:“公子,两位姑娘交待下来的,咱们不能……”   朝宗自负地道:“咱们遇上那批山贼都没事,有什么好怕的!”   兴儿愁眉苦脸地道:“那是亏得人家兄妹两个相助,否则,就算脱出洞牢,也逃不出山寨啊!”   朝宗想了想,觉得兴儿说的也是实情,若非纪天虎、红姑兄妹跟铁豹的意见不合,起了冲突,以致反目成仇,凭他们主仆二人的力量,如何能逃过一劫。   叹了一口气,他只好回身走到窗前坐下。   窗外夜色正浓,月明星稀,湖上一片朦胧苍茫。   侯朝宗正探首向外张望,突见黑暗中伸出一手,连连摇动,示意他退回。看见这只纤纤玉手,他猛然记忆起醉倒前的情景。   当时,他正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突然间,他一时情不自禁,紧紧地执住了银妞的纤纤玉手不放……   那时他真的醉了!   现在酒已清醒,回想当时的情形,他真怀疑,自己怎会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在秦淮旧院的脂粉群中,每当酒酣耳热之际,寻芳客旁若无人而动手动脚的情形,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即使是侯朝宗,他也有不老实的时候,但对象不同,那些落籍的妓女,几乎无权拒绝,也不敢拒绝客人的骚扰。因为她们吃的就是这行饭。   但是,这两个少女不同,若以同样心态看待,无异是冒渎神圣!   朝宗感到一阵的愧疚,急欲向她们致歉,可是此刻却不是适当的机会。   这时她们仍在水榭周围环廊上巡视,不停地交换位置走动,全神贯注着湖中与湖边的动静。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风吹树摇的“沙沙”声。   突然间,湖边出现了几条人影,身法快如流矢,直朝水榭扑来。   金妞正好一眼瞥见,心中暗自一凛,急向银妞发出轻声的暗号。   她赶来一看,也不由地一惊,轻声急道:“咱们快到九曲竹桥上拦截!”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少女身形尚未动,湖边又出现两条人影,由不同的方向赶到桥头,正好及时阻挡了扑来的数人。   两个少女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公孙令和东方长寿。   扑来的数人身形一收,立即散布开来,各自抢占有利攻击位置。   东方长寿也已蓄势待发,沉声道:“你们怎么只来了这几个,还有的人呢?”   对方为首的是个健壮中年上身黑色劲装,手执吴钩剑,嘿嘿地冷声笑道:“就咱们几个,已经足够了!”   另一人也是黑色劲装,年约四旬,身材较为瘦长,手握一条漆黑钢鞭,盛气凌人道:   “老叫化,你倒真喜欢管闲事,特地跑来这里,莫非自己找死?”   东方长寿笑道:“这个不用耽心,尽管人家在背后咒我老叫化是西方短命,但我的命长得很,死不了的。”   健壮中年怒哼一声,转向公孙令道:“公孙令,你怎么说?是自动把人交出来,彼此免伤和气,还是非要咱们动手不可?”   公孙令不亢不卑道:“老朽早已封剑,不闻江湖事,如今在此安享余年,寒舍总共只有男女老少四人,不知阁下要老朽交出谁来?”   健壮中年怒声道:“公孙令,你少装糊涂,咱们要的是当年东厂二档头铁头豹子赵志良遗下的一对孪生兄弟?”   公孙令冷冷地笑道:“你们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方圆数百里内,只要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寒舍除了老朽与一童子,只有一对孪生姐妹,别无他人了!”   健壮中年道:“哼!阁下以为把他们男扮女装,就瞒得了人的耳目?告诉你,咱们为了那对兄弟,已找了十几年。原以为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目标显著,应该不难找到,那知遍寻各地,毫无所获。最近风闻此地有一对孪生姐妹,姿色绝世无双,她们的年纪,正与那对孪生兄弟相符,才想到是你老儿藏匿他们多年。”   公孙令暗自一惊,力持镇定道:“你们真会想像,可惜找错了对象!”   东方长寿接道:“别说是找错对象,就算找对了,魏忠贤老贼已死,东厂也已瓦解,你们还替那魏老贼的鬼魂卖命?”   健壮中年冷森森地道:“咱们铁卫十三鹰,曾在魏都督面前立下血誓,除非全部死光,只要留下任何一人,就矢志完成使命,绝不放过赵志良遗下的那对孪生兄弟!”   东方长寿冷哼一声,不屑道:“魏老贼已死,居然阴魂不散,仍能使你们为他杀人!”   健壮中年道:“魏都督虽死,咱们的血誓仍在,除非十三人全部死光。”   东方长寿怒道:“好!老叫化既然在此,就绝对成全你们!”   健壮中年一声“好!”字出口,身形已动。他首先发难,吴钩剑一挺,直取老叫化的胸膛。   他一出手,其他几人那敢怠慢,立即攻向公孙令。   东方长寿从不用兵刃,就凭一双铁掌及三十六式连环腿,在江湖中闯出了丐侠的名号来。   “铁卫十三鹰”乃是从东厂的锦衣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而且武功极强的十三名高手组成。不仅直属都督魏忠贤亲自指挥,也等于是他的死士,兼充杀手。   老叫化面对如此强手,那敢装疯卖傻,掉以轻心。只见他一肩头一晃,错步斜跨,上身急向后仰,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吴钩剑当胸一刺。   这种兵刃与剑相似,剑身前端却多一似镰刀之弯形倒钩。健壮中年一剑刺空,即时往回一带,倒钩仍向老叫化钩去。   东方长寿上身原已后仰,就势急施“铁板桥”功夫,成为两膝以上全身向后仰倒。倒钩疾划而过,距离老叫化胸腹不及两寸,惊险已极!   东方长寿被对方连刺带钩,一招两式,攻得怒从心起。一个挺身,就势拔起了丈许,双腿齐齐弹出,一口气踢出了七八脚,逼得健壮中年连连闪避,吴钩剑竟无法再出手。   健壮中年向旁一掠,飘开两丈,冷冷一哼道:“老叫化的三十六式连环腿,果然是名不虚传。”   东方长寿双足一落地,振声道:“你再试试这双铁掌!”   这老叫化一向得理不饶人,双掌一错,欺身暴进,猛向对方连手抢攻。   健壮中年不甘示弱,吴钩剑连刺带钩,完全走的武当八卦剑路数,显见此人纵非艺武当,亦必与武当派有着极深渊源。   八卦剑路一经施展,气势如虹,威力无比。东方长寿非但毫无惧意,反而以一双铁掌硬向里切,如此作风,简直就像拚命三郎!   健壮中年的八卦剑路被迫一变,紧守门户,图阻老叫化的疯狂攻势。   因为他心知对手既仗双掌成名,掌上自有独到之处,且不畏刀剑,是以绝不可欺他赤手空拳,欲仗兵刃取胜。   那知东方长寿竟奋不顾身,又一个欺身暴进,抢中官、走洪门,左掌虚晃,右掌疾发如雷。   这一掌威力之强劲,实足惊人,掌力划起一股风啸破空之声,迎面狂袭而至。健壮中年虽撤剑疾退一丈开外,仍觉一股劲风拂面,如被火灼,隐隐刺痛,不禁使他心中大骇。   想不到,老叫化的一双铁掌,功力如此深厚,难怪江湖中黑白两道的人物,见了他都得敬畏三分呢!   东方长寿无暇追击,眼光一扫,见公孙令正被几名壮汉合力围攻。   对方数人中,以那瘦长中年手中一条漆黑钢鞭最具威力,连抽带打,攻势甚是威猛凌厉所幸公孙令虽封剑多年,平日仍以竹剑代替,传授两个少女及小顺子剑术。是以,他的六合剑法,不仅未曾生疏,反而更为精进。   剑已启封,一柄古意盎然的利剑在手,威风不减当年。对方数人合力围攻,虽全力以赴,亦是无法近身。   这是一场缠斗。   老叫化一生闯荡江湖,何等的经验阅历,他突然间想到,以公孙令的名气之大,对方既找上门来,想必“铁卫十三鹰”倾巢来犯,为何只来了数人?   比常情判断,他们绝不敢如此轻敌!   然而,其他的数人呢?   东方长寿顿有所悟,暗自一惊,急向公孙令招呼道:“公孙兄快回水榭,这里就交给老叫化吧!”   公孙令被他一语提醒,也不由地一惊,猛然想到其他数人可能由湖上来袭!狂喝声中,老叫化已扑了过来,打算接替公孙令,以一双铁掌及三十六式连环腿,对付眼前这批东厂余孽。   健壮中年心知计谋已被识破,那容他们分身赶回水榭,也同时飞身火扑,吴钩剑一挺,直向老叫化后腰部位猛扎。   东方长寿彷佛脑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只向旁一闪,吴钩剑扎了一空,而健壮中年却收势不住,连人带剑向前冲去。   老叫化跟着挺身而进,出手如电,击出雷霆万钓的一掌,势如狂飓怒卷。健壮中年闪避不及,被一掌劈中右肩,顿时身不由主,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左跌出两丈开外,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倒地不起。   围攻公孙令的数人大惊,却无法分身抢救。   公孙令趁机发动猛攻,六合剑法一紧,势如排山倒海,奔腾汹涌向那数人逼去。东方长寿掠身而至,喝道:“走吧!老叫化陪他们玩玩。”   公孙令耽心水榭遭突袭,连攻七八剑,将那数人逼退。突然一转身,直向九曲竹桥射去瘦长中年钢鞭一抡,犹图拦截,却被老叫化双掌齐发之势吓阻了。   这时金妞银妞,尚在环廊暗处张望,注视湖边战况。突见公孙令独自掠身而来,立即现身迎出。   公孙令轻声斥道:“你们还在这里干吗?快注意湖上!”   两个少女闻言一惊,急忙分从环廊两头,绕向朝湖的那一面。   想不到小顺子倒很机伶,居然蹲在暗处守着,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湖面动静。他一见两少女赶来,霍地站起,轻声道:“那边好像有两条船影!”   说着,向湖面远处一指。   公孙令也已赶来,急向湖面上看去,约在百丈之外,夜色朦胧下,似乎确有两艘扁舟,停在湖中静止不动,载浮载沉。   由于距离较远,无法看得真切,但以公孙令的眼力,已可确定那是船影,且船上不见一个人。   金妞不禁诧异道:“老爷爷!这湖里从来没有船只出现,怎么……”   公孙令神情凝重道:“他们要弄两艘轻舟放进湖里,岂会是难事!”   银妞惊问道:“老爷爷!他们真是铁卫十三鹰……”   金妞急忙作个手势,又指指朝宗房的窗口,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公孙令轻声问道:“侯公子酒醒了没有?”   金妞点点头,道:“我已关照他们,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可出房。”   这时,忽听小顺子叫道:“你们看,船在动了。”   放眼看去,湖中原先静止的两叶扁舟,果然已在缓缓移动。   公孙令道:“金妞银妞!你们进屋里去,这里有我跟小顺子就够了!”   金妞不放心道:“可是,老爷爷……”   公孙令沉声道:“要你们进去,听见没!”   金妞不敢违命,应了一声,即与银妞转身入内。   公孙令再定神一看,就这眨眼之间,湖中那两叶扁舟上,竟然各出现三人,突然双奖齐划,火如流矢般朝水榭飞驶而来。   湖边七人,两艘小舟上各三人,“铁卫十三鹰”,果然已到齐了。   公孙令力持镇定问道:“小顺子,你的石子准备好了?”   小顺子手一举,提着个沉甸甸的布袋,笑道:“这么大一袋,够了吧!”   公孙令微微地点点头,目光注视湖面,只见两艘小舟已在十丈之内,轻声交待道:“力道够得上,立即出手!”   小顺子应了一声,即从布袋内抓出一把小石子,紧紧扣在手中,蓄势待发。一转眼,两艘小舟已距水榭不足三丈。   船尾一人操奖,船头两人已霍地站起,跃跃欲试,准备距离一近,即飞身直掠水榭。这当儿,只见小顺子手一扬,一把小石子如飞蝗般疾射而出。   两艘船头上的四人,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只听得连声怪叫,接着“噗通!”两声,两个壮汉跌落湖里,另两个则仰面倒栽,跌回船舱中。   船已无法收住,直冲而来,猛然撞上水榭。   坐在船尾操奖的二人,受这猛力一震,双双被弹起半空。他们身手竟十分了得,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直射水榭环廊。   小顺子的石子未及出手,舟上二人已射到。公孙令那容他们登上水榭,疾喝声中,身起剑出,划起一道寒虹。   剑锋过处,带起了一片血雨,只听得连声惨叫,两名企图强登水榭的汉子,已头下脚上的栽入湖中去。   跌入船舱的两人,见状大惊失色,忙不迭爬起投入湖中,各自游水逃命。公孙令的剑法果然厉害,一出手就解决对方两人,使其他四人吓得不战而退。这一幕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惊得连小顺子也发了呆。他从没有见过杀人,更没有见过公孙令杀人。   湖边上的东方长寿也不含糊,凭一双铁掌及三十六式连环腿,大发神威,使对方一死一伤。剩下五人见势不妙,只得仓惶逃命,连同伴的尸体也带走了。   老叫化并不追杀,眼看他们已逃远,才转身赶回水榭。当他获知公孙令这边的战果后,不禁笑道:“铁卫十三鹰已损其三,只剩下九个半了!”   小顺子诧然道:“东方爷爷,明明还剩十人,怎么会是九个半?”   东方长寿道:“其中一人受了重伤,已经去了半条命,自然只能算他半个啊!哈哈……”   公孙令却没有他这么乐,神情肃然道:“他们在湖边已扬言,除非十三人全死光,否则绝不罢手。今夜虽铩羽而归,恐怕不会死心,必然将卷土重来!”   东方长寿冷声道:“只要他们不怕死,尽管来,别怪老叫化心狠手辣,来个赶尽杀绝,成全他们!”   公孙令强自一笑,道:“至少今夜他们是不敢再来了,老叫化,咱们进去喝两杯,暖暖身子吧!”   东方长寿一听又有酒喝,不禁振奋道:“好哇!,晚上喝的尚未尽兴,就忙着去四下巡视,是该让老叫化喝个痛快了!”   公孙令为安全起见,命小顺子留在环廊巡视,偕同老叫化回进厅内。   两个少女已将灯点起,双双迎上前道:“二位爷爷辛苦了!”   东方长寿笑道:“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小……”   公孙令急忙轻碰他一下,又向耳房一施眼色,示意房中尚有朝宗主仆,才使老叫化把话止住。   金妞笑道:“二位爷爷坐下歇歇,我去沏杯热茶。”   东方长寿摇头道:“茶不用了,来壶酒吧!”   金妞笑应道:“是!咱们这就去准备。”   两少女转身入内,去准备酒菜。二老刚坐下,朝宗却从耳房走了出来。   他满脸惊诧之色,问道:“方才可是昆仑派的人?”   显然他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更未听到方才湖边双方叫阵的那番对话。   公孙令微微摇头道:“不是他们,要来也没有如此之快。”   朝宗并不懂江湖规矩,事不关己,多问是犯忌的,但仍是好奇地问道:“那又是什么人?”   公孙令虽能谅解,东方长寿却不悦道:“小伙子,不干你的事,最好少问!”   朝宗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沉默地站在一旁。   公孙令无暇招呼他坐,却忧形于色道:“老叫化,他们今夜吃了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尤其知道有你在此,心知不宜力敌,恐怕会改用智取啊!”   东方长寿自负道:“哼!你说怕他们施用诡计?在我老叫化面前,那可是班门弄斧了!”   朝宗突然忍不住道:“请问老人家,来人若以火攻,如何破之?”   东方长寿被问得一怔,呐呐道:“这……”   侯朝宗正色道:“方才湖上冲来两艘小船,在下在窗口正好看到,当时真耽心,万一船头置有引爆炸药之类,冲撞上水榭,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今夜他们以为凭武力已足对付,不意铩羽而归,如果再度来犯,说不定就会想到用火攻了!”   公孙令颔首道:“不错!非常有可能。”   东方长寿神态一变,哈哈大笑道:“读书人果然有头脑,来来来!小伙子,咱们坐下商量商量。”   朝宗这才迳自坐下,谦道:“在下只是杞人忧天,也许……”   公孙令道:“不!绝对有此可能,幸亏侯老弟提醒,咱们不能不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呢!”   东方长寿把头一点,道:“对!这件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伙子,你既想到有此可能,如果对方真用火攻,你可有什么良策?”   朝宗沉吟一下,始道:“水榭建在湖中,四面环水,一旦遭到火攻,取水灭火倒是近便,只是必须要有足够人手。因水榭全系以竹建造,屋顶又是茅草。久经风吹日晒,干燥易燃,遇火一发不可收拾,若是人手不足,抢救起来就难了。”   侯朝宗道:“那倒不必劳师动众,若能在湖中及岸边设下障碍,阻敌于火箭射程之外,则水榭即可无虑火攻。”   东方长寿连连点头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小伙子要咱们在湖中及岸边,设下机关消息,根本不容他们接近水榭。”   公孙令迫不及待问道:“侯老弟可懂得制造机关消息,或精通奇门易数之学?”   侯朝宗摇头笑道:“在下只读过孙子兵法,在此恐怕派不上用场。”   公孙令失望道:“那湖中及岸边的障碍,将如何设置?”   东方长寿也轻叹道:“是啊!这玩意不能随便设置,非但要发生阻敌之效,还得不易为敌所破才行啊!”   侯朝宗极欲乘机表现一番,无奈对这方面毫无经验,纵怀满腹经论,也是派不上用场的二老一少正陷于苦思,两个少女已备好酒菜,端出来置于八仙桌上。   金妞发现三人均面带愁容,不禁诧异道:“老爷爷!你们是怎么啦?”   公孙令这才收起了蹙容,若无其事地道:“来来!咱们边喝边聊,也许能触发灵感,突有神来之策。”   东方长寿酒瘾早已犯了,乐不可交道:“对对对!知我者,公孙兄也!老叫化不喝酒,别说灵感,连说话都提不起劲啦!哈哈……”   银妞嘟着小嘴儿,上前斟酒。   朝宗忙手按杯口,婉拒道.!“在下不能喝了,以免酒后失态去……”   银妞嫣然笑了笑,似无责怪之意。   只见东方长寿笑道:“小伙子,酒后失态算得了什么,老叫化滴酒不沾,也照样疯疯癫癫,语无伦次,那才叫失态呢!”   一阵轰笑,使朝宗不便坚持,只好把手放开,让银妞斟酒。   斟完酒,银妞并未入座,与金妞随侍在侧。   公孙令道:“天时不早,你们去歇着吧,咱们自己斟酒。”   东方长寿却道:“她们也许有主意,何不坐下来,说给老叫化听听也好。”   公孙令迟疑一下,才示意两个少女入座,遂道:“老叫化,咱们既要谈正事,你就少喝些,免得满嘴胡言乱语,让侯老弟看了笑话!”   这是暗示,警告东方长寿说话要谨慎些,有朝宗在场,不得不有所顾忌。东方长寿那会听不出他话中有因,会意地笑进:“放心!老叫化这张破嘴,只要有酒有菜就忙不过来了,那还能空下来胡说几道。”   朝宗却道:“老人家是性情中人,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在下。”   其实他们顾忌的就是他!   如果没有朝宗在扬,此刻他们必然是畅所欲言,共商应对之策。但他们所商谈的事,关系重大,有些秘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而朝宗毕竟是个局外人。   东方长寿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遂自抓起酒壶,自斟自酌连干三杯,似乎让气顺了一下,才咧嘴怪笑道:“这样好多了……公孙兄,老叫化有精神了,咱们来谈正事吧!”   公孙令道:“若有必要,城里那班人对老朽倒是十分尊敬,找些人手来是毫无问题,但此事老朽不愿惊动外人,且万一造成伤亡,又如何善其后!”   东方长寿沉思不语,他是很少如此严肃的,显见事态确实相当严重,连这平日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老叫化,一时也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突然,老叫化的眼光移向朝宗,沙哑着嗓子道:“小伙子?你这读书人脑筋灵活,又读过什么兵法,难道没有一点主意?”   朝宗道:“孙子兵法上说,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如果能知今夜来的是什么人,武功如何,以及来此的目的,在下或能提供一些愚见!供二位老人家参考。可是,在下对此全然无知……”   东方长寿不置可否道:“这个嘛……小伙子,你只要知道这些?”   朝宗把头一点道:“在下绝非藉此探人隐密!”   东方长寿犹豫了一下,又瞥了公孙令一眼,见他未加阻止,始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方才来的那批杀手,乃是铁卫十三鹰,是从东厂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三名高手,当年由魏忠贤亲自指挥,等于是他的死士。”   侯朝宗忽道:“铁卫十三鹰好像听过,是否魏忠贤所养的一批杀手,专门用以对付异己及杀害忠良?”   东方长寿道:“不错!就是这批家伙,崇祯皇帝即位后,东厂中有人不满魏忠贤,曾向圣上密告魏老贼十大罪状,甚至举出他残害忠良的铁证,以致使圣上决心除此巨奸,重振朝纲。魏忠贤怀疑是东厂二档头赵某出卖他,密令铁卫十三鹰杀其满门来泄恨。赵某全力拒敌,掩护其妻携一对孪生幼儿逃命,结果赵某寡不敌众而丧生,铁卫十三鹰仍不放过那母子三人,各处搜寻追杀,迄今已十余年未获……”   侯朝宗诧异道:“魏忠贤早已死了,他们还不放过那母子三人?”   东方长寿沉思道:“据他们表示,曾在魏忠贤面前立下血誓,除非十三人全部死光,否则必杀那母子三人而后甘休。”   朝宗听得不寒而栗,道:“想不到魏忠贤人已死,却仍阴魂不散!”   公孙令神情肃然道:“可笑他们寻找那母子三人多年未获,最近风闻老朽这里有一对孪生姐妹,立见然指鹿为马,怀疑她们即是那一对孪生兄弟。”   朝宗瞥了两个少女一眼,不禁哑然失笑道:“他们居然男女都分不清!”   金妞突然笑问道:“侯公子分得出我们是男是女吗?”   朝宗笑了笑,道:“在下此刻滴酒未沾,就算喝醉了,大概也不致如此糊涂吧!”   金妞也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公孙令却忙把话岔开道:“侯老弟,大致情形就是如此,你有何高见?”   侯朝宗沉思一下,问道:“他们武功如何?”   公孙令道:“以老朽与老叫化二人,已足应付,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他们施坏招。”   侯朝宗胸有成竹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咱们不妨就地取材,去岸上竹林多砍些高大的巨竹,将两头削尖,插于三五十丈外湖中,不使露出水面。对方若从湖上来犯,必为水中的障碍所阻,甚至沉船湖中,万一突破,则咱们多备火箭,在下曾习过射箭,可带兴儿及小顺子负责防守,只要船一冲近,即发火箭射船,相信必可奏效。”   公孙令微微颔首道:“这主意不错!”   朝宗接着又说道:“至于湖边,也在射程之外设下障碍,一有动静,两位老人家便全力阻敌,绝对不容他们任何一人突破了防线,最好是能够一网打尽他们,永绝后患!”   东方长寿刚喝完一杯酒,将空杯放下,一面斟酒一面笑道:“这主意也不坏!”   一旁的银妞急问道:“咱们两姐妹干吗呢?”   朝宗道:“两位姑娘身手矫健,可作机动支援。倘若湖中障碍及火箭,无法阻挡犯敌。   你们即刻赶来,如果岸上情况紧急,亦可迅速赶往支援。”   公孙令赞道:“侯老弟不愧是个读书人,精通孙子兵法,如此周密的安排,咱们就万无一失了。”   东方长寿笑道:“那咱们就行动吧!”   公孙令道:“那倒不急!等你老叫化喝足了,才有精神干活啊!”   东方长寿哈哈大笑,又举杯一饮而尽。   朝宗沉吟了一下,忽说道:“二位老人家,恕在下冒昧,对方既然志在那一对孪生的兄弟,若是向他们说明,甚至证明两位姑娘并非他们所要找的人,岂不是可以免去一场干戈呢?”   东方长寿冷哼一声,口不择言地道:“怎么证明?莫非脱光了给他们看不成!”此言一出,两个少女顿时面红耳赤,娇羞万状。   公孙令瞪他一眼,道:“老叫化!当着姑娘们的面前,又有侯老弟在场,你说话可得有点分寸!”   东方长寿却不以为然道:“老叫化说的可是实话,跟那批不可理喻的杀手,除非如此,空口说白话他们会相信吗?”   公孙令轻叹一声,道:“此话倒不假,他们真可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否则绝不会善罢甘休!”   东方长寿推杯而起道:“这酒留着,老叫化干完活儿再来喝,咱们走吧!”   公孙令无奈地摇头笑笑,呀附两少女带着剑,随老叫化出厅。   朝宗也叫出兴儿,跟上岸去帮忙。   湖边不远就有一片竹林,这是朝宗来时就见到的,所以会想到就地取材。老叫化以一双铁掌代替刀斧,挑中高大巨竹,举掌一劈,巨竹便齐根而断,“哗啦啦!”地倒向一旁。   公孙令以剑砍竹,速度更快,两少女则负责用剑削去节枝,再将两端削尖。朝宗脱去外衣,挽起了两袖,跟兴儿合力将一枝枝巨竹抬回湖边。   只不过一顿饭时间,湖边已堆了数百枝削好的巨竹。   兴儿还好,朝宗那干过这等粗重的活儿,早已累得气喘呼呼,但他欲在两个少女面前力求表现,咬紧牙关,勉强硬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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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冲撞水榭的两艘小舟已损毁,不堪使用,公孙令与东方长寿合力编了个竹筏,将削好的巨竹,一趟趟分批拖向湖中,在距离水榭数十丈处,一支支地插入湖中,不使尖端露出水面这工作相当艰巨,费力费事,所幸二老水性甚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始将数百支巨竹插完,使数百丈湖面下,遍布削尖巨竹暗桩。   巨竹每一支向前倾斜,小舟迎面冲来撞上,必然刺穿一个大洞,非沉船覆舟不可!朝宗主仆则协助两个少女,沿着湖边布置成弧形障碍,志在使对方来犯时受阻,无法接近水榭。   这活儿虽辛苦,朝宗却干得非常起劲。   等湖中及湖边的布设大功告成,天色已大明了。   水榭里有几张现成的好弓,箭却为数不足,大家一起动手,不消多时,已削制成百支以上。   每支在近头处绑以棉布,浸入松油中备用,到时一点燃,射出即成火箭。忙活了一夜,公孙令判断光天化日之下,对方不致公然来犯,要大家去睡,以便养精蓄锐,今夜好应付犯敌。   为了以防万一,必须要有一人轮流负责巡视。老叫化毫无睡意,自告奋勇的担任第一轮,吩附小顺子把竹几竹椅搬至厅外环廊,自己则提了酒壶出厅。   他选的这个位置,不仅可选眺湖面,亦可监视湖边的动静,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的,绝难逃过他的耳目。   朝宗精疲力尽的回到了耳房,倒在床上却无法入睡,经过昨夜的事件,虽是有惊无险,毕竟使他犹有余悸。   幸而二老武功高强,合力退敌,否则他们主仆二人,岂不也遭了池鱼之殃!他不禁自问道:万一他在此遭了杀身之祸,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告奋勇留下来为公孙令做见证?可说是欲伺机为红姑打听程海山下落,既然公孙令表明不知其去向,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但他仍然舍不得走,为的就是那两个少女!   现在朝宗更觉得,自己已不全是局外人,而像是水榭中的一份子,既然如此,就必须跟他们共进退。   侯朝宗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兴儿就在床边搭了个地铺,他也睡不着,突然撑身坐起,双手抱着腿膝,转脸望着小主人道:“公子!咱们真的要留上三五天?”   没有回答。   侯朝宗似乎在想什么想得正出神。   兴儿叹了口气道:“唉!咱们要是走水路,就不会遇上这档子事儿了。”   他彷佛是在自言自语,朝宗反而听见了,笑道:“幸好咱们没走水路!”   兴儿苦笑道:“公子!您好像一点都不耽心,反而挺乐的?”   朝宗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屋顶道:“有什么好耽心的!”   兴儿早已看出,朝宗为那两个少女着了迷,说什么也是枉然,一气之下,倒头便睡,把身子转向外边,轻声嘀咕道:“本来嘛,谁的命都比我这条命值钱,连公子都不在乎,要我耽心个什么劲儿!”   朝宗未听清楚,迫问道:“小鬼,你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兴儿故意道:“小的说快好好睡,养足精神,夜里好瞧热闹呢!”   朝宗末加理会,继续遐思起来。   兴儿刚有睡意,忽听朝宗又问道:“兴儿,你看那两个姑娘,那一个比较出色?”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把瞌睡虫全都赶跑了,兴儿索性又撑身坐起道:“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小的连谁是谁都分不出,那还能评头论足。公子认为呢?”   侯朝宗道:“我要能分出,又何必问你!”   兴儿道:“说的也是,不过……”   正说之间,突见公孙令推门而入,主仆二人忙起身相迎。   朝宗诧然道:“公孙先生还没睡?”   公孙令微微摇头,道:“方才老朽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来看看侯老弟睡了没有,既然未睡,咱们正好谈谈。”   朝宗见他神色凝重,忙问道:“老人家想到了何事?”   公孙令迳自坐下,略一沉吟,始正色道:“老叫化昨晚说的不错,玄真老道此来挑战,曾有数人随行,既然始终未曾现身露面,虽然凶多吉少,极可能被玄真杀人灭口,原因虽不明,但非常可能。如此一来,玄真必然赶回昆仑,即纠众前来欲报断臂之仇,往返亦非一两个月不可,不能为了替老朽做证,耽搁侯老弟的归期太久。”   朝宗笑笑道:“那倒无妨……”   公孙令接着说道:“不!若非铁卫十三鹰寻至,老朽极愿多留侯老弟些时日,但他们如今已找上门来,尤其昨夜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必然不会甘休。如果再次来犯,势将全力以赴,作孤注一掷,届时的凶险,可以想见的,侯老弟实无必要留此,请速离去!”   侯朝宗想不到他会突下逐客令,更觉诧异道:“万一这三五日内,那老道纠众前来兴师问罪……”   公孙令断然道:“老朽应付得了!”   明知对方出于善意,不愿他们主仆二人卷入这场凶险;但朝宗为了那两个绝色少女,却舍不得就此离去。   但他有什么理由,名正言顺的要求留下呢?   公孙令察颜观色,似已洞悉朝宗心意,婉转地道:“侯老弟非江湖中人,乃名门世家之后,且已参加应试,一旦高中,金榜题名,即是庙堂栋梁之材,岂可留下冒此凶险,如蒙不弃,日后必有相聚之期。”   朝宗一脸失望与无奈,沮然叹道:“唉!老人家既然如此说,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犹未了,突见东方长寿在窗外一探头道:“公孙兄,有人来啦!”   公孙令暗自一怔,急忙出房,赶至厅外环廊上。—朝老叫化所指的方向看去,遥见一条红色的人影,正朝水榭疾奔如飞而来。距离愈来愈近,东方长寿不屑道:“原来是个女娃儿!”   公孙令也已看清,来人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猛然想到,这女子可能是来找朝宗的,那她定然就是红姑了。   红姑一路飞奔而来,将近湖边,突见一排排尖竹障碍阻路。她仗着一身卓越的轻功,身形一掠而起,不费吹灰之力飞越过来了。   但双足刚一落地,二老已双双掠至,挡住了她的去路。   红姑拱手道:“请问二位老人家,可有一位侯公子在此?”   公孙令反问道:“姑娘可是姓纪?”   红姑道:“晚辈红姑。不知二位老人家,那一位是公孙先生?”   东方长寿哈哈大笑道,“老叫化这副德性会是吗?”   红姑又向公孙令一抱拳道:“这位必然是公孙先生了,晚辈有十万火急之事,请老人家容晚辈与侯公子一见。”   公孙令略一沉吟道:“好吧!姑娘请随老朽来!”   红姑喜出望外,忙谢了一声,随着二老直奔水榭。   东方长寿仍留在厅外环廊,负责警戒,由公孙令领着红姑入内。   侯朝宗早已走出了耳房,乍见红姑,不由地一怔,失声惊道:“纪姑娘,你……”   红姑瞥了公孙令一眼,似有顾忌,欲言又止。   朝宗见状说道:“纪姑娘的事,在下已告知公孙先生,有话直说无妨。”   红姑这才缓了口气道:“我一离仪征,就发现那名官差在跟踪侯公子,只好跟他保持距离,放缓了脚程。途中遇上你们雇的那辆马车回仪征,暗觉奇怪,拦下赶车的一问,才知道侯公子有事要在六合暂留数日。”   公孙令与玄真比剑之事,六合城里早已传遍,但红姑绝不会风闻此事而公然来见朝宗的。   原因之一,她毕竟仍是“待罪之身”,在逃的钦命要犯,不便公然的见朝宗,以免使他受牵连。   其二,她并不知道,公孙令与程海山的关系,否则她早就直接找上门来,不必兜个圈子去南京找朝宗了。   因此之故,红姑突然来见朝宗,必是发生紧急事故,迫不得已,才会不顾一切露面的。   尤其她已恢复女装,更意味出非比寻常。   未等侯朝宗追问,红姑已泪光闪动道:“昨晚我在六合城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家兄在京城已就地正法!”   朝宗惊道:“哦?这消息纪姑娘从何得知的?”   红姑一时悲从中来,尚未开口,已失声痛泣起来。   公孙令劝慰道:“姑娘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朝宗招呼姑娘坐下,又间道:“纪姑娘昨晚就到城里了,既知在下在此,得到消息为何不立即赶来?”   红姑敛了哭泣,沮然道:“我原以为侯公子决定暂留六合数日,一定得住客栈,那知找了几家客栈都未找到,却无意间听到家兄不幸的消息,后来又听到有人谈论公孙先生剑伤昆仑老道之事,才知侯公子为此留下,住在公孙先生这里。本想立即赶来,又怕夜里惊扰了公孙先生,有所不便,所以决定今晨来见侯公子。”   公孙令听毕,突然持须笑道:“纪姑娘受骗啦!”   红姑不由地一怔,惊诧道:“我受骗了?”   公孙令微微颔首道:“老朽虽然一生未受朝廷奉禄,亦未吃过衙门的饭,但对法律及六扇门中规矩,倒是略有所知。贤兄妹乃是同案在逃钦命要犯,若双双就擒,无论那个衙门所获,必即解京交刑部验明正身处决,如今令兄虽被擒获,纪姑娘却仍在逃,按刑部律法,就绝不可能单独处决令兄,何况,此系先皇在位时的悬案,事隔多年,很多人早已淡忘,并非轰动一时的新鲜事件,消息那会这么快就传到了六合。”   红姑惊喜道:“公孙先生认为这消息不可靠?”   公孙令沉声道:“岂止不可靠,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红姑更觉惊诧道:“假的?”   公孙令点了点头,道:“如果不出老朽所料,这消息可能就是追捕纪姑娘之人放的空气,迫使你露面,说不定纪姑娘来此时,他已在暗中跟踪而来了!”   红姑顿觉失悔道:“晚辈倒没想到,那……”   正说之间,又见老叫化在窗外将头一探道:“公孙兄,又有人来啦!”   公孙令应了一声,立即赶至厅外,放眼看去,果然遥见数人飞奔而来,止于所设的障碍外,未敢冒然闯入。   距离太远,无法看出其中是否有洪瑞在内。   他们在障碍外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一阵,似对水榭之人公孙先生有所顾忌,不敢造次,终于回头疾奔而去。   公孙令如释重负笑道:“老叫化,你眼力比我强,可认出是什么人吗?”   东方长寿摇头道:“认不出,不过可以确定,绝非昆仑派的人,或铁卫十三鹰!”   公孙令道:“那就是了,必是衙门里的狗腿子!”   东方长寿问道:“他们在追那穿红衣服的姑娘?”   公孙令漫应一声,无暇向老叫化说明,转身同厅去了。   朝宗正在劝慰红姑,见公孙令进来,忙趋前问道:“可是那姓洪的?”   公孙令道:“大概是吧!看来这家伙并不简单,居然料到纪姑娘一听到消息,就会不顾一切来见侯老弟!”   红姑诧异道:“莫非他已知道,当年通知敝兄妹逃命之人,就是侯尚书府中的程师父?”   侯朝宗道:“咱们搭同一条船离开南京时,在船上曾听他提及,虽然没有明说,但听他的口气,至少已怀疑到程师父,才会想到纪姑娘去南京,就是为了此事急于见在下,因此如影随形,一路纠缠在下不放。”   公孙令忽道:“至少他不知道,老朽跟程海山的渊源吧!”   红姑又是一怔,惊诧道:“程师父跟公孙先生有何渊源?”   公孙令毫不隐瞒,坦然道:“他曾随老朽习艺有年。”   红姑喜出望外道:“公孙先生可知程师父如今何在?”   公孙令摇头道:“老朽已告诉侯老弟,他七八年前来过一趟之后,至今毫无音讯。”   红姑大失所望,沮然道:“如此看来,要找程师父是很难的了……”   朝宗劝慰道:“如果公孙先生判断不错,姓洪的故意放出空气,志在诱使纪姑娘不顾一切现身,那么令兄至少尚活着,总还有一线希望。”   红姑道:“可是我一时不察,被他发现形藏,一路跟踪来此,只怕将会为公孙先生带来麻烦……”   公孙令却笑笑地道:“那他倒不敢,不过,纪姑娘要离开这里,恐怕就不容易脱身的了。”   朝宗道:“他们尚未离去?”   公孙令道:“他们已经走了,但那姓洪的带来了几个人,很可能是此地的捕快,显然他怕孤掌难鸣,无法对付纪姑娘,所以就地找了些帮手。”   朝宗松了一口气,道:“大概是公孙先生的那番话,把姓洪的唬住了,才不敢贸然的闯进来抓人吧?”   公孙令笑了笑道:“也许吧!不过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很可能在附近设下埋伏,守株待免,只要纪姑娘一离开这里,就会采取行动!”   红姑柳眉一挑,不服道:“哼!凭他们那几个家伙,还不看在我眼里!”   朝宗始终有民不与官斗的观念,婉转地道:“纪姑娘犯不着跟他们斗气,万一造成伤亡,没罪也变成有罪了。既然他们对公孙先生有所顾忌,不敢贸然闯入,纪姑娘何不在此稍避一下……”   说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又不是主人,怎能擅作主张留下红姑。于是把话止住了,眼光却移向了公孙令。   红姑何尝不想留下,但她故作姿态道:“不!我得立刻离去,不能为公孙先生招来麻烦。”   公孙令是何等人物,那会看不出她的心意,略一沉吟道:“纪姑娘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反正他们已经知道你在这里,走不走都是那么回事了。”   这么一说,等于表示红姑可以留下了。   朝宗振奋道:“公孙先生,纪姑娘的武功甚高,正好又多了个帮手!”   公孙令原已决心打发朝宗主仆走的,没想到红姑的突如其来,使情况又有了转变。洪瑞等人若在附近守伏,连红姑都不得不暂且的留下,那朝宗主仆又如何走得了?其实朝宗提议红姑留下,正是自己不想走,必须找个留下的藉口。   红姑终于留在了水榭。   公孙令耽心铁卫十三鹰随时来犯,必须养足精神才能应付,他无法招呼红姑,迳自回房去休息了。   侯朝宗也不便邀红姑进耳房;只好留在厅内陪着她。   这时东方长寿在外担任警戒,兴儿在房里未出来,两个少女和小顺子早已睡了,厅内只剩下了红姑和侯朝宗。   二人默默地相对着,不发一语。   半晌——红姑问道:“侯公子,既然公孙先生也不知道程师父下落,你为何留下?难道真为了要替他作见证?”   侯朝宗闻言,言不由衷地道:“当然,在下既已答应,就必须做到!”   红姑道:“湖边设下的障碍,是为了防范昆仑方面大举来犯?”   侯朝宗道:“不!那是防范铁卫十三鹰!”   红姑顿时一惊,诧然道:“当年东厂的那批秘密杀手?”   “不错,正是他们!”   红姑更觉惊诧道:“魏忠贤当年亲往东厂挑选人手,秘密组成铁卫十三鹰时,家父亦被选中,但以有家累为由退出。据说他们直接听命于魏忠贤,个个都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如今魏忠贤已死,东厂势力也已瓦解,他们怎会在此出现?”   侯朝宗道:“据两位老人家说,崇祯皇帝即位后,魏忠贤失势,最后落得难逃一死的下扬,跟当年东厂一位姓赵的二档头有关,怀疑是被他出卖……”   “此人可是铁头豹子赵志良?”   “二位老人家只说他姓赵……怎么,纪姑娘也知道此人?”   “魏忠贤命家父去杀的人,就是这个赵志良!”   侯朝宗大大地感到意外,道:“哦!纪姑娘不是曾告知在下,令尊抗命,是因为魏忠贤要他去杀忠良?”   红姑怒然道:“难道东厂尽是万恶之徒,就没有一个好人?”   朝宗猛然想到,红姑之父亦身为东厂的一份子,忙歉然道:“恕在下失言,我并不是这意思……”   红姑这才置之一笑道:“这不怪侯公子,一般人都会有此想法。不过,东厂创立之初,亦是以效忠朝廷为号召,才能网罗到那么多的武林高手,其实,其中不乏血性正义之士,后来东厂变了质,成为魏忠贤控制的势力,很多人不愿为虎作伥,受其利用,纷纷求去。   不幸的是,多数人求去不成反遭毒手,结果发生了吓阻作用,使人不敢再试,尤其是有家累的人。”   朝宗点点头道:“此乃人之常情,为了家人安全,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红姑道:“赵志良身为二档头,职位在家父之上,武功却略逊一筹,正因如此,魏忠贤才密令家父杀他,家父深知赵志良心地不恶,亦是为家小安全,不得不留在东厂,是以推说武功不如他,难以胜任为由,而加以拒绝。当日返家后耿耿于怀,闷闷不乐,独自借酒浇愁。   醉后自言自语,感叹为子女,无法脱离东厂,日后难免遭到赵志良同样的命运,他老人家的一番心声,被家兄与我无意间听到,没想到未及数日,家父就出了事,倘非程师父及时赶去通知咱们兄妹逃命,如今……”   未等她说完,侯朝宗已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姓赵的呢?”   红姑摇头道:“那就不情楚了,不过,家父既然拒绝了,魏忠贤定会另派杀手的!”   侯朝宗道:“那就是了,令尊拒绝后,魏忠贤就密令铁卫十三鹰出动,欲杀赵家满门泄愤。赵某全力拒敌,掩护其妻携一对孪生幼儿逃命.结果赵某寡不敌众丧生,铁卫十三鹰仍不放过那母子三人,各处搜索迫杀,迄今已十馀年未获……”   红姑愤声道:“哦!魏忠贤早已死了,他们还不罢手,仍要赶尽杀绝?”   侯朝宗道:“据说他们曾向魏忠贤立下了血誓,除非十三人全都死了,否则绝不放过那母子三人。”   红姑不解道:“他们怎会找到公孙先生这里来呢?”   侯朝宗道:“他们居然怀疑,这里的一对孪生姐妹,即是那对孪生兄弟!”   红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状至不屑道:“哼!想不到选自东厂精英的铁卫十三鹰,竟然有眼无珠,连男女都不分了。”   侯朝宗笑了笑,道:“但他们却一口咬定,两个小姑娘是男扮女装,掩人耳目。东方前辈说的不错,除非是脱光衣服,当场验明正身,否则他们是不会相信,也不会死心的!”   红姑嗤之以鼻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男人就是喜欢看女人不穿衣服!”   她这话并非指朝宗,而是有感而发,想起当年初入山寨,被那几个山贼在涧中窥浴的情景。   朝宗却以为她指的是那夜在仪征客栈中,突然惊觉窗外有人窥探,急中生智的热情表演那回事。   他不禁神色尴尬,强自一笑道:“在下绝无趁人之危,占姑娘便宜之意,你怎可连在下也骂上了。”   红姑反而窘迫万状,情急道:“我指的不是那个……算啦!别提这些了,铁卫十三鹰已经找上门来了吗?”   她既然把话岔开,朝宗只得将昨夜铁卫十三鹰,分水、陆两路来犯,幸被二老所退。以及由他设计布置障碍的经过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特别强调,自愿留下为公孙令做见证,实欲伺机打探程海山的下落。   红姑听留,深受感动地道:“侯公子真是有心人,想不到为了我的事,卷入了这场凶险。   看情形,铁卫十三鹰必会再度来犯,你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   侯朝宗道:“公孙先生也是出于善意,逼在下即刻离此,刚好纪姑娘到来了,现在咱们就是要走,也走不了啦!”   红姑轻叹了一口气,忽道:“昨夜我在城里,向人打听公孙先生的住处时,曾听人提到,这里的一对孪生姐妹,生俱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不知……”正说之间,右边的耳房门开了,金妞走了出来。   只见她两眼惺忪,犹带睡意,秀发微乱,一副娇慵无力之态,更觉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金妞似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起身出视,乍见红姑颇觉意外,微微一怔道:“噢!我不知道有客……”   朝宗忙起身道:“抱歉,惊扰了姑娘的好梦。”   金妞嫣然一笑道:“昨夜闹得天翻地覆,还能有什么好梦,不做恶梦就算万幸了。”   侯朝宗笑了笑,即为双方介绍道:“这位是纪姑娘,这位是……”   糟了!他一时分不出眼前的是金妞还是银妞了。   金妞却自我介绍道:“我叫金妞,纪姐姐请坐。”   显然她一眼就看出,红姑比自己大了不止十岁。   红姑谦道:“不敢当,就叫我红姑好了。”   说着,眼光暗自打量着这绝代佳丽。   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更为仔细,甚至无微不至。在红姑眼里看来,眼前这少女确实十全十美,可说毫无瑕疵。   然而,当金妞偶一抬头时,红姑在她的粉颈间发现了一个秘密,不由地心神一震。但红姑不动声色,保持着平静。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只是使她产生了怀疑,而无法确定。   因此,红姑要想办法加以证实。   金妞非常的敏感,似已察觉到红姑的神情有异,不禁娇声问道:“红姑姐姐,你怎么啦?”   红姑道:“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侯朝宗道:“纪姑娘要不要休息休息?”   红姑笑笑道:“休息倒不需要,只是方才从城里一路奔来,奔出了一身臭汗,全身腻腻的,好难受。很想冲冲水,不知这儿可方便?”   金妞暗自一怔,脸上微露为难之色,但这是极为普通的要求,再不便也没有理由拒绝。   她只好免为其难,装作若无其事道:“红姑姐姐,请到房里来。”   红姑暗喜,起身随金妞进入厅右耳房。   古时除宫廷中,或王公大宦宅第,一般家中很少有浴室设备的。像唐玄宗,就为宠妃杨玉环建造了华清地,专供贵妃沐浴洗凝脂。   一般人可没有如此奢华,通常妇女都在房内清洗,只是富有人家自有婢女侍候,无需亲自烧水提水而已。   水榭里只有这么几个人,那有婢女侍候。   金妞将红姑领入房中,即道:“红姑姐姐请稍候,我去替你烧水。”   红姑忙道:“不用麻烦,冷水就好……”   金妞道:“那怎么可以,天气已为凉了,会着凉的,我很快就烧好了。”   红姑未及阻止,金妞已出了房。   这时银妞正熟睡,玉体横陈,睡态极为美妙动人。   红姑走近床前,默默凝视,只见她跟出房去的金妞一模一样,如果站在一起,真难分出谁是谁来。   定神一看,发现床上熟睡的这少女,喉间同样有个秘密!   红姑犹豫之下,决心趁银妞熟睡,揭开真相。不料刚要伸手掀被,银妞突然惊醒。银妞霍地撑身坐起,惊怒交加问道:“你是谁?”   红姑随机应变道:“姑娘的被子掉了,我……”   幸好金妞闻声赶来,笑道:“妹妹,这位是红姑姐姐,她是来找侯公子的。”   银妞这才收起了满面的怒容,打量着红姑,道:“原来是侯公子的朋友,我还以为……”   金妞又笑道:“东方爷爷守在外面,谁能闯得进来。妹妹!你招呼一下红姑姐姐,我后面还烧着水呢!”   等她一出房,红姑即歉然地道:“这位姑娘,我一身衣服都汗湿了,可否暂借姑娘的替换一下?”   银妞点点头,走去打开了衣箱,取了一身干净衣服交给红姑道:“这是刚洗过的,不知合不合身。”   红姑笑了笑,接过了衣服,道:“姑娘的身材跟我差不多,一定可以穿的……”   她一面说,一面竟当着银妞的面前,毫无顾忌地宽衣解带起来。   银妞反而不好意思,回避了开去。   本来同是女子,红姑即使作风稍嫌大胆,亦不算有伤大雅。但她察觉银妞神情尴尬,不禁更起了疑心。   红姑脱下一身红色劲装,里面穿着的是粉红的绣花肚兜,及白色薄绸半长的内裤,瞥了背向她的银妞一眼,故意说道:“一身的臭汗,别把干干净净的衣服弄脏了,还是等洗完澡再穿上吧!”   虽是自言自语,无异是在告知银妞,她并未将衣服穿上。   银妞闻言即道:“我去帮姐姐提水……”   她籍故匆匆地出房,使红姑不禁暗暗地窃笑,心里想:回头我只要一试,就可获得答案了!   倏而,两少女各提了一大桶的热水进来。   红姑赶忙迎上前道:“不敢当!不敢当!让我自己来提……”   她早已将肚兜的系带松解开来了,故意争着要提水,上身向前一倾,肚兜便告滑落,顿时露出了那挺实丰满的诱人双峰。   两个少女心神一震,双双怔住了。   红姑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任那肚兜滑落地上,若无其事地接过两只大木桶放下,笑问道:“有盆吗?”   银妞忙应道:“有!有!……”   大木盆就在床下,金妞过去拖了出来。   银妞则去取了布巾及皂角,神情极为不自然地道,“红姑姐姐,你慢慢洗,咱们出去了……”   红姑笑笑道:“二位姑娘不用回避,你们又不是男子!”   两个少女齐齐地一怔,听红姑这么一说,顿时无所适从起来。   那容她们拿定主意,红姑已经松开了裤带,双手一松,白绸内裤直落脚面。站在两个少女面前的,是个全身赤裸的成熟女人!   她们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   红姑仍然若无其事,光着身子将两大木桶热水,倒入大木盆内,伸手一试水温,笑道:   “刚好,不热不冷。”   两少女见她赤条条的坐入大木盆,始神志清醒了过来。   金妞满脸窘迫道:“妹妹!咱们出去,让红姑姐姐安心清洗……”   那知最后的一句话,又被红姑抓住了语病,笑笑地问道:“二位姑娘在房里,我就会不安心?”   两个少女相顾愕然,无言以对。   红姑适可而止,不再以言语相激,歉然道:“我一向放肆惯了,言行不太检点,请二位姑娘千万包涵,不要介意啊!”   金妞强自一笑道:“红姑姐姐言重了,其实,坦荡无忌、不拘小节的豪放性格,才是江湖儿女本色。像咱们姐妹久居于此,与世隔绝,几乎从未见过世面,未免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反倒让红姑姐姐见笑了。”   红姑暗自留意,这少女说话时虽不敢正视,眼光却不时偷瞥她,似对这赤裸诱人的身体,充满好奇与激赏。   她一面清洗,一面故意跟她们搭讪道:“难得二位姑娘如此豁达,不以我的言行放荡相责……”   银妞已按捺不住,不安地道:“姐姐,咱们还是出去吧,让红姑姐姐慢慢的洗吧!”红姑却道:“不用了,我已经洗好了。”   说着,她已站了起来,跨出了大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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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红姑湿淋淋的身体,宛如出水的芙蓉,散发着令人心醉的芬芳。   从两个少女的眼神里看出,她们为眼前的情景所震憾、迷惑。虽然露出了不安的神情,但却忘情地,以贪婪好奇的眼光瞪着这诱人的裸体。   红姑的身材健美、成熟、丰满,任何男人见了,都不免霍然心动,甚至意乱情迷。但是,这种强烈的反应,不应发生在两个少女的身上。   除非她们……   念犹未了,金妞已一拉银妞的衣袂,双双仓促出房去。   红姑目睹她们的反应,不禁会心地微微一笑,因为她已获得了答案。   红姑这不速之客突如其来,既已留下,即成为水榭的一份子。   她自告奋勇的接替了东方长寿,担任警戒的任务。   朝宗自红姑来后,更无法入睡了。   他走出厅外,来自环廊,见红姑正眺望湖边,若有所思,不禁走近问道:“纪姑娘在想什么,可是仍在耽心令兄?”   红姑转过脸来,淡淡地一笑,道:“公孙先生说的很有道理,这可能真的是姓洪的在无中生有,故意乱放空气,以扰乱我的方寸,不顾一切来找侯公子,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侯朝宗道:“如此说来,他此举的用意,是在证实在下跟纪姑娘曾有接触罗?”   红姑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这就是他们公门中人的一贯伎俩,抓不到我,只要抓到侯公子的把柄,等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甚至藉此向你恐赫呢!”   侯朝宗置之一笑,道:“那我倒不在乎,凭他那个姓洪的,想打这一个主意,哼!门都没有!”   红姑笑了一笑,忽然说道:“其实,侯公子是不该留下的。”   “我!……我……”   “侯公子!你的留下大概是为了那对孪生姐妹吧?”   “不!不!绝对不是……”   红姑神秘地笑道:“侯公子即是为她们留下,也不为过。凭心而论!她们实在是太美了,美得使我同样是女子,也不禁为之动心,不过,侯公子,恕我直言,有句话奉劝。那就是不要太为她们的姿色着迷,更不可期望获得青睐,否则你会失望的!”   侯朝众惊诧地望着她,不解地道:“为什么?”   红姑却故意卖了个关子,道:“这个你就不用追问了,反正我是出于善意,听不听就在于你自己了。”   侯朝宗沉吟了一下,若有所悟道:“我明白了!是否她们在纪姑娘面前说了我什么?也许对我有所批评,或者是印象很坏?”   “那倒没有……”   “那究出见是凭什么,纪姑娘能认定她们会拒绝我?”   红姑诡异地笑了一笑,故作神秘地道:“我只能言尽于此,其他的就无可奉告了。”   侯朝宗不便打破沙锅问到底,心里一阵的纳闷,以致沉思不语起来。   红姑的话似乎暗含玄机,若有所指,但是她刚来到水榭,两个少女对她全然陌生,绝不可能推心置腹,透露出她们的心声。   既不可能在红姑面前,对朝宗有所批评,或直接了当的说明对他印象不佳,那红姑又凭什么,认为他不会获得青睐,劝他死了这条死呢?   侯朝宗一向很自负,常以风流才子自诩。尤其是在南京的这段时日,受复社那般人一捧,再加上李香君、郑妥娘两位红粉知己的不惜以身相许,更增加了他的信心。   他不禁时常暗自沾沾自喜,认为凭自己的才华和名气,以及风流惆傥的仪表,在脂粉堆里是无往不利的。就连身为江湖儿女的红姑,不也对他倾心么?   这并非他自作多情,事实确是如此。   那夜在仪征客栈中,虽是情急生智,因窗外有人窥探而表演,但如果红姑对朝宗无意,甚至印象不佳,又怎能袒荡露体,更不惜投怀送抱,任他为所欲为!   倘非在紧要关头,被兴儿赶回来一搅局,他们在彼此情不自禁之下,可能早已成其好事了。   由这种种的情况看来,他在女人面前是很吃香的,至少不致对他反感。   那么这对孪生姐妹又怎么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朝宗突然记起,昨夜的酒后失态,或许因而被她们视为轻挑。不由地深深一叹,失悔道:   “昨夜我确实喝过量了,一时失态……”   红姑似乎未听见,她正注视着湖边远处,似乎发现了什么动静。   这时在湖边所设障碍外,出现了两条人影,一转眼即告消失。   红姑这才转脸问道:“侯公子!你方才在说什么?”   朝宗心知她未听见,又道:“我是说,昨夜酒后失态,也许使两位姑娘不谅!”   红姑似乎颇感兴趣,笑问道:“哦!失态到什么程度?”   侯朝宗强自一笑道:“也没什么,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执住那姑娘的手不放而已。”   红姑有些失望,嗤之以鼻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以为像那夜在仪客栈里,你对我那样……”   说到一半,她已面红耳赤,窘迫万状了。   那夜的情况不同,又是出于她主动,怎能怪朝宗轻薄?   她人且即把话岔开道:“不谈这些了,方才已有人来探过虚实,可能是铁卫十三鹰的人,看情形,今夜他们是决心孤注一掷了!”   侯朝宗却有恃无恐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里已经作了万完的准备,如今又多纪姑娘……”   红姑自谦道:“凭我的那点武功,只能摇旗呐喊,派不上用场的。”   朝宗笑了笑,道:“那在下只能在旁看看热闹了!”   红姑道:“那倒不见得,侯公子能想到防范火攻,且设计出湖中阻敌障碍,足见才思高人一等。否则,今夜铁卫十三鹰来犯,若用水、陆两路火攻,公孙先生他们武功再高,只怕也应付不了。”   朝宗突觉责任重大,道:“但愿那些障碍口能够发生作用……”   红姑道:“作用是一定有的,如果铁卫十三鹰昨夜已伤亡三四人,则剩下的不足十人,再要分水、陆两路来犯,人手分散,就更不足畏惧了。但有一点,也许侯公子与他们二老均未想到,那就是万一对方找来了大批帮手助阵,咱们的情势就不乐观了。”   朝宗暗自一惊,急道:“东厂势力早已瓦解,他们临时上那里去找帮手?”   红姑正色道:“他们不一定要找昔日东厂的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他们有银子,不难找一批江湖人物卖命,何况各地流寇四出,花钱找一股盗匪助阵亦非难事,到时候却使虚张声势,也足以扰乱咱们军心,而影响了防范呢!”   朝宗不禁暗自耽忧起来。   这一点,他们确实疏漏了,要不是红姑此刻提及,朝宗也未朝这上面去想。论江湖阅历,东方长寿终年走南闯北,可说是够丰富了,连他这老江湖尚且沾沾自喜,认为铁卫十三鹰死了三人,一人受了重伤,只剩下九个半人,似乎已未将他们看在眼里。公孙令更是老成持重,对黑白两道情势了若指掌,亦未想到铁卫十三鹰可能另找帮手,纠众大举来犯。   侯朝宗毫无江湖经验阅历,又怎么能想到这种可能呢!   虽然这种可能不一定发生,但红姑既然想到,就不能不防,以免临时措手不及。兹事体大,关系着在水榭里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绝不可等闲视之。   侯朝宗顾不得东方长寿刚进去休息不久,匆匆入厅,把靠在竹椅上呼呼大睡的老叫化推醒。   东方长寿睡眼惺忪地望着朝宗,一脸茫然,道:“他们来啦?”   他指的是——铁卫十三鹰。   侯朝宗神色紧张道.“纪姑娘方才想到一件事,咱们昨夜都疏忽了……”   东方长寿诧异道:“她想到了什么?”   当朝宗将红姑想到的可能情况说出后,不料老叫化竟敞声大笑道:“哈哈哈……,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个不用耽心,江湖黑白两道,都对铁卫十三鹰敬鬼神而远之,谁也不会为他们出力卖命的!”   这一来,使得朝宗无所适从,不知该相信谁的话了!   那知老叫化的笑声,惊动了公孙令及两个少女,几乎同时赶来探视。   公孙令问明原因后,沉吟了一下,神情凝重地道:“老叫化,纪姑娘想到的这点,咱们倒不可不防!”   东方长寿仍坚持已见,道:“我说不可能,自然是有依据的。公孙兄可曾听说,米脂流寇李自成其人,”   公孙令微微地颔首道:“略有所闻,据说此人的野心颇大,由一般马贼起家,如今已逐渐成了气候。”   东方长寿淡淡然地道:“李自成为了扩张他的势力,不断地招兵买马,广结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只要是有意跟他的,来者不拒,连他都对铁卫十三鹰敬而远之,谁还敢沾着他的边呢!”   公孙令诧异道:“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东方长寿正色道:“老叫化绝非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不久前听说李自成的手下亲信,在鱼台一带发现铁卫十三鹰的行踪,曾跟他们接触,有意邀他们加入,当时他们就一口答应,但表示要先办完一件事……”   公孙令道:“那必然就是追杀那对孪生兄弟了!”   东方长寿把头一点,道:“不错,就是为了此事,但李自成的亲信回去一说,以为能说服铁卫十三鹰加入,定是大功一件,不料竟被李自成痛骂了一顿,一怒之下,愤而将那亲信也赶走了。”   公孙令道:“李自成正值用人之际,如此高手不可多得,求之尚唯恐不及,怎么会拒之于千里之外,恐怕只是传闻吧!”   东方长寿道:“不!确有其事,老叫化要不是无意间遇上那亲信,听他醉后满腹牢骚,露出被李自成逐出的原因,怎会得知铁卫十三鹰的去向,特地赶来……”   公孙令急施眼色!阻止老叫化说下去,同时判断道:“李自成不敢要铁卫十三鹰加入,显然是怕他们武功太高,难以控制,万一喧宾夺主,他那流寇头儿就得拱手让人了。咱们不能以此为据,断定人人都不敢跟他们接近啊!”   朝宗附和道:“公孙先生的话不错,既然有此可能,就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东方长寿两肩一耸道:“好吧!算我老叫化没说,你们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出来,我听着就是了。”   公孙令笑道:“老叫化,你别意气用事,咱们是在商议……”   东方长寿赌气道:“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还要商议什么?如果怕咱们人手不足,应付不了他们,那就把你城里那批热心的朋友全请来助阵好啦!”   公孙令心知再争下去,老叫化定然恼羞成怒,甚至拂袖而去。因为东方长寿很自负,最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的能力不信任,那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为了安抚老叫化,公孙令只好强自笑道:“那倒不必劳师动众,有你老叫化在,绝对万无一失!”   几句奉承话,听得东方长寿非常受用,一阵哈哈大笑,总算把气氛缓了下来。但公孙令心里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百密一疏,即可能造成悔之莫及的终身遗憾。他一生做人处世,都极能把握分寸,当时不动声色,等到吃午饭时,先让老叫化痛痛快快的喝上几杯,然后才将各人的任务略加调整。   湖内已伏设障碍,又备有火箭,防守较易,指派朝宗带着兴儿和小顺子负责;而把原来担任机动支援的金妞银妞两姐妹,加入在防守湖上这方面,以防犯敌突破障碍,逼近水榭来此一措施,显然是唯恐铁卫十三鹰有外援,纠众大举来犯,凭小顺子是难以抵挡的,必须加上金妞和银妞,以她们的武功,始能坚守。   敌方若从湖边来犯,将是一场硬仗,全凭武功来制敌,仍由二老担当重任,却加上了红姑。这番安排,也是经过慎重思考才决定的,因为除了二老之外,只有红姑有临敌的经验,不致一味逞强,以身涉险。   幸好老叫化只顾喝酒,对此毫无异议。   红姑被分在二老一起,心里倒是很不愿意,但她不便拒绝,更不能表明,自己希望跟朝宗在一起。   而朝宗却是正中下怀,能跟两个少女整夜相守,真是意想不到的一大乐事。为了强敌当前,随时可能来犯,东方长寿也不敢开怀畅饮,适可而止,显见他表面上毫不在乎,实际上心里也知道事态严重,不可掉以轻心。   这顿午饭吃得很沉闷,除了小顺子之外,似乎在座的每个人都各怀心事。二老不消说,自是为即将发生的一场激战忧心冲仲,尽管他们已作严密的戒备,毕竟是敌暗我明,处于被动地位,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预卜,如何能处之泰然。   就连兴儿也心里七上八下的,暗自叫苦不迭,唯恐在此地把主仆二人的命赔上、实在是冤哉枉也,即使能逃过一劫,侥幸把命保住,回去在老爷面前也无法交待。但他无可奈何,既然出门在外,一切就得听小主人的!   两个少女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不时偷瞥坐在对面的红姑。从她们的眼神中,流露出诡异而略带暧昧的光彩,彷佛充满某种特殊的欲望。   红姑心里有数,明白这种眼光所包含的意义,但看在朝宗的眼里,却是无法了解的,他思维里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红姑给他的忠告,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各怀心事的沉闷气氛下,大家食而不知其味,草草的结束了这顿午饭。饭后,换下了小顺子,轮到金妞担任警戒,她房里的床正好让给红姑休息。银妞却不愿独自留在房内陪她,表示精神已养足,自愿与金妞共同警戒。   红姑连日奔波,身心疲劳,加上昨晚惊悉纪天虎已在京中就地正伏,更使她悲痛欲绝,整夜未曾合上眼睛。   此刻她确实感到精疲力尽,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否则已支持不住了。于是,她摒弃一切的杂念,躺在床上很快的就进入了梦乡。   日有所思,夜必成梦。   梦中尽是往事的片断,兄妹在夜色苍茫中逃命……各处流浪逃亡……遇铁豹落草为寇……   兄妹与铁豹义结金兰……开始了山贼生涯……深山涧中裸浴……   梦境突然变成纪天虎押赴刑场,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擂鼓三通,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举刀砍下、血雨四溅、人头落地!   红姑一声惊呼,从梦中惊醒。   银妞冲进房来,直趋床前,惊问道:“红姑姐姐,你怎么了?”   红姑忙撑身坐起,腼腆道:“噢!我做了一个噩梦……”   银妞如释重负,不禁哑然失笑。   红姑灵机一动,故意道:“可是这个梦真有意思,既可怕又可笑!”   银妞果然好奇问道:“哦?红姑姐姐梦见了什么?”   红姑趁机道:“我梦见正在洗澡,你们两姐妹站在一旁瞪着我,似乎在评头论足,不断地讪笑。突然间,你们变成两个男子,直向我扑来……”   银妞猛然一怔,神情陡变,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天已快黑了,老爷爷交代早些吃晚饭,随时严阵以待,我得去厨房帮忙了。”   说完就一溜烟出房而去。   红姑会心地一笑,起身整衣出房,果见天色已逐渐昏了下来。   厅内静寂无声,不见一个人影。   红始走至门口向外一张,见二老正在走过九曲竹桥,去湖边巡视,兴儿与小顺子则在环廊上赶制火箭,以免临时不敷应用。   两个少女大概在厨房忙着,为何不见朝宗?   她回身蹑手蹑脚走近左边耳房,轻轻推开房门,探首一张,朝宗正躺在床上熟睡着,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显然他也够累了。   红姑略一犹豫,悄然溜进了房。   走近床边,她凝视熟睡的朝宗,心里油然而生一个意念,如果我晚生十年,我也会爱上你的。   蓦地,那夜在仪征客栈的表演,重又浮现在眼前,朝宗形同疯狂地,在她赤裸的遍体狂吻,使她全身颤栗、兴奋、冲动……   当时她已迷乱了,忘了是在表演,真希望朝宗对她更疯狂,把她当作真正的妓女。此刻回想起来,仍然回味无穷,那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经历与感受。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情不自禁地欠身低下头去,轻轻地吻着熟睡中的朝宗的嘴唇。   侯朝宗没有惊醒,他下意识地双臂一张,紧紧抱住了红姑。但是他梦中所抱的却是银妞梦境中,银妞投怀送抱,无限娇羞,任由朝宗热吻、拥抱、轻抚……   朝宗意犹未足,解开了她的胸襟,探手入怀,触及那细嫩娇柔的少女酥胸。正待得寸进尺,侵入那隆起的玉峰,突被远处传来的胡哨声惊醒,发现身上出见然伏着一个女人。   朝宗大为惊诧,不知是梦是真?   红姑也被胡哨声所惊,霍地撑身坐起。   朝宗定神一看,却非梦中的银妞,而是胸襟敞开的红姑,不禁诧然地道:“纪姑娘!   你……”   红姑满脸飞起红晕,艳若晚霞。   她无暇答话,匆忙起身整衣,窘迫地夺门而出。   两个少女正从厨房赶出来,诧异地瞥了红姑一眼,迳自冲出厅外。   红姑取剑跟出厅,只见二老已疾奔如飞,自湖边赶回水榭。   公孙令振声道:“大家各就各位,他们来了!”   金妞惊道:“天尚未全黑……”   公孙令神情凝重道:“正因为他们看准了,知道咱们认为他们必定等到天黑才发动,所以提前来犯,打算攻咱们个措手不及!”   侯朝宗正好赶了出来,闻言急道:“咱们快准备迎敌!”   东方长寿道:“胡哨声来自湖中,但可能是声东击西,你们在此严阵经待,老叫化与公孙兄、纪姑娘,即刻回湖边去!”   红姑把头一点,向朝宗关切地叮咛道:“侯公子千万不可惊乱啊!”   言毕,即随着二老,直奔湖边而去。   两个少女入内取剑出来,只见朝宗与兴儿已手持弓箭,严阵以待。小顺子则端来一盆炭火,置于一旁,准备引燃火箭发射。   朝宗显然有些儿紧张,目不转睛地注视若湖上,连她们走近身旁亦浑然未觉。胡哨声仍不断自湖中传来,此起彼落。   金妞听了片刻,忽道:“距离好像很远,大概在西北方一里之外。”   朝宗这才发现她们在身边,力持镇定道:“东方前辈的判断不错,他们可能是声东击西,故意虚张声势,吸引咱们的注意力,否则,他们若从湖上来犯,绝不会打草惊蛇,先给咱们警告!”   银妞不以为然道:“不一定,他们会天未黑就提前发动,也同样会虚虚实实,令咱们防不胜防,说不定是故布疑阵,让咱们注意湖边,却全力由湖上来犯呢!”   侯朝宗强自一笑,道:“这正是孙子兵法上所说,兵不厌诈,攻心为上!姑娘好像也懂兵法?”   银妞笑道:“我那懂什么兵法,只不过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侯公子,你认为我的看法如何?”   侯朝宗道,“很有可能,万一他们真由湖上大举来犯,咱们恐怕……”   金妞道:“在湖中不是设有障碍吗?”   侯朝宗正色道:“昨夜在下设计湖中障碍时,认为对方只剩下不足十人,即使全部由湖上来犯,也不过是三两艘小舟而已,以湖中障碍及火箭,已足以阻挡。但如今情势不同,万一对方船只众多,首当其冲者撞沉,障碍亦必撞毁,后面的船只即可由缺口趁虚而入,火箭虽可远攻,却不宜近守,如果突破了火箭防线,直逼水榭,不怕二位姑娘见笑,在下与兴儿是力不从心,派不上用扬的,届时全靠你们及小顺子了,所以在下耽心……”   金妞充满自信道:“如果他们真要强登水榭,交给我和妹妹好了。”   朝宗只见过她们当众表演过剑术,武功究竟如何,尚未亲眼目击,不过,听她们说得那么有把握,心想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她们自幼便跟公孙先生习武,大概武功错不了吧!   只是对方亦非等闲之辈,万一纠众大举来犯,凭她们两个少女能抵挡得了?胡哨声仍不断从远处传来,此起彼落。   夜幕已低垂,整个湖面笼罩在清明月色下,呈现白茫茫一片,湖波荡漾,不见丝毫动静。   这时巡视湖边的二老及红姑,却发现幢幢人影,正由四面八方掩近。   东方长寿眼光一扫,暗自一惊,低声道:“公孙兄,来的不下四五十人呢!”   公孙令神色自若道:“人数愈多,愈表示乌合之众,咱们散开,对方如果硬闯,放手一搏就是!”   三人立即散开,保持着数丈距离,以便互相呼应。   夜色茫茫之下,数十条人影已掩近障碍十丈之内,突然静伏不动了。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二老及红姑心知不宜抢先发动,只好全神惯注,严阵以待。对方也已发现他们三人,似慑于二老的威名,不敢贸然硬闯,以致双方均按兵未动,形成了对峙之势。   足足一顿饭时间,没有丝毫动静。   双方继续对峙着……   突然间,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射向天空,箭尾施着一道五色缤纷的火焰,在这空中灿烂夺目。   这是发动的讯号!   一时“飕飕!”之声不绝,箭如满天的飞蝗,由四面八方向二老及红姑射来。三人急以障碍为掩护,始未被乱箭射中。   公孙令不由地惊怒交加,急向东方长寿打出手势,准备双双冲杀出去。   就在二老蓄势待发之际——突闻湖上传来一片震天价呐喊,声势浩大惊人!   二老和红姑齐齐一惊,心知对方果然纠众大举来犯,兵分两路,湖边以乱箭困住他们三人,湖中趁机同时发动。   他们无法分身赶回水榭,只有一咬牙,三人不约而同飞身越过障碍,冒着箭雨冲杀过去。   但是,对方四五十名的弓箭手,箭如飞蝗般地射过来,迫使三人无法前进,只得退回障碍物后。   这时,湖面上的灯火点点,如同星罗棋布,二十艘的快舟排成了一个扇形,正向水榭飞驰。   每艘快船的船头,均高悬着一盏“气死风灯”,夜色苍茫中,在湖上快速的移动,煞是壮观。   快舟仅可容三人,一人掌舵,一人操奖,船头之人则单膝半跪,箭已在弦,只需到达射程之内,将箭头所绑油布团点燃,即可射出火箭。   水榭中严阵以待的几人,一见对方声势浩大,来犯的竟多达一二十艘快舟,不禁大为吃惊!   每艘船上三人,即有五六十之众,加上湖边来犯的,总数不下百人。铁卫十三鹰一日之间,从何处找来这么多的人手。   如此神通广大,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   侯朝宗不免有些惊慌,但他力持镇定道:“二位姑娘快准备弓箭,对方若突破障碍冲来,等他们一入射程,立即以火箭发射!”   两个少女不因朝宗喧宾夺主、居然发号施令为意,她们齐应一声,各自拿起了弓箭蓄势以待。   突然————   只听见轰然一声巨响,一马当先的快舟!首当其冲的撞上了湖中所设的障碍。船首舱底顿被尖竹撞破,舟上的三人均被震得弹身飞起,跌落湖中。   紧接着又是连声的巨响,左右各有两艘快舟,也遭了同样的命运,撞上湖中所设尖竹,船翻人落水!   但是,湖中的障碍亦告损毁了,顿时弄成了一道大缺口,使后面的快舟通行无阻,飞驰而过。   障碍距水榭不过数十丈,快舟双桨齐划,速度极快,一通过缺口,转眼已进入了射程之内。   侯朝宗一声令下,五张弓箭齐发,火箭如飞蝗疾射而去。   除兴儿的准头较差外,朝宗及两个少女,甚至连小顺子也箭无虚发。只听得连声凄厉惨叫,几艘快舟船首的人纷纷中箭,翻身跌落湖中。   操奖的及舵手亦不能幸免,相继被火箭射中,全身燃烧,不及跳水逃生的,倒在舟中连翻带滚,惨呼不已。   快舟失去了操作,有的在湖中打转,有的船头一偏,直向湖边冲去。   片刻间————   这些来犯的一二十艘快舟,已折其一半了。   后面的正好是十艘快舟,急急将双桨倒划,退出了射程外,稳住了阵脚。水榭方面即时停止射箭。   这头一阵的接触,使对方的伤亡几乎去了一半,朝宗等人算是占尽了上风,大获全盘胜利。   但是,他们的心里有数、湖中的障碍已毁,无法阻挡,对方再次发动进攻,即可长驱直入,冲向水榭了。   一旦他们冲进了水榭,必然是全力以赴,惊天动地的一场殊死战了。   金妞突然至朝宗的身边轻声道:“侯公子,万一情况不对,你们主仆赶快边向湖边,这里由我们和小顺子……”   未容她把话说完,朝宗已昂然道:“在下武功虽然不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金妞婉转道:“侯公子是无辜的,犯不着……”   侯朝宗道:“难道你们有辜?”   金妞一怔,无言以对了。   这时,忽听银妞叫道:“瞧!他们撤退啦!”   放眼看去,果见那十艘快舟,已掉头飞驰而去。   朝宗欣喜道:“他们大概是知难而退了!”   金妞不以为然地道:“不见得!侯公子不要言之过早,我总觉得这种情况并不太乐观的……”   正说间,突开湖边传来一阵喊杀。   两个少女一惊,急向湖边看去,由于距离太远,仅见双方在障碍外展开激烈混战,却看不清战况。   侯朝宗急道:“这边犯敌已退,二位姑娘可去湖边助阵吧!”   金妞郑重其事道:“不!犯敌虽退,随时会再犯,而且老爷爷交代;要咱们坚守湖上这方面,绝不可擅离职守!”   侯朝宗反驳道:“二位姑娘原是指派机动支援的,这边已暂时无事,那边只有三个人,方却人多势众,万一他们寡不敌众如何是好?”   金妞道:“侯公子可是耽心红姑姐姐?”   朝宗被问得一怔,暗忖道:莫非这姑娘对红姑怀有嫉意?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如果金妞真对红姑怀有嫉意,岂不表示她对朝宗有情!他不禁暗喜,嘴上却道:“我也同样关心两位老人家啊!”   金妞置之一笑,未再迫问下去。   朝宗也不便再要她们去支援湖边,但实际上他是真为红姑耽心,唯恐她把命送在这里,岂不等于是为他而死?   心里忧急,却不能流露于形色,只好焦急地向湖边远眺。可惜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战况,更无法找到红姑。   这时湖边的战况相当激烈。   红姑已受伤,她是被乱箭射中左胸侧,忍痛将箭支折断,箭头仍留在伤口内。她不愧是干过女山贼,居然带伤奋力冲入敌阵,凭手中一把利剑,已连杀数人。令她惊诧的是,认出这被杀的几人,全是铁豹手下的山贼。   他们怎会出现在此地,又怎会为铁卫十三鹰卖命?   此刻红姑无法获得答案,必须全神贯注,迎战围攻她的几名亡命之徒。   二老更是大发神威,公孙令的六合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剑路气势如虹,几乎有攻无守,每一剑出手,攻势均凌厉无比,令人不敢轻拈其锋。   东方长寿凭一双铁掌,及三十六式连环腿,使对方只要一近身,就非死即伤。混战不过一盏热茶的时间,丧命在二老及红姑攻势下,已不下几十人,但这批亡命之徒个个凶悍无比,仍然奋不顾身,全力以赴。   红姑奋战不懈,伤口流血不止,以致渐感不支。   一名壮汉趁机连连猛攻,逼得她有些招架不住,幸而公孙令赶来,剑及履及,一剑刺向那壮汉,贯穿了胸膛。   惨叫声中,血溅五步,壮汉倒地不起,红姑却也摇摇欲坠起来。   公孙令见状大惊,急上前一手将她挟住,一手挥剑拒敌。   正值此际,突闻远处传来一长声胡哨,对方剩下的二三十人,闻声立即纷纷住手,迅速撤退。   老叫化正杀得性起,公孙令未及劝阻,他已一路追杀而去。   公孙令见红姑已不支,只得将她拦腰一把抱起,奔回水榭。朝宗及两个少女已迎了过来,见状顿吃一惊。   朝宗急问道:“公孙先生,纪姑娘怎么了?”   公孙令道:“受伤了!”   迳自将红姑挟入了大厅。   朝宗与两少女跟人,只见红姑双目紧闭,胸前衣襟已染成一片血红。   公孙令瞥了朝宗一眼,迟疑了一下,始向两个少女吩附道:“红姑为箭射伤,箭头尚留在伤口内,你们将她扶进房去,速将箭头取出,若箭头无毒,敷以伤药,包扎起来即可。”   两少女齐声恭应,合力将红姑架扶回房。   水榭中除了她们两姐妹,全是男的。红姑是江湖儿女,毕竟是尚未出嫁的女子,她既受伤,又是伤在左胸侧,就连公孙令偌大年纪,也有所不便,自然得交给两个少女去为她治伤了。   朝宗爱莫能助,只好回到外面环廊,继续注视湖上的动静。   公孙令跟出来,问知这边的战况后,虽感欣慰,却神色凝重道:“天明之前,他们必然再次来犯,也许将是一决生死之战!”   朝宗惊诧道:“公孙先生,他们昨夜败退后,不过一日之间,从何处找来这么多人?”   公孙令道:“可能是……”   话犹未了,东方长寿已奔回,居然带回一个奄奄一息的俘掳!   朝宗乍见之下,一眼就认出,这大汉曾在铁豹的山寨见过,不禁脱口而出,道:“这个人是山贼!”   公孙令诧异道:“哦?侯老弟见过此人?”   朝宗把头一点,道:“他就是纪姑娘义兄的手下!”   东方长寿已将他推倒地上,一脚踩在他胸口,道:“说吧!你们怎么会替铁卫十三鹰卖命?”   那山贼不敢隐瞒,只得照实说出一切。   原来纪天虎被捕,就是铁豹派人入京告的密,以报复他们兄妹二人“背叛”之根。后来获悉红姑逃出京城,唯恐她以牙还牙,向官府告密,遭官兵围剿,是以纵火烧了山寨,率众山贼转移阵地。   原打算去巢湖,但那边已被别人捷足先登,且势力壮大,无法与之争斗地盘铁豹因已同意加入李自成,需留在江南一带,以便日后互相呼应,共举大事,于是决定暂选江都附近落脚,继续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   江都即是扬州,乃鱼米之乡。铁豹人多势众,在这一带出没,自是大有可为。不料,今晨突然闯来十个煞神,冲进大寨见人就杀。铁豹从梦中惊醒,以为是官兵来剿,率众全力顽抗,结果伤亡惨重,铁豹亦丧命在乱军之中。   群龙无首,众山贼纷纷各自逃命,但被那十个煞神追回将近百人。   为首者即当众称,要山贼们为他卖命,事成之后,每人各赏纹银百两,若有不从,格杀勿论。   山贼们别无选择,只好听命。   他们先抢劫一处船坞,夺得二十余艘快舟,载运至六合城外,聚集在山中待命。其中几名煞神,不知从何处弄来大批弓箭等物,始由为首者宣布任务,将山贼们分为两路,全力进攻湖中水榭……   尚未说完,他已气绝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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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红姑中箭流血过多不支,以致引起眩晕,并还昏迷。   但一进耳房,她却佯装昏迷,任由两个少女放在床上平躺下,为她治伤。伤处在左胸侧,距乳峰仅约两寸,两个少女必需为她脱去上衣,解开肚兜,始能将箭头拔出。   金妞取来应用各物,先倒少许烈酒在伤口四周消毒,刺激得红姑一阵剧痛,但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制忍住,继续佯装昏迷未醒。   银妞帮着双手按压住伤口,金妞则紧握连着箭头约数寸折断的箭杆,突然一用劲,将箭头拔了出来。   红姑痛得几乎真的昏了过去,但她一咬牙,连哼都未哼一声,不愧是江湖女英豪。随着拔出的箭头,涌出一片略呈乌色鲜血,银妞急于备好干净白布块,紧压住伤口。金妞神色凝重道:“箭头可能有毒,妹妹,你用口将乌血吸出,直到血色正常为止,我把箭头拿去给老爷爷鉴定。”   等她持着拔出的箭头出房,银妞即揭开伤口上白布,低下头去,以口吸吮伤口。吸了几口,吐向一旁看时,血中仍带乌色。   银妞只好侧坐旁边,继续低下头去吸出乌血,同时双手按压伤口周围,使血液容易吸出,伤口距左乳两寸,银妞无意触及,顿觉心神一震。红姑虽双目紧闭,无法看到银妞神情,但可以感觉出来她的紧张与激动。因为她的手在发抖,且下意识地在移动,轻抚着。红妨仍然佯装昏迷,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动。   银妞一连吸出几口乌血,直到血色完全呈鲜红始停止,但她的手,却爱不忍释地,仍在红姑那丰满挺实的玉峰上轻抚。   突然,红姑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银妞的手!   银妞急欲将手夺回,却被红姑紧紧按在胸前,不禁又窘又惊道:“红姑姐姐,你……”   红姑直截了当指出道:“你们是男扮女装!”   银妞正惊愣不已,刚好金妞进来,见状也有之一惊。   红姑欲待撑身坐起,却力不从心。   银妞急向金妞道:“她已识破咱们……”   金妞已至床边,出手如电,点了红姑昏穴,始道:“箭头果然有毒,咱们先为她解毒再说!”   水榭备有各种治伤解毒药物,当她们忙着为红姑解毒时,朝宗担忧向公孙令问道:“纪姑娘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东方长寿一旁笑道:“小伙子,你真是多此一问。说你孤陋寡闻,一点也不为过。江湖中谁不知道,公孙令不但剑术名扬天下,医术也是一流的。尤其六合金丹,能解百毒,俱有起死回生神效呢!”   朝宗这才释怀道:“在下从未走过江湖,确实孤陋寡闻……”   正说之间,突闻小顺子惊呼道:“他们又来啦!”   二老急向湖上看去,遥见百丈之外,浮着一根根巨树,由后面快舟推动,正迅速朝水榭而来。   再定神一看,每根巨木前端,均置一盏“气死风灯”。   东方长寿吃惊道:“不好!他们要用巨木来撞毁水榭!”   公孙令急向小顺子道:“快通知金妞银妞,必要时先护送红姑登岸,这里由我们应付!”   小顺子恭应一声,忙不迭转身入内。   巨木共有十几根,一通过已撞毁的湖中障碍,立即加速冲来。   公孙令急道:“老叫化,这要看你的了,巨木一近,立即以掌力使它方向偏开,冲向湖边,千万不可撞及水榭下支柱!”   东方长寿把头一点道:“老叫化尽力而为!”   公孙令又向朝宗道:“侯老弟只管射人……”   话犹未了,实见巨木上“气死风灯”翻倒,整根巨木顿时燃烧起来。   原来巨木上浇拨松油,且置有易燃之物,一经燃烧,火势立即狂炽,十几根巨木,使湖上看去似一片火海。   这一着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老叫化不由地愤声道:“好毒辣!”   说时迟,那时快,两根燃烧的巨木已直冲水榭而来。   东方长寿运足十成真力,双掌齐发,势如狂飓怒卷,照准巨木前端击去。快舟在十几丈外就停止,巨木全靠冲力继续直冲,无人控制操作,猛受老叫化掌力一震,水花四溅,分向水榭西侧冲去,撞上了湖边。   老叫化的双掌功力,果然威力惊人!   但巨木共有十几根之多,相继向水榭冲来,东方长寿连双掌即发,使其中几根巨木转向,冲向湖边。仍不免顾此失彼,另几根巨木都直冲水榭而来。   连声轰然巨呐,巨木撞上了水榭下支柱,顿使水榭连连震动摇撼,倾向湖面,同时燃烧起来。   公孙令惊怒交加,急向朝宗招呼道:“你们快退上湖边!”   朝宗那敢怠慢,拖了兴儿转身就走。   两个少女亦架扶着被点昏穴,昏迷不醒的红姑,急急自厅内走出,小顺子则提了些细软,及药物等紧随在后。   几人匆匆走过九曲竹桥,一到湖边,两个少女即将红姑平放地上,从小顺子手上接过几件衣服为她覆盖上。   金妞急向朝宗道:“侯公子,你来照顾红姑姐姐,咱们去救火!”   朝宗未及劝阻,她们已双双奔向水榭了。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那还来得及抢救,况且水榭是以竹建造,临湖那面水中支柱受巨木冲撞,已破裂折断,使整个水榭倾斜上岌可危,凭她们二人,如何能够挽救。眼看多年居住的水榭,即将付之一炬,她们不禁悲愤交加。   所幸火势尚未波及大厅,两个少女当机立断,双双冲入,抢救出一些细软及值钱财物。   刚出大厅,只见火舌已冒穿屋顶,同时一阵“劈劈啪啪”乱响,整个水榭开始摇动起来,即将倒塌——停在十几丈外的十余艘快舟,已在加速向水榭冲来。   东方长寿眼见水榭已无法抢救,即道:“公孙兄,咱们到湖边等着,跟他们决一死战呢!”   公孙令虽心痛他一手建造,隐居多年的水榭将毁于一旦,但他毕竟提得起,放得下,毫不犹豫道:“好!”   二老一转身,见两个少女正冲出大厅,各人抱着大包小包,如同在趁火打劫。公孙令不由地怒斥道:“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舍不得……”   东方长寿忙劝道:“算啦,能少损失些总是好的,日后也用得着啊!”   公孙令怒哼一声,便未在责备她们,四人迅速奔向九曲竹桥,直达湖边。十几艘快艇上的人,也已发现他们放弃水榭,全部撤至湖边,竟然直朝湖边驶来。公孙令已知对方仍以铁卫十三鹰中,剩下的那十个杀手为主力。其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在重赏之下,为他们卖命的山贼而已。   他决心今夜破釜沉舟,决一死战,将多年旧案作一了断,于是即命朝宗等人退出数十丈外,由他们二老守在湖边,严阵以待。   任何人都免不了存有私心的,公孙令也不例外,这时他已顾不得朝宗主仆及红姑了,将金妞拖至一旁,轻声交代道:“万一情况不对,你们立即带着小顺子逃命,其他一切都不用管了!”   金妞为难道:“可是,老爷爷……”   突闻东方长寿一声暴喝声:“纳命来吧!”   公孙令回身一看,对方二三十人已弃舟登岸,老叫化正迎向他们飞扑而去东方长寿这时义愤膺胸,猛如饿虎扑羊,冲上前就双掌齐发,但见两股狂飓怒卷,劲风飘飒,真力激荡,犹似万丈波涛,汹涌激射而至。   两名山贼首当其冲,刀刚一举,已被迎面而来的强劲掌力击重,顿时五脏粉碎,鲜血狂喷,惨叫倒地不起。   紧随在后的几名山贼收势不及,亦被那威猛无比的掌力余势,震得东倒西歪,脚步踉跄。   老叫化是存心给对方一个下马感,振声喝道:“不怕死的就来吧!”   山贼们眼见两个同伴惨死掌下,摄于老叫化的声势,趑趄不前起来。   突闻一声冷声喝道:“你们都闪开,让我来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丐侠一双铁掌。”   东方长寿抬眼一看,只见众山贼分向两旁闪开,后面一字排开十人,说话的人挺身走出,是个面如黄腊,弓肩缩背的黑衫老者老叫化果然见多识广,一见此人形貌,及手中所持铁扇,不由地惊说道:“病书生董魁居然还在人间!”   数丈外的公孙令一听,不禁暗自一怔,只因这病书生董魁,乃是早年江湖黑白两道,均闻名丧胆的人物。   此人凭手中一把铁扇,曾使不少武林高手非死即伤,可惜终年为病魔缠身,否则以他的武功造诣,纵非天下无敌,亦足堪跻身一流高手。   董魁已近二十年未出江湖,传闻是一病不起,早已命归黄泉,不料他仍活着,居然是铁卫十三鹰之一,实出乎二老意料之外!   昨夜他是由湖中来犯,被火箭所阻,知难而退,是以未曾露面,此刻既被老叫化一眼认出,不禁嘿然冷笑道:“董某死不了的,也许比你老叫化活得更长!”   东方长寿不屑道:“哼!想不到你这病鬼,居然也卖身求荣,投靠了东厂。如今魏忠贤早已作了孤魂野鬼,也许下了十八层地狱,你大概是急着赶去跟他作伴吧!”董魁恼羞成怒,狂喝声中,欺身暴进,铁扇直取老叫化前胸三大死穴。   东方长寿既知对方来历,且是仗这把铁扇成名,不敢掉以轻心,双掌一错,严密封守住门户。   董魁的这把铁扇,为纯钢打造,可作兵刃迎敌,且为点穴利器,扇中更暗含玄机,一经展开,十八支淬毒扇骨可作暗器发射,见血封喉,霸道无比。   不知多少江湖成名人物,即是一时不察,丧命在这淬毒扇骨之下!   公孙令遥见老叫化徒手迎敌,惟恐他被董魁暗算,急出声招呼道:“老叫化,当心扇中有诈!”   正待挺剑赶去接应老叫化,突见一字排开的另九人,竟绕向金妞银妞扑去,显然他们不惜劳师动众,大举来犯,老在追杀那一付自幼男扮女装,以掩人耳目的孪生兄弟。公孙令分身乏术,不克接应老叫化,只得身形一掠,赶去阻挡那九人。   其中数人,昨夜曾经跟二老交过手,心知公孙令的六合剑法厉害,此刻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向这位剑术名家展开围攻。   公孙令这时的心情,与昨夜不尽相同,昨夜老在力求自保,以金妞银妞安全为重,今夜眼见水榭已毁,对方又势在必得,非取她们性命不可,只有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且必需将对方十人,全部赶尽杀绝,始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心意已决,出手毫不留情,六合剑法一展,招招均是杀手,专攻敌方致命要害。九人九件兵刃各自不同,个个凶悍无比,他们深知这老头儿十分棘手,若不先把他除掉,要杀那对男扮女装的孪生兄弟绝难得逞。   铁卫十三鹰均是东厂挑选出的顶尖高手,武功各有独到之处,这时合力发动围攻,各显身手,无不全力以赴,施展出毕生所学。   公孙令眼光环扫,认定昨夜受伤,使用钢鞭的瘦长中年是最弱一环,当机立断,决心先向此人下手,给对方一个先声夺人。   心念既动,挥剑逼开企图左右夹攻的两名壮汉,两肩微晃,身如流矢射向目标,剑及履及,三尺青锋直取那瘦长中年胸膛。   对方亦非弱者,钢鞭疾抽,如巨蟒缠身地缠住来剑,公孙令右腕急沉,并作欲将剑抽回,诱使瘦长中年运足真力,以钢鞭紧紧缠剑不放,好让其他人趁机进攻。这是围攻的战略,任何一人缠住对方兵刃,即全力死缠不放,以便让其他人下手。   但公孙令是何等人物,他那会不知厉害,故意让对方将剑缠住,就是准备出其绝招,突施杀手,只是此举极为冒险,若非武功极高,俱有绝对把握之人,绝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他必需出手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对方个措手不及,否则,一击不成,其他人攻来,本身即陷入险境。   公孙令的突击成功了。   主要是这位剑术名家的名气太大,对方的注意力全在剑上,而疏忽了他武功上的造诣。   只见他身形微侧,欺身暴进,左手骈指如戟,以中食两指直取对方两眼。瘦长中年欲避不及,惨叫一声,眼中射出两道血箭,仰面向后一个倒栽,钢鞭也撒手丢开,双手捂着两眼,满地翻滚,发出凄厉嚎叫。   就在同时,公孙令的剑已夺回,反手一横扫,又是连声惨叫,两个趁机攻来的壮汉,顿时被利剑划胸而过,带起一片血雨,双双倒地不起。   电光石火之间,公孙令连伤对方三人,不禁使其余六人胆魂俱裂,为之骇然!朝宗等人遥见公孙令大发神威,方自心喜若狂,突见那六人又已发动围攻。他们已有警觉,不敢再操之过急,先将阵脚稳住,步步为营,改采迂回战术。公孙令则剑势一紧,反而争取主动,将那极为精妙罕见的六合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至,一柄古意盎然的宝剑在他手中,犹如龙翻蛟腾,带起一片森森寒芒,端的气象万千,不愧是当代剑术名家的气势。   铁卫十三鹰已经损了六人,元气大伤,心知今夜如不能得手,必将落个全身覆没,伤亡殆尽。   事到如今。唯有背水一战!   六人六件不同兵器,分从不同方位交叉攻到。   公孙令一双威棱目光中,充满了杀机,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只见他握着剑柄的手一紧,狂喝声中,身如旋风一个大转,顿时人剑合一,剑锋过处,带起一片血光。   连声惨叫,三个壮汉中,两个腹破肠流,一个是一剑封喉,丧命在六合剑法之下。只剩下了三人,泥塑木雕似的呆立当场。   突然,其中一人怒问道:“公孙令,你已封剑多年,为何大开杀戒,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公孙令抱剑而立,沉声道:“告知你们也好,免得你们死得不明白。当年赵志良对我曾有救命之恩,若非他仗义相助,老朽早已死于非命,如今他人已死,老朽无法回报,唯有誓死为他保存后代。”   那人向远处两少女一指,道:“如此说来,他们确是那对孪生兄弟罗?”公孙令已无隐瞒的必要,坦然道:“不错!”   侯戟宗闻言一个大怔,急向身旁两少女看去。   只见她们低垂粉颈,不胜娇羞之态,那像是一对男扮女装的美少年。   他简直无法相信,更不能接受这对他来说,是极为残酷的事实!   就在侯朝宗疑信难决之际,又听一声暴喝,公孙令再度发动了攻击。   剩下的三人把心一横,一人奋不顾身的冲向公孙令,双手齐扬,六柄飞刀疾射而出。另两人则趁机全身暴退两丈,双双转身直扑两少女。   公孙令大惊,这一分神,六柄飞刀已迎面而至。   他急挥剑连拨,击落了四柄,却被其中两柄射中左胸与右腿。   一咬牙,公孙令的剑脱手飞出,正射中了疾扑而来的壮汉腹部,贯穿后腰。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壮汉一个踉跄,全身扑倒在他面前。   几乎是同时,另两人已扑近了两少女,分向她们攻去。   变生肘腋,尤其眼见公孙令为飞刀所伤,两少女不禁惊怒交加,双双抡剑迎敌,出手也是毫不留情。   扑来的二人,一个使的是子母环,另一个则是日月飞轮。   这种兵器,近时可以贴身攻打缠斗,远时则可以用来当作暗器脱手飞出,极为轻巧灵便,且霸道无比。   两少女那里知道这种厉害,挺剑便抢攻。   只听得“当当!”两声金铁交鸣,火星四射,虎口竟被震得一麻,手中的剑几乎被对方砸落。   这一惊非同小可,两少女急忙撤剑,分向两旁跃退。   两壮汉那容她们喘过气来,双双欺身跃进,一阵猛攻快打,决心将这对男扮女装的孪生兄弟置于死地,完成立下血誓的使命。   公孙令这时已经不支倒地,眼人着金妞和银妞不是两个凶煞的对手,但却无法赶过去抢救。   正当他忧心如焚之际!   突然,东方长寿狂喝道:“老叫化来也!”   原来他与董魁力拚将近百招,且仗着一身轻巧的功夫,闪避开对方连发一十八支淬毒扇骨,终使这曾经名动江湖的病书生,丧命在他的一双铁掌之下。   一旁摇旗呐喊的山贼们,眼见十个人的只剩下了那两个壮汉,大势已去了,谁还愿意卖命呢?   况且,凭他们绝非老叫化的对手,即使卖命也无处可拿百两银子的重赏,就更不必白白的送命了。   董魁刚已倒毙,那批山贼即争先恐后,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连头也都不敢再转回来一望。   这时,老叫化回头一望,公孙令已经受伤倒地,两少女也身陷危险,不由地大大的吃了一惊。   他无暇察看公孙令的伤势,当机立断,先抢救两少女要紧。一声狂喝,身如流矢疾射而至。   一名壮汉正欲向金妞猝下毒手,闻声犹未及回身迎敌,已觉得一股强劲的狂飓怒卷而来。   只见他被震得身不由主,踉跄的向旁冲跌开去。   金妞出手如电,一剑贯穿了敌喉!   攻击银妞的壮汉见了大惊,一个分神,竟然被小顺子的几粒石子,分别击中了前胸几处穴道。   全身刚一麻,银妞也不让金妞掠美于前,剑及履及,一剑直刺那壮汉胸膛,带起了一道血箭。   铁卫十三鹰的最后十人,终告全军覆没了!   东方长寿已赶到公孙令的身边,蹲下一察看,神色凝重地道:“公孙兄,老叫化是有话就直说的,这刀上淬有剧毒,要保命就得废了全身的功力!”   公孙令微微地一怔!   但他随即却笑了笑道:“命保不住,要武功有何用?况且,今夜能为赵志良保住了香烟,后继有人,老朽心愿已了,复夫何求!哈哈哈……”   金妞银妞也赶了过来,双双跪下,泪光闪闪,道:“老爷爷……”   两少女竟然痛哭起来。   公孙令在老叫化扶持下,坐起身来道:“铁卫十三鹰已全部丧命了,今后将无人追杀你们了,你们可以恢复本来的面目,回去重整家园了!”   原来,赵妻携一对孪生幼子逃命,杀出重围时已身受重伤,奋力支持,逃到昔日奶娘温婆婆处。   她向奶娘说明了家遭变故,将一对孪生兄弟交付,嘱送往公孙令处求庇护之后,即告毙命。   温婆婆不惜弃家逃亡,带着一对孪生兄弟,来至公孙令处后,唯恐铁卫十三鹰搜寻追杀,为了掩人耳目,自幼即将他们男扮女装,抚养长大。   两年前——温婆婆突然病故了。   如今,公孙令又身受重伤,可能因而丧失一身武功,怎不令他们悲痛?   一时情不自禁,双双伤心欲绝地再度失声痛泣。   过了片刻——金妞忽然说道:“老爷爷,咱们承您老人家抚养长大,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均未报,愿意终身侍奉您老人家,绝不离去!”   公孙令感慨道:“你们能有这份心意,老朽已非常欣慰了。傻孩子,令尊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是应该全力为他保护你们的,如今已无追杀之虑,你们正可安心回去,恢复男儿之身,重整家园,才不负令堂当年临终之托付啊!况且昆仑之事未了,他们定然会找来,老朽即将丧失武功,只好找个地方隐居,安渡余生,你们若跟着老朽,实在是诸多不便,万万不可!”   东方长寿接着说道,“老叫化也不打算再混迹江湖了,早已选好了一个去处,可与公孙兄一道去隐居,正好也有个伴儿,彼此不会太寂寞。两位姑……不!应该要改口叫你们两个为小伙子了,老叫化只有一件事相求,小顺子的家人也是受魏忠贤所害,落得家破人亡,被我救来此地的,如今,他不能老跟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但又别无去处,你们不妨把他带去,当个小厮使唤也好。”   金妞急急地说道:“不不不!小顺子从小就跟咱们在一起,情同手足,今后就是咱们的小兄弟了。”   东方长寿欣然笑道:“如此老叫化就放心了。哈哈哈……”   笑击犹未落,突问小顺子惊呼道:“又有人来啦!”   东方长寿一惊,放眼看去,竟然来了大批的官兵,为数不下五六十人,为首的赫然正是洪瑞!   洪瑞已换上了差服,一马当先的走了过来。   他来到近前将马一勒,朗声道:“公孙先生,咱们是来抓钦命要犯的,请勿横加干于此事。”   公孙令忍住伤痛,不屑道:“哼!老朽这里连夜遭到侵扰,来的是东厂余孽,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未见你们来抓。今夜更来了大批山贼,也未见你们有丝毫的动静。如今为了一个曾受魏忠贤陷害,蒙冤背上灭门之罪,幸得逃生的女子,竟然劳师动众,且等到死的死,逃的逃了才来,岂不小题大做?”   洪瑞窘迫交加,恼羞成怒,道:“咱们是奉命行事,公事公办!”   东方长寿怒形于色道:“阁下此话当真?”   洪瑞有恃无恐道:“谁要阻挠,就一起抓!”   东方长寿怒哼一声,正待发作,突闻一阵急促的蹄声,只见一人飞骑风骋电驰的向这儿来。   来人刚一近,就听洪瑞惊诧地道:“程师父!”   在扬的包括公孙令、朝宗均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来人竟是程海山!   程海山无暇跟他们招呼,将马一勒,只向洪瑞一拱手,道:“洪兄!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洪瑞似对程海山怀有几分敬畏与顾忌,略一犹豫,微微地点了点头,策马随他走向数丈外。   侯朝宗和公孙令不禁暗觉诧异,想不到程悔山见了洪瑞,居然称兄道弟。只见他们窃窃私语一阵,似乎有了结论,双双策马过来。   洪瑞突然朗声的向包围在四周的官兵们,说道:“各位!咱们所要抓的人并不在此,回去吧!”   这突如其来的銮化,更使朝宗等人莫名其妙了!   洪瑞只向公孙令道声:“打扰了!”   拨马转头,一挥手,竟率众官兵浩浩荡荡而去。   公孙令迫不及待问道:“海山,这是怎么回事?”   程海山这才翻身下马,执礼甚恭地叫了声师父,然后才笑说道:“这个家伙叫洪瑞,本身就是海捕公文缉拿的独行盗。当年他为了求得一张护身符,花钱谋得了京城九门提督衙门里干上了差役,更想找门路进入东厂。他发现我跟东厂锦衣卫领班纪侠的交情不错,曾找过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底细。方才我就是以此为胁,逼他放过纪姑娘,否则就要揭穿他真正的身份!”   公孙令笑道:“原来如此!”   侯朝宗趋前问道:“程师父,你还认识我吗?”   程海山笑道:“公子一点都没变,只是长高长大啦!哈哈哈……”   侯朝宗又追问道:“程师父怎么知道纪姑娘在此?”   程海山道:“最近我有事去京城,获知纪天虎被捕之事,曾往归德见过令尊老大人,商量营救之策……”   侯朝宗一听,猛然若有所悟地道:“当年,要你去通知他们兄妹二人逃命的人,果然是家父?”   程海山颔首道:“那日事发时,令尊老大人正有事入朝上奏,发现宫中一片惊乱,魏忠贤正请旨折斩纪家满门。老大人立即赶回,嘱我去通知那对兄妹逃命,所以我这次进京,一得到纪天虎被捕的消息,就火速去见老大人。”   侯朝宗急切问道:“结果如何?”   程海山轻叹了一声,道:“据老大人表示,魏忠贤已经死了,如今已成死无对证,要想翻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一时情急,瞒着老大人潜入京中,把纪天虎从大牢中救了出来!”   公孙令惊诧道:“海山!你竟然干起劫狱的勾当了?”   程海山道:“这是万不得已,除此之外,别无他策了!”   侯朝宗忙问道:“他人呢?”   程海山继续道:“他在大牢中受了刑,行动不便,我已将他安置在一个隐密处休养,后来一打听,洪瑞请了海捕公文,南下去追捕纪姑娘了。我一路追踪,沿途明察暗访,顺便打算到南京找公子。因为听老大人说,已去函要公子赶回归德,心想也好护送公子回乡。那知我一到南京,公子已经启程了,我只好一路迫赶,今晚到了六合,无意间发现洪瑞进出县府衙门多次,便在暗中监视,才知他请求派官兵协助围捕逃犯,当时我就想到,纪红姑一定在此,却未料到公子也在这里。”   侯朝宗叹道:“纪姑娘已身受重伤……”   这时,金妞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需顾忌,更不必隐瞒了。就在他们这边述说一切经过时,已过去为红姑解开了穴道。   红姑也已听到了一切。   当程海山一走近,急欲撑身坐起,但却力不从心。   程海山劝阻道:“姑娘躺着别动。”   红姑热泪盈眶,深深地感慨道:“程大叔!您的救命之恩,晚辈真不知要如何来报答才好……”   程海山道:“我不过是奉命去通知你们兄妹逃命而已,真正的救命恩人不是我,而是侯大人啊!”   红姑含泪转向朝宗道:“侯公子……”   侯朝宗道:“纪姑娘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如今令兄既已脱险,趁那姓洪的改变主意之前,最好尽速离开此地,以免再生变故。”   程海山点了点头,说道:“公子说得不错,纪姑娘要是能够行动,我即刻就带你去见令兄。”   红姑强忍伤痛,道:“我可以支持……”   金妞说道:“红姑姐姐伤口内的毒血已除尽,敷上了老爷爷的六合金丹,已无大碍。这里尚有一瓶,红姑姐姐可带在身边。”   说着,取出一个小瓶子,交在红姑的手上。   红姑趁机将他的手执住,神秘地笑了一笑,道:“小兄弟!你要真是一个姑娘的话,那么他……”   红姑停住了话,却用眼角溜了朝宗一眼。   金妞顿时面红耳赤,窘迫万状,忙不迭的将手夺了回来,眼睛向朝宗一瞥,只见他满脸失望之情。   这时,忽见东方长寿走过来道:“公孙兄要老叫化传话,水榭已毁,此处横尸遍地,天一亮就会有官府的人来,不宜久留。就照方才的决定,大家就此分道扬镖,各奔前程,如果有缘,将来后会有期。”   水榭已付之一炬,仍在继续燃烧。   又是分手的时刻了!   每个人都各怀心事,依依不舍地互道珍重而别。   老叫化背起公孙令走了。   程海山用马驮着受伤的红姑,匆匆地离去了。   金妞银妞二人皆同小顺子,带着他们抢救出来的细软财物,也朝另一个方向渐渐地走远了。   最后只剩下了侯朝宗和兴儿,目送他们各自去远,消失在夜色苍茫中,不禁感到怅然若失,无限惆怅。   兴儿终于忍不住催促道:“公子,咱们也该走啦!”   朝宗漫应了一声。   他不禁又回首望望仍在燃烧的水榭,深深地叹道:“这像是一场梦!”   他的梦终于醒了,该是步上归程的时候了。   此番归去,何日才能再南游,继续跟那些红粉知己,重温那令人着迷、向往的旖旎美梦呢?   侯朝宗再也没有想到,等他重游金陵时,却已是四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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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河山依旧,人事如昔,金陵的风光,秦淮河上的澈夜笙歌都没有变,这四年中,变得最多的是他——侯朝宗。   因为己卯科的乡试他落了第,那是他父亲看了他的稿子后,就下的评语:“徒事铺设,华而不实,文章看起来如锦如绣,却像是个绣花枕头一般,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有点眼花的考官绝不取你。”   果然等报条传来,气死人的是中了副榜的榜首。   那是考场中的新花样,所谓副榜,是取考生中文章不俗而内容未为考官所许的佳作。   副榜只是在心里上一种空虚的满足,作不得数的,不能作为参加京比的资格的。   但是却要像那些正式及第的人一样的拜房师,会同门,该化费的一文不少,对那些家境清寒的学子而言,这种榜还是不中的好。   朝宗的文章中在副榜榜首,座师是侯恂的同年,很客气地着人带了封信来,对朝宗的才华着实夸奖了一番,而后才致歉意,说如此天下殷乱,寇患四起,朝廷取士,乃以经世致用为主,故而本科取才,亦以朴实为主,世兄之大作若在太平盛世,鼎甲可期,所欠者未得其时,乃有遗珠之憾,现在朝廷正在励精图治,遣派大军剿寇,四海升平之日,想来不远,斯时世兄必为扬眉吐气之日矣!   侯恂看了倒不怎么样,朝宗却把信撕了个粉碎。   他最气的是座师的信上没叫他用功,也没叫他在实务上多下功夫,似乎认定了他这辈子只会作个太平官,年头儿不太平,他这种人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他自己暗暗咬牙,把一些经世实务的文章钻研了一阵,又对八股的时文下了一番苦功,自信可以诸路皆通,不管座师是那一种人,那一种口味,都能摸对八分了,然后在辛已科乡试上出口气,考它个真正的第一名。   那知道天不从人愿,他的祖母跟母亲竟在先后两年内去世,他因为守制,不能赴试,把行程又耽误了。   再后,境遇更糟,局势也更乱,李自成的流寇势力愈形嚣张,官兵节节败退。   京师天天接到捷报,都是说那儿大获胜利,那儿歼匪多人,可是流寇不但没剿清,反而越来越多了,朝廷的负担也越来越重。   将领们虚报名额,侵吞粮饷,已是不争的事实,号称十万大军,最多只得六万人,其中老弱伤残又占了一半,真正能战的不过三万人。   就这三万人也比乌合之众的流寇强,战事未必不可为,可是那些将领不在前线督战,只躲在几个大城市中寻欢作乐,听任那些军卒们去胡闹。   他们避开了大股的流寇,专门吃那些小股的散匪,所以频频传捷。   将领们吃空缺,兵卒们只有吃老百姓,流寇过后挨抢一次,军队过来又要挨抢一次,只弄得好好的田庄荒芜了,民不聊生之下,不是投军就是投寇。   投军则为那些将帅们多了请补发粮饷的借口,他们虚报战绩,一箭未发,谎报成血战终日,一个人没丢,却报成损失惨重,趁机把以前吃的缺额报销掉,杀了十几个小毛贼,说成歼敌千余,然后要就地征募民夫,扩充军队,请求补充军备。   事关重大,皇帝没有理由不准,准如所请后,当然要跟着给钱,可是连年战祸,出的比入的多,国库早空,不得而已,只有加重赋征了,除了一般的年赋加重之外,又更增添了练军的粮饷,辽东拒金的辽饷等等,益发使得民穷财尽,天下不安了。   剿匪的军队越养越多,但流寇也越剿越多,由小股变成大股,由抢掠城池变为占城掠地。   河南归德还没有沦匪,但是寇势已近,无数的灾民涌到,使得城里一些富户都开始逃难了。   朝宗也是那个时候逃难离开家乡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自然而然地来到了南京。   阔别四年,南京城居然全无改变,倒是他自己变得很潦倒了。   离家时,他带了几百两银子,已是罄其所有了,他父亲告老回家时,固是略有积蓄,但是都置了田产,那是抢不走的财富,可惜的是也搬不动,尤其是祸乱之年,多少的良田荒芜了无人耕种,自然也不会有人肯拿钱来买田地,因此,能够给朝宗带走的钱也有限了。   上次还带了个兴儿,这次却是孤身一人上路了,因为兴儿那小子毕竟经不起桂花的缠劲娶了她。   事前,他虽是满心不情愿,但是婚后,却好得像蜜里调油,朝宗要走时,原想带了兴儿的,可是桂花的肚子大了,分娩在即,桂花倒是希望他能跟朝宗出去转转,混个出头的,但兴儿自己却是舍不得离开了。   家中除了兴儿之外,也没有少壮的男仆了,朝宗干脆一个人上了路。   来到南京,他又找到了旧日的一批朋友,他们也都还是老样子,复社的声势依然壮大,对朝廷的议论更多了,因为史可法入了阁,兵镇扬州,他是复社的强力支持者,因为他是东林六君子中左光斗的学生。   但是在南京,反复社的力量也不小,那也包括了一些将帅以及几位皇亲勋爵,只不过这些人只在心里讨厌他们,没有公开地结合在一起,跟复社作对而已。   吴次尾住进蔡益所书坊,朝宗只有暂住在一家小客栈中,在南京,居然看不见一点战乱的现象,大家都很放心,认为流寇虽凶,打不到南京江南来。   因为江南是天下财富集中的地方,朝廷虽在北边的燕京,但国库的主要收入全赖江南,对保护江南比保护京师尚力,京师吃紧,朝廷可以迁到江南,江南如失,朝廷没了收入,就非垮不可了。   老百姓这样想,一般的将领也都这样想,他们把自己的家也都搬到了南京,有几个直接领军的都督,干脆在南京设了行辕,为的是便于申领军饷,反正钱是在江南拨付的,解到京师再发下来,辗转费事,军情紧急,经不起耽误,干脆派员在南京具领了。   因此,南京城中,仍然是一片升华。   朝宗的来到,复社中人是十分兴奋的,他们正想有所作为,加入了一个生力军,自然就更为起劲了,朝宗初来时,心情也是充满了激愤的。   他身经流离,对流寇侵扰的情形较为了解,对那些军纪败坏的官军扰民尤甚于寇患,更是深恶痛绝,把一路上所见所闻,口诛笔伐,大大的骂了一阵,言下对一些好的将帅,则又多加推崇。   这一来,侯公子在金陵立刻又成为名人了,虽然他得罪了不少的人,但是也获得了不少的支持,尤其是阁部史可法,督帅左良玉以及在辽宁的大元帅袁崇焕等,他们跟朝宗的父亲侯恂相知颇深,而朝宗言下,又对他们推崇备至。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手握重兵,举足轻重,所以朝宗虽然开罪了不少有力之士,却因为有了这几位有力的后台,没人敢奈何他。   朝宗看得很准,他知道国势如麻,等到科举而入仕途,实在太慢,何况上次乡试落第,给他的刺激也太深,他决心另创一条偏途。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到了南京,立刻就看出复社这条路大有可为,复社的言论,已具有震动朝廷的力量,说了那篇言论后,他在南京立刻成了个到处受尊敬的人,以前只是斯文的圈子里知名,现在则是朝野皆知了,那怕是走到街上,都有人恭恭敬敬的招呼他,让路给他,而且别处的军旅代表来到南京,也一定要来作礼貌上的拜访。有的是慕名讨教,有的则是暗中相求,请他在口下留情。   到南京才两个月,他俨然已是复社中的领袖了,尤其是一般太学生,更将他奉若神明。   名,是创下了,朝宗却在暗中叫苦,因为他的钱却愈来愈少了。   因为他是个大名人,应酬日繁,化费也多,家中带来的一点银子已经化的差不多了。   大家不了解,看见他衣帽光鲜,神釆照人,以为他的底子很厚,而且诗文早著,是位大雅士,就是送礼,也都是字画古玩,土仪特产,新鲜雅致,虽然也值几个钱,却不能当钱使。   而朝宗已经出了大名,又不能丢人拿那些东西去变卖,别人看见他满室玲珑,不胜羡慕,朝宗自己却像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这天下午,他在屋子里,捧着一对碧玉镇纸发怔,小二来报说有位苏老爹造访。   朝宗知道在金陵够资格称老爹而姓苏的,只有一个苏昆生,他是旧院教曲的师父,所有的名妓,俱出于他的门下,拉得一手好琴,一肚子的掌故学问,做人又热心和气,而且还很有骨气。   苏昆生进来,看见了那一对碧玉镇纸,就笑着道:“好东西,玉质佳,雕工细,是相公从家里带来的?”   朝宗一面招呼他坐,一面道:“我是从家中逃难出来的,那能带这些累赘,这是黄御史今天早上来看我送的,他在左帅那儿帮忙监军,因为听说家君已经从商邱逃难南下,托他前来问讯一下。”   “哦!老大人出来了,可曾跟相公连络上。”   “没有!现在知道老人家出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宁南侯左帅是家君的门生,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而宁南侯目前是拒寇最有力的一位将帅,若是家君落入贼寇手中,用以挟制左帅,左帅势将很为难。”   “是!是!老大人的清风亮节,一向是天下共仰,所以才得左元帅如此敬重,这位黄御史对相公也是相当推崇,这一对玉镇佩,至少也值百十两银子。”   朝宗苦笑一声道:“老爹,你瞧着喜欢就拿去。”   苏昆生吃了一惊,连忙道:“公子,别开玩笑,老汉那有这个命,用这种好东西。”   “用不用随便你,但你的确可以拿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如何用得起。”   “你认为它贵重,但我却为它损失二两银子,用来打赏黄御史的那个小厮,它能值百来两银子,但是我却不能拿去卖,却冤枉为它花了二两银子,你如果不介意,就把那二两银子的赏钱还给我,我就十分满意了。”   苏昆生看出侯朝宗不像开玩笑,嗫嚅地道:“相公!莫非您身边不方便。”   侯朝宗苦笑道:“目前尚可以勉强过得去,但是带出来的那点钱,总有用完的时候,我现在不事生产,而且化费又大,长此以往,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   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没人会相信,但的确是事实,我每天都有应酬,出入于官宦之家,相识满天下,但都是在花钱,没有一点入息。”   苏昆生想了一下,倒是深为相信了,因此道:“老汉倒是能明白公子的处境的,公子有什么打算呢?”   “我原来是打算到南京来,我到家父的故旧那里,先弄份差事干着,那知道一来之后,多说了几句话,弄得名气太大,倒是害了自己了,差一点的工作,别人不便推介我去,适合我的差事,可一时难找。”   苏昆生也知道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难处,着实为他叹息了一阵,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告辞欲去,朝宗硬把那对镇纸包了给他带走,苏昆生推辞不得,收了下来道:“侯相公,蒙你看得起,把心里的话告诉老汉,老汉受宠若惊,斗胆为你出个主意,这对镇纸老汉也用不着,由老汉找个主儿替公子卖了吧!”   “那怎么成。让人知道我侯朝宗典卖东西,这个场面还混得下去吗?”   “这自然是由老汉出面,绝对扯不上公子的。”   侯朝宗道:“老爹若能帮这个忙,我太感激了,只是这对镇纸是说好了送老爹的。”   “别客气,老汉也说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用不起,老汉这就去找几个熟识的朋友问问,脱手了立刻就把钱给公子送来,老汉今天来是应两位姑娘之请。”   侯朝宗早知来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妥娘跟香君,我应该早就去看她们的,可是我的境遇老爹也知道,一则是潦倒落难,无颜相见,二则是我也负担不了那些花销。”   苏昆生道:“她们可不这么想,她们只知道侯公子重返金陵,而且一言一行,着实令人钦佩,只是怪你忘了旧交,不去看她们。”   “天地良心,我若是得意了不去看她们,还有可非议之处,我现在是个落难的人。”   “别人可不知道公子是落难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公子有潦倒之状,再说公子也明白,她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   “我知道,但她们两个人都不是身体自主的人,我去看她们,没钱就不行。”   苏昆生一叹道:“老汉明白了,老汉这就回去告诉她们,相信她们会谅解的。”   他这下子是真正走了,侯朝宗却仍在发呆,心中不无惆怅,他何尝不怀念那两个美丽的影子,但是已不敢存有奢望了。   他回来后,听说这两个人越发地红了,香君仍是清倌人,却出落得更为标致了,多少富贾,脱手千金,要为她梳栊点大蜡烛,她都摇头不答应。   朝宗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但是他却更为惭愧,因为经此一来,她的身价更高了,别说是替她赎身了,即使是梳拢一次,自己也是无力负担的。   但是若见了面,香君一定会提出这个要求,她已经把初贞献给自己,这出头梳拢的人,也非自己莫属,可是拿什么去替她梳拢呢?自己那几个钱,给她买头面首饰都不够,更别说是其他的花费了。   一钱逼死英雄汉,金尽壮士无颜色,侯朝宗从来也没有为钱烦恼过,这次重返金陵,却一直是在为钱发愁,尤其是怕见到旧院的人。   苏昆生走了之后,他更为发愁了,郑妥娘那儿还好说,对香君,他实在难以启齿,四年了,香君还是清倌人,待善价而沽……不!应该是等待他去“梳拢”。   这不但是感情上的负欠,也是道义上的,要怎么应付呢?朝宗实在拿不出一个主意。   正在发愁间,忽而一阵环佩叮咚,一阵香风扑鼻,告诉他屋子里来了人,而且是个女人。   朝宗不禁一震,从迷惘中惊觉过来,看清了来者是谁了,心头一阵狂跳,脸上却禁不住发烧。   明眸皓齿,美人绝寰,纤细婀娜,不是那小香扇坠儿,却又是谁来。   她还是那么剔透玲珑,只是比四年前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也更美了。   朝宗很快地驱去了乍见的尴尬,伸出了双手,香君也很激动地飞奔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热烈的拥抱在一起,然后又很快的拥吻在一起。   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似乎已期待这次重逢已久,这动作在他们心中也默默地演习了不知多少次,所以在见面后,不约而同地表现得那么自然。   很久很久后,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但眼睛仍然是凝望着,久久没有开口。   终于,朝宗打破了岑寂:“香君,你好吗?”   香君点点头,看到朝宗一片为难,不知如何接下去,倒是先笑了起来道:“我在外面碰到了苏师父。”   “哦!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嗯!是的!一切都说了。”   “那你总可以了解,我为什么不去看你了。”   香君点点头道:“是的!我已经谅解了,你不上我那儿去,我是绝对地了解了,只是妥娘姐还不谅解,她可骂死你了,说你这个人薄情寡义,飞黄得意了,就不认得老朋友了。”   “天地良心,我是落难来此,连家都给流寇占了,家人离散,前途茫茫,还有什么得意的。”   “我听了苏师父的解释,倒是明白你的处境了,但别人却没那么想,你这次重返金陵,的确是造成了一番轰动,言震朝野,名动公卿,连阪夫走卒,谁不知道你侯公子的大名,—   介布衣,而登门拜访者,却是冠盖不绝,谁会想到你的境况呢?妥娘姐怪你是有道理的,你不来看我,我可以谅解,但你可以去看看她呀……”   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去看她并不要太多花费,那点钱自然我还拿得出,可是看了她就必须去看你,否则你娘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这倒是实情,旧院是一个很复杂的圈子,原来是那家姑娘的客人,如果转到别家去了,那是很失面子的事,尤其是在这些红姑娘之间发生了这种事,责怨更深。   香君笑道:“我没那么小气!何况你就是上我家来坐坐,也破费不了多少。”   “我知道,可是香君,你要了解我的个性,若是来了,不能解决问题,空着一双手,我实在没那个脸。”   香君默然片刻才幽幽轻叹道:“我明白,我知道你不是个薄情的人。我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倒是相公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呢?”   “我?目前还能有什么打算呢?金陵虽然还是一如往昔般地繁华,外面却已是天下大乱了,寇患四起,我是避乱而来的,目前只有尽一分心力,以在野书生之身,对国事尽到一分言责,那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相公!你别看轻自己,你的话很有力量,使得很多人都兢兢业业。”   “那有什么用呢?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最多只是泄泄私念,把一些人的误国行为叫出来而已,但因此已经得罪了很多人。”   香君神色飞舞地道:“相公,别这么说,你虽然不是官,却比朝里的言官更有影响,南京城里的老百姓,谁不对你竖起一根大拇指,尤其是那些太学生,对你更是崇拜得不得了,就为此,妥娘姐对你才是又恨又敬,她崇敬你的作为,却又恨煞你的无情。”   朝宗苦笑道:“那也没办法了,希望他知道了我的处境后,能够谅解我,反正我是问心无愧,她要骂也只好由她骂了。”   香君一笑道:“她只有在我面前才骂你,人前人后,都把你夸得了不得呢!”   朝宗不禁有点心虚,忙问道:“她怎么骂我。”   “她在为我不平,说你闯了祸,撇下我一去四年就不管了,你在家中守丧不能出来,倒也罢了,来到金陵后,居然也不来问问,实在该打,可是她听了你到南京的一些作为后,又十分的尊敬你,对你是又爱又恨。”   朝宗心中略定,郑妥娘至少没说出跟自己的那一段情,可是他又禁不住脸上发热,问道:   “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香君也红了脸道:“是的,我迫不得已,必须要告诉她,求她帮忙,因为你走了之后,我的月信居然有两个月没来。”   “什么,你说你有了。”   “是的,我也没想到那么巧,头一回就碰上了,那真把我给吓着了,在旧院,这不算什么严重的事,解决的方法很多,可是我是个清倌人,却不能沾上这个,只有去找他帮忙,她倒是很热心,替我找了药方子来,在她那儿熬了,偷偷给我喝了下去。”   朝宗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香君,实在对不起,苦了你了。”   “没什么,那是我自愿的,要不是怕娘知道了会吵闹,我倒真想把孩子生下来。”   朝宗不禁默然,良久才道:“香君,我回去之后,一连串不如意的事,先是祖母、母亲去世,接着又是流寇骚扰,而且我又只中了个副榜。”   “我们都知道,你不在南京,很多人都还常在谈你,陈定生陈相公是娘的老相知,他来一次,多多少少会有一点你的消息,为了你中副榜的事,大家都不平,妥娘姐甚至公开骂考官有眼无珠。”   “他是我父亲的门生,这倒不能怪他,事后他还写了封信给父亲说明没取我的原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以我的才华,应该取在第一名,但是我的文章华而不实,只好割舍了,如果把我取在三名以外,应该是足足有余的,但那又太委曲我,所以宁放在副榜的第一名,让我再等一科。”   “他在金陵也是这样对人说的,相公今年来大概没问题了。”   朝宗摇摇头道:“今岁我没报名。”   “为什么呢,难道你放弃了。”   “我那时正值避乱,没赶上报名的期限。”   “相公的情况特殊,可以到贡院去申述理由,补办手续的,现在去也不成问题。”   “是的,连国子监的祭酒王老先生还特地着人来问我,要为我举荐,我考虑了一下后,加以婉拒了。”   “相公莫非绝意仕途了。”   “那倒不是,我看了一下目前的大局,从文途上立身很难有机会舒展抱负了,乡试及第,还要等大比,侥幸上了榜,也还是从七品上做起,强然不过分过榜下老虎县令。”   “那也是百里侯父母官,万丈高楼平地起,你总不能放弃。”   “我若是个平淡无闻的书生,自然是走这唯一的途径,但我的名气太大了,又得罪了小少权贵,到那个时候,人人都是我的上司,人人都能报复我,随便找个机会,都能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去!”   香君道:“难怪复社的几位领头的相公,虽有一肚子好学问,却不在功名上求进,大概都是为了这层顾虑。”   “是的,他们现在以布衣之身,倒是硬得起来,别人没他奈何,一入官场,别人找岔子的机会反而多了,即使自己不犯错,受别人的牵累,也能送上老命的。”   “相公又作何打算呢?”   “我正在等机会,乱世报国在武途,宁南侯左良玉督师河南,我父亲是他的老师,我想到他那儿去,他一定会安插我的,在他那儿,也不怕别人陷害报复。”   “这倒也是,宁南侯跟史阁部大人,现下是朝廷两根擎天柱,相公到他那儿,一定大有所为,你进行了没有?”   “前天他的监军黄御史来过,我已经托他带信了,等他回京述职后返任,就会向左帅进说,我想一定不成问题,目前只有等侯清息。”   香君倒是十分替朝宗高兴,两人叙了一阵离情,倒觉得感情又推进了一步。   但是香君却一直不谈她自己的事,倒是朝宗自己不过意,沉思片刻才道:“香君,我说过必不负卿,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玩的。”   香君一笑道:“我知道,我交你,是为了你这个人,并没有贪图将来什么的,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绝对无法在你家里插进一脚的。”   “不!香君,你错了,现在我已是孑然一身,父亲避寇乱南下,到现在还不知消息,重逢更不知何日,对我的婚事,他老人家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临走时,他老人家有过训示,要我自行作主,但求贤德,不必讲求家世。”   “这贤德二字,我就差得很远。”   “香君,贤德二字是表现在婚后,你的品行,你的贞烈已是金陵皆知,这倒不去说它了,最主要的是我相信你定然能做一个好妻子,那就够了。”   香君颇感意外,“你说你要娶我?”   “是的,不过现在却是一片妄想了,我连养家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是为你赎身了。”   香君的神色突变,“相公,你不嫌我的出身微贱。”   朝宗道:“香君,你该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别说你仍是玉骨冰清,就算你下了海,我也一样娶你的,我爱的是你这份情、这颗心。”   香君忽然感动,泪落如雨道:“相公,你若不是哄我开心,就给我一个期限。”   朝宗大感为难地道:“期限,香君,我实在无法说出这个期限来,即使我能够在左帅军中,短期内也无法筹措一笔钜款的。”   香君想了一下道:“这倒也是,我不该这么逼你的,但是只要相公有这份心,我会着意留心的,好了,出来太久了,我该回去了,今天我是恳扰杨老爷叫条子把我调出来的。”   “杨老爷,那一位杨老爷。”   “当过贵州县太爷的那位杨龙友老爷,他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也是我娘的好朋友,我知道你住在这儿,请他帮忙,让我来见你一面,他答应了,借着在这儿宴客的机会,写了条子叫我出来。”   “龙友兄倒是最近常见面,我还在他那儿问过你们的近况呢!”   “他对我说了,也因为如此,我才来看你,否则我也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天地良心,我怎么会呢?”   香君一笑道:“我知道你不至于,对你,我比妥娘姐有信心,她那人,爱跟恨都是走极端的,爱人时,可是爱得要死,恨人时,也会恨得发疯,她已经赌气不理你了,可是我却不灰心,一定要来问问。”   朝宗只有付之苦笑,香君又道:“现在话已经说开了,你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一半天得空,不妨看看我跟妥娘姐去,别担心化费,我们都不是那种狠心斩老裱的掘金娘子。”   朝宗忙道:“我准定去,明天就去,以前我是怕见你不好交代,既然已经见了面,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三五两银子,我还负担的了。”   香君道:“不必要你那么多,你人来就行,其余我会打点的,朝宗,你要知道,你现在也是南京城的大红人,光临我们那儿坐一下,这也是我们的光荣呢!你就是一个钱不花,也是家家都欢迎的。”   她怕朝宗不相信,还加以解释道:“旧院的姑娘们要红,最重要的是有人捧场,尤其是要有名气的人捧场,才能为人所知,你侯公子刻下是南京的大红人,上那一家去坐一下,都可以蓬壁生辉了,因此对你的来到那还敢不欢迎的?相反的,你本来是那一家的熟客户,忽然不去了,那又是件大倒面子的事,幸好,妥娘姐跟我都没有吹嘘你是我们的朋友,否则我们可就混不下去了。”   朝宗苦笑道:“香君,你看我每到傍晚,总是推掉一切的应酬,枯坐室中,那还不明白吗?就是怕为了见到旧院中的姑娘。”   香君怜惜的看了他一眼道:“现在我当然是明白了,不过相公,我可是要说你一句,你这个躲绝不是办法,有了事情,应该挺身出来,面对问题去想办法,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犯不着这样躲呀。”   朝宗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刚到的几天,我就想看你去,但又怕见了面,不知如何对你启齿的好,一拖下来,就更不敢去了,除了无颜以报外,又多了这新欠的债,对于来到南京一个多月不登门,我更是没理由。”   香君摸摸鬓角,妩媚地一笑道:“丑媳妇总算见过公婆了,以后再来定省,没什么不好意思了,我在家里等你,而且先替你到妥娘姐那儿解说一番去,她定原谅你的,再见了。”   她像头小鸟般的轻盈飞走了,朝宗倒是有一点黯然销魂之感,他发觉四年来,这小女郎不但成熟了,而且更具有女人的韵味了。   她不但是更美,更懂得修饰打扮,胴体也丰满多了,但长得最多的是她的风情,她不像四年前那样稚嫩、生涩,已经懂得佻情,但因为一直是清倌人的缘故,她仍然显得端庄,娴雅可人。   香君,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全十美可爱的女人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作我终身的伴侣,我要吗?   他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在四年前,虽然他曾亲口应允过香君绝不相负,但那只是在感于她痴心相许的激动心情下的行为,要他认真考虑回答时,他是会拒绝的,因为那时的香君虽然也十分的可人,却缺少一般女人的韵味,她美丽,但不妩媚。   她给人的感觉是可以为友,可以为幼妹,可以为弱女,惹人怜,但不可爱。   现在,朝宗已经毫无考虑地立即回答:“要,像这么一个知情着意的闺中良伴,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但是,那也不过是心里想想罢了,香君虽然只是一名歌妓,却比一个千金小姐还难以娶到手。   闺阁千金的身价自然比香君高多了,替香君赎身有五六千两银子就够了,娶一位闺阁千金小姐,至少得要数十万两金,量珠以聘,那是不能比的。   不过,朝宗有着世家子弟的身份,也有着赫赫的文名,跟当朝最具实力的宁南侯左良玉有深厚的渊源,这些条件都是金钱无法估计的,他虽在难中,大家都很谅解,可以一文钱不化而娶得一位闺阁千金,还带着几十万的陪嫁过来。   这并非玄想,事实上也有几起有心人已经做过试探,但是朝宗却推辞了。   他没有钱,但还不至于窘困到三餐不济,更不能靠讨个老婆来发财,肯出那种条件嫁女儿的人,不是崛起的暴发户,看中他的身家,就是女儿又丑又凶,乏人问津,他不想把一辈子葬送掉,还有则是借重他身上的渊源,想打通一些关节的。   朝宗想想又觉得十分的可笑,他可以一手推掉几十万的老婆,却拿不出几千两银子来为一个心爱的女子来赎身,世态无常,当真是如此的矛盾吗?   想着,想着,他脑中又引起了郑妥娘的倩影,那是另一个典型的女人,冶艳、热情、豪放、缱绻时,更有一种使人魂销的柔媚,却又兰心慧质,满腹才华,这又是一个何等可爱的女人。   凭心而言,在分离的四年中,他思念妥娘的时间比香君多,因为妥娘跟他共渡了一个疯狂的夜晚,那一夜的记忆,将刻骨铭心,永远难忘的。   最奇怪的是他跟妥娘之间的感情,双方都没有正式开口谈及,但是相互之间,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知己的朋友,但是不会相爱,即使亲密到饥渴时可以互相慰藉,但他们不可能成为眷属,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从第一次见面,两方都有相同的感觉,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吸引,互相诉说内心的感受与苦闷,却无法互相隶属,他们是不适于共同生活的。   他们的互相就像老人口中那支衔了多年的烟杆儿,已经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却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因此,他变得特别思念妥娘起来,他不见妥娘,倒不是为了怕见妥娘,而是对香君无法交代。   他发现了一件事,一件极其难得的事,那就是妥娘在性情中的侠气,她若有一身武艺,必然会做一个锄暴行义的侠客。   女人是很少有义气的,郑妥娘却是个例外,朝宗发现他可以对妥娘提任何的要求,但绝不可以亏负香君,妥娘已经认定了他与香君的交情,若是否定了这段感情,他不但失去了妥娘这个朋友,还会多出妥娘这个仇人。   而成为妥娘的仇人却是很头痛的事,她可以在秦淮河边逢人就说,把自己薄幸的事宣扬得无人不知。   她虽是一个窑子里的婊子,不能定人的罪,但是她的那张嘴可以把人打击的万刧不复。   当然也只有像侯朝宗这样的名士,才会有那种现象与可能,郑妥娘常常在大庭广众间,公开地骂人,但笑骂由她笑骂,被骂者依然活得好好的,有些人还化了银子特地去讨骂去的。   因为他骂人跟骂朝宗会不一样,这也是朝宗又想她,又不敢轻率去见她的原因。   香君已经来过了,话都说开了,朝宗对妥娘的顾虑已消失了,现在可以去见她了。   恰好,热心的苏昆生又来了,那一对翡翠镇纸居然卖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兑成了银票给他。   这是朝宗意料不到的一笔收入,选了别人送给他的两件小巧的玩意儿送给了苏昆生作为酬劳,有了银票,他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了,一迳逛到了旧院。   这儿虽然是时已中夜,然而灯火辉煌,依然很热闹,他信步踟蹰经过了媚香院门口,恰好碰到了杨龙友从里面出来。   看见他忙把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方域兄,你是来看香君的,不久之前,他还央请我写了张条子把她叫出去,说是去看你的。”   朝宗红着脸低声道:“已经去过了,香君这孩子心性还不错,而且还很聪明。”   杨龙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们是一见钟情,四年前你们在清凉寺共游,是这小妮子偷溜出去跟你偷期密约。”   “那里,那只是碰巧遇上了而已。”   杨龙友笑笑道:“老弟,你别跟我装了,南京城里谁不知道你们相好,刚才我送香君回去,她娘李贞娘是我的老相好,拉住了我诉苦,在我面前埋怨你。”   “啊!她埋怨我什么?”   “香君是她一手带大的,陆陆续续,在她身上也花了不下上万两银子了,那个婆子倒不是眼睛里只有钱,但是她的下半辈子全靠香君了……。”   朝宗道:“这跟我总没关系吧!”   “老弟,你别急啊,香君也老大不小了,在秦淮河挂了四五年清倌人的牌子,这可是少有的事,有很多人要为香君点大蜡烛梳拢,小妮子都拒绝了。”   这次朝宗可不敢再说与己无关了,他不知道破身的事是否已经渲了出来,只有不声不响地听下去。   杨龙友继续道:“贞娘对香君倒是百依百顺,没有太逼她,可是女孩儿家一天天的大了,又干了这个行当,不能老是当一辈子的清倌人,她也知道小妮子心里只有侯相公一个人,大概只有等你来梳拢了。”   朝宗只有苦笑,龙友道:“早些年你不在,她也没有提,可是你来了,却始终不上她家门去。”   “这不是我不去,而是我此番南来,纯为避乱,家人四散,音信尚渺,我孑然一身,那有心情上这种地方呢?我是那一家都没有去。”   “我知道:所以贞娘还好过一点,可是她托我问你一声,对香君,你到底有没有意思,窑子里姑娘不能老守着一个人,那可争不了贞节牌坊的。”   朝宗本来想负气顶一句回去,可是龙友下面的话却使他闭上了嘴,“贞娘还叫我私下问你一声,她看香君的真眼腰肢都像个大女人了。”   “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本来也不是小姑娘了。”   “老弟,你别乱缠,我的意思不是年岁的大小,她们的眼睛很厉害,还会看不出眉目吗?   不过她没问香君,免得她不好意思,贞娘说她也深知香君平时很规矩,不可能有什么轨外的行为,只有跟你侯相公在一起时,有点靠不住。”   朝宗急了道:“她怎么这样说呢?”   “老弟,你别急呀,她只要我问问你,你们是否有过一手,你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她并不要你答覆,她要问的只有一件事,你肯不肯替香君梳拢?”   朝宗不禁十分为难,龙友道:“她只要你一句话,肯!就商量着办一下,大家闹个好看。   不肯,她也不会多要求什么,另外找人去,黄熟梅子当青卖,她自信还能找到这么一个瘟生来,只是女儿家大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别的行家也会讲闲话了。”   朝宗这下子倒是真的为难了,贞娘的话太厉害,将死了他的军,使他不知如何回答。   龙友道:“老弟,你放心,只要一句话,她好斟酌看情形往下办,怎么样都怨不着你的,他对香君的名誉也十分的爱惜,舍不得叫她受委屈的,念在跟我的交情,才托我问一声,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她也希望没第四个人知道,怎么样,老弟,等你一句话了。”   朝宗迟疑了半天才道:“龙友兄,像香君那么一个好的女孩子,跟我也有了一段交情,别说是梳拢了,我若是能力足,赎身也没有第二句话。”   龙友哈哈一笑道:“行!老弟,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你要是摇摇头,连我这出了名的老好人都想跟你绝交了,贞娘的话不去管她,就以香君这个女孩子来说,你多少也得尽点呵护之责,以报答她一番痴情的。”   笑笑又道:“赎身的事以后再说,我知道你老弟客中身边不便,南京的戚友虽多,为这种事向人开口到底不太好,因此还是把梳拢的事先办了吧,我这就回贞娘处去,向她讨个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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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朝宗知道讨个口风就是问问要多少银子,虽然问了来也是枉然,因为自己身边决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钱,但是去问一下也好,这至少表示自己确有那个诚意,实在是境不由人,也怪不得自己了。   因此他向龙友拱拱手道:“费心!费心!龙友兄!小弟目前是落难的身份,虽有报效之心,却也能力有限,有烦龙友兄替小弟解说一下。”   龙友自然明白,笑道:“我知道,老弟放心,既然托了我,无论如何,也一定要玉成这件事,不叫她狮子大开口的,回头我怎么通知你去?”   朝宗想想道:“明天上午,我到尊府去拜晤便了。”   龙友很高兴的答应了,转身又进媚香院去,朝宗信步逛过去,来到了妥娘的寓前,因为已经意兴萧索,本不想进去的,但是偏偏上次那个小厮看见了他,一迭声的招呼迎上了道:   “侯相公,您可来了,我家姑娘整天都在念着,就差没下帖子去请您了,今儿您可来的巧,各位相公都在呢!”   “各位相公,是那些人?”   “吴次尾吴相公,陈定生陈四公子,还有黄相公等,今天是周仲驭周老大人叫的局。”   侯朝宗倒是颇为起劲,这些都是熟人,在此地见了面,至少可以把初见妥娘时的尴尬带过。   因此一笑道:“他们倒好兴子,聚到这儿来摆盘子聊天了,居然也不通知我—声。”   那小厮笑道:“是周老大人临时起意,叫邀大家来聚一聚,本来也有相公的大名,可是陈四公子说,侯相公今天不在寓所,所以才没去,想不到相公自己倒来了!快请里面坐。”   他把朝宗还是带进了花园,这次因为时序不早,池中还留着半塘荷叶,而且也有着几朵迟开的荷花,不像上次那么荒凉了。   园子里也在路上转口处挂了灯照明,显得热闹多了,朝宗到了花厅前,小厮已抢前进去禀报,第一个飞出来的郑妥娘,见了朝宗,就抓住了他的两只手,那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河水,滚滚不停地往下落。   朝宗不指望是这样的一个见面的场合,却也忍不住心酸,但一想这情景若是叫里面的人看见了,可实在不像话,忙笑笑道:“妥娘,你好,一别四载,你倒是芳华依昔,只是瘦了一点。”那是他感觉出来的,因为那一双手握在掌中竟有嶙峋之感,不若四年前丰腴了。   要是从脸上看,却看不出来的,这句话把妥娘说得又是一阵伤心,大颗的眼泪更是往下掉,哽咽着道:“每个人都说我胖些,只有你说我瘦了。”   “我是根据直觉,你绝对是瘦了些。”   “我知道,近来我常闹病,夜里常咳嗽,睡不好,别人看我的脸,说我胖了,其实我自己知道,那是肿,我量了一下腰,又小了一圈下去。”   “啊,妥娘,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常闹病,要好好的保养,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妥娘一笑道:“我知道,你今天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见面了呢!”   朝宗道:“我想念你得紧呢!可是我没来看你,绝不是搭架子,我实在是另有苦衷。”   “我也知道,苏老爹刚才来过,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了,起初我真还不谅解你,可是听了苏老爹说了后,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因此我感到以前对你的误解不应该,看来还是香君妹子较为了解你,也对你有信心。”   里面嗡嗡地,好像有很多人,朝宗用手指指道:“里面好热闹,今天我是鼓起勇气来找你叙叙旧的,那知道恰好赶上了这个热闹边儿上。”   妥娘道:“算了,里面是周老爷写了一篇什么,留都防乱公揭,实际上是吴相公捉刀执笔,把从前魏党的一些爪牙罪状都揭了出来。”   “那篇公揭我也看过了,掷地有声、正气磅礴,果然是好文章,只是对有些人赶尽杀绝,不留余地,未免太狠了一点,而且有些地方,言词过于诮刻,有失仁厚之道,我觉得不必如此的,忠奸之道固然应该分清楚,但为人处世,当存仁道。”   妥娘笑道:“以前我是绝对主张采取霹雳手段的,自从经过你的教化之后,我也宽厚多了,因此今天我可没表示意见。”   “留都防乱公揭已经发表了,还有什么可商讨的。”   “还不是有几个人没有受惩,他们最不服气的就是阮大鍼,当年是罪魁之一,而今却安然在南京城里当寓公,逍遥自在,所以集起来,商量着一定要把阮大胡子整倒了不可。”   侯朝宗皱皱眉道:“朝廷对阮大胡子作了永不录用的处分虽是轻了一点,但是对他那样一个热中名利的人而言,却也够重了,那比打他一顿板子,关他几年牢还要痛苦呢!这也使他从此仕途断绝了。”   “可是听说他极力在巴结那些皇亲国戚,热和得很,想要复起呢!”   “那恐怕不容易,你要知道,今上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别说他心中对魏忠贤的余党很痛恨,即使是把阮大胡子给冤枉了,也不会答应起复的,永不录用的旨意是他下的,他不能打自己的嘴巴。”   “可是里面那些人却还吵得很起劲。”   “这种打落水狗的事,我实在没兴趣。”   妥娘道:“那你就别进去了,咱们坐船出去溜溜。”   “里面知道我来了,溜掉行吗?”   “你放心,里面不知道,小厮来说的时候,只有陈四公子一个人听见了,他知道你是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的,所以周老爷要着人请你,他都代为推辞了。听说你来了,他叫我赶紧出来看看,若是你不愿意进去,就叫我陪你别处坐坐。”   “那最好,定生是较为知道我的,而我今天主要的目的,也是想找你单独的聊聊!只是你能走得开吗?”   “没关系,我去跟陈公子招呼一声就行了,大家在这儿聚会,也因为我平时这种事较为热心,周老爷家小不在身边,寓所太小,无法招待太多人,才到我这儿的,他们只是要个地方便于谈谈,我在不在都没关系。”   说着她又握握朝宗的手道:“我家的船就在老地方泊着,你先去坐一会儿,我立刻就来的。”   她又飞了进去,朝宗沿着池塘,果然找到了那条游舫,上次他跟妥娘缱绻终夕,就是乘这船假道秦淮到江边的码头的,旧梦重温,无限感慨。   船上有一个打桨的老妈子,也是四年前的旧人,她正无聊的趴在舱里打瞌睡。   今天这些客人是不会要船去游河的,但她却要准备着,怕的是夜深时有客人住在靠河的,要她送回去,那是有赏钱的,但不会很多。   所以她也兴致萧索趴着打瞌睡了,梦中她似乎见到侯朝宗又上她的船来了,又赏她五两银子乐得她心花怒放,口中连连道:“谢谢您老,侯相公,谢谢您老……”   她这儿开口说了话,倒把跨上船的侯朝宗吓了一跳,他轻手轻脚,原是不想吵醒她的。   谁知道对方连头都没拾,居然看见了他。   失神之下,撞着了斜放的竹篙,发出了响声,把那老婆子惊醒了,坐起揉揉眼睛,却几疑犹在梦中。   朝宗笑道:“妈妈,对不起,吵了你了!”   “侯——侯相公,真是您老来了……”   “是啊!怎么!妈妈不认识我了,刚才你还在招呼我呢!”   因为那婆子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怪物似的,使得朝宗不由地问出了一句。   婆子双手一拍,笑道:“没错,侯相公,真是您,真巧!真巧,我才梦到您,您就来了——”   “啊!你在梦里见到了我。”   “可不是吗?我是在梦里见到了公子,正在对您老说着话呢,却不想公子果真来了!”   她忙把朝宗迎进了船舱,然后忙着把小炭炉拿出来,生火煮水泡茶,然后问道:“我们姑娘呢?知道您来了吧!要不要我去通知她。”   “不用了,我已经来了,王妈,你这老梆子倒是挺热情的,梦魂牵绕,还念念不忘侯公子呢?”   妥娘后一脚跨上了船来。婆子倒是又被她吓一跳道:“我的姑奶奶,你别吓人好不好;这么不声不响地冒出来,我这条老命快被你吓掉半条了!”   “啊!刚才侯相公也是不声不响地上了船,你怎么没把半条老命吓掉呢?”   “侯相公上船时,我正在打瞌睡,而且正好做梦见到侯相公,才没吓着!”   “你怎么没梦见我呢?”   “姑娘,天天见面的,还要梦见干吗?”   “是的!要像侯相公这样有情义的,才能使你朝思梦想对不对!”   婆子笑道:“姑娘别拿我开胃了,我们想的跟你想的不同,我们想是因为侯相公待人和气,又怜老惜贫,你想侯相公,才是真正的相思。”   “王妈,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什么叫真相思。”   婆子笑道:“那还看不出来吗?你经常一个人,叫我摇了船,半夜里摇到江边码头上,绕一圈又悄悄地回来,就是上次送侯相公的地方,那不是在思念侯相公吗?”   郑妥娘的脸红了,忙推着她到后面道:“好了!好了!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吧,快摇船吧!”   “我把火生好就去;怎么走法了?”   “火炉子我来生好了,你把船摇出去,随便怎么走,只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别让人来吵我。”   船上用的是极好的银炭,易燃而无烟,一扇就着了,婆子在说话间,已经把火生好了,把吊子放上去,就到后船去,撑着船慢慢地向前行去。   妥娘掩上舱门,朝宗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上了软床,妥娘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坐在他的身边,朝宗轻轻地拥着她,发现她的确是瘦了,再想想那婆子的话,知道她这四年来,为情所苦,心中一阵侧然,忍不住贴着她的脸颊,轻呼道:“妥娘,妥娘。”   妥娘也哽咽地道:“好了,你终于来了,我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妥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薄情的人,实在是因为不得已。”   “我已经知道了,流寇作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在你是暂时离家,你家里的田产却是不会动的!”   “田产,在太平盛世时,田产才是财产,在乱世没人种田了,田产一钱不值。”   郑妥娘看出他颇为烦恼,忙岔开话题笑道:“你带着这一身学问,就是最好的财富了。”   朝宗笑道:“你别找话来安慰我,我也没被环境磨掉了志气,我们别谈这些了,一别四载,我好想你。”   “呵!只是想我,不想香君。”   “当然也想,对你们两个的思念是同样的,但是我想念你的时间较多。”   “为什么呢?”   “对香君,或报之有日,对你只有思念日深,不知道日后是否能相见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妥娘并没有为之不快,但是却为之而沉默,片刻后,她忽地一笑道:   “侯相公,我实在想不到那天在山上,居然就……”   朝宗红着脸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那天的情形实在难以叫人相信,我们之间都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是情难自禁,而是在完成双方的保证责任。”   妥娘眨着眼睛笑道:“这倒新鲜,我从来没听到过有这种保证的,香君还可以说,她向你奉献了初贞来表示对你的感情,那你又是什么保证呢?”   朝宗道:“表示我绝不相负的决心和诚意……”   妥娘又沉默片刻才道:“那你又作何打算呢?”   朝宗苦笑:“现在我又能作什么打算呢?我想娶她也没这个能力。”   “你要娶她。做得到吗?”   “娶她不难,难在把她接出来。”   “我是问你家里会同意吗?”   “我这次是逃难出来的,父亲已经跟我说过,未来之事难以逆料,一切都由我自主了,尤其是婚姻方面,他老人家还关照过,不必要讲究家世门弟。要紧的是贤德与刻苦,未来的日子将会很艰苦,就算寇患能平,回去重建家园,也是很辛苦的责任。”   郑妥娘兴奋地道:“这么说来,香君将来跟着你是没问题了。”   “妥娘,不是跟着我而是嫁给我,你想想我此刻的处境,还能在身边弄多少人吗?”   “不管那些了,反正你们能够在一起,就是大好事情,我真替你们高兴。”   朝宗苦笑一声:“没什么好高兴的,因为问题并没有解决,团圆之期,不知道还在何年呢!”   “只要有个指望,不会怕日子长的,就怕是活在渺无希望的迷惘中,那么,关于你的今后……”   “我准备到宁南侯的军中谋个出身去,他是家父的旧部兼门生,对家父一直很尊敬。”   “你是文人,在军中能有出头吗?”   “军中还是要文人的,帐参赞,文书来往,粮秣记核,将校人员的异动等,都是文事,我去了,他顾念旧谊,必然会大力提拔的,最重要的是积个三五年,就可以有一笔钱来把香君接出去。”   “三五年实在也不长,不过香君可不能再拖上个三五年作清倌人了。”   “这个,我已经托杨龙友找她娘去谈梳拢的条件了,无论如何总要把目前的问题先解决了。”   “贞姐倒不是个死要钱的,对香君也很好,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是香君在秦淮河畔,却是顶尖的人物,尤其是她等了这么久,总得像个样子,我看至少也要四五百两,才能摆得下来。”   “啊!会要这么多吗?”   “这就叫多了,寻常一个乡下丫头点大蜡烛,也得要这个数目呢!香君却是挂了几年牌子的清倌人,红得发紫,以前有人开价,都是一千五百两以上。”   “我要是有钱,万金都不嫌多,可是现在尽我最大的力量,也不过才能凑出个二百两来的。”   “哦!这是不够的,你看能不能借挪一下呢?”   “能!不必找家父的渊源,但凭我侯朝宗三个字在谁那儿开口,三五百两立致,只不过别人知道我借了钱是来书寓里充阔,那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这倒也是。别人不知道你们的感情,也不知道其中为难之处,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个将近二百两,是我私积下去的,我的手头太散漫,要是省点的话,上千两银子也是有的。”   “不!妥娘,不能用你的钱。”   “侯相公,我的钱都不干净,这我无法否认,可是每一文都是我用眼泪洗过的。”   “妥娘,别这么说,我绝无看不起你的意思,在你面前,我也不会假作清高,若今天我有别的急用,我会自己开口向你借,正因为是这个用途,我才不能要,那除非是我已经毫无心肝了。”   妥娘笑道:“少爷,我知道你又想左了,这可不是你从这个窑姐身边榨出钱来,化在另一个窑姐身上,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养小白脸的那种傻婊子,我是在帮你解决迫切的难关,这件事不能再拖了,贞姐在我面前,已经有意无意的提过,她对香君已经有了怀疑。”   “是的,她在杨龙友面前也说过,叫他来问我。”   “呵!问你?你一去四年,回到南京以后还没多久,也没有再见过香君,怎么会去问你呢?”   “因为她了解香君的性情,她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子,除了跟我之外,没有对第二个人好过。”   “她要怎么问你。”   “她要我回答一声是不是,是,就得有个交代,好让香君继续混下去,不是,她也没关系,最多找个老裱替香君梳拢,把事情撑过去。”   “这一说她认定是你了。”   朝宗一叹道:“也由此可见香君在这四年中,对感情的坚贞与执着,所以我是绝不能负她的。”   妥娘忽又正色道:“侯相公,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梳拢之后,并不就解决问题,而且以后,连推托别的客人的挡箭牌都没有了。”   朝宗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所以我要尽快地为她赎身。”   “再快也要一两年吧,这一两年她……”   朝宗明白她的意思,因以凝重地道:“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也不会在乎这些,我认为一个女人的贞节不是表现在她的身体上而是表现于她的情操。”   “这……你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朝宗道:“好,我是说人为了环境,必须要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并不是她的错的。”   “不要举例子,就拿香君的事直接地说。”   朝宗微有痛苦之色,喑哑地道:“香君梳拢之后,就无法守身如玉了,假如再有豪客要她侍寝,因为她不是清倌人,就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不!这倒不是无法拒绝,旧院的女人虽然是有价可估,但到底不是买东西,出对了价钱就能买到的,我们多少还有点选择的权利,只不过这权利大部份还是掌握在我们的假母手上,贞姐对香君很好,不会过份地强迫香君,但是她开了门做生意,总不能养着个人来等你,真到有什么豪客肯一掷千金以博一夕之欢,香君就是不愿意,也得咬着牙答应下来。”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说我不计较。”   “你是真的不在乎吗?”   朝宗又想了一下才道:“我当然在乎,可是我不会因此而蔑视香君,远在我认识她之前,我已经知道她的行业,对某些地方,我不能太苛求,香君为我守身四年,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我若是有能力为她赎身,她就不必那样子了。”   郑妥娘这才一笑道:“这才像句人话,如果你坚持说不在乎,你就不是个人了,要不然你就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现在你总算是说了句良心话,证明你这个人还有点心肝,还可以交下去。”   “难道以前你把我当个没心肝的人。”   “香君有麻烦,来找我求助时,我真认为你是个最大的混蛋,一个大男人,闯了祸,撒腿就走,叫一个女孩子去面对那些难题。”   “我是根本不知道。”   “你应该会想到,女孩子有了男人后,就会有孩子,你难道从没考虑过那个问题。”   “凭良心说,我是没有考虑过,她那时还那么小。”   “小,她那时已经快十七了,很多地方,女孩子在十七岁时,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   “我知道,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就早婚,十五六岁做母亲的很多,可是香君看起来实在太小。”   “喔,她既是那么小,你怎么忍心欺负她的。”   “我说过了,那不是情欲,而是我们相互的一种保证,她的身体看起来虽然幼小,她的心却已成长了,我这个人重视的是内心,正如异日我要求的也是她内心的纯净,并不会计较她的人做了些什么。”   郑妥娘轻轻一叹,眼睛又开始润湿了道:“香君的运气好,能够遇上你,比我幸运的多了。”   “妥娘!你……”   妥娘擦了一下眼睛强笑道:“我没什么,而且也不能怪人,要怨我自己,生就那一副性情,纵然有像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想把我讨回去的。”   这倒使朝宗很难以接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顿了半天,他才道:“妥娘,你是我最欣赏、最喜欢的一个女人,假如我有万贯家财,我会不惜一切,营金屋而藏之。”   “只是金屋藏娇,不是共偕白首。”   “金屋藏娇也可以共偕白首的。”   “但是却有个差别,我不能有名分。”   “妥娘,你别那么俗气,知心常聚,要名分干吗?我看过很多人家的大妇,在家里侍奉翁姑,操持家务,劳禄终身,她的丈夫一向对她很尊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经常藉机会跑出去,三五个月不回家的,这种名份,要了也没意思,假如我要给你这样一个名分,我认为是委屈你了,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又是怎么样的女人?”   “你只合适闺中良友,可以谈心,可以论文,可以共吟,可以同酌,甚至于可以携手共游湖海,同访名山大川,可以解忧,可以攻愁,但就是不适合做个井臼亲操的主妇。”   “你说我只合做男人的玩物。”   “不!妥娘,那你可错了,你不是男人的玩物而是男人的朋友,知己而真正的朋友,做一个称职的主妇,只要是个本分的女人都可胜任,做男人的玩物,只要略具姿色,厚点脸皮也就行了,但像你这样的女人,却是绝无仅有,不管是谁得到了,都会珍惜万分。”   郑妥娘突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兀自不能停止,但是她的神情却充满了痛苦和自嘲。   侯朝宗连忙把她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帮助她顺气,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可是她接着呛咳起来了,而且也是一咳不停。   朝宗只得再度轻拍着她的背,同时倒了一口热茶,趁着她略停喘气的当儿灌了下去,妥娘才安定下来,脸胀得通红,眼中却满是泪水,也不知是因笑咳而出,还是因激动而流的。   朝宗无限怜惜地轻拍着她道:“妥娘,你要注意,乍喜暴怒,最易伤身体,你看惹了一场咳嗽了吧。”   郑妥娘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轻轻地一叹道:“侯相公,要是在以前,我听了你那番话,不是跟你吵一架,就是赌气找个人嫁了,做个布衣裙钗的主妇给你看看。”   “唉!你这是何必呢,我不是说你做不到,那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是说你去做那些乏味平常的工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惜,没有一个女人希望自己特别的,那种平凡而美满的归宿,才是女人最大的愿望。”   “平凡必然,美满则不然,多少人像牛马般的过了一辈子,没有一天休息,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怀,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们有一种安全感,一种身有所属的安全感,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很踏实,因为她们活在无限的希望中,年轻时希望良人有所出息,希望家运日渐昌隆,有了儿女们,希望儿女们个个顺利长大,出人头地,虽是没一天替自己想过,但她们却十分满足,一切的牺牲都有了代价。”   朝宗一叹道:“你说得很是,每一个平凡的主妇都是过这样的日子,她们的确也是十分满足,毫无怨言,但你不会安于这种平凡的日子的。”   “为什么你就这样瞧不起我。”   “不!不是瞧不起你,这是你自己挑的,你若是决心要过那样的日子,就不该读这样多的书,不该使你的才华有个展露的机会,你想想历史上多少才女,像和番的蔡文姬,像制元夜词的朱淑贞,像易安居士李清照,她们的结局都很凄苦,就因为她们有才华。”   “这我不服气,有才的女子一定是悲惨的吗?”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了才华,才会不甘于平凡,才会有那么多的怨思,才会想脱困而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遭遇而不平,如若是个无才的女子,就会安于所受,认命而已。”   妥娘轻轻一叹,朝宗又道:“历史上还有许多美女,也是鲜有善终,也是因为她们的美丽,佳人才女,每遭天妒人嫉,是以红颜多薄命,千古同悲。”   妥娘又是一叹道:“不错!我也该认命了,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我也不必去争了,何况上天已经安排好我的未来,倒不如利用我这点长处,好好地活几年,在爱我者、知我者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也不枉我这一趟来到世界上。”   “这是什么话,妥娘,你还年轻,未来……”   妥娘凄然一笑,把手中的帕子展开了,雪白中数点殷红,就像雪地里几朵桃花,特别鲜艳刺目。   朝宗吃了一惊,这是她适才用来捣住嘴抑制咳嗽的,这些血当然是她咳出来的。   “妥娘!你这是今天才有的,还是……”   “快半年了,以前还只是偶一有之,近来已经较多,差不多两三天就会有一点。”   “找大夫瞧过了没有,我自己也懂一点医理,知道这是什么病,也知道好不了的。”   “胡说!就算是痨,也不是绝症。”   “我知道,但是有了这种病,却必须静养,必须要清静寡欲,必须要摄补,我的爷,那一桩是我能够的?”   朝宗默然,想想道:“至少你可以自己保重一点,比如说少喝点酒,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而且经常服药,这样不会再加重。”   “得了!爷!我之所以红,正因为我疯疯癫癫,合了这些臭男人的口味,我如规规矩矩,就有一大半的客人不会光顾了,如果别人再知道我是个痨病鬼,恐怕连鬼影都不上门了,那时我的日子会更难过,第一个我的假母就会要我的命。”   朝宗侧然长叹,半晌无语,妥娘笑道:“别装出那副相来,就是要死,我也还能拖过三五年呢!谁又知道是怎么个样子,再说到了那时,女人一生中的黄金岁月也过到顶了,死了也不算白过了。”   朝宗鼻子有点酸酸地道:“妥娘,你叫我说什么好。”   “什么都别再说了,你要说的我全知道,倒是忘了这件事,尽情陪我快乐地享受一下人生吧!”   可是朝宗怎么也快乐不起来,这一夜,她们又在秦淮河上渡过了,虽然妥娘曲尽温柔,但朝宗已是别样心情了。   回寓后有几个人来看他,都是复社中人,谈的果然是要求再度对付阮大鍼的。   因为这家伙居然不死心,怂恿了几个人,竟然上表奏请,说他才堪大用,要求复起,上表的都是皇亲国戚,声势显赫,不过皇帝还是批驳了。   虽然奏复不成,但是已经显示了这家伙神通广大,所以复社一些人紧张起来要发动攻势,誓必要将他置之重刑不可。   朝宗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他是以忠厚为主,认为阮大鍼既然已经上谕永不录用,倒是不必再去翻案去整他,唯有阻扰他复起。   倒是必要的,他答应用自己的影响力,致书宁南侯左良玉,请他上表支持朝廷,贯彻谕旨,不用阮大鍼。   左良玉手握大军,督师前镇,他的话,朝廷多少总要买点帐的,而朝廷的影响力对左良玉也是很大的,这使一些人很满意了,当然也有一些激进派的认为朝宗太过于宽容阉党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这是不能勉强的,所以也只有怏然离去。   忙了一个上午,好容易得到点空,杨龙友却来访他。   朝宗歉然道:“龙友兄!我正要去拜访呢!却不想被几个人绊住了,实在对不住。”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石巢园阮圆海的事,我也听过朝宗兄的意思,深以为然。”   朝宗知道他虽非阮大鍼一伙,但有时尚有来往,倒是不愿深谈,忙问道:“龙友兄,我托你的事情呢?”   “谈好了,贞娘说了,你侯相公是金陵名士,看中她的女儿是瞧得起她们,所以她也不能再开口要什么钱了,所以在她方面是分文不取,白送你一个女儿。”   朝宗大出意外道:“有这种好事。”   “这倒是不错,贞娘在旧院向以爽利而出名,她说一句就是一句,何况她自己也还在籍,收益不弱,并不指望着香君过日子,自然不指望在她身上捞上一笔,而且还准备贴上一笔赔嫁。”   “那不能叫她再贴钱。”   “老弟,她所谓的贴钱,只是把场面办得风光一点,所谓嫁妆,是给香君添置些香饰头面,钱,她是花的,东西却是送给香君,因为香君并不是真正嫁给你,所以东西也不是给你的。”   “那当然,兄弟连这个还不明白吗?不过一般梳拢时,都是由客人负担了,她肯自己拿钱装点门面,已经很难得了。”   “说来是不错,但她这是为你做面子,也为自家做面子,办得风光一点,你这一部份,还是要点缀一下的,我跟她计算了一下,她开出个价钱来了。”   这才是朝宗最关心的问题,忙问道:“多少!”   龙友伸出一个手指,朝宗道:“一百两?”   龙友一笑道:“老弟,你开玩笑了,贞娘自己陪客,有时缠头之赏,也不止一百两呢,香君是清倌人,梳拢虽非送嫁,倒也是旧院芳园中一件大事,一百两,只够摆酒席请请客人的。”   朝宗也知道一百两的确太少了,但是龙友伸出了一个指头,不是百两,难道是千两?   龙友已经知道他的惊慌:“说起来千两银子并不多,因为以前有人出价两三千的都碰了钉子,因为你们情意相投,而且你归德侯方域公子文釆风流,誉满金陵,所以不在金钱上计较。”   “我知道不多,可是我的处境……”   “老弟放心,贞娘不是个不开窍的人,更不是个不近情理的人,我一说你的情形,她也很明白,因此她自认一半,你只要五百两就够了。”   朝宗哦了一声,杨龙友又道:“你出五百两,她也是不折不扣的五百两,其中八百两是为香君置装、买头面首饰用的,这要摆出来给人看的,那可省不了,另外二百两则是筵席、香烛、鞭炮、迎亲、吹鼓手等一应开销,她照认一半,这实在已经很够意思了。”   朝宗苦笑道:“龙友兄,我知道贞娘是卖足了面子,这也是阁下的交情,我若是有钱,万金亦不足惜,可是我罄其所有,也不过是二百两之数。”   龙友微微一怔道:“老弟,你别开玩笑。”   “小弟绝非开玩笑。”   “老弟,你若是只有这个数目,根本就不必叫我去谈的,在旧院,你看中一个丫头想开苞,也得五六百两,那只够摆几桌酒席,在一个相识的姑娘家风流一宿的钱,贞娘开出的价格,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   “是!是!我知道,只不过小弟确是拮据。”   “老弟,你又不是刚从乡下出来,不懂行情,若是你身边不便,你该自己去跟贞娘说的,因为你托我去问,就是多少可以负担一点,我已经把条件谈到最低行情的一半,而香君却是身价第一的清倌人,她出次堂差的例赏都是高人两倍,要五两银子呢!”   朝宗只有道:“小弟惭愧。”   “老弟,这不是惭愧的问题了,我听了贞娘的条件,已经无可再议了,所以把日期都定了,贞娘今天已经去银楼里定首饰、挑衣料,印帖子了。”   “这……有这么快。”   “老弟,这又不是正式娶妻,还要下庚书,下聘文定不成,说好了,挑个吉日立刻就办,自然是越快越好,贞娘一翻历本,大后天,九月初七,是黄道吉日,此后再也没有好日子了,时间当然略见紧促,但是筹措起来,也还来得及,所以我把银子都给她了。”   “啊!龙友兄,你已经付了钱。”   “是啊,她立刻就要我表示,原是可以先付一半的,可是昨天我身上只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是个朋友托我办事的,当时只好先给了她,又不能叫她找。”   这使得朝宗大为紧张,急急地道:“龙友兄,这怎么办呢?我身上只有一百两多一点,一时还拿不出来……”   杨龙友却十分够交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担心,那倒不要紧,我这个朋友最重斯文,尤其是对复社中人,更是景仰万分,一直要我为他介绍几位呢!何况他托我的事也不急,知道是为你老弟的事先挪用了一下,他绝不会介意的。”   这番话中的漏洞很多,而且他始终没有把那个人是谁说出来,但是侯朝宗却也没有问。   听说那笔钱不必急着偿付,朝宗但觉身上一轻,什么都不去想了,这只有“饮鸩止渴”   四个字可以解释,一个枯渴欲死的人,突然看见有一汪泉水,立刻就会上去埋头痛饮,至于那水中是否有毒,根本无暇去考虑了。   再者,他也想到了自己无官无职,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而杨龙友的县令虽遭开革,却也是斯文中人。   他不会有害自己的理由,而自己也不会有什么供人陷害的条件,因此也没有对这件事再加以深究。   何况,杨龙友还很够朋友地道:“老弟,日子已经定了,你就等着去做新郎吧!梳拢虽不是正式娶媳,但毕竟也算是小登科了,何况你老弟是中原才子,而香君却也是秦淮的红粉班首,这才子佳人的花烛之合,应也是金陵的一段大事,到那一天的贺客一定很多,那些人该发张帖子,你也该拟个名单。”   朝宗连忙道:“龙友兄,别开玩笑了,客中之身,家人分散,情何以堪,为了酬答香君的一片痴情,弟不得已而有此举,小弟实在不想吵得每个人都知道。”   “这倒也是,可是这件事却又是瞒不了人的,很快就会全城都知道了。”   朝宗道:“别人知道了是一回事,我散了帖子,吵得每个人都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的。”   杨龙友道:“不错!不错,你不希望惊动别人,倒也是对的,我这一两天还会去告诉贞娘一声,叫她也别太张扬了,给你家老太爷知道了,到底不太好,你歇着吧!我还有事,不来吵你了,记得,大后天,上灯时分开席,你可别忘了。”   朝宗道:“这怎么忘得了呢!”   杨龙友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出门去了,朝宗因为心事已了,虽然不知道那五百两银子是如何一个还法,但眼前不急,他就放心了,以后到了左良玉军中,积够了再还给他谅也不迟。   龙友在知县的任上是以贪墨而被休黜的,而且他的妻舅马士英现任凤阳总督,腰中应有两文,让他先垫一下,想来是没问题的。   这一天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了,第二天,有两个不相千的朋友来访,他们居然已经知道了朝宗要为香君梳拢的事,着实打趣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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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朝宗觉得不太妙,这下子来的人多了,每个人调谑问讯一番,还有几个是家乡同里的士子,他们都是家中道了寇患,手头拮据,前一阵子还找他借贷过。   当时,因为自己手上也不松裕,每人借了五两银子,对方虽然不够,却也未便嫌少,相互感慨了一阵而去。   他若是知道了自己为秦淮河一个婊子梳拢而拿出了五百两银子,这就很难对人解释的了。   自己与香君的感情以及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却是不足为外人知道的,想想只有躲一躲的好。   恰好记起有个文友,在栖霞山上置了一所别业,每年秋天都在那儿赏枫读书,曾经一再力邀自己前往一游,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去躲一天吧!   于是叫店家代为租赁了一头健驴,带了些碎银,一迳往乡下去了。   走了一个下午,近晚时才到,那个文友见他到来十分高兴,杀鸡宰鸭款待他,非常殷勤。   那是一个土财主,着实有点银财,但是书却没有读通,四十多岁了,还是一领青矜,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好在他很会安慰自己,说是命中富贵不能双全,上天既然给了他这份用不完的钱财,已经够宽厚了,若再贪心不足,妄在求贵,必将招致天怒。   为了附庸风雅,他在栖霞山上置了这所别业。而且还买了一个没落的士人家女儿,辟为外室,安置在这所红叶山庄中。   那个女孩儿长得倒还清秀,肚子里的文字却也勉强可以,对朝宗的文名却是十分景仰的,听说他认得朝宗,吵着要良人请来一求教益。   那位土财主虽是向朝宗表示过这个意思,但也知道希望根渺茫,却不想朝宗果真翩然而至,怎不喜出望外。   两口子招待之殷勤是不必说了,倒使朝宗感到很不安,那位如夫人芳名倩如,为了表示她的书香后人身分,使得朝宗能看得起她一点,特地把自己陪嫁带过来的一些破字画古董拿出来请朝宗品鉴。   她说这是先人数世相遗,其中颇有些古物,但是她的父亲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肯卖掉一幅。   朝宗自然是表示了一番崇敬之意,检视了一下那些宝贝,却只有苦笑,所谓古董,只不过是些宋瓷元陶,年代是有了,但是古董店里俯拾即是,根本不值钱,字画倒有几幅名家的东西。   但也是本朝的人,如唐伯虎、文徽明等等,知名度是够了,却不是根有名的几帧,何况看看那些纸质印色,到底是不是真品还有问题。   因此要他开口评定,他倒是十分为难,倩如倒很知趣,笑着道:“侯相公,没关系,你尽管说好了,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想知道一下这些字画的真伪。”   朝宗想了一下才道:“嫂夫人,那我就直说了。这些名家虽都已作古,但究竟是本朝的人物,若是再过个两三百年,必成真品。”   那位财主却不明白了道:“候公于,唐伯虎的画跟文徵明的字,在现时已经很值钱了的。”   朝宗只有苦笑道:“吾兄尚未明白,这一字一画,笔力、气势都根够了,可以直追古人,但是用的纸却是近数十年的产品,再者用的印泥太艳,一看就知道不出十年,所以要再过两百年,才成真品。”   “喔!你说这些作品是临摹的。”   “依照小弟的评断是如此,不过这些临摹的人手法极高明,已可乱真了,只是他没注意到用纸和印泥。”   倩如的眼泪掉了下来,哽声道:“若是先父听见了侯公子的话,一定会多活两年,实不相瞒,这都是先父所临摹的,他一生贫苦,字跟画都不错,看见了这两个人的字画后,十分激赏,每天就埋头苦练,揣摩这两个人的笔意气势,最后自信已有十分把握了,才作了这两幅,拿到了古董商那儿去,人家一打开就说是假的,他一气之下,就此不起。”   “哦!这原来是令尊大人的手泽,那真太失礼了。”   “不!你说他已经能够乱真,他不知会多高兴呢!他见人才瞄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还以为是自己的技艺不足,未能得先人神髓,那知却是纸张和印色的毛病呢!他自以为已能乱真,才会拿去试试的,那知一下子就被人识穿,想到多年的努力都成泡影,所以才愤急而死。”   “唉!老伯已有此功力。何必又去临摹古人的呢?倒不如就用他本人的名字,相信也不会被埋没掉的。”   “候公子,没有用的,这年头人重名尤甚于一切,有才华而无名,想要出头太难了,先父一生默默以终,就是因为不出名。”   朝宗只有一叹,他知道这也是事实,无财无势,没有渊源的读书人,假如没有特殊的才华机遇,出头实在太难了。   倩如又捧出了两把扇子道:“这是先人所遗,他虽精于书画,却始终不敢轻易涂鸦。”   朝宗见到的是两支素扇,倒是没有大重视,可是接到手中展开后,倒为之一怔,这的确是珍品。   也是真正的古董,扇骨是以名贵的湘妃竹制,扇面则是以细绢蒙在白宣纸上,洁白光润,一望而知为极品。   怪不得倩如说她的父亲虽精书画,却也不敢落笔了,那是因为这扇面太可爱了,若能加以润色固为佳事,但万一略有失误,势将造成终身的遗憾。   他一面赞赏不绝,一面反覆观看,竟是不忍释手,倩如道:“侯公子认为尚堪一观吗?”   朝宗道:“岂止是尚堪一观,简直太好了。”   倩如道:“那就请公子赐下一诗,以光颜色。”   “这……我实在不敢当,如此珍物,我的那笔字怎么能配得上。”   “公子别客气,妾身虽不擅书,但是却看得懂一点,公于的细楷已经不让王郎,只是功力稍逊,但娟秀却过之,用来题这种局面,最是合适不过。”   她的男人也道:“侯相公,你就别客气了,我自己虽是老粗,但小妾却是读过几天书,她说好,一定就是好的了。”   朝宗仍是谦谢,倩如道:“侯相公,我家郎君雅好斯文,但是每每惹来不少讥讽,侯相公不弃下交,已经使我们感激万分了,故而请相公一定要掷赐墨宝一帧,也好给郎君在人前有样拿得出来的东西。”   “说得是,侯相公,实不相瞒。我在收藏古董字画上,不知化了多少冤枉钱,结果还惹了不少闲气,往往花了大钱还买进了假货,所以我发誓不再要古人的东西了,在今世的才子里求,而且要当面挥毫,那总不会假了!这扇面是一定要您劳神的。”   倩如道:“妾身只求相公题一把,另一把素扇则以为酬,这扇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制作尚称精美。”   这个条件使朝宗十分动心,因为那柄扇子实在太逗人喜爱,而且他正在担心,明日为香君梳拢,银子由龙友张罗有着落了,自己多少得带点礼物去,有了这柄扇子,自己再题首诗算上去,就太妥切了。   因此他也不再推辞了,再者他对自己的诗与字也相当自负,相信不在一般名家之下,拿出来也不丢人。   当下用了番心思,先把倩如要求的诗题了,然后又趁着余兴,为自己那一柄扇子上,也题了一首五绝:   秦淮桥下水,旧是六朝月;   烟雨惜繁华,吹萧夜不歇。   写了自己也觉得意,厮混了一天,第二天,他又骑着驴子回到城里,换了件新衣服。刻意修饰了一番,才笼着扇子,一迳又走到了媚香院。   沿途上已经有不少人向他拱手道喜,可见这件事相当轰动,倒是弄得朝宗很不好意思,因为这究竟不是正式娶妇,千金宿妓,这是少年浮夸子的行迳。只有随意地敷衍了几句。   经过柳麻子说书的地方,碰到了吴次尾与陈定生他们。朝宗更不好意思了,正不知要说什么,但是那几个人只泠冷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朝宗心里愈发地惭愧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只不过是嫖一个婊子罢了,在南京,这根本不算什么,何况他们经常也在书寓里聚会,又没有问他们借钱,做出这副嘴脸,算是什么呢!   一赌气,也不理他们了,倒是陈定生过来,低声向他道:“方域,香君是个好女孩儿,对你的一片痴情大家也知道,你要替她梳拢,朋友们无不赞同,贞娘也在我的面前诉了不少次的苦,说那妮子守定了你,推掉了不知多少的银子,你一时无法接她出来,也应该为她意思一下,只是你怎么用那种人的钱呢?”   朝宗这才知道是为了这缘故,连忙道:“是龙友替我张罗的,他为官虽然有点不清不白,但毕竟是斯文一脉,你们平常也跟他有来往。”   陈定生冷笑道:“杨龙友这个人不能说他坏,但有时却不免糊涂,你千万要多加小心的。”   说完勿勿地走了,因为吴次尾在远处大声地呼唤,朝宗一腔热闹被泼了盆冷水,心里很不痛快,来到媚香院,倒是很热闹,披红挂彩,锣鼓喧天。   他一进门,就有人叫道:“新郎官来了。”   劈劈啪啪,一串百子炮燃了起来,然后是一大堆莺莺燕燕拥了上来,那都是秦淮河畔旧院的姑娘们,吵着讨喜钱,吱吱喳喳,乱成了一片。   幸得卞玉京赶了来解围,把那些姑娘们拖开了,朝宗才得脱身,来到大厅里,但见衣冠楚楚,冠盖云集坐了一堂,朝宗大部份都认得的,贺喜之声不绝。   看样子贞娘倒是不小气,酒席也是定最好的,五百两银子,她并没有赚下去,而且还贴上了一点,竟像是真的嫁女儿的样子。   红烛高烧,一幅大幛面上钉着一个斗大的金喜字,那是用金箔打的,估计着也有七八钱了,那是等入洞房后,赏给打杂等人的小赏,朝宗心中又不安了,排场这么大,使他又欠了一个人情。   杨龙友算是大媒,也穿了一身新,笑哈哈地迎了上来,直擦头上的汗道:“我的爷!你上那儿去了,我就差没着人找你去了,吉时将届,不见新郎,这不是要我这个媒人好看是吗?”   旁边一人笑道:“可不是,侯公子好得你来了,否则我们的好好先生就要变成个光蛋了,贞娘少说也扯下他一半的胡子。”   举座为之大笑,杨龙友把朝宗推到喜案前面,贞娘挽着盛妆的香君下来了。   大厅中立刻鸦雀无声,大家都为香君的美而震惊了,因为这不是出嫁,所以她没有遮上盖头。   这是很讲究的,女子一生中只能遮一次盖头,坐一次花轿,若是孀妇再嫁,就只能乘坐小轿了,所以形式上虽是如同出嫁,但有些地方是不能逾越的。   也因为如此,香君那张吹弹得破的俏脸才能一览无遣地展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寂静过后。才是一片赞叹声,有的夸珠联璧合,有的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朝宗看了香君的美丽后,心中也十分得意,觉得这五百两银子花得很值得。   席中的贺客颇不乏财主。要他们一掷数千金来换取自己此刻的地位,他们也都愿意的很。   只可惜他们肯花钱,香君却不肯接受,这一朵娇艳的鲜花,今天就是自己的了。   他挺着胸。站直了,等香君来到他的身边,接近了,可以看到香君的眼睛有点红肿,那是刚哭过的。   想必是她们娘儿俩在楼上说过一阵话,这倒更像个新嫁娘了,交拜天地,行礼如仪,只缺了叩拜高堂一项,贞娘只是名义上的娘,当不起那一跪的。   送进了洞房后,朝宗拿出那柄扇子,放进了衬着红绸的盘子里。   那是催妆诗,又是定情礼,倩如知道了用途之后,又给他穿上了大红的流苏,下面打了个同心结,系了一对比翼鸳鸯,更加别致了。   盘子端出去,绕过大厅一周,给宾客们共赏,果然又获得了一片赞叹。   连杨龙友都跑来叫道:“到底是尚书公子。出手不凡,诗与字是不必说了,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更难得的是那柄扇子,你是从那儿弄来的,告诉我。那怕是五百两银子一把,我也要去买几把。”   朝宗一笑道:“龙友,亏你还是画兰名手,竟说出这种没见识的话来,像这种素扇,已经是无价之宝了,有钱也没处买的。”   杨龙友道:“正是这话,我才问你从那儿弄来的。”   “一定是弄来的,不作兴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吗?”   “不会!令尊尚书公的毛病我知道,他若是家藏有这种好东西,早就拿出来了,不会等到你来献宝。”   侯朝宗知道父亲雅好古玩,法眼极高,只可惜宦囊不丰,每遇珍品,常生望而兴叹之憾,而自己这方面的知识也多半得自家学薰陶,扇子不是携自家中,倒是被杨龙友这个人给猜中了。   但是他却不肯将来源说出,只笑笑道:“我是由一个想不到的地方无意间而得之的哩。”   杨龙友不死心,仍是追问道:“到底是在那里,你告诉我吧!我是真心想买,因为下个月是建安王过三十大庆,园海托我代他买几件新奇一点的寿礼。”   “园海是谁?是不是阮大鍼。”   杨龙友红了脸道:“就是他,方域,此人以前虽然做过一件错事。但近几年来已颇知悔改,一心向善,而且他也颇有才情,极力想跟大家亲近一下。”   侯朝宗道:“我对这个人并没有私怨,但是复社中几个中坚人物却对他深恶痛绝,非要置之于法不可,可知当年他的行为的确有不可原谅之处,你跟他来往我不管,可别把我拖进去。”   杨龙友本来还想说什么的,但是听了朝宗的话后,却也不便再说了,也没有在扇子上追问下去,而且这时酒筵已经开了,忙着招呼入席,就把事情岔开了。   客人来的不少,但是由于几个知己的都没有到,朝宗不免觉得遗憾,草草地敷衍了一阵。   那些客人跟朝宗并不太熟,再者这究竟不是真的婚嫁,闹了一阵,大家也就散了,卞玉京跟龙友两个人把朝宗送进了新房,打趣了几句,也就识趣地退走了。   香君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床上,手中玩弄着朝宗送给她的那把房子,一言不发。   朝宗想跟她说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高烧红烛,遍室罗绮,屋子里的情调充满着喜气香君看起来也较四年前定情之时美多了,此刻,可以尽情地爱她了,但不知怎的,两个人竟都有些不调和的感觉。   最后还是朝宗道:“香君,你喜欢这把扇子吗?”   香君道:“喜欢,因为上面是你亲手题的诗。”   朝宗道:“那首诗并不好,只是随口堆砌,没什么意境,更没有什么意思。”   “我倒认为这样子好,感情是放在心里的,一定要形诸文字,反觉虚伪了,如果你在诗上说对我如何如何,我倒是不太会珍惜了,而且我认为你这二十个宇,这是挺有意思的。”   “喔!你倒说说看,意思在哪里。”   “你这首五绝虽是眼前即景,但隐约有一种感慨,对这种歌舞点缀升平的气象并不以为然,烟雨惜繁华,吹箫夜不歇,隐约之间,似乎也有古人夜泊秦淮,那种商女不知它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   朝宗在作诗时,倒没有这种心情,可是现在经她这么一说,似乎真有点那个意思了。   他也知道,这四句诗平铺直叙,是描述虚空的写法,可以作很多解释。   香君的心里充满了忧时伤遇的感慨,所以想到那上面去,自己倒是不便否认,只有笑笑道:“难为你想得那么透彻,这是我不好,在送你的定情诗上,不该写这些的,好在还有一半的空白,等我用心再另外作首好的,给你写上去。”   “不!就是这首好,我很喜欢,这证明你不是醉生梦死的那一群,心中时时都有家民之思,没忘记国难方殷,在欢乐中,都在警惕自己,我很高兴。这正是我最景仰的人。”   给她这么一说,朝宗倒又有点惭愧了。因为他捉摸了一下自己,实在没有那么积极,而且在此时此地,谈这些也未免太煞风景。   所以他坐在香君的身边,揽着她的肩膀道:“香君,别谈那些了,这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好容易在已到这个机会,我要好好地爱爱你。”   香君的脸也红了,柔顺地靠在他的怀中,两人默默地温存片刻后,香君道:“我把扇子收起来,换了衣服,咱们好好地喝一盅,慢慢地聊。”   “啊!你还要喝酒。”   “是的,这是我的一个大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地庆祝一下,喝它几杯,你看。我这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她起身先打开了箱子,把那把扇子郑重地收了进去,然后又脱去了锦服,只穿了紧身的小袄,卸了头面,把那条长长的青丝发辫,又仔细地编了起来。   朝宗道:“还梳它干吗?难道你不睡觉了?”   香君斜睨了他一眼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梳垂髻了,明天起就要把发竖拢上去,作妇人的打扮了,所以我要再梳它一次。”   “喔,所谓梳拢,就是这个来由。”   香君轻轻,一叹道:“我盼着这一天,今天总算盼到了,而且也趁了我的心愿,但不知怎的,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太像似的。”   朝宗笑道:“你盼着这一天?是难耐春闺寂莫?”   香君红著脸道:“看你,嘴里没一句正经话,我只盼着这一天,是因为我还顶着清倌人的牌子,可是自从上次在山上给了你之后,巧不巧就有了,幸亏求到郑姐帮忙,用药堕了下来,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模样儿在变了,听人家说我是清倌人时,忍不住就要脸红,我只希望能早一天把那块虚牌子挥掉,免得老是在人前怀鬼胎。”   朝宗也觉得歉然道:“怪我不好,我是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会设法赶了来。”   香君叹道:“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那时我是自愿的,再说你知道了,赶来了又能如何,那个时候,你想为我梳拢,可没这么轻松,娘是多半也看出一点什么了,实在也拖不下去了,才肯答应以目前这个数目的。”   朝宗一叹道:“是啊,说起来贞娘也算不错的,她虽然要了五百两,可是看了今天她为你所摆的场面,她没落下一文,而且自己还贴了不少。”   “这个你倒不必感激,她虽然照数贴了一倍,但是置的头面首饰还在这里,并没有化了去,张做一下,争了面子,并没有大损失。”   “香君别这么说,贞娘是你的假母,她没拿你当摇钱树,已经很难得了,而且这些东西,她毕竟是拿钱出来备置给你的。”   “我能把它们给赏了吗?还是能作主送给人。”   朝宗为之语塞,片刻才道:“不管怎么说,这笔钱若是在别家,该是我出的。”   香君一叹道:“不错,别的姑娘梳拢,一应开销都是客人出的,可是你拿不出这么多,我又除了你之外,不肯接受第二个男人,她也没办法,摆排场是为了她自己的面子。”   “可是这面子却是做在我的头上,我仍是感激的。”   “相公,我也不是不领情,娘对我算不错的,这四年来,她没有逼着我接受别的客人,推掉了一大笔的银子,这是我该感激的,但你不必领她的情,她花了点钱,但是梳拢之后,我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别的客人了,很快就能赚回来的。”   朝宗听了十分刺耳,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香君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道:“相公,大前天在客栈里,你说要把我弄到身边去,这话是真还是假?”   “怎么会是假的呢?我不是把你弄到身边,而是把你娶到身边。”   “那最少也要一年半载吧!”   “我到宁南侯军中,谋个出身是没问题,但是要想筹一笔钱,一年半载恐怕是很难,左帅军纪极佳,没有什么横财可发,要是在黄得功或是高杰那儿,倒或许有可能,他们官匪不分,打跑了流寇,照例是大抢三天。”   “相公,你若是去发那种财,还不如我在这儿卖身了,因为我刮的是有钱的人,不会作孽。”   朝宗痛苦地道:“香君,别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也该知道我的心。”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问清楚,你若是有心接我去,一年半载就来,少让我受点罪,不过话又说回来,除非你有几千两银子,立刻就为我赎身,否则三天过后,我就得开门迎客,难保这身子清白了。”   “香君,我要的是你的心。”   “不计较我是残花败柳之身?”   “我折到你时是一朵蓓蕾,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朵娇美的鲜花。”   “好,相公,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甘心了,半年为期,三天过后,你就动身到宁南侯那儿去,最多只要半年,你来接我也好,派人来也成,那时我一定脱了籍,洗尽铅华,干干净净的跟你去。”   “香君,半年实在不够,左帅不会亏待我,但是也不可能给我太多的俸酬的。”   “我相信总够组一个家,养活一个家小吧!”   “那当然,但是要为你赎身却不够了。”   “不必你操心,我自己筹。”   “什麽,你自己筹。”   “是的,郑姐昨天来跟我谈过,她说她也帮我,两个人下死劲,拚命地赚,拚命地省,有个半年时间,相信能挣下一千两银子,交给娘赎身,虽然少一点,但是毕竟好商量,我想她会答应的。”   “这……香君,这怎么行,你赚的为自己赎身倒也罢了,怎么还把妥娘给拖上呢!”   “先时我也这么说,可是郑姐她也说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拖不了多久了。”   “她……怎么样了?”   “相公,她有了痨病,你是知道的。”   朝宗颇为难堪,支唔以对,香君道:“你跟她之间的一切。她都对我说了。”   “香君,我跟她只是略为知己的朋友。”   “我知道,她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你们有过肌肤之亲,那只是情欲,你是个年轻少壮的男人,男女之欲,本是人之本能,她既是你的朋友,而她又是个卖身市井的娼妓,解解你的饥渴,无伤于她的贞操,那不算什么。”   朝宗却已遍体流汗,讷然地道:“香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什么也不必说,所以我也是生长在旧院,对男女之间,看得较为透彻,可以体会到这种事,因此我相信你们在一起,倒是谈谈话,还能兴知己之情,不管你们再接近,你们却始终都是朋友。”   “你……能够谅解就好。”   “我倒不是谅解,而是根本不反对你们在一起,在我心目中,郑姐是我最崇敬、最亲近的大姐,你若能娶她,我跟着去做小,做个丫头都行。”   “这是从何说起呢?”   香君庄容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她说了你们的事,也说这一生中,你是他最看中的男人,我就劝她自为之计,设法存几个钱来赎身跟了你去。”   朝宗轻叹道:“你倒好,挺会替人着想的。”   “我也没把自己给忘掉,我说我还年纪轻,两个人合起来,尽快先给她赎了身,然后再把我赎出去。”   “你说的是孩子话。第一天下事没有这么如意的,你实在想的太如意了。”   “怎么想得太如意,只要大家都有此心,全力以赴,不是不可能的事。”   “首先,你要弄清楚,她的身价银要多少,她的假母可不像你娘,你知道要多少钱才肯放手。”   “她当初典身价是一千五百两,替那老鸨儿赚了这些年,早已偿还多少倍了,最多再给她个二三千两。”   “这是你想的价格,她现在正当红,在秦淮挂头牌,是棵摇钱树,你想她的假母会让她从良吗?即使点了头,没有个上万两银子是办不了事的。”   香君道:“没那话,在旧院,自有我们的一套规矩,还不容她们这些鸨儿娘把姑娘们吃死了,不合理的要求,大家都会群起而攻的。”   “哦!群起而攻,难道她们还能打上门去。”   “那倒不是,但是姑娘可以在一些有力的客人前说出那些不平的待遇,要求一个公道的支持,说的次数多了,知道的人也多了,衙门里执掌我们这一部份的执事人员自然会去警告鸨儿娘。”   “衙门里还有专司管旧院的执事人员,是什么职称。”   “这倒不是专有职称,只是指定几个人,专司籍名的登录,以及各处大宅院的应承提调金陵的情形很特殊,大宅院多,往来的官府应酬也多,要叫多少名的堂差,都是向地方衙门知会一声,再由衙门来通知的,所以必须要几个人专门司理这些事务,而且也是个肥差事,过往大官们的发赏以及各家姑娘们的孝敬,油水之足,比一个县太爷还着实得多了,听说江宁县的县太爷年俸,还不如那几位书启先生的一半丰厚。”   朝宗对这个倒不太感兴趣,不管那些专司妓院应召的书启收入有多好,这份工作绝非他侯朝宗所能做的。   他沉吟了一下道:“若是官方可以压着鸨儿娘不作大事苛索,我们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帮妥娘的忙,让她摆脱这个生活。”   香君惊喜地道:“爷,你肯要她?”   朝宗摇摇头叹道:“不,我只是认为她的身子已不适合再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了,她需要休息静养。”   香君道:“爷,为什么你不能要她呢,她那个人什么都好,品貌、才学……”   朝宗苦笑道:“我记得跟她说得很明白了。”   香君道:“她说了,你以为她不能作一个布衣裙钗的主妇,只合作一只养在笼里的金丝雀?她很不服气。”   朝宗一笑道:“你看过栽在泥里的水仙花没有?那种花只合在案头的瓷盅中作岁朝之情供,换了个地方,花就长不好,而且也衬不出那种雍容潇酒的神气了。水仙花若是种在花圃中,并不一定会枯死,但是却不会开花,没有了芬芳,那还不如一棵大蒜了,你听过人家说的一句俏皮话,叫水仙不开花——装蒜,所以妥娘不适合去做一个井臼亲操的主妇。”   香君默然地道:“为什么妥娘是水仙呢?”   “因为她像,她美丽,灵秀、高傲、冷艳,却又浓郁醉人,身子又是如此的娇弱,活像是一盆水仙花,所以我说她可为神仙之侣,可为知己畏友,也可以为剖心沥腹的挚友,更可以是红袖添香的腻友,因为她一身兼有这许多长处,就是不适合作妻子。”   “她不是生来如此的。”   “也许,可是她已定了型,永远是这副型态了。”   “你对她全无感情吗?”   “怎么会呢?我喜欢她,感激她,欣赏她,爱她,只是我不会娶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也愿意为她做任何的牺牲,却不想成为她的丈夫。”   “一个女人总要归宿的,你肯为她赎身,却又不肯娶她,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若是腰缠万贯,我可以营金屋而藏之,但我是个穷光蛋,只有尽一分心力了。”   香君一叹道:“如果你不肯娶她,还是别管她吧!她那个人何等高傲,宁死也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的,倒是反过来要帮助我们。”   朝宗只觉得一股歉意由心而生,连忙道:“那我们也别接受她的帮助。”   香君望着他道:“相公,你是在赌气,还是在强争你的男人的尊严。”   “我……都不是,只是不忍心。”   “相公,郑姐不但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们对她的事既已无能为力,就没有理由再拒绝她的一番好意,那也是她心里的一种安慰了。”   朝宗无法驳斥她的话,但心中部充满了窝囊,要香君自己赎身,他已经很委屈了,如果再接受另一个妓女的资助,他更不知道如何自处了,然而他又说不出一番道理来。   香君想是知道他心中的感受,笑笑道:“相公,你是否觉得很委屈,你坦白地说好了,不必口是心非。”   “这……是有一点。”   “为什么,就为了妥娘姐的职业,为了他是个低贱的娼妓,你才觉得可耻。”   “香君,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这是事实,你羞于接受她的帮助,只因为你卑视她的职业。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知己,那也是假的,你心里根本就瞧不起她。”   朝宗被逼得急了道:“香君,我敬重她这个人,但的确无法赞许她的职业,我说不能娶她,是因为她的习气已染得太深,她的生活也奢侈已惯,我养不活她,我如果有钱,可以接她出来,只能放在身边,却断然不会娶她为正室,因为她不是一个理家的材料。”   “那麽我……”   “你如果像她一样,我也不会要娶你了,香君,如果你是个男人,你愿意娶那样一个妻子吗?”   “当然了,郑姐有什么不好。”   “她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行为太放任了一点,香君如果我有朋友到家里来,我介绍妻子时,对方说了,我跟嫂夫人以前是老朋友,她还打了赤膊坐在我的身上过,你想我是什么滋味。”   “相公,这不可同日而语,那是她的职业。”   “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她从前的职业必须要以色笑事人,她坐在别人的怀中,甚至于跟谁好过,上过床,我都可以忍受,因为这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脱了衣服,恣情歌笑,那就不是她非做不可的了,秦淮歌妓也只有她一人是如此的。”   “相公,你曾经说那是她酒脱放得开的地方,敢恨、敢爱,也是她坦率可爱的地方的了。”   “不错,我现在仍然如此说,因为我与她为友,但若这些事由我的妻子来做,就不可爱了。”   香君不禁默然了,朝宗却兴子高了起来道:“朋友可与人相共,妻子却是一个人独占的,所以朋友能做的事,妻子就不能做。”   “相公,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吗?”   “是的,我承认,不过这种自私却是大家都公许的,以后我娶了你也一样,你可能要陪别的客人,但是别人可以原谅,因为那是无法推拒的,但有些事却是大家都无法原谅的了呢。”   香君叹了口气,她知道朝宗的话是对的,妓女从良虽然仍然会受到一些人的非议,但只要在嫁人后一洗旧习,规规矩矩地做人,毕竟这是能被人所接受的。   但像妥娘那样,别是近乎放荡了,一个荡妇,却是这个社会所诟谇摒弃的。   她可以成为外室,成为姬妾,就是不能成为主妇,因为她不会受到人的尊敬,永远也不能。   在妥娘这件事上,没什么好谈的了,她只能幽幽地道:“妥娘姐还引你为知己,却没想到你对她却如此的残忍,她如果知道你真正的看法,不知道会有多么的伤心呢!”   “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只是我用了一种较委婉的说法而已。”   “不,她以为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香君,你还小,不会明白的,她明知道我的话不真,只是在维持一个体面,她也知道我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只不过是她骗骗自己,相信这些假话,因为她明白,真话一定是残忍伤人的。”   香君默默无语,她对朝宗的爱情没有变,但是她的热情,却打了个折扣了,她发现朝宗跟别的男人一样,有着两套道德标准的,他的道德观念,并没有摆脱世俗。   这一夜是温馨而绮丽的,香君在情爱上虽然生疏,但她比四年前成熟多了。   那时,她纯是个痴情的女孩儿,以奉献的心情去接受朝宗,她的心中只有宗教性的虔诚。   今夜,她总算领略到男女的欢爱,也知道了在初次痛苦的经验之后,竟有如许之欢娱,女人在爱情的欢乐上不仅是付出,也同样可以收取。   她也了解到许多同行的姐妹们,明明有可以从良的机会,却偏偏放弃了。   那些愿意为她们赎身的人大半都是些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想必是在这些地方。已不能够满足她们了。   这一夜使香君真正地成为一个妇人了,虽然她在四年前已经向朝宗献出了贞操,但那时她才十五岁多,实在太小了一点,什么都不懂。   那时她爱朝宗是心灵的,现在才是身心合一的了,她希望这个英俊而温柔体贴的男人,能够永远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但是她毕竟不是一个很容易为幻想所迷惑的女孩子,她的生活圈子使她懂得要正视现实。   朝宗最多在这儿待上两三天,两三天以后,朝宗一走,她又将要面对另外一个生活的圈子了。   那时,她将接受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虽然她也略略有一些选择的权力,但是却有限度的,她可以推辞掉一两个她特别讨厌的人。   但是必须要接受那些出得起价钱的男人了。   望着赤裸,熟睡在旁边的朝宗,又望望自己赤裸的身子,香君忽然萌上了一个问题。   “过几天,我将这样子陪着别的男人了,那将是怎么一个情况呢?”   “我会像昨夜一样的快乐吗?”   她肯定自己不会,因为她了解自己,除了朝宗之外,她讨厌别的男人,自从把初贞给了朝宗后,她几乎讨厌每一个接待的客人,那怕是只拉拉她的手,说两句肉麻的话,她都有呕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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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如果要她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裸眠,她想自己会死掉的。   虽然,她是秦淮名妓,不会像那些半开门的土娼一样,付了钱就能上床。   要想成为入幕之宾,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化足了银子慢慢地来,吊上对方的胃口才行。   但是,真要有那样一个客人,她又将如何呢?   也有些有财有势的豪客,一掷千金,要姑娘们立荐枕席的这种客人,又多半是得罪不起,无法推辞的。   “那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儿,她害怕起来,于是她推着一边的朝宗,口中轻唤道:“相公!相公!你醒醒。”   朝宗醒来了,张眼看见玉洁晶莹的香君,惜怜之心立生,一把紧紧地抱住她。香君并没有推拒,却问了一句,最令人难以想像的话道:“相公,你到底还有多少银子呢?”   朝宗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思索了一下才道:“你问这个是做什么呢?”   “你先告诉我再说。”   “我手头上能用的银子约摸还有二百多两吧,另外还有一百两,是准备到宁南侯那儿去的路费,不过这并不是非留不可的,若有急用,可以先用了,我到走的时候,再去找人借一借也行的。”   “那倒不必了,能够不向人借最好,就把你的二百两,加上我这儿还有一百多两的私蓄我们一起交给娘,作为一个月的花销,你把客栈退了,住到这儿来,我们厮守一个月,你看好不好。”   朝宗笑道:“那当然好呀,只是钱太少了,贞娘肯答应吗?”   香君道:“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娘不是个小气的人,再说一个月后你走了,我再好好地孝敬她好了。”   朝宗道:“只是我整天窝在这儿却不行,还有些人,我还要出去跟他们见见面的。”   “谁说要你整天窝在这儿的,你有事当然可以出去,晚上回来住,若是有朋友,也可以邀来吃顿饭什么的,我自己下厨弄菜招待他们,把这儿当作你的家,在这一个月内,我不出堂差,不接待别的客人,完全属于你一个人的,我也想过一个月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好,太好了,只怕一个月后,我舍不得离开了。”   香君正色道:“相公,别说这种话,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不想要你把志气消磨在儿女私情里。”   朝宗不禁又有点惭愧,强颜一笑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我真舍不得走,又能不走吗?”   香君低头道:“相公,我很惭愧对你提出这个过份的要求,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尽的心力了,我交出我自己来侍候你一个月,也使我自己过一个月人样的生活,以后你就是永远不再回来,我这一生也算有了着落了。”   “香君你怎么这样想,难到你不信任我。”   香君道:“我没有不信任你,而且我也会永远等着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跟第二个人了,你来接我,我固然是感谢上天垂佑,万一你不来,我也能活下去的,等到我能够赎身脱籍后,我会找一个庙堂住下来,烧香、礼佛,清清静静地活下去。”   朝宗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道:“香君,我一定会来接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香君道:“我当然相信,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这一辈子都会在等着你的,但是我希望你别把这件事太迫切地放在心里,你到宁南侯那儿,戎马倥偬,辗转征战,不一定能那么自由的,再者,男儿志在四方,一个男人应该以国家为先,事业为上,你更应该专心忙你的去的嘛!”   朝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这个小女人实在太伟大了,她思想太开朗豁达了,自己虽然是个男人,却实在比不上她。   香君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所以,我才要求你给我这一个月,在你走后,我只要回忆起这一个月的日子,就会感到异常踏实,再苦,我也能熬下去了。”   朝宗一把抱紧了她,吻着她的脸,喃喃地道:“香君,我的好香君,你太好了,这么好的一个伴侣,叫我怎么舍得撒下你呢,香君,跟贞娘说去,她如果同意,我们别住这儿了,咱们搬到一个地方去,过一个月远离尘世,隔绝人间的生活去。”   “有那样的地方吗?”   “有的,记得我送给你的定情扇吗?那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外室的陪嫁,她有两把,央我题了一首诗,送了我一柄,那个女得是很有才华的,人也很贤慧,他们两口子在栖霞山住了一所大别庄,空屋子很多,我们去借住,他们一定很欢迎的。”   香君也兴奋地道:“要是有这么好的地方,我跟娘说去,一定要她答应。”   朝宗道:“把银子带了去,好说话一点,虽然我知道贞娘不是个视钱如命的人,但是她在当着这个家,总是希望手头多抓几个现钱的好。”   他打开了自己衣兜里的钱包,取出了两张银票,面额都是一百两的,交给香君道:“我这儿还有一百两,若是要上人家那儿去,倒是不能给她了,因为我们出去住,多少也要化几个的。”   “不必,我想一定够了,因为我这儿还有一百多两呢!凑起来也算不少了。”   她起身披好衣服,然后拿了钥匙去开箱子拿银子,口中道:“相公,你别以为我娘是个死要钱的人,她是没办法,虽然她自己也在做着,但是毕竟不如从前了,再加上她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几个老相好,都是空心大佬倌,像陈定生公子。”   “定生虽是世家公子,但是已经没落了,生活虽还过得去,手头可没以前宽裕了。”   “娘说陈相公以前在她身上花过不少钱,不能因为现在拮据一点就怠慢人家了,所以每有了好东西,总是着人去请他来吃,陈相公在这儿的时候,她更是推托所有的应酬,一心地侍候着。”   “这个我们都知道,陈定生还经常开我的玩笑,说我是他的女婿呢!”   香君红了脸道:“以他跟娘的交情,而我本是娘的女儿,这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你要矮一辈下去了。”   侯朝宗道:“矮一辈倒也没什么,我叫他一声老丈人,却得了个花朵样的老婆,这不算吃亏,可恨的是昨天他居然不来喝我们的喜酒。”   香君忽然道:“是啊,陈相公,还有吴相公他们,本来都说好要来贺喜热闹一下的,怎么都没来呢?”   朝宗微怔道:“他们告诉你说要来的?”   “不错,大前天我还见到了他们,娘说了我们的事,大家都很高兴,当场就向我贺喜,而且说要来闹房,出几个新点子整整我们的,不知为什么都没有来。”   朝宗先还以为是大家怨他不该在这时候狎妓挥霍的,可是现在一听,又似乎不像了,不由得奇怪地道:“这几个家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怪我跟龙友来往得太勤吗?那也不算什么呀,杨龙友原是熟人。”   香君正好拿了银子出来诧然道:“相公,你说什么,怎么又扯了杨大老爷呢?”   “我是说吴次尾跟定生他们,昨天我来之前,还碰到了他们,一个个都怪怪的,对我好冷淡,后来定生又过来叫我跟杨龙友别太接近,我想他们不来喝酒,可能跟杨龙友很有关系的。”   “不会吧,他们也都认识杨大爷,在一起玩的时间更是不少,他们又不是娘儿们,会这么小心眼儿吗?”   “他们是真怪我不该跟杨龙友借钱。”   “什么!相公!你向杨大老爷借钱。”   “是的,这次梳拢的花费是他代我暂垫的,要不我一时那里筹得出五百两来。”   香君道:“相公,事情不对劲,杨大老爷那有这些余钱替你垫上呢?他虽然做过一任县令,也有着一门阔亲戚,可是钱在他老婆手里抓着,他又是个好好先生,手头散漫惯了,经常闹亏空,有时还问我娘借个三五十两去应急呢!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来借给你呢?那是不可能的。”   “钱是他一个有钱朋友的,他说那个朋友最重斯文,知道是我要用,不但一口答应了,而且还叫我别放在心上,等有钱再还他。”   “相公,你认识他这个朋友吗?”   “不认识,也没见过面。”   “总有个姓名吧,是谁呢?”   “他没说,我也没问,一切都是龙友经手的,他说叫我不必去管他。”   香君急了道:“相公,你也是的,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那有这么好事,平白给你用了。”   “不是平白给我用,是借给我,将来要还的。”   “那也只是一句话,未立字据,未定期限,甚至于你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就会借给你五百两银子?”   “是真的,钱都已经交给你娘了。”   “我知道钱已经拿来了,一点都不假,我只是对这件事感到不解,就算是慕名之交,想要对你表示一下攀交之意,昨天也该来道个喜,再说杨大老爷只是个退职的县令,那来这种阔朋友,他来往的熟人我差不多全清楚,除了一个阮大胡子,谁也没这么大的手笔来借给你的。”   侯朝宗突然一震道:“阮大胡子跟他很熟?”   “原来倒不熟,只是认得而已,可是阮大胡子跟他的大舅子凤阳总督马士英走得很勤,马士英有什么跑腿的事总是找他这个妹夫,两个人就此接近了,最近阮大胡子被复社攻得厉害,想托人疏通一下,除了他之外,还找了好些人,别人都没开口,他试了一两次,都碰了钉子,而且还弄得大家都很不谅解他。”   侯朝宗吓得一身冷汗,连忙披衣坐起道:“不行,我得去找杨龙友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君道:“杨老爷昨天也没回去,他在娘的房里歇下了,你也不必去找他,他会来的,他是大媒人,今天总会过来瞧瞧,等我谢媒呢!对了!相公,你该封个几两银子喜包给他,你们虽是朋友,这是规矩,图个吉利,我给你准备红封套去。”   朝宗道:“不必了,如果回头他来了,我问清楚,是他在坑我,我要给他几个嘴巴呢,还要给他银子?”   香君见他的脸色铁青,十分生气地道:“相公,怎么了,你想起了什么事了,这么个气法。”   朝宗一叹道:“我想他可能坑了我一下,拿阮大鍼的银子借给了我。”   “啊!杨大老爷会是这种人吗?”   “非常可能,你听见他昨天夜里的话了吗,已经在为阮大鍼说话了,看我的口风不对,才没说下去,难怪昨天吴次尾他们不理我,原来他们以为我拿了阉党儿子的银子,这个家伙太可恶了!”   香君想想昨夜杨龙友的言词,不禁也变了色道:“相公,你也是的,怎么不问问清楚呢?”   朝宗一叹道:“你不知道,他先来找我,说是你娘要他来找我,要我作个交代。”   “这倒不假,是娘央了他来的,因为你又不上我家的门,我又是死心眼儿守定了你,娘只有请他代问一声。”   “他的话说得很厉害,何况我对你原本有心,于是我托他探探你娘的口气,他第二天回答我说,你娘讨价五百两。”   “我知道娘要得太高了一点。”   “不高,以你的身价,再加几倍也不高,问题在我身边没这么多,他说可以代我垫,而且没等我同意,已经把钱交给你娘了。”   “那有这种事情的,他太不应该了。”   朝宗叹了口气道:“当时我没在意,只要不要我立刻还钱就行了,再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再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穷秀才罢了,无官无职,有什么好给人坑的呢,他又如此热心,我还能拒绝?”   “相公,你该往深处想想的,他跟你非亲非故的,又无深交,居然就自行作主,替你代垫了五百两银子,假如你不认帐,这笔银子又怎么办?”   “那会怕我不认帐,他已经算定我非认不可。”   说着把龙友来找他的情形说了,香君道:“他胡说,娘只托他说一声,可没那样子说过。”   朝宗道:“我想这倒不至于,有些话除非是你娘开口,别人还编不出来的,而且你娘没有逼我,只叫我表示一下,我只要摇摇头,她一样可以找到别人来梳拢的,但是我能叫她这么做吗?”   香君歉然地道:“相公,真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的。”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太糊涂,所以你一定要把龙友找来弄弄清楚。”   香君不敢耽误,略略梳妆了一下就想出门,那知道龙友已经在外面敲门了,喊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小侯、香君,你们这两口子真会享福,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起来,莫非是想赖了我的谢媒礼不成。”   香君去开了门,杨龙友一脸笑进了门,还想说两句打趣的话,但是见到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诧然道:“怎么了,洞房花烛,小两口子就吵嘴了?”   香君拉开一张椅子道:“杨老爷,您请坐,侯相公有事情要找您,正要叫我去请您呢!   您却自己来了。”   杨龙友咳了一声道:“好!好!我是有点事情来跟方域谈谈的,连早点都还没用。”   香君道:“杨老爷,你别想把我支开去,把话说完了,再慢慢侍候您不迟,这儿街上百物齐全,想吃什么,叫个人去买就行了,什么都现成的,要是没胃口,买回来也是白糟蹋钱。”   龙友还是没体会到她话中的讥诮之意,笑笑道:“怎么没胃口呢,我胃品好得很哩!那儿的话。”   “杨老爷!只怕不风得,也许你回头半点胃品都没有了,因为相公跟您谈的是不痛快的事。”   “我们两人没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龙友忙挤眼色道:“香君,你虽是新娘子,可也是女主人呀,清早客来,连茶都没一杯的。”   香君作色道:“杨老爷,你别把我支开,这五百两银子是为了我化的,我也有权利听的,侯相公要问的只有一句话,你替他垫的那五百两银子,到底是不是阮大胡子那个奸党的呢。”   杨龙友愠然道:“香君,你怎么可以这样子称呼人。”   “我叫他奸党有什么不对,周老爷的留都防乱公揭上指名道姓地这样称呼他,阮大胡子当年为魏忠贤做爪牙,迫害忠良更是事实。”   杨龙友道:“他做了些什么事,自然会有国法去治裁他的,用不着你来乱扣他的帽子呢。”   香君还要开口,朝宗道:“龙友,你说句老实话,那五百两银子,到底是谁的。”   “你问这个干吗?又不要你急着还。”   朝宗沉下脸道:“龙友,你别打马虎眼了,快说,是不是阮大鍼的?”   杨龙友被逼急了才道:“银子虽是他的,但是你不必急着还,他是存心交你这个朋友的。”   香君脸色大变道:“果然是他的,杨大人,你跟侯公也是朋友,怎么能帮着阮大胡子做下圈套来陷害侯相公呢!”   杨龙友被香君当面指责,心里一点惭愧变成了恼怒,一拍桌子道:“香君!你这叫什么话,我怎么是做圈套陷害方域呢,我是看你一片痴心,成全你们。”   “谢谢您的好心,我就是当八辈子婊子,也当不起您 的这番成全。”   杨龙友拔脚要走,侯朝宗却拦住他道:“龙友,你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杨龙友道:“什么意思?我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阮大鍼最近闭门思过,颇有愧意,想叫大家原谅他的过去,找上了我的舅老爷,瑶草(马士英的号),因为我跟大家熟,又转托了我,我想这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那知道一开口,就碰了个大钉子。”   侯朝宗道:“根本你就不必担下来,阮大鍼的名字在南京已经臭得像泡狗屎,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反而用手去抓,这不是自己找的吗?”   杨龙友一叹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容易,可是一来是我舅老爷的情面难却,二来我看阮大鍼也确实有悔意,他跟我谈过几次,都很诚恳,像你的事,他知道了后,什么话都不说,立刻拿了五百两银子给我。”   “你不是说这是一个朋友托你买东西的银子,你先帮我垫上的吗?”   杨龙友脸上一红道:“那只是我借口如此说说,不过他的确是存心巴结你,他说你跟香君是才子佳人,他只想成就一对佳话,略尽棉薄,却不想居功,所以只叫我经手,连他的名字都不必提起。”   香君冷笑道:“他会有这么好心。”   “这是真的,你可以问问方域,这五百两银子,我并没有要他立字据,他根本可以不认帐。”   朝宗道:“我是那种人吗?”   “老弟你认了也好,否认也好,我只是说明了阮大鍼的意思,他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方便时,替他在人前解说一下,不方便就算了,不必勉强,他姓阮的是忠是奸,日后自有人知。”   朝宗道:“他果真别无所求?”   “老弟,我自己已经碰了钉子,总不成还来托你下水不成,这笔银子你欠着,有了就还给他,没有也别放在心上,他不在乎这点钱,也不指望你还,你能帮上忙就帮,帮不上也别勉强,只要你别凑在那些人一起骂他就行了,我想你这个总做得到的。”   朝宗叹了口气道:“龙友,你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因此我相信你的话,你是被人利用了。”   “啊!我被人利用了?”   “是的,否则你现在早已躲得远远的,不敢来见我了,我问你,阮大鍼当真是对我无所求吗?”   “没有,我已经承认了银子是他的,还有什么别的不能承认的,他如对你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不敢对你答应了,要是做不到,岂不坑了我自己。”   “你已经把自己给坑上了,阮大鍼绝没有这么好心的他若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藉机会坑我一下。”   “坑你一下,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他现在正受着复社的攻击,现在他可有理由反击了——你们复社不是讲究重气节、知廉耻吗?你们骂我姓阮的是贪官,可是你们复社的人却拿了我的银子在秦淮河逛窖子……”   杨龙友道:“这不至于吧!他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又怎么对我交代呢?”   朝宗道:“我想他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所以昨天吴次尾陈定生他们才不理我,龙友!   你这一次真坑我不浅,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   正说之间,小厮送了封信来,却是郑妥娘写给香君的,香君接手看后,交给杨龙友,冷笑道:“杨老爷,你看去,这是你做的好事。”   杨龙友接过看了后,脸色一阵大变,因为妥娘在信上一则道喜,一则报告消息。   不幸而言中,因为朝宗为香君梳栊事,大家都知道了,阮大鍼趁机会在斯文圈子里放出了空气,说复社的领袖侯朝宗拿了他五百两银子去嫖窑子,所谓重气节的人,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这些话他已经不止在一个人面前讲起,不过相信的人还不多,他还提出了杨龙友,说是杨龙友经手,可以作证明的……妥娘的信上说她相信朝宗必不致如此无耻,而杨龙友也是斯文中人,也不会无聊的去帮阮大胡子算计朝宗,恐怕是受了利用,要是真用了他的银子,赶快凑了还给他,她自己那儿有百两私蓄,可以拿过来。   这封信看得杨龙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一槌桌子道:“这个混帐胡子,实在太可恶了,我这就找他算帐去。”   香君见他气得黄焦了睑,胸口不住地起伏,知道他是真不知情,绝非串好了来做手脚的,倒是不再恨他了,连忙道:“杨老爷,您先消消气,就是要去,也得把银子带了去,才说得了话,拿不出银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杨龙友一呆道:“是啊!朝宗,这回我实在该死,居然把那个当成了人看,才会上这个当的,连带把你也坑了一下,这五百两银子,应该是我拿出来才是。”   朝宗忙道:“怎么能要你出呢!”   “是我急于求功,你还没点头,我先把钱给了,才促成了这件事。”   “我不点头,你仍然可以把银子要回来,事情非办不可,自然是不能怪你,现在我们得把钱还出来,我身边有两百多两,你是否能帮我凑一点。”   杨龙友叹了口气道:“老弟,实不相瞒,我的几个钱,全是内人手里抓着了,而阮大鍼跟我舅家走得很勤,若是说拿钱来代你还阮大胡子,恐怕她不会松手,二三十两,我还可以在别处挪一下,多了就没办法了。”   想想又道:“你可以找到陈定生、吴次尾、黄太冲他们,大家凑一凑,说明内情,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侯朝宗道:“我开了口,他们必然会帮忙,别说是五百两,五千两也凑得出,可是我不能去找他们。”   “为什么,你跟他们私交极深。”   朝宗一叹道:“最糟的是我躲了两天,原是为了怕麻烦,现在倒变成我拿了阮大胡子的钱,不敢见他们了,等到我被阮大鍼出卖了,才去找他们,这个人我丢不起,因此我不想去找他们。”   “怎么会呢?他们深知你为人的。”   朝宗道:“他们在留都防乱公揭里对阮大鍼攻击极力,我不以为然,我认为朝廷已经降旨论处,我们读书人就该尊重王法,不可以私下又论处谁,我说这话是站在道理上,并没有偏袒谁。”   “是啊,我也因为这个才答应了阮大鍼,因为你是唯一替他辩解过的人,那知这个家伙竟来上这一手,真是狼心狗肺,不识好歹。”   朝宗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倒不要他领情,而且在我私心之下,也不值其人,要我说好话是办不到的。”   杨龙友道:“我也告诉过他了,他在一般人心目中实在太坏,一时难以改变的,要他慢慢地来,尽量多做些让大家看得起的事,改变一下别人的印象。”   香君冷冷地道:“你就叫他借银子给侯相公。”   杨龙友呼冤道:“那里的事,他找我那天,刚好是你要我帮忙写条子叫你出来,好去看朝宗,给他知道了,是他自己提议要促成你们一下,还叫我别对任何一个人说,我想这是一件好事,等过一阵子,大家对他的印象略略转变时,再说出来,也让人知道他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坏。”   香君冷笑道:“狗改不了吃屎,他那种料能做得出好事吗?杨老爷,你实在太老实了,才会信他的话。”   龙友是又愧又怒,无可奈何地道:“我也不说什么了,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因此我只有用事实来证明了,我去找阮大胡子去。”   香君道:“现在找他还有什么用,你没瞧郑姐的信吗?他已经把事情喧了出去。”   龙友道:“喧出去也没关系,朝宗不是从他手上直接把钱接过来的,一切都还是我经手,我说没那回事,他怎么说都没用,只是……”   他困难地咽了口液,朝宗知道了他的意思,连忙道:“钱当然要还给他,只是目前只得三百多两,一两天内,我一定凑齐了送上府去。”   香君道:“这种事自然越快越好,那能拖过一两天,那时他恐怕已经吵得天下皆知了。”   照阮大鍼的为人,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一时之间要凑出一百多两银子,的确不容易,尤其是朝宗生具傲性,为这种事要他出去向人告帮求借,他实在开不了口,杨龙友一跺脚道:   “我去想办法,必要时就算是我欠他的好了,总不能叫他捏住了小辫儿。”   香君这时倒不再恨杨龙友了,她也相信龙友是受了利用,拉住了他道:“杨老爷,怎么能要你受累,你先坐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把杨龙友按在椅子上坐下,告罪离开下楼去,没多久,她就带个小丫头,送了茶跟早点上来,侍候着两个人喝茶用早点,像个能干的主妇一般。   只是两个大男人却食不知味,都在想着,如何去凑足那一百多两银子,尤其是朝宗更为耽忧,因为他把钱都化光了,生活立刻就会发生问题,虽不至于饿饭,但是以自己此刻的地位,到处打秋风总不是滋味。   就算是上左良玉军中去谋个出身吧,盘费总不能少,找人开口借,相信不会有问题,可是在秦淮河畔,大大地豪华了一下,就去找人借贷,这个脸实在拉不下来,难怪要使他发愁了。   香君殷勤地挟了个小汤包,喂到他口边道:“相公,这蟹黄包是五凤居的老厨师亲手做的,他以前还在京里当过御厨呢!手艺很高,很难尝得到的。”   朝宗虽然接过来吃了,却也没心情,自然不知道好在那里了,香君笑道:“相公,杨老爷,看你们两个人,愁面相对,像是天塌下来似的。”   杨龙友一叹道:“香君,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这是我自己多事,识人不明,却又连累了方域,我真恨死了自己,说起来,五百两银子并不算回事,再多的数目也难不倒我,但目前我是个退职之身,家里的钱又被那个母老虎抓住了,平常的用度,都是我替人画两笔字画,得些润笔,每次二十三十,说起来不算少,可也没存下来。”   香君笑道:“您算了半天帐,最后还不是没钱吗?”   龙友苦笑道:“倒也不是,我是说给点时间,我倒也能筹出来,以往我有急用,都是向贞娘先借了,慢慢再还的……对了,先问你娘借一下。”   朝宗忙道:“不,这怎么可以,也不像话。”   龙友想想也觉得不妥,因为朝宗的钱是化在香君身上,美其名为梳栊,说穿了就是缠头之资,那可是现给现付,没有欠帐的。   香君一笑道:“若是要相公去借,那的确不太好,若是我去借,就没什么关系了。”   朝宗道:“不行,也不能由你去借。”   “为什么,这跟你没关系,是我向娘借的。”   龙友道:“你娘肯吗?”   “娘为什么不肯,你真以为她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龙友道:“这倒不是,不过她在银钱上比较顶真,我跟她借钱,她还得叫我写借据,打手印、觅中保人。”   “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手续,难倒你向别人借钱,就能不办这些手续了吗?”   龙友一叹道:“我也不是说不该如此,可是叫方域写这张字据,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朝宗的确不肯,因为他是金陵名士,世家公子,又是青年士子所尊祟的复社领袖,在一般人心目中,他的身份又比杨龙友这个削职县令要高。   替香君梳拢,文士风流,卫道之士虽然颇不以为然,但一般人却不会太在乎,金陵六朝金粉地,人们的道德标准已可接受这件事。   但是问婊子借钱,就是等而下之了,杨龙友跟贞娘多年的交情,犹自可说,朝宗却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这个脸来的。   可是香君却嘻的一笑道:“又不是侯相公借,她打的什么收据,我们娘儿俩之间,还要收据吗?”   说着掏出一叠银票,每张一百两,恰好是五百两,她把银票交给杨龙友道:“这还是你拿来的票子,原封不动地还给阮大胡子去,他该没处说嘴了。”   龙友道:“你娘还没用掉?”   “没有,我们这儿买东西,定酒席向来都是三节算帐的,钱是化了,但不必要立刻就付的。”   “贞娘肯还给你,倒真不容易。”   “哼!你以为娘是那种没情没义的人吗,她听了内情后,直口骂你糊涂呢!把钱立刻还我了。”   龙友连忙道:“不怪我,我是受了利用。”   “娘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也做过几年的官,居然连好人坏人都分不出来,她此刻忙,等一下还要来拔光你的胡子呢!”   杨龙友一缩脖子道:“这位姑奶奶我惹不起,她说拔是真拔的,我得赶紧溜。”   他抹抹嘴唇站起来道:“阮大鍼今天在石巢园排他的燕子笺,准备要请南平王爷来看戏,我趁这时把钱还给他去,正好堵住他的嘴。”   他急急地走了,侯朝宗也舒了口气道:“总算了了一桩心事,香君,没想到你娘肯帮这个大忙的。”   香君幽幽一叹道:“娘不是个小气的人,可也不是个大方的人,为了我,她已经花费不少了,再要她拿五百两出来,不是要她的命吗?”   “那她怎么肯把银票给你的。”   “我去把事情一说,她虽是把杨龙友骂了一顿,却不主张还钱给大胡子,她说阮大胡子的钱既是自己拿出来的,乐得花了他的,算是他的一番孝敬,既不必领他的情,也不必替他说好话。”   “那是什么话。”   香君一叹道:“其实对付阮大胡子那个狗头,娘的办法还真不错,他的钱是刮自民脂民膏,榨他几个出来也是大快人心的事,这份孝心照领,该骂他时照骂。”   “这就是无赖了,柳麻子那样的人可以做,我却不能做,因为我是世家子弟,我父亲虽不在朝,他的门生故旧都还在朝中身居要津,我不能堕了家风。”   香君点点头道:“我晓得,我把关系对娘说了,而且再三恳求,我把那副头面退了去,折回二百两来,再加上我跟妥娘姐姐的私蓄合计有三百两。”   “原来是这样子把银票要回来的,可是你不必把头面退去的,我有二百多两。”   “不能动你那笔钱,那是你留作路费的。”   “路费要不了许多,而且我也留下了,苏老爹替我把一座玉器卖了百两银子,我那儿还有一点东西,都是人家送的,我走得时候用不着了,都可以卖了。”   “那干嘛?别人送你的,也是一份人情,更是一个纪念,你怎么可以变卖了呢?世家公子若是混到卖东西抵用急,那就是没落了,有许多已经败落的大家子弟,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把家里一些值钱的古玩卖掉,因为那是他们尊严的表征。”   朝宗一叹道:“这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倒不赞同这种行为。”   “假如光为了面子,倒是大可不必,可是我听一位老先生谈到这件事,他说保留一点先人光荣的遗迹,用以激励后世子孙,意义就重大了,这可以坚定人的志向、激励操守岗位的。”   朝宗有点脸红道:“我并不想卖,而是没有用,送给苏老爹的,是他作主替我卖了,我侯朝宗再不济,也不至于典卖渡日呀。不过那些东西是我自己的,我到军中去,带着也不便。”   “过去的就算了,剩下的你若放心,可以存放在我这儿,千万别再动典卖的念头了,若是让原来送你的看见了,又作何看法呢?”   朝宗倒是没话可说了,顿了一顿才道:“可是把你的头面退回去又怎么行,谁都知道那是我送给你的。”   香君一笑道:“这可不是嫁妆,只是做做样子,在旧院里,客人们送给姑娘们的首饰都是充充场面而已,客人一走,那些东西又送回去了,金店里照九折收回。当然也有不退的,可是退了也没有人会笑话。”   “这总是不好,那不又等于要你娘贴钱了吗?”   “你放心,娘的算盘打得精,平白不肯叫人赚了一成去的,她会收起来,将来再给我的。”   “这更不好了,她岂非吃亏更多。”   “这是我们母女之间的事,我也说得很明白,请她放心,她对我好,我会有一份回报的,请她把眼光放远看,我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   朝宗知道香君所说的回报是什么意思,不由脸上一阵臊热,低下了头。   香君拉着他的手,高兴地道:“娘一听说你要到宁南侯那儿去谋个出身,也很高兴,她说流贼日益猖獗,科举也停了,在南京混不出个出息来的,京里那边更乱,一些大官们都把财产悄悄地往外运,倒是在行伍中有个出头,将来只要你来接我,她绝无问题。”   “哦!她对你赎身的事作何表示?”   香君的眼圈有点红道:“娘自己没个亲人,就我这个买来的女儿,她还争什么,有钱给她几个,没钱就把人带走,只要我能过好日子,她什么都不计较。”   朝宗倒是深感愕然,贞娘这番话是他难以想像的,香君又道:“娘说你若是现在能把我接了去都行。”   朝宗一震道:“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娘从来也不跟我说假话,她自己这辈子已经耽误了,却不想我也跟她一样。”   “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你落籍呢?”   “那是以前,年头儿还算太平,大局不会有什么变动,她要弄几个钱养老过下半辈子,可是最近流贼越闹越凶,有不少外地的财主,流落到南京来,居然沦为乞丐的,使她看开了有钱也未必能保得住安逸,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贼一来,愈是有钱的人愈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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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朝宗一叹道:“她倒是很开通的。”   “也不是开通,是她这些年在风尘中打滚,看得多了,看法也就比人家远了。”   “你是否肯跟我走呢?”   香君低头道:“我不能,相公,娘虽然那样说了,但是我却不能在这时候撇下她。”   朝宗神色微微一变,香君道:“娘对我如此推心置腹,我也得凭良心,娘在我身上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我看过她的存折,她没剩下多少。”   朝宗似欲有所言,香君已经明白了道:“娘在秦淮河走红了不少年,收入不算少。”   朝宗道:“她现在也仍是顶尖人物,有些人还把她列为十二金钗之首呢!”   “是的,她原先是有点钱,约存下了万把两银子,把这些钱在家乡置了产,开了两家店,准备养老的,一闹流贼,她的所有都毁了。”   朝宗哦了一声道:“她怎么没跟人说呢?”   “跟谁说去,毁都毁了,告诉人又能要回来吗?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那笔钱来得容易,也去得轻松,趁着现在还能混,再捞它个几年还不迟,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撇下她走吧!”   朝宗低头不语,香君又道:“再说我就是跟定你走,你也没法安顿我,左侯军中不能带家眷。”   朝宗想想也是,军中不能携眷,而且自己现在身无恒产,如把香君接出来,又要往那儿放呢?   放在南京是最好的,许多朋友相信也能照顾,但是,总不能叫朋友替自己来养活老婆吧!   香君朝他一笑道:“你别愁眉苦脸的,娘已经答应我了,我在这儿帮她撑一下,只出堂差、打茶围,不接宿客。”   “这样子行吗?”   香君笑道:“娘若是不强迫我,自然是行的,不过还得要仗着你的一点面子,我算是你的人,这样一来,官府中的一些恶客们也不能强求了,必要时你在南京的那些朋友也能为我撑撑腰,相信没问题的。”   朝宗道:“那倒没问题,我想吴次尾、陈定生,甚至于杨龙友都能出力的,只等一年半载,我在左侯那边安定了,立即来接你。”   “那倒不急,像娘答应我的情形,一两年都没什么,我多少也可以帮娘一个小忙,不过要说我是你的外室,可不能只让你在这儿住一晚,多少要像个样子。”   “像什么样子?”   “你别急,可不是要你花钱,你至少也得把我带出去住几天,然后在你的一些朋友面前公开的介绍一下。”   “这都没问题,我们先前不是说了吗?我在栖霞山有个朋友,也是置了个外室,两人住了一所大别庄,我们去打扰他们几天,他们一定万分欢迎的。”   香君笑道:“我听了心里就在打算,我实在也很想过几天那种平凡的日子,所以对娘说了,她也同意了。”   “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   “急也不急在这一天吧!今天你应该出去邀几个朋友来,在这儿小聚一下,把阮大胡子的事向大家解释一下。”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龙友把钱还了就没事了。”   “相公,话不能这么说,阮大胡子已经把话放了出去,而且这件事多少也有个影子,应该让大家明白的,照说你若要他们代为照顾我,也应该打个招呼。”   朝宗想想也是,点头答应了,于是道:“好!我出去找大家一下,晚上在这儿请他们吃饭。”   香君道:“别邀太多的人,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最多不能超过六位。”   “ 六个,那怎么行,就算坐满一桌,也得十二个人。”   “我们两个,娘跟龙友,还有玉京姐跟妥娘姐。就已经是六个人了,你再去邀六个客人也差不多了。”   “龙友恐怕不会来,他怕大家骂他。”   “他一定得来,否则没人证明了,而且他来也正好替自己澄清一下,我想他不敢不到的,我叫娘去请他。”   朝宗对请什么人倒是没什么意思,但是对于阮大鍼对外扬言说自己用了他的银子的事,的确觉得很可恨,也感到这个家伙太卑鄙了,居然利用自己来作为打击复社的手段。   这倒是应该好好地澄清一下,于是他穿整衣服出门去了。   他要找的那些朋友,第一个就是吴次尾,因为此公性情最烈,脾气最硬,疾恶如仇,别人那儿都好说话,对这位老先生,倒是应该好好下一番功夫不可。   吴次尾已经搬到蔡益所书坊,找他也最近,于是折向了三山街去,上次到南京时,朝宗就住在这儿的,这次虽然搬了地方,不常来了,可是附近的一些街坊邻居们看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跟他打招呼。   朝宗也客气地点头回答,心中很得意,这表示他的名望不错,这些人之所以尊敬他,乃是因为他是复社的领袖,而复社在南京人的心目中,则是一批年轻有为,忠君爱国,不避权势,不畏恶霸的读书人,以志同道合而组织起来,从事爱国救国的努力。   老百姓们也许不懂得什么朝政大局之所趋,却分得出忠奸好坏,对复社的这些相公们,他们都是由衷地从心里面尊敬,因此对复社中坚的侯朝宗,更是不用说了,但朝宗在身受之余,却不免有些惭愧。   对于复社,他并没有像吴次尾、黄宗义等人那样的热中,他加入复社,是硬被人拖进去的,他成为复社的领袖人物,只是为了他要求表现特殊,发表了一些,与众不同的言论而已。   但是现在,他似乎成为一般人心目中的偶像,有些人特地放下了手边的买卖,跑过来只为向他打个招呼,然后再回去继续接待顾客,并且还骄傲地向对方说明朝宗是什么人,把能够认识朝宗,当作是一项光荣。   因此,侯朝宗益发地体会到目前这种身份的清高与可贵,绝不能使它受玷污。   前两天,左良玉的代表——黄御史黄澍进京述职,代表左侯来拜访自己时,言下之意对南京复社中人,也颇多景仰,这使朝宗心中多了个计较,到宁南侯军中去参赞谋个出身,固然有父亲的那一层关系,左帅不至于亏待自己。   但若是再加上复社的原故,则可受到更多的尊敬,自然也更容易出人头地了。   朝宗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他认为要快一点找到吴次尾,把阮大鍼的阴谋揭穿出来,目前看情形,那件事还没有流传开来,若是那些话传了出来,即使再加否认,恐怕也难以澄清了。   到了蔡益所书坊一问,吴次尾却不在,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而且是跟蔡老板一起出去的。   朝宗折回头又跑到陈定生的寓所去,居然也不在,不过陈定生的小厮却知道他们的去向,说是上明伦堂去商量祭圣大典了。   朝宗这才想起,再过两天就是大成先师孔老夫子的诞辰,也是钦定的祭孔大典。   这是读书人的大典,而且每年都是复社中人大出风头的日子。   尤其是在推定与祭者方面,复社更是掌握着绝对的影响力,国学的座师是个拘谨方正的老好人,平时也不太管事,所以把这件工作交给复社一些少壮派去商量了。   大祭是钦定的重典,文武百官都要来参祭的,而这一天偏偏又是以士子为主,因此参祭时位次的排列,不以爵位及官衔的尊卑为序,乃是以本人在士林中的声誉为主,因此很可能高倨首席的是布衣平民,而当朝一品却被安在末座,甚至于还挨不上边儿。   选列首位并没有什么好处,这只是一种荣誉,但是被摒诸门外,却是个很失面子的事了。   所以每年到这时候,总是有些不太愉快的纷争,学师虽然清高,但毕竟是官,官就难免有人情关说。   所以这位学官王老师为了省得麻烦,干脆把这个邀列陪祭人员的工作交给这些名流们去商讨,而这一些名流则又由复社的人员为主,事实上也就是等于复社在操持一切。   不过大典究竟不是儿戏,被选出来的人,多少也要能孚众望的士林前辈。   由文人名士合议邀选的与祭人员也有个好处,他们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会有那些不识之无以及无实之徒,凭仗权势而混迹其中,因而闹笑话了。   明伦堂则是文庙议事的地方,读书人有了文字笔墨的纠纷,就在那儿请座师出面,邀了地方名流列席,双方各自陈述理由,展开辩论,听候公决。   大家都在明伦堂,一定是讨论大祭的事。   朝宗也曾参加过一次大祭,不过那时他是以生员的身份参加,站在外面生员的行列里随众行先拜而已。   但就是这项资格也不容易,必须要进过学、所谓进学,就是要郡试及第,拜在郡里学官的门下,成为附生,也就是取得秀才的资格。   有了这种资格,才能进文庙的门,在明伦堂上站进一脚的地位,他才能穿上一领青衿,算是读书人。   中了秀才才能被人尊为先生,虽然仍是布衣,却已有了地位,这也是一种荣誉。   朝宗想今年自己至少可以弄到个与祭的资格了,那虽不算什么,却是一种荣誉,也可以取得相当程度的尊敬,本来是绝无问题的,但是有了阮大鍼乱说话,很可能会受影响,利用大家都在的关系,应该去解释一下,所以又急急地走到文庙去。   夫子庙离贡院不远,而妙的是旧院也在附近不远,秦淮河就在邻近,朝宗暗骂自己糊涂,多用脑子想想,早该知道他们会在明伦堂上,这两天他们一定是最忙和最起劲的时刻,岂不是少跑好多冤枉路了。   远远看到文庙,再看看贡院,朝宗的感触又多了,四年前他就是在这儿应试的,那时意气风发,自其必中,那知居然会名落孙山。   这次却是为避乱而已,本来也是想再度赴试的,那知为了流寇的关系,把考举停了。   前途茫茫,而自己却又情牵孽缠,真不知要如何才好,想到这儿,他停住了脚,没有再走过去。   这是一个阴天,没下雨,却有一层薄薄的雾,不远处的秦淮河在烟雾里隐约着,使他不禁兴起了一股莫名的哀愁,使他感到异样的沉重。   他不承认自己颓唐,虽然他流连在烟花中,然而他的红粉知己香君却是个深明大义、忧时爱国的女子,他的腻友郑妥娘更是个积极愤慨的女性,她们虽身在风尘,她们的心却在天下。   她们比起那些醉生梦死的家伙,不知要好多少倍,甚至于比起那些只会唱高调的书生们,也高明多了。   像吴次尾他们整天嚷着要报国要除奸,可是他攻击最厉的人却是阮大鍼——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   比阮大鍼更可杀的人还多得很呢,吴次尾他们倒不是不敢攻击,这些复社的书生们发作起来,倒是百无禁忌,任何人都不顾的。   他们只是蒙塞了耳目,不知道谁才是该杀的人而已。   他们局促在南京,不知道天下大事演变到什么情形,不知道朝中发生了些什么事,完全靠着道听途说的一点消息作为根据,然后就高叫着该打倒谁,该杀些什么样的人来以谢天下。   靠这样子就能救得了国家吗?救得了天下吗?   朝宗忽而对文庙中的那一群人,也感到十分的不耐,觉得跟他们一起混,也是很无聊、很幼稚的一件事。   他感到窒息,这是一个闷死人的地方。   他突然萌起了一股豪情,他要走,他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安乐的、太平的、快要腐朽的地方。   到前线去、到军中去,在左良玉的军中,他也没有直接参与战事的机会,但总算是尽了他的一分力量。   再者,他自认并不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他也学过拉弓射箭、盘马挥刀,必要时他也能挺身一战,何况他读过兵法,脑子灵活,那就是所谓的韬略,他相信自己在左良玉那儿,一定有更好的表现。   想到这儿,他胸中豪情四塞,盈溢而出,他觉得不必去到文庙,去跟那些人厮混,浪费时间了,回去带了香君,立刻就到栖霞山去,在那儿两个人好好地厮守一阵,然后立刻就动身。   不必向谁去解释,也不必去要求谁的谅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便他们怎么去想,反正将来我拿事实的表现来给你们看看,才是最有力的说明。   他有了这个想法,相信香君一定会谅解的,还有妥娘,一定会赞同的。   到了栖霞山,要把地点告诉妥娘,虽然不能接她去共渡一个月,但是要她想办法,抽出两三天的空,到那儿去聚一聚,相信她是办得到的。   对这个女人,他有着深深的怀念,虽然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也有过缠绵之夜,但是却没有爱情,不但没有那种男婚女嫁的终身厮守的爱情,就是连如火如炽,如痴如狂的男欢女爱也谈不上。   但是他们之间,却有着极深的感情,一种超乎一切,至深至上的友情。   这种感情比爱情更为隽永,更为坚贞久长,更为有力。   没有任何誓言的约束,十年、二十年不见,这种感情不会变质,不会褪色,也不必重逢见面,依然是互相关切,互相怀念。   遥远传来一个讯息,得知对方有了什么困难,不必对方提出什么请求。(通常对方是绝不会提出任何要求的,甚至于还会亟力瞒下自己的困境,不让对方知道)只要是能力所及,一方必然会不计一切地帮助对方。   这种伟大的感情,极难发生于男女之间,但是居然就发生了。   女人很少能具有这种情怀的,因为她们的胸襟太窄,生活的圈子太小。   只限于包围在她们身边的一些人,丈夫、子女,往往已是她们的一切,能够推及到兄弟、姐妹、亲戚,那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她们没有朋友,因此不会有友情,她们根本不懂得这种感情。   现在,居然有了一个郑妥娘,不但懂,而且还懂得十分的深刻,这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朝宗怎么觉得妥娘可爱之处,简直是无可比拟的,连香君都不能比。   早上,为了还阮大鍼的银子,香君还去向她挪借了一百多两,她毫无犹豫地就拿了出来。   那是她的私房体己,是她含泪市笑,一点一点地积存起来的,而她却毫无吝惜地拿了出来,明说是借,却是心照不宣的赠与,这是不要还的。   朝宗觉得自己亏欠妥娘的太多了,香君为他所作的牺牲也是不少的,但那是可以偿还的。   只有对妥娘,这亏欠将永远无法补偿。   虽然在妥娘而言,他接受了帮助,就是最好的补偿,能够为自己所关心的人尽一点心力,解决对方的困难,这种心里的满足是无以比喻的。   可是朝宗却不能这么想,究竟,他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认为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   他心中萌起了一个冲动——看看妥娘去。   至少,也该谢谢他去。决定了,朝宗就舍了文庙,又改向旧院走去,但又怕太早,找了个没人的小馆,用了饭后来到了妥娘的香闺,却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好像人很多,朝宗皱皱眉头。   他没想到妥娘的生意会这么好,才过中午不久,居然也是高朋满坐。   不管是对朋友也好对女人也好,朝宗天生有一种独占性的心理,所以他不太喜欢与人共享快乐,也不想去凑热闹,正想退出去,却又被郑家的小厮瞧见了。   他立刻迎了上来,笑道:“侯相公,您可来了,小的到媚香院去请了您两三趟了。”   “啊!到媚香院去请我?”   “可不是吗?香君姑娘说您出去找朋友去了,恐怕两下子错开了,因为您要找的人全在这儿,正在说着一件刚发生的大新闻呢!”   “刚发生的大新闻?是什么新闻呢!”   “复社的相公们,在明伦堂上狠揍了阮大胡子一顿,是吴相公领的头,把阮大胡子的骚胡子拔了个精光。”   朝宗听得十分惊奇,连忙问道:“吴应箕把阮大鍼给打了,而且是在文庙的明伦堂上打的,为什么?”   小厮道:“是吴相公先动的手,后来大伙儿一起上了,一顿拳脚,把阮大胡子狠揍了一顿,要不是怕出人命,就活活地打死他了……至于详细的情形,小的就不清楚了,您请进去吧!大伙儿都在等您。”   朝宗跨了进去,才踏进厅房,只见一屋子的人,不仅吴次尾、陈定生他们在,连香君、贞娘她们都在,卞玉京跟妥娘两个人,拿了白细布在为吴次尾擦着脸上的一块浮伤,他一进去,大家都站了起来。   陈定生一把就抓住了他笑道:“方域,你可来了,大家为了你,跟阮大鍼打得不亦乐乎,你这个主角儿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朝宗倒是一惊道:“为了我?”   “可不是为了你,阮大胡子在到处糗你,说你用了他的银子,大家对你也起了误会,今天一早,大家集合在文庙商量祭典的事,杨龙友来了,一问才知端的,于是大家一面怪他糊涂,一面又对你感到抱歉,巧不巧阮大胡子也来了。”   “他去干吗?”   “他自恃是两榜进士出身,也在斯文之列,要求参加祭典。”   朝宗道:“他拿这个理由,倒是无可奈何他,文庙历年祭祀,都有成规,凡是两榜及第,不论是否在任,都有一席之地,以示尊重科举之不易。”   陈定生笑道:“话是不错。但是由我们接手之后,几年都没有他的份,他前几年不服气,找人来理论,我们说他孔门四德,文行忠信,没有一样是具备的,而且投身阉党门下,残害忠良,廉耻荡然,已非孔圣门下,故而不让他参祭。”   “他肯接受吗?”   吴次尾叫道:“他敢不接受?我们给他的批评完全是事实,没一字虚假。”   陈定生一笑道:“他虽然不甘心接受,但是投诉无门,谁也不肯出来为他说话,他也只有认了,后来几年他倒是安安分分的,不再自讨没趣了,今年,他以为能藉着你这件事故,对我们复社的同仁反击一下,所以理直气壮的来了。”   朝宗脸上一红道:“我可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我们知道了,杨龙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他是一大早上石巢园还钱去了,问知阮大鍼上文庙,他又匆匆赶到文庙,却还比大胡子早了一步,因为阮大鍼还去邀了几个老先生,先烧了一把火,再拖了他们一起来作为声援的,幸好有此一耽搁,我们能够先听了杨龙友的说明,否则真要叫他给问住了呢!”   妥娘却道:“问住了什么,就算是侯相公用了他的银子,这也没什么,他的钱是刮自民脂民膏,不花白不花,他存心孝顺,不花才便宜了他。”   陈定生摇摇手道:“妥娘,道理不是这样解释的,复社以知廉耻,重气节为标榜。”   郑妥娘激烈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所谓的廉耻、气节,标榜的是饥不食首阳蕨,渴不饮盗泉水。”   吴次尾庄然道:“不错,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这才是人臣之节,也是我辈读书人的榜样。”   郑妥娘忽而一笑道:“好,那么南宋的文天祥不算是一个忠臣了,汉朝的苏武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匹夫了。”   吴次尾连忙道:“文天祥被囚北庭,数载而不屈,着正气歌,乃天地间完人,苏武牧羊北海十九年,不忘大汉,清操万冰雪,他们都是青史上的忠臣先哲。”   郑妥娘道:“但是他们却不死于被俘之时,做了多年的俘虏,吃的可是敌人的粮食,也没说不吃的。”   吴次尾窘迫地道:“这……又不是这样解释的,他们的情形不一样,他们活着尚可以有用之身,来报国,故不轻易就死,而伯夷叔齐,则见天下归周,复殷无望,惟尽人臣之死节。”   郑妥娘道:“他们若是心中只有殷周,便不该率土之滨,莫非周土的观念,不食周粟还可以说的通,把首阳山的蕨草也视作周物,则是他内心中已经承认了周是正统了,像这种汉夷不分,也能作为榜样?”   不仅吴次尾被驳倒了,在座每一个人都被驳倒了,朝宗拍手道:“精彩!精彩,孔夫子于地下,恐怕也会为你这番言词所折。”   郑妥娘道:“我要抬的是个理字,我也不是说重气节,明廉耻不对,但是行事的手段则要多加变通,我是个歌妓,是个市身卖笑的娼女,以妇人的贞操而言,我早就该死了,以你们的标准而言,我也是廉耻丧尽,可是你们为什么还是要上这儿来?”   吴次尾瞪着眼道:“妥娘,我们可没有说你该死,而且一直对你十分敬佩,称你是个奇女子。”   “我倒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出奇之处。”   吴次尾道:“你虽是个女流,却比很多衣冠中人更有国家的观念,更明白是非生死的大道理。”   “我却是个婊子,婊子也可敬吗?”   吴次尾没话说了,朝宗道:“妥娘,你这是在抬死杠了,娼妓绝不是一种可敬的行业,也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归宿,这一点想必你也承认的,你若是认为这一行很光荣,那你就无可救药了。”   郑妥娘低头没作声,朝宗继续道:“娼妓虽不可取,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是甘心如此的,每个人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原因,所以这是可以原谅的。”   郑妥娘是存心抬杠道:“假如有一个女人,她为了贪图富裕享受,不耐清苦而如此呢?   也值得原谅吗?”   朝宗道:“是的,人没有愿意挨贫受苦的,为了追求较好的生活,这是每个人奋斗的目标,有些女人流连在此间,倒不能说她是自甘下贱,因为在这儿赚钱容易,日子容易过,这的确是事实。我知道在秦淮河,像这样的女人很多,不能说她们是错的。”   吴次尾道:“方域,这番高论我就不佩服了。”   朝宗一笑道:“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那种女人之所以值得原谅,是由于她们无知,她们不懂得所谓节操是心灵重于身体的,她们以为自己反正不是完璧,怎么样也修不到一座贞节牌坊,所以才变得不在乎,却不知道身体的沉沦是形式的,灵魂的沉沦才是永劫不复的,这就像妥娘说的文天祥与苏武一样,身体被俘不为耻,他们的意志却没有被屈服。”   吴次尾道:“说得好,我也是这个意思。”   侯朝宗道:“我还没有说到主题呢!宋亡之后,史家看重者在臣节,却不及民,臣子投降元人的谓之逆,老百姓也做了元朝的顺民却不去责备他们了。”   “这……不能要求他们太多,他们不懂得春秋之大道。”   侯朝宗一笑道:“这就是了,所以我说秦淮的娼家女子可以原谅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不过只有一个人,如果她也是有心沉沦就不可原谅。”   “妥娘,这个人就是你。”   朝宗特别把妥娘提出来,而且那句话也加重了语气,倒是使人一怔,他们的话题本就是个很不愉快的,不知如何开了头,大家都想结束,却没想朝宗反而加强了气氛,郑妥娘道:   “何以我就不可原谅呢?”   “因为你在卖身之前读过不少的书,你明知这是火坑,跳进来是不得已,那可以原谅,但是进来了,就该设法跳出去。”   郑妥娘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跳出去,但是我身不由己。”   “这个我们都明白,不过你自己应该时时刻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时时作这个努力,就算你快要死了,也一定要把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郑妥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有泪光闪烁,她明白了朝宗的意思。一定是香君把她自毁自弃的厌世态度告诉了朝宗,所以朝宗,才会用这些话来激励她的。   因此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死也要死得干净。”   朝宗一叹道:“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是自由,不仅是身体上的自由,还包括了内心的自由,无拘无束,不亏不欠,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干净。”   妥娘道:“我懂!我若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一定会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那可不是说说就行了,你要知道,那可能还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所以你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身体的保养。”   妥娘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直落,朝宗轻叹一声,轻抚着她的香肩,用最低切的声音道:   “为我珍重此身。”   这是一句充满了无限感情的言语,妥娘再也忍不住了,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她一定会扑进朝宗的怀里,搂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她总算明白了,朝宗拐弯抹角,转了半天,说了一车子的废话,兜回圈子来,才点明了主题,要她坚强的活下去。   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头冲进了内屋,倒在床上,又赶忙用枕头压住了脸,才使自己没痛哭出声来。   吴次尾愕然地道:“方域,你们是怎么回事,你那些话也能使妥娘伤心吗?”   朝宗只能岔开话头笑道:“她不是伤心,是替阮大鍼难受,叫你一顿好揍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朝宗道:“你还没有讲完呢!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吴次尾道:“杨龙友刚说完,那个狗头一摇三摆地来了,而且还邀了两个退致的老翰林,进了明伦堂,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说——啊,各位都在这儿,兄弟还以为各位都去给方域贺喜了呢!”   朝宗微微一笑,他心中自然很气,可是知道杨龙友已经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大家也已明白内情,无须再作分辨,乐得装大方一点。   吴次尾道:“大家都不理他,他以为我们理屈了,更加得意了,笑吟吟地摸着胡子说—   —各位中也许有人还不知道,归德侯方域,这位小兄弟文采风流,人才出众,你们复社把他引为魁首中坚,的确是找对了人,只是各位却不知道他跟我们秦淮河上的第一名姝地香君姑娘两情相悦,打得火热。”   香君恨恨地道:“这个狗头,满口胡言,下次我见了他,也给他两个大嘴巴。”   陈定生笑道:“香君,阮大胡子是该打,但是你却打不得他。”   “为什么,难道我就该给人欺负的。”   “那倒不是,他说你跟朝宗两心相许,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哩,你如果打他就没道理了。”   朝宗笑道:“吴兄说下去吧,别又岔远了。”   他见大家还是没搭腔,更是得意了道:“朝宗是才子,香君是佳人,正是一对佳偶,只是朝宗老弟客居金陵,手中不便,只能暗通款曲,无由真个销魂。”   香君骂道:“这个老混帐,在明伦堂上居然说出这种话,陈相公,难道不该打。”   陈定生道:“该打!但不该你打,这是学师王老先生的权利,你可不能代打。”   吴次尾笑道:“我就抓住他这个机会,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胡子,说他在文庙中言词轻浮,冒渎圣人,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   香君拍手道:“打得好,吴相公,你该多打两下的。”   吴次尾笑道:“慢慢来,你还怕没得打的,刚才那一下只是开始……他问我为什么打他,我就说他出言不逊,冒渎先师,对这一点,他倒是没话说,接着我又骂他是奸贼贪官,是孔门败类,不该前来,也不配涉足此神圣之地,这下子他可逮到机会了。”   朝宗道:“他又把我给抬了出来。”   “可不是,他说大家骂他是贪官,说他的钱是老百姓的血汗,可是我们复社的魁首却拿了他的钱去花天酒地,我们复社又比他好得了多少。”   香君红了脸,这次却无以回答,吴次尾道:“这一次却犯了众怒,有几个人上来掳拳就打,骂他胡说,他看见杨龙友也在,忙叫道杨龙友是中间经手人。”   贞娘关心地道:“老杨是怎么作证的?”   “龙友一过来就掏出那张银票,往他面前一摔。”   香君道:“该对他脸上摔过去的。”   陈定生笑一笑道:“杨龙友也光火了,骂他不是东西,利用他做圈套来害人,使他也见不了人,然后说原张银票还在这儿,一个子儿还没花呢!人家侯朝宗一听说是他的钱,当时就把银票给换了回来,不愿沾他半点关系。现在银票在这里,你可不能再说姓侯的收了你的银子了。”   侯朝宗有点讪然,但还是关切的问道:“阮大胡子怎么样,他不会就此认了吧?”   “他当然不肯认,还强辩说只要用过他的银子,就是沾上了他,现在还出来也来不及了,这下子把杨龙友也气疯了,当下一五一十,把阮大胡子托他代为转寰的事一一说了出来,他为了尽心,急着促成了朝宗与香君的好事,而自己未得朝宗同意之前,就把银子先垫付了,始终也没告诉朝宗银子是谁的,直到今天早上,外面开始了阮大鍼借钱给复社中人的消息,朝宗才知道,臭骂了他一顿,立刻把钱还了出来。”   事情总算跟事实符合,朝宗也觉得可以面对诸友了,才吁了口气道:“这家伙太阴险了,其实我既无功名,又无权势,只是避难来此的一名士子,跟他毫无利害冲突,他打击我干嘛?”   吴次尾道:“朝宗,你可别妄自菲薄,大家都有口同碑,推崇你为复社的青年领袖,有才气、有见地、明是非、有魄力,一般的太学生,都以你为楷模,阮大胡子不找你还去找谁?”   陈定生笑道:“而且大家已经决议,由你领着今年的太学生首祭。”   侯朝宗道:“那怎么行,这该是学师的职权。”   “今年由于致祭的人多,一次无法容纳,所以才分为两批,有职有品的一批,是学师首祭,以示学师的清高荣誉,我们这些无职无品的生员,就由你来领头了。”   “那不行,怎么也不该我,那该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出来才是。”   吴次尾冷笑道:“我们这一个圈子里没有年高德邵的前辈,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大概是因为我们非议朝政,怕我们会多言贾祸,又像以前的东林学人一样受了牵连,故而远远地躲开我们。”   陈定生道:“应箕,你就是太偏激了,人各有志,非吾类者,不一定就是坏人。”   吴次尾愤慨地道:“我没有这样说,我是气他们太过于怯懦,明明在心里面也赞同我们的,却因为怕得罪当朝的权贵,不敢站出来跟我们在一起,说得好听是明哲保身,其实完全是乡愿,是孟子说的,德之贼。”   黄太冲道:“应箕,你这种论调我不同意,别人也许不同意我们的作法,这可不能勉强的。”   郑妥娘道:“对啊,正如我先前所举的例子,在变乱之世,因不屈而康慨成仁的烈士固然可敬,可是也不能说不死的都是汉奸国贼。”   吴次尾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至少读书人应该表现一下气节,做千万人民之模范。”   朝宗对于这个问题不想讨论下去,因为他发觉吴次尾有点走火入魔,固执得不肯听人的劝告了。   于是岔开了话题道:“阮大胡子的事又如何结束的呢?”   “杨龙友说明内情后,大家都光火了,一致认为阮大胡子实在太可恶了,群情激愤,再度喊打,一时百拳齐落,你没看见那种热闹,实在痛快,更妙的是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请命,一直把他打得倒在地上,还是杨龙友怕打出了人命,才拦住了大家。”   侯朝宗笑道:“次尾,这么多人打一个,你怎么还挂了伤。”   吴次尾道:“群情激愤时,大胡子一看苗头不对,转身要逃,被我一把抓住了胡子,大家一哄而上,因此连我也挨了几下。”   陈定生笑道:“岂止是挨了几下,要不是我们护着把你拖出来,你就活活被打死在里面了。”   吴次尾挺挺胸道:“打死了我也高兴,因为这些拳头都是要打那奸贼的,我只是无辜被涉及而已,每挨一拳,我心中只恨落得太轻,根本不觉得痛。”   侯朝宗不禁摇头苦笑道:“我没见过你这种傻的人,皮肉在你身上,替人挨打还在嫌轻。”   吴次尾道:“不错,我也知道我傻,尤其是替那奸贼挨打太过不值,但至少也由此知道别人心中对那奸贼如何痛恨,只可惜是在太庙上,伸拳的都是些文弱书生,没把那狗头打死,若是有人拿出刀来,一刀把我跟那狗贼砍在一起,我也毫无怨言。”   他的行为与想法虽是傻,但他这种殉道的精神却是可佩的,大家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敬意。   门子来报说杨龙友来了,吴次尾道:“他来干什么!莫不是阮大胡子死了,最后是他雇人把阮大胡子送回库司坊的。”   杨龙友进来了,看见朝宗在,倒是有点讪然,尤其是贞娘母女都在,使他更不好意思了。   贞娘见了他,不由分说就叫道:“好啊!老杨啊,你可真够交情,你帮着大胡子坑侯相公不说,为什么把我们母女也拖下去。”   杨龙友飞红了脸道:“连我自己也是叫他给骗了,满心想促成一件好事,那知道他是存着这个心呢!”   “那也不应该,你怎么知道侯公子会领他的情呢!”   杨龙友一叹道:“我这件事办得是糊涂一点,可是绝对问心无愧,阮大鍼说他颇有悔意,很想以此有余之生,为大家尽点力,以弥补从前的错失,一个人若是有这种心,我是否要拉他一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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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家都没开口,龙友道:“至于朝宗的事,也是他自己提议的,他知道我受朝宗之托找贞娘谈梳拢的事,立时拿了五百两的票子给我,说他只想玉成佳话,既不居功,也不居名,一切都由我经手,还叫我千万别让朝宗知道他拿了钱,在这种情形下,我才收了下来的。”   吴次尾冷笑道:“他是那种人吗?”   杨龙友一叹道:“他是那种人也没写在脸上,但是,我帮助他倒也是一番爱才之心。”   “爱才?阮大胡子有什么才,他只会害人贪墨。”   杨龙友道:“次尾,阮大鍼行止失德,但不能说他无才,他那燕子笺,和春灯谜虽是游戏文字,倒也是颇见巧思,他是两榜进土的出身,至少不是浪得虚名,他读过兵法,一肚子谋略,未尝不是项才华。”   “小人有才而无德,适足以害人。”   “我不跟你抬杠,你承认他有才华就行了,我希望帮他一下忙,使他才能走向正途,这种用心不算错吧!”   侯朝宗道:“这倒是,阮大鍼若是能上正途,将是一个贤臣,当朝文武百官,没几个人能比他强的。”   连吴次尾也不抬杠了,他知道大奸大恶之辈,也必须要绝大才华始能做到,一个天资平常的人,即使因缘凑合,居于高位,有心为恶,也做不出大坏事的。   所以他略过这个问题道:“反正现在已经证明了阮大胡子绝非善类,其他的也就不必去讨论了,你把他送回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伤重死了。”   郑妥娘一笑道:“这个我保证不会,俗语说得好,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他还没害够人,死不了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连杨龙友也禁不住笑了道:“妥娘,难怪大家都说——死后莫见阎王,生前莫逢妥娘,你这张嘴的确有如利刃,刮得人狗血淋头。”   郑妥娘一笑道:“我的名称就这么糟。”   吴次尾庄容道:“这可不是损你而是捧你。”   “把我与阎王并列还是捧我,吴相公,你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在哄呢!”   吴次尾道:“这绝对是捧你,因为这两句联语是偶然出于一位才子之口,再经我们复社同仁加以传扬的,你想还会是贬你吗?”   “啊!这位才子是谁?”   “在金陵够资格称才子的几个,能够被我们把他的话传颂褒扬的又有几个。”   郑妥娘已经知道是谁了,瞟了朝宗一眼,口中却笑道:“在座各位都是名重当时的才子,也都是复社的领袖,人人都够资格,我该去谢那一位知己呢?”   陈定生笑道:“妥娘,你别装蒜了,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只是跟着摇旗呐喊而已,真正够资格被称为才子的,只有归德侯相公。”   朝宗红了脸道:“胡闹!胡闹,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是那个口快又传出去。”   妥娘笑道:“侯相公,到底你这么说我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听不出一点捧的意思来呢。”   朝宗道:“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会细数生前在阳世的作为,点滴不遗,铁面无私,做了坏事的人,死后怕见阎王,但活着的时候,落到你眼前,也是够他受的,你会想出各种刁钻的方法来讥讽调侃他,弄得他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有好几个人被你整过,所以我才对你作了那个批评。”   妥娘眼眶一红道:“可是我郑疯子的名也是因此而叫开了,一个女孩儿家,被冠上疯子一字,总不是一件夸耀的事。”   朝宗笑道:“妥娘!你若是这样想就俗了,大家之所以敬重你,就是因为你疯。”   “什么!疯也是一种美德了。”   “当然,疯者,狂也,一个人能言人之不敢言,行人之不敢行者,才能被人目之为疯,大家称你为疯,却并没有认为你是神智失常的神经病,因此你的疯,就是一种警世的言行,一种率真无伪的表现。”   妥娘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是这绝非我的本分,像吴相公,他对是非的分界比我定得更严,他对那些乱臣贼子骂得比我更凶,为什么没人说他是疯子呢,因为他是个男人,大家最多说他言词激烈而已。”   吴次尾干咳一声道:“妥娘,同样有人也叫我吴疯子,还有人说我是疯狗呢!”   “那只是一些挨你骂的人,无可奈何之下用来作为遮盖解嘲而已,大部份的人还是对你十分尊重的,至少不会目您为疯吧!”   吴次尾只有干笑了,还是朝宗道:“妥娘,你要是钻牛角尖,就没有办法了,不管你心中如何的想,我们大家都到你这儿来,商讨重大的问题,可没把你当疯子吧,对了!龙友,你匆匆而来,必然是阮大胡子有什么新的害人点子了。”   杨龙友道:“你怎么知道的?”   朝宗一笑道:“你行色匆匆地找了来,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阮大胡子被一顿拳脚打得伤重不治,出了人命官司,不过那个可能性很小。”   杨龙友道:“何以不可能呢,阮大鍼被抬回石巢园时,的确伤得不轻,嘴唇肿起老高,像是挂在肉案上的猪头了,他被送进了内室,我听到那几个姨娘哭出了声,心里倒吓了一跳。”   香君冷嗤一声:“这种人死了就该拍手叫好,还有什么可哭的?”   朝宗一笑道:“那就更表示没问题了,那些姨太太哭得伤心,是看到人还不会死,借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若是真快要死了,她们必然是一个都不在身边,赶着把值钱的细软往自己屋里搬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郑妥娘道:“侯相公,你形容得如此入木三分,倒像是讨过不少姨太太似的。”   朝宗道:“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么好的福气,不过,眼前看到的,确是有这种事,在归德有个财主,跟家父是幼时的同窗,他病得快死了,孤身无后,我奉了父谕去探问一番,到了那儿,但见各人忙着搬东西,我还以为他们要搬家呢,来到上房,尚未进门,只见他那第三跟第六两房姨娘两人拚命在抢一把尿壶。”   陈定生笑道:“那又干吗,她们又用不着。”   朝宗一笑道:“那尿壶还是满满的,两人抢得尿水四溅,却全然不顾,我还以为她们争着要去倒掉尿壶,心想这个老家伙福气还不错,虽无儿女侍候,却还有这么多尽心尽力的姬妾们,当下还劝了两句,那两人都不理我,争争吵吵地去了,我到了屋里,这才吓了一大跳。”   香君道:“怎么?难道屋子里出了妖怪了?”   “你们再也想不到那屋子里是什么情景。”   郑妥娘道:“必然是凌乱不堪,衣物杂用东西堆了满地,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朝宗苦笑道:“那也不会吓我一跳,屋子里已空空如也,一样东西都没有了,那个病人只穿了小褂裤,躺在地上,被活活地冻死了。”   “怎么会躺在地上呢?难道连床都没有吗?”   “那位财主发妻早逝,没有续弦,有八房姨娘,他是准备那一个能生下一儿半女,就予以扶正,继承全部财产,那知道全无消息,所以眼看他病重不起,人人都忙着把东西搬走,这个家伙平时又注意享受,一切用具又是最好的,还没等断气,就有人把他抬了下来,把床给搬走了,连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是狐皮的短袄也被剥了下来,只剩一身小褂裤,数九寒天,还不冻僵了吗?”   大家没有笑了,相反的还很沉重,因为这并不是件好笑的事,香君道:“相公,你形容得太过分了,别的抢抢也罢,尿壶也有人抢吗?”   “有!那是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了,听说是整块的翡翠雕成的,值几千两银子呢!所以人也不嫌脏了。”   杨龙友一叹道:“用几千两银子去置一具夜壶,此人也穷极奢华了。”   朝宗也叹道:“他自己大概也知道一旦身后,必起纷争,所以活着才尽情地享受,只是没想到在病笃时,会如此凄惨。”   黄太冲道:“曹阿满临死前散履分香,把家中的姬妾都安排好了送走,就是看穿了这一点,免得在死后闹笑话,枭雄胸怀,毕竟超人一等,想到有许多人,一辈子居积,挣下了千万家财,死俊却不能带走半点,所为又何来呢?”   郑妥娘笑道:“阮大胡子听说也没儿子,他死后的情况也会差不多,难怪侯相公一听说那些姨娘在哭,就知道他还死不了。”   朝宗道:“我倒不是以此为据的,只不过想,当时人多拳乱,连次尾兄也揍在一堆了,阮大胡子的身体比次尾结实多了,次尾都没被打死,他自然不会有事的。”   杨龙友顿了一顿才道:“这顿打虽然不轻,却只是外伤,乱了一阵后,他又请我进去,问我是那些人动手的,要我写份名单给他。”   吴次尾道:“怎么,他还想告我们不成。”   杨龙友道:“是的,他起初是想到江宁府衙门去递状申告你们殴打他,我劝他说不必费事了,这次动手的大部份都是太学生员,府衙里不会管的,尤其动手时又在文庙里,归学师王老先生管,而王老先生绝不会理他这个碴儿的。”   吴次尾笑道:“可不是,王先生瞧见我们打开了头,就干脆躲开了,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杨龙友一叹道:“事情发生在文庙,学师不能推不知道的,他决定递两份状子,一份给学师王先生,请他查究闹事生员,另一份状子则是交给京中的一位御史,请他代为弹劾王先生,说是纠众在文庙殴斗,冒渎圣地,有亏职守,要求撤办学师。”   吴次尾道:“有那个御史会吃他这一套。”   杨龙友道:“次尾,他的状子是交给建安王府朱统领,那是个有名的小霸王,阮大鍼很奉承他,所以他会出头的,要是他出头转出状子,御史也不敢不奏,何况阮大胡子还附了一千两银子。”   吴次尾立刻叫道:“这就好,抓住他这一点,告他行贿,谁出头都没用了。”   侯朝宗道:“次尾,这可是没凭没据的,你不能平空诬告,但是在文庙里,打人却是事实,当时你们图一时之快,没考虑到后果。”   “有什么后果,了不起我出头认了就是。”   “次尾,若是在大街上,你扭住他打架,最了不起问成互殴,你一个人也顶不上多大的罪,但是在文庙的明伦堂上,问题就大了,弄不好要革掉功名的。”   吴次尾倔强地道:“革就革,我这附学生员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反正我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做官了,有没有这层身分都没关系。”   侯朝宗苦笑道:“你怎么还是讲不通,这层身分虽然没什么了不起,却也得来不易,革了衣巾,你就不是斯文中人,以后再要在公众之处批评人,官府可以派人把你抓起来打板子的。”   吴次尾道:“那怎么办,反正事情已经闹了,我总不能给阮大鍼叩头陪罪去,再说,就算我去叩头陪罪,他也未必肯答应罢手呢!”   杨龙友道:“的确是的,他说要利用这一次机会,把复社的人员一网打尽。”   吴次尾道:“啊!那怎么办?”   杨龙友道:“次尾兄,你别不在乎,如果真要认真的追究,明伦堂上殴人,文庙闹事,是很严重的罪名,岂止是你一个人,复社大部份的人都榜上有名,要是大家都被革了头巾,那如何是好。”   吴次尾一听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道:“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而且事情还不止于此,连学宗王老先生也将受到牵连,国子监祭酒不是一个肥缺,却是读书人最荣誉的一个官职,要是被革退了,你对得起人吗?”   吴次尾慌了,忙道:“是啊!这可不得了,大家一定要想个办法,别让王老师受牵连的。”   侯朝宗比较冷静,当然,打人没他的份也是原因,可是他一想这也不妙,争执的起因则是他向阮大鍼借钱妓宿,这要传出去,自己也脱不了身,他必须要摆平这件事,因此他想了一下道:“龙友,你报了几个人给他知道。”   “我还会报谁呢,我说动手的人很多很乱,我一个也没认出来,只是次尾却没法子了,他是起头的。”   朝宗一拍桌子笑道:“有了,我们可以来个恶人先告状,先下手为强,不过这要请次尾兄略受点委屈。”   吴次尾慨然道:“我本来就是罪魁,要杀要剐都一身担了,你说要我怎么做?”   朝宗一笑道:“没有杀剐的罪,只是给王老师一个方便,堵住别人的口而已,你自己去找王老师请罪,承认自己太冲动,说你一看见他,就想起了许多本朝忠良,东林前辈受他陷害,义愤填膺,情不自禁地就想打他几下,为先贤们申一口冤气。”   吴次尾道:“好办法,好说词,我本来就为了这件事打他,这也不算是强辩了。”   黄太冲却道:“这恐怕还是不太好,在明伦堂上动手打人,终究是一件大不可敬的行为。”   朝宗笑道:“这就看文章了,次尾当然要带一份自诉状去,文章要慷慨激昂、气壮山河,说正因在明伦堂上,想起了圣人的教训,尊王攘夷,忠奸不同炉的道理,才容不得他进入圣贤的殿堂而冒渎斯文。”   吴次尾道:“我是没问题,还有别人呢?”   朝宗道:“你说阮大鍼那天也是有心,预藏了一批党羽在侧,你跟阮大鍼起了冲突,他的人就来打你,而你的朋友也上来救你,是以乱成一团,分不出谁来了。”   黄太冲道:“这不太好,那天可没有阮大胡子的人。”   朝宗道:“事实上有那些人参与谁也不知道,也许真有一二他的党羽呢!但是必须要作成如此,才能使混战变成互殴,而不是群殴。”   陈定生笑道:“有道理,这一来是双方都有过错,阮大胡子就不会动用人情,要求严惩闹事了,因为他自己也要担受同样的处分。”   朝宗一笑道:“这样子王老先生也便于处置了,最多处分你一个先动手的过失,却也情有可原,你自请打扫大成殿一遍以为赎衍,事情就解决了。”   “可是若要追问其他动手的人呢?”   “你说别人是因为救你,你不能恩将仇报,把他们牵出来,阮大鍼那边帮拳的人你不认识,也交不出来,你这边的你就一肩担了。”   吴次尾喜得直拍头道:“妙!妙!就这么办,我这就上学堂里去。”   黄太冲道:“这只是一面之辞,王老先生不能只凭此为据就发落了。”   朝宗道:“学师不是刑官,无权拘提人证,次尾自己去认错,他照例处分,阮大鍼不去,他也不能派人去抓来对质。何况次尾可以指脸上的伤痕为凭,反正那天你带着伤出来,看见的人很多,不会是事后自己伪造的,这些伤痕可以证明阮大鍼的党羽动过手,你自己的朋友总不会打你的。”   陈定生大笑道:“这一来阮大胡子可是有口莫辩了,他不活活气死才怪。”   吴次尾道:“方域,一客不烦二主,那篇自诉文章也请你动笔吧!别人写来不会比你精釆。”   朝宗倒是不能推却了,妥娘屋中笔墨都是现成的,他趁着兴子,挥毫疾书,没多大功夫,一篇文章已成,不但是字句激昂,而且用词有力,气雄万丈。   众人看了,不住叫好,次尾道:“这篇东西我要叫人刻了,印他个几百份,凡是我复社同人,各人都送一份。”   侯朝宗笑道:“干什么,这可没有你的那篇留都防乱公揭写得铿锵有力,有人把它比为骆宾王讨武召檄呢!”   吴次尾摇头道:“不行,讨武召檄虽然写得有力,但失之忠厚,发人隐私,近乎泼妇骂街,我代周仲驭老先生执笔的留都防乱公揭也是一样的,不若你的这篇诉状,满纸忠义,真如诸葛武侯的出师表,可惊天地而泣鬼神,比我的高明多了。”   郑妥娘也神情飞扬地道:“我也赞同吴相公的话,讨武召檄虽然骂得痛快淋漓,何如出师表之正气磅礴,使佞奸之徒,自生警惕,侯相公这篇文章的确是传世不朽之作,应该让大家都看到的。”   侯朝宗心中暗生悔意,先前为了一时高兴,写下这篇文章,文学的确够得上是佳作,立意严正,拿出去也没什么丢人的,甚至于还能出一番风头,但是这个风头出得却很没意思的。   因为文中既要为吴次尾自辩,总免不了要影射到一些人,这些人大部份虽已随着魏忠贤而垮台了,但也还有一些仍然居朝任事的,吴次尾可以放开口骂他们,因为这位老先生已是有名的霹雳火,骂人也出了名,更不止这一次,挨骂的听过也算了,但自己却犯不着去无端开罪这些人。   想了一下,他才道:“次尾,我是为了替你想办法补漏子,才写了这篇文章,你可以刻了送人,多几个人看到,对你的事情有利,但是千万不可说是我写的。”   “为什么?如此佳文,我岂敢掠美。”   朝宗道:“本来谁具名都没关系,但是阮大鍼刚跟我过不去,我这样做了,就是衔怨报复了。”   “那也没关系,阮大胡子如此可恶,你就是痛骂他一顿,也没有人会认为不妥当的。”   朝宗道:“你可以,我不行,我上面还有老父,他如果知道了我在南京以文字泄念,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老人家一直训诫我做人以温和敦厚为尚。”   他很懂得讲话,搬出了父亲的教训,使得吴次尾也没话说了,虽然有些人不同意这温和敦厚的处世之道,但总不能叫人违背堂上严训。   所以吴次尾只有道:“既是你家老太爷有过那种训示,这篇佳文只好便宜我了,但是我一定要把它刻了散出去的,我认为这是我们复社的文献之一。”   只要不扯上自己,朝宗倒是不加反对,再者,私心之中,究竟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广为流传的。   这件事要办就得趁快,吴次尾必须趁着自己脸上的浮伤犹新,赶紧到太学里去呈上自诉状,由学师邀请当地德望俱着的前辈,公开地宣示惩处,才可以抢先一步,遏阻阮大鍼的反击,所以他立刻着手恭书缮写,一面也把稿子拿去找快手的工匠刻了。   文章到学堂里,刻本也已散发到南京各处了。   阮大鍼在夫子庙大成殿前挨打的事,早已传遍了南京,成为最热门的谈话资料。   大部份的人都为这件事拍手叫好,但也有人替这些复社的士子担心。   阮大胡子的阴险狠毒也是众所周知的,无风且起三尺浪,更何况是打了他。   阮大鍼虽然被革职永不录用,但是他的潜势力仍在,交往的人里面,仍不乏显赫有力之士,他的反击也仍然有力。   就在大家都在静候事态发展之际,吴次尾的自诉状不但递到了学堂里,也散到每一个人手上。   这一篇血泪文字在人心中激起的影响是很大的,有很多耆宿元老,立场一向超然,初时对太学生员在文庙挥拳打人之举颇不以为然,纷纷要座师祭酒王老师严惩为首的生员。   王老师正感为难,他在私心中是偏向于吴次尾他们的,但是他的立场却不容偏袒那一方,而那些宿儒们的要求又不能不理。   吴次尾的诉状递到,他顺理成章地在明伦堂上审理这件事,自然也邀到了那些老前辈们列席。   那篇文章已经引起了共鸣,再加上吴次尾的慷慨的陈词,打动了人心,所以局势一转为有利。   果如朝宗所料,大家对吴次尾的激动十分同情,王老师借机会作成判决,吴次尾举止失仪固属不对,但姑念情出义愤,且事后亦知悔悟,从轻发落,罚扫除大成殿一个月,不可再犯。   阮大鍼在家里先看到了那篇自诉状,已经感到不妙了,他知道上面说的那些理由,都足以证明自己有该万死之罪……这一点阮大鍼倒不会担心,朝廷已有判决惩处,不会翻案再审的。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顿打是白挨了,更可恶的是把打人说成互殴,使他有口莫辩,因为那天动手的人太多,他也无法一一举出来,说全是对方的人。   王老师同样也判了他的处分,要他重新粉刷文庙中的万仞墙。   那倒不在乎,他可以说因伤无法操作,化钱雇人去代为粉刷一下就行了,那几个钱他也没放在心上。   咽不下的是这口气,挨了打还得落个不是,使他在家里大发脾气,也摔碎了好几个杯子。   气归气,他究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估计了一下事态的发展,知道再闹下去只有对自己不利,尤其是那篇该死的文章,递到京里,一定会掀起一些人的新仇旧恨,他想藉题目整一下复社那批人的心愿是落空了。   更可恨的是他巴结着建安王、诚意伯等勋爵皇亲,上本朝廷,奏请起复,这一来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他已经派了急足,赶到京里,要两位原准备为自己出头参奏南京国学座师王某的弹劾状子压了下来,因为王老师已经把处理经过,以及地方宿儒共同连署的文书呈到京中,弹劾必然不成而自讨没趣的。   但是却晚了一步,撤回了一封,另一封却已经挂了号,呈上御览了。   劾本跟王老师的奏本同时进览,皇帝看了后,把弹劾状丢了下来,还刮了那位言官一顿胡子,说他不弄清事实,无中生有,乱加评弹,罚俸一月。   那位御史碰了个钉子,心里火大了。   当时就对阮大鍼派去的人发了顿脾气,说阮大鍼太不是玩意儿,存心在耍他们。   阮大鍼有苦说不出,自己挨打是事实,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想不到对方会先发制人,当时因为太有把握,所以化了一笔银子后,坐待佳音,没有作进一步的部署,现在再谋补救也迟了。   他只好自认倒楣,再赔上一笔银子,作为对那位言官罚俸的补偿,那数额自然要比所罚的钱多了几倍。   阮大鍼有钱,也不怕心痛,可是这钱化得窝囊,接着京师另一封邸抄更叫他喷血。   那就是建安王跟诚意伯举他起复的奏本也被批驳了下来,仍然是永不录用。   内幕传出的消息说,皇上因为剿寇的战事进行得不理想,而北边的清人又时思蠢动,国库空虚,支应日黜,而群臣束手无策,很想找些能臣出来整顿一下。   建安王与诚意伯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推举阮大鍼的,说他才堪大用,还历举了不少他从前的事迹。   虽然那是替魏忠贤尽力,但无可否认是做得有声有色,现在阮员既知悔改,决心效忠圣上,苟能用其才,必可使朝政大局为之一振。   奏本是请一位老翰林起稿的,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还摸准了皇帝的心事,举了许多能使皇帝心动的理由,这应该也有八分希望的。   因为复社中人恨死了阮大鍼,皇帝却不怎么恨他,否则早就摘了他的脑袋了。   坏也是坏在王老师随本附送上的那篇呈文,皇帝把保举的奏本已经留中三四天,正在考虑这件事了,见到了那篇文章之后,拍案大怒,当天就把留中的保本给批掷了下来。   听了这个消息,阮大鍼忍不住一口鲜血,两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流了下来。   这下子他真正的失败了,败得很惨,但也有点心服,手上拿着那篇新刻的文章叹道:   “完了!完了,这下子是一败涂地,击败我的不是吴次尾跟陈定生那班混球小子,更不是复社那班毛头小伙子,而是这篇文章,写得实在好,连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骂自己混蛋,更别说他人了。”   杨龙友恰好也在一边,他是奉了大舅子马士英的命令来告诉阮大鍼邸抄的,他本来心里很讨厌阮大鍼,这时却又有点可怜他,叹了口气道:“圆海!你就老实点吧!本来你起复很有希望,都是你自己弄糟了,你为什么非要跟复社过不去呢?”   对阮大鍼奏请起复被驳,杨龙友也很扫兴,因为他自己也是被革的,虽然没有永不录用的明示,但是要想再做官也很不容易,他的大舅子马士英贵为总督,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因此他倒是希望阮大鍼能够再度被用,有了例子,他也可以援例而出了,所以言下虽是劝解,却是埋怨居多。   阮大鍼道:“不是我跟他们作对,是他们跟我过不去,吴次尾在文章中分开要杀我。”   “他只是个无用的书生,整天叫叫而已,他要杀的人太多了,那一个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同了,他这封自诉状可真要了我的老命,唉!笔墨也能伤人,说来实在难以相信。”   杨龙友心中一高兴,忍不住道:“这可是你自己惹出来的,谁叫你去惹上侯朝宗的。”   “侯朝宗又怎么样?”   “侯朝宗是复社中唯一没骂过你的人,别人都要申挞你的时候,他还帮你说过话,说你已经国法惩处,身为庶民,不可评言司法之得失。”   “这本来就是事实,我可不领情,那小子也不是好东西,我下了帖子请他到石巢园来饮酒赏曲,他居然连帖子都不接。”   “他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招待。”   “斯文之交,慕名即可,我是看得起他才给了他一张帖子,他居然不识抬举,何况称起来,我与他老子一殿共事过,还是他的父执辈呢!”   “圆海,你最好别提当年那些事,大家之所以恨你,就因为你替魏忠贤整治东林党人太出力。”   “那怎么能怪我,我是尽我的职责,魏忠贤提拔我,给我大官做,我当然要知恩图报,若是当年东林的老家伙肯提拔我,我也可以成为东林的烈士呢!”   杨龙友冷笑道:“这个我可以保证你不会的,你会追随着权势,绝不可能成为烈士的人。”   阮大鍼居然毫不为忤地笑了道:“这倒是不错,见风转舵,我是最拿手的,所以我看看九千岁快要靠不住的时候,立刻就拔腿往外撤,也幸好有此一撤,才保住了这条命,所以他们说我是魏党和阉党,实在是冤枉,我这个人只是就势论事,绝不是那一个人的死党。”   杨龙友只有摇头苦笑道:“圆海,你这人很聪明,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要跟侯朝宗过不去,我给你一个机会,为你交好侯朝宗。”   “鬼才要交好他,那小子是复社的首脑,复社的人跟我是势不两立,我就是掏出心来,做他们的孙子,他们也不会看得起我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出出他们的丑。”   龙友变色道:“这么说来,你是存心要我去作对的。”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只是经经手而已,何况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整了侯方域,对我有什么好处。”   “龙友,在复社那些人面前,你并不受尊重,他们骂的贪官污吏,你也是有一份的。”   龙友不禁低下了头道:“我虽然是因贪墨而丢的官,但是我没有害过人,也没有人再为那件事骂我了。”   “那也只是没当面骂而已,冷言冷语时,你听了难道很好过,我整垮了复社,何尝不是为你出口气。”   “我才不要出这种气呢!”   “就算你还常跟他们有往来,他们不骂你好了,令亲马瑶草可经常受他们公开的指责,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关心,一点也不在乎。”   杨龙友没话说了,对于马士英的一切,他十分清楚,复社中人公开地指责马士英贪财好货,治军无方,纵容部属抢掠良民。   这些都是事实,甚至于还受到了马士英的默许和指示,因为马士英规定战利所得,要提几成出来归公。   所谓归公,就是入了总督的私囊,流寇是掠民以求生,那有什么财富,所谓战利,还不是取自百姓。   杨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自然了解内幕,若不是有了这层亲谊,他也会跟大家一样地破口大骂。   但是现在他不但不能骂,还得设法为大舅子饰词解释,说朝廷军饷不继,部队为了自赡,不得不向当地民间征收……这种鬼话虽然没人相信,但是却有人能接受,因为人毕竟是自私的。   马士英的兵挡住了流寇南下金陵,保全了南京,只要不来侵扰到南京,抢抢别的地方,大家也以为可以原谅了,再说朝饷不继也是事实,要维持军队不遣散,总得要养他们。   所以指责尽管指责,马士英的这个总督仍是笃定泰山,仍然在鸡鹅巷的公馆里逍遥自在,倍受恭敬,叫嚣的只是那些穷士,那些有身家的殷实富户、达官贵宦,仍是奉马督帅为国之柱石。   杨龙友谈到这个问题不免有点刺心,他感到很矛盾,一方面是他的良知,使他要站在复社这一边,但另一方面,他的利欲则又无法摆脱马士英那些人,因为他们此刻掌着实权,可以给他官做。   一个做过官的人,突然地赋闲下来是最痛苦的事,并不纯是为了钱,最主要是那种一呼百诺的滋味。   杨龙友忽然羡慕阮大鍼起来了,因为那种人没有矛盾,只有权势的争逐,没有良知的反诘,他决心要刺痛对方一下,因此道:“圆海,你以为侯朝宗无关紧要,所以才拿他开刀,这次你可尝到恶果了,那篇文章就是方域的手笔。”   “啊!是那小子作的。”   “正如你说的,吴次尾只会泼妇骂街,写不出这种好文章的,侯朝宗却是有名的才子,尤其是经你这一气之后,心情激动,挥笔千言,就是这篇文章,不但叫你那顿打白挨了,还断送了你复起的希望,想想看,你划得来吗?”   阮大鍼一拳头擂在坑上叫道:“好个小子侯朝宗,老子总有一天叫你认得我。”   “圆海!你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你动不了他,恐怕连皇上都动不了他。”   “怎么,难道他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没有三头六臂,却有个好靠山,宁南侯左良玉是他父亲的旧部兼门生,对他十分器重,过一阵子,他就要到左帅军中去参赞了,左帅现在手握重兵,我那大舅老爷都要含糊他几分,你又能拿他怎么样。”   他说完了话就走了,扔下了气得手足冰冷的阮大鍼,心中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   在马士英面前,他这个妹夫还不如一个外人,每当跟阮大鍼有所争执时,马士英总是斥责他,支持阮大鍼,今天总算是好好地刮了他一顿了。   但是没多久,他就后悔了,为了逞口舌之快,无端地把朝宗代笔捉刀的事给说了出来了。   阮大鍼是个小人。若因此恨透了朝宗,就不知道要采什么报复的手段了。   这不是无端的又替朝宗惹祸了吗?   不过他又想了一下,觉得没有多大关系,阮大鍼还要躺在床上疗伤,一时出不了什么坏点子,等他伤好,朝宗已经动身上左良玉军中去了。   这两个人碰不了头,也不可能对质,自己泄漏了朝宗捉刀代笔的事,不可能会传出去的。   但他心里却一直希望朝宗快点走。   朝宗呢?他自从公开为香君梳拢后,也公开了他们两个人的恋情。   复社诸同仁一向是很尊重香君的,对她与朝宗的结合都表示了由衷的祝福。   这一来,使得媚香院便成了复社的集合中心了,几乎天天都是衣冠头巾满座,高谈阔论。   香君高兴极了,每天招待这些客人,他们大部份都是来恭贺的,也是为了向朝宗攀手亲近。   朝宗当然也得住了下来,就像这儿是他的家了,来的客人多半有点意思,他们上的是书寓,访的是朝宗,既不能付盘子钱,又不能空手,只有改个名目打赏了。   出手没有小气的,那都是归贞娘的收入,五六天下来,竟然收进了上千两银子,高兴得她嘴也笑不拢了,只希望朝宗永远都别走才好。   朝宗也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他在金陵的生活太愉快了,虽然没有功名,但是同样的功成名就,到那里都被捧得高高的,那是由于他一篇捉刀文字被传了出来,人虽在金陵,名气却传遍了朝野。   一篇文字居然能摆平了阮大鍼的控告,使得文庙事件平息了下去,使得皇帝大为感动,批驳了几位亲贵保奏阮大鍼复起。   请求赐书者有,一道倾慕者更多,吴次尾是老实人,无法老起脸皮来扯谎,干脆把侯朝宗给咬了出来,把麻烦推给朝宗去。   这些麻烦在朝宗应付起来是十分轻松的,他翩翩风釆,得体的谈吐,渊博的知识,精辟的见解,使得每一个来访的人都万分的倾折。   他的关系也就更好了,许多东林前辈对他都十分的推崇,有人向他求诗,也有人向他求字。   朝宗高兴时涂几笔,得者视同拱璧,不好意思送润笔之资,只有变个名目送,上一笔志礼,数目自然也要高出一般的润酬。   一个多月下来,他是名利双收,囊中也有了几个,日子过得好了,他自然也是舍不得走。   更使他留连的自然还是金陵的绮情。   香君的柔情万种,妥娘的热情如火,这两个人都是秦淮河上的翘楚堪称人间绝色。   她们不但是美,而且艳,因为她们出身在歌舞之冠的秦淮旧院,自然也比一般的女孩子懂得风情,更难得的是她们懂得诗,读过书,能吹能唱,懂得生活情趣。   还有卞玉京、李贞娘等、这些都是秦淮名姝,艳绝一时的,能整天盘桓在一起,这种生活连神仙都比不上,这叫初尝得意的侯朝宗怎么舍得走呢?   不但他舍不得走,其他的人也不肯放他走,因为他的加入,使得复社的声势日壮,复社的言语也更有力量,他们不是朝廷的言官,但是他们的话却比言官更有力量,他们把评弹的目标放在那一件事情上,当局就会注意那件事,目标放在那个人身上,也一定使那个人怵然不安,他们不但代表了士林的清议,也代表了广大的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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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这是读书人最活跃的一个时代,也是知识份子真正能发挥他们影响力的时候。   造成清流与民意受到重视,最重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时局动荡不安,流寇越闹越凶,越剿越多,那是一个很巧妙的恶性循环。   为了要剿匪,就必须要起动大批的军队,筹措大笔的军费,因而就必须要增加百姓的税捐。   练兵要钱,加征练饷,辽东御清要钱,又征辽饷,这一重又一重的饷,使得原本穷苦不堪的百姓更穷了。   只要加上一点点的天灾人祸,他们就无法生活下去,老弱的活活饿死,少壮的一半被征去当兵,或是被拉去作军夫,还有一半,则流落逃亡,逼得没办法,挺而走险沦为盗贼,由小股合成为大股,终于又成为一股新的流寇。   这中间当然还有人为的因素,皇帝昏庸无能,权臣把持朝政,将帅跋扈骄横,官吏贪墨,这些因素加在一起,终于使得天下大乱。   南京的日子过得安宁,其他的地方却像是一锅沸腾的水。   终于,一个石破天惊的传来,使得纸醉金迷的南京为之醒觉了。   米脂地方的流寇大头目由山西破居庸关,直迫京师,由于那些京中大员的昏蒙,以及昧于军务,贼兵的先锋部队已经到了平则门,离京师竟不过十几里地,朝廷居然还不知道消息。   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太监曹化淳开了彰仪门,放进贼兵,思宗崇祯在煤山自缢。   结束了这个二百七十七年的王朝。   好在思宗在京师陷落的前一天,已经把几个王子都送了出去。   潞王朱常芳、福王朱由崧先后避乱到了淮安。   京师虽然陷贼,但国脉犹存,江南仍然在大明将帅的掌握中,这几十万的雄兵,仍然可以一战,作匡复的准备。   只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最重要的就是拥立新君,在淮安的王储有两位,到底拥谁好呢。   在南京的官员以及将帅们都在捉摸着,复社的士子们也都热烈地参与了商讨,这时候,他们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扬州的督帅史可法以及宁南侯左良玉都是复社的支持者,而他们手中所掌的兵力几乎占了一半。   史可法是东林元老左光斗的得意门生,也可以说是后期的东林之秀,复社等于是东林后身,他的支持自不在话下。   而左良玉完全是侯朝宗的关系,因为他是朝宗的父亲侯恂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本人是个老粗,却很敬重读书人,朝宗在南京,他还派人来拜访过。   有了这两重关系,商讨拥立,自然少不了复社,没有他们的支持,等于也没有史、左二人的支持了。   他们也许不足以全权代表史可法与左良玉,却对两个人有绝对的影响力。   当然,复社中人,也绝对少不了侯朝宗,他不但是复社的领袖,而且还有着左帅的关系。   聚会的是一些读书人,大家申述了意见后,都一致支持拥立朱常芳,因为他果敢有为,颇具贤明,相信由他来立国之后,必有一番作为,振衰起蔽,重新一统天下的。   这里面没有私人的牵虑,完全是公平的抉择,朝宗为此更是兴奋,拥立潞王后,他相信以自己在南京的表现以及在复社中的声望,也必然会得到重用。   虽然他没有功名,但这是国家非常时期,科举已停,用人唯才,不必照已编的擢拔程序的。   不仅他一个人兴奋,复社中的人也很兴奋,他们的情形跟朝宗差不多,虽无衣冠,却同样的关心国事,而且以清流的舆论之力,对朝政多少也尽了些力量。   现在,他们不再是空喊口号,可以实地为国家做事了,有几位东林的元老,已在朝中做过官的,也提出了这个要求,希望他们这些年轻的才俊,能为国事多尽点力,甚至已经草拟保举推荐的奏章,也请那些人担任些职务。   新君即位后,朝事要立刻展开,这些准备工作,自然要先做好的。   推举的名单出自公议,相信新君也一定会接受的。   这个圈子自然是阮大鍼打不进来的。   但是这批人也不甘寂寞的,尤其是阮大鍼,思宗之死,是他一个大好的机会,他知道在崇祯心目中,自己是永无复起之望了。   侯朝宗的一篇文章,把他打击到永劫不复之境,他只是祈祷着一个奇迹的出现。   奇迹终于出现了,他自然欣喜若狂了,可是他也发现到自己的处境太恶劣。   商讨拥立的会议开始了,却没有他的份,他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了,只有自己想办法,所以他忙着往鸡鹅巷里的马公馆跑。   凤阳总督马士英也是个重要人物了,只是不够非常重要而已,他手中有兵,但是不够多,再加上他的口碑也不太好,所以他的心里也不太踏实。   这个时候他也召了一批人在商议着,他所邀集的是实力派的,多半是各地的兵镇以及他们的私人代表。   这些人的名声也不见得好,但是因为手上有兵,所以一时无人奈何他们。   像总兵高杰、刘良佐、黄得功、刘泽清等,每个人手头的实力一两万、三五万不等,都受着兵部姜日广及史可法的节制。   这些人所求的是自保,朝廷在北京,他们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尽可以逍遥自在一点,现在眼看着朝廷要在南京另开新局,直接影响到他们了。   所以他们很紧张,纷纷在为着自己的未来而耽虑。   阮大鍼一到,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这是一个鬼才,有着一肚子的鬼点子,正好要他出个主意。   马士英首先道:“圆海,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为着未来而感到伤脑筋,你来出个主意。”   “拥立的大计商定了没有?”   “商定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商的,福王是个花花公子,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什么都不懂,跟潞王一比,简直不可以道理计。”   “这倒也是,但不知诸公计将何出。”   “我们就是在这儿商量,初步的决定是我们先抢先一步,派兵把潞王接到南京来,拥他上台,争取第一功,让他知道是我们把他拥出来的,让他对我们客气点。”   “这行吗?”   “这是我们唯一能抢先的事,因为我们的兵最近,其他方面,我们实在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阮大鍼道:“潞王很精明,对大局也很明白,诸公抢先一步,未必能争到好处,他知道实力大势大部份还在史左二帅之手,你们不迎,他们也会迎的。”   “这也是没办法,我们加起来,只有人家一半实力,那是无法跟他们争的。”   “新阁成立,文途由东林包办了,武途则是姜日广、史可法居首,诸公恐怕会很不方便的。”   “是啊!但是大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们想互相结盟,将来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动一个,不管是那一个在受到压力时,其他的人一定要全体合力支持,这样一来,我们实力虽不如,但也可以收到举足轻重之功。”   刘良佐说:“我们还准备藉着迎立新君这个机会,把我们这个同盟的意思暗示给潞王知道,这样子他将来就会慎重考虑了。”   阮大鍼笑道:“诸公的设想很好,只是都在挨打的上面着眼。”   “我们的力量不够打人,只有想法子少挨打了。”   “不!诸公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的,为什么不想法子控制大局呢?”   “控制得了吗?那可不是说说就行了的。”   “有办法的,诸公只要敢做就行了,拥立潞王,大局没诸公的分,但是立了福王,情况就不一样了。”   “别开玩笑了,朱由崧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他也是神宗的孙子,是朱家的嫡裔,大明正统。”   “不是指这个,他比潞王差得太多。”   “正因为差得太多,才可以见诸公之功,而且他登基之后,只有公等才是支持他的人,他自然会感激诸公,岂不是大权在握了吗?”   马士英摇头道:“这怎么行呢?我们拥立了,他们不赞成还是没用的。”   阮大鍼一笑道:“国无二君,天无二日,只要造成了事实后,其他人难道还能把福王推下来,另外再立一个不成!这必须要把握到两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秘,事先不走漏风声,等到大家跪叩朝见之后,即使发现不对,大礼已毕,也只好认了。”   马土英不禁心动,阮大鍼道:“当然还必须要再做一点其他的工作,比如说搬出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出来劝劝他们以大局为重,不可闹意气等等,姜日广跟史可法都是书呆子,他们会接受的。”   “找谁呢,谁肯为这种事开口,而又能使他们信服听从的呢?”   “有个现成的人选,钱牧斋老儿,他是东林的前辈,但是本人又好名利,只要许他一个大大的好处,他会出头的。”   “那是个老糊涂,他的话有人听吗?”   “一定会听的,他东林前辈的身分很管用,何况他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因为我们所拥的人是皇帝宗裔,又不是胡乱拉一个出来,他以春秋大义相责,谁也没话说,再要有人反对,就说他是包藏异心。”   马士英一拍桌子道:“行!我们就这么办,反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在南京设立朝廷,换了那些个橛老头儿当权,本来也没有我们混的了。”   阮大鍼一笑道:“老公台放心,由晚生来策画,绝不会有错的,暂时一定要弄好两个人,一个是史可法,一个是姜日广,这两个人不捣蛋,大事底定一半了。”   刘良佐道:“还有一个人比较难弄,宁南侯左良玉,这家伙软硬不吃,手底下的实力又强。”   阮大鍼道:“左良玉是难弄一点,好在他的人不在南京,等我们把局面弄定了,再请新君再封他个国公,相信也能堵住他的嘴了。”   马士英道:“只要史可法跟姜日广点个头,左良玉也就没戏唱了,圆海,这件事情上你可要多辛苦一点。”   阮大鍼的黑胖脸上堆满了笑道:“这个晚生应该效力的,国家多事,正是吾辈报国之时。”   这是一句极为慷慨激昂的话,可是他说完了之后,却又眨眨眼睛,那就别有含义了,而且其中含义极深,只有在座的一批人才听得懂,因此他们一个个相视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阵大笑,使得南明群魔乱舞的序幕拉开了。   这些人的动作迅速而保密,各率着一支精兵,北上迎接新君。   大家都以为他迎的是潞王,以为他们要藉此机会向新君讨好,有人想跟去凑热闹,也有人不屑为伍,但是没有人阻挠他们的行动。   谁都知道潞王精明有为,任凭他们用足了工夫,也不会对他们感激的,大家都等着看一个内新局面的开创而寄予莫大的希望。   京师虽沦陷,大部分的国土仍然在朝廷的保护下,只要有一个开明贤良的皇帝,光复神州、一统华夏的远景指日可待,所以大家都比以前更有信心,全国上下都在兴奋地期盼中的。   马士英统率着各路的人马,终于接来了皇帝,当马士英秘密入觐的时候,连福王自己都不相信。   他本是个糊糊涂涂的人,也没有登基的打算,但是他并不反对当皇帝,因为当上了皇帝后,他更可以从心所欲,痛痛快快地玩了。   以前做王子的时候,他最感兴趣的就是玩,他的福王邸中,饲鹰驯犬、斗鸡、闹蛐蛐,各式各种,人才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正经治国的。   这次怆惶逃出来,那些宝贝一样都没带出来,他感到非常惋惜,刚好马士英及阮大鍼也都是大玩家,尤其是阮大鍼,他在库司坊的石巢园中居闲,手头有着贪刮来的大把银子,却又无所事事。   所以就在那些消遣的东西上下功夫,加上他的人脑筋好,舍得化钱,许多玩意儿到了他的手中总有一点新花样。   靠着这番巧心思,他着实拉拢了不少权贵,这也是他在南京的人缘虽已臭到人人喊打,却也能安然居住下去的原因。   像建安王朱统类,也是个大玩家,对阮大鍼十分支持信赖,崇祯在位时,明知他已经上蘸永不录用,竟然甘冒大不韪替他上表奏请起复,可见阮大鍼在这些花花公子们面前确实有一套。   所以福王一见到阮大鍼之流,立刻如获至宝,越谈越知己了,倒把大事给撇开了。   好在这批人所要求他的仅是他这个明室宗裔的身分,以便顺利的捧出一个傀儡朝廷而已。   并不需要他来参与国家大事。   因此,迎君的事非常顺利,福王是恨不得早一脚到南京,好重新回到他犬马声色的生活里。   甲申年五月初一,福王谒孝陵祭祖,而后就设朝拜相,皇帝一直在马士英等人的保护中,由于潞王也被他们秘密地软禁保护起来,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拥立的是那个糊涂不更事的活宝。   三跪九叩的觐见大典行过后,最重要的就是聆听宣示诏书了,大家才知道所拥立的竟是福王朱由崧。   阮大鍼到底还留了一手,不敢叫福王直接改元称尊,只是拥立他监国暂摄王位而已。   这是一个预谋,却很管用,封住了许多反对者的嘴,因为祟祯已经立了太子,城破之前,太子出去,这时下落不明,那才是大明正统的继承者。   监国摄政,只是临时的代理者,只要是皇亲,谁都有资格。   接下去将是发表政要名单了,那是大家关心的事,这当然是事先拟好的。   先行发表的重要人员,其后由他们去物色所属的干员,由皇帝任用。   到底,马士英他们也不敢一手遮天,即使大权独揽,但仍然要顾及一下众议,所以阁部放了史可法,兵部放了姜日广,马士英自己居于副阁。   这也是阮大鍼的袖内乾坤。   虽然监国的朝廷是在金陵一手造成,但是要统辖的国土仍有半壁江山,必须要几个重头人物,深孚众望,才能压得住。   福王已经不是能让大家满意的皇帝了,如果马士英再挂相的话,势非天下大乱不可。   阁部拜了史可法,大家都没话说,兵部放了姜日广,这位老将军以正直忠贞而为天下重,这是谁都无可非议的人选。   马士英自己只居副手的地位,协同史可法组阁,在口碑上,他表示拥立福王,绝非是为己张本,仍是以国事为重。   私底下,他跟一些举足轻重的人作了一次不公开的谈话,尤为恳切。   那是为了说明如何弃潞王而立福王的道理。   他说他也明白潞王比福王能干多了,但是处此非常之际,必须要有非常的方法。   能干的国君虽可有作为,但是一人之才智有限,他未必能每件事都做对,他更举例先帝思宗之误而失天下。   所以他拥立较为糊涂的福王,他自己没主见,可以接受重臣们的意见,使大权放于阁部。   阁部不称职,可以更换,监国之君不称职,却是换不掉的,他拥立福王,完全是为了大局,绝无私心。   这番话,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尤其是他推举史可法组阁主政,更显得他的胸襟无私了。   实际上史可法还要督师,还要操持军务,忙得不可开交,那儿有精神来理政,还不一切都由他这位副阁部大人一手包办了。   六部中,礼部尚书放了钱牧斋,这是他一心梦想的官儿,也是酬劳他四下关照的辛劳,当然也是要借用他那点东林遗志的身分。   新君登政后的人事从表面上看来是差强人意的,于是南京城里又充满了一片喜气,似乎更有希望了。   但事实上却不然,因为新阁的人员中一半儿尚可,一半儿太糟,尚可的原想凭着忠心做事,太糟的却是事事碍手碍脚,好官儿尽其在我,不知道互为声气,那批坏蛋们却是朋党相援,串通一气。   相形之下,自然斗不过他们,更糟的是福王根本不明是非,由着马士英那些人把持着呢。   最厉害的一个角色是阮大鍼,他原是顶热中的一个人,福王对他也言听计从了,他要想起来做官现在是没问题了。   可是他很聪明,知道新朝廷中,还有几个讨厌的家伙在,他复出尚未其时,所以他不急着要出来,只是躲在幕后策划。   第一件事就是要想法子,把这些老厌物一个个地挤开,才可以由得他们从心所欲。   要挤开这些人中,第一个受注意的自然是史可法,而且史可法手上有兵,也不可能罢黜他的,唯一的办法是把他弄开去。   那倒不是难事,因为马士英的党翼中有的是骄兵悍将,御兵不足,祸国则有余,他们对争夺势力范围,打击自己人特别感兴趣。   阮大鍼私人下去劝说刘泽清,说史可法在南京,扬州六军无主,正好可以夺过来,只要把他的兵权解了,此公就神气不起来了。   刘泽清是个糊涂蛋,居然听信了,借着史可法反对他们回镇晋封侯爵的事端,兵犯扬州,史可法闻讯,匆匆地赶赴扬州坐镇,接下来的情势也更为险恶了。   李自成攻下了京师,也没能享几天福。   因为他掳了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爱姬陈圆圆,使吴三桂大为震怒,先前李自成抓了吴三桂老父胁降,吴三桂根本不为所动,装作不闻不问,直到陈圆圆被李自成挟持入后庭的消息传到,他才下令三军缟素发兵,说是要为先帝复仇。   只是他的那些兵守山海关还可以,讨李自成还不足,几阵接触把他给打退了回来。   不过这件事已经使人心振奋,各地纷起义师,都请求加入支援,连南京这边也都在准备配合反攻了。   但是吴三桂却太心急了,他等不及各方面的配合行动,居然擅自作主,向关外的满州人借兵,取道山海关直逼北京。   满州人这时已在关外建国号清,由皇太极的儿子福临即位,定元为顺治,年纪还小,由皇叔多尔衮监国摄政,多尔衮本人是个野心勃勃的政客,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军人,怎么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呢?   在吴三桂的先锋引导下,满清的骑兵直入中原,李自成的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仓惶而窜,但京师却入了满清的掌握。   吴三桂找回陈圆圆,但是满清却没有退回去,他们借口追击李自成,挥兵东进,而且还从关外,源源开进援军来,吴三桂没有力量反对,他明白打败流寇,完全是满州人的力量,满州人要是一退,李自成立刻就会卷土重来,他仍将无以为敌。   清兵痛击流寇,在陕西争持不下,史可法在扬州也不敢轻离,清兵虽还没有进犯扬州,但是他们却占领了李自成窃据的地方,虎视眈眈。   这些局面的险恶对南京的影响却不大,而且还是为之暗暗窃喜,因为这样一来,史可法就不可能回来了。   入阁拜相的四名东阁大学士中,高弘图、姜日广虽是耿耿忠心,但是他们却没有实力,不足以压住马士英,唯一能制住马士英的史可法督师扬州,既要防贼,又要防清,更还要防自己人,忙得他无暇内顾。   他要是个重权争利的,以大军为后盾,硬是开到南京来,大权一把抓,局势或许可以改观。   但他却是个谨守人臣本分,一心都在中兴的忠贞臣子,所以他不会做那种事,却由得那批小人在朝里耀武扬威,毁了一个刚建立起来的朝廷,也毁了民心的寄望,对功过而言,实在是很难说的。   侯朝宗在新君初临的时候,原也抱过一阵子希望的,尤其是看到阁臣中颇有几位东林前辈,这些人若是想用人,他侯朝宗是绝不会被冷落的。   可是等下去,次要的阁员也陆续发表了,仍然没他的分,他的心已凉了,尤其是看到那些发表的官员中,没几个是有作为的,甚至于还有一些不学无术之徒,使他对大局也灰心了。   这些人都是化了银子从马士英那儿钻门路,就混到四五品的前程,官似乎变得不值钱了。   但是说一官易求,却也不尽然,杨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他也干过一任知县,本身也颇有文名,马士英若是真心提拔他,给他一分像样的差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那个贵州佬却在这个地方做起文章了,讲什么内举要避嫌,发表了一个六品礼部主事。   冷衙门中的瘟官,使得杨龙友气白了胡子,还不敢拒绝抱怨,因为他自己知道那位大舅子是什么角色,狠起心来是六亲不认的。   复社的士子们先前还缄默了一段时间,但是到了后来,看他们闹得太不像话,又开始批评了。   但是,现在却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马士英大权在握,是不会对这批人客气的。   有好几个人已经为了出言不慎、惑乱人心等理由被抓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力量,甚至于还是由高弘图、姜日广两位东阁大学土据理力争才力保出来,但是很明显的,复社的势力已在消退中。   很多敏感的人,已经不敢再亲近他们了。   宁南侯左良玉虽然被加封为一等侯,但是他不满足,尤其是听说高杰、刘良佐、黄得功等四镇也有晋爵之议,更是光火,居然发了一道檄文,说是要移师金陵来清君侧。   这个消息使得金陵的人为之大大的震动,也使得那些宵小们胆颤心惊,连马士英也紧张起来了,史可法不在南京,谁也抗阻不了左良玉的部队。   那些顾命老臣虽然也认为左良玉清君侧之举有必要,但是却不主张左良玉于此时移师,因为左帅在拒守武昌,是一大屏藩,与史可法在扬州上下相望,把清兵挡在北边,若是上游防务一虚,清兵趁机南渡,则南京定受威胁了。   马士英又一改前貌,重新找到他的妹夫杨龙友,卑词厚礼来找到了侯朝宗,请他写封信去阻止左良玉的轻动,以大局为重,不要闹意气。   一面止息了回镇晋爵之议,一面还答应晋封左良玉为国公……。   朝宗本来不肯多管这个事的,但是想了一下,若是左良玉真的那么干了起来,占便宜的是满州,闹得同归于尽,大家没好处,因此也答应了。   他不但用自己父亲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左良玉,同时还答应自己亲自跑一趟,面说左侯不要轻举妄动。   那也是出于复社诸友的请求,他们也看出了马士英当势后,复社同仁的危机,目前似乎只有左良玉有力量能制住马士英,大家想到一定要有个人在左侯那儿,南京方面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从左侯那边施加压力,比什么都有效。   如要说动左侯支持一件事,自然是以侯朝宗的影响力最大,于是大家一致请求他跑一趟。   侯朝宗自己也觉得在南京已混不出个名堂了,倒不如在军中去耽一阵子,只要有两次战役,左侯在奏报功勋时带上一笔,请求朝廷委职,那是有求必准的。   他在大家的祝福中走了,香君跟妥娘是含着眼泪送他上路的,离情甚凄,他们都舍不得他走,但是朝宗此去是为了天下安危,她们也为他骄傲。   香君更是寄望殷殷,希望他这一去,能好好的有一番作为,闯个前程出来,他使他们有个美好的未来。   朝宗去后一个月,有封信来,说他已经到了左侯军中,也打消了左侯移师之意,他被任派在军中署理文书,是左侯的亲信幕僚。   这封信使大家安心下来,但是妥娘也看出了其中不妥的地方。   姐儿俩在私下谈话时,妥娘说出了她的看法道:“小妹子,我不是要浇你的冷水,侯相公在左侯军中,恐怕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得意。”   “这……不见得吧,左侯对他父亲侯老先生一直是非常尊敬,对他也很器重的。”   “这是不错的,那是做个样子,让人知道左侯是个不忘本的人,以博贤声,左良玉是老粗出身,却又喜功,所以才有这些要名之举。”   “可是左侯不是听了他的劝告,止兵不动了吗?”   “那也是情势所然,左侯只是做个姿态,叫着唬唬人而已,那里会真的动兵,他看看情势不佳,国内的人反对居多,自然就不敢轻动了,何况马士英等人合起来的兵力并不比他弱,打起来也不见得稳操胜算,算算并不划得来。”   “郑姐,你怎么看得出侯相公不太得意呢?”   “因为他只是在幕中处理文书,虽是左侯亲信,却只是私人的班底,那是跟主官同进同退的,没什么前程。”   香君对这些官方人事并无所知,听了郑妥娘的解释后,不禁眉头深锁,想了一下道:   “左大帅这侯爵是世袭的,他手下所领的又是子弟兵,别人夺不掉的,就是做他的私人幕僚也不错的。”   “假如只是混个温饱,自然没问题,其外他就没什么了,掌理文书,又不跟外间直接接触,想藉战争发横财都没机会。”   “侯相公可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他不是个重视金钱的人,也不会去发那种昧心财,可是他的那份工作,既无富贵,又无前程,他那样一个才高志大的人,怎么能安下来呢?”   香君怔住了,妥娘叹口气又道:“再者,我听见湘楚来的人说,左帅年岁渐高,长时期的雄踞一方,渐渐地变得顽固跋扈,他的儿子左梦庚野心既大,却又庸弱无才,这父子俩的前途很不乐观。”   香君笑道:“这倒没什么,能干的人未必就有福气,像不久前登基监国的福王,不就是因糊涂而得福吗?”   郑妥娘神色一庄道:“香君,以后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了,现在不比从前了,马士英当权,阮大胡子很可能就在短期内复起,据说还是起用以前的原职,做光禄寺正卿,大家很担心会再来一次大捕东林党事件,现在连吴相公他们都小心说话了。”   香君也变了脸色道:“怎么这些牛鬼神蛇都一个个地爬了起来。”   妥娘长叹无语,香君也感到意兴索然,两人默然良久,妥娘才道:“小心点吧,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但还是有希望的,只要史阁部在扬州把军事整顿出一个头绪来,再度回来监政,这些人就会消声匿影了。”   妥娘的话可没有说对。   史可法在扬州的军事并不顺利,清军扼江窥望,很明显的,已经不把讨流寇做为他们的主要目标,他们的主力源源进关,以进掠中原为主了。   高杰、刘良佐等四处兵镇又不受节制,把这位志矢中兴的大臣气得咯血。   他顾念大局,不能把兵力移去镇压他们,只有期望着马士英能够劝说他们多加支持中兴。   马士英阳奉阴违的答应了,却藉这个机会大事揽权,朝中的事大小一把抓,一面把异己慢慢排挤掉,引进了他的私人,姜日广跟高弘图虽然也拜了东阁大学士,高踞中枢,却没有一点实权。   前些日子,马士英还跟他们磋商一下,后来干脆不理不睬,凡是都自己做主,知会福王一声,就作成定局了。   旨意是皇帝下的,姜高二人纵然反对,也不能逆君,但谁都知道福王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糊涂虫,差不多全是马士英在操纵,阮大鍼在暗中提调策划。   就这样过了一年,前线战士日益吃紧,史阁部被牵牢了,更无法分身,清军已经直接向明军发动了攻势。   但是在南京拥立的一批大臣,却在更进一步的争权,他们捧出了福王监国,觉得还不过瘾,因为有几位亲王都逃到别的地方,他们也有资格监国的,如唐王、桂王等,都找到了支持的将领。   他们必须要抢先一步,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终于,福王在南京宣布正式登基,取消监国,改元为弘光,是弘光元年。   姜日广、高弘图愤而求去,告病休致,弘光帝假意挽留了一番后予以照准。   朝中只有一个马士英了,他也成了名符其实的阁相了,没有了阻力,阮大鍼也就由幕后跳出来公开亮相,重新起用为光禄寺正卿。   他在魏忠贤当权时,就是在这个职位上以打击东林最为卖力,现在东林党人,只剩下一些元老,不复有作为了。   他自然而然地把箭头指向了东林的后身——复社。大力地捕拿复社中人。   吴次尾、陈定生、黄太冲都在名单上,还好他们已经先得到了治息,或躲或逃。   南京城里成了小丑跳梁的世界。   秦淮河却没有因而冷落,少了那些名士才子们捧场,却增加了一批新贵,既有钱又有势,澈夜笙歌不歇,点缀了畸形的升华。   郑妥娘她们的日子,反而好过了。   像郑妥娘、李贞娘、卞玉京、寇白门以及李香君等名妓,自然是更加地忙碌了。   所谓好,只是指她们的收入,而她们的内心,却更为痛苦了,尤其是香君与妥娘。   妥娘不敢再疯了,因为没有了复社的支持,她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喝酒骂座,却还要去应酬那些她瞧不顺眼的人,内心之不痛快可想像而知,她只有拚命地灌酒,逢宴必醉,醉得昏天黑地,由着人摆布去。   香君已经由朝宗梳拢过,不再是清倌人了,她身在乐籍,就无法拒绝客人的召唤,何况那些客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新贵,不容许她们推拒。   朝宗好久都没消息来,想得到的是他在左良玉军中并不得意,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得志当然没消息,两个女的都谅解了他。   可是阮大鍼却没有忘记,这小伙子曾经整过他一次。   使他栽了个大跟斗,侯朝宗在左良玉军中,他无可奈何,宁南侯跟马士英等人始终不睦,也不可能会把朝宗捆了送到南京来,阮大鍼却有了新的点子。   他把报复的对象移到了香君头上。   复社在南京得势时,她也经常指名道姓地骂过他阮大胡子的,这时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了刚好有个机会,右佥左都御史,督运漕粮,兼淮扬巡抚田仰晋京叩贺新君改元。   这是马士英的重要支持者,马士英一直想好好地笼络他,却没什么法子。   这老儿管的是漕运军粮,又兼一方巡抚,有的是黑心银子,虽然他不会嫌钱多,但是送钱给他却不会太感兴趣。   阮大鍼眼珠一转,摸着大胡子笑道:“瑶老,田抚好色,素有寡人之疾,倒不如在这方面满足他。”   马士英点头道:“好是好,只是此公素有季常之癖,他的老婆又悍又妒,就是送个人给他,他也无法消受。”   “正是如此,才可以使他满心感激,相爷只要请圣上降旨,怜他无后,赐一名美妾给他,他的老婆就无理由反对了。”   “好办法,好办法,我这就进宫去,叫皇帝拨个宫女给他。”   “瑶老,大内虽是新选了不少宫女,但都是由地方上化办的,那有什么绝色的,连稍微像个样子的都被经手人留了下来,田老儿有钱有势,眼界颇高,别说是宫女了,就是把妃子拨一名给他,也不会当他的意。”   “这倒也是,我看了几名新选的妃子,圆海!还不如你石巢园的那些侍女呢!”   阮大鍼笑道:“天上神仙府,人间丞相家,瑶老府上的烧火丫头都是人间绝色,卑职又岂敢比拟的。”   马士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才道:“看来只有在我家里挑一个给他了。”   “不妥!不妥,御赐必须由宫中出名,瑶老府上挑出去的人自然是没话说了,可是皇帝看见了未免会吃味儿,要怪相爷把好的都弄到自己的家里来了,这位主儿在别的事上马虎,这方面却是很认真的。”   “不错!不错!那怎么办呢,化钱买一个?”   “临时去买来不及了,田老儿明天就要走,只有在现成的人里去找。”   “现成的人,这上那儿去找?”   “金陵六朝金粉地,秦淮歌舞夜不休,相爷还怕找不到一个美女吗?”   “从旧院的婊子里去找?这不太好吧,田老儿若是知道了,会说我们瞧不起他。”   “那当然要找一个绝色佳人,又年轻、又标致,田老儿一见就会当宝,还会计较出身吗?”   “圆海,你心中想必早已有了底子了,干脆由你办了吧!”   “卑职心中有个底子,但是那个人却有令亲龙友兄护花,上次甄选宫女,就硬叫他把名字给划了去。”   “你说的是李香君,那是侯朝宗的知心人。”   “侯朝宗又怎么样呢,难道相爷还会怕他,这家伙虽在左良玉那儿,但是老左并没有把他看得多重,总不成老左还会为此而再来一次清君侧吧?”   马士英一笑道:“圆海,我知道你是存心在报复,要给侯朝宗一个难堪。”   “卑职的私心总是瞒不过相爷的,但香君实当其选。”   马士英一笑道:“好吧,你尽量去办,我到宫里叫皇帝下旨意去,龙友那儿不必再管他。”   “最好求到旨意,直接颁到香君那儿去,一乘轿子,随同旨意一起抬到老田那儿去。”   “那不行,这要进宫去谢恩的。”   “相爷,我看免了这一套吧,老田也知道那个皇帝有多少可敬处,倒是谢谢相爷才对,卑职怕人到了宫里,皇帝看见了会自己留下来,舍不得给老田了,那个李香君号称小香扇坠儿,可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俏佳人。”   马士英大笑道:“就这么说吧,你给老田打个招呼,叫他以后别忘记我老夫这个大媒人。”   “卑职这就去办了,田仰那儿,卑职自然会好好地跟他说,要他永远记住相爷的大德的。”   马士英连连点头道:“把老田抓在手里,左良玉、史可法都得乖乖的听我的了,否则在漕运上弄点手脚,把粮食迟运到几天,会活活地饿死他们的。”   他兴冲冲地进宫去找弘光帝下旨赐姬去了,阮大鍼也怀着复仇的快感,去算计好香君了。   可怜的香君却不知道信息,还在媚香楼上,拿着侯朝宗送给她的那柄招扇,默默地垂泪相思。   忽然,李贞娘进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干笑,后面还跟着两名官差。   “乖女儿,恭喜你了,这下子你可熬出头了。”   “啊!是不是侯相公派人来接我了。”   她跳了起来,这是她日夜等待切盼的一件事。   那个差头陶六儿笑着道:“侯朝宗也在社党上有名,正要抓他呢,他还敢到南京来。”   香君一翻眼道:“侯相公又没犯法,凭什么要抓人?”   “香姑娘,你可别跟我们谈这个,我们只管受上命吩咐,上头要我们抓复社的人,我们只管抓,抓了往衙门里送,他犯不犯法,犯的是什么法,也自然有上官去审判,我们可管不了这一段。”   香君冷笑这:“我也是复社的,你把我抓去好了。”   李贞娘忙道:“丫头,你胡说些什么,这种事也能往身上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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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陶六儿一笑道:“别说姑娘不是,即使她真的列名在社榜上,我们也不敢抓呀,眼看着她就要当一品夫人了,还是皇上赐婚,我们有几个脑袋敢抓她。”   香君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道事情不太对劲儿,忙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儿?”   贞娘感到难以启齿,只有道:“孩子!我……也弄不清楚,是陶头儿来通知的,你问陶头儿好了。”   陶六儿却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笑了笑道:“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田仰田大人晋京述职,即日就要回归任上了,圣上体念他公忠为国,至今尚无后,特地赐给他一个如夫人,这可是个一步登天的好运兆……。”   香君脸色大变道:“那关我什么事!”   “好叫姑娘知道,田抚前些日子不是召请姑娘上他行馆里去过几回吗?对于姑娘十分倾倒。”   “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我只是堂子里的一个乐妓,他化银子叫我们去出堂差,那是我们的职业,事后一拍两散,谁也不沾谁的。”   “香姑娘,话不是这样说,田抚公大人对你十分激赏,向皇上要下了你,旨意已下来了。”   “皇上凭什么把我随便赏给人。”   陶六儿的脸沉了下来,“香姑娘,这话也跟我们说不着,反正我们是奉谕办事,上谕要我们用轿子送你上田大人的行馆去,你高高兴兴的去最好,不高兴也得去。”   “笑话!我就是不去,看谁能叫我上轿去。”   陶六儿摆出狠相来了道:“香姑娘,不必看谁了,凭我们哥儿俩个,锁也能把你锁了去?”   他带来的那个副手则恶狠狠地掏出了锁链,香君一看他们要动粗,虽是吓得花容失色,但她也横下了心,退后两步道:“你们可以把我锁到牢里去,杀剐听便,可是别想逼我上花轿。”   陶六儿嘿嘿冷笑道:“香姑娘,你别给自己添麻烦了,我们是吃公事饭的,多少的江洋大盗,杀人放火的凶犯,到了我们手里都能去层皮,倒不信能叫你这个小娘们儿给唬住了,你说一句,你去是不去。”   “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陶六儿一示眼色:“小邱,锁人,拉下去。”   小邱的链子一举一套,他是老公事了,拿人的手法极甚熟练,但是香君早已打定了主意,一扭身子,往旁边冲去,居然让她给躲开了。   陶六儿用身于堵住了门!冷笑道:“你跑得了吗?”   媚香楼就是这一道门户,香君若是逃走,的确是无路可走的,但香君却是冲向了楼窗,小邱抖着链子追了上去,李贞娘却惊叫道:“孩子!小心,别摔下去了。”   但香君却是存心求死,她冲向窗口,双脚一纵,整个人已从窗子里飞了出去。   楼高三丈,若是一个寻常的汉子,跳下去最多扭伤了筋而已,却摔不死的,因为底下只是一丛丛的花圃。   可是香君却是头下脚上,倒着栽下去的。大家发出一声惊叫,眼看着她飘向一丛花畦,那儿却偏偏有一块太湖石。   香君的身子只抖了一抖,随即不动了,血从她的头上汨汨地流了出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李贞娘已号啕大哭起来,陶六儿也直了眼,先前凶神恶煞般的神情早已不知那儿去了哩。   他先抖手摔了小邱一个嘴巴,骂道:“王八蛋,混帐东西,我只叫你吓唬她一下,谁叫你真动手的,香姑娘又没犯罪,怎么可以动刑具,这会儿出了人命官司,你王八蛋抵命去吧!”   小邱一听陶六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不由也急了道:“头儿,你怎么怪我呢,你是头儿,你叫我锁人我就锁人,要偿命也该是你头儿的事。”   “放屁,你也是多年的老公事了,难到还分不出轻重真假,香姑娘皇上颁了旨意赐婚田大人的贵人,怎么会锁了去,我只叫你做做样子,你居然真的动手,我问你,你要是锁上了又怎么办,难道还五花八绑地送上田公馆不成……”   小邱一听也是,本来就锁不得的,旨意已经由阮大鍼带着去到田抚行馆,那边挂红结彩,就等着这边抬了人去成亲了,绝没有用铁链锁着去的。   于是他苦着脸道:“头儿,你也别再东怪西怪了,这次是奉旨办事,结果却出了人命,就算我顶了人命罪吧,你的脑袋也不见得保得住,不但是你我性命不保,连咱们府台大人的身家大概也保不住了。”   这倒是不错,旨意是下给府台,要他负责把新人送到的。   可是府台大人以为四品府堂之尊,去为一个婊子送亲未免太没面子了,所以只派了两个公差,押着轿子前来,他自己也赶着到抚台行馆道喜奉承去了。   这会儿出了事情,眼看着他也脱不了关系,于是陶六儿脑筋迅速一转,先把小邱抓过来咬一阵耳朵……。   李贞娘哭着要下去为香君收拾去,底下也来了一些人,却不敢上前,因为这是人命官司,要保持现状,待人前来相验。   陶六一把拦住了李贞娘道:“李大娘,事情你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是香君姑娘自己跳下去的……”   李贞娘跳着脚哭道:“不是你们这两个王八蛋逼她,她会跳楼吗?老娘到官里去,就说是你们推下去的。”   小邱脸色一变,陶六儿却陪笑道:“贞娘,咱们相处也不是一天了,你可得凭着良心呢。”   “你们还有良心,这些年来,那一回上门不是连吃带喝又揣了走的,这倒好,你们吃饱喝足了,却来逼我的女儿,老娘非要你们两个王八蛋偿命不可。”   陶六儿笑着道:“反正我们是豁出性命来顶上了,但总得你去证明一下,到了宫里,你怎么说都行。”   两个人硬架着贞娘下了楼,陶六儿忙把轿夫叫了来,扶着贞娘上了轿子,贞娘犹自哭着道:“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用轿子抬了老娘去,老娘也饶不了你们。”   陶六儿跟小邱不由分说,一送声地催着轿子快走,媚香院中乱成了一团。   杨龙友得了信,急急地赶了来,贞娘却已被抬走了,妥娘也闻讯赶到,她可不怕沾上麻烦,分开了众人,一把抱住了香君就大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忽然感到怀中的香君还在挣动,再仔细瞧瞧,她头上是有个洞,还在流血,但是洞并不大,看来她只是碰着了一棵松的树枝,却没有摔在头上,方才也只是摔闷了过去。   当下心中一动,赶快又哭又骂地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只会看热闲,眼睁睁地放走了凶手,我要告上去,替我妹子申冤报仇,你们那个有良心的,就留下来,在状子上画个押做证。”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大家一哄而散了,唯恐沾上了,倒是只有杨龙友留下来没走。   他叹了口气道:“妥娘,老百姓就是怕见官府,何况还是人命官司呢,你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郑妥娘连拖带拉的,都没有人肯留下来,她气得把人都赶了出去,把门给关上了呢。   媚香院中的两个婆子也溜了,只有两个丫头,在一边哭着,郑妥娘才道:“别哭了,来帮我把香君抬进去。”   杨龙友一叹道:“抬进去吧!可怜了这孩子,她是自己跳下来的,也没人推她,官面上我去打个招呼,也不必再着人相验了,免得她又受一番折磨。”   郑妥娘冷笑道:“杨大人,当初是你一再相求,要侯相公到宁南侯军中去劝说的,你也一再地拍胸瞠担保要好好照顾香君的,就是这么个照顾法。”   龙友低下了头道:“妥娘,我是没办法你也知道,现在那有我说话的余地,马士英虽是我大舅子,却连个外人都不如,目前是阮大鍼的天下。”   妥娘冷笑道:“说什么奉旨赐婚,这分明是阮胡子算计好的,好报复侯相公,田仰那个老王八蛋,每次一双贼眼,都盯在贞娘身上,他最中意的是贞娘,连香君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会指名要香君的。”   “可不是,老田还以为是娶贞娘呢,乐得直笑,我说香君是贞娘的女儿,他张大了嘴,但旨意已下,也无法更改了,我跟阮大胡子吵了一架,跑来想安抚一下这边的,再来想想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   “我想先跟贞娘说好,如果她肯嫁,就叫老田把香君先带到任上,另租屋于住下,我送贞娘去换出来。”   “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贞娘肯吗?”   “老田的官儿还不小,手上颇有势力,各方面都想拉拢他,贞娘若能跟他,倒是个好归宿。”   “就算贞娘肯了,老田又肯把香君来换吗?”   “他自己答应我的,他说只要贞娘点头,他立刻找个地方,把香君藏了起来,一心等待贞娘,这老头儿对贞娘简直是着了迷,他本来也想把贞娘接了去的,可是又怕他的老婆吃醋,委屈了贞娘。”   “那现在他就不怕了。”   “贞娘是皇帝赐婚的,他老婆再凶也没法于了,御赐的东西都是要用香火供起来吧?何况是人哪,略有损伤便是大不敬罪,那要杀头的,他还准备另外一处家当,根本不跟大妇过日子。”   郑妥娘一叹道:“本来倒是件好事,却不想弄糟了。”   “可不是,我想到了香君性烈,一定不肯上轿,所以才赶来,只待事情说好,我跟了轿子去,应付一下仪式,上且刻换进贞娘去……那知道就迟了一步。”   郑妥娘道:“不迟,香君没死。”   “没死,她还有气?”   “没死当然有气,所以我才要把人赶走,不过对外还是说她死了为佳,免得阮大胡子不死心,又起坏点子。”   她把杨龙友叫到了屋里,又作了一番计较,杨龙友才出门去了。   事情倒是很顺利,原来陶六儿跟小邱也是打的要贞娘顶替的主意,一乘轿子先抬到府台大人的公馆,陶六儿飞马上行馆找来了府台大人。”   听说香君跳楼自尽,府台大人吓得灵魂差点没出窍,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奈何,只得赶了同来。   出动了他的大小老婆,一屋子人,陪尽小心,要贞娘点头答应顶香君的名代嫁。   贞娘既痛惜香君之死,又恨透了那批爪牙小人,一口不答应,吵着要把事情问开来,这位府台大人倒也是个厉害脚色。   他软说不行,只有来硬的了,他沉下了脸道:“李贞娘,你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民不与官斗,本官已经如此小心向你恳求解说了,你还是坚持不肯,弄急了,本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叫人把你拖到后院子里去,一根绳子解决了你,悄悄地一埋,然后在本府这些妾侍中挑一个顶了香君的名,坐了轿子,嫁到田府去,这可也没什么好吓人的。”   他到底是科班出身的,想出来的点子又狠又毒,当下的确是把李贞娘给吓住了,这个办法实行起来,岂不是冤枉,要坑上两条命了。   但贞娘在秦准多年,又岂是简单人物,她交往的达官显宦不知有多少,又怎会被一个小小的府台唬住了。   一声冷笑道:“府台大人,事情能像你所想的那么容易就好了,我的女儿李香君可是有名有姓的人,而且见过她的人太多了,又岂是人人可冒充的,再说田仰也见过我女儿的,你换了个人去,他肯干吗?旨意上写明的李香君,他难道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去顶上欺君之罪去?”   府台大人一怔,额上汗水直流,贞娘冷笑道:“我若是代嫁过去,田老儿会担起这个重任的,因为他见过我几次,对我神魂颠倒,叫他怎么做都行,你的姨太太行吗?能拣一个比我更行的出来吗?”   贞娘虽已是徐娘近暮风韵了,但她在金陵十二金钗中,有人推为榜首,烟视媚行,不知曾迷倒过多少公子王孙,这的确不是寻常那些女子所能比的。   府台大人的那些姨太太,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姿色倒不去谈了,关于言谈风情就差得太多了。   这下于可真的惨了,好在他们做京兆尹的,都是长袖善舞的八面玲珑人物,能屈能伸,一看吓不住,又反过来软语相求了,因为他听出李贞娘已有允意了。   正好碰上杨龙友也赶到了,他更是如获救星般的连忙道:“杨大人,您可来的正好,下官正在为难,由于……”   杨龙友摆摆手道:“我都知道了,也想到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可是想将这李贞娘送去顶香君?”   府台大人现出了钦佩之色道:“杨大人一猜就中,钦命在即,而香君却是自杀身死,下官事出无奈。”   “李贞娘大概不答应。”   “是的!这女子十分顽泼,下官软求硬逼都没用。”   “阁下太莽撞了,这也是能逼的吗?你要知道,田抚对她十分倾倒,把她惹翻了,到田抚那儿,只要她肯表示相就之意,然后叫田抚就着欺君这个题目上做文章,阁下就死无葬身之地。”   府台大人被吓得一身冷汗。   杨龙友借机会吓他一下道:“上谕是叫你们以钦礼接人送亲的,你们却只派了一乘小轿就去抬人,而且两个差役又蛮横又凶狠,就这两点,已经够台端消受了。”   府台大人对杨龙友本不十分恭敬,但现在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本来只希望能劝好李贞娘的,现在却还希望他在别的地方也多加包涵了,如果他把那两点参奏上去,即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福王弘光理政虽然不行,却是最要面子,如果知道他御旨赐婚竟被如此草率忽视,他一定会勃然震怒,下旨严办不可。   就算自己跟马士英、阮大鍼都私交不错,但也不会为这个而庇护自己的。   他们虽是一手抓住了大权,但还是要哄着福王一点的,惹翻了这位祖宗,大家都没的玩儿了。   听出了厉害,就得想法子弥补,他究竟不笨。   咬着牙、硬着心肠,到内室拿了五千两的银票,塞在杨龙友的手中道:“杨大人,您是前辈了,下官处事经验欠缺,请多加指教。”   杨龙友轻轻一叹道:“老父台,这银子我收下,但不是我要,是给贞娘的,妇人多贪,她匆匆地走了,一切都未及收拾,自然不甘心的,这可以叫她放心,至于她所有的财产等……。”   “这个下官自然会着人保护。”   杨龙友道:“老父台这话又不上路了,你派人保护,田抚公还好意思公然着人来接收一家窑子不成,这些只能由我以私人的关系,替她打点一下,然后着人给她送了去,留作她的私房钱……”   府台大人只有暗驾老狐狸,他忍痛拿出了五千两。原是想到媚香院从此无主,查封也好,入官也好,多少可以弄点回来,现在也泡汤了。   但破财事小,前程事大,也只有认倒楣了。   杨龙友到了屋子里,总算把李贞娘劝得上了轿子,但看她一身衣服上涕泪斑斑,脸上还有着几块红印,想得到她受的罪不轻,但也只有认了。   送走了贞娘,下一步就是安顿香君的问题了,媚香院自然不能再住了,阮大鍼若是知道她未死,说不定又会另生波折。   幸好卞玉京已萌退意,在乡下买了一所小庵堂,准备礼佛终身,于是秘密地把香君送到那儿去养伤。   杨龙友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很尽心,他把五千两银子给李贞娘带走了,同时也暗中告诉了贞娘,说弘光这个朝廷看来是难以持久了,早早离开也好,他去后早为之计。   媚香院的一切,他着手清理变卖了,交给了香君。   对外,香君是死了,她跟朝宗的阻碍是没有了,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投奔朝宗了,只是朝宗却不能来接她,若是落在阮大鍼手中,那就难以脱身了。   香君的伤是好了,她手中执着的,仍是那柄扇于,那不但是她对侯朝宗订情的纪念,也是她生死的伴侣了,她为拒婚跳楼时,手中就执着这柄扇子。   绢上面还染着点点的鲜血,血迹已干,怪的是色泽仍然嫣红夺目。   杨龙友也十分地奇怪,为了这份感情的坚贞,他用笔在上面勾了几笔,画成了一枝盛开的桃花,而且还为始末作了一篇小跋,题在一边。   这使得那些血点更具有精神,也更美化了。   “轻薄桃花逐水流”桃花在诗人们的吟咏中,并没有很高的评价,它色彩妖而不庄,华而不实。   然而被题在扇上的这一枝桃花,却庄严肃穆,因为它代表了一位少女的坚贞。   侯朝宗不能来,只有着人找他来,把这件事通知了他,但是找谁去呢?这却成了个问题。   陈定生、吴次尾等,旧日复社的知友都已逃亡了,香君是托死而匿居的,这件事自然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幸好,香君以前的教曲师父苏昆生知道了这事后,自动愿意跑一趟的。   这位老伶工不是复社中人,却跟复社的一批人都很有交情,他跟侯朝宗也根好,他肯跑一趟,那是更为理想了,香君便把那柄染了鲜血的桃花扇,交给苏师父带着,用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忠贞不移。   苏昆生上道后,还没有到武汉,就听见左良玉兵变的消息。   马士英他们利用权势,不断地挤迫左良玉,仗要他去打,兵员减少了,却推论朝廷财源困窘,不准增补,而其他各处兵镇,却日渐扩充,兵增粮足。   左良玉忍无可忍,再加上福王由监国而改元称帝,对高杰等四镇有封爵之赏,而对左良玉的宁南侯,却未作进一步的解释。   左良玉一怒之下,正式发出了清君侧的诏书,发兵回金陵。   这一次马士英他们早已作了准备,虽然还是有点紧张,却并不太会慌乱,从容布置以拒。   兵到九江,左良玉以年迈气愤,兵马劳损,病故于军中。   而他的儿子左梦庚继续拔师东进,这位少侯爷既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又没有用兵的经验,一经接触,就败得落花流水,无可奈何之下,率着余部向清兵请求保护,清兵自然是求之不得。   苏昆生可苦了,他沿途遇到不少的乱兵,打听侯朝宗的下落,却很少有正确的消息,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找去。   左氏父子清君侧失败,但南京的局势并不乐观,因为左氏撤了江防,清兵趁机渡江,再利用明朝自乱的空隙,渡过了准水,直逼扬州。   史可法急命诸将入援,可是那些将领为了自保实力,没一个肯去的。   清兵的主帅多尔衮曾两度劝降史可法,都遭到史可法的拒绝,他们相互的书信往返,现在都成了历史上有名的文献。   尤其是史可法的复多尔衮书,正气洋溢,表现了中华读书人宁死不屈的气节,十分的感人。   一方面坚攻,一方面死守。攻守双方,都是损失惨重,终于在弘光元年四月,扬州被攻陷了,史可法殉国,清军为了要立威,要明朝的将领们不敢再抗拒,同时也要报复攻扬州时所受到的损失,在攻占扬州后屠城十日,这十天里扬州成了个血腥地狱。   除了一些侥幸逃出的,几乎很少有幸免的。   清君屠杀的对象是史可法的部属,他们在史可法的忠贞大义的感召下,虽败而不投降的。   清兵在城中搜杀残军,而且也把藏匿明军的百姓们也一并地屠杀,这也是历史上最残暴的一篇记实——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并称为清初的两大暴行。   扬州一破,人心惶惶,士无斗志,一个月内,就直逼南京,弘光帝才当政不到一年,就遭到覆亡的命运。   马士英、阮大鍼,这些误国的权臣自然也跟着失势,先后地逃走了。虽然,大明的宗室还有一些逃出去的,像鲁王为大臣张维周拥立在绍兴监国。而郑芝龙、黄道周等又在福州拥立唐王。那只是一线的希望,大家都明白,靠着这些人要想击退这强悍的清兵是太困难了。   但南京却是陷落了,江山易帜,河山易主,对金陵的百姓而言,明朝是覆亡了。   在一般的读书人眼中,对明朝的覆亡却抱着更深的感慨,明朝之亡,不在敌人而在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王朝,如果不是从自己败起,再多的敌人都无法击败它的。   因为中华一直是最强大的,人口最多,土地最大,文明最盛,在在都比别人强。   满清虽是势如破竹,但多半还是靠着汉人的力量来击破汉人的,他们用来作前锋的,都明室的降兵降将,这些人何以会倒过枪矛,为敌人卖命而来攻打自己的朝廷呢?   数到根本的原因,几乎要从明太祖洪武开始,这位从草莽出身的皇帝开始时是从白莲教的刘福通起家打出来的天下,心胸偏狭,多疑猜忌。   而他对那些世家出身的将领们一直怀着猜忌,那一个将领的兵权一重,一定会受到他的排挤迫害。   这样子虽然能造成集大权于一身的绝对优势,但也为了孙们树立了一个以猜忌理国的传统手段。   将帅们无以安其位,无以用其才,皇帝们唯恐将悍而兵骄,以至于自毁长城,小人庸才当道。   君上刻薄寡恩,臣下们自然而然地没有了感激效死之心,几乎每一个皇帝在位,都做过一两件大错事,冤枉地革退过功臣名将。   而清人得以崛起,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崇祯帝杀了镇压北边最有力的袁崇焕。君不仁、臣不忠,这是一种自然的循环,也导致了明室的灭亡。   侯朝宗终于在乱军中遇到了苏昆生,因而也知道了香君为他守义的忠贞情事,内心中是异常激动的,他这时已经雄心消尽,壮志成灰。   读书人本以功名为第一前程,国已亡,家已破,苟全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其他一切都谈不上了。   他这时只有一个期念,就是找到了香君,同到归德的老家,老老实实地种田去,过个平凡的日子。   战事还在继续着,战场却已移到了西南一带,福建、云南、广东、广西,还有人在为着光复汉室而努力。   各种的传说在民间传播着,那都是些不死心的人在鼓舞着复国的希望。   像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在厦门举起了勤王的义旗,瞿式耜在广东高要拥立桂王朱由榔等……。   这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但都是一些分散割据的零星抗拒,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处的势力能够再次地创立一统的局面!   虽然,有不少热血的青年,迢迢千里,奔向西南一带去参加抗清复国的壮举。   但是侯朝宗却没有为这些消息所动,他已经看得很透澈,那些努力不会有太大结果的,满清本身的实力已经够强大了,何况还有不少实力派的明军将领投向清方,那已经不是一些零星的抗拒所能抵挡的。   再者就是人心的向背,很多人都已经饱经流寇、兵患、天灾、人祸,颠沛流离之苦。他们对明朝朱氏一族,已经失去了信心,大部份的人都不想这个败落的王朝再恢复了。   “汉贼不两立”的春秋大义,只是在读书人的心中有点影响的力量,大部份的老百姓,却很少明白什么叫尊王攘夷的大道理的。   他们只知道要活下去,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给他们吃饱肚子不受寒冻,他们就满意了,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关系的。   越近金陵,兵乱的迹象越少,朝宗的那一片爱国热情也越冷淡。   南京城除了在清兵进城时乱过一阵子,现在又已恢复了平静,除了城门口多了一些带着花翎,拖着辫子的清军官兵外,几乎没什么改变。   只不过秦淮河冷情了,旧院笙歌稀落,没有往日的繁华了,还有就是往日的欢笑沉寂了。   大多数的老百姓们脸上一片茫然。   亡国的悲痛使他们沉默,也使他们失去了追求欢乐的情趣,当然,一定还有一些新贵们起来的。   但是在异族的统治下,即使得到的富贵,也不足以骄人的,他们多少还有点羞恶之心,穿上了清制鞑子的官服,他们不敢太过嚣张。   苏昆生领着朝宗到香君匿居的小巷中去,却只看到一片残破的瓦砾与毁于劫火的满目疮痍!   香君不在那儿了。   朝宗因为曾是前朝的风云人物,不敢过份公开的露面,只有在苏昆生的家里暂居,由苏昆生出去打听消息,街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往日的熟人也很少见得着,朝宗在此地虽曾出过风头,然而他究竟是客居之身。   他认识的都是一些读书人,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苏昆生却是老伶,在金陵耽久了,他打听消息自是方便得多。   朝宗的心还是焦急的,他手中把玩着苏昆生千里迢迢带给他的那柄扇子。   看着上面用鲜血画成的桃花,不禁是感慨、激动,更有无限的忧虑、思念。   正在遐思萦绕之际,恰好是苏昆生同来了,由于时间还早,苏昆生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同来的。   所以朝宗忙迎上问道:“老爹辛苦了!有消息吗?”   苏昆生点点头,目中隐现泪痕,使得朝宗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消息究竟如何?”   苏昆生哽咽着声音道:“可怜了那孩子,但是她死的好,教人佩服教人起敬。”   朝宗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眼前金星飞舞,几乎没昏过去,他还算养气工夫做得不错,而且身经离乱,悲欢离合也看得太多,比较能撑得住,忙问道:“香君死了是不是?她是怎么死的!”   苏昆生摇了摇头:“香君没死,她躲起来了,慢慢找还能找得到。”   听了这句话,朝宗悲观的心情又振作了一点,因此问道:“老爹是说谁死了呢?”   “是妥娘,郑妥娘那孩子,唉!可怜复可敬的孩子。”   “啊!妥娘!她是怎么死的呢?”   侯朝宗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个消息对他也是一种打击,更是他所不愿知道的。   他跟妥娘也有过一段情,两个人曾经肌肤相亲,却没有想到要婚嫁相守,他们是真正的密友,在朝宗的心目中,妥娘的比重不下于香君的。   苏昆生忍住了悲伤,娓娓地道了出来,原来清兵进城之前,南京城里已经乱了,马士英、阮大鍼等人扔下弘光帝自己跑了,弘光接着也溜了,却没跑多远,就被清兵捉住了,城里一些暴民开始起了骚动,对一些大官们的家宅开始掠劫烧杀。   鸡鹅巷的马阁部公馆跟库司坊的石巢园首当其冲,他们虽以身免,而且也带了一部份细软,但多年经营毁于一场劫火,却也是令人感叹的。   忻城伯赵之龙掌握着锦衣尉,手下还有两三千兵,这时是最神气的了?   他这几千兵美其名是保护一些巨宦大宅,免受暴民杀掠,实际上却是进去翻箱倒柜,大事搜括一遍,又发了一笔横财。   跟着他就跟礼部尚书钱谦益联名上书给多尔衮乞降,并且代表着已经灭亡的朝廷出榜安民。   秦淮河边的旧院,这段时间自然没生意了,有些姑娘们已经逃亡了。   郑妥娘却没有走,一来是她的假母不肯放她走,更舍不得秦淮河畔的那点产业。   沉寂了一阵子后,秦淮河畔又响起了笙歌,那是一些满清鞑子将领军官,久慕六朝金粉地的盛名。   而想要求领略一下,他们是异族,不识途径,于是就有些阿谀趋势之徒趁机会来向导巴结。   地位低的巴结小军官,地位高一点的巴结高一层的,至于忻城伯赵之龙、钱牧斋之流,则又更进一步地巴结将帅皇室了。   赵之龙暂摄治城抚民之职,是满人所委最高的汉官了,他自然更要巴结,多尔衮的薙发令下,他执行得比满清人还起劲。   不但自己首先示范,把头发四边剃光,只留下脑后那一撮猪尾巴似的辫子,更着令那些跟他一起投降的明室官员们一体奉行。   更还下了一道混帐已极的手令,要全城百姓,仰即知照,实行薙发的人,并立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无耻规定。   杀当然是杀了几个,但死的更多的却是被抓住后强制执行被来发的人,他们当时死者有之,发被薙后,立即自杀以为无言抗议者也有之。   为保护头发而死的人,居然比当作以螳臂挡车,拒绝清兵入城的民兵还多。   这使满清人很奇怪,他们既有护发而死的勇气,为什么当时不与城偕亡呢?   多尔衮对汉学颇有研究的,略加查询,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以为清兵入了城,只赶走了弘光的朝廷而已,满清入主,也只是暂时的,大好河山,终于有了光复之日,所以大家才不在乎。   但是要剪去他们的头发,易去华夏衣冠,那就严重了,这传统上千年的服式发型代表的是民族的尊严,被发左裎乃夷狄之俗,那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多尔衮深深地知道这一种思想已深入民间,不能加以强迫的,否则会引起全民的誓死抗拒,这只有慢慢地来,所以雍发令虽没有取消,执行就不像从前那么激烈了。   但他有个规定,老百姓不妨从宽,想出仕清廷的却必须薙发与易服,他准备以富贵利禄来慢慢蚀化人心,消灭那种民族的自觉。   赵之龙为了要讨好新主人,不但变发易服,而且还想招待一下那些贵宾,出动他的部属,把秦淮名妓都找了来,在他家中水阁上款延佳宾。   郑妥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征召了去的,这些客人有一大部份是她所认识的,还有些更是她颇为敬重的。   可是她看见他们一个个身着朝服,奴颜卑屈之状,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借酒使性子骂开来了。   这一骂十分痛快淋漓,从洪承畴到吴三桂,以及这些卖身辱国的大小汉奸,一个也不漏,全骂到了。   最后她的结论更是精釆万分的道:“你们都是读书知礼的大人先生们,而我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婊子,我们的身世原是相距的不能比的,可是我看见你们今天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居然还高坐堂上,谈笑风生,我突然觉得我比你们高尚多了,我虽没廉耻,却还知道廉耻,你们却不但丧尽廉耻,而且已经不知廉耻为何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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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朝宗听他叙述至此,不禁鼓掌大叫道:“骂得好,骂得好,骂得实在痛快。”   苏昆生却掉着眼泪道:“可是这一骂之后,她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为了怕受辱,自己一头撞死了。”   朝宗知道妥娘在痛骂之后,必将不免,但是听说她一头撞死了,不禁也啊了一声,垂下了泪来。   默然片刻后,朝宗才问道:“后来呢!”   “妥娘开始骂人时,赵之龙就要叫人把她抱下来,可是那两个满清的将军却是十分地欣赏她的口才,不让人抓她,让她骂下去,她撞死后,还着令厚葬。”   侯朝宗道:“忠烈之气,亘古长存,忠臣烈士,连敌人也会尊敬的。”   “可不是吗?有一位将军说得更好,如果明朝的臣子们也能像这个女子,中原天下,那有我们的分……”   朝宗不觉默然,等了一下才问道:“那些人听了不知作何感想呢!”   “钱老儿还算有点良知,当时流下了眼泪,回去后就称病不出门.但是赵之龙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还厚着脸皮说:‘闻大事即知天命,天意要明室覆亡,大清兴起而代,逆天则不祥,这又岂是一个小女子所能懂的。’”   朝宗愤然道:“无耻,他怎么说得出这话的。”   “他连卖国求荣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而且他这一套还真有用,现在不仍然是高踞富贵吗?”   朝宗又没话说了,他的心中十分的矛盾,因为他也知道,明室的气数已尽,民心见背,要想再捧着一个朱家的于弟来光复明室,那是不可能的了。那么,他又将怎么办呢?   内心充满了惶恐,又问道:“还有一些人呢,他们又上那儿去了。”   “陈子龙老爷和夏允彝老爷在松江起义举兵,吴次尾相公也去刺池州揭竿起义,号召了不少门生故旧,真想不到一个文人,居然有勇气拿起刀枪打仗了。”   朝宗轻叹一声道:“螳臂挡车而已。”   苏昆生也叹道:“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虽然一度收复了东流建德几个城县,最后还是失败被杀了。”   朝宗只是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苏昆生道:“夏老爷他们在松江的举义也失败了,夏老爷自杀了,陈子龙入山做了和尚。”   朝宗默然垂泪,他的心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创伤,这些故人的噩耗引不起太多的悲伤了呢。   苏昆生又道:“夏老爷在就义前写了一首绝命词,我已抄了来,那真是一篇好文章。”   他掏出一张纸条,朝宗接去看了轻念道:   “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都既覆,犹望中兴,中兴望增,何怨长存,人谁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   朝宗看完后才轻叹道:“他幸亏有这后面两句,才算没有白死,否则这一死就太没价值了。”   “侯相公,老汉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是理所当然,可是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他们心中又作何想法,他们在明室统治下,受到的却是苛政暴敛、权臣的压榨,奸臣贪官的剥削,朝廷对他们何尝有恩?”   苏昆生也不知如何说了,他跟朝宗相逢于乱军之中,耳听目见,都是民怨之声,因此他是真正了解到朝宗这分感慨的。   朝宗一叹道:“得民者昌,失民者亡,这才是千古不破的真理,一个失去民心的朝廷是挽救不了的,这些读书人的思想中,忠君的观念太深,所以他们所从事的努力是白费的,以国家的立场而言,他们更是罪人。”   “侯相公,这是怎么个说法呢?”   侯朝宗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这种思想未必会为一般人所接受,说了出来,你也不会明白,反而容易贾祸,你说说,还有别的人怎么样了。”   苏昆生道:“黄太仲黄相公追随鲁王,浮海到舟山去了,陈定生相公不太清楚,据说是回到家乡去了。”   朝宗道:“太冲的才华不在用兵,他应该在他所长上努力的,他善治史,该把这一个时代所发生的一切,忠实地记下来,为后世的殷鉴。”   “这还有什么用呢,历代兴亡,所记下来的教训已经够多了,可是后人照样还是踏上了前人的错误。”   朝宗也被他驳得没话说了,的确,失民恒亡,君上流于逸戏,天下必将大乱,历史上的教训不能说少,但是那些做皇帝的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眼前的明室之覆,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两人又默然片刻,朝宗问道:“马士英跟阮大胡子的下场呢,他们该不会有好日子过吧!”   苏昆生兴奋着道:“侯相公,这两个大混蛋都没好下场,兵临城破之后,他们先后都投降了,可是满州人想拿他们来讨好百姓,马士英先在福建延平被砍了头,阮大胡子也在仙霞岭被戮死,家产抄没,妻妾入官。”   朝宗苦笑一声道:“这是祸国者的下场,但是却并不令人高兴。”   “这两个该死的东西,谁不想咬他们一块肉,他们死了,怎么不令人高兴呢?”   “不错,这两个人是罪该万死,他们的死,固是大快人心,但他们不死于明室当政,却死于清人之手,结果就不同了,这越见明室之昏庸,也使民心仇清之念减弱,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苏昆生一呆道:“是的,侯相公,你的见解是比老汉高明,老汉初听到两个贼子的下场,还着实欢喜了一阵,现在想想,倒又难过了,他们若是早一点死,使人心大快,倒也不会有后来的祸国之行了。”   “那些事都不必谈了,香君她们没消息吗?”   “没有,只知道她跟卞玉京在一起,但是这两个人再也不见了,官府也在找她们的下落呢!”   “官府找她们干吗!”   “满清人也想点缀太平,要恢复秦淮旧观,着命旧院中各乐户回到了旧处,继续开业的。”   “香君不是报了死亡出籍了吗?”   “大家也只是听说她死了,贞娘接着就代嫁,事情就这么糊糊涂涂的过去了,她们的籍名都没除掉,妥娘死后,葬在栖霞山,有人曾经见过香君去吊祭,可是后来就没见到她了,因此又有人知道她没死。”   “这么说她还在人间了?”   “多半是吧,但是他们一定怕官府找到她们,追到秦淮来落籍,所以再也不敢出头了的。”   朝宗不禁为难了道:“她若是躲了起来,这茫茫人海,上那儿去找她呢?”   苏昆生道:“这只有慢慢地找吧。”   慢慢地找.只是一句安慰的言词,但也确是实情,除了慢慢地找外,还又有什么法子呢?   朝宗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要找到香君太难了,除非是让她自己找了来。   要她自己找了来,必须要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金陵,而且住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朝宗却是个聪明的人,他有自己的办法,他要使自己再度成名。   “一学成名天下扬。”   一个读书人最隹的成名的方法便是金榜题名。   朝宗选了这个最简捷的方法。   清廷为了安抚人心,仿效明制开科取士,这也是他们拉拢读书人的一种手段与方法,他们了解到读书人是汉民中的知识份子,也是抗拒最厉,影响最大的一种人,要想稳居中原宝座,第一就是要说服读书人。   收服读书人别无他策,唯以功利富贵之途,而开科取士,也是唯一最好的方法。   诏令虽出,应考者并不踊跃,朝廷又加之以高压的手段,着令前朝已具考试资格的生员,必须赴试,否则就以逆民视之论斩。   许多人在不情不愿之下赴试的,有的人甚至于故意把文章作得狗屁不通,以免被考上了。   但侯朝宗却没有这么消极,他在江宁府应举试,着力地作了几篇好文章,本来就是名士,又是清廷看中的人,自然高高地取在首名了。   府试抡元,京试虽不一定会是状元及第,但是进士上榜总没多大问题,所以侯朝宗这一试,几乎已经奠定了他万里前程的远景。   虽然主子是满州人,但是官吏中仍以汉官居多,而汉官中分文武两途,武官是前明投降过去的,仍然将领着自己的兵,他们有实力为后盾,倒是不怕冷落,文官中则不免有冷热之分了。   冷官是前明遗臣投降过去的,为了安民,不得已才用他们,这种官自然不会受重视,连汉人也都瞧不起,挤在夹缝里,里外不是人。   热手的汉官则是清兵入主中原后,闻名礼聘出来的贤达之士,他们本就有很好的人望,清廷为了拉摆人心减少汉家百姓的抗拒心,甘词厚帑,把他们请出了山,担任要职,用以抒解民怨。   这些人志不在富贵,为了老百姓,才出来勉为其难,他们的工作能力强,肯为百姓打算,也为士民所敬,朝廷自然要借重他们的大力,十分礼遇。   侯朝宗以他本身的名望,想得到将来必然是个大红大紫的汉官,所以他虽只是中了头名的举人,却已经有人喊他大人或老爷了。   不但日常酬醉中有他,连满州人都对他客气异常,因为摄政王多尔衮听说有前明复社的领袖报名赴试。确然非常的高兴,多尔衮是个真正的中华通,不但能说汉语、而且汉学底子极佳,不逊于一般饱学宿儒。   正因为他太了解中原汉人了,因此进关之后,势如破竹,节节推进,除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两次示威性的杀戮外,在其他的占领地区,一概秋毫无犯,安民恤众,甚至于开仓赈饥,痛惩奸贪,然后广询民意。而好官则留任,贪脏鱼肉百姓者斩首抄家,礼聘地方上贤者出任牧民,这一手的效用太大了。   清兵占领的地区立刻就恢复了次序,相反的,有些义师所据的城市却仍然是乱糟糟,所谓义师,大部份是溃散的逃军新加整编。   这些老兵一向就吃老百姓惯了,明抢暗偷,不改老毛病。   而义师大部份仓促成军,无粮无饷,一切都求诸民间,扰民日甚,两下比较,自然是得不到老百姓的好感了。   因此,有些义师之败,就是败在民众的不合作,其有甚者,百姓们居然会把军情私下通知清兵,暗中开了城门以迎进清兵的。   义师的将领们固是满腔热血,但他们太昧于时势,太漠视民隐了,拿着一个迫害民众的朝廷为口号,要老百姓去保卫它,怎么不导致失败呢!   多尔衮知道中华太大了!他们只能间接地占领,不能一下子吞掉的,所以他采取的手段是示柔于民,加威于士。   但是对于合作的读书人!则又多加礼遇,诱之以富贵,侯朝宗报考之时,多尔衮就作了指示,此人务必重用,所以他就是缴白卷,也会录取的,何况他还着实做了几篇大好的文章呢!   于是,侯朝宗又成了南京城里的新贵了,当然,他也剃了发,拖了一把猪尾辫子,着起马夹长衫了。   一连忙了十来天,才把那些凡俗务事应酬忙过,朝宗虽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却也难免有点内疚于心事,但是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对象。   有些人不齿于他的改变,和这种人谈话是不会投机的。   有些人则是逢迎巴结他,这种人是不是谈话的对象。   朝宗开始怀念起妥娘来了,这是最了解他的一个人,她并不仅仅是红粉知己,更是他心灵上的伴侣。   只可惜她已玉殒香消,朝宗更感到惭愧,妥娘生前对他何等情深意挚,死后他竟未临坟上一祭。   现在他住在一所前朝的官宅里,有听差的仆人,出入有车乘,这都是一些逢迎者奉敬的朝宗倒是没有拒绝,这无伤于廉,因为自己此刻无官无权,也不可能枉法去帮他们,对他们的奉敬,不要白不要。   反正这也是前明留下来的资产,他也一样有权享用。   所以吩咐套了车,披上狐裘,还带了酒菜,鲜果,一脚直放栖霞山。   郑妥娘的墓在那儿。   妥娘虽是举目无亲,她的墓却被照料得很好,有一个小小的墓园,遍植苍柏,用以纪念她不屈的英灵。一坯黄土却埋葬了她的香躯,朝宗看到了碑上“大明义妓郑氏妥娘之墓”的字眼时,不禁悲从中来,满腹委屈,一腔情愁,都涌发而来,只叫了一声:“妥娘!”,胸口的热血上里,从嘴里喷了出来,跟着眼前金星乱贡,天旋地转,人事不知了。   蒙胧中心底的往事一一重现,连久已淡忘的纪天虎、红姑兄妹的往事勾起心头………。   朝宗醒来时,身于已在一个庵堂里,因为他在屋中看见了几件尼姑的袈裟,很整齐的折放在简单的木榻上,耳中虽然听见喃喃不绝的罄唱梵呀之声,但是仍是一种无比的寂静之感,那是由一种与世隔绝的寂寞气氛所造成的,他用手撑着让自己坐起来,仍然感到相当的疲弱与无力。   但是他却努力地要挣扎起来,他害怕这屋中的气息,他觉得如同处身坟墓中一般,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但是他的身子实在太虚弱了,这一个撑起的动作又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气,当他移动双脚,踏在地板,想站起来时,身于摇摇晃晃,再也支持不住,冲向了一边的桌子,撞倒了桌上的一只空碗。   碗滚跌到地上,发出了乒乓的碎裂声,这并不是悦耳的声音,由于累积的经验与生活的习惯,每常听见这种瓷器皿具跌破的声音,总会令人有一种灾厄或不幸的感觉。   但是对朝宗而言,那却是无比美妙的乐音了,因为这是人的声音,使他又回到了人间呢。   事实上,他由昏迷中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知觉由模糊而转为清楚的过程中,他一直只能听到那刻板的诵经声,听到后来,他害怕起来了,害怕自己已经是黄泉路上飘忽的幽灵哩。   他想大声呐喊,却发不声音,因此他只有拚命的挣扎起来,冲出去,冲破这死亡般的沉寂。   瓷碗摔破的声音,也使经唱声停止了。   现在屋中变成绝对的寂静,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了,但是侯朝宗却觉得比先前更热闹多了。   在有声音时会感到寂寥,无声时反倒热闹,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受,但是侯朝宗的体验中却绝无矛盾之感,寂静表示有人已经听到了打破碗的声音,也证明了他还活着,是跟人在一起。   侯朝宗深吁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一件可喜的事,因此他的精神也振作了,扶着桌子的手也有了劲,虚弱的腿也能站起来了。   就在他要寻门而出的时候,门忽然推开了,一个黑衣的尼姑进来,看见他已经起身,倒是微微一怔,随即高兴地笑了。合什问讯:“阿弥陀佛,施主终于醒了。”   侯朝宗点点头,努力地把记忆跟目前的情形连在一起,他才想起,他是在妥娘的墓前受激而昏倒的,一定是旁人把他送到这儿来的。   对着一个出家人,他不便说什么,枯笑了一下道:“这里还是在栖霞山吧!”   “是的!在栖霞山西麓。”   “借问宝庵是什么名字?”   “这里是一所家庵,没有名字,平时也不对外开放,因为施主生病昏了过去,才特允施主暂居休养的。”   “那真是打扰师太了,我是来凭吊一位故人的,大概是感受风寒,早致病根,激动之下,乃使病发而昏倒,师太,我有两个从人……”   “尼庵中不便留居官客,他们到山下的人家去借居了,说好在早上再来探视施主的,大概就快来了。”   “早上?我记得是在下午登山的,莫非我昏迷了一个整整的长夜。”   “施主已昏迷了两天一夜,今天若再不醒,尊仆就要把施主接下山延医诊治了,因为此地既无大夫,又没有药物,一切都不方便。”   “啊!有这么久了,那真是对不起得很。”   “没什么,贫尼也算是为故人尽点心。”   “为故人尽心,这话怎么说呢?”   “因为施主所凭吊的那位烈女,跟贫尼也颇有渊源,施主为她伤情而昏绝,总算是很难得。”   朝宗本来就觉得这个尼姑很面善,听她说话后,再仔细端详了一下,还终于从几粒白麻子上认出了,她居然是秦淮昔日名妓卞玉京。   以前朝宗跟卞玉京见过几次面,但是却没有什么太亲密的来往,因为卞玉京稳重端庄,温和少言,不会是朝宗这个年纪的人所欣赏的对象。   但朝宗跟她也不陌生,他曾经跟香君一起在她的家里吃螃蟹,还偷拿了几只,又到妥娘那儿去疯狂了一夜。   说来也不过是两年的事了,居然会当面不相识。   那是因为卞玉京变了,变得很多。   以前她爱穿白,玲珑剔透的身材,飘飘的颇有仙意。   现在她却以一袭黑色的袈裟罩起了身体,而且身材也似乎臃肿了。   以前她一头青丝,又柔又黑,使人望而心醉。现在她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光得发亮,充满了佛境。以前她瘦尖的瓜子脸,薄施脂粉,脸上常带着笑,见面使人忘忧。现在她却是白白胖胖的,一脸肃穆安详,使人忘世俗而出尘。   以前她常念阿弥陀佛,现在她也是口宣佛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乍见故人,侯朝宗有着惊喜万分的欢欣,跳过去想握她的手:“玉京,是你,你怎么成了这付形状了。”   卞玉京退了一步,巧妙地躲开了他,平静地道:“侯施主,你昏迷初苏,体力未复,激动不得,请坐下来说话。”   朝宗这才发觉自己大冒昧了,他跟玉京虽然很熟,却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不应有那种亲密的举动,何况对方此刻已身入空门,更不可冒昧了。   可是他仍然难禁欣悦之情:“玉京,我跟苏老爹一同南京就在找你,我们到过你以前所居的白衣庵,那儿已成了一片废墟。”   卞玉京道:“庙是我自己放火烧掉的,那是为了避人耳目,因为有两个无赖,夜入庵里,意图非礼,我跟香君束手无策,幸得柳老爷及时赶到,替我们解了围,为免得以后麻烦,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   “柳老爷?那一位柳老爷。”   “柳敬亭,以前在秦淮说书的。”   “喔!原来是柳麻子呀,这麻子上那儿去了,很多人都在想他呢,大家都想再听听他那种一针见血的骂人,现在没了忌讳,他可以骂得更精采了。”   “柳老爷现在不骂人了,他深悔以前徒逞口舌之快,发泄一时之意气,与国事何补。”   “怎么会没有呢?他指桑骂槐,惩奸警顽,在激发人心上,很有一些功效。”   “可是也害了很多人,阮大铖复起之后,与马士英狼狈为奸,大事搜捕复社党人,有很多人就是受了他说书的鼓动,与奸党对立的,结果却被捕入狱,更有不少牺牲了性命。”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我一直在劝他们,说言行不可太缴烈,报国之途根多,发之于议论却是下下之策,不特于事无补,反倒自取其祸。”   “柳老爷现在不是坐而言,他是起而行了。”   “噢,他参加了那儿的义师了。”   “他投到漳州郑成功的帐下做幕僚,郑成功很器重他,派他到江南来,连络号召志士,共谋复国大计。”   “真看不出这麻子,居然一本正经地干起这个工作来了,不过郑成功也真选对了人,他认识的人既多,三教九流都能搭上线,口才又好,他的身份掩护也好,不受注意。”   “施主也认为他的工作很有意义了。”   “当然了,不忘故国,为复国而奔走,都是有意义的而且令人尊敬的。”   “施主是否要见见他呢?”   “这个……倒是不必了,我不必要他来劝说,他说的那套道理,我都知道,而且可以比他说得还好。”   卞玉京的脸上涌起了明显的失望之色道:“柳老爷也说起施主了,他说施主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无须要他饶舌。”   侯朝宗有点脸红,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应试之举很不谅解。”   “这倒没有,他很明白,读书人寒窗苦学,为的就是藉此一举而展其大才为世致用,侯相公天才横溢,才华盖世,不应该埋没的,高抡解元是应该的,他只是痛惜在前明时,竟以一个副榜来委屈长才,却把这个人情留给了鞑子来做了。”   侯朝宗听了更觉刺耳,叹了一口气道:“玉京,我所以应考,是有我的道理,因为我……”   卞玉京已经摇手道:“侯施主变你的道理不必说给我听,而今我已非尘世中人,对这些都不再关心了。”   “王京,你应该明白我不是那种忘祖背宗的人。”   “侯施主,卞玉京已经死在白衣庵的那场劫火之中,贫尼法名了缘,一切尘缘俱了。”   朝宗见她不愿意听自己解说,心中感到很不平,但是转而一想,这种事也不必要她谅解的,因此他转口问道:“玉京!你知道香君在那里吗?”   “她原来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离开白衣庵后,我落了发,住进了这所家庙,她的尘心未尽,在此地不惯,而且也怕为人认识惹来麻烦,又搬走了。”   “搬到那里去了?”   “这个倒不知道,她一直没来过。”   朝宗不禁十分失望,长叹了一声道:“我跟苏老爷迢迢千里,赶在兵荒马乱之中回来,就是要找她的,谁知就差了这一步,两下里始终没找到呢!”   “侯施主,你找到了她又打算做什么呢?”   “自然是要娶她,我答应过她的事绝不会食言。”   卞王京看看他身上的衣着,轻叹了一声:“施主,相见争如不见,你还是别找到她的好。”   “为什么,难道她已经变了心另嫁了?”   卞玉京怫然变色道:“这是什么话,侯施主,娼门中虽无烈女,但香君却不折不扣,是位贞烈的好女子,她说生是侯家的人,死是侯家的鬼,阮大胡子那样的相逼,她宁愿一死都不肯易志,这事莫非你没听说过。”   侯朝宗忙道:“我听说了,苏老爹来找我,就是告诉我这个,他还带了这把扇子来,扇子上有几朵桃花,就是杨龙友用她触石头破的鲜血添书而成的。”   “侯施主,你既然知道她如此坚贞英烈,怎么还忍心说她变心改嫁的话,在当年那么艰困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易志,现在怎么会变心呢?”   侯朝宗道:“那你怎么说我还是不找到她的好。”   卞玉京想了一下才道:“侯施主,我这么说吧,她没有变,是你变了!”   “我变了,我为她守义至今,千里奔波来找她,怎么变了呢?”   “不是那种变,是另一种变,你看看你的头上、身上,那一点还有像从前的侯相公了呢?”   朝宗不禁讪然地笑道:“这是不得已,我也另有苦衷,见了她,我会向她说明白的。”   卞王京摇摇头道:“侯施主,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这样子,她根本是不会见你的呢。”   朝宗怔住了,沉吟了片刻,他才道:“玉京,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帮帮我的忙,向她劝说一下,叫她务必跟我见上一面,那怕以后再不理我都行,但一定要听我的解说。”   卞玉京叹了口气道:“好吧,见到她,我会劝她的,只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来了后听不听我的劝,那可无法担保了。”   “玉京!请你务必要说动她。”   卞玉京只有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这时庵外响起了敲门声,卞玉东道:“一定是你的从人们来了,你是今天回去,还是休息一天。”   朝宗道:“我今天回去吧,在这儿打扰你也不好,香君的事,请你多费心了。”   卞玉京勉强应了一声,出去开了门,领着那一名车夫跟小厮来了,看见朝宗能坐起,倒是十分的高兴。   而上前请了安道:“老爷大安了,可把小的吓坏了。”   朝宗对老爷两个字似乎很刺耳,连忙挥手道:“好了!好了!车子赶来了没有,我要回去了。”   “来了,在外面等着,小的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接老爷回去的,老爷若是有了差错,小的可担不起干系。”   朝宗起身出外,卞玉京送到佛堂门口就停住了。   朝宗止步,取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道:“玉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卞玉京一看居然是五百两的面额,乃微微一笑道:“侯施主毕竟是身价不同了,出手好大方。”   朝宗红了脸道:“玉京,你别笑话我,我是个穷书生,那有什么身价。”   “出手随缘就是五百两香资,这种穷书生可不多。”   “那只是别人向我求诗画的润笔之资,来源绝对清白,你可以安心收下。”   “阿弥陀佛,我倒没什么不安心的,佛门乃清静之地,不干净的银子到这儿也就干净了,只是施主也不必赏这么多,此地是家庵,香火灯油,到时自有人送来,生活不会有问题的。”   “那么你就替我在妥娘的坟上找人来种点树,聊尽人心吧!”   “那也不必,妥娘死得很壮烈,经常有人前来祭扫的,也有人自动前来修剪墓树,枯了就拔掉植新,烈女英灵,大家都钦敬的。”   朝宗实在听不下去,回头疾行,一个踉跄,绊在门框上几乎又摔倒了,幸好那车夫将他扶住了,相偕出门登车而去。   卞玉京发了一阵呆,终于叹了一口气,收起银票,掩上了大门,一脚来到后面的园子里,看看后面没人跟着,才急急地翻过一道小土冈,来到一间茅屋前,用手轻敲了三下,过一会儿,又敲三下,如是者三,里面有人问道:“是谁!”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卞玉京道:“是我,庙里的当家师太,来看侯家小娘子的。”   门呀的一声开了,却是柳敬亭,他不是以前说书先生的打扮,穿了一身粗布衣服,剃了个大光头,倒像是个庄稼汉!只是脸上还是很黑,那几颗麻于却是掩不掉的,见了卞玉京,低声道:“玉京,你怎么过来了,前面没人跟来吗?”   卞玉京居然一笑道:“我会那么傻,有人还会来吗!这会儿全走掉了。”   “侯朝宗呢?他也走了。”   “走了,他已经醒了过来。”   “喔!他没什么吧!”   “没什么,只是伤了神,一口气岔了过去,气顺过来就好了,他的两个宝贝佣人连忙把他给接走了。”   “玉京,你好像很不谅解他。”   “哼!这个家伙,我把你现在的身份与此番东来的目的跟任务都说了,他居然无动于衷!   甚至于也不想见你。”   柳敬亭摸摸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花不溜丢的小媳妇,他自然不要见了。”   卞王京叹了一口气道:“柳老爷,我看你就放弃这番努力吧,他是再也不会回到福建去的。”   “不!希望未到绝望关头,我绝不放弃希望的,延平在漳州起义,求才若渴,他很需要各类的人才前去,而且他本人也年轻有为,力图中兴,颇具气象。”   “这些话要他听得进才行,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我迟早要和他说个明白的,延平听了以前复社诸君子的作为后,十分钦慕,要我一定请得几位前去,共襄大业,他说自己多年来,都放在武事上去了,少读了点书,所以极力地欢迎年轻有为的读书人去。”   “为什么要年轻人去呢?”   “他说上了年纪的人,不是流于安乐,吃不得苦,就是有了妻儿之累,不敢放手去做了,他们在漳州举义抗清,是脚踏实地的行动,不是为此而铺富贵之途,所以他不拥立王室,不设朝廷,不以富贵来羁人,完全是凭着一股孤臣孽子的热,以海天孤愤振我华夏天声。”   “好志气、好抱负、好男儿。”   声音是从后面发出的,一个憔悴年轻的身形,从里面移了出来,卞王京连忙上前扶住她道:“香君,你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件衣服,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了。”   香君摇摇头道:“我不冷,听了柳老爷的话,我只觉得心中像是烧着一把火,柳老爷,我去行不行?”   柳敬亭道:“你去做什么,那儿是打仗杀鞑子,你手无缚鸡之力。”   香君道:“我去那儿总有用的,我不能动刀抗敌,但是我可以烧火炊饭,可以缝制战衣。”   柳敬亭叹道:“听了你的话,能叫人惭愧死,可是你还是不能去,目前基础未定,士卒就是身上那一套衣服,没机会缝新的,打起仗来,一天辗转百里,也没机会停下来煮饭,只能啃干粮。”   “那也要人做吧!”   柳敬亭苦笑道:“不错,干粮是由火头军做的,他们除了要做饭之外,还得担重行军,一行上个几十里是常事,一肩两担,挑上几百斤,翻山越岭,涉水过滩,大军未动,伙房先行,到得一地,即埋锅造饭,别人还在吃饭时,他们又得打点动身了,这种活儿连寻常的汉子都干不了,更别说是你了!”   香君不禁愠然道:“如此说来,我竟是百无一用了。”   柳敬亭轻叹道:“香君,不是这么说,人总是有用的,但是你不适于作战,这是个事实。”   “那么我适合干什么呢?”   柳敬亭想了一下才道:“香君,这话不该你问我,而是该你自已问自己,同时中兴大业,也不是赌气,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你如何才能尽最大的力,我出了主意你别生气,你最好还是回到秦淮旧院去,高张艳帜!”   “什么,要我再当婊子去!”   柳敬亭苦笑道:“我没这么说,是你要问我的。”   香君沉下脸道:“柳老爹,我一向对你很尊敬,你看不起我没关系,但是你不能侮辱我。”   “天地良心,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若有这个意思,就不会搁下多少正事不去做,跑到这儿来看你了。”   “那你怎么叫我回旧院去,难道除了当婊子,我没有别的事能做了?”   柳敬亭道:“不,你能做很多事,但是就这件事,别人却不会比你作得好。”   “就算我比别人更适于当婊子吧,我的目的在参加延平的中兴复国,当婊子也算出力了吗?”   柳敬亭庄容道:“是的,在旧院高张艳帜只是一个手段,而且是一个最好的身份掩护呢!”   “身份掩护,掩护什么?”   “自然是掩护其他的行动,我这次到江南来,除了号召一些志士前往参加阵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起一条秘密的眼线。”   香君一震道:“你的意思是作细作。”   “是的,延平现在率军作战,最重要的就是知己知彼,随时了解敌情动态。”   “他们在福建作战,金陵怎么会有军情动态呢?”   “福建只是前线,金陵却是清人南侵的大本营,他们的大军由北南调,都是要经过此地,运筹决策,也都在金陵,所以金陵城中的鞑子军官特别多,他们的主帅铎亲王就长驻在南京。”   “我去从他们的口里探听消息行吗?”   “军事机密,你怎么探听得到呢,但旁敲侧击,由一些迹象判断,总有事迹可循的,比如说有几个军官上秦淮河去玩儿,你能知道他们的隶属主帅,再间接的了解他们的去向,不是就知道他们的动态了。”   香君想了一下道:“这个我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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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打听消息自然不靠你一个人,我已经连络了不少人,布下不少的线,但是少一个主司连络的中心,那些人探来的消息,要如何地传出去,颇费周章。”   香君目射异采道:“你想利用旧院?”   “那是个最理想的地方,人人都可以公开的去而不被注意,天天去,常常去也不会引人注目。”   香君不开口,紧紧地注视看他,柳敬亮接着又道:“延平的复国大业分为两大部份,一是整军经武,实地作战以驱敌,二是翦除国贼以寒敌胆,清军中有很多的汉人投降过去的,他们帮着外人来打自己人,居然还很起劲,这种人若能锄杀一二,必可大快人心。”   香君道:“对!杀!汉奸国贼,应该杀得精光。”   柳敬亭道:“我向延平献策,也是以南京为下手的地方,因为那些人都会到南京来拜会多尔衮,暗中派遣一队杀手到来,潜居此地,有了适当的对象来到,就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的。”   “好!我赞成,别说外地来的了,就是南京本城中,就有很多该杀的。”   “香君,该不该杀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延平自当另遣主事者来主持其事,只是在南京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找也只找在秦淮了。”   “为什么要在那儿呢?”   “因为鞑子想要扮饰升平,恢复六朝金粉旧观,正在号召旧日的红伶名媛同去,那几个清军的大佬也颇好此调,每有酬醉,都在那儿,就造成了很多下手的好机会,因为我们要狙杀的对象平时里警卫森严,不易下手,只有到秦淮去逍遥的时候,才会松懈下来。”   香君道:“柳老爷,你是不是早就择定我了。”   “不!未来之前,我想到的是妥娘,那女子有胆有为,放得开,却又一片忠义之心,那知道我到南京,才知道她已香消玉殒了。”   香君沉吟片刻才道:“我也可以做的。”   “香君!你的才具更胜妥娘,只是有一点,你的态度太拘谨,容易闹性子。”   “我若是另有目的,自然就不会了,以前我是不甘心做那一行,才没好神色。”   “遇上你不顺眼的客人,你也不能使性于了,尤其是对那些鞑子,你更得小心应付才是。”   “我能的,我只要在心里不把他们当人就行了。”   “不行的,你必须在心里不把自己当人,那样你才能忍受一切的屈辱。”   “好,我尽量去学着做。”   “还有,这是危险的事,一日事发,逃不掉被抓到后,就要杀头的。”   “道算什么,我不怕,我早在那一次跳下媚香楼时就死掉了。”   柳敬亭一叹道:“香君,我知道侯朝宗使你太失望了,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已凉了,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些建议,不过你还要考虑一下,如何应付他呢?”   香君一咬牙道:“我不见他。”   “那是不可能的,你公开出来陪酒待客,他怎么会不知道,而且也一定会找来的!”   “来了我当作不认识他。”   “这怎么可能呢?”   “柳老爷,您放心好了,我不会被他说动心的,他来了,我自然会有跟他解决的方法的。”   “也别太绝了,香君,他仍是一个人才,如果他肯到厦门去,你就不妨跟他去。”   “为什么要我跟着去呢?”   “去坚定他的志向,督促他把一切的力量贡献出来,他在左侯军中策画谋略,都很有见地,只可惜左侯年事已高,大权落在其子左梦庚的手上,使他才无所用,郑延平却是个礼贤敬才的人,他去了,定有发挥的。”   香君道:“好吧,我尽力就是,看他自己了,但首先,我要回去把媚香院再开起来。”   卞玉京道:“香君,你决定了没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往前走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决定了,我也决不会回头的,玉京姐,你怎么样,是否也去帮我的忙。”   卞玉京道:“不了!协助延平中兴,我愿意尽力,但我不回旧院去了,我这头发剃掉了,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红尘中了。”   柳敬亭道:“京娘不出去也好,你已经皈依三宝,我可不能做佛门罪人,再说你这个地方也很隐蔽,可以藏身,万一有人犯了事,逃到此地来,希望你能收容他!”   卞玉京只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媚香院又在秦淮旧址开了起来,由李香君当家。   小香扇坠儿原来就是秦淮的大红人了,重披歌衫,再挂艳帜,越发的不同凡响了。   她比以前成熟,比以前美艳,也比以前活泼,像只花蝴蝶似的立刻就风靡了金陵的权贵们,成为红遍一时的名歌妓了。   李香君重出的消息,使很多人大为震动,有的人兀自不能相信这回子事呢!   “小香坠儿又出来了,那怎么可能,她从前那么个倔的脾气,血染桃花扇,是多么的令人惊佩惋惜,她怎么会出来应酬那些鞑子们。”   这是位形容枯瘦的老先生,可是很快就有人提出了证实道:“是真的,她还是在旧日秦淮的媚香院开业,生意好得不得了,门前车水马龙,一大早就有人排在门口,等着去跟她见一面的。”   “别扯淡了,强煞了也不过是个婊子,那有一大早就登门,排着队去见她的。”   “是真的,因为她现在的身价高了,一到下午,早就被那些新贵或是旗下的将军们写条子叫堂差召出去了,要见着她,只有趁上午她空闲的时候。”   “见她又怎么样呢!她难到又比别的窑姐儿不同。”   “哈!老先生,她是与众不同,因为她有名气,有号召力,许多人慕名而来,总想见她一面,跟她谈几句话,花上十两银子,买一个回乡后向人吹嘘的得意事,算来也是值得的很。”   “什么!打一次茶围要十两银子,你没说错吧,以前最多只要一两银子,秦淮河的窑子涨得这么快。”   “秦淮河的窑子及行情如旧,也许还跌了些,您若是上别家去打茶围,一两银子足够了,但是要进媚香院,却要十两银子,打赏还在外,她在进门外的粉墙上贴了张告示,注明了价钱。”   “胡闹,那有这种规矩的。”   “本来是不兴这规矩的,听说香君原来也没有收这么高的茶费,后来因为求见的人太多,她不胜其烦,才贴了这张字条,原来用高价来挡住一些人,好图个清静,那知生意不减,反倒多起来了。”   “唉!天下大乱,乃生妖孽,那些人的银子莫非是没处花了,非得往那儿送不成。”   “老先生,说来您也许不信,每个人从那儿出来,都说那钱花得值得。”   “值得个屁,那李香君的脸上有花。”   “老先生,您有所不知,这钱是真的值得,因将她现在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名女人,而且她结交的都是些权贵臣宦,有些人是来钻门路,想托人情,请她帮忙说项的,这钱自然花得不冤枉了。”   “托人情,走门路,走到旧院去了?”   “老先生,您也许不信,那还真管用,我有个同乡因为言语上触忤了赵之龙,叫衙门里锁了去,他家就是一个独子,他老子急得不得了,托人花了许多冤枉钱,都没放出来,最后去托了她,第二天就放了人。”   “她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先生,这可一点都不假,赵之龙狐假虎威,投靠了辫狗来欺压同胞,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汉奸,骂他的人,都被他抓到牢里,安上个暴民的罪名,可是他总拗不过他的主子吧,香君在他主子面前求的情,他也只好放人了。”   “这么说来,这个香君还真是有两下子了。”   “可不是,这位姑奶奶岂仅是有两下子,简值可说是神通广大了,有几位相公,以前是侯朝宗的朋友,也都是那个什么复社的,听说她又出来了,想去责问她一番的,可是跟她一谈后,回来就不同了,不仅自己不再骂她,遇上了别个骂她的人,还跟人打架呢!”   这位老先生终于动了神色道:“好!我倒要去开开眼界,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个神通广大法。”   “老先生,您要去,倒是要趁早,去晚了,就是您肯花十两银子恐怕还是会排不上班呢!”   两个人是在一所茶馆里谈话的,老先生惠了茶资,一脚走到了旧院,他好像是轻车熟路,迳自来到了媚香院,在贞娘主持时,因为她们母女双双挂名,又都是大红大紫的花班魁首,媚香院就比别家气派些,现在气派更大了。   门口不但有很多人出入,居然还有几个戴着红缨帽的公人在巡逻着。   这位老先生不禁又有点犹豫了,正不知道是否要进去,忽地背后有个人轻轻地拉他的衣服,低声道:“这位莫不是黄太冲黄相公吧!”   “不!我不姓黄,尊驾认错人了。”   老先生连忙否认,可是看清了对方后,他明知道再否认也没有用,这个人太熟了,轻叹一声道:“苏老爹,原来是你……”   “唉!河山面目已非,人那得不变。”   “简直变成两个人了,走!进去吧,香君这孩子看见你后,不知该会有多高兴的妮!”   “我进去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香君还是从前的香君,对往日的各位朋友思念得紧呢!”   他拉了黄太冲,一直走了过去,那几个公差还冲着苏昆生弯腰行礼,黄太冲笑道:“苏老爹,你也高升了。”   “黄相公,开什么玩笑,我这是沾了香君的光,她认我做师父,跟我学曲了,我其实是给她跑跑腿,但是这个的父的名义,倒是方便不少,进出不受盘诘了。”   “怎么!进出媚香院还要受盘诘吗?”   “差不多的人都要问两句的,因为前几天有几个地痞流氓在她门口闹事,后来被官人抓了起来,那位主管南京防务的将军祁善,就派了几个公人来将她守门。”   “她有这么大的身价吗?”   “这孩子实在很可敬,她在这儿开业是应柳敬亭的请求……”   “柳麻子,听说他到福建去了。”   “是的,他在郑成功的帐下很受器重,前些日子,他秘密来到江南……”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就放低了,一直进到一间精致的小屋子里,才算说完,笑笑道:   “黄相公,你坐一下,我去告诉香君去。”   黄太冲满脸的惊奇之色,呆呆地坐着,他似难初以相信刚才苏昆生告诉他的话了。   眼前一阵明光,满身鲜丽的香君进来了,黄太冲举目望去,香君的形貌依旧.只是往日的憨稚之态已不见了,照得成熟而稳定。   但此时的香君却不安定,乍见故人,她难禁兴奋,而且又有着几分悲愤道:“黄相公,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要不是苏师父告诉我,我真不敢认您了。”   “唉!国恨家仇,颠沛挫折,那样不使人老?胡子是我留起来的,再加上风霜侵蚀,忧愤煎熬,烈日炙晒,使我黑了,眼角多了皱纹,就老多了。”   “您才三十出头,那里就老了。”   “的确是老了,我的心老了,当然,胡子是我自己染白了的,那是为了避人耳目,否则我真不便走动了。”   香君默然,片刻俊才问:“您在舟山……”   “完了,敌势太盛,而且又有汉奸前导,鲁王的义师全完了,听说已经逃了出去,但是没有确切的音信。”   “您能够逃生出来,总算万幸。”   “唉!苟且偷生,于心难安,我恨不能追随诸死友于地下,但是我又不甘心死得竟无价值。”   “是的,成仁的烈士已经够多了,为唤起人心,应该有更好的方法的。”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来看看有什么机会。”   “您有什么打算呢?”   “目前谈不上。”   “您为什么不到郑成功那儿去。”   “我听说了,他干得很有起色,只是我一时还不想去,第一我的才能对他没有什么用,第二是我奉鲁王时,他的老子郑芝龙奉唐王,互相不太对劲。”   “延平跟他的老子完全是两个人。”   “这我知道,但他受唐王的恩太重,他的王爵是王封的,并且还承受了朱氏的国姓,唐王跟鲁王素来不合,鲁王的旧臣,他是不会大欢迎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我想报国之途很多,并不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打算邀集几个朋友,回到余姚家中去,一面教书讲学,把我大汉的文明传统香火承续下去,一面从事着述,把这个时代的得失记下来给后世作为殷鉴,也把这时的许多感人事迹记下来,作为后世楷模。”   “这也好,那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而且适合您去做,黄相公,有我可尽力的地方吗?”   “没有,我听苏老爹说了你的工作,你很了不起。”   “那不算什么,我只是尽我的本分……”   正说着,苏昆生忽然进来,在香君耳边低语两句,香君一变色道:“他来干嘛,我不见他。”   “香君!见一下又何妨,把话说开,也看看他是怎么个意思。”   香君未置可否,苏昆生已经拉着黄太冲要走开,香君道:“师父,黄相公,你们别走,到后面的暖阁里先坐一下好了,我俩的谈话不必避人的。”   苏昆生答应了,黄太冲正想问,苏昆生低声道:“侯朝宗来了。”   黄太仲为之一惊,忙跟苏昆生来到了后面的暖阁,侯朝宗也已经进了屋子。   香君坐在炭炉前伸手烤着火,神情很冷漠,那是勉强装出来的,她心中何尝不激动,毕竟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朝宗惊喜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香君,果然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乍然一听,我还不相信是你呢!”   “我出来挂牌已经两三个月了,你现在才知道。”   “我……数个月前到栖霞山去吊妥娘,昏倒了下来,幸好见到了玉京……”   “我知道,我见到王京姐,她告诉过我。”   “喔!那就好,我却病了两个多月,病中,下人们怕刺激我,没告诉我,所以现在才知道……”   香君没说话,朝宗又道:“香君,你怎么又同到这个行当来了呢?你好容易才跳出去的。”   “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要生活,自然还是干这一行,正如你一样,你原是为考功名而到南京来的,终于还是考中了,我还没恭喜你呢!”   “香君,别这么说,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难道有人逼着你。”   “那倒不是,但是也差不多,因为我从前太出名了,如果不考这一场,恐怕也没能这么自由行动了。”   这倒也是实情,香君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但她还是要问清楚道:“有很多人也象你一样,的有名,他们却没有去赴考,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但是他们必须变姓易名,换个身份,我却不行,我要找你,要让你知道我在找你,可不能把自己藏起来。”   香君叹了口气,这个理由太美了,她无法不信,因此冷漠的脸上也有了点笑意:“现在你找到我了。”   “是的!我找到了你,我要娶称。”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怎么生活,又上那儿去找快乐。”   “我现在求一官半职并非难事……”   “慢来,你要去做官是做满清的官。”   “香君!你知道我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想不做官都不行,即使我想回家去种田,清廷也不会放过我的,香君,我知道你不同意我做官,但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并不难,要做官也不难,只是不必做清人的官,郑成功在福建……”   “我知道,玉京说过了,他派了柳麻子来。”   “听说延平对你很激赏,你到那儿去必不亏待你的。”   “他那儿需要的是谋士,我不是这分材料。”   “你是什么材料。”   “做官的材料。”   “啊!侯相公,你一定要做清朝的官。”   “香君!我看过很多举义的人,但没有一个成功的人,郑成功虽然目前还能撑着,但是他一定会失败的,因为他还是打着复明的旗号,朱家给老百姓的印象太坏了,民心已失,怎么能成事呢?”   “那我俩只有做顺民了?”   “目前看来是这样最好,但我绝不会是心甘情愿地做顺民,我以为保全无气,保全人才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把民族的思想,把复国的意念传下去,传到下一代去,等候时机,等待外来的侵略者,在安逸中衰弱下去,我们再起来推翻他们,就像明朝初年赶走蒙古人一样的。”   “那要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   “不管等多久,这才是一个万全之计,每一次举义,把大批的精英人才召集了,然后是壮烈的牺牲,那实在是件可惜而痛心的事。”   “可是这些牺牲却能激励人心,唤起国魂。”   “目前有很多壮烈的故事了,人心也激动了,于事又有何补呢?”   “那怎度没用,不是有很多人起来了吗?”   “起来了,也很快就倒了下去,等到这些热血的烈士全都牺牲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关心时局的愚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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