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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解 一 朔风正急,天空飘着鹅毛般的白雪,寒冷冻住了黄河两岸,只有中间还滚着汹涌的浊浪。 因为冰占据了河床,使河变得窄了,然而冰挡不住奔腾的黄河,黄河的水是永不止歇的,只是那股急流奔得更急了。 一个年轻人在河岸上徘徊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船,兴冲冲地过去了,答覆却是失望的。 在这种天气,就是最精娴的水手,也不敢渡过那奔湍的黄河,何况这年青人的衣着很寒酸,也出不起让人卖命的代价,不过这船家还算客气的,不像他以前所问的那个人,横眉竖眼,对他的询问连理都不理一声。 打量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哥儿,在这种天气,谁也无法渡过黄河的,你还是等两天吧!” 年轻人苦着脸道:“老丈,我实在是有急事,是必须在五天内赶到淄城,因为我表兄在淄城郡守府当差,给我谋了个差使,要我年前一定赶到,否则这位置就补别人了。” 老船夫同情地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办法呀,哥儿,你既然要谋职,就该早一点动身才是,黄河岸的天气,你就是不知道,也该听人说过,尤其是在冬天,只要一下雪,封个十天半月是经常的事,谁也料不准的!你表兄既在外当差的,想必能知道你因雪阻路,会原谅你的!” 年轻人长吁道:“表兄可以谅解我,郡守可未必能同情我,何况这份差事钻营的人很多,我是秋天就接到通知,正要动身,那知家慈染病,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总不能撇下她老人家不管,好容易等她的病好了一点……唉……” 老船夫也陪他同情地叹了口气,然后道:“哥儿,我实爱莫能助,但看老天爷是否能帮忙吧,只要雪一止,冰化了一点,流水较缓,老汉拼着命也一定送你过去,在这种天,实在是没办法,那明明是送死!” 虽然是个空虚的承诺,但毕竟有了个希望,年轻人千恩万谢地告别欲行,老船夫又叫住他道:“哥儿,你住在那里?告诉我一声,等天气转好,我就去通知你。” 年轻人踌躇了一下才道:“怎敢劳动老丈你,还是我来找老丈吧,反正我每天都会到河边上来看看的。” 老船夫道:“那可不成,老汉也不能一直守在河边上,你来了也未必准找得着,还是我找你方便些。” 年轻人红了脸道:“实不相瞒,我因为替家母治病,把预备的盘缠都用光了,住不起店也没有个准宿处,大部分是蜷曲在人家的廊檐或马棚中。” 老船夫一怔道:“这怎么可以呢?铁人也受不了啊!” 年轻人苦笑一下道:“不瞒老丈说,我自幼习过一点武功,身子还结实,因此倒不怎么怕冷。” 老船夫打量他一下单薄的衣衫,虽然在寒风中倒还没有冷态,才点点头道:“倒真是看不出,老汉看你的穿着,还以为你是个念书的。” 年轻人道:“也读过几年书,却都没什么成就,就是这文武两途害了我,如果早学个手艺,又何至衣食不周呢。” 老船夫笑笑道:“话不能这么说,现在正是人才出头的时候,只要有机会,总会出人头地的。” 年轻人苦笑一声道:“由布衣一登为卿相的例子固多,但也要看时运,我虽然读书学剑但文无安邦之才,武非定国之选,此去淄城,纵然能得到那份差使,也不过是当一名差役而已,飞黄腾达是不再妄想了。” 老船夫沉吟着,年轻人又道:“老丈,你放心,我虽然是住不起宿店,但渡河之资一定不会少你的,我还有几钱银子,就是为了要支付必要的花费,才不舍得乱用。” 老船夫笑道:“哥儿!你多心了,老汉答应送你过河,也不是贪图你的渡资,完全是帮你的忙,否则在这种天气,你拿着金子也很难找得到人送你过河,老汉是想你身子虽然结实,但在这种寒冬之时,露宿究竟不是事,这样吧,晚上你就宿在老汉的船上,这里倒还可以避避风,而且还有条棉被御御寒,总比你露宿强。” 年轻人道:“那老丈自己睡在那儿呢?” 老船夫笑道:“老汉无家无室,全付家当就在这条船上,只是在城里还有个相熟的户头,今夜本想到她那里去的,却又不放心这条船,船是偷不走的,但船上还有点衣物柴米,天寒地冻穷人多,叫人摸了去未免有点舍不得,现在刚好让你有地方安顿,老汉也有了人帮我看船。” 年轻人道:“老丈这么信任我吗?” 老船夫笑道:“老汉没什么长处,就是看人不会错,你哥儿不是那种人,否则你身怀武功,腰中藏着兵器,如果为非作歹的话,又何至如此潦倒呢,老汉说得不错吧?” 年轻人下意识地摸摸腰间,道:“老丈的眼光真厉害。” 老船夫一笑道:“老汉在这黄河渡混了一辈子,见过的人也多了,多少总有点见识,哥儿!你身边是口剑吧?” 年轻人解开衣襟,取出一柄剑道:“是的!请老丈过目一下,这口剑是先人所传。” 老船夫拿了过来,很在行的抽出剑锋,但见一片寒芒,忍不住脸现惊色道:“这还是口宝剑,虽非名刃,价值也在百金之上,哥儿,你有这口宝剑,为什么不卖呢?” 年轻人苦笑道:“我知道它价值非凡,但这是先人所遗,我说什么也不能卖了它!” 老船夫肃然地接道:“对!剑士就在乎一身品格,剑是武士的第二个生命,宁可饿死,也不能卖掉的。” 年轻人望了他一眼道:“老丈也是剑道前辈了。” 老船夫一笑道:“你看我像吗?” 年轻人道:“看起来虽然不像,但老丈能一眼看出我腰藏兵器,必然是个大行家,请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船夫一笑道:“老汉叫罗锅,这是个剑手的名字吗?” 年轻人怔了一怔,随即道:“老丈莫非是佝偻剑客罗东扬,那就失敬了,先父在世时,常道及老丈盛名……” 老船夫也不禁微微一怔道:“老汉已多年不履江湖了,有了这条船,连剑都抛弃了,令尊倒还记得。” 年轻人深致一礼道:“小侄白秋君,先父讳雄起,祖籍代郡,想来前辈也有所闻。” 罗东扬神情又是一怔道:“你是白雄起的孩子?” 白秋君一揖道:“是的!先父任侠乡里,结果却不容于肉食者而无善终,遗命小侄不得再以游侠为生……” 罗东扬叹道:“是的!游侠是不可为,急人之急,自己却一无所获,而且还落得仇家满天下,无处可容身,所以老汉才弃剑而隐,弄条船过日子,倒也轻松,不过游侠也得要看命,像郭翁伯一样是游侠,而名动公卿。” 白秋君问道:“郭翁伯是谁?” 罗东扬道:“轵城郭解,你没听过这名字?” 白秋君道:“没有!小侄禀先父遗训,对江湖上的事不再过问,因此也不太注意这些人了,轵城不就是这儿吗?” 罗东扬笑道:“不错!郭解虽一介布衣,却名动齐国,尤其是在这里,他的势力比郡官还大!” 白秋君道:“游侠应以义而扬名。” 罗东扬道:“郭解本人还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但轵城是他的天下是不错的,他的门人子弟,遍及全城,嚣张跋扈的不得了,人们见了他们都远远地躲开了。” 白秋君道:“这不成了鱼肉乡里的强梁恶霸了?” 罗东扬哼了一声道:“但他以游侠自命,人家也以游侠目之,我觉得游侠被人如此的看法就干脆不干了,所以易名为罗锅,算是对佝偻剑客的一个交代。” 白秋君看看他的腰身很直,不禁笑道:“前辈以佝偻剑客名闻于世,可是前辈的腰并不弯呀。” 罗东扬笑道:“我的腰是不弯,但我的剑法却很绝,大部份的招式都是弯着腰施展的,佝偻剑之名也因此而来,因此我易名罗锅,也算是对往日的一点纪念,人家也问我,我的腰一点都不罗锅,为什么要叫罗锅呢,我也只好笑笑,如果亮出昔日的名号,麻烦就大了。” 白秋君道:“难道还会有人来找前辈较量吗?” 罗东扬道:“郭解的弟子门人都是好勇喜斗之徒,连郭解都只能算我的后辈,他们还会不扳倒我一逞威风吗?” 白秋君道:“郭解的技击功夫如何?” 罗东扬笑问道:“你还想找他较量一下?” 白秋君道:“小侄绝无此意,只是随便问问。” 罗东扬道:“不晓得,他的弟子并不高明,但他本人却可能不错,在他未成名前,曾经夜入一家大豪的家中,手刃十七人,其中有十个都是颇负盛名的武师……” 白秋君哦了一声道:“为什么?” 罗东扬道:“因为那大豪强劫了一个妇人迫为姬妾,那人恰好是郭解的邻人,也恰好郭解学艺归来,就来了那一手。” 白秋君道:“这么说来,他还有点侠气。” 罗东扬道:“安知他不是藉此扬名呢,自从那一次之后,郭解的名字才传扬开,造成他不可一世的气焰……” 白秋君付之默然,罗东扬笑道:“不谈他了,走!我请你喝一杯去,难得遇见故人之子,我应该尽一地主之谊。” 白秋君道:“应该是小侄请老伯才对。” 罗东扬笑道:“算了!如果你的境遇好,我也不跟你争,现在还是让我做个东道吧,走,上艳阳楼去。” 白秋君道:“那太奢贵了吧。” 罗东扬笑道:“就是因为贵,我才要去,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跟令尊差不多,很可能会抢着付帐,到一个你付不起的地方去,少了些麻烦,你放心好了,我糟老头子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船上的收益还不错,因为我比别人勤快些,可是我赚来的银子不花,将来又留给谁去?” 知道他是昔年名动四海的武林前辈,白秋君也不再客气了,罗东扬把船系好,在船板下取了几块银子,就跟他一起上岸走了,白秋君道:“前辈的船上没人看守了。” 罗东扬道:“你放心好了,佝偻剑客除了名,罗锅老头子在黄河两岸上还有点臭名,我为了争生意,也打过几次狠架,空手把十几个精壮小伙子都扔下了黄河,没人敢动我的船,先前我那样说,只是怕你不好意思住在我船上。” 说着看看他的剑道:“到轵城去最好是不带兵器,但你这柄剑很名贵,又是令尊所遗,万一留在船上给人偷去了,我可赔不起,还是带着吧。” 白秋君道:“没关系,小侄藏在衣襟里面,不露出来就行了,而且,小侄也不会跟人家动手打架的。” 罗东扬笑笑道:“是呀!要打架还轮不到你,由我老头子出手就够了,在轵城中,我也算是黄河一霸。” 两人循路来到城里,恰好是华灯初上,艳阳楼是轵城第一大酒馆,生意很热闹。进了酒楼,但觉得一股暖气扑面,比外面温暖多了,店伙连忙上来招呼,把他们带到一个洁净的雅座上,可见罗东扬在这儿是常客。 店伙等他们坐定后,立刻陪笑道:“罗老爷子,是不是要去把窈娘叫来,她正好在楼上休息。” 罗东扬道:“不了!今天我有个老朋友的孩子来看我,在个晚辈面前,我可得正经些。” 店伙含笑去了,罗东扬道:“窈娘就是我相熟的户头。” 白秋君道:“老伯尽管尽兴好了,不必因小侄而扫兴。” 罗东扬笑道:“不能要她来,否则会把你给吓坏了,这些风尘女子,举动都很随便,何况她此刻有生意,又何必短了她的财路呢,这妇人对我很实心,结识多年,一文银都没要我的,让她去赚几银吧。” 白秋君也笑道:“老伯还有这么一个纷红知己。” 罗东扬大笑道:“逢场作戏而已,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真会如此荒唐不成,你知道我们练功的最忌的就是一个色字,尽管我常在她那儿歇,可都是各睡各的。” 白秋君道:“那也不尽然,武道戒在纵欲,不禁夫妇之伦,但能节制,无碍于所成,何况老伯已扬弃武事……” 罗东扬笑道:“那也是少年人的事,我已经六十多了,比她大了四十岁,就算娶了她,又有多少日子,何必耽误了她的青春呢,贤侄如果有意思……” 白秋君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摇手道:“老伯!这可使不得!” 罗东扬哦了一声道:“为什么?莫非你嫌她出身不高,她沦落风尘是不得已,外表虽然放浪,那只为了职业,但她为人很有侠气,心地善良,也能急人之急,有一次她拿出所有的私蓄,资助一个贫病无依的老婆子……” 白秋君道:“不是为这个。” 罗东扬道:“那是嫌她不贞?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她至今犹是处子之身,她卖笑陪酒,却守身如玉,还有她也知书识字,能歌能舞,她很有志气,一定要嫁个正正经经的君子,我敬重她的就是这一点。” 白秋君道:“老伯看中的人还会错吗,小侄不是为此。” 罗东扬笑道:“我明白,你一定是为她与我的关系,那你可是误会了。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虽然我常歇在她的房中,那是为了帮助她推托那些纨裤子弟纠缠,也正因为我不沾染她,她才让我住下来,否则凭我这个糟老头子,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呢?在轵城,也会有人说她是我的人,但我不接她出去,让她继续在风尘中飘零,就是为了她日后便于嫁人的,这种名份可作不得数,何况我们根本是有名无实,你难道还信不过我老头子。” 白秋君道:“老伯的为人,先父一直很钦佩,说老伯一诺千金,言出无虚,小侄怎会信不过。” 罗东扬道:“正因为我不轻易许诺,才想到了你,我答应过她,一定为她找一个良好的归宿,才向你推荐。贤侄,我们今日初会,我对你相知不深,却相信你的父亲,我认为白雄起的儿子一定不会错,换了别人,我还不多这个事呢,你说你究竟有什么困难的。” 白秋君叹道:“小侄衣食尚且不周,何暇他顾?” 罗东扬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你就不必操心吧,老头子还有几十两金子,可以资助你们成家……” 白秋君道:“那怎能要老伯的钱。” 罗东扬一瞪眼道:“我的钱绝对清白,那都是我在船上挣下来的,你放心,我做佝偻剑客时都不偷不盗,难道做了船夫后还会取不义之财吗?” 白秋君道:“老伯言重了,小侄只是说……” 他提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只得直说了,道:“老伯既与先父莫逆,当知寒家祖训是一介不轻取的!” 罗东扬笑道:“这还像句话,可是我是你的父执辈,长者赐,不敢辞,这个总该懂吧。 我照料故人之子,是我的本份,你也可以受之无愧,再者,这是我为自己义女出嫁的嫁妆,你更没有道理拒绝。” 白秋君无奈何地道:“小侄家徒四壁……” 罗东扬笑道:“你是怕她不能吃苦,这个你放心,我保证她能井臼亲操,绝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我老头子这一辈子飘零也厌了,你们成家后,我就跟你们去住,将来也好有个人收我的尸,假如她不能克尽妇道,我会负责的。” 白秋君道:“小侄到淄城去,差使还不一定能混到手,就算能成功,也不足以赡家。” 罗东扬道:“那个差使不必去了,差役是豪门的走狗,不是你白雄起的儿子所应做的,你遵照父命,不事游侠,这是对的,但要你以家传的武学去替豪门做打手,做看门狗,不怕辱没了你父亲的英名吗?” 白秋君低下了头,罗东扬道:“先前我不知道你是白雄起的儿子,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说什么也不会要你去干那种事,我相信这不会是你父亲的遗命吧。” 白秋君低头道:“小侄身无一技之长,此乃不得已。” 罗东扬道:“窈娘虽沦落风尘,犹能洁身自好,不失其名,你干了那份工作,则连剑士的品行都失去了,有了我那点积蓄回去买几亩田,耕作足以养身,你还是读书,将来好求个发展,实在不行,用我那条船,南来北往,做点生意也是求生之道,说什么也比你去当差役强多了。” 白秋君无以为词,只得道:“老伯,这不能我们说行就行了吧,至少还得人家同意才行呀。” 罗东扬笑道:“这还像话,我老头子虽然看中了你,窈娘却未必看得中你,假如她不愿意,缔婚之事免谈,但我资助你读书的事还是照行不误,说什么我也不能让故人之子沦落为奴,来丢我们剑客的脸。” 说着,正好店伙送来了酒菜,罗东扬道:“把窈娘叫来。” 店伙陪笑道:“老爷子,等一下吧,因为您这儿说不要她来,她刚转到西楼去了。” 罗东扬道:“管她转到那儿,我要叫她来。” 店伙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子,西楼是孙公子在宴客。” 罗东扬道:“是那一个孙公子?” 店伙笑道:“轵城中又有几个孙公子,是郭伯翁郭爷的外甥,孙大为孙公子,所以你老请稍待一下。” 罗东扬有点火道:“你去告诉窈娘一声,就说我叫她下来,她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如果她愿意,你就叫她别顾忌什么孙大为,有我老头子一切替地顶着。” 店伙唯唯答应着去了,白秋君却道:“老伯,等一下也没关系,您何必为这种事发火,实在不值得。” 罗东扬瞪他一眼道:“小伙子,我看你的诚意就不够,否则你就不该说这种话,要知道窈娘很可能是你的老婆!” 白秋君遇上这么一位前辈也真叫没办法,只得陪笑道:“先父曾说老伯古道热肠,性急如火,倒是一点不错,那位姑娘还没有来,也没有允准,您像成了定局似的。” 罗东扬被他这样一说才笑了起来,遂又叹道:“秋君,窈娘如果陪别人我倒无所谓,但一听她在应酬这些王八羔子,老头子就有气,他们简直是游侠中的败类,现在一般人心目中的游伙,都加上了市井两字,那等于是把游侠看成了市井无赖莠民,孙大为如果不乖乖地让窈娘下来,我老头子就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白秋君一笑道:“老伯是老骥伏枥,雄心未已。” 罗东扬浓眉一扬道:“不错!没有一个游侠是真正甘心永远埋没的,我有多年没摸剑,这股雄心倒是消沉了下去,可是今天摸了一下你的剑,不知怎的,那颗心又动了起来,这种心情也许你不会明白。” 白秋君庄容道:“小侄很明白,先父说过了,剑是一个剑手的生命,是须臾不可分离,所以小侄虽困顿若此,也不肯售去这一柄铁剑,老伯虽然没了宝剑,却没有弃掉剑手的生命,所以一触及剑身,雄心就复活了。” 罗东扬哈哈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对!秋君,你真不愧是白雄起的儿子,也不愧为游侠的后人。” 正说之间,楼上下来一个锦装的丽人,像一朵花似的飘到桌前,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呀,今儿怎么这样高兴?” 罗东扬大笑道:“窈娘,你果然没使我失望,摆脱那班家伙下来了,来!坐到这儿来,仔细看看这小伙子,他是我一个故人的孩子,你瞧他怎么样?” 窈娘坐到罗东扬的右手下,与白秋君正面相对,一双美目在白秋君脸上扫了几扫,看得白秋君浑身不自在,讪然地举起酒杯道:“小弟白秋君,敬大姐一杯。” 窈娘倩然一笑道:“不敢当,白公子,应该是妾身敬公子才对,公子与罗老爷子是什么渊源?” 罗东扬道:“他的父亲是老头子的道义之交,见过几次面,却有多年没通音信了,这次不期而遇故人之子,实在很难得。” 窈娘笑道:“这么说来,老爷子以前是没见过白公子了?” 罗东扬道:“没见过,而且根本不认识他,不过窈娘,像我们这种人无须深交,一见面就可以知道是否为性情中人,若是这小子不值一文,我就不会叫你来相见了。” 窈娘一笑道:“老爷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你们以前不认识还可以原谅,若是认识的话,老爷子就该打了。” 罗东扬道:“这是怎么说呢?” 窈娘道:“我与白公子虽是初会,却是第二次见面了。” 罗东扬道:“怎么,你们以前见过?” 窈娘笑道:“是我见过他,他没见过我,还记得前天晚上,我回家时,就碰见这位公子躲在我的门楼下避风,我见他虽然落魄,却是英气内蕴,回去更衣后,连忙出来请他进去歇歇,那知他已经走了,我还惆怅了老半天。” 罗东扬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慧眼识英雄,早就相准了,这倒很好,免得我老头子为你们撮合了。” 窈娘白了他一眼道:“老爷子,你说到那儿去了,我是见到白公子人品不俗,德行高深才想表示一点敬意。” 罗东扬道:“才见了一面,你又怎知他的品德如何呢?” 窈娘笑道:“我住的那个地方是一幢孤楼,那天我匆忙出去应酬,连门都没有关,白公子在门楼下避风,却没有进去一步,这就是志行高洁,而且回来后,只有一个小丫头陪着,白公子想是知道楼中别无他人,为避男女之嫌,冒着大雪而离去了,这都是值得钦敬的地方呀。” 罗东扬大笑道:“对!对!秋君,我说窈娘不是庸俗脂粉。现在你该相信了吧,她知人之明,尤胜我这双老眼。” 窈娘道:“老爷子,你还好意思说呢,我只是一见之下,又没有任何关系,才不便冒昧追出去,他是你的世交晚辈,你竟然看他在这儿潦倒挨饿受冻,还算什么老伯?” 罗东扬笑道:“骂得好,幸亏我以前也不知道是他,否则不叫你把我的胡子扯掉才怪,老实告诉你说吧,秋君的先人就是代郡的白雄起!” 窈娘一怔道:“旋风儿白大侠?” 罗东扬笑道:“不错!看来你对江湖上事都很清楚。” 窈娘肃容道:“我虽是女流之身,但对那些济危扶困的英雄豪杰,一向十分崇敬的,白大侠可说是一代完人,他一生任侠,结果自己却死于豪门之手,令人痛惜。” 罗东扬道:“雄起一生任侠,却无善终,所以遗命后人不得再从事任侠之举,因此这小子虽然传了他老子的本事,却没有继承他老子的英名。” 窈娘道:“这也是对的,侠以武犯禁,虽说以绝世之身手,快意恩仇,扬名江湖,但总不是个了局,何况侠者抱不平,所济者不过一二人而已,如若以此济世之才,从事安邦定国之伟业,不是更有意义吗?设若其志不申,也该等待机会,效专诸之刺王僚,预让之刺襄子以及像我们齐国勇士聂政刺韩傀,杀一独夫而益天下,这才不负一个侠义,比目下这个郭解强多了。” 罗东扬大笑道:“高论!高论!窈娘,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一番见识,可是这小子没出息,他准备到淄城去当差役。” 窈娘道:“这是行不得的,公役无非是替豪门催纳赋税,专事欺压贫苦的老百姓,公子虽不至如此,却也会因此而磨去了壮志,这绝不是公子的出路!” 白秋君红了脸道:“大姐的指摘极是,小弟也是只是为了生计所迫,实出无奈,藉此糊口而已。” 窈娘道:“宦如虎吏如狼,公子若洁身自爱,将为同侪所不容,获怨小人;如同流而介污,则辱及先人,公子如不弃交浅而言深,妾身尚有数金积蓄,公子持将回去,若不以侠士为志,下帷攻读,另谋出头之日如何?” 罗东扬一笑道:“老汉也跟他说过了,而且准备作成你们小两口儿,把我老头子的一点积蓄拿回去,也是要他好好读书,就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窈娘看了白秋君一眼,道:“那妾身可不敢当,路柳墙花,怎敢污了公子的名节,老爷子有这份心,我可以到公子那边去为他做个奴婢,帮助他成业……” 罗东扬大笑道:“这是什么话,窈娘,你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我老头子收你为义女,由我作主促成你们,谁都不必推辞了,来,你们敬我一杯!” 他说话是不容人拒绝的,自己先拿起杯子来,窈娘看看白秋君,见他也举杯了,才腼然举杯,睑上却掩不住喜色,三个人才干了一杯,身旁忽然有人笑道:“好呀!罗老头既收了干女儿,又招了个干女婿,这可是天下第一大喜事,我们大家都该恭贺一杯!” 不知何时,他们的桌子旁边,已站出了一堆腰跨长剑的劲装年轻人,说话的一个尤其显得态度轻浮。 窈娘脸色微变,盈盈起立道:“孙公子,你怎么下来了?” 敢情这人就是孙大为,罗东扬一瞪眼道:“姓孙的!回到你自己的位子去,老头子的事不要你凑热闹。” 孙大为哈哈一笑道:“罗老头,别以为你是黄河一霸,孙爷就怕了你,因为我舅父一再告诫,不要我跟你一般见识,才由得你在河边称雄,否则早就揍扁你了,但舅父画定你的地盘在河边上,到了城里,就由不得你发横了。” 罗东扬浓眉一竖道:“你待怎地?” 孙大为笑道:“不怎么样,你包下了窈娘,孙爷不好意思跟你争风吃醋,你自己玩腻了把窈娘往个穷小子身边塞,孙爷就得管管了,窈娘是咱们轵城的一朵花,至少也得让咱们乐一乐才轮得到外人。” 罗东扬一拍桌子,愤然起立骂道:“混帐,你是什么东西,仗着郭解的势力横行城中,老头子懒得管你,你居然不长眼睛,惹到老头子头上来了。” 他还没发作,那批年轻人已突然出手,五六支长剑比住了罗东扬,将他左右围住了,罗东扬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们说动就动,虽有一身本事,然而赤手空拳,在剑尖的威胁下,一点也无法施展,只有干瞪眼的份。 孙大为哈哈大笑道:“窈娘!来!陪我喝一杯,你放心,孙爷不会把你娶回家的,只要我先拔个头筹,陪我睡一夜,明天随你去跟谁。” 窈娘忍住了气,含笑道:“孙公子,你这是何必呢?城里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多得很,你又何苦要我这残破之身?” 孙大为哈哈大笑道:“窈娘,罗老头儿包了你几年,大爷却知道得很清楚,没沾过你。 满城佳丽,就是你一块完璧,罗老儿护花有心,我们也不便杀风景,可是你要嫁人了,可没有这么容易,你在轵城捞了几年,赢足了我们的银子,至少得有个交代。” 窈娘脸色一变道:“孙公子,妾身市笑鬻色,赢得的是可怜钱,可也不欠谁不该谁,有什么可交代的。” 孙大为冷笑道:“那有这么容易,你丰衣足食受我们供养了几年,还捞了一笔,拍拍身子就走,把一块完璧去挑个穷小子坐享,传出去,人家不笑我们轵城人都是傻瓜。” 窈娘正色道:“妾身卖笑不卖身是早就说过的。” 孙大为笑道:“干了这一行就没那个讲究,罗老儿收你做干女儿,孙爷收你做干妹子,陪我睡一夜,明天也重重的赏你一笔陪嫁银子便了。” 说完又对白秋君道:“小子,你也来喝一杯,咱们攀攀亲,孙爷只不过破个瓜而已,对你一点都没损失,而且我的赏赐绝不比罗老儿少,你是人财两得。” 说着把白秋君面前的酒杯倒满了,自己也倒满了,举杯道:“来!喝了这一杯,就算定局,我就带人走,明天你到我家里来领人兼领银子。” 白秋君淡淡地道:“令舅郭翁伯义名满天下,阁下这种行为,不是替郭大侠丢脸吗?” 孙大为笑道:“所以我才要你喝这杯酒,表示你的同意了,两厢情愿,也可以说是一项义举。” 白秋君愤然道:“义字这样解释的吗?” 孙大为笑道:“窈娘不过是个娼妓而已,我花了大笔银子,助成她从良,这不是义行是什么?” 白秋君道:“那阁下就不该作那种荒唐的要求。” 孙大为笑道:“拔她一个头筹,证明轵城人不是傻瓜,千金遣嫁,表示轵城人不是小气鬼,连一个市笑的娼妓都照顾得很周到,这才是侠义本色!” 白秋君冷冷地道:“留下你的银子去向别人市恩吧,白某虽穷,还没有无耻到卖妻子的程度。” 孙大为沉声道:“小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秋君拿起杯子,往地下一泼,算是答覆。 孙大为脸上变色,旁边有人劝道:“孙兄,你把人带走好了,何必跟他穷噜苏,到了明天叫他来领人就是了。” 孙大为的脸上泛起怒色,冷笑道:“不行,我非要叫他喝下这杯酒,让他表示自己愿意的。” 说完又倒了一杯,沉声道:“你喝是不喝?” 白秋君冷冷地道:“士可杀而不可辱,阁下最好多考虑一下,换了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喝这杯酒吗?” 孙大为笑道:“不可能,因为没有人会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叫我作这个选择,因此我也无此经验。” 话才说完,忽觉眼前寒光一闪,白秋君的剑已出鞘,比他的咽喉,冷冷地道:“现在有人拿剑架在你的脖子上了,我要你也作个选择,是跪下来向罗老爷子道歉,还是挨我这一剑呢?” 孙大为没想到他出剑如此之快,连忙退了一步,可是白秋君将手一伸,仍然逼住他,罗东扬大叫道:“秋君,叫他跪下来,向窈娘磕头道歉,否则就宰了他!” 白秋君道:“不!窈娘既操此业,是应该受辱的,除非她嫁了我之后,规规矩矩地做人我绝不让她受半点侮辱,可是老伯不同,您不应该受这种侮辱。” 窈娘脸色微变,白秋君道:“窈娘,你别多心,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但我行事必须讲道理,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你干了这一行,就不能期望人家尊敬,我期望你于未来,只要你做成了我的妻子,我就不顾一切地保护你,但现在,我只能保证你不受人欺凌。” 窈娘低下头道:“是!妾身不忘公子的训示。” 白秋君回过脸道:“跪下,拿起那杯酒向罗老伯陪罪。” 孙大为终于一笑道:“陪罪就陪罪,小子,你小心点,今天只要你出得了艳阳楼的门,就算你有本事。” 说着端起酒,作势欲跪,忽而一扬手,将酒泼向白秋君的脸上,白秋君用手一护脸,孙大为趁机拔剑,向白秋君横砍过去,白秋君好在应变迅速,脸上被酒迷住了眼,心知有变,连忙往后一仰身,长剑跟着挥出。 孙大为恰好扑了上来,剑锋掠喉而过,才叫了一声,身子已倒向一边,喉间血如泉涌。 罗东扬趁着大家骇然疏神之际,大喝一声,身子拔了起来,那些少年游侠儿发现他脱出围困,忙仗剑追上去。 罗东扬一滚而去,捞起孙大为手中的剑,虎吼一声,身形屈下,长剑横扫,此老弃剑多年,武艺却没有搁下,一剑在手,又恢复了当年叱咤江湖的雄风,但听得铮铮声响,那群少年剑士被他震得纷纷后退。 白秋君要上前帮忙,罗东扬叫道:“别管我,你去保护窈娘,让他们尝尝我佝偻剑法的厉害。” 人的名一如树的影子,众人一听佝楼剑法四字,从他的身法上很快就想到了他是什么人物。 —人惊呼道:“是佝偻剑客罗东扬!” 罗东扬傲然道:“不错!老夫成名之日,郭解还是个黄口小儿,老夫袖手江湖,郭解却跋扈称雄,这还不说,他的外甥当然也是仗着他的势力,如此妄为,老夫杀了他,你们去告诉郭解,叫他来找老夫好了。” 白秋君连忙道:“不!老伯!人是小侄杀的。” 罗东扬冷笑道:“不管是谁杀的,郭解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人吗?你乖乖的等着好了,郭解要找人报仇,也一定是找老夫,冲着你这小子,他还不屑动手呢。” 这时一个年轻人向前道:“罗前辈,您是有名的大剑客,我们自然不是您的对手,郭爷这两天不在家,您留个落脚的地点,等郭爷回来自然会来找您的。” 罗东扬大笑道:“老夫难道还怕他不成,告诉他,老夫就在黄河边上的船里,叫他随时来找我好了。” 众人一言不发,抬起孙大为的尸体悄然地走了。 窈娘苍白了脸道:“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老爷子,咱们快走吧,让地方上知道那就麻烦了。” 罗东扬大笑道:“这个你放心,被杀的是郭解的外甥,如果要惊动官府,他就不能再混了,来!咱们别坏了酒兴,继续喝两杯,然后你们小两口儿就回家去成亲……” 白秋君忙道:“那怎么行,我们自然是一起到船上去。” 罗东扬笑道:“我那只船太小,住不了三个人,你们尽管走好了,郭解要来,也一定是公开来找我,你到时看热闹好了,可不用你帮手,老头子虽然老了,还不相信会输给他一个后生小辈。” 白秋君知道多说也没有用,罗东扬不要他去,但他也不能不去,不如在城里住下,先找郭解作一了断,因此他拉了窈娘一下,两人又陪着罗东扬吃喝起来,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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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002
郭 解 二 白秋君与窈娘回到她的香闺时,这个门他是熟悉的,因为他以前也来过一次,那是来避风雪,只瑟缩在门楼的角落里,而且很快就离开了,今天重临此门时,他不禁有点踟蹰,但是窈娘拉着他的手,硬把他拉了进去。 这是一个缱绻而缠绵的夜晚,白秋君不但有了栖身的地方,还拥着一个温柔而多情的女人。 一度缱绻后,窈娘用丝绢沾了几朵腥红,郑重地收藏了起来,当然这个举措有点傻,但她把绢巾放入箱子时,忍不住哭了起来,几年的市笑生涯,为了保护这一点贞操,她不知经过了多少的困难,受尽了多少委屈。 尚沉浸在温柔回忆中的白秋君被那轻微的啜泣声惊醒了过来,连忙掀被而起,拖着鞋子来到她身后问道:“窈娘!你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 窈娘擦干了眼泪,强自镇定了下来,回眸一笑道:“没有,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一点不舒服就哭了。” 白秋君道:“那是为什么呢?” 窃娘笑笑道:“没有什么,我是太高兴了,人在高兴的时候,一样也会哭的,我是在庆幸此身总算有了归宿。” 白秋君看看她的脸道:“窈娘,别骗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一个人的高兴与忧愁总还看得出来的。” 窈娘嫣然一笑道:“你看我脸上有忧色吗?” 白秋君不禁惶惑了,她的脸上的确找不到忧色,但刚才的忍声吞泣,又的确不是假的。 她刚才站在箱子前面,莫不是箱里有什么令她感怀身世的东西引起了她的忧伤,一半为了好奇,一半也想了解她为了什么,白秋君也轻轻地揭开了箱子,终于看见了那一方绢巾,也看见了上面新染的贞红。 白秋君深深地被感动,忍不住拥着她的柔肩,轻轻吻着她的脸,喃喃地道:“窈娘!我的窈娘!你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还怕我不相信你的坚贞吗?” 窈娘摇摇头道:“不!我知道你相信我,否则你当时就会验看了,正因你没有要求我,才使我感觉有点傻,守护了多年的贞节,似乎不如想象中重要。” 白秋君呆呆一叹道:“窈娘,你错了,我非常关切,也非常重视,可是我不会对你要求的,因为我相信你,何况我重视的不是这些外表的形式,而是一个人的内心,真正的贞操,不是这些外表的证据,而是在内的感情,你已经把—份完整无缺感情给了我,我认为已经足够了。” 窈娘道:“对我来说,那是不够的。” 白秋君一笑道:“窈娘,那你还得学学,才能做一个游侠的妻子,虽然我禀承父训,不再以游侠为业,但我是一个游侠的儿子,我的思想,我的行为,仍是属于游侠的。” 窈娘顿了一顿,才问道:“那怎么样才算是游侠呢?” 白秋君道:“行事唯仁唯义,待人唯患唯信,处事唯诚唯正。像今天罗老伯,只初次见面,不问我的底细,就把你托付给我;像我今天杀死孙大为,并不因为他欺负我的妻子,而是因为他欺凌一个弱女子。父训虽严,到时候我忍不住仍是要拔剑而起,因为在本质上我还是个游侠,在我的身体里,流着游侠的血,那是改换不了的。” 窈娘又问道:“我要怎么样才能做一个游侠的妻子呢?” 白秋君笑道:“很简单!信任我,不管我做了些什么,你都要绝对地信任我,认为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窈娘笑道:“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白秋君抚慰道:“那你就不该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了。” 说着指指那方绢巾又道:“罗老伯告诉我你一直守身如玉,那已经够了。我相信他的话,一个游侠的心目之中,是没有怀疑的。” 窈娘低下头道:“我知道,所以没有呈验给你看,只是偷偷地藏起来,自己留作纪念而已。 白秋君道:“还有一点,你必须习惯寂寞,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一个游侠往往是身不由己的,也许一出门就数年不归,也许在回家的路上,我为了一件该做的事,杀了人闯了祸,必须远走他方,抛下你不管了。假如我们不是夫妇,我答应照顾你,拼将万难,不辞一死,我也会把你送到家的。但你是我的妻子,我就不管了。” 窈娘怔了一怔,道:“你又打算继承父业,游侠以终了?” 白秋君道:“是的!我今天杀了人,不是一个普通人,是郭解的外甥,他不会放过我的,也许一辈子都会有人跟我纠缠不清,我逼得要走这条路。” 窈娘道:“郭解也是闻名的游侠,他知道他外甥是自己找死,不应该来找你寻仇。” 白秋君一叹道:“是的,但我怀疑他是否真正够一个游侠的标准,否则他的外甥就不会如此跋扈了,他早就应该自己杀了孙大为,游侠的本分是除暴安良,不是依仗武力,鱼肉乡里,横行市井,欺凌良善。” 窈娘不禁默然。 白秋君忽又笑道:“窈娘!一个游侠的生命中是只有今天没有明天。趁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多相聚一下吧!因为我不一定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窈娘由他抱起重回床榻上,当两个人再度拥抱在一起时,她忽然道:“秋君!你说过游侠必须是一诺千金的,那你白天答应我们的事,也不能更改了。” 白秋君道:“是的!假如我答应过的,我就绝不更改。” 窈娘回说道:“你答应我与罗老爷子,说要回去闭门读书的。” 白秋君呆了一呆才说道:“不错!我是答应过,但环境不允许我那样了,从我杀死孙大为的那一刻开始。” 窈娘道:“一个游侠的承诺,会受环境的影响而变吗?” 白秋君语为之塞,良久良久才道:“窈娘!你要我如何?” “实践你的诺言,回家读书去。” “可是郭解不会放过我的!到时我难道束手听任别人来杀死我吗?窈娘!你要想得现实一点。” 窈娘道:“郭伯翁颇有侠名,也许不是那种不可理喻的人,他来找你时,我去跟他评理,假如他不讲理,你可以自卫,但我不希望你继续去行凶杀人。” 白秋君苦笑道:“窈娘!你把我看成嗜杀如虎的凶手了,一个游侠的杀人,往往是不得已,像今天。” 窈娘道:“今天的事,凡是一个热血男儿都会忍不下去的,并不一定要具有游侠身份,才有资格打抱不平,秋君!我尊敬行侠仗义的豪杰,并不赞同杀人,因此我希望你今后还是遵照你先人的训示,规规矩矩地读书以求出头,不要心心念念只想行侠了,行侠非不可为,但不可为业,遇事不避,却不必去找机会行侠,你肯答应吗?” 白秋君一叹道:“当然答应,只要郭解不来找我,我绝不会故意去找他的,我并不是想藉行侠扬名,今天我杀了孙大为,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喜欢杀人,杀了孙大为之后,我的心里一直不舒服。” 窈娘满足地笑了,笑里也有点凄凉,轻叹一声道:“我要求你的就是如此,杀人是一件很疯狂的事,一开始或许会感到不安,但久而久之,杀的人多了,感觉就麻木了,慢慢会视杀人为乐事,变成个嗜杀的狂人了,最后就会杀自己,我已经深深受这个惨痛的教训,所以才……” 白秋君一怔道:“窈娘!你!” 窈娘苦笑一声道:“我没有杀过人,我的父亲、我的长兄却是在这种方式下杀死自己的,我的本姓田……” 白秋君一惊道:“你是田氏的后人?” 窈娘惨然道:“是的!我的父亲是闻名的游侠田仲,我的长兄便是朝野闻名的煞星田烈,他们的一生中,虽然以行侠为名,却是以杀人为乐事,所以他们最后也不免为人所杀,他们虽然死了,但仇家却不肯放松我们,一家老弱十余口,就逃出了我一个人,只落得市笑为生,这都是行侠的后果,你陷溺还浅,所以我希望你及早收手。” 白秋君呆了道:“真想不到你是田氏的后人?” 窈娘苦笑道:“我出身在任侠之家,自然也认得出人,我早知道罗老爷子是佝偻剑客,却尊敬他能急流勇退,所以我才以父事之。秋君!你说得对,一个游侠的后人,就是注定了命运要做游侠的,所以我嫁了你,但我总希望能改变一下我们的命运,使我们的将来不那么悲惨。” 白秋君激动地抱紧她道:“窃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先父之所以训诫我不行侠,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才说到这儿,那个小丫头杏儿已急急地来敲门道:“娘子!不好了,孙家的人打上门来了!” 白秋君苦笑道:“你看!麻烦已经找来了。” 窈娘却沉着地问杏儿道:“是孙家的人还是郭家的人?” 杏儿急道:“孙家的人也就是郭家的人,他们还分吗?有十几个,都拿着凶器,说要为孙公子报仇!” 白秋君披衣坐起,窈娘再问杏儿道:“郭伯翁来了没有?” 杏儿道:“那倒没有,郭老爷在,他们不敢如此张狂的。” 窈娘道:“不去理他们,把门关紧就是了。” 杏儿以带哭的声音道:“他们说,不开门就要放火了!” 白秋君愤然道:“这还成什么话,我找他们去。” 这时外面人声鼎沸,高声叫骂,有几束火炬已丢了进来,白秋君很快地穿好衣服,提了剑下楼,首先把火扑灭了,窈娘跟着追出来:“秋君!这些人只是一群无赖的暴徒,并没有多少实学,你不必跟他们—般见识。” 白秋君道:“在艳阳楼的那几个年轻人,剑技都很有根底。” 窈娘道:“不错!那几个是郭解的弟子,正因为他们懂得剑法,看出你与老爷子的出手凌厉,才知难而退,因此他们也一定不会再来送死,至于这些人,很可能是孙夫人唆使前来的市井无赖,你又何必去跟他们赌狠呢?” 白秋君傲然道:“连真正的剑手我尚且不惧,难道还会怕这些泥足的市井无赖吗?” 窈娘一叹道:“秋君!我这是经验谈,宁获怨于君子,不开罪于小人,这种人最可怕,他们吃了亏之后,不会明刀明剑跟你决斗,却会使用各种暗算的手段报复,我的父兄一世英雄,最后都受害于小人之手!” 白秋君一笑道:“窈娘!你放心好了,对这些人的了解我比你清楚,因为他们是小人,没有游侠慷慨赴死的决心,所以他们也最怕死,我有办法制服他们的!” 说着打开了门闩,外面涌集了十几人立刻鼓噪了上来,内中有人喊叫道:“就是这小子,宰了他给孙大哥报仇!” 白秋君沉声道:“很好!人是我杀的,对各位的义气我很佩服,所以站出来,成全各位的义举,是谁要报仇?” 那人叫道:“我们都要报仇!” 白秋君脸色一沉道:“这是郭伯翁的地盘,你们这种行为,不怕给他丢人吗?我不辞一死,但你们如果靠群殴杀了我,郭伯翁也未必会饶了你们,除非他不想混了。” 这几句话倒是颇有镇慑作用,那群人都静了下来。 白秋君道:“要报仇一个个地来,凭真功夫,真本事,杀了我也没话说,如果你们想倚仗人多,不讲江湖规矩乱来,我也一定不怕,凭我的技艺,自卫的本事还是有的,打不过我可以逃,我要逃的时候,你们谁也追不上。” 口中说着话,双脚一蹬,身子已拔上了两丈来高的一棵大杨树的横枝上,那根横枝粗不盈寸,白秋君的身子站在上面,横枝一动都不动,连枝上的积雪都完好如故。 白秋君在枝上冷笑道:“有我这身轻功,脱身应该没问题,你们如果杀不了我,就得提防我来报复了。” 这一身美妙的轻功果然镇住了群小,他们都不作声了,其中一人不甘心地道:“跑得了你,可跑不了那女人!” 白秋君厉叱一声道:“住口!你说这种话就不像个男子汉,但是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因为你不是一个剑手,对一个不是剑手的敌人,我也会采用另一种手段,只要窈娘伤了一根头发,我一定采取最严厉的报复手段,不但屠绝你们每一个人,连你们的家人也一个不留,像这棵树—样!” 说着他脚尖轻点,在树上转了一个圈,手中长剑轻挥,立刻斩断了一大片树枝,眨眼之间,一棵横覆数丈的大白杨树,就剩下撑天的几根枯枝,白秋君最后一挥,剑气所及,将那几根枯枝也扫落了下来。 然后他傲然笑道:“除非你们整天聚结在一起,把你们家的人也聚到一起别分开,否则我利用黑夜到府上去拜访一下,第二天就得要孙家来替你们收尸了。” 群小为他的身手所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白秋君一笑道:“为朋友尽义是侠士本份,但要看看那个朋友值不值得,孙大为其行当诛,让他活着横行乡里,已是你们轵城之耻,你们还想为他报仇,则更应该感到惭愧!何况郭伯翁是他的舅舅,要拼命报仇也轮不到你们,今天你们来替他报仇,异日你们全家遭杀之日,孙家的人是否也会出面替你们报仇呢?谁有这个信心的就站出来!” 群小面面相觑,没人敢挺身而出,白秋君指着那个讲话最多的少年道:“朋友!刚才你最起劲,请出来指教!” 那人的脸都吓白了,连忙道:“朋友!我们也不是来替孙大为报仇的,我们都是郭爷的手下,孙夫人把孙大为尸体放在郭爷的门口不收殓,说郭爷名满天下,他的外甥叫人杀了,居然没人敢出头,我们听了不是味儿,才来找朋友一决,现在看了朋友这种身手,我们自知不敌,还是等郭爷回来再解决吧!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安息。” 说着招呼同伴,正待退去,白秋君却喝止道:“且慢!” 那人苍白了脸道:“你还要怎么样?” 白秋君道:“河岸罗老爷子那儿,是否有人去打扰了?” 那人苦笑道:“到今天我们才知道他老人家就是名满江湖的佝偻剑客,谁还敢去惹他老人家!” 白秋君冷笑道:“那你们是认为我好欺负了?” 那人低头不敢回答,白秋君走前几步,那入吓得连连后退,白秋君笑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但要问你几句话,郭伯翁上那儿去了?” 那人道:“郭伯翁应朋友之邀到河东去了。” “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可不知道,总在这一两天吧。” 白秋君道:“好!从明天开始,我到河东路上去等他,跟他把这问题解决,但不许你们再来骚扰了。” 那人连忙道:“朋友放心,今天在酒楼上那几个人是郭爷的亲信,武功也比我们高,他们一定知道你朋友的厉害,自己不敢前来,却支使我们来送死,幸亏朋友你明白事理,不跟我们一般见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做傻瓜了。” 白秋君这才微微一笑道:“好!各位请吧!窈娘从今天开始已是我的妻子,以后不应召陪酒了,麻烦各位转告一声,再要有人在附近探头探脑,我的剑可不认人的。” 那人连忙道:“不会了!在艳阳楼的事早已传遍全城,再也没有人敢来送死了。” 于是带着他那班伙伴,一个个狼狈而去,白秋君含笑回到屋中,窈娘迎着他笑道:“秋君!还是你行,轻而易举就把事情解决了,我还以为最少要伤几个人。” 白秋君道:“假如我一出去就跟他们动上了手,伤人是免不了的,这帮家伙我见多了,好斗逞勇,却又胆小如鼠,示之以技,屈之以威,他们自动会退缩的,其实我要杀死他们并不困难,但我不想杀人,就不妨把他们抬高一点,表示怕他们一起上,给他们也留点面子,不伤他们的自尊,也不会结怨太深,省了许多麻烦。” 窈娘深深一叹道:“是的!当年我的父兄如果能像你这样,遭遇就不会那么惨了,秋君你明天真要去等郭解吗?” “是的!不跟他把问题解决,我们就脱不了身。” “等他来找我们好了,何必要去找他呢?” 白秋君一叹道:“如果他来找我们,一定会先找上罗老伯,罗老伯年事已高,剑艺也荒疏多年,也许会不是郭解的对手,我不忍心他的一世英名毁在这儿。” 窈娘道:“你能胜过郭解吗?” 白秋君道:“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窈娘默然片刻才道:“是的!罗老爷子照顾了我多年,现在我已经嫁人于归,不该再去烦他老人家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白秋君忙道:“不!你不能去,明天你到河边上去绊住罗老伯,别让他上这儿来,如果他知道我去等郭解,一定也会赶来凑热闹的,我实在不希望他参加。” 窈娘道:“他见我一个人去,一定会问起你的。” 白秋君笑道:“你就说我留在家里温习剑法,准备跟郭解一决,他就会谅解,就不会来找我了。” 窃娘想想又道:“可是你不认得郭解。” 白秋君道:“不需认得,他的人知道我要在路上等他,一定会先去通知他的,他会认得我。” 两人默然回到屋里,谁也没有再睡的兴致了,就这样对坐到天明,小丫头杏儿送上早点,他们默然用过。 白秋君道:“我们分头出发吧!我会在日落前回家,假如你看不见我回家,就知道该上那儿去找我了。” 窈娘沉重地道:“我晓得!我不会为你穿孝的,也不会把你的骸骨运回家乡去,我会穿着一身彩衣去见婆婆,告诉她我是你在外面娶的媳妇,也告诉她你在外面找到一份好差使。 我会奉养老人家尽了天年,再来起运你的骸骨归里,这是我的责任,我会知道的。” 白秋君长长一揖道:“窃娘!我谢谢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白秋君怀着剑,跨开大步走了,在东边的路上,他找到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坐候没多久,果见一骑飞驰而过,骑上的人是昨晚说话最多的那个家伙。 白秋君知道他是通风报信去了,遂耐心地等候着,过了个把时辰,只见来路上有一个瘦削而矮小的中年人,肩头负了一个包袱,步行而来。 白秋君因为一直在等着郭解,挡在路中间,那瘦小的中年人也走在路中间,两人走到面对面时,白秋君仍然没让开,那中年人望了他一眼,终于自动地侧身由他的旁边滑过,白秋君见他身边也佩着一口剑,忍不住道:“兄台!等一下,你是郭伯翁家的人吗?” 中年人嗯了一声,立定脚步道:“朋友,不知有何指教?” 白秋君道:“我要找他,他来了没有?” 中年人微微一愕道:“朋友找他有什么事?” 白秋君道:“找他厮杀!” 中年人又是一愕道:“阁下与他有什么仇恨吗?” 白秋君道:“过去没有,仇在昨天结下的。” 中年人奇道:“郭解昨天不在轵城,怎会与阁下结仇?” 白秋君道:“我在昨天杀死了他的外甥。” 中年人一怔道:“为了什么?” 白秋君道:“我没时间说这些,他来了没有?” 那中年人想了一想道:“没有!他还有事,两三天之内不会回来,你先回去吧,他回来后,弄清了事情的始末经过,自然会去找你的,你在这儿等不到他的。” 白秋君道:“为什么?难道他不从这条路回来。” 中年人道:“他一定从这条路回来,但是他非常怕麻烦的,因此他常常用很秘密的方法回来,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白秋君顿了一顿才道:“阁下跟郭解很熟吗?” 中年人笑道:“很熟,我是他最知己的人,对他的一切最清楚,因此才知道他的行踪。” 白秋君道:“我想请教一下,他为人如何?” 中年人一笑道:“这个问题你问任何一人,都会有答覆,有好的也有坏的,唯独问到我却无以为告。” “为什么?你不是他最亲近的人吗?” “正因为我跟他太亲近了,才无以为告,我说他好,你未必相信,我如说他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事实来,他为人行事,都是凭着本心,好与坏要看别人的看法了。” 白秋君道:“我听说过他急人之急,颇有侠名,但是他的子弟横行乡里,他却不闻不问不加管教。” 中年人神色微动道:“这一点我敢担保他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人告诉他,否则他一定会严加管束的!” 白秋君冷笑道:“轵城内人人皆知,他怎么会不知道?” 中年人苦笑道:“我敢担保他不知道,因为上门的人都是有求于他的,绝不会在他面前说他子弟的坏话,至于被你杀死的那个孙大为,是有点骄纵。” 白秋君冷笑道:“岂仅是骄纵而已。” 中年人道:“他从小丧母,由他姐姐抚养长大的,他姐姐又只有一个独子,因此他虽然知道孙大为行事略有不端,却也不忍深责,那知道就此害了他,不过阁下放心好了,如果孙大为的行为有取死之道,他绝不会护短的,对于郭解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我敢保证,他的是非最明。” 白秋君道:“但愿如此,那我也不等他了,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就说孙大为是我杀的,我住在西城窈娘的家里等他,叫他不必去找不相干的人。” 中年人拱拱手道:“他会的!他一定会来,假如孙大为该死,他会来道歉,假如阁下杀得不当,他也会有一番交代,郭解是个是非恩怨分明的汉子,一定会有交代的。” 说着他转过身来,白秋君在路上呆了半天,才想起忘记问那中年人的姓名了,但这时那人已走远了,他也只得转身回到城里,由于时间尚早,他一迳走到河边上。 由于罗东扬在城里揭露了身份,跟一个小伙子共同杀死了郭伯翁的外甥孙大为,消息传开,大家都避得远远的,只有那一条船孤零零地泊在岸边。 他跨上船去,但见罗东扬正在舱中,面前放着一罐酒,一碗热腾腾的肉汤,窈娘则跪在一边,替他将切得薄薄的肉片放进汤里煮熟,见他进来,窃娘不禁一怔。 罗东扬笑道:“小子!听说你在练剑,老头子就不便打扰了,你们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剑是要靠平日的勤练,一两天加紧能有什么用?” 白秋君笑道:“小侄如有老伯这种火候,自然就无须勤练了,可是小侄的技艺还疏浅得很。” 罗东扬笑道:“那也不尽然,剑事半在天赋,半在传授,那天我看你出手,就知道你的火候已够了,所欠缺的只是经验,来!趁着这好酒热汤大肥肉,我们吃个酒足饭饱后,到岸上去切磋几手,保证比你一个人练十年还强。” 白秋君坐了下来,道:“不急在一时,那太惊世骇俗了吧。” 罗东扬笑道:“我们宰了孙大为后,就等于是向郭解公开下了战书,城里城外的人都知道了,好像我身上带了瘟病似的,一个个全躲开了,惟恐招祸上身,你放心好了,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小子!昨天晚上你们家里一定很热闹吧?” 白秋君望望窈娘,她也微微色变道:“我没说,老爷子!你怎么知道的?” 罗东扬哈哈一笑道:“老头子虽然不闯江湖了,耳目还是灵通的,收了一个不记名的徒弟,传了他几手功夫,就让他替我探探消息,昨夜王二混到你们家搅闹时,他急急地来告诉我,可是我一听去的那些料都不成气候,相信你一定应付得了的,所以也没赶了去。” 白秋君低下头,窈娘道:“正因为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没敢惊动老爷子,好在秋君应付得法,没伤人就对付过去了。” 罗东扬大笑道:“我全晓得,小子,你很有办法,几手回风斩把他们都镇住了,这一手很聪明,这些人武功虽差,仇心却很重,如果你伤了他们,他们就一辈子缠你,阴魂不散,扰得你永远不安。 我对他们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杀,杀得一个不留,心惊胆寒,不敢再来找你。一个就是躲,远远地避开他们,这些年我老头子隐姓埋名,就是杀腻了人,已经无法摆脱这些小人,只好躲了起来。 没想到你初现身手,就学会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比我老头子强多了,窈娘,我给你找的这小子不错吧?将来你们一定不会像我老头子这么落魄,连本名都不敢使用。” 窈娘低头道:“我想等这件事了之后,还是叫他回去读书,不要把游侠当作事业。” 罗东扬道:“对!游侠的结果没一个是善终的,我老头子收手已经太迟了,你们还来得及,依我说,你们干脆就此回家算了,这件事交给我老头子挑起来。” 白秋君连忙截阻道:“那不行!小侄说什么也不能置身事外,何况人是小侄杀死的,那有让老伯来顶的道理。” 罗东扬一叹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因为你是白雄起的儿子,怎么样,你等到郭解没有?” 白秋君又是一怔,罗东扬道:“别瞒我,昨天晚上的事我全知道,你说的话自然也会传到我耳朵里的。” 白秋君只得道:“没有!他要两三天才回来。” 罗东扬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等到他的,郭伯翁是个成名的游侠,听说这件事有我凑在里面,一定会先来找到我再跟你解决的,所以我老头子不跟着去凑热闹,让你一个人喝冷风去。 小子,要找郭解,还是在我这儿等着,等他公开下了战书,咱们爷儿俩会他一会,还有你怎么知道他两三天才回来,据我所知,王二混已经骑了马去找他了,孙大为是他唯一的外甥,他得信后会立刻赶回来的。” 白秋君道:“我碰到他一个亲信的手足……” 罗东扬道:“郭解虽有一大批子弟门人,却没有一个亲信的,他的行事一向独来独往,谁也不会知道他的行踪。” 白秋君道:“是那个人自己说的,他身上也带着剑,听他的口气,似乎与郭解的关系很密切。” 罗东扬道:“没这么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小侄忘了问他,却谈了很久。” “谈些什么?” “关于郭解的为人,以及对孙大为之死的看法。” “他怎么说的呢?” “对郭解的为人他不作置评,对孙大为之死他说了一些,也没有偏袒,他说郭解回来后会调查清楚再作处置。” 罗东扬笑道:“这倒奇怪了,郭解的风评只有两种,一种是把他捧上天,一种是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从来就没有人对他不作置评的,何况又是他的亲信,尤其是对于孙大为的行为除了郭解自己,谁也不敢说他该死,因为郭解的姐姐就只这一个孩子,而郭解……” 白秋君道:“他说了,郭解自幼丧母,靠那个姐姐呵护成人,因此对孙大为,他略为放纵一点,但绝不会是非不明,他还说如果孙大为确实该死,郭解会来向我们道歉,他叫我回来等着……” 罗东扬一笑道:“这个人口气可真大,似乎就代表郭解,但郭解的为人行事是无人可作代表的,他什么长相?” “四十上下年纪,矮个子,黑脸膛,两眼显得很有精神,说话很温文有层次,穿着很朴素……” “走路还是骑马?” “步行的!肩头背一个包袱。” 罗东扬大笑道:“他就是郭解,你当面错过了。” 白秋君猛然一怔,道:“他会是郭解?郭解会是这个样子?” 罗东扬大笑道:“郭伯翁名满四海,却没有多少人认得他,因为他其貌不扬,就像个庄稼汉子,一般人心目中的游侠都是身材轩昂,怒马鲜衣,腰跨长剑,连我老头子当年行侠时也不例外,但只有郭解一人例外,他毫无特征,而且从不骑马,到那儿都是一双腿。” 白秋君愕道:“真想不到郭伯翁会是这个样子?” 罗东扬笑道:“别说你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没认识他之前,他一连坐过我四次船,我都不知道他就是郭解,但是你看他身材矮小,他技击通神,一枝剑有鬼神莫测之机,我老头子还不敢说一定能胜得了他。” 白秋君道:“他为什么当我的面不承认呢?我已明白地告诉他,我杀死了孙大为,要找他一决。” 罗东扬道:“他当时有什么表现吗?” 白秋君道:“没有,听说孙大为死讯后,他也毫无激动之状。” 罗东扬皱眉道:“这个人已经到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境界了,这样的一个剑手是很危险的敌人,以他对乃姐的感恩之情,听说了外甥被杀,面对着杀甥的凶手,居然能无动于衷,这个人太厉害了。” 白秋君想了一下道:“小侄的想法不同。” 罗东扬道:“你有什么想法?” 白秋君道:“小侄想他说的是真话,他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要回去弄清楚孙大为被杀的真相后,再作区处。” 罗东扬道:“我不信,他是游侠,不是圣人,游侠所争的是一口气,虽然也讲理,但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杀死了他的外甥,他要能忍下去,以后就不能混了。” 白秋君的看法也有点动摇了,他是游侠世家出身,对游侠性格很了解,名对游侠是重于生命的,尤其是罗东扬已经亮出了佝偻剑客的身份,假如郭解就此罢了,外人一定会以为他畏惧佝偻剑客的盛名,这是任何一个游侠不能接受的,沉默片刻后,他才道:“郭解已经回来了,大概很快就会找小侄去了!窈娘,我们回去吧。” 罗东扬道:“急什么,他要来,也一定是找我。” 白秋君道:“不!小侄跟他相约在窈娘的家中,他也答应了等郭解回来后到那儿去找小侄。” 罗东扬道:“好!那我们一起上那儿去等他。” 白秋君道:“老伯!小侄是一个人约他的。” 罗东扬笑道:“小子,我老头子不把你赶回家去,你还想把我老头子踢出事外不成,走吧,别等我拿棒子揍你。” 白秋君无可奈何,窈娘朝他作了个手势,叫他不必固执了,小俩口儿只好跟在罗东扬身后上岸。 来到窈娘的家中,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罗东扬很沉得住气,叫杏儿上街去又买了许多酒肉,叫窈娘整治出来,接着他们大吃大喝,过了一个平静的白天。 到了晚上,白秋君口渴思饮,窈娘在他身边睡熟,他只得自己起来,忽听得院中有呼呼的声音,连忙贴着窗纸一看,但见罗东扬在院子里练剑,他佝偻着身子,一剑剑地推出去,发招十分缓慢,但劲厉的剑气却把丈许远处墙头的积雪震得漫天乱舞,呼呼的声响就是由此发出来的。 白秋君心头暗惊,没想到这位世伯的剑艺已精湛如此,因而聚精会神地看着,罗东扬练了一下,忽而挺剑对一棵树上刺去,身子也跟着拔空而上。 剑尖快指到树梢上时,又见一条人影凌空翻出墙外,同时还有人轻笑道:“罗翁真是藏晦不露,翁伯失敬了。” 看那身影,分明是日间所见的中年人,只听罗东扬厉声喝道:“郭解!你不要跑,是汉子就停下来较量一下。” 叫着飞身追了出去,白秋君不敢怠慢,匆匆披上衣服,取了剑,也紧追出去。虽然在黑夜,但满地皑皑白雪,可以看得很清楚,郭解在前面去若飘风,罗东扬在后面追得也像一阵风,白秋君的身法也算快,但快不过两阵风。 眼看着两条影子越去越远,他史心急了,拚了命追上去,来到河边上,却见郭解—迳踏着浮冰,去向河中,罗东扬不考虑也追了上去,终于接近了。 当白秋君追到河边上,罗东扬与郭解已动上了手,他唯恐有失,连忙挺剑想追过去,罗东扬却摆摆手道:“秋君,别过来,由老头子一个人斗他。” 郭解也摆手道:“小朋友,你别急着上来,等我向罗老前辈讨教后,还有问题要跟你解决呢。” 罗东扬大叫道:“请你别管那小伙子,有事冲着我来。” 郭解一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位小朋友既然敢在路上等我姓郭的,大概不会领你前辈这份情。” 罗东扬愤急飞身挥剑扑击,但郭解十分沉稳,他的脚踏在一块浮冰上,那块浮冰大如磨盘,以浮力而计,并不足盛载一个人的重量,可是郭解站在上面一动都不动,从容挥剑,架注了罗东扬一连串的攻击,最后一振腕,把罗东扬挥了开去,落在另一块浮冰上,这块浮冰比郭解所站的要大了一倍,罗东扬落上去,浮冰立刻往下一沉。 罗东扬连忙提气才算稳住浮冰,不禁怔住了,他是个大行家,从两个人的身法一看,就知道自己比人差了一截。 但他仍是不服气,怒声道:“郭解,有种到岸上打去。” 郭解笑笑道:“我承认没种,前辈的佝偻剑法盖世无双,只有在这浮冰上,我可以占点便宜,到了岸上,我绝不是敌手,因此我老远把前辈引到这儿来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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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解 三 罗东扬怒叫道:“郭解,你是不是汉子?” 郭解微笑道:“郭解先天不足,身高不过五尺,与前辈昂藏七尺之躯比起来,也算不了汉子。” 罗东扬闻言一怔,从郭解的话里,他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以佝偻剑法闻世,赢得了佝偻剑客之名,并不是先天的弯腰,而是为了剑法之故,他的剑路着重在攻击对方的下路,必须弯下腰来,才能发挥全部的威力。 而一般的剑客都着重在腾跃扑击,取人上路为主,他这一套特异的剑法才能威镇江湖,可是今天遇到的这个郭解身子矮小,自己弯下腰来,也不过跟他差不多,则自己佝偻剑法丝毫占不到便宜。 刚才在冰上一番交手,证明郭解的剑技精湛,并不逊于自己,而内力之充沛,尤在自己之上,到了岸上,自己并不见得能胜过他,而郭解却自承不如,分明是给自己一个下台的机会,叫自己不要再固执下去。 可是自己就这么下场,似乎也难以交代。 他正在踟躇难决之际,郭解又道:“在冰上,前辈腰腿不如我俐便,在岸上,我火候不如前辈精纯,双方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前辈自然也是一样,我们又何必僵持下去,大家就此算了吧。” 罗东扬道:“我肯算,你肯算吗?” 郭解道:“我们素无仇隙,并没有必要拼命的理由,至于舍甥孙大为的事,我会跟那位小友解决的。” 罗东扬道:“不行,那是我老头子的事。” 郭解道:“前辈一定要介入吗?” 罗东扬道:“是的,事由我起,如果我不把窈娘推介给他,硬要替他们作伐,也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郭解想了一下道:“家姐将尸首放在我门前,逼着我出头解决,前辈想必知道了。” 罗东扬道:“知道!我们就等着看你郭大侠如何解决。” 郭解笑道:“二位如果信得过,就请移驾舍下,我们来当众解决,这事情也不是在此地可以解决的。” 罗东扬沉吟片刻道:“到那儿解决都可以,既然在此地无法解决,你把我们引到这儿来干吗?” 郭解道:“我是想领教一下前辈的剑技,因为郭某有不少门人子弟,姓郭的必须对他们有个交代,如果我能力不足,在这儿被前辈击败不会有人看见。” 罗东扬知道郭解是在为自己设想,但又有点不服气,沉声道:“那么你把我们邀了去,是表示你击败老夫了?” 郭解道:“郭某绝无此意,在敝门下面前我也是实话实说,我们各有所长,在岸上我不如前辈,在浮冰上我占先一筹,但在舍下是居于岸上,解决问题时我力有未逮,家姐也无法再勉强我了。” 罗东扬听他如此一说,知道他有意从轻处理这件事,把自己邀到河边一斗,只是向自己表示,他不是为了惧怕自己,心中对郭解顿生好感,点头道:“好!我们就跟你走一趟,是非屈直自有公论,我们也不怕你的人多。” 郭解笑了一笑,飞身到了岸上,陪同二人,慢步走回城中他的家中,郭解虽是名重一时的侠客,但他的家里却十分的朴素,倒是他的门人子弟聚了不少,灯火照耀得如同白昼,孙大为的尸体就横放在大门口,一个中年妇人正在尸旁痛哭着,那正是孙大为的母亲,孙夫人郭氏。 看他们前来,孙夫人就跳起来叫道:“那一个是凶手?” 有人指着白秋君道:“就是那小子!” 孙夫人跳过来就要拼命,却被郭解抓住了道:“姐姐!人已经来了,有事交给我解决,你请不要管。” 孙夫人大声哭叫道:“你一定要杀了这小子,给你外甥报仇,他死得好苦啊!” 郭解点点头,然后把孙夫人扶到一边坐定,向在场人问道:“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问事情发生的经过,因为我不愿听一面之词,现在双方的人都在这儿,我希望了解一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天有谁在场?” 人群中出来了几个年轻人,都是那天在酒楼上的,郭解指着一个年轻人道:“郭正,你是我的族弟,你是跟我时间最久的一个人,你知道我的脾气为人,你说好了。” 郭正顿了一顿才道:“无非是为了争风,那天大为多喝了酒,见窈娘中途离去认为大失面子!” 郭解一笑道:“嗯!年轻人爱面子是常情。” 白秋君忍不住道:“可是,他没有理由侮辱我的妻子。” 郭正道:“你的妻子为什么还要出来侑酒,男子汉不能保妻子,要她出来抛头露面市笑侑酒,就怪不得别人。” 白秋君接道:“她在你们桌上侑酒时,还是个酒妓,到了我们那儿,才由罗老伯作伐,许配给我了。” 郭解道:“你当时声明过了吗?” 白秋君道:“声明过了。” “孙大为如何表示?” 白秋君怒道:“他要带窈娘回去先睡一夜,第二天才还给我,当时我拒绝了,他们就拔剑威胁罗老伯!” 郭解脸色一沉道:“郭正!是这样吗?” 郭正迟疑片刻才道:“是的!但是大为答应以五十两黄金为代价,而不是白白强占她。” 郭解道:“郭正,我给你一百两黄金,叫你的老婆陪我睡一夜,你干吗?” 郭正迟疑地道:“大哥!这……” 郭解厉声道:“说!你干不干?” 郭正将心一横道:“干!” 郭解一笑道:“不错!财帛动人心,五十两黄金可以买十个女人,何况是一百两,郭正你估估价看,假如我准备卖掉你大嫂,可以讨价多少?” 郭正的脸色变了,迟迟不敢作答,郭解脸色一沉,厉声道:“说!你知道我的规矩,有问必答,而且不许说谎。” 郭正讷讷地道:“小弟不知道。” 郭解笑道:“对了!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打算卖自己的老婆,想不到你肯卖。” 郭正急道:“小弟怎能跟大哥比。” 郭解道:“是的!因为我是游侠,而你不是,这让你明白了一件事,游侠是不会卖老婆的,只有那种无耻之徒才会做这种事,想不到你会是那种人。” 郭正道:“大哥!小弟怎会是这种人呢?” “可是你刚才亲口承认的。”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逼着问你,你不敢拒绝是吗?” “不!是因为小弟知道大哥不是真心要买小弟的妻子。” “孙大为那天是不是真心呢?” 郭正无以为答,郭解又道:“你了解我,知道我不是真心,所以你敢答应下来是不是?” “是的。” “假如我是个陌生人,你就不会答应了是不是?” “是的!小弟再没志气,也不至于无耻如此。” “那么这位白老弟拒绝孙大为并无不当,一个稍有点志气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你明知孙大为的行动不对,为什么不制止他,反而要帮他胡闹呢?” 郭正低下头道:“小弟不敢。” “为什么不敢,你是他的长辈,难道你还怕他?” 郭正苦笑一下道:“大哥!您知道的,我们不是怕他,而是怕大姐,他是大姐的命根子啊!” 郭解沉声责问道:“我姐姐不会武功,难道还会打你?” 郭正道:“大姐不会打人,但是她会告诉您,我们都知道,您对大姐的尊敬犹如对母亲一般。” 郭解道:“是的!我自幼丧母,完全是大姐抚养长大,我感恩报德,自然是要对她尊敬一点。” 郭正道:“大哥是明白人,何必还要问呢?” 郭解道:“好!我大致是明白了!”说完双手朝白秋君一拱道:“白老弟,舍甥开罪你的地方,郭解代为向你致歉,希望你原谅他。” 孙夫人跳起来道:“什么?你向仇人道歉。” 郭解道:“姐姐!你别急,我这个人一向是非恩怨分明,大为得罪人家,我应该道歉,至于他被人杀死,我自然也会报仇的,你说吧,你想怎么样报仇?” 孙夫人叫道:“我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郭解慨然道:“可以,做弟弟的一定让姐姐达成心愿。” 说着呛然抽出长剑,白秋君与罗东扬不期而然地手按剑柄待敌,可是郭解把剑交给孙夫人道:“不仅如此,我要把仇人抓来跪在大为的尸体前面让你下手。” 孙夫人厉叫道:“好!你真是我的好弟弟。” 郭解苦笑了一下,挪动脚步,罗东扬与白秋君都拔剑出鞘,郭解却一笑道:“二位不必紧张,郭某要找的人不是你们,杀死孙大为的凶手也不是二位。” 罗白二人一怔,郭正道:“大哥,那天小弟也在场,明明是这姓白的小子杀死大为的。” 郭解沉声道:“错了,真正的凶手不是他们,是你们!若没有你们助长他的气焰,孙大为不敢狂妄如此,若不是你们姑息他,纵容他,蒙蔽了我的耳目,他也不会横行乡里而被人杀死,过来,都给我跪下来。” 他说这番话时,一脸肃穆之色,那短小的身躯,突然好像变得非常高大,像是一尊庄严的神。 那些年轻人都被震住了,由郭正为首,一个个地跪在孙大为的尸体前面,孙夫人愕然说道:“弟弟!这是做什么?” 郭解道:“给大为报仇呀。” 孙夫人道:“但他们并不是凶手。” 郭解道:“不错!他们只是帮凶,元凶是另外两个人。” 孙夫人指着罗东扬与白秋君道:“是这一老一少,我只要杀死他们就够了。” 郭解道:“不!姐姐!你错了,他们是两位侠士,剪除了一个恶霸,是正当的行为,别说大为欺侮到白秋君的妻子,就是欺侮别人,他们也一样会出手的,真正的元凶是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孙夫人愕然道:“怎么会是你我?” 郭解道:“姐姐!如果不是你教子无方,溺爱不明,大为不会死,如果不是倚仗我的势力以及学会了我一点功夫,他不敢横行乡里,也不会有杀身之祸,所以我们两人才是元凶,而这些人助长他的声势,都是帮凶,你要替大为报仇,就请下手吧,杀死了我们,你再自戕,因为大为是死在我们这些人手上的。” 说着也走到那些年轻人中间跪了下来,同时朝另一个年轻人道:“淳于芳,你看着,大娘杀死我们后,如果无意自戕,你就负责杀了她,我郭解为人恩怨分明,有怨必报,既然答应报仇了,就不放过一个凶手。” 孙夫人掷剑掩面痛哭道:“弟弟!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郭解叹了一口气,起来扶着孙夫人道:“姐姐!你把我从小抚养成人,该了解我的性情,这个仇我实在不能报,再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如果大为不死于他人之手,我也会杀了他,在我郭解的眼前,绝不容一个暴徒横行。” 孙夫人愤然夺开他的手,边哭边走道:“好!我算认识你了,以后你别再认我这个姐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郭解苦笑一声道:“姐姐!抚育之恩,我会记在心上的,但你不认我这个弟弟也好,为了我,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继续再来往,你很可能还会受到毁家灭族的祸难,因为我这种人随时都会有灾祸上身的。” 孙夫人不顾而去,郭解方朝跪在地下的那些人喝道:“起来,买付棺木,把尸体收殓了送到孙家去,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人处世态度了,如果以后还有人敢在地方上为非作歹,逞强凌人,我自己就会收拾你们。” 那批年轻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乖乖地站了起来,惶然地分头去办事了,郭解这才朝两人拱拱手道:“罗老,白兄弟,大家都是性情中人,难得一聚,郭解很想跟两位亲近一番,但蜗居狭窄,又要办理丧事,未免扫兴,如果不嫌冒昧,在下想随二位到窈娘的香闺,共谋一聚。” 罗东扬哈哈大笑道:“郭老弟,河边一会,老头子领略了你的剑法武功,确是高明,但还未能服气,现在对你可没话说了,走,你这个人值得一交,咱们上窈娘那儿去,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去,就算是喝他们的喜酒好了,这小俩口虽然成了亲,但为了孙大为那档子事儿,一直没有好好地庆祝过,今天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应该聚一聚。” 郭解道:“既承前辈不弃,就请二位先走一步,郭解把琐事交代一下,立刻就来!” 罗东扬笑道:“郭老弟,你在江湖上也不是一天了,大概也知道我老头子是个实心人,你可一定要来。” 郭解也笑道:“前辈在轵城隐晦也不是一天了,对郭某多少有点了解,郭某答应了,就没有任何力量阻得了郭某不来,那怕有人砍下了郭某的首级,只要不斩断郭某的双腿,郭某手拿着脑袋也会赶来的。”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这一笑中道尽了江湖侠士的豪情,罗东扬一拍怔着的白秋君道: “小子!我们先走一步吧,也得告诉窈娘一声,叫她准备一下。” 于是两人急急地赶回家中,窈娘早已醒来了,正在焦急万分,见到老少两人无恙归来,自是欣喜莫名。 白秋君娓娓地叙述此行的经过,罗东扬却一连声地催促窈娘到厨下去整治酒肴,以备好好地款待郭解。 窈娘皱眉道:“老爷子,这固然是一件喜事,郭伯翁如此高义,也应该盛待,可是您请客也得看时间,这会儿天还没亮,拿了金子也买不到东西。” 罗东扬想想道:“这也是的,你到艳阳楼去叫一桌盛筵回来吧,那儿一定还有剩余的菜肴。” 窈娘道:“深更半夜,恐怕连厨师都歇下了。” 罗东扬笑道:“歇下也没关系,你叫杏儿持着一两金叶子去,有钱便能使鬼推磨,把他们打起来也没关系了,假如还不行的话,不妨说是为了款待郭解。” 白秋君皱眉道:“老伯!这不妥吧。” 罗东扬道:“借着郭解的名头是不大妙,但这一次不同,我们是为了宣扬郭解的义行,相信全城的人都在注意看郭解回来,与我们解决的结果,半夜里吵醒他们,他们也是愿意的何况我们加倍付酬,也不白沾人家的。” 窈娘道:“只有这么办了,让杏儿去一趟吧。” 说着打开箱子,取了一片金叶,交给杏儿吩咐她去了,但杏儿也只走到半路,就看见艳阳城的店东,带了几个下手,挑着担子,打着灯笼迎面而来。 双方都是认识的,店东先招呼道:“杏姑娘上那儿去?” 杏儿愕然道:“上贵号去,我家小姐要我来叫一桌菜。” 店东笑道:“是不是为了招待郭伯翁?” “你怎么知道的?” 店东道:“我们昨天一夜没睡,因为伯翁回来后,他的门人子弟都在他家里聚集,我们一直在那儿侍候着,忽然伯翁过来,叫我们整治一桌盛筵,送到你们那儿去,说是为白公子与你家小姐贺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杏儿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你们还不知道?” 店东道:“我们一直在后面忙着,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伯翁的外甥孙大为不是死在白公子手中的吗,孙夫人一直在郭家等着,等伯翁回来复仇,是怎么解决的?” 于是杏儿含笑将白秋君回来所叙述的经过,一面走,一面转述出来,店东听了忍不住脱口赞道:“好!郭伯翁不愧为大英雄大豪杰,是非恩怨分明,实在太难得了。” 杏儿一笑道:“可是也有人说他是恶霸强梁。” 店东道:“说这话的人简直该杀。” 杏儿道:“那你就该回去把大娘子给杀了。” 店东一怔道:“是我那浑家说了郭解的坏话吗?” 杏儿道:“是的,有一次我听她背地里诉苦,说郭解在你们艳阳楼叫了酒菜从来都不付钱……” 店东听了一叹道:“咳!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杏儿道:“这不是事实吗?” 店东道:“是事实,但那是应该的,我这付身家完全是郭解所保全,连性命也是他所救,供奉他一点酒菜又算得了什么,我那浑家真是太忘恩负义了。” 杏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店东道:“我年轻时游手好闲,沉湎于赌,把祖上的家业输光了不说,还欠下了一身赌债,被逼无奈,跑到山上去吊颈自杀,那时郭爷刚好学艺归来碰上,把我救了下来,问清原因后,跑到那些赌棍家里去,显露武功,把他们打败了,逼着他们把以前诈骗我的财产都还给了我,还把那些赌棍驱逐出城,我迷途知返,才开了这家酒楼,如此说来,我的人,我的家业,都是郭爷的。” “你家大娘子知不知道?” “郭爷不准我说,因此她并不知道,但是我告诉过她说我受过郭爷的大恩,不该计较这些的。” 杏儿一笑道:“你不说明事实,她自然不知道,郭伯翁虽然有恩于你,但却也不该白吃你的酒食呀。” 店东叫道:“天地良心,郭爷何尝是白吃,他亏欠的都记在帐上,说要还给我的。” “还过没有?” “还过几次,五年前他得了一次外财,拿了五十两银子来找我结帐,可是,我那里想收他的银子呢,根本也没上帐,郭爷还好好地申斥我一番,把五十两银子都给了我。叫我以后要详细记帐,自后他每年总来结算一次,多少总付我一点,我若是不收,他就不肯向我赊欠了,没有办法,为了报答他的大恩,我只好把帐写上,算是稍为对他尽一点心,因为我知道郭爷好客,却经常闹穷,如果不找我赊欠,他的那间祖屋非卖不可……” 杏儿一怔道:“想不到郭伯翁会闹穷。” 店东道:“他怎么不穷呢?他既无家产,又没有生计,完全是靠着教徒弟赚一点束修。” 杏儿道:“他的弟子很多,有钱的也不少,每年对他的孝敬很丰厚,难道还不够他养家吗?” 店东道:“别人可能不知道,我却很清楚,他的门人奉敬虽多,但靠他吃饭的人更多,而且他人又慷慨,上门求告的人从没有空手而回的,再多的钱也不够花,他救了我,却并不以此示恩,只是拿我当个朋友,才向我赊欠,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困窘。” 说着笑笑又道:“不!还有一个人知道,那是郭大娘子,她娘家是个富户,陪嫁的妆奁很多,但都被郭爷拿来赈济朋友了,郭爷帮助人时,十金百金毫无吝色,但郭大娘子嫁他十年,没置过一件新衣,头上戴的钗环都是黄铜镀金的,为了怕人看出是假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取下在墙根的泥土上擦一遍,好保持光泽。” 杏儿道:“你怎么知道的?” 店东道:“因为那些首饰都是郭爷托我卖掉的,我才清楚郭爷的困境,整个轵城也只有我知道郭爷穷,就为了我那浑家嘴不稳,我不敢告诉她,想不到她竟在背后数说郭爷,回去后我非好好教训她一番不可。” 杏儿一笑道:“高掌柜,你敢吗?谁不知道你怕老婆。” 店东的脸一红道:“不错!我是怕她,但为了郭爷,我就不怕她了,几年前我揍过她一次,就因为她在我面前埋怨郭爷,那一巴掌打得她三天不敢见人。” 杏儿笑道:“那我们这次,又要有几天不见大娘子呢?” 这句话把几个伙计又说得笑了起来,但那店东却正着脸道:“杏姑娘,今天是为了怕你对郭爷有所误会,我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 杏儿笑道:“高掌柜,你放心,我绝不会多嘴,倒是你这几个伙计要多关照一下别嚷嚷出去。” 店东笑了笑道:“那倒不会,他们都是受过郭爷好处的,所以才半夜三更不睡觉为郭爷尽点心,店里的人手那么多,我只带这几个出来,就是因为他们不会发怨言。” 杏儿不禁点点头道:“郭爷真是个奇男子,郭大娘子也了不起,他们是一对奇人。” 店东笑道:“杏姑娘,你们家窈娘与那位白公子也是一对奇人,否则郭爷不会跟他们结交的。” 杏儿眉飞色舞地道:“不错!白公子是侠义世家,我家姑娘也是侠义后人,所以他们才能配成一对。” 说起白秋君与窈娘,她更得意了,喋喋不休地述说着他们结合的经过,把几个人都听得出神了。 在窈娘的香闺里,刚把一桌酒菜备妥,杏儿也把听来有关郭解的事转述完毕,郭解已经登门拜访了。 寒喧已毕,郭解从胸前取出一双白璧放在桌上,道:“白老弟!你与窈娘花烛之喜,郭解因事外出,没能赶上,这一点薄仪聊表心意,万祈笑纳。” 白秋君连忙辞谢道:“这白壁太贵重了?怎么敢当呢。” 郭解笑道:“你不要客气,这一双白璧的来源不太光彩,我正不知如何处理,但用来作二位的贺礼却是再好也没有了,这也是我意外发来的横财。” 白秋君脸色微变,郭解忙道:“老弟,你别误会,这虽是横财,却绝对是清白的,我只是不好意思留为自己用。” 罗东扬笑道:“郭老弟!你的胸襟行为我们是久仰了,相信你也不会取不义之财,只是你不说明白,这小伙子的脾气很孤介,恐怕不敢收下来。” 窈娘却说道:“老爷子,您说错了,我决定收下来,因为我相信郭大爷的为人,绝不会取伤廉之财。” 郭解拱拱手道:“谢谢窈娘的看重,这一对白璧我取之无愧,藏之则伤廉,因为那是我替人排解纠纷的报酬。” 窈娘一怔道:“郭大侠,我听说你常急人所难,为人排解纠纷,却从没有索取过报酬。” 郭解一笑道:“是的!唯独这次例外,而且还是我指名要的,前几天我到河东去……” 白秋君道:“我听说了,而且我在路上等候大侠,没想到当面错过了,大侠为什么当时不表明身份呢?” 郭解道:“一则是我想明白真相后再作处置,当时表明了,我怕老弟当场就找我拼起来了;二则是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从河东回来,而在那条路上,却是河东返轵必经之地。” 白秋君一怔道:“大家都知道大侠到河东去了。” 郭解道:“是的!但我回来后,却告诉大家我是从别处回来的,那天我看见了王二混都避过,若非老弟是个陌生人,我也不会跟老弟见面,目前除了三位之外,谁也不知道我到过河东。” 罗东扬道:“这是为了什么?” 郭解道:“前辈知道河东南北二村,为了争一条水渠的灌溉,每年都要举行一次械斗。” 罗东扬道:“是有这么回事,听说他们打赢了,就获得当年的使用权,而这条水渠,关系着两村的民生甚钜,因此他们每年都化重金邀集打手助阵。” 郭解苦笑一声道:“今年两方都找上我了,两方都暗中派了人前来重金礼聘我去当打手。” 罗东扬怒道:“这批人简直太侮辱我们游侠了,一个游侠的人格,岂是金钱可以买得动的。” 郭解一笑道:“但郭某却给他们买动了。” 罗东扬与白秋君的神色都微微一变,窈娘笑道:“郭大侠心胸光霁日月,怎会被财帛所动,一定是别有用心。” 郭解这才微笑道:“窈娘不傀为性情中人,对郭某如此信任,郭某先是拒绝了一方,可是另一方的代表也来了之后,郭某斟酌之下,乃接受了双方的聘请,也受了双方酬银,购置了十双白壁,这就是其中的一双。” 罗东扬笑道:“你收下了双方的仇银,最后究竟帮谁呢?” “双方都帮,因为我想到他们两村年年械斗,都是一批不肖的武林人贪图财帛,为他们作打手的原故,假如没有这些掀风作浪的江湖人,两村都是安分良民,生活也过得很优厚,舍不得拿性命来硬拼的,因此我到了约斗的那一天才赶了去,首先代表南村将北村的打手挫败然后又代表北村将南村的打手击败。” 白秋君笑道:“大侠的处理方法倒也公平,但最后胜力谁属,这个问题又如何解决?” 郭解道:“我拿了那十双白壁,借两村的名义,致赠河东十位知名的贤士,请他们在那一天莅临调解,结果总算在大家的斡旋之下,议决两村共同享受这条水渠,由那十位知名贤士轮流派人司理水渠的闸口,到了灌溉的时候,公平开放水利,以后再也不会争执了。” 白秋君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他们以前没想到呢?一条水渠是可以分惠两边的。” 郭解道:“这条水渠水量有限,如果遇上荒旱不雨之年,水量就只够一村之用,所以他们才会起争斗。” 白秋君道:“那以后还是会有这种问题的。” 郭解道:“那十位贤土也考虑及此,把他们所得的白壁又拿了出来,变成现银,放息以生利,如遇荒旱之年,就以利润所得津贴两村的不足,虽然还不能完全弥补损失,但总可以渡过难关了,因为那两村都颇为富饶,一大半的人都家有恒产,只有一小半贫民,有了那笔基金赈济,可免冻馁之虞,结果总算达成了协议。” 罗东杨笑道:“郭老弟此举真是功得无量。” 郭解道:“可是我却索取了一对白璧作为酬劳,我一共买了十对白壁,分赠十位贤士,原本没有我自己的份,但他们都不要,我就开口要了一对。” 罗东扬愕然道:“为什么呢?” 白秋君笑道:“郭大侠此举大有深意,大侠是外郡人,越俎代庖,替河东解决了问题,平息了一场纠结多年的纷争,传说出去,似有掠人之美的嫌疑,使河东的十位贤士置身何地呢,所以他必须索取酬劳。” 郭解道:“白老弟不愧我的知己,郭某既不想掠人之美,只好做得恶劣一点,让河东之人以为郭某是为利所趋,成全那十位贤土之名,人之所弃,我之所取。” 窈娘笑道:“浮云难掩日月明,郭大侠本可将十双白壁都收下来的,却只取其一,依然不损豪杰英风。” 郭解笑道:“我也要爱惜一点羽毛不能做得太绝,比那十位一介不取的贤士稍差一点尚可,拿得太多就对不起我自己了,白璧虽然带了回来,但郭某留作己用,可实在不好意思,送作二位的贺仪倒是太合适了。” 白秋君笑道:“郭大侠自己想作完人,可把难题塞给我们了。” 郭解庄容道:“白老弟!郭某并非只顾洁身自爱而陷人于不义,这一双白璧上镂有郭某之名,物权虽然致赠给贤伉俪了,名义仍是郭某的,郭某只是求心之所安而已,并非藉以市名,河东之行,郭某要求他们保密,赠壁之事,却不求二位隐瞒,二位大可告诉别人说这对白壁是郭某所馈,不会影响二位清名的。” 白秋君双手一拱道:“大侠言重了,秋君只是一句戏言,厚赐拜受,但我们也不会将它变卖的,这一双白壁愚夫妇当世袭而藏,传之子孙,永志大侠的高义。” 郭解哈哈大笑道:“郭某也知道二位乃非常之人,才以之相赠,白壁价值千金,但在二位手中,却只能看看而已,没有任何价值,否则郭某也不会相赠了。” 罗东扬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今天能跟你们这一群奇人相聚,聆听奇事异行,是我老头子最痛快的一天,郭老弟,今日之聚,大家不醉不休。” 郭解避席一拱道:“别的都可应命,也不敢扫前辈的兴,前辈尽管痛饮一醉,郭某却只能以茶相陪。” 罗东扬一怔才道:“郭老弟,听说你滴酒不沾,是真有这回事吗?什么原故,难道你是不会喝酒?” 郭解道:“不!郭某早年量如大海,千杯不醉,生平只醉过一次,但就醉那一次后,郭某就戒酒。” 罗东扬奇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郭解目光一黯,声音有点哽咽道:“因为那一醉使郭某铸下此身最大的憾事,那是在十五年前,郭某艺事初成,行道江湖,嗜酒如命,有一天饮得酩酊大醉,卧倒在道旁,为仇家所执,要置我于死地,幸得仇家的侍妾是一个受我恩惠过的女子,暗中将我的束缚解开,藏在房中,但为仇家所悉,杀死了那个女子。” 罗东扬道:“郭老弟难道连抗拒之力都没有吗?” 郭解道:“那时我酒尚未醒,被藏在床上,眼看着那女子被杀,却是无力拯救,那女子宁死也不肯说出我藏身之处,事后我虽然杀死了仇家,报了仇,但每思及此事,始终觉得心中愧疚难安,遂发誓不再饮酒。” 罗东扬点点头道:“原来有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那老头子也不再相强,听任老弟自便好了。” 筵席摆好,四人各据一方,罗东扬豪兴大发,口到干杯,白秋君舆窈娘浅酌相陪,郭解却始终以茶代酒。 但这一餐酒仍是喝得十分痛快,大家煮茗共话,郭解才问起白秋君将来打算,白秋君慨述身世,并说出窈娘与罗东扬的意思,要自己弃武读书。 郭解变容相向道:“白老弟,这是对的,我也知道这游侠非正途,只是已经是上了这条路,无法回头了,老弟涉足未深,最好还是别再陷进去,郭某有一个要求,不知老弟能否答应。” 白秋君忙道:“大侠如有所命,尽管吩咐好了。” 郭解道:“郭某有一个小犬,天性好武,郭某却不想他再走上我的路,就让他跟着老弟读书。” 白秋君道:“这个白某恐怕无能担当。” 郭解道:“犬子顽劣,别人也没法管教他,郭某在家时间少,只有老弟才降服得了他,对别人郭某不敢提出请求,老弟是吾辈中人,郭某才腼颜相求,因为郭某身无长物,连束修都付不起,老弟姓白,也得白白地教他,没有一点报酬的。” 白秋君道:“郭大侠如此一说,白某倒是不便推托了,可是白某尚有老母要侍奉,怕不能久居此地。” 郭解道:“这一点倒不必费心,郭某负责把令堂接到此地来,菽水之奉,要老弟自理,郭某唯一能相报者,就是郭某交游颇广,上至王公卿相,下至贩夫走卒,老弟要求学问,郭某可以转请一些名宿大儒,与老弟共同磋商,学成要求出路,郭某也可以代为推荐,老弟不要以为郭某有何居心,这是为自己打算,老弟有了出息,将来也要请提拔小犬二一,郭某就感激不尽了。” 罗东扬道:“秋君!这倒是可以答应,以学问售世,半靠实学,半靠机缘,郭老弟认识的人多,在这里的机会也多,这总比你去当皂隶强多了。” 郭解曲膝下跪道:“老弟如不答应,郭某就不起来了,郭某为了祖先宗祧计,第一次跪下来求老弟,犬子如果跟着郭某这样混下去,将来必无善终。” 白秋君连忙扶他起来道:“郭大侠何必如此,我答应就是了。” 郭解大喜道:“郭某这就去叫拙荆带小儿来拜见,明日就专诚去迎接令堂大人前来。” 郭解没有去多久,就带着他的儿子郭祥,伴随着郭大娘子一起来了,他非常隆重,令郭祥跪下行了拜师大礼,又与自己的妻子共同向白秋君致礼为儿子谢师,最后献上了束修,是四绽白银与半条剃了毛的猪,然后道:“白老弟,愚兄很惭愧,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敬师,这是郭某租产所遗的一点薄田上的收成,愚兄终日奔跑,无暇耕种,只好租赁给别人,种田的是我一个弟子,那点田一年所收还没有这么多,都是他一片孝心,硬要送四锭白银与一条猪,猪我留下半条,分给族中的子弟们共谋一醉,另半条原封不动地送上,以后每年大概也有这么多,这不是说敬师,却是我郭解能收进最清白的钱。” 白秋君倒是很不好意思,连忙道:“郭兄,你我既然一见如故,何必还要这么客套呢?” 郭解却庄容道:“白老弟,我这个儿子是全权托付给你了,如果你不收束修,我既不安心,也会怀疑你不是诚心,论束修是太菲薄,告诉人家,也许根本没有人相信,因为我经常千金来,千金去,但你老弟谅解,那是不义之财,我自己都不沾分文,用来给老弟也是侮辱你。” 罗东扬见他的态度很庄重,只得道:“秋君!你就收下吧,郭老弟是一介不轻取的,他不能白领你的情,何况你要在这儿安家读书,也需要有收入,这四封银子,将就着也可过日子,不敷之处,我老头子也可以贴补一点。” 窈娘笑道:“老爷子,我还可以纺织,而且我几年来也有点积蓄,怎么能要您的钱?” 罗东扬瞪眼道:“我老头子的钱也不是白送你们的,我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死后的后事全要靠你们料理,每年祭扫也要仗你们,如果你们不肯要,我情愿暴尸荒郊,或者干脆跳下黄河喂王八去,因为我也是不愿领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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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解 四 白秋君知道他的脾气,也只好表示接受了,好在筵席是现成的,老少男女六个重新入席。 郭大娘子还能浅陪几杯,郭解依然以茶代酒,将至席终,郭解忽满斟一杯酒道:“罗老前辈与白老弟,我戒酒二十年,今天这一杯不是开戒,而是向二位提出一个请求,请二位一定要答应。” 语毕引颈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掷地而碎道:“这是我此生最后的一杯酒,二位总要卖我这个面子吧。” 白秋君愕然道:“郭兄有事尽管吩咐好了,何必如此隆重,相信你的请求,一定是正当的,也是我们做得到的。” 郭解叹道:“这个请求虽不失为正,但也必合情合法,必要时也许要二位动剑杀人。” 白秋君的脸色微变,罗东扬却笑道:“没关系,你说好了,老头子好久不杀人,但遇见该杀之徒还是不妨一为。” 郭解道:“我洁身自爱,却做了两件错事,就是把名声弄得太大与收徒太多,收徒众多则难免于滥,名声太大则众徒有势可倚,以前我还不发觉,出了孙大为这件事后,我才深深感到可怕,孙大为是刚好遇上二位,才出手予以惩诫,我其他的子弟门人也许还有许多不肖之徒,作了许多不法的行为,我自己事情太忙,有时两三个月不归家,耳目不免会所蒙蔽,因此我郑重托付二位,如果以后再发现有类似的行为,二位就替我剪除掉。” 白秋君道:“这……我想不会再有了。” 郭解叹口气道:“那很难说,这个请求我只托二位,绝不告诉任何人,二位打听确实后也请在暗中为之,不要让人知道,现在我斗胆在二位面前展示一下陋技。” 说着取出一个布囊,摊开后,里面却是一排薄如纹片的短刃,后面穿着丝条,他取起三柄,交给白秋君与罗东扬每人一柄,笑道:“这上面镌有翁伯二字,是我的贱号,发出时也有一定的手法,请二位略略留心一点。”话说完,手指轻弹,短刃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绕了回来,钉在背面的柱子之上,然后道:“二位也请试一下。” 罗东扬兴起,将手一扬,柱上笃的一声,白秋君则笑道:“我恐怕没有罗老伯与郭兄的功夫。” 说着手轻托一送,柱上又是笃的一声,郭解道:“祥儿,去把三柄刀取下来,同时看看三柄刀的位置。” 郭祥才十二岁,天性好武,听得最起劲,连忙过去把三柄刀都拔了下来,送回到父亲的手上,咋舌道:“爹!真了不起,三柄刀都钉成一平排,各距一寸。” 郭解道:“那一柄最深?” 郭祥道:“左边的一柄,中间的一柄最浅。” 郭解又问道:“你知道那一柄是谁的?” 郭祥摇了摇头,郭解哼了一声道:“这点眼力都没有,你还敢说行侠,告诉你,最浅的一柄是我的,白大叔的那一柄最深,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你老师的武功最好,这也是我要你拜他为师的原因,但是我不要他教你武功,而是要你知道他的本事,以后你再敢横行不法,我已经授权给白大叔,叫他取你的性命。” 郭祥脸色一变道:“孩儿不敢了。” 白秋君闻言心中微怔,因为他是个行家,知道三个人中,以郭解的功夫最深,可是郭解居然推到自己头上,这时才明白他的用意。 郭解这时叹道:“这孩子去年居然也杀了一个人,被杀的是一个恶霸,用的也是这种兵器,却不是我的手法,因为我这飞刃是回旋手法发出的。正面破窗而入,被杀者一定背后受刃,我跑去一看现场,就想到是他所为,因为别人不会有我这种兵刃,而其他的门人也没有隔窗杀人的本事,白老弟,我很后悔教他一点武功但又没有时间去匡导他,因此我才非借重你不可。” 白秋君这才真正地明白郭解的用心,笑笑道:“小弟敢不尽力,以后绝对不叫他任意行凶杀人就是。” 郭解正色道:“娘子!你也看见了,假如祥儿再犯了过错,受了白老弟的惩诫,你可别找我给他报仇,因为我也不如白老弟,死了是他自作自受。” 郭大娘子一笑道:“官人,你放心好了,我们家有一个人行侠,我已经受够了,绝不希望祥儿再走上你这条路,以前我管不住他,有了白老师惩治他,我是求之不得。” 郭解道:“但是你以前极力叫我教他武功。” 郭大娘子一叹道:“官人!我有我的苦心,你在外面结仇太多,我是怕总有一天你会吃亏的,到时还会牵连到我们母子,我要你教他武功,是想他在紧急时,能自己保全自己,你也记得我没有要你教他更深一层的武功,现在有白老师这么一位高人保护他,我就放心了,以后就请白叔叔督促他的文事,绝不要在武功上让他更进一步。” 说完竟又深致一礼,白秋君连忙避席还礼道:“大嫂!这一礼小弟怎么敢当,小弟既蒙重托,一定尽心就是。” 郭解开心已极,哈哈大笑道:“罗前辈,白老弟,这十二柄匕首就交给二位了,以后有我门下不肖之徒为非作歹时,请二位就用这些匕首去惩诫他们,我知道二位都有一身的绝技,但务必请屈就用我的手法。” 罗东扬道:“这是干吗呢?杀个把人老头子还担得起。” 郭解诚恳地道:“前辈已经封剑归隐,白老弟则需要安心苦修,行侠之事,就由我一肩承担吧,二位就算帮我一个忙,替我争点侠名,再说惩治不肖门徒,应该是我的责任,只是假二位之手代劳,二位也不好意思掠我之美吧。” 他口中虽是这么说,但白秋君与罗东扬都明白,这是郭解怕给他们惹麻烦,白秋君本来就不想出头,罗东扬则因河上一战,知道郭解的功夫较自己一高得多,这也是他的一片诚意,因此两个人都不再争竞,互相一笑,每个人取了六柄匕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请托。 郭解兴奋异常地道:“多谢二位,尤其要感谢白老弟,我以前因有家累,还不敢太放手行事,今后有了白老弟照料我这一条根,我就没有顾忌了。” 一顿酒喝得尽欢而散,第二天开始,郭祥依约前来授教课读,郭解则专程跑了一趟,把白夫人接了来。 匆匆几年过去,郭祥在白秋君的教导下,文才大有长进,而郭解的名气却越来越大了,白秋君对郭解的了解愈深,也更钦佩他的为人,可是也深深为郭解担忧,因为他名动公卿,私下找他求助的人越多,仇人也越结越多。 奉承他人多,衔恨他的人也更多。 有一天,郭解又出去了,郭大娘子则因为门人猎得一头鹿作为孝敬献给她,郭大娘子为了感激白秋君对郭祥的教诲,特别奉准罗东扬与白秋君夫妇来煮酒尝新,正吃到高兴头上,郭祥胸前滴着血冲了进来。 郭大娘子连忙问道:“祥儿!发生了什么事?” 郭祥道:“外面来了个汉子要找爹寻仇,刺了我一刀。” 罗东扬最暴躁,跳起来道:“你打不过人家?” 郭祥看了白秋君一眼道:“孙儿不敢还手。” 罗东扬一怒拍桌子叫道:“岂有此理,秋君,我不知道你跟翁伯两个人是怎么教的,把孩子教成个窝囊废了。” 叫着已跳了出去,白秋君连忙跟出,那汉子又刺倒一个人,持刀冲了进来,刚好迎上了罗东扬,那汉子一言不发,持刀迳刺,罗东扬随手一招,就把他给抛了出去,可是那汉子武功颇有根底,滚身之际,扬手就是六枝飞刀,罗东扬一来是上了年纪,二来是酒喝多了,身子未免僵硬,躲过了几刀,却被一柄飞刀刺中了肩膊。 白秋君见那汉子跳起来又要行凶,忍不住上前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跟他对搏起来。 那汉子虽然凶猛,可是白秋君这几年不但从事文学的深造,武功也浸淫更深,五六个照面后,他已经劈手夺下了对方的刀子,反手一掌,击中了他的顶门,将他击昏了过去,罗东扬恨极了,抢过刀子就要砍下去。 白秋君连忙拦住了,道:“老伯,问问他是为了什么?” 罗东扬怒道:“还要问他什么?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他在这儿已经杀了一个人,要他抵命也不为过。” 这时郭解的弟子们也闻讯赶来,有两个是在有司当捕快的,一见了就道:“罗老爷子,这个人交给我们好了。” 白秋君问道:“你们认得他?” 那门人叫徐超,连忙道:“白大侠!我认得他,他是泰山的盗魁杨二金,犯案累累,到处都要抓他,他的哥哥杨大金更是罪大恶极,除了抢掠之外,还好奸淫良家妇女,去年被郭爷剪除了,想不到他又敢到这儿来行凶。” 白秋君皱皱眉道:“既然他是个盗贼,又在这儿行凶杀人,就交给你送到官府去办吧。” 徐超连忙恭应道:“是的,就是官府不办他死罪,我们也饶不了他,他竟敢杀死我们一个弟兄,又伤了郭师弟。” 郭祥已裹好了伤出来,他受了白秋君几年教导,气质变化了不少,连忙上前道:“徐大哥,他杀了人,自然有官府去定他的罪,你们却不能私刑拷打他。” 杨二金已经醒了过来,大声叫吼道:“老子杀人犯罪,郭解杀死我兄长怎么没有罪,老子被你们抓住了,技不如人没话说,可是你们等着好了,杨家有十个弟兄,迟早会来找你们报仇的,看你们是否杀得尽。” 几个人已经把杨二金捆了起来,徐超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还敢发横,迟早有你受的。” 杨二金一口唾沬吐了过去,喷了徐超一脸,哈哈大笑道:“老子敢来拼命,还怕你们这批王八旦不成。” 徐超怒极又要打他,拳头伸出来,却被白秋君伸手挡住了:“郭祥,这个人横得很,你徐大哥恐怕架不住他,你帮着他送到官府去,同时留在那里看着他等你父回来。” 郭祥明白了白秋君的意思,连忙道:“是!弟子遵命!” 罗东扬道:“祥儿受了伤,你怎么还要他去?” 郭祥道:“罗爷爷,孙儿只是受了点轻伤,不要紧的,我得去看着他,如果叫他跑了,恐怕更麻烦。” 说着催促徐超把人押走了,郭大娘子等他们进去,连忙找出药来给罗东扬治伤,同时又叫人把砍死了的门人抬去收殓,忙过一阵才叹道:“我就担心这种事,想不到今天果然发生了,白叔叔,祥儿压得住吗?” 白秋君道:“没问题,祥儿的功夫比他扎实。” 罗东扬道:“那为什么还叫他刺了一刀?” 白秋君道:“那一定只以为他来寻仇的,想找他问问清楚,不留神才遭暗算,老伯的肩上伤势怎么样?” 罗东扬道:“不要紧的,一点小伤而已,我老头子真是不中用了,连一个小毛贼都摆不平。” 白秋君道:“老伯是豪侠胸怀,那里会想到他暗算呢。” 罗东扬一叹道:“不!我还是老了,否则那几口飞刀算得了什么!唉,美人名将,都是不能在人间见白头的。” 言下无限落寞,郭大娘子道:“所以我很担心翁伯,他这几年还撑得住,将来总有老的一天,那时只有任人宰割了,白叔叔,我真感谢你对祥儿的教诲,使他变了个人。” 罗东扬道:“唉!挨了人家一刀不还手,还要感谢吗?” 郭大娘子居然笑了起来道:“是的,至少他将来可以不必担心有人会上门寻仇,祥儿这一刀是他老子欠的债,祥儿受了白叔叔的教诲,我们的孙子就不会挨这一刀了。” 罗东扬嗅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他心中是不服气,但他自己今天肩上的这一飞刀,使他闭口了。 英雄一世,垂老受挫于肖小,这是游侠的悲哀,窈娘最了解他的心意,轻轻一笑道: “老爷子,您别泄气了,当游侠能活到您这一把年纪的有几个人,还不是归功于您封剑得早,所以您必须承认郭大嫂与白秋君的想法是对的。” 郭大娘子道:“翁伯当年把局面闹得太大了,弄得现在想收场都不可能,他最羡慕的就是您老爷子。” 罗东扬只得苦笑一声道:“临老还挨了一刀,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们别拿我老头子寻开心了。” 窈娘道:“谁叫您逞强出头的,有秋君在,您大可来个袖手不管,八十老翁还不服老,您怪得谁来。” 罗东扬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他笑了,虽然一片笑声,但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是十分沉重的。 郭解在第二天回来,问明白经过,又问明被杀死的门人是一个族中叫小乙的孤儿,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也没有成家,才苦笑一声道:“幸亏是他,否则我这一趟赚来的外快就不够花费了,恤死万不能薄,官中的打点少了又不行。” 说着解下背的包袱,取出一小块金子道:“娘子,这块金子可以给小乙好好地修座坟,以后祭扫时,叫祥儿到他坟上去磕个头,替我这老子致歉。” 另外还有十几块金子他又包了起来,交给白秋君道:“白老弟,现在的郡守跟你是斯文之交,你跟他比较接近一点,这就麻烦你送去,请他开脱杨二金。” 白秋君微怔道:“大哥要营救杨二金?” 郭解道:“是的,杨家十个弟兄,杨大金最不是东西,我为了泰山地方上的老百姓请求击杀了他,但这杨二金却是条汉子,他们几个兄弟都知道技艺比我差得太多,就是他一个人敢来寻仇,足见他是性情中人,我必须救他。” 白秋君沉思片刻才道:“大哥说的极是。” 郭解又问道:“徐超他们在牢里不会虐待他吧?” 白秋君道:“小弟见他们群情激愤,唯恐他们公报私仇,叫祥儿到牢里伴着他,不让他吃苦。” 郭解欣然道:“做得对,兄弟,我这一生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交了你这个朋友与替儿子请到你这个老师,祥儿肯挨这一刀完全是拜你之赐,如果以他早年的性情,恐怕早就杀死对方了,但我非常高兴他不还手。” 罗东扬忍不住道:“你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翁伯!你私行人情,放了杨二金,他可是不会罢休的。” 郭解一笑道:“我不在乎,全凭他自己好了。” 说着邀了白秋君出门,来到有司衙门,白秋君先去见郡守,把郭解的金子送了上去,说明了郭解的意思。 出来时见郭解还在等着,乃道:“郡守听说大哥的请求,感到很奇怪,但他答应帮忙了。 可是有个困难,因为杨二金是个在缉的盗匪,他卖了大哥的面子,只能私下纵走,他不追究而已,这还是大哥,换了别人,他是万万不肯答应的,就算有了十倍的金子都不行。” 郭解一笑道:“金子他收下了?” 白秋君道:“他推辞不肯收,但我留在他的桌子上了。” 郭解笑道:“那倒是承他的情,不过他的话可有两种解释,如果这人只是杨二金,他金子照收人照放,因为是我郭解的仇家,有十倍的金子他也不敢收了私放,可是出于我郭解的请求,他收了金子又放人,人情做到家了。” 白秋君微微一笑道:“郡守的官也不好做,上层需索不敢少,有大哥这么一位大侠客在境,老百姓那儿也不敢搜刮太多,实在很为难,大哥应该体谅他一点。” 郭解一笑道:“好在这笔金子也是由官中而来,还到官里去,免得我手上沾腥,这是我刺杀一个上卿的代价。” 白秋君一惊,郭解道:“上大夫与这位上卿交恶,又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没有办法来找我,老弟,你放心好了,我打听得很清楚,上大夫固然官声欠佳,但至少还有点良心,他的对头却是十足的贪官,我刺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赚了这笔金子,本来就是想送给我们这位郡守,致谢他一年来对本城的老百姓照料之德,借这个机会给他更好,免得我没有理由拿出手。” 白秋君皱眉道:“大哥,你的为人我是十分钦佩的,可是你这样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将来总会惹祸上身的。” 郭解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欲罢不能,只好拣不违良心的事去干上两件。” 白秋君道:“除恶乃侠义本份,可是大哥接受报酬了,未免有辱侠名,传开出去,难免使同道误会。” 郭解长叹一声道:“兄弟!我何尝愿意受酬,却有非受不可的苦衷,因为我的名气太大了,如果专找那些贪官污吏的麻烦,他们肯容得了我吗?说不定早就利用很多罪名族灭我的家了,我接受报酬才杀人,他们以为我只是个买得动的凶手刺客而已,说不定还有用我之处才让我安顿了下来,甚至于还蓄意包庇我。” 白秋君道:“万一他们要大哥做不愿做的事,杀不该杀的人,大哥又当如何处置呢?” 郭解叹道:“我就担心这一点,所好到现在还没有这种麻烦事发生,兄弟,你常劝我收敛一点,少收几个门人。” 白秋君插口道:“是的,大哥收门人的确太滥了,邻近几郡的子弟,差不多全打着大哥的字号,在外面自命侠义,招摇市井,前几年小弟与罗老伯暗中以大哥的匕首惩诫了几个不法之徒,总算才收敛了一点,但对大哥总不是好事。” 郭解苦笑道:“我需要这么多人,当我接受一件请托时,我必须详细调查下手的对象,有十个人都说可杀,我才下手,也靠着这么多人,才能使我这些年来不错杀一人,兄弟!我知道不该收太多的门人,但凡事有利就有弊,我只好往大处去着眼了,除非你能教我一个更好的办法,我可以立刻遣散他们,因为我只是挂个名,并没有真正教过谁,只有祥儿,因为他从兄弟你这儿已经改变了气质,我才把功夫传了七成给他,此外我没有一个真正的弟子。” 白秋君也只有为之默然,郭解慨然道:“我行事只求无愧于心,赚来的血腥银子没有一文落入私囊,对得起头上的青天,泉下的祖先就够了,不去管别人的批评了。” 两人来到大狱中,徐超已迎了出来,执礼极恭,郭解问道:“那个杨二金怎么样了?” 徐超忙道:“启禀郭爷,郡官已审过了,他是个惯年积犯,又加上当众行凶,判定秋决了。” 郭解皱眉道:“我不问这些,我是问你们有没有私下虐待他,有没有存心跟他过不去。” 徐超察言观色,知道郭解的心意,连忙道:“弟子那儿敢,当然同门的弟兄为小乙哥的惨死,想给他点苦吃,可是祥哥在大牢陪着他,大家也就不敢了,每餐都是大鱼大肉的招待他,一点都没受委屈。” 郭解点点头道:“那就好,把他带出来。” 徐超面有难色,郭解道:“你放心,我从不做叫你为难的事,已经先去见过郡爷,他答应由我自理。” 徐超这才陪笑道:“郭爷说得是,只要郭爷一句话,谁会不卖账呢?反而他判定了死罪不必等秋天了。” 郭解但笑不言,徐超进去没多久,就与郭祥一起把杨二金押了出来,郭解道:“给他松了绑。” 郭祥把杨二金的双手解开了,杨二金瞪眼道:“你是谁?” 郭解微微一笑道:“朋友来找我报仇,竟会不认识我?” 杨二金一惊道:“你就是郭解?” 郭解笑笑点头,杨二金怒目冲上来,双手捏紧郭解的脖子,徐超大惊失色,挺刀就要上前砍下,白秋君含笑把他拦住了,徐超急叫道:“白大侠,郭爷快被他捏死了!” 白秋君一笑道:“你追随郭爷多年,几曾见他请过帮手,如果他要找人帮忙,也不会找到你。” 徐超这才悻然退后,杨二金死命捏紧郭解的脖子,连脸都挣红了,可是郭解始终含笑望着他,毫无痛苦之状,杨二金但觉郭解的颈子里有一股柔劲,越涨越大,越来越强,终于冲开了他的双手,他愕然退了两步。 郭解一笑道:“朋友这点身手就来报仇,未免太冒险了。” 杨二金木然片刻,终于垂下了头,伸出双手朝徐超道:“把我绑上送我回牢去,姓杨的认了。” 郭解道:“朋友不想报仇了?” 杨二金沉声道:“不是不想,而是报不了,以你的武功,我就是练了一辈子也无法比你更高,只好认了。” 郭解微微一笑,道:“你别这么没志气,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若矢志苦练,安知没有超过我的一日?” 杨二金苦笑道:“可是我没有那么长的命了。” 郭解道:“不!你有的是机会,老弟,你比我年轻多了,至少还有几十年好活呢。” 杨二金沉下脸道:“郭解,技不如人,栽在你们手里没话说,你可不能拿我开心,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被判秋决?” 郭解道:“知道,但我郭某已经替你打通关节,明着释放你不行,只能私下放你走,只要你以后小心点,别再犯在官府手里,绝对不会有人来抓你。” 杨二金为之一怔,除了白秋君之外,别人都露出一脸不信的神色,徐超连忙道:“郭爷您要放他走?” 郭解道:“是的,杀死了他,并不能使小乙活转来,仇恨是越结越深的,我为了不得已而杀人,但总希望能使仇恨冲淡一点,这位杨朋友也是性情中人。” 杨二金立刻叫道:“郭解!你不必示恩,咱们的仇解不了的,你不杀我,我有机会却不会放过你的。” 郭解沉思片刻,忽然拔出腰间的长剑,递到他手上,庄容道:“朋友!以令兄的所作所为,如果你认为郭某杀得他不对,你现在就可以代他报仇。” 杨二金举剑在手,郭解凛然而立,脸上一片神圣,杨二金倒是砍不下去了,顿了一顿才道:“郭解,我哥哥的行为死有余辜,但你杀了这么多的人,难道都是对的吗?” 郭解道:“朋友可以说说看,只要说出一个不该死的人死在我郭某的剑下,你尽管砍下这一剑好了。” 杨二金又沉吟片刻,把剑往地下一掷道:“我从关外回来不久,对你的事还不太清楚,等我探明了再来找你。” 语毕大步踏向外面走去,郭解用手拦住要追上去的徐超,然后与白秋君相视而笑,面上充满了欣慰之情。 郭解义释杨二金后,名声更大了,虽然郭解接受了白秋君的恳劝而稍事收敛,尤其是官府中豪吏有所委请,他都是尽量地推辞,可是依然无法杜绝那些川流不息,登门造访的客人,他们多半是怀有使命,来央请郭解的。 实在没有办法时,郭解只好悄悄躲到白秋君家里来,然而这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些人衔命而来,找不到郭解,无以覆命,只好等在郭解的家里不走,在他的门口,经常停着十几辆车子,在他的客堂中,也经常坐着一群衣冠楚楚的豪客,等候着郭解。 这情形看在白秋君的眼里,深以为忧,叹息着道:“大哥!树大招风,这样子下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看样子你需要避一避,离开家一段日子。” 郭解苦笑道:“兄弟!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早就想离开的,可是我不能,而且也走不开,即使我走了,他们会找我的弟子门人来代办,顶着我的名义,所有的帐仍然记在我头上,我在这里,孩儿们遇事都来请示一下,我答应了,他们才敢接办,如果我离开了,孩儿们少不更事,莫论是非,任何事情都接了下来,情况将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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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解 五 白秋君骇然道:“大哥!难怪我看见很多人都迁到你的附近住下,原来都是替你办事,那怎么行呢?” 郭解一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上门的人,不达到目的是不肯离去的,每日十几起,我一个人分身乏术,只好把身手较佳,人品较正的几个儿郎召来作助手,凡是可行而不太困难的工作,就叫他们去做了,好在那些人只要求我郭解出个名,并不一定要我本人前去,有许多登门的人,根本不认识我,以为请到的就是郭解,兄弟,你知道最近江湖上送了我一个绰号是什么?” 罗东扬在旁道:“老头子听说,叫你千面游侠。” 郭解苦笑道:“不错,因为他们遇见的郭解形貌各异,高矮胖瘦都有,更有意思的是数日之间,我能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同时出现,相去千里,幸好我的长相平凡,以前行事也极少公开露面,真正认识我的人并不多,这个李代桃僵的计策从来没被人识破的,倒是能便宜我偷闲不少。” 罗东扬笑道:“翁伯!你偷闲可偷出纰漏了,江湖上不但称你为千面游侠,还神化了你这个人,说你会神仙化身之术,老头子有几个旧日的朋友路过,谈起这件事,都恳请一见,我为了怕麻烦,推说不认识你,却也为他们的渲染过甚而感到好笑,想不到真有其事,而且是这个把戏。” 郭解苦笑道:“杨二金的事情发生后,我深以为忧,尽量少出门,所以两三年来,我们能时相聚首,但仍摆脱不了那些外务,才想出了这个方法。” 白秋君道:“兄弟也感到奇怪,大哥两年不大出门,何以名声越来越大,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还在替你发愁,你拒绝了这么多的人,一定会获罪当道。” 郭解道:“现在你知道,我没有使那些人太失望,除了真正有违本心的工作,我推辞了几件,其余差不多全叫他们满意而归,否则我还能安稳地坐在这儿跟你们聊天吗?” 白秋君道:“大哥!你找人作替身的事做得大错,这样一来,你的局面越创越大,将来怎么收场呢?” 郭解道:“我一开始就错了,最大的错,是我不该投身江湖成为游侠的,现在是欲罢不能了,只好错下去。对了,兄弟,你说起获罪当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听说新任的县掾姓杨,乃是杨二金的族兄。” 白秋君道:“是的!他叫杨武,是杨二金的族兄,他的父亲杨季主是杨二金的叔叔,此人胸怀狭窄,对于你杀死杨大金的事耿耿于怀,但是他就任前受到了杨二金的警告,不得向你报复,因此他才没什么行动。” 郭解叹道:“我当年释放杨二金,是念他为一条血性汉子,无心示惠,想不到却有意外的收获,凭心而论,我别的都不怕,就是怕这种人,灭门县吏,我在他的管辖下,他有很多报复的机会。” 白秋君道:“目前可以不必担心他,此人热衷名利,听说你名动公卿,一时也不敢动你。 在昨天我还见了他,他只说你跟朝中大将军卫青走得很近,还想走你们的门路,被我严词拒绝了,我说你是一介平民,而卫大将军是今上的后弟,当朝国戚,不可能有交谊,这一定是传言的错误。” 郭解叹了一声道:“推辞得好,卫大将军虽是国戚,倒是个性情中的人,而且年纪轻,不过气势傲一点,在演武场中,骑射输给了飞骑将军李广,心里很不服气,派了个使臣来找我,一定要我去一趟。” 白秋君急道:“大哥!他可是要你去刺杀李广,那可使不得,李广的骑射无双,而且身怀绝技,剑法也是一时无两的,朝中有意派他率军出击匈奴,是一个栋梁之材。” 郭解笑道:“卫青贵为国戚,倒也颇识大体,他要陷害李广,有的是办法,不必借重刺客,他只是输得不服气,想聘我为剑术教练,让他在技艺上更进一步……” 白秋君道:“这倒是个办法,你正好藉此摆脱一切去应聘,住在大将军府中,就没有麻烦了。” 郭解摇头道:“不行,君子爱人以德,今上武帝雄才大略,对民间游侠之风深恶痛绝,我如若应聘反而累了他。” 白秋君点点头道:“这倒也说的是。” 郭解笑道:“可是我把你推荐出去了。” 白伙君一怔道:“大哥,这是干什么呢?” 郭解道:“我说你的剑术更精于我,而且经纶满腹,精通兵法韬略,此去不但可在剑艺上能帮助他,在军务参战上,也能给他很多帮助,他听了很高兴,当时就要下聘书。” 白秋君笑道:“大哥的推荐并没有成功。” 郭解笑道:“何以见得呢?” 白秋君道:“因为大哥从京师回来将有一个月了,如果有聘书,大哥早就拿出来了。” 郭解一笑道:“你这就错了,我告诉卫将军说你兄弟是一代奇士,不能以一纸聘书召见就去,他如有诚心,最好是亲自来一趟,实在抽不出空,也该专遣使臣,前来敦请,他当时满口答应了。” 罗东扬道:“秋君!这倒是个好机会。” 白秋君却淡淡地道:“事过一月,他还没有消息,可见他早已淡忘了,这些皇亲贵戚不过是一时之兴。” 郭解却道:“不,我看卫青不是那种人,他的确具有诚意,兄弟说杨武昨天还向你游说要从我这儿搭上卫青的门路,可见他一定是亲自前来敦请了。” 白秋君愕然道:“何以见得呢?” 郭解道:“我到京师十分隐密,无人得知,卫将军如果派遣专使,也一定早来了,正因为他要亲自来,才延误至今,以俾将事务摒挡一下,好向朝中告假,也必然是他亲自前来,才会使臣先到县中去打个关节,叫他不必太张扬,兄弟,我得快点回去,说不定卫青已经来了。” 白秋君道:“卫将军要来,不会到这儿来吗?” 郭解道:“不,来了必先找我,因为我没有告诉他你的落脚处,因为我怕他诚意不坚,随便派了个人来,反而惹你老弟生气,所以叫他有事先通知我,如果情况不对,我就先替你回绝了,免得给你惹麻烦。” 白秋君道:“大哥,你别急,你还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呢?” 郭解道:“兄弟,我知道你淡泊成性,不图富贵,但请你为了我而勉允所请,我们相知一场,对你别无所求,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拜在你的门下了,请你提拔他一下,把他带走,而且让他跟你姓,算是你的孩子。” 白秋君一怔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郭解叹道:“我知道我的将来总不免于祸,祥儿如果在我身边,迟早会受到牵连的,江湖仇杀,豪门衔嫉,都是招祸之尤,只有让他远远地离开我而去,才能保全他。” 窈娘也道:“秋君,郭大嫂也常跟我这么说,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有这些顾虑,你还是答应下来吧。” 白秋君沉吟了片刻才道:“大哥,祥儿我替你照显是责无旁贷,但不必更姓,你只有这一枝根苗呀。” 郭解想想道:“不更姓就改名,姓郭可以,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我郭解的儿子,老弟,你帮帮忙吧。” 白秋君道:“轵城的人谁不知道他是你郭大侠的儿子。” 郭解道:“京师的人可不知道,姓郭的人很多,只要他不叫郭祥,远远地离开这儿,谁都不会知道。” 白秋君苦笑道:“大哥是一定要我应聘卫府了。” 郭解道:“兄弟,人生一世,草长一秋,都要有所作为才不负此生,朝廷有意用兵边庭挞伐匈奴,正是你一抒怀抱的时候,卫青官拜大将军,身受重寄,而且求才若渴,你们一定能够相处得很好的,把祥儿带去,使他创一番事业,也不枉你教他一场,为你也为我,兄弟答应了吧?” 白秋君只得道:“等卫青来了再说吧。” 郭解道:“我担保他一定来,祥儿的事却必须先说好,等你们见了面,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两人正说到这儿,已有人来催促了道:“郭爷,大娘请您立刻回去一趟,说京中来了贵宾,等着您回去一见。” 郭解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道:“不晓得,身份很高,是县掾杨大人陪着来的,但是他只留在门口不敢进去,现在大娘陪着。” 郭解笑笑道:“必是卫青来了,兄弟等着吧,我回头就带他来看你,他还听说窈娘的烹调手法无双,亟思拜尝一下,窈娘,你得好好烧个好菜,别让我丢人呀。” 窈娘笑道:“这与大哥有什么关系呢?” 郭解道:“因为我替你吹嘘了半天,说你德容言工,四德皆备,你们是天下一对无双侠侣。” 白秋君道:“大哥,你也太会开玩笑了,将军府中,人才济济,我们这种草野之士,能算得了什么?” 郭解道:“这倒不是我夸口,卫青幕下之士,没一个比得上老弟的,我在那儿接受了三次盛筵,尽管珍肴满席,真还不如窈娘家常烧的几样小菜呢。” 说着出门欲行,白秋君嘱咐道:“大哥,果真卫青来了,见见他倒不妨,但杨武却最好打发他离开。” 郭解道:“我知道,我叫祥儿先来这儿,你随便给他提起个名字,然后你就带他走,从此也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郭解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郭祥来了,悄悄地道:“叔叔,爹叫我来通知您一声,他回头就陪卫将军微服来拜。” 白秋君点点头问道:“你父亲跟你说过了?” 郭祥眼中含着一丝泪光道:“说了,侄儿已经告别过母亲,卫将军不能多留,恐怕最多住一宿,就得催促叔叔一起动身,侄儿今后全仗叔叔提携了。” 白秋君一叹道:“祥儿,别这么说,没有你父亲我不会有今日,这些年我受他之赐太多最后还是靠着他的推荐,才得夤缘权门,我的个性你是清楚的,多年来读书养性,早巳淡泊富贵,你父亲一生行侠,也没有为过自己一天,因此,我们这一次攀上权贵,完全是为了你的事。” 郭祥道:“侄儿晓得,侄儿万分感激。” 白秋君道:“如果只为到将军府去教剑,我是不去的,听说朝廷有意用兵边境,驱逐匈奴,这倒是吾辈为国家出力的好机会,我才答应了,将来如有寸进,我一丝不取,但会叫卫将军都记在你的名下,我与你父亲一生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要好自为之,以后你更名郭子兴,记住,也别叫我叔叔,称我为老师。” 郭祥点点头,罗东扬道:“老头子疏散惯了,懒得见贵人,我到船上去。” 白秋君忙道:“老伯,我们可能明天就走了。” 罗东扬道:“你们走你们的,我是不去了,高兴的时候,我会来看看你们。秋君,我很高兴你熬到出头的日子,但我习性已成,今后只好跟翁伯一起混了。” 郭祥忙说道:“罗爷爷,母亲说过您如果不愿意一起到京师去,她就准备迎养您老人家在舍下终老。” 罗东扬笑道:“算了,你们家里太闹,老头子住不惯,还是我那条船上舒服,反正我是不离此地就是。” 说着飘然出门而去,没有多久,郭解果然陪着一个年轻俊服的男子前来,进门就介绍,道:“大将军,这就是我向你说过的人间天侣,秋君伉俪。” 卫青倒是没有一点架子,长长一揖道:“卫青听郭大侠道及二位,倾慕万分,只缘事务冗繁,延误至今,始得抽身而来拜唔候教,实在失礼之至。” 白秋君谦辞了几句,卫青仍是一再为迟来而致歉。 郭解笑道:“大将军不必客气了,秋君也是今天才知道我向你推荐的事,京师回来,我没有告诉他。” 卫青一怔道:“敝人临行之际,不是一再向大侠恳托了吗,难道大侠回来之后,没有向白先生提过?” 郭解道:“没有,如果我先提了,将军就见不到他了,今天若不是将军亲至,我也不会让秋君知道,因为我知道秋君的为人,淡如野鹤闲云,不会为人间富贵所羁。” 他这样一说,卫青更觉得不安了,再度长揖道:“卫青该死,其实卫青倒不是故意怠慢,自从接晤郭大侠后,我就急得不得了,偏偏今上指令我挑选远征军,整整忙了二十多天,才算把人员选就,马上就赶来了。” 白秋君道:“当朝果然有意用兵边庭吗?” 卫青道:“是的,本朝高租在芒殇山斩蛇起义后,力克暴秦,又与楚王相对垒,好不容易才算奠定汉室基业,三传至今上,数十年来兵备较疏,胡人趁机而起,屡犯边境,今上为振大汉天声,决心大举挞伐,飞骑将军李广已经率军出征,今上命我与霍去病各领一军,从事训练,最多一两年,立刻就将出征,此举定必要尽除匈奴,永靖边患。” 郭解笑道:“大将军这一来,就没有机会跟李广一较技艺了。” 卫青有点讪然,随即豪情万丈地道:“先前只是少年无知,卫青想在疆场上以战绩跟他相较,不是更有意义吗?所以才竭诚前来敦请白先生。” 白秋君沉思片刻才道:“如果是仅为将军剑技切磋,白某实不克其任,而且也不想以此局限了将军的勋业,剑为一人敌,而将军为朝廷重寄,国家干城,应在万人敌上下功夫,现将军既然有伐边之行,白某自当一竭驽钝。” 卫青听说他肯去了,高兴万分,连连称谢不止。 这时窈娘早巳把整治好的酒筵摆了上来,朝卫青道:“草野之民,仅只有初肴水酒,将军不要见笑。” 卫青忙道:“那里那里,夫人技媲易牙,郭大侠早已推祟过了,卫青得饱口福,实三生有幸。” 于是分宾主坐下,端上菜肴,卫青品尝了几道,赞不绝口地道:“难怪先生弃富贵如敞屣,视朱紫若浮云,有尊夫人这般精调,虽贵为天子也享不到的。” 几个人哈哈大笑,郭祥帮忙端菜上来,郭解故作不认识,问道:“秋君,你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一个小伙子呀?” 白秋君介绍道:“大哥,这是我一个故人之子,跟你是同宗,叫子兴,在我这儿受业已有好几年了。” 郭解哦了一声道:“我怎么没见过?” 白秋君笑道:“我不敢让你见,怕你把他拐跑了,此子天资聪敏,领悟力很强,不到几年时间,差不多已学成了我七成本事去了,你见了他,还不把他给挖走吗?” 郭解笑道:“有你老弟七成的技业,那还了得,来,小兄弟,我们来印证几手,让我看看你老师有没有吹牛。” 郭祥微微一怔,白秋君却知道郭解是存心让儿子在卫青面前现现本事,引起他的重视,一笑道:“子兴,这是你郭大伯,他是举世闻名的侠客,你向他求教一下。” 郭解跳到庭前,抽出腰间长剑道:“来,郭贤侄,你老师一身技艺,大伯是望尘莫及,但你只有七成功夫,大伯恐怕还能指点你两手,别客气,卫将军是剑术名家,咱们可不能让人笑话,尽你所能来露两手。” 郭祥也明白了老父的心意,知道老父是想在这个机会上表现自己,而且一定还会故意输给自己以加重自己的份量,想到亲情如海,眼睛不禁一热,白秋君唯恐他失态,连忙说道: “子兴,你还不下去,我跟郭大伯是多年交情,什么都让他一点,唯独在较技时,却一丝不苟,因此你也不必存什么顾忌,好在这儿没外人,就算你赢了郭大伯,也与他的英名无损。” 郭解道:“对,我不敢败,却最怕人跟我假客气,我敬重你老师,因为他在较技时认真,大丈夫须磊落光明,胜负何足为论,你要是让我两手,才是真的看不起我。” 郭祥这才袖剑一礼道:“请大伯多指教!” 郭解舞剑直进,如风云骤至,的确是一点都不马虎,郭祥也打点精神应付,他已深得白秋君的真传,但对父亲的剑路,也十分熟悉,所以郭解的攻势虽厉,他都能从容化解,两人鏖战百余合,直看得座上的卫青目瞪口呆。 郭解的剑法早些年是精于白秋君,可是十年来,白秋君闭门读书练剑,不事外务,进境极深,而郭解却奔波江湖,不是为人排难纠纷,就是应约剪除强梁,艺事虽没有荒疏,却也极少长进,而郭祥深得两家之长,还有一个罗东扬暇时指点,可以说集三位名家之精华于一身。 郭解也是第一次真正跟儿子交手切磋,他发现自己无须故意落败,凭真本事也胜不了儿子了。 九十九分的欣慰中,多少有一份惭愧,因此战到一百五十合时,他收剑跳出圈外,道: “贤侄高明,大伯认输了。” 郭祥忙道:“不,大伯没有输。” 郭解的眼眶有点湿润道:“不,大伯是真正地认输,大伯毕生所能,就是那一百五十招攻手,不是大伯夸口,放眼江湖,除了你老师外,还没有人能接下五十招的,可是今天这一比,大伯把最后一点本事都掏了出来,你仍然应付裕如,难道真要把大伯打得弃剑于地才算输吗?” 白秋君一笑道:“大哥,你我经常切磋,你的那些精招我都知道了,也都想出了破手,这孩子跟着我,自然都学会了,你胜不了他是必然的,但他未能将你击败,是他的经验还缺乏,须要好好磨练一下。” 语毕又朝卫青道:“将军意下如何?” 卫青这才从迷愕中警觉,连忙道:“卫青不敢直喙,这一场比剑虽是切磋,却叹为观止矣。郭大侠盛名无虚,至于白先生这位高徒,咳!卫青不知说什么好,有徒如此,先生高明可知,远征军如能得先生教练,匈奴何畏不灭,卫青能得先生之助,实乃国家之福。” 白秋君道:“将军,白某参赞军务是可以的,至于协助练军,则敬谢不敏,因为时间急迫,要想在短时间内把军容战技演练成熟,必须终日下苦功,整天跟他们一起,白某生性疏懒,恐怕难以有此耐性。” 卫青脸现难色,白秋君又道:“而且领军教武,必须要有个实名,才能使士卒信服,但是白某以客卿的身份……” 卫青忙道:“既要借重先生,自然要给先生一个实衔的。” 郭解笑道:“领军之将高莫如帅,将军难道能把帅位让出来给白老弟吗?就算将军有让贤之心,主上也未必能会信任一个布衣白丁吧,可是我了解白老弟的性情,他不能受人指使的,所以他只能居于客卿的身份。” 卫青脸有忧色道:“本朝立基以来,迭经悍将持权违命之诫,所以派任将帅人选十分慎重的,卫青说句不怕二位见笑的话,我这个大将军是靠着家姐的关系才得到的,因此要推荐白先生,我是心甘情愿在麾下受驱策,只怕主上那儿难以行得通,但没有先生之助,我……” 白秋君一笑道:“将军为难之处,我十分了解,白某也没有那个意思,白某可以在幕后为将军参赞,至于演练军卒之责,将军看小徒还可以胜任吗?” 卫青恍然有悟道:“能!能!只怪卫青太笨,没能想起这一点,再者,因为将军还要远征边疆,究竟是危险的。” 白秋君道:“年轻人应该为国献身的,这也是给他一个报国的机会,将军如看他还可以,就请随便给他个名义。” 卫青忙道:“既要借重,就不能随便,郭世兄暂时以千夫长的职位屈就一下,担任练军之责,候大军远征之时,卫青当委任先锋之任,领骁骑将军实衔,这样虽然危险一点,但立功的机会也最多,以世兄的武功身手,相信纵然历惊,也不会有险,而我也沾光多了。” 白秋君闻言大喜道:“子兴,你以一介平民,一跃而登千夫之长,这是何等幸事,还不快谢谢将军。” 郭祥也没想到一下子会受到这种重任的,忙屈膝叩谢。 卫青却一摆手道:“卫青以裙带之宠,愧膺重寄,虽自惭无能,却是真心想为国家做点事以报国恩,今后我们互相仰仗之处还多,请不必客气,世兄倒是该好好谢你这位老师,因为我千里求贤而来,用人唯才,世兄如无过人之才,我也不会重用你,官位由我给,爵禄却是国家的,你还得拿出真本事来才能一直爬上去,我知道你行,但这都是令师春风化雨之德,你应该谢白先生才对。” 这个贵胄公子不但气度超人,而且心胸坦率,他不讳言自己是以裙带而邀宠,但也表示出他创业的雄心,的确是很不容易,而且使年纪与他不相上下的郭祥十分钦折与感动,果然听他的话,想对白秋君叩拜致谢。 白秋君却一摆手道:“子兴,谢郭大伯。” 郭解一怔道:“怎么会谢我呢?” 白秋君含笑道:“小弟自然有道理的,子兴,你先叩头。” 郭祥叩了个头,白秋君才道:“若非郭大伯的推荐,你跟着我只好一直埋名在穷乡,不会遇上这么一位贤明的恩主,因此郭大伯才是你真正值得谢的人。” 郭解明知白秋君的意思不在于此,但听他如此解释,也算过得去了,心中万分感动,语重心长地道:“贤侄,难得我们是同宗,我为你稍为尽点力,心里很高兴,但愿你能不负我们几个人的期望,好自为之,给姓郭的子弟争一番光荣,现在你下去吧,去帮帮你师母的忙,卫将军是个饕餮名家,你师母一定会精心表演一番,可别累着她。” 郭祥恭声道:“是,侄儿当永记大伯的教训。” 说完到后面去了,窈娘从郭解的眼神中,知道郭大娘子也一定悄悄地来了,等在后面要跟儿子多聚聚,所以也告罪离座向后面去了,席上三个人边饮边谈,郭解始终以茶代酒相陪,也很少开口,让白秋君多事发挥。 白秋君在这个机会上也不再藏拙,他将自己几年来埋首书中所钻研的学问,加上他自己精辟的见解,侃侃而谈,听得卫青十分钦仰,执礼极恭,宾主之间也更合洽了。 卫青在白家只住了一宿,第二天,他的侍从就从县衙中驱车来迎,为了尊重白秋君的要求并没有让轵城的公人们前来摆列仪仗相送,三辆轻车,载着白氏夫妇与郭祥走了。 他们去到京师以后,经常有消息传来,更名郭子兴的郭祥在京师练军极有成就,已实领骁骑将军实衔,这个固然是卫青的一力保荐,但汉武帝亲临校阅时,对伐边大军的军容严整,也非常高兴,特地颁领赐升的。 郭解得到了这个消息,心中高兴万分,可是,他没有了白秋君在旁为他规劝与暗中镇压门人的行为,使他的游侠事业越干越大,竟而形成了一股令人侧目的势力。 而且轵城的县掾杨武,因为几次干求郭解向卫青活动而图迁升都遭了拒绝,心中存有怨愤万分。 刚好皇帝为了要用兵匈奴,而飞将军李广用兵失利,必须另遣大军以援,为了充实军需,下诏迁天下豪富之家于茂陵,以便没收其财富,杨武为了郭解在轵城的势力太大,心存檩惧,竟把郭解的名字也报了上去。 卫青看见这个名单,在朝廷上直奏武帝,说郭解家无恒产,不过是几亩薄田,根本不算是富人,恳求免迁。 卫青是当朝的红人,有奏必准,这一次却碰了个钉子,因为郭解的名声太大了,汉武帝指斥道:“郭解为一介平民而名动公卿,轵城几乎全成了他的天下,这种刁民,一定要迁来茂陵严加管束不可,本朝高祖皇帝,也是以平民而有天下的,初起之时,还没有他这种声势。” 卫青一听皇帝的语气不对,不敢再申辩了,回来告诉了白秋君,经过白秋君的分析,不禁深深为郭解忧虑了。 杨武的奏报中一定对郭解作了不实的喧染,而汉武帝的语气分明是怕郭解造反,迁居之令只是一个借口,实际只恐怕是要将郭解送到茂陵而加以杀害。 谋逆为当朝之大忌,卫青也无法翼护他,只有悄悄地找人通知郭解,叫他远走以避祸。 迁移之令到达轵城,杨武竟派遣了全城的兵马,将郭姓的子弟当犯人般的看管起来,押解到茂陵去。 沿途对郭家人百般苛虐,郭解都忍了下来,那时正值暑夏,天气酷热,杨武自己骑着马,带了几十名亲兵,整整押着他们走了一天的路都不准休息,一直到达一条河边,杨武才令大家休息一下。 大家都是焦渴异常,纷纷到河边去掬水来喝,郭解也舀了一勺水,刚送到嘴边,忽然飞来一鞭,把手中的木杓击翻了,郭解抬头一看,发鞭的正是杨武,他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意道: “郭解,你是练过高深武功的人,听说几天不喝水也耐得住,本官想看看你的耐性有多长。” 郭解深沉地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杨武道:“把水杓拾起来,本官的马渴了,替我喂喂马。” 郭解忍不住道:“杨武!郭某受旨避居,可没有犯法,你欺人可以,却不能过份。” 杨武哈哈大笑道:“朝廷要迁的是富户,你够得上富户的资格吗?既然你不是富户,为什么要你迁移呢,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说你没有犯法,只怕到了那儿……” 他底下的话不再说下去了,郭解也明白了,淡然道:“是非自有公论,我郭某人问心无愧不在乎别人诬陷。” 杨武冷笑道:“我知道你朝中有贵人撑腰,但是现在可由不得你神气,在我的管辖下,就得听我的,给我喂马。” 郭解眉头一皱,杨武冷笑道:“你想抗命是不是,好呀,尽管试试看,只要你稍有举动,你的那些朋友可包庇不了你,郭翁伯,本县再命令你一声,去替我喂马。” 郭解知道杨武的目的在激怒他,使他抗命,只要一动手,自己就犯了抗命的罪,也达到对方的目的了。 看了那些同来受罪的族中子弟,再看自己一个年老的婶母,郭解只有长叹一声,他自己必须忍,只要一个不忍,自己虽可拔脚一走,却连累这些人了。 于是他忍气吞声,拾起水杓,捧上水让杨武的马喝了,杨武哈哈大笑,朝那些亲兵道: “你们都给我记着,以后好告诉人,名闻天下的大侠郭解替我喂过马。” 那些亲兵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已,杨武的头已经从颈上落了下来,身子跟着栽倒马脚下。 郭解大惊失色,看动手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也是他哥哥的孩子郭守,不禁怒叱道: “郭守,你这是干什么?” 郭守大声道:“叔叔,你一世英名,岂能受伧夫之辱。” 郭解一叹道:“孩子,你知道你已经闯下大祸了。” 郭守道:“侄儿知道,侄儿拼将一死,也不能见叔叔受辱,人是我杀的,侄儿偿他一命便是。” 说着挥动手中的长刀,就往颈下勒去,郭解冲上去,夺下了长刀,将郭守一掌推开,厉声道:“畜生,既然杀了人,你一死就能解决问题吗?” 然后他朝那些亲兵道:“你们都看见了,杨武存心折辱,郭解不甘受辱,才杀了他,郭解本想为他抵命,但想想太犯不着了,所以只有避祸关外,郭解虽然走了,回来可容易得很,你们记得我的话吗?” 那些亲兵见杨武被杀,一个个都惊得呆了,郭解又冷笑一声道:“记不得的人,就是没有头脑,像这些树一样。” 说着飞身一跃,手起刀舞,但见一片寒光过处,河畔有四颗粗可一抱的大柳树,在他一斩之下,全部齐根而断,倒入河中,那些人但闻郭解武功超凡,都从没见他施展过,这是第一次目睹,不由都吓得跪了下来。 一个亲兵的头目哀声道:“郭大侠饶命,不关小人们的事,小人们都是奉了上命差遣。” 郭解冷笑道:“各位都是乡亲,郭解不会为难你们的,但愿你们也念在乡谊,以后好好照顾我的家人。” 那头目连忙道:“小人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郭解沉声道:“那么你们记得杀杨武的是谁了?” 那头目道:“记得!是郭大侠。” 郭守忙道:“叔叔,人明明是侄儿杀的。” 郭解苦笑道:“傻孩子,我郭解可杀人,你却不能,好好地侍奉你祖母,跟大家到茂陵去,我在关东有个朋友,要去投靠他,那儿天高皇帝远,王法管不到我,只要我郭解不死,就没有人敢对你们怎么样。” 说完把郭大娘子叫过来,让她骑在杨武的马上,奋力一鞭,马匹负痛急奔,郭解的身子一纵,追在马后也消失了。 白秋君自从听到郭解举家东迁的事,忧心如焚,这一天正在与卫青密议如何营救他们,忽而人影一恍,眼前飘落一个瘦小的汉子,竟是郭解不速而至。 卫青骇然道:“翁伯,我们正在谈论你,你怎么来了?” 郭解屈下一腿道:“草民是来向将军投案自首的,草民在押解的途中杀了人,请将军缚草民以就罪。” 卫青连忙扶他起来道:“翁伯,这是什么话。” 郭解道:“草民此身服仰者唯将军一人,得在将军帐前受缚草民心甘情愿,请将军不必顾忌。” 卫青问道:“翁伯,你杀了谁?” “轵城县吏杨武。” 卫青道:“原来是这伧夫,他本就该杀,他虚报了你许多不法的事情,可是朝中有不少你的仇家为他撑腰,使我很难讲话,既然你杀了他,也就算了,我们再设法。” 白秋君道:“大哥,我知道你的涵养很好,不会轻易杀人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原故呢? 小弟与将军日月构想,想为你平反诬陷,但你又杀了人……” 郭解长叹一声,将河边的事说了一遍,白秋君道:“这也难怪,郭守血气方刚,大哥又是他最敬爱的人,自然忍不住,换了小弟在场,小弟也会拔刀相向的。” 卫青想了想道:“翁伯,你揽下杀人的罪名是对的,你在关外是否可有落脚的地方?” 郭解道:“关外采参的帮客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落脚是没有问题,但我担心的是我的族人呀。” 卫青笑道:“你尽管去好了,只要你能脱身,你的家人就不会有问题了,我想了半天,也只有你亡命一途,何况你又有了杀人的事实,那些人怕你报复,反而好办了。” 郭解道:“我造成亡命的事实,也是为了这个,只是怕累及将军,因为将军与我交往,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 卫青道:“没问题,大军即将出征,目前我的帝眷正隆,他们扳不倒我的,我怕的是我走后,他们又来对付你,因此你到关外去立身,我也放心了,等你杀死杨武的清息传到京师后,我邀集那些仇视你的人,私底下摆几句厉害的话给他们听,丧了他们的胆,事情就好办了。” 说完又自笑道:“原来我也就是这个主意,只是怕影响你的令名,不敢造次,现在为事实所逼,倒是好办了。” 白秋君想了想道:“这样一来,对大哥的问题的确容易解决,只是将军最好再大力活动一下,将郭氏子弟也解送到关外去,因为我们即将远征,等我们走后,那些人可能会以郭氏族人为要挟来胁令大哥就范,大哥又是条义薄云天的汉子,迟早会入他们的牢笼,到了关外就不怕了。” 卫青道:“那当然可以,但关外绝塞苦寒。” 白秋君道:“虽然冷一点,却可以安全,而且有大哥就近照顾,一般江湖仇家也不敢动他们。” 郭解道:“是的!如蒙成全,郭解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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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解 六 郭解说着跪了下去,卫青忙扶起他来道:“翁伯,你我是神交知己,白先生跟你是生死兄弟,这点事算什么呢?你们弟兄多时不见,好好谈谈,翁伯,有件事您别多心,我本想多挽留你一下的,但解差不日可到,你们谈过了,还是早点动身出关的好,我不便留你了。” 说着起身告辞,郭解与白秋君这才细道契阔,问起郭祥近况,知他目下很得意,郭解心中十分兴奋,白秋君道:“大哥,本来该让你们父子一见,但小弟认为还是不见的好,为了掩蔽他真实的身份,小弟一直费煞苦心。” 郭解怅然良久才叹道:“是的,我倒无所谓,但你大嫂放不下心,我去劝劝她吧,兄弟,这个儿子交给你了,但愿边庭战事早日结束,将来还能见他一面。” 说完话,他握握白秋君的手,身子一晃,飘然而去,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给白秋君看见。 一切都如预料,郭解杀人的消息传到京师,引起朝野的震动,那些嫉恨他的权贵,多半有点把柄握在他手中,定要除之而后快,可是他们对郭解的了解颇深,知道他重义气,不忍连累家人会挺身就戮,才授意杨武,以诏迁的名义将他诳了来,再设法拔除这颗根中钉的。 可是消息傅来,郭解竟愤而杀人而且亡命关外,这一来人人都惴惴自危了,他们知道一个亡命之徒是最危险的,尤其是一个身负绝技的高手,如果惹恼了他,不顾一切地采取报复手段那就太可怕了。 何况这些人身居高位,安享厚禄,他们自然不愿意跟一个亡命之徒,且又是一个高来高去的武林好手结下深怨的,他们更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头狗变为狼时就危险了,郭解受了他们的金钱,替他们做凶手时,是一头可以供驱策的狗,现在却是一头充满了野性的狼了。 狼固然危险,但受了伤的狼就更危险,而被困入绝地的狼情急反噬时,就连最精明的猎手都要远远地回避开。 最聪明的一件事,莫过于放松罗围,让那头伤狼逃出去,这也是说,大家都应该中止对郭解的迫害了。 这些道理是卫青讲给他们听的,卫青是个世胄贵公子,本身虽有点侠气,但不会懂这些道理的,好在他有个博学多艺的幕后参赞,白秋君假了卫青的口,间接地宣传了这一番道理,却直接地保全了郭解。 郭解在关东立下了身,他的子弟门人也跟着去了,这些人在关东很快地生了根,也迅速地建下了势力,郭解行侠如故,关东大侠的盛名又很快地噪及天下,在关东他更毫无顾忌了,天高皇帝远,汉家天子的赫赫声威到不了关东,郭解的声名却遍及关东,气焰之盛,居然在天子之上。 消息传到京畿,使白秋君深以为忧,但他也无能为力了,他知道这种情势发展下去,郭氏一族的结果必然是很惨的,郭解开始第一步就走错了,以一个布衣游侠而创下这么盛大的局面是任何一个皇帝无法容忍的,何况汉武帝刘彻是个极为英明干练的皇帝。 游侠之风始自战国,至汉一代,已经尽力蕺止此风之流长,而郭解的作为却更甚于战国之纪,如果是在前秦纷乱之际,郭解可能会成为诸候相罗致的对象,但汉代大一统的江山已固,不会让这件事发展下去的。 汉代的始租刘邦也是以平民而起家,也是藉游侠之名,风云际会而有天下,郭解如果真是个有野心的人,倒也可以一为,偏偏他不是的,他是个十足的江湖人,他只知道行侠仗义,执行法外之法,一人之力不足,假弟子门人而行之,人越多,势力越大,义事也越行越多,人望越来越盛,这是遭忌的,有野心的人想利用他,无知的人崇拜他,九重宫阙的天子又怎能不防备他呢? 白秋君深思熟虑后,知道唯一可尽的心,就是保全他的儿子——郭祥郭子兴了。而且也必须保全卫青,因为卫青曾经公开为郭解求情,也引起了很多敌对者的猜忌了。 北伐军已操练纯熟,边庭的战事却不理想,飞将军李广与匈奴冒顿单于苦战不胜,守边的大将军李陵被掳而降,正是卫青请缨伐胡的最好时候,于是他叫卫青上奏请求出伐?汉武帝很快地批准了,立刻整军出发。 罗东扬不甘寂寞,在大军远征前赶到京师,白秋君诚恳地嘱附了一番话,请他到关东去劝郭解,最好能遣散部属,远走避祸,罗东扬当时是一口答应了。 可是白秋君随军出发后,他把白秋君费了一夜心血写就的长函给撕了,这老头子是个真正的江湖人,一生都在江湖上闯荡,塑就了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他的人生观中,生死安危是不足为虑的,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名传不朽,其他都不足为论。 虽然他也曾厌倦江湖,在黄河岸上息隐过一段时间,但邂逅郭解后,又激发了他的雄心,郭解的成就,正是一个游侠最光辉灿烂的一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以垂年之死,也想到郭解那儿去奋发一番,他知道对郭解最有影响力的就是白秋君,所以他撕毁了那封信。 间关万里,风尘仆仆,来到关东后见到郭解,两个人自然很高兴,一个煮酒,一个置茗,畅谈别后,自然也谈起了白秋君,知道他已随军出发,郭解不胜感慨地道:“白老弟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他把一生所学,用在最得当的地方,献身国家,效命边庭……” 罗东扬有点不以为然地道:“郭老弟,秋君学的是这一套,你我却不是这种人,所以只好各干各的,你老弟的成就并不在秋君之下,这一路上行来,我所见所闻,把你当成了一个当世的神仙,万家的生佛。” 郭解苦笑道:“老爷子,您太过奖了,益增我的惭愧。” 罗东扬道:“翁伯,是真的,我出关之后,茶肆酒楼,只要有二个人在一起,谈起的都是你的义行,关东的县吏不敢迫索逃租之户,这都是震慑于你的威名。” 郭解长叹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关东地瘠民贫,连年荒芜,穷苦的老百姓不堪重征苛纳,有致典鬻儿女而缴抵征赋的,我看不过眼,惩诫了几个暴吏……” 罗东扬道:“岂止几个,我一路上听到的少说也有百十个,使得那些征纳的官吏们惴惴自危,征赋时陪尽笑脸,说尽好话,像是向老百姓求告一般,这都是你的功劳。” 郭解一怔道:“会有这种事吗?” 罗东扬道:“这是我亲目所见,亲耳所闻,还会假吗?” 郭解长叹道:“这一定是我的儿郎们假借我的名义所为,简直太胡闹了,我一定要严加管束。” 罗东扬道:“为什么呢?他们所为也是对的。” 郭解叹道:“老爷子,您有所不知,这件事绝不能再发展下去,当初我的目的,只是惩诫几个暴吏,藉惩纳之名额外苛索,压榨贫苦百姓的血汗,却并不是要阻扰国家的税收,这是我们对国家应尽的本份,可是儿郎们做得太过份了,居然有些刁民抗租不纳,前两天有位沈通先生登门责问我,我还向他保证没有这种事,想不到真的发生了,这叫我以后对沈通先生如何交代?” 罗东扬一怔道:“这个沈通又是什么人?” 郭解道:“是关东的一位名儒,人很正直,常常指摘我的过错,他是关东一地很受尊敬的一个读书人。” 罗东扬道:“一个迂腐书生,懂得什么呢?” 郭解道:“不,沈先生很明理,他说游侠之风,绝不可长,在乱世时法纪废弛,正义唯有靠一些江湖奇士来维持,而现在是盛平治世,当朝察察为明,老百姓就应该守法,纵或有一二败类,鱼肉良民,可以告诸有司,绝不能凭意气而杀人,侠以武犯禁,人人皆罔视法纪,是导乱之由,他每天都在东乡的大树下讲学,我也去听过几次,确是很有道理,现在到底不是先秦战国之纪了。” 罗东扬呆了一呆才道:“东乡十里墩,有一棵大槐树,粗有两人合抱,叶盖数丈方圆。” 郭解道:“对,就是那个地方,关东民风朴野不文,就靠沈先生在那儿给大家灌输一点知识,有人把那棵树称为夫子槐,就是表示对沈先生的尊敬……” 罗东扬道:“那个沈通可是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一个老头儿,穿着一件旧布长袍,持着一根枣木拐棍?” 郭解道:“对,就是他,老爷子见过他了,沈先生穷通经学,是孔孟之后的一位大儒家。” 罗东扬长叹一声,道:“翁伯,老头子做了件大错事。” 郭解惊问道:“老爷子,你得罪了沈先生?” 罗东扬道:“比这更糟,我杀了他。” 郭解吓得一跳起来,紧紧地扣住了罗东扬的手腕道:“什么,老爷子杀了他,为什么呢?” 罗东扬叹道:“我经过那里,听见他聚了一堆人在大骂你,说你是欺世盗名的恶徒,是坐地分脏的大盗,他骂别人可以,骂到你老弟,我怎么受得了,所以我一剑斩他成了两段,咳,我老头子好久没杀人了,想不到开了戒,第一次就错杀了一个好人……” 郭解脸色如土,默然片刻,才松开了手道:“娘子,准备一份祭礼,我要去祭祭沈先生。” 郭大娘子见丈夫的脸色很沉重,连忙到厨下去准备了,郭解一直没有再开口,罗东扬也不便再说什么,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相对着,直到祭菜做好了,用个盒子装着,郭解道:“再带一瓶酒去。” 郭大娘子道:“为什么,你不喝酒,沈老先生也不喝酒的,你去祭他,根本用不着酒。” 郭解沉声道:“叫你准备准备,多说些什么。” 结褵三十年来,这是第一次郭解对她用这种态度说话,郭大娘子知道情况不对,但也不敢多说,灌了一瓶酒,郭解提了祭礼就出门而去,罗东扬也跟在后面,郭大娘子拉住他低声地说道:“老爷子,翁伯的情况不太对劲。” 罗东扬也沉声道:“我晓得,我会照顾他的。” 推开郭大娘子的手,匆匆地追着去了。 郭解的脚程很快,罗东扬追到十里墩的时候,他已经先到了,沈通的尸体己用芦席盖了起来,旁边围着很多人,都是默默地看着,郭解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行过三叩的大礼,献上三肴后,最后拿起那瓶酒,骨嘟嘟地一口灌下了肚子,掷碎了酒瓶,倏地拔出剑来,就往咽喉处割去,罗东扬飞步上前,却已慢了一步,眼看着剑锋掠及咽喉,忽地斜地探出一拐,击落了郭解手中的剑。 郭解的咽喉处划出一道血痕,抬头惊视,击落他手中长剑的却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子,不由惊问道:“老婆婆,您为什么不让我死,您是谁?” 老婆子拄拐平静地道:“老身沈刘氏,沈通是我的儿子,那些都不谈了,老身年轻时,曾经被人称为刘红娘。” 罗东扬失声惊道:“什么,前辈是名满四海的女侠,女飞卫刘红娘,前辈依然健在人间。” 刘红娘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老身痴长一百二十二岁,倒还没有死,阁下能叫出老身昔年的名号,想必是道中人。” 罗东扬恭身道:“再晚罗东扬。” 刘红娘讶声道:“喔!原来是佝偻剑客!幸会!幸会!” 罗东扬道:“前辈名噪江湖,再晚刚出道,适才见前辈身手,竟是老当益壮。” 刘红娘淡淡地道:“没什么,老身不过是靠着昔年一点武功,才比别人活得久一点,郭解你……” 郭解没想到这个老婆婆,竟是江湖前辈,而且又是大儒沈通的母亲,一时惊呆了,听见喝声后忙道:“弟子在。” 刘红娘一笑道:“你与我毫无渊源,不必自称弟子,江湖无辈,你也不必客气,我只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郭解道:“弟子愚昧,弟子不知。” 刘红娘道:“很简单,我既是江湖中人,就得照江湖规矩行事,谁杀死我的儿子,我找谁报仇,我儿子是你杀的吗?” 郭解道:“是。” 罗东扬却道:“不是。” 刘红娘道:“这就奇怪了,两张口中说两种话。” 罗东扬抢着道:“人是再晚杀的,郭老弟是代我领罪。” 郭解却道:“罗老爷子甫自京师来,不知沈先生之为人,爱我情切,才出手杀死沈先生,所以其咎应在弟子。” 刘红娘哦了一声道:“罗大侠,小儿有什么地方冒犯了郭大侠士呢?” 罗东扬道:“再晚途经此地,听见令郎在骂郭老弟是欺世盗名的凶徒,是坐地分脏的盗魁呀。” 刘红娘道:“有这回事吗?” 罗东扬低头不言,刘红娘道:“说!你敢杀人,难道就不敢说话了,我儿子说的话是否正确?” 罗东扬道:“再晚与郭老弟相知十数年,这两点再晚敢保证绝无其事,郭老弟守身如玉怎会……” 刘红娘道:“可是他在关东造成这么大的势力又凭什么呢?他一大家人是靠着什么维生的呢?” 郭解道:“弟子不事生产,却未妄取一份非义之财,弟子生计所需,全靠拙荆耕织以赡。” 刘红娘道:“你门庭若市,一挥千金,靠令夫人耕织所得够吗?” 郭解道:“弟子不否认曾取不义之财,但都用在正当的地方,弟子过手的钱财盈千上万,却没有一文是用在自己身上的,沈先生所责容或有据,但弟子却问心无愧。” 刘红娘沉声道:“好!我相信你的话,跪下。” 郭解跪了下去,刘红娘道:“我要打你。” 郭解道:“弟子愿领受责。” 刘红娘训斥的道:“我打你就为的是这一点,你问心无愧,为什么却要把有用之身,虚掷在这件无聊的事情上。” 郭解道:“弟子对沈先生之死,实难辞其咎。” 话才说到这里,刘红娘一拐打下去,把郭解打得一个踉跄前跌,口中喷血,厉声道: “你再说一句,我就活活打死你,我问你,我儿子的死,凭什么要你负责?” 郭解道:“沈先生日前曾以大义相责……” 刘红娘道:“不讲那些,我问你的是今天,杀人的不是你,凭什么要你来一死相偿,你是笑我老婆子教子无方?” 郭解忙道:“弟子不敢,罗老爷子不知沈先生的为人,爱护弟子情切才出手的,但弟子实难辞其咎。” 刘红娘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该死的事情吗?” 郭解道:“弟子自问内心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但沈先生所责之言,自然有他的看法。” 刘红娘道:“他的看法是一定对的吗?” 郭解低头无语,刘红娘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这件事没你的份,你引咎一死,置爱你者于何地,叫罗大侠何以自处,是否要他陪你一起死呢,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居然做这种荒唐事,怎不叫我生气呢?” 郭解仍然跪着不动,刘红娘怒道:“叫你起来你听见了没有,当真你关东大侠的名头太盛把我们这些武林前辈都不放在眼里了,好呀,拾起你的剑,我们较量较量。” 郭解连忙起立道:“弟子怎敢。” 刘红娘道:“那就滚开点,让我跟罗大侠把事情解决,这里面没有你的事,不准多管闲事。” 罗东扬视死如归道:“前辈,杀人偿命,再晚一身任之。” 刘红娘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东扬道:“前辈为令郎报仇,再晚怎敢违抗。” 刘红娘道:“怎么你们这些后生小辈,一个个都变得没出息了,你们的豪情都到那儿去了呢?” 罗东扬怔了一怔才道:“前辈如要赐教,再晚候教便是。” 刘红娘这才有了点笑容道:“那还差不多,不过我不想跟你动手,只问你一句话,我儿子该不该死?” 罗东扬想想道:“以令郎平素之为人,罗某实在不该对他出手,但以他今日之行为,再晚认为他该死。” 刘红娘道:“哦,请教为什么呢?” 罗东扬道:“令郎是读书明理的人,应知言必有据,尤其是毁谤之词,不应加之于君子。” 刘红娘笑道:“对极,这个畜生我对他失望极了,我自己早年行侠江湖,难免不做过几件错事,所以我不让他学武,叫他读书明理,想不到他活到八十多岁了,竟为了一时之愤,出口伤人,郭解的为人我很清楚,如果他真有那些事实,我也不会让他在这儿立足的,不过,郭解你自己的行为还差人强意,你的门人太过份了。” 郭解道:“弟子知道,弟子疏于管教。” 刘红娘一叹道:“你的门人子弟做的事不能算错,也没有什么失德之处,只是年纪太轻,血气方刚,有时会不顾理法,那是贾祸之由,你要特别注意一下。” 郭解道:“是,弟子一定深自警惕。” 刘红娘又转向罗东扬道:“罗大侠,谢谢你。” 罗东扬惶然道:“前辈,这叫再晚怎么敢当?” 刘红娘道:“今天大侠如不出手,老身也饶不过他,大侠的剑,比老身快了一步而已,我也想打死这个畜生。” 罗东扬与郭解都为之一愕,同声道:“前辈。” 刘红娘的神色微见凄惶地道:“小儿前日回来后指斥郭大侠士,对郭侠士很不谅解,道不同不相为谋,老身也不能说他的不是,可是他今天居然不问事实,妄加诬蔑,圣贤之书,不知读到那儿去了,老身自愧教子无方。” 郭解道:“老前辈,郭某深知沈先生之为人,他不会轻易诋毁一个人的,必然是有所风闻的。” 人丛中挤出一个汉子道:“郭大侠说得对,沈先生是受了别人的煽惑,再加上前两天的印象,一时不加详察。” 郭解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道:“朋友,你好像很面熟?” 那汉子道:“郭大侠不认识我了,在轵城我蒙义释一命,杀死郭小乙的就是我。” 郭解叫道:“你是杨二金?” 杨二金点点头道:“不错,是我。” 郭解道:“杨朋友怎么来了?” 杨二金顿了一顿,才道:“实不相瞒,我是报仇来的。” 郭解道:“关于杀死令兄之事,郭某在轵城就解释清楚了,也曾一命交给朋友处置。” 杨二金道:“错了,不为那件事,这次是为了另一椿仇恨。” 郭解道:“我晓得,是为了轵城守杨武。” 杨二金道:“是的,他是我的族兄。” 郭解道:“这件事我相信杨兄很清楚。” 杨二金一叹道:“我当然清楚,虽然京师中传闻是大侠杀人,但我问过那些递解的县兵,知道是我族兄对大侠多方凌辱,引起贵族中子弟的不平而杀死他的,这其中曲直虽明,但是杨武的父亲杨季主是我的族叔,他又是杨氏家族的族长,对大侠衔恨至切,尽召杨氏族人,准备大举出关来寻仇,而且是得到了朝中御史大夫公孙弘的支持。” 郭解道:“公孙弘,我跟他没有怨隙啊。” 杨二金道:“公孙大夫虽然与大侠没有私仇,却与卫大将军有隙,他认为郭大侠是卫青的死党,非除之而后快。” 郭解道:“这是从何说起呢,郭某与卫青是道义之交,但绝不会为他卖力做什么?何况他帝眷甚隆。” 杨二金道:“卫青帝眷虽隆,倒不是扳不倒他,但公孙弘顾忌大侠为卫青的后盾,所以必先除去大侠,才敢着手对付卫青,尤其是现在卫青率军北伐匈奴,趁你们无法互相照应之际,公孙弘认为这正是对付大侠的良机。” 郭解不禁默然,杨二金道:“我族叔很有点本事,居然打听得前辈女侠女飞卫刘红娘息隐此间,而刘前辈的令郎沈通先生对大侠的作为不甚满意,乃设法在沈先生面前挑动沈先生诋毁大侠,算定了大侠的子弟必会不甘大侠受辱而对沈先生不利,进而可以使刘前辈与大侠作对。” 刘红娘冷笑一声道:“令叔倒是连老婆子都算计在内了。” 杨二金道:“家叔知道前辈寿颐人瑞,而击技通神,煽动令郎成功后,叫我来看看结果,前辈高义,郭大侠的义行,使我深受感动,所以我不惜背叛族人,出来说明这件事,消除各位的误会。” 刘红娘冷笑道:“令叔太看轻我们这些人了,老婆子又岂是轻易被人煽得动的。” 杨二金道:“老夫人守义分明,与郭大侠的义薄云天节行,原不必我多事,我没有出来前你们的误会已消除了,我之所以出来,只是想告诉各位一声,这一次除了我们杨氏一族外,公孙大夫已派遣了大批的武林好手,即将对郭大侠采取行动,请大侠注意一下。” 郭解连忙一拱手道:“多谢杨兄。” 杨二金子笑一声道:“我实在很惭愧,对大侠只能尽到这点心了,请大侠自己保重吧。” 说完一拱手,回头就走,郭解默然目送,不禁深深长叹,刘红娘道:“郭解,你怎么说?” 郭解苦笑道:“弟子感到很安慰,沈先生是受了小人的蛊惑而对子弟有所误解。” 刘红娘怒哼了一声道:“这畜生还是该死,轻易听信谗言。” 郭解道:“前辈,沈先生是读书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那里能斗得这些口蜜腹剑的小人呢?何况弟子之行,在不太了解的人看来,是很难解释得清的。” 刘红娘轻轻一叹道:“郭侠土之言虽然为小儿之死洗刷了一点罪过,但仍然掩不去白璧之瑕,不过他还是该死,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仍然黑白不分。” 郭解道:“沈先生学过武功吗?” “没有,我身受学武之痛,贻祸先夫,被仇家暗算身死,痛定思痛,决心不再让他学武。” 郭解又问道:“他可知道前辈学武?” 刘红娘吁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练武的游侠,因武而殒身,故而对游侠之行,成见极深。” 郭解叹道:“那就怪不得沈先生,他没有学过武,自然无法像前辈一样对弟子素行深入调查,以耳代目,难免不受成见之影响,何况弟子素行,在表面上看来也确有难以自辩之处,所以……” 刘红娘截口道:“不必说,以听取之言挟之以泄私愤,黑白他人,这就失去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风度。” 罗东扬插口道:“刘前辈,再晚有句不知进退之言,令郎之死,固然是他自己一时之不慎误信谗言,但归根结底,却还在前辈身上,您没听杨二金的话吗,杨季主是打听得前辈的底细故意造成此事,促使前辈与翁伯成仇。” 刘红娘道:“但他对老身之为人却没有弄清楚。” 罗东扬道:“他对郭老弟的为人也没弄清楚,郭老弟对门人虽略嫌宽纵,但是郭氏子弟受侠风薰陶,都是行为方正之士,更知道郭老弟对令郎的尊敬,纵有诬蔑之词,也不敢向舍郎计较,错的是再晚恰巧路过,被他们利用上了。” 刘红娘道:“不,罗大侠不出手,老身也放不过孽子。” 罗东扬道:“但是前辈慢了一步,责任就在再晚身上了,前辈身为出岫白云,无意再牵入世俗纠纷,愿意罢息纠纷,再晚却要向那批贼徒为令郎作个交代。” 刘红娘道:“你要去找杨季主?” 罗东扬道:“是的,此人不除,郭老弟永无宁日,我跟翁伯多年的交情,必须要替他除去这个祸患。” 郭解忙道:“老爷子,我从不以私怨而杀人。” 罗东扬道:“你是你,我是我,老头子的行动可不必受你的拘束吧,我管定了。” 郭解无可奈何地道:“老爷子一定管,我们就一起去好了,对方这次来的高手很多。” 罗东扬摇头道:“不,翁伯,你不能动,人家现在正在找你的碴,公孙弘派了京畿的高手前来,就是想造成你犯罪的事实,好借故打击你。” 郭解苦笑道:“郭某已经是个杀人的逃犯了。” 罗东扬道:“杀死杨武的事情已经替你了断,大家都知道他对你故意凌迫,为塞天下入之口,这件命案不能全怪你,在朝廷上卫青也为你抗辩过,官逼民反,如果追究罪责,是官方的不是,今上仁政而爱民,是非分明,也同意了这个说法,否则,老弟你那能逍遥关东。” 郭解叹道:“可是老爷子杀了人,帐还是记在我的头上。” 罗东扬豪笑道:“翁伯,老头子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佝偻剑客四个字虽然久不现江湖,但我这手剑法使出来,大概总还有人记得,赖不到你头上的。” 郭解听他这么一说,涉及盛名,倒是不便多辩了,长叹一声道:“老爷子,你也为我想一想,对方如果是等闲之辈,我自然不担心,但对方既是有所为而来,显然是将郭某也算计在内,老爷子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罗东扬大笑道:“老头子不会亏本的,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找上个杨季主垫垫背,这点把握还有。” 郭解道:“老爷子为了我的事去拚命,却要我置身事外,我郭某是这等人吗?” 罗东扬也无法劝阻了,因为这同样地涉及了他的名声,刘红娘道:“郭侠士的确轻举妄动不得,因为这不仅是个人的生死,还牵涉到你郭氏举族的安危,如果你手上再沾一点血腥,可能就会遭到灭族的命运。” 郭解正想开口,刘红娘又道:“郭侠士,如果信得过老身,就让老身跟罗大侠去办这档事好了。” 郭解一怔道:“前辈也要涉入纠纷!” 刘红娘怒道:“小儿之死,一半为自取,另一半则是杨氏阴谋所陷,罗东扬说得对,他们看上小儿,无非是为老婆子这身武功,老婆子怎能使他们失望。” 正说之间,忽然一条汉子满身浴血的冲了过来,正是去而复返的杨二金,他身上遍是伤痕急急道:“郭大侠,我叔叔带人去突击你的家宅去了,他怪我背祖忘义,尽集子弟在路上拦住了我,我拼命冲了出来,他知道事机已泄,来不及追我,先去攻击你的家人了。” 才说完这些话,他身子往下一倒,郭解连忙扶起他,才发现他已伤重气绝了,罗东扬大吼一声,拔剑就往来路急追而去,刘红娘也怒目喷火道:“这批贼子真是无法无天,老婆子忍无可忍,也要为他们开杀戒了。” 肩起龙头拐,也追着罗东扬身后而去,郭解却脸色沉穆地抱着杨二金的尸体,放在沈通的旁边,恭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拔出剑来,在树根下刨坑,旁观的乡人忙道:“郭大侠,您快去吧,这事交给我们好了。” 郭解摇摇头道:“不,这个朋友是义士,也是为我而死的,我必须料理他的后事。” 那乡人道:“可是您的家?” 郭解苦笑道:“他们不幸跟着我行侠,就必须准备接受种种的遭遇,这是一个游侠必然的命运,头可断,血可流,义不可废。” 他的功力深厚,很快就刨好了一个坑,葬进了杨二金,又把浮土掩好,才朝诸人一拱手说道:“郭某心尽至此,此后可能没机会了,还望各位乡亲往后多照顾一下,勿令义士青冢为风雨所淹没。” 说完,他的身子像一阵风般的卷起,很快地回到他在关东立足的郭家庄,但见火舌挟着浓烟,以及一片刀光剑影,血雨横飞,来人太狠了,不仅杀人,而且还放火,郭解一咬牙,仗剑冲入了战圈。 来侵犯的这批人确是准备得很充份,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武林高手,郭氏子弟虽然骁勇,但在这批有经验的武林好手之前,似乎就差得多了,地下倒的、死的、伤的,差不多全是郭氏的子弟,郭解看了不觉一阵心痛。 这些年轻人的血,都是为着他一个人而流的,也许在他们本身的看法中是为了郭氏一族的尊荣,但这一切都是他郭解所招来的,郭家的盛名以及郭氏的灾难。 因此生性谦和的郭解,第一次被怒火冲蔽了理智,激发了他胸中压制已久的江湖男儿的野性——也可以说是豪情,血债血还,以命来偿命,杀! 郭解从没有这样凶猛过,他的剑如同一阵风,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卷过的地方就是一片血雨,一片惨叫! 于是,场中的尸体增多了,杨家的子弟们一个个地倒下去,跟郭家的子弟们并死在一起,血流在一起。 罗东扬的白发翻飞,沈老夫人的龙头拐飞舞,他们两人都被几个好手缠住,那是公孙弘以重金礼聘而来的真正好手,这批人是用来对付郭解的,却没有想到平空杀出两个好手,而且比郭解来得早了一步,因此他们无法执行原来的任务,听任郭解一头扑入羊群的怒虎,恣意地杀着。 当战事渐告尾声时,对方只剩下五个人了,四个从京畿来的高手,一个杨氏的族长—— 杨季主。 被复仇的怒火薰昏了的老人,眼看着自己的子弟一个个地倒下来,只剩下他一个萧萧白发的老人时,他知道复仇的希望已经幻灭了,杨家的人都倒了下去,郭家的人还有一半活着的,而最大的仇人郭解更是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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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解 七 一种近似凄凉的愤怒,使他喊出了如中箭哀号的惨噑:“郭解,算你狠,这笔血债有你有偿还的日子。” 郭解的剑已经抵及这老儿的心窝,但因对方没有还手,一种出自剑士本身的武德,使他止住了手,抽回了剑,沉声道:“杨季主,你也知道血债血偿的道理?” 杨季主厉声道:“当然知道,看了地下倒着的这些尸体,量一量流出的血,这些都要你偿付的。” 郭解怒声道:“地下的尸体有一半是我姓郭的子弟,另一半是你们偿付的代价,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杨季主怒声道:“你杀了我儿子。” 郭解道:“不错,是我杀了杨武,但是非曲直自有朝廷王法公决,郭氏一族流落关东,我们已经付出代价了,你还不满足,一定要叫我们郭氏全族死无孑遗才称心,你未免太狠了。 因此今天所有的杀戮,都该你一个人负责。” 杨季主在他锐利的词锋下被慑住了,郭解又道:“就算我与你有仇,郭姓子弟跟你没有仇,杨家的子弟是你的族人,跟你更没有仇,你仅为了一己的私怨而害死这么多人,你于心何忍,你还配当族长吗?” 杨季主被说得低下了头,但仍强项地道:“人是你杀的,我的子弟都是死在你剑下的,你是个凶手。” 郭解道:“这点我不否认,我必须杀死他们,否则我的子弟就将被屠杀殆尽了,我是为了自卫,你为了什么?” 杨季主垂下了头,郭解又道:“我来晚一步,才害得我的子弟被杀了很多,如果我早到一步,应该可以多保全一些我的族人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晚了吗?” 罗东扬那边也住了手,忍不住问道:“是啊,翁伯,你如果早来一步,很多人都不会死的,你到底为什么?” 郭解叹道:“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罗东扬叫道:“有什么事比救人更重要,何况要救的是你的子弟,翁伯,我真不了解你呀。” 郭解道:“如果是别的人在此受突击,的确是比那件事重要,但被攻击的是我郭解的子弟,那件事就显得重要了,我在夫子槐下挖了坑,埋葬了杨二金。” 罗东扬一怔道:“什么?你是为那件事耽误了。” 郭解道:“是的,整个杨家,我就欠他一个人的情,他为了我们郭家,死于同族人的手,我必须将他安顿好。” 罗东扬道:“那件事不能等一下再办吗?” 郭解道:“不能,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还能生还,如果让他暴死荒郊,杨家人很可能会乱刃分他的尸。” 杨季主立刻咆哮怒叫道:“不错,现在我也有这个打算。” 郭解冷冷地道:“你有这个权利,他的墓在夫子槐下,他活着有他自己独立的意志,死了是你们杨家的人,你是杨氏一族的族长,你有权对他的遗体作任何的处置。” 杨季主怔了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刨他的坟。” 郭解道:“不错,只要你自问对得起他,尽可以这么做。” 杨季主道:“你不会阻挠我?” 郭解道:“不会,决不会,刚才我不杀你,以后也不会了。” 杨季主道:“我会再带人来找你报仇的。” 郭解道:“当然可以,我知道你不会死心的,我要你去找找看,是否还有人会来帮你,我相信江湖间的正义不会被抹杀,只要你能找得到帮助你的人,郭某就等着。” 杨季主看了他一眼,回头朝同来的四人道:“四位的意思如何?我们这就走吗?” 其中一人笑道:“我们是追随杨老英雄前来的,自然悉听杨老英雄的吩咐,我们这就走了。” 杨季主道:“郭解有两个好帮手,我们不走又怎么办?” 那人道:“老英雄,你的族中精英尽折,以后更难报复了,郭解说得很对,要找人帮你是很难的了,杨家有叛族的子弟,郭家却是舍命的壮士,道理上你就站不住脚。” 杨季主一怔道:“四位的意思是……” 那人笑了笑,道:“老英雄知道还有一个报仇的方法。” 杨季主道:“可是郭解不肯杀我。” 那人道:“一样是剑,死在谁手中并无差别。” 杨季主想想道:“不,我还不想自杀,杨家的人虽然死光了,但杨家的财产何止千万,用这笔重金,我可以再邀高手,许以重酬,还是会有人卖命的。” 那人笑道:“那机会很渺茫,为重金而杀人的必是贪鄙之徒,他要很有把握保住自己的生命去享用那批重金才肯卖命,照郭解的技艺来看,那种人并不多。” 杨季主道:“不需要太多,有几个就够了,我知道燕山四煞就肯做这种事,我跟他们谈过,因为他们开价太高,我想有你们四位助阵也许够了,所以才没有接受,现在看来,只有再去借重他们出手了。” 那人笑道:“经此一来,燕山四煞又要涨价了,说不定要老英雄倾家荡产才肯答应,贵族年轻力壮的子弟虽然死了,但还有不少孤儿寡妇,老先生就不为他们的日后生计着想?为什么舍现成的方法不为而去便宜别人呢?” 杨季主道:“不,我一定要眼看着郭氏灭族,任何牺牲都不在乎了,这条路走不通再走第二条路好了。” 那人笑笑道:“好吧,反正钱财是老英雄的,我们也分润不到,我们只要达成任务,不计迟早,能省事更好,我只是替你老英雄着想,免得贵族遗孤挨饿受穷而已。” 杨季主沉声道:“我决定了,走。” 举步欲行,那人才朝郭解一笑道:“郭大侠,燕山四煞是江湖上崛起的四名煞星,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行事手段毒辣,无所不为,你最好小心一点。” 杨季主回头怒道:“鱼大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没什么意思,我们也是在江湖上混的,郭翁伯是闻名天下的大侠,举世同钦,万一他遭了暗算,我们只想声明一下,这里面没我们的份,因为我们不能代燕山四煞背黑锅,鱼氏四杰绝不做暗算的事。” 郭解听他说出鱼氏四杰的名字,心中一动,这四人原是关东的响马,后来被公孙弘所网罗,成为门下的死士,老大鱼玄恩尤工心计,因此冷冷一拱手道:“多谢照顾。” 鱼玄恩笑道:“我们四兄弟受杨老英雄之邀,是来见识一下郭大侠的身手,郭杨二族的纠纷,我们可没挥手,贵族子弟都可以证明,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杀伤。” 郭解道:“这么一说,四位还有赐教之意?” 鱼玄恩道:“改天吧,郭大侠门下子弟死伤颇众,总还要料理一下,我们不想在这时候打扰郭大侠。” 罗东扬冷冷地道:“如果不是我与飞卫前辈来得及时,郭氏子弟恐怕都会死在你们手里的。” 鱼玄恩一笑道:“好说,好说,反正我们没伤人是事实,罗前辈怎么说都栽不到我们身上,此行虽然没有跟大侠交过手,但能领略到二位前辈英风,总算也不虚此行,以后有机会还想求救一下,告辞了。” 他拱拱手,正待要走,刘红娘却沉声喝阻道:“等一下!” 郭解连忙上前道:“前辈,让他们走吧。” 刘红娘道:“郭大侠!” 郭解低声道:“他们另有阴谋,似乎希望杨季主死在我手下,所以不得不容忍一下,以后再想办法。” 刘红娘一叹道:“你知道就好。” 鱼氏四杰见这边没有其他表示,遂催促杨季主回头退却,那知道郭大娘子赶出来道: “各位等一下。” 杨季主立定身子道:“什么事?” 郭大娘子道:“老爷子,我们两家的仇是解不开的,但死的人都不再有仇恨了,贵族这些子弟遗体如何安顿呢?” 杨季主哈哈地道:“随便,如果你们好心,挖个坑埋了,否则抛在荒郊喂狼也好。” 郭大娘子庄容道:“这是什么话,仇归仇,我们不会报复在死人身上,死者我们一定妥为安葬,但需要您老爷子把他们的名字留下,以后好有个交代。” 杨季主沉声道:“不必了,每个人都姓杨。” 郭大娘子道:“你虽是族长,但他们都有家人,你没有权利令他们的遗孤找不到亲人的骸骨,照说埋葬的事都该归你来办,我们替你代劳了,你连个名姓都不肯留,将来你怎么对得起杨氏地下的祖宗,又怎么对他们的遗孤交代?” 杨季主在她的严词责问之下,倒是没话说了,慢慢地走回头,郭大娘子叫人捧来一份纸笔道:“我叫人把贵族子弟的遗体清出来,您自己循序记名,我们就在墓前树下一块石碑,以后他们的亲人也好来移尸回去。” 杨季主颇为感动,低声叹道:“谢谢夫人了。” 郭大娘子把纸笔递给他,然后叫族中生余子弟清点残骸,两下分开,杨季主一具具地记录下来,到了最后才掷笔哽咽道:“二十六口,名册都在这里了。” 郭大娘子道:“归葬前,照例由亲人合殓的,现在就是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敢多耽误您的时间,您就一块儿祭拜一下吧,来,准备祭礼。” 一个子弟应声上前道:“大娘,屋舍田庄,都给他们放火烧掉,那儿还有什么祭品呢? 我们自己还要祭礼呀。” 郭大娘子沉声道:“那怕只剩一头羊,也得先给杨家的人,快去牵了来,少噜苏。” 那子弟不敢再说了,满心不情愿地牵了一头羊过来,郭大娘子道:“你走开吧,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拿把刀子给我,由我来杀活牲准备上祭。” 那子弟忙道:“大娘,这由侄儿来好了。” 郭大娘子道:“不,你心里不情愿,就是对死者不敬,郭家的人不能做这种事,还是由我来。” 郭解在旁道:“郭丙,把刀子给你大娘。” 那青年人递出刀子,郭大娘子接过刀来,刺进羊的咽喉处,用盆子盛了鲜血,将死羊放在那一排尸体前面,然后将盛满鲜血的盆子递给杨季主道:“请老爷子主祭。” 杨季主接过盆子,双手高举,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执礼叩头,冷不防郭大娘子手起刀落,砍向他的后颈,刀刃深入一半,杨季主一纵而起,手中抛出一个白色的蜡丸,鱼玄恩接住了,杨季主回头冷笑道:“夫人,你好狠,我虽然仇恨你们郭家,还不忍逼得太急,这下你会后悔了。” 说完砰然倒下,郭解大惊道:“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郭大娘子垂泪道:“我必须杀他,我们郭家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没听他说还要破家买动凶手再来报复吗?我们不能再接受一次杀戮了。” 郭解叹道:“这样子传扬出去,叫我如何对天下交代?” 郭大娘子道:“人是我杀的,无损你的侠名,你关心的是郭家的盛名,我却希望这些孩子们能活下去。” 郭解垂头无语,鱼玄恩笑道:“郭夫人做得对,这老儿居心叵测,如果真毁家买动燕山四煞,府上全族恐怕难逃劫数,郭大侠对燕山四煞的手段是很清楚的。” 罗东扬在旁冷冷地道:“问题是杀了他之后,郭家人是否能从此高枕无忧了呢?” 鱼玄恩道:“罗大侠那里话来,杨氏一族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妇,无可作为了,而且就是这个老儿固执。” 罗东扬冷笑道:“我担心的不是杨氏遗孤,而是你们四位,尤其是阁下手中的那个白色蜡丸!” 鱼玄恩色变道:“那是他的遗嘱。” 罗东扬道:“阁下可知道内容吗?” 鱼玄恩道:“不知道,他说过一定要等他死了,才叫他们送到他的家里去。” 罗东扬冷笑道:“老头子相信你不知道,但也相信这遗书不会送到他的家里去,而是送给你们的主子公孙弘。” 鱼氏四杰惶然色变,鱼玄恩忙道:“没有的事!” 罗东扬道:“那最好,你把蜡丸交出来,老头子负责代你们送去,凭我佝偻剑客四个字绝对不会有负托。” 鱼玄恩道:“罗大侠,这个未便如命,鱼某不能负人之托。” 罗东扬冷冷地笑道:“那你就别想离开这儿。” 鱼玄恩道:“罗大侠,我们尊敬你是武林前辈?刚才不敢太放肆,如果一定要动武的话你未必胜过我多少。” 罗东扬哈哈大笑道:“小鱼儿,你们刚才四个对两个也没占到上风,现在翁伯也空出手了,想留下你们绝对办得到,你是出了名的小滑头,应该懂得利害。” 鱼玄恩道:“我相信郭大侠义名满天下。” 罗东扬不待他说完就沉声道:“翁伯如果仅为了一身安危,绝对不会赶尽杀绝,但你们要危害他整个家族的安全时,他就不会客气了,何况你们这次奉了公孙弘之命前来对付他,就是杀了你们,也是行不害义。” 鱼玄恩把那颗蜡丸往口中一抛,迅速吞下了肚子里,然后笑道:“现在你除非杀了我,否则就别想取得遗书了。” 罗东扬冷冷地道:“那就只好宰了你,开膛取出遗书。” 一摆长剑,冲上前去就要动手,鱼玄恩的三个兄弟立刻上前护卫,鱼玄恩道:“不必,你们走好了。” 老二鱼玄阳立刻道:“大哥,我们绝对不能留你下来。” 鱼玄恩握住他的手道:“二弟,没关系,我倒要看看义满天下的郭翁伯会拿我怎么样?” 语毕朝郭解道:“郭大侠,遗书在我的肚子里,我留下来随你如何处置,我这三个弟弟与此事无关,他们可以走吗?” 郭解道:“可以,只要请令弟把手中的字条毁去,我对四位都不加留难,立刻恭送四位上路。” 鱼玄恩脸色一变道:“郭大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解道:“郭某浮沉江湖多年,阁下这点小障眼法骗不过我的,你只吞下了半颗蜡丸,里面的一个小纸团已经转到令弟手中去了,鱼大侠,彼此全为武林中人,本来不应相互伤残但你们为了富贵利禄,想置郭某全家于死地,郭某迫不得已,就无法顾全武林道义了,尚望三思而行。” 鱼玄恩怔了一怔,将手展开道:“郭大侠,你真精明,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们只好如命了。” 说着将纸团展开,送了过去,那纸条上写了几个小字,但十分清楚,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不仅鱼氏四杰神色大变,连郭解也大惊失色,呛然出剑,鱼玄恩立刻叫道:“大家分开来脱身,只要跑出一个人就够了。” 郭解剑出如风,已经将鱼玄恩圈在剑光中,罗东扬缠住了鱼玄阳,刘红娘则长拐拦住鱼玄英,可是老四鱼玄华却冲了出去,才到庄口,忽而门口碉楼中突起一条人影,长剑下劈,正是郭解的侄儿郭守,一剑急掠,因为事出仓猝,鱼玄华未料及此,一条胳臂应剑而断。 但他还是够狠的,负痛窜出庄门,郭解大叫道:“守儿,不能放他走,必须要拦下他。” 郭守飞身跃上碉楼,捞起一枝长弓,搭上弩箭,叟的一声流矢去若闪电,外面传来一声长呼。 郭解道:“解决了没有?” 郭守道:“叔叔放心好了,侄儿的箭不会落空的,一箭穿心,那厮已经倒在五十步外了呀。” 郭解急叫道:“砍下他的脑袋来!” 郭守道:“庄外还有人,已经那样做了。” 不一会,果然有个青年汉子,提了鱼玄华的首级过来,掷在地下,鱼玄恩大叫道:“郭解,你好狠!” 郭解道:“请阁下原谅,郭某不得不然,这个消息传到公孙弘的耳中,不仅郭氏一族难保,而且还会拖累到我的义弟白秋君与卫大将军,郭某只得狠一点了。” 鱼氏三兄弟拚命苦战,但是他们的技艺究竟略逊一筹,首先是罗东扬手起剑落,将鱼玄阳一挥两段,刘红娘一拐打折了鱼玄英的双腿,郭解最后一剑,挥落了鱼玄恩的首级,鱼玄英在地下痛苦地呻吟道:“郭解,杀了我们也没有用,公孙大夫不会放过你的,他还会再派人来的。” 郭解道:“只要今天的事不传出去,郭某虽死而无怨。” 鱼玄英怒瞪了他一眼,横剑自刎而死。 罗东扬这才道:“那遗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郭解长叹道:“老爷子自己看吧,我现在倒是对杨季主不胜感激了,他毕竟还有点道义的,如果他把这个秘密泄了出去,用不到自己来,也是可制我一家于死地的。” 罗东扬弯腰由鱼玄阳的手中拾起那张血迹斑然的纸条展开,但见上面写着:“征虏大将军卫青麾下,先锋骁骑将军郭子兴原名郭祥,系关东游侠郭解独子。” 罗东扬失声叫道:“这老儿怎么知道?” 郭解道:“杨武在轵城为县掾,多少会知道一些风声的,他保存这个秘密,原来可能是想以此要胁,走通卫青的门路而飞黄腾达,最后终变成用来威胁我们的利器了。” 刘红娘道:“这也扳不倒卫青呀。” 郭解一叹道:“今上虽然英名,但最疑忌大将弄权,卫青虽然得宠,但朝中已经有人攻击他与我交往,只是没有证据而已,小儿郭祥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被朝廷知悉,朝廷一定会严加追究,连白老弟都难以解脱了。” 刘红娘道:“就算证明你与卫青有交往也不算犯罪呀。” 郭解道:“前辈有所不知,卫大将军手绾兵符,如果查实他与我有交往,重臣勾通江湖游侠,为朝中大忌,因为先皇高祖也是靠游侠而起家的。” 刘红娘愤然道:“刘邦那个家伙也配称游侠,他是我的同宗,跟先父学了一点武功,挟技凌人,为祸乡里,如果不是他也姓刘,先父早就宰了他了。” 郭解道:“人家偏偏风云际会,掌有了天下,前辈这些话还是不必说,说出来只有自招祸患。” 刘红娘愤然道:“刘彻那小子算起来还是我的族孙呢,我倒要去问问他,凭什么要如此放不过江湖人?” 郭解忙道:“前辈千万不可如此,做皇帝的人是不顾私情的,汉家天下是张良萧何韩信三个人帮他挣下的,可是除了张良功成身退得以保全善终外,其他两个人的下场都很惨,连开疆辟土的功臣都是如此,他们还会认您这个老族祖吗?前辈去了恐怕反而会自招祸患。” 刘红娘道:“我现在是毫无牵挂了,一定要去走一趟,为他解说一下,听不听在他,不会连累你的。” 郭解苦笑道:“我还怕什么牵累呢,鱼氏四杰这次是以公孙弘的特使身份前来的,他们已是带职的武官,郭某今天又犯了杀官之罪了,只求能保全小儿就于愿已足。” 罗东扬叹道:“说的也是,大娘子,你今天可做了一件最重要的大事,杀了杨季主,否则事情真不堪设想,翁伯,不是我说你,除恶务尽,对敌人千万不可仁慈,你跟本就不该放杨季主走的。” 郭解低头道:“我看他白发萧萧,又同为武林一脉,何忍加以赶尽杀绝,再说他毕竟也是个江湖人,江湖恩怨,以江湖规矩来解决,这个人还是可敬的。” 罗东扬道:“可是,他身怀蜡丸,控制了你的秘密呀。” 郭解接道:“是的,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步策略,他必然对鱼氏四杰说过,他若被杀,才会用到这颗蜡丸……” 罗东扬道:“可是鱼氏四杰,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们只要一走出我们的视线,那鱼氏兄弟就会对他下手了。” 郭解倏然一惊道:“老爷子说得是,我太愚昧了,竟没想到这一点,娘子,还是你想得周到。” 郭大娘子苦笑道:“我根本就没想到那些,我只是怕他回去再纠结一些人来,对我们又展开一次屠杀。” 郭解叹道:“杨家的问题解决了,郭家的灾祸没有解决,公孙弘不会放过我们的,死了一批人,另一批人还会来,这个地方住不下去了。” 郭大娘子道:“又要迁,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好迁居的,好容易在这儿立下了根,一寸寸的土地都是我们流血流汗开垦出来的,我们不能再经一次迁离了。” 郭解道:“庄园已毁,反正也要从头做起了。” 郭大娘子道:“不,只是庄屋被毁,我们的耕稼还是好好的,除了这片地方,我们无力再建一个家了。” 罗东扬道:“迁居也不是好办法,麻烦不在居住的地方,而在你翁伯身上,翁伯,你倒是该离开好了,而且你行侠的工作也该中止了,再这样下去,你永无宁日。” 郭解叹道:“是的,我必须走了,我留在这儿,就会招来永无止境的灾祸,只是这儿的人我不放心,为了怕他们像我一样,我的门人子弟都只教了一点防身的技击,如果再有人来寻仇,他们是无力抵挡的。” 罗东扬道:“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老头子没事,在这儿替你照顾一下,你尽管走吧,翁伯,要使此地安静,只有一个办法,你入关去,多跑几个地方,到了那儿都不要隐藏行踪,公开拜访一些当地知名的武林朋友,然而又不要在一个地方住久,最多两三天就离开。” 郭解道:“这是做什么呢?” 罗东扬道:“公开现身,让仇家知道你的踪迹,不会再到这儿来骚扰,随住随走,是叫那些追踪你的人摸不准你的行踪,无法跟上来陷害你。” 郭解道:“他们难道不会一路上紧盯着我吗?” 罗东扬笑道:“翁伯,你是雄踞一方的游侠,江湖经验可不如我老头子丰富,以你的身手,一两个人是奈何不了你的,对方如果要对付你,必须调集大批的人手,但大批的人不能始终跟着你,一定要摸你的下落,才偷偷地调集好手,那样最少也得三四天的时间,等他们人聚齐,你又离开了,所以你千万要记住,绝不能在一地居留过二天。” 郭解一拱手,道:“多承老爷子指点,我这就遵命了。” 刘红娘道:“罗大侠指点的方法不错,郭大侠用这个方法,至少可以拖一段时间,老身也到京里去一趟,见见我那个同姓皇帝的侄孙,叫他不要忘本,他那个斩蛇起义的祖父也是江湖人出生,也告诉他我们江湖人只是替天行道,弥王法之不足,不想跟他争天下,要他撤除对你的追缉。” 郭解道:“前辈此行不会有多大效果的。” 刘红娘道:“我知道,但也不会有多大损失,我不相信他还敢把我老祖奶奶怎么样。” 郭解知道再劝说也是没有用,只得罢了,他在关东留了三天,安排好族中子弟的丧葬事宜,也为刘红娘安葬好她的儿子——关东大儒沈通,更盛葬了杨二金,然后告别了大家,开始入关逃亡的生涯了。 郭大娘子含着眼泪送别丈夫,几十年夫妇,虽已无昔年缱绻之情,但这一别又不知重逢何年。 郭解是比较看得开的,苦笑握着老伴的手道:“娘子,我这一生乏善可陈,但有三件得意的事,一件是娶了你这个好妻子;二是交了白老弟一个好朋友;三是生了祥儿一个好儿子。 将来我也许都见不到你们了,但你们却一定可以见面的,那时如果我已不在人世,你们相聚时,别忘了临空酹我一杯酒,戒酒后,我两度开戒,都是在最不得意的时候,而这三度开戒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了。” 罗东扬道:“翁伯,别说丧气话,等秋君与祥儿大捷归来时,我们好好一聚,老头子不仅要你开戒,而且还要好好地陪你痛饮一醉呢。” 郭解笑了一笑,放开妻子的手,拱拱手道:“老爷子,这儿就托付你了,我的子弟们也请您严加管束,安心务农,绝对不准做什么行侠的事了。” 罗东扬道:“我知道,侠客非不可为,但必须像我老头一样,没家累,杀剐一身任之,你错在把局面创得太大,把全家全族都拖了进去,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否则你单身仗剑天涯,死在那儿就躺在那儿,那来这些顾忌呢。” 郭解轻叹一声,背起他简单的行囊,矮小的身躯,却豪迈地洒开大步走了,罗东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老眼中不禁也是一阵湿热,他知道今日一别,很可能真是永诀了。 郭解重入关中,像是一阵风,立刻又轰动了天下,震惊朝野,各地的游侠儿、江湖客争相接纳,莫不以获识郭解为荣,然而最震惊的,莫过于公孙弘,他派鱼氏四杰,协同杨季主前往围剿郭解,原打的是万无一失的算盘,即使不能成功,他也有了另一步的打算,鱼氏四杰确是实授武将的官职,公孙弘职居御史大夫,还另兼了维持全国民纪的任务,鱼氏四杰官居都尉,专事缉捕奸民盗匪的工作,所以公孙弘计算着万一他们被杀,就可以申奏朝廷,说郭解图谋不轨,格杀朝廷命官而派重兵出关声讨的。 想不到郭解竟然入关公开行动,他不得不把鱼氏四杰被杀的事压了下来,因为他怕做得太过火,触怒了郭解,前来京畿行刺,他可招架不住,在郭解未除以前,他不敢对郭家人有所行动,只好暗中设法,密遣心腹,广集高手,追缉郭解,一定要先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可是郭解的行踪太飘忽了,时而在东,时而在西,从没有在一地居留过三天以上,他能够把握住郭解的下落,可是他遣出的心腹始终无法完成一次围袭。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得私贿重金,请出了恶迹昭彰的燕山四煞,着令他们不拘手段,必须缉杀郭解。 燕山四煞的确有两下子,他们知道追缉郭解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叫郭解自己来找他们。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知道郭解前两天在临晋落脚与当地侠少领袖藉少公相知极欢,他们也知道等他们到临晋,郭解必然离开了,但他们还是去了。 藉少公是临晋世家,是羡慕郭解的为人,家中也经常聚集了一批游侠少年,郭解来了后他欣喜若狂,欢聚了三天,临别依依,送走郭解后,他仍然跟一批朋友,畅谈郭解的风度人格,以及侠义事迹,正在兴高彩烈之际,檐前飘落四条人影,都是黑衣玄布裹头,相貌威武狰狞。 藉少公是沉得住气的,席上拱手问道:“四位是……” 当头那汉子一笑道:“我燕山白翎,这是舍弟燕青翎、燕紫翎、燕玄翎、无名小卒。” 藉少公一怔道:“原来是燕山四义。” 燕白翎哈哈大笑道:“藉公子说得太客气了,人人都叫我们燕山四煞,我们听得也习惯了,公子不必换义字。” 藉少公见他们词色不善,仍然从容地道:“四位有何指教?在下如能效劳……” 燕白翎道:“公子不必客气,我们是来找游侠郭解的。” “四位找郭大侠有何贵干?” “要他的人头。” “郭大侠与四位有过节吗?” “没有,不过有人出了黄金千镒,买他的首级。” 藉少公脸色一沉道:“郭大侠义名满天下,湖海同钦羡,四位竟是为了一点金子就想杀他,不怕同道齿冷吗?” 燕白翎哈哈大笑道:“藉公子,燕山四煞只认金银,谁肯出价就为谁杀人,我们只知道这是一笔大生意,从没考虑到被杀的是什么人,郭解呢?” 藉少公道:“昨天已经走了。” “上那儿去了?” “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燕白翎一笑道:“用不到你告诉,我们知道他在那儿。” 藉少公不禁一怔道:“在那儿?” “就在这里。” 藉少公吁了一口气道:“昨天他的确在。” “过两天他还会来的,我们派人请他去了。” “派谁去?” “就是公子。” 藉少公冷笑道:“我会去吗?” 燕白翎笑道:“公子不必去,我们只要藉公子的名义告诉他一声,他就会乖乖地来了。” 藉少公哈哈一笑,道:“在下倒希望还有这么大的声望。” 燕白翎道:“你的声望并不够,但你遭遇到的一切都能把他给引了来,我们只要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传言出去,三天之内,如果他不来,我们就宰了你,他会不来吗?” “你们敢……” 藉少公的手才摸上剑把,燕白翎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扬手,射出了一枝钢镖,钉在他的手腕上,藉少公的剑只拔出一半,就无力地垂下了,燕白翎哈哈大笑道:“公子,这镖上是喂过毒药的,三天之内,如果不加救洽,就会毒发身死,难得你的朋友都在,叫他们赶快去找到郭解,叫他到这里来,否则你这条命就是郭解害死的。” 那些少年游侠都跃跃欲动,燕氏兄弟却一一扬刀,燕白翎喝道:“你们都听过燕山四煞的手段,不必上来送死。” 藉少公的毒,发得很快,已经坐倒在地下了,但他忍住了道:“各位朋友,你们走吧,只是别去通知郭大侠。” 燕白翎笑道:“没关系,这些朋友我们都认识,如果三天之后,郭解还没到,我们会每位奉上一枝毒镖的,走。” 有几个走了,有几个还留着,燕青翎再度扬手,又有三个人躺了下来,燕白翎笑道: “很好,多几个人在这儿做抵押,郭解闻讯会来得更快,现在还有谁想留下的?” 剩下的三四个人连忙走了,燕山四煞相对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内宅,叫藉少公的家人给他们准备居处吃食。 郭解在第二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心中又悔又怒,想不到燕山四煞会施出这种恶毒手段来,他很后悔给藉少公招来了这场灾祸,立刻匆匆地赶回临晋,却意外地看见了刘红娘在路上等着,连忙问道:“前辈怎么到这儿来呢?” 刘红娘道:“我在京师听说公孙弘暗召燕山四煞来对付你,就匆匆地追了下来,想不到还是慢了一步。” 郭解问道:“藉公子怎么样了?” “藉少公是个义气干云的汉子,为了怕你受燕山四煞的陷害,已经自杀了,而且还杀了他三个朋友。” 郭解惊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不久以前,我潜入藉宅,把解毒的药偷偷地给了他的妻子,那知藉少公才能行动,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了他的朋友,然后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他要他的妻子转告说你不必去了,燕山四煞在宅中设了许多埋伏,你去了一定会中计的,请你在别的地方为他们复仇。” 郭解默然片刻后,才问道:“前辈入京之行,结果如何?” “见到了我那族孙,他对我很恭敬,但不以侠风为然,他说只有国法所授权的刽子手才能杀人,除此之外,不管杀人的动机如何,杀了人就犯罪。” 郭解默然片刻后点头道:“他是个好皇帝,这话是对的。” 刘红娘道:“所以我也无法对他多说什么。” 郭解拱拱手,举步朝前走去,刘红娘道:“你还要去?” 郭解苦笑道:“这是躲不掉的,燕山四煞还是会对别的人下手,为了藉少公,我必须杀死这四个人。” 刘红娘道:“我也想除去他们,可是我看了一下,他们的确防备很周密,除了一身喂毒暗器外,他们还埋伏了不少的弓弩手,你这一去万无幸理。” 郭解道:“我尽力一搏,即使死了,可以使他们不再去加害别人,这也是值得的。” 刘红娘顿了一顿,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走了。 这是一个凄冷的黄昏,藉府的门关得很紧,里面也暗暗的,似乎随时在准备郭解的前往呀。 郭解微微一笑,却伸手敲响门环,里面有人问道:“谁?” “郭解,你们要等的人来了。” 墙内一阵大乱,很快又平静下来,门打开了,燕山四煞当门而立,燕白翎笑道:“郭解我算准你会来的,却没有想到你竟敢公开地叩门而入。” 郭解沉声道:“姓燕的,你算无遗策,就是算错了一件事,郭某从不做那些偷偷摸摸的行为。” 燕白翎的脸上微红,随即笑道:“好,你是条汉子,我那些埋伏也就不用,我们以真本事决一生死,而且为了使你安心起见,我先把藉少公的毒解了。” 郭解道:“不必,他们都已经死了。” 燕白翎一怔道:“胡说,还没有到毒发的时间。” 郭解道:“我有个前辈已经先去替他解了毒,但他杀了另外三个朋友后又自杀了。” 燕白翎道:“这是为什么?” 郭解道:“他不愿我因他受累。” 燕白翎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郭解道:“他为我而死,我为他而来,我们都是为了一个义字,但你不会懂的,你们心中根本就没有这种情操。” 燕白翎微感不安,遂又冷笑道:“是的,我们不懂,因此也不必多谈了,开始动手。” 郭解拔出了剑,燕山四煞也拔出了刀,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展开了一场搏杀。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但见刀光剑影飞舞,但闻金铁交鸣之声,一个人倒下了,两个人倒下了,三个人倒下了,决斗仍在继续,这证明倒下的都不是郭解。 仅剩下燕白翎,他也杀红了眼,三个弟弟的惨死使他忘其所以,拚命的扑击,忽而呛的一声,燕白翎手中的刀被击飞了,刀柄上还连着一只断手,郭解哈哈大笑道:“燕山四煞,你们用尽一切手段来对付我,结果又如何呢?” 话才说完,噗噗噗三声连响,三枝钢镖急射而来,一起钉在郭解的胸膛上,墙外人影急进,手起拐落,把燕白翎的头颅,击得粉碎,然后飞快地要为郭解拔镖,郭解却笑了一下,用手一拍,将三枝镖都深深地拍进胸瞠。 刘红娘一怔道:“郭大侠,你这是做什么?” 郭解道:“我知道他的毒镖厉害,所以对另外三个人都是一剑断首,根本不让他们有出手机会,剩下这一个,我岂会仅断其一臂,敞开胸膛受镖呢。” 刘红娘道:“是啊,那三镖是他断臂之后发出的,劲力也不足,你不躲也伤不了你的,我实在不懂。” 郭解道:“我存心挨镖又怎会运气抵挡呢?” 刘红娘道:“你存心求死,为什么呢?” 郭解苦笑道:“我不死,事情不会了结,我死了,一切就都过去了,如果不是藉少公自杀身亡,我为了死者有个交代,连这四个人我都不愿杀死,让他们去得手了。” 刘红娘默然片刻才道:“郭大侠,你还有什么交代的?” 郭解道:“没有,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我这一生所为是对还是错的,只好让后人去为我判断了,不过我只有一句话想说,除了郭解外,没有人能杀死郭解。”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身子砰然倒地,一代大侠,竟在这种情况下,结束了他多彩多姿的一生。 刘红娘凄然地望了他尸体一眼,黯然地走了。 郭解终于死了,他的死讯令天下人震惊,也令天下人惋惜,但他就死的情形传闻出来后使他成为天下游侠的偶像,尤其是他临死前那句豪语,更是使游侠的人奉为主臬,后起的侠士们,都紧记住这句话,在身遇强敌,无以保身时,他们都留一口气,杀死了自己。 公孙弘放心了,但没有安心,他怕郭氏的子弟再来找他寻仇,所以力奏朝廷,说游侠之风,因郭解之死而更盛,必须严惩郭氏族人,以儆天下。 汉武帝被他说动了,终于下了一道诏令,族灭郭解的全家,公孙弘亲自率军前去剿灭的。 那又是一场疯狂的屠杀,郭氏全族三十余口,无一幸免,只有郭大娘子在临危时被罗东扬救了出来,躲在一个荒僻的地方。 公孙弘志得意满,将郭氏一族的首级干封带回了京畿,悬挂在闹市以示诫,用以儆止民间侠风的流行。 他还亲自在悬首的地方坐镇,看看有没有郭解的余党前来致祭,好一网打尽,悬首三天,终于有一个老扫人前去吊祭,公孙弘为了显示威风,自己拔剑将那老妇人一挥两截,等他认明了这死者是谁时,他怔住了。 这是刘红娘,是皇帝的祖姑母,是先高祖的族妹,是汉天子刘家的老祖宗,而汉代律条至严,杀皇族者灭族,这是汉家天子为保持皇帝尊严而定的律令,因为刘家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平民出身的统治者,为了使臣民对天子的尊严特别敬畏,这一条律命执行得特别严格。 于是御史大夫公孙弘一族也被诛无遗,族人者人族之,游侠出身的刘红娘以这个方法代郭解雪了大仇。 卫青北伐匈奴,功成凯师,他自己固然是勋业辉煌,功勋盖世,前锋将军郭子兴也以功及侯。只可惜他无法将这份尊荣献给他泉下的父亲,白秋君一直在幕后策划军务,回来后仍然辞绝一切封赏,与窈娘优游林泉,他们把郭大娘与罗东扬都接了来,奉养在家里,郭祥也只有在拜访老师时与母亲一叙天伦。 卫青也常来拜访白秋君,晤谈时也常提起郭解,怅念故人,总是不胜唏嘘,他们在外厅垂泪时,窈娘也总是陪着郭大娘子在帘后吞声饮泣,郭解给人的印象太深了,给世风的影响也太大了,游侠之风并没有因郭解的遭遇而被阻遏,湖野之间,市井之中,仍然有着无穷无尽的侠义之士,起而效之,执行着法外之法,而且一直流传下去。 后记 郭解的一生是个悲剧,悲哀的是他生错了一个时代,如果他早生一些年,赶上诸候纷逐的战国,他一定会风云际会,有着更为轰轰烈烈的作为,名垂不朽,不致于湮没于江湖,接受那种悲惨的遭遇了,为了替他稍申一下委屈,虽然他是汉代的人,笔者仍然愿意称他为战国奇士——郭解,因为他应该是生在战国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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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家 一 阴沉沉的天气,朔风翻起了黄沙,把赶路的人脸上身上都罩满了黄黄的一层,甚至于牲口鼻子里呼出来的白气都被染成淡黄色的了,这是个不适宜赶路的天气,可是偏有人急急地赶着路,那是一辆敞蓬的马车。 赶车的是个精壮的大汉,用一块青布包着脸,护住口鼻,挥动长鞭,拚命地策着那一头拖车的骏马。 车上坐了三个人,一个神情抑郁的中年人,显得很憔悴,却仍掩不住他英武的本色,另外两个人则都是身躯魁梧的汉子,腰中挂着长剑,兴致勃勃,与那个中年人的态度成了个强烈的对比。 马车直奔向去往章邱的大道,由于天色阴沉看不出早晚,但由于天色渐暗,显见得已经近黑了。 风吹得更急,沙子打在脸上都有疼痛的感觉,但除了那个中年人外,另外三个人却都不感到冷。 行了一阵后,那中年人才开口道:“三位是否可以走得慢一点,反正今天只能到章邱,也不争这一会儿的时间。” 赶车的汉子冷笑一声,挥动长鞭,策马更急,算是答覆了,另外两个汉子却大笑起来,坐在中年人左边的一个黑脸汉子笑了一阵才道:“季布,现在你是个囚犯,可不是当将军的时候了,凡事都由不得你了。” 被称为季布的中年人轻叹一声道:“郭武,我虽然在淮阴候麾下为将,却并没有参与他的谋反,我就是为了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才远避到胶州来的,到了京师后,自会有人证明我的忠贞,你们怎么可以拿我当囚犯看。” 郭武哈哈一笑道:“季布,这话你说过不止一次了,我干脆明白告诉你吧,你说韩信谋反之前,你曾有密函派专人送到萧丞相那儿?” 季布道:“不错,到了京师,萧丞相自会证明我的忠贞无辜,所以你们要对我客气一点才是。” 郭武听了更加狂笑起来,笑着还拍拍另一个汉子的肩膀道:“马麟,你听听他还蒙在鼓里呢?” 马麟也笑得直呛,好容易止住了笑声道:“季布,你对咱们哥儿三个的身份恐怕还不清楚吧。” 季布道:“三位不是济州郡县属下的官差吗?” 马麟冷笑一声道:“那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济州太守徐牧是个什么东西,见了咱们还得肃立致敬呢。” 季布一愕道:“那三位是……” 郭武傲然道:“咱们都是金吾都尉,直属丞相府,职司缉捕叛逆,别说是一个郡守,就是位列千乘的王国卿相,咱们要摘他的脑袋时,他也不敢哼出个不字。” 季布诘然道:“二位的职限有这么大?” 郭武傲然道:“你也许不相信,但我绝不是吹牛,金吾都尉是新成立的一个机构,由相国萧大人自任太尉,楚王韩信被废后,圣上对异姓诸王很不放心,特地颁旨授权成立这一个部门,名义上是捍卫京畿,但实际上的职司就是缉捕你们这些叛逆将领。” 季布啊了一声道:“那三位是奉了萧相国之命来抓我的,这不可能吧,萧相国应该知道我是忠贞的。” 郭武哈哈大笑道:“你忠贞与否,我们不知道,但萧相国对楚王旧部誓必追捕根尽,你还是特殊的,要留你一个活口,解京问罪,对别的人,只要提着脑袋去就行了。” 马麟笑道:“季布,你的脑袋值五千两银子,可是你的人却值一万两黄金,所以你得多多保重才行啊。” 他们又得意地大笑起来,季布愤然欲起,郭武一探手,一支匕首已紧抵在他的腰间,沉声道:“季布,你要老实点,金吾都尉派下来的人不止咱们三个,我们是自信有点把握,才对你特别宽容,连绳子都不给你绑一根,如果你想跑,我就不客气了,宁可少得五千两,也不能叫你便宜别人去,你还是乖乖地坐下来吧。” 马鳞却笑道:“郭武,你也太紧张了,让他跑好了,咱们哥儿三个还怕他跑得了,让他跑出五十丈去,随便那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抓回来。” 郭武道:“话不是这么说,人被咱们逮着了,别的哥儿们也得了信,在咱们手边,他们不好意思下手,离了咱们叫他们捞着了,喳一刀,那黄澄澄的金子可就飞了。” 马麟道:“可是这条道上没有别的人。” 郭武道:“那可难说,大家都是干这一行的,那些家伙的武功也许不如我们,但追踪的技术却不比咱们差,说不定就盯在咱们后面,等着拣便宜呢。” 马鳞笑笑道:“咱们坐着车子,他们赶得上吗?” 郭武道:“你又来了,咱们如果下去步行,保证会比这辆破车子快上几倍呢,要不是为了将就这位大将军,谁又愿意在这儿喝西北风啃沙子。” 马鳞道:“说得也是,季布,落在咱们手里算你运气,还有辆车子给你坐,你还是老实点。” 季布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我真不相信,萧相国会派人来抓我,难道他没有接到我的信?” 郭武哈哈一笑道:“季布,亏你还是带兵的,连这点权术都不懂,就算你有了密函,相国大人也不会承认的,侦破楚王谋反,以会诸王而击杀韩信,是相国大人最得意的杰作,也因此得到圣上的宠信,他会把这件大功归之你的密告吗?你真想得太天真了。” 季布脸色一变,黯然道:“我没想到萧何是这样阴险的一个小人,居然对他如此信任!” 郭武哈哈大笑道:“季大将军,你也别怨相国,你自己好得了多少,楚王韩信对你如此宠信,把一切的机密都交给了你,结果你反而出卖了他,如果你不临时扯腿,偷偷地蹓了,汉家天下说不定都是姓韩的了,你是韩信一手提拔起来的,然而你出卖了故主,又怎能怪萧相国呢?” 季布长叹不语,脸色转为阴沉了,郭武还要开口,却发现车子慢了下来,连忙问道: “张智,是怎么回事,快点赶一阵,趁天没黑赶到章邱,大家都好歇口气,在这辆破车子上吃风沙的滋味并不好受。” 张智就是那赶车的大汉,他吐着气道:“前面有辆牛车挡住了路,我超不过去。” 郭武站起身子,扭转头去看了一看道:“管他呢,把它挤开去就行了,像这样子慢吞吞的,半夜也到不了章邱。” 张智道:“不行呀,那辆车很笨,硬挤过去,连我们这辆车也会翻了,他娘的,这是谁修的路,这么窄,两边又是深沟,连个转头的余地都没有。” 马麟较为暴躁,跳下车子,道:“让我来,掀他下去。” 叫着冲前几步,一把夺过了前面那辆牛车的缰绳道:“喂,下来,让出路来,我们要过去。” 驾牛车的是一条硕长的汉子,三十来岁年纪,神态轩昂,他停下了车子笑道:“朋友,没办法,路就是这么宽,要是能让,我早就让了。” 马麟叫道:“不能让也得让。” 那汉子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天下人走天下路,总有个先后的,我也不是故意要挡你们的路,总得让我有容身的余地,才能让你们过去呀。” 马麟冷笑道:“什么地方才有容身的余地呢?” 那汉子道:“不远,再走四里就有村子了。” 马麟道:“放屁,跟在你后面磨四里,要等什么时候?” 汉子道:“也不用多久,天黑以前一定可以到。” 马鳞道:“去你的,我们要赶在天黑前到章邱。” 汉子陪笑道:“那可抱歉,我实在没办法,这是头小牛,脚力不够劲,打死它也没有用的。” 马鳞道:“不必打死它,把车轭解开,把你的车子推过一边去,我们就可以过去了。” 汉子笑道:“朋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路边是深沟,车子推下去了,回头怎么拉得上来?” 马麟道:“那是你的事。” 汉子收敛笑容道:“朋友,你讲不讲理,这是人人都可以走的官道,就是郡守也不能这么做。” 马麟道:“郡守不能,我们能,我们是京师出来的官差,有重要公务在身,必须赶路,你委屈一下吧。” 说着突然抽出长剑,咻咻轻挥,已经把轭木上的扣索挑断,使牛脱离了车子的羁绊,跟着横过剑来,在牛股上猛击一下,牛负痛拔腿狂奔,看得后面马车上的张智、郭武哈哈大笑起来。 驾牛车的汉子跳了下来,目中射出怒火,厉声道:“你们是那一处的官差,如此横行不法,全不顾约法三章了?” 马鳞哈哈一笑道:“那是咱们萧相爷为了安定民心,颁下的临时约法,现在天下归汉,这一套行不通了,你如果不服气,尽管去告好了,告诉你,爷们是金吾都尉府的。” 那汉子问道:“金吾都尉府是属那一处地方管?” 马麟大笑道:“那一处地方都管不了,我们是直属萧丞相统辖,你只要有胆子,就慢慢到京师告我们去好了。” 说着抬起牛车的一边用力一掀,把车子掀到一边的沟里去了,那汉子一跳到马车旁边,两眼盯着季布道:“这三个人都是你的部属吗?你怎么不管管他们?” 季布苦笑一声,递过一块碎金子道:“朋友,你拿了这个去请几个人帮忙把车子抬上来修一修,把牛追回来算了,民不与官门,这些人都是惹不起的。” 汉子不接金块,仍是看着季布道:“我不要你赔金子,我只要讲讲道理,约法三章中规定得清清楚楚,扰民者死,这是刘邦入关后亲自颁定的,难道说了不算数了?” 季布苦笑道:“如果我身居旧职,我一定不许部属有这种不法情事,可惜我此刻身为囚犯,无能为力,只有用这个方法表示我的歉意了,你拿去吧。” 汉子接了金子问道:“阁下气宇不凡,想必一定身居要职,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张智叭的一声,长鞭落在汉子的背上,抽得他直跳起来,马麟跟着过来,长剑直指他的后心道:“小子,这是朝廷行文缉捕的谋逆钦犯,你少噜苏,赏了你一块金子,赔偿了你的损失,已经算你运气了,滚吧。” 扁过剑身,一下子又击在汉子的背上,将打得一下踉跄,跌下沟去,三人又哈哈大笑,马麟跳上车子,张智挥鞭驱马,驾着车子如飞而去。 汉子从沟里跳出来,望着马车的影子在尘雾中消失以及飘来狂放而嚣张的笑声,目中怒火直射,拔足轻点,像飞一般地追了上去,那速度比奔马快了不知多少倍。 他很快地追上了车子,以极快的身法潜上车子,双手吊在车辕上,车子里的人居然毫无所觉。 耳中还听得打了他一下的马麟那粗大的嗓子道:“季布,你倒是大方,出手就是一块金子。” 又听得季布淡淡地道:“比起三位将要得到的一万两赏金,又微不足道了。” 再听得马鳞道:“可是你给他金子,不是存心给我们难看吗?要赔也得由我赔才对。” 季布哼一声道:“你会赔吗?你们学会了武功,只知道恃强凌人,还会有那种好的心肠吗?” 马麟冷笑一声道:“你也别在我们面前充好人,韩信被封楚王后,你们这些当将军的也捞足了,明知道这一解送到京里是有死无生,才乐得大方做好人,即使有十万金珠,也带不到地下去,否则你舍得这么慷慨吗?” 没听见季布答话,却听见驾车的张智笑道:“季布,你身上有金子不妨省着点花,留几个到了京师之后打点你的后事,免得暴尸市上发臭。” 季布哼了一声道:“季布倒不信此去必定死,楚王叛迹未明时,我已有密函投致京中的几个朋友了,给事中李定国,中书令雷安邦都是我知己的朋友,他们会替我申辩的。” 郭武哈哈大笑道:“你别存这个指望了,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萧丞相作对。” 马麟也大笑道:“对啊,萧相国要你死连皇帝也救不了你,别说是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了。” 季布长叹一声道:“你们也别以为有了萧何做靠山就可以永保富贵了!刘邦是个疑忌最深的人,楚王何尝真想反,只不过功高震主,刘邦容不得他,才不得不采取自保而已,现在韩王既亡,下面就轮到萧何了。” 郭武哈哈一笑道:“到底是做过大官的,见解高人一等,你说的这些,丞相会想不到? 你放心好了,相爷不会步韩王后尘的,他成立这个金吾都尉,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比韩王聪明,用不着拥兵自重而招致猜忌,只要手下有我们这一批高来高去的好手,谁敢动他老人家?” 马麟更为得意地道:“皇帝为什么对相爷言听计从,无非也是为了有咱们这批人在,我们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那怕是高居龙座的皇帝,咱们要他的脑袋也是易如反掌,你说相爷只要养着几十个人,就可以权倾朝野,不是比身拥几十万大军的韩王犹不保首级聪明得多吗?” 季布长叹道:“真正聪明的是张子房,功成身退,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在一个阴险的皇帝之侧,官位越高,掌权越大,危机也日深,你们不信看吧,萧何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得了多少,树倒猢狲散,到那个时候,你们也会自享恶果。” 郭武厉声道:“你少信口胡说,咱们至少此你活得久一点,到了京师,你就要脑袋搬家了。” 马鳞却哈哈一笑,道:“季布,你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遭殃最多的是相爷,可轮不到咱们,不管谁接过来当丞相,咱们这批人总是有用的,谁有奶就是娘,咱们替任何人卖命,却不替任何人卖死命,这就没危险了。” 季布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大笑道:“高明,高明,阁下有这份机心,一个金吾都尉实在太委屈你了。” 马麟一笑道:“季布,你别拐着弯骂人,我看得比你明白,官做大了没用,树大招风,只有黄金才是实在的,赚足了置一份田产,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个下半辈子,比什么都好过。” 季布长叹一声,不再答话了,车子辚辚地前进着,眼见村口在望了,那头被马麟赶走的奔牛,正在路旁的空地上嚼着枯黄的草根,马麟笑道:“这畜生的腿倒真快。” 车下的汉子忽地一松手,翻落在地,翻进路旁的沟里藏起身子,他离开了没多久,车轮滚过一块凸起的石子,发出哽的一声,随即向一边倒去,幸亏车上的几个人身手都很矫捷,飞身纵出,连驱车的张智也翻滚落地。 拉车的骏马因重量骤减而停了下来,而车子的一边轮子带着半截车轮继续向前滚去,撞到草堆上才停止。 郭武沉声问道:“张智,是怎么回事?” 张智道:“车轴断了,大概在石子上震了一下。” 郭武道:“不可能吧,这是一辆新车,在路上跳过那么多的大小坑儿都没断,一块小石子就能把车轴震断了。” 张智摇头道:“这可很难说,木头做的东西,说断就断的,若碰巧震在节骨眼上,轻轻敲一下,也能震断的。” 郭武道:“胡说,做轴心的都是上佳的木材,而且一定是没有节的,我想一定是有人捣鬼。” 张智道:“鬼影都没见一个,那来的人呢?” 郭武不说话,走到覆车之前审视了一下,然后道:“我料的没错,车轴是被人用利刃切断了一大半,只留下一点点,所以轻轻一碰就震断了。” 马鳞与张智也过去,看了一下,证实了郭武的判断确是不错,马麟就叫了起来道:“妈的!这是谁跟咱们过不去?” 郭武想了一下,冷冷地道:“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季布的朋友,想把他救走。” 季布苦笑一下道:“我还有这种够意思的朋友吗?连我最信任的生死之交,都出卖了我把我的藏身之处泄了出来。” 马鳞道:“这也是,窝藏他的吕子期唯恐受牵累,密告到京师,咱们才抓住了季布,吕子期如果要救他,就不会去密告他了,另一个可能呢?” 郭武脸色一沉道:“咱们自己哥儿们动的手脚,想从咱们手里分一半赏金去,所以才跟咱们过下去。” 马鳞立刻破口大骂道:“妈的!这太不够朋友了,老子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气冲冲的拉剑就往村子里冲去,郭武拉住他道:“你这是干什么?楞往里上,你准知道人家在里边吗?” 马麟道:“那不用说,车子在村口出了毛病,他们一定在里面等着,老子去把他们揪出来。” 郭武冷笑道:“马麟,你出世混了也不止一天,怎么还是一点脑筋都没有,他们如果真想下手,也不会拣人多的地方,这种事儿能叫别人看见吗?” 马麟一怔道:“那他们会在那儿呢?” 郭武道:“多半是在半路上候着,利用这个机会耽误我们一阵子,等我们把车子修好再上路的时候,天也黑了,拣个荒僻的地方截住我们,正好下手。” 马麟怔了一怔,才道:“那该怎么办呢?” 郭武道:“咱们偏不上这个当,到村里去住一宿,叫人连夜修车,明天再上路,光天化日之下,瞧他们是否有胆子下手,反正晚上是绝不能再赶路了。” 张智立刻赞同道:“郭老大说得对,天既不好,又是月晦之际,晚上连一点光亮都没有最容易受暗算,咱们不如在村里住下,等明天再上路。” 马麟道:“他们会不会在村子里下手呢?” 郭武道:“自然有可能,但咱们比较容易防备一点,今天晚上大家辛苦一点,轮流分班守值,灯光不要熄,有人要来,至少能摸清是谁,如果是在路上,对方利用黑暗隐身,一阵冷箭,就能把咱们都解决了。” 在三个人中,以他的心计最工,考虑也最周详,所以他提出分析后,其余两人都赞同了。 张智从车上卸下了马走在前面,郭马两人左右挟着季布走进村中。 这个村子的居户不少,约摸有百来户,住屋建得很密集,但因为天寒风急,大部份的人家都闭户躲在家里烤火取暖,只有一家酒店,在门口挑着个酒旗,还显得很热闹,他们走进酒店,差不多已经是上灯的时候。 店家忙迎了上来道:“四位爷是住店还是打尖?” 郭武道:“也打尖也住店,有上房没有?” 店家陪笑道:“这荒村小店那有什么上房,就是一间空屋。不过炕很大,足够睡十几位客人。” 郭武道:“现在有了几个客人?” 店家道:“这种天出门的人不多,只有两位,加上您四位,屋子还宽敞得很。” 郭武沉下脸道:“叫那两个挪一挪,整个住屋咱们全包了下来,连你这店也是一样,把喝酒的客人帐结一结,多少全由这儿付,请他们吃了就走,不许再接别的客人了。” 店家不禁一怔,郭武掏出一块银子当的一声,丢在柜台上道:“这够不够?” 店家连忙陪笑道:“老爷,银子尽是够了,只是已经住下的两位客人,小的可不敢惊动他们。” 郭武立刻道:“怕什么?有我们替你顶着。” 店家苦笑着脸道:“那两位是官差。” 郭武嘿嘿一笑道:“官差?管他是什么官差,就是住着郡官太守,也照样叫他滚蛋,你照样去说好了,他要是不服气,叫他来找我理论。” 话才说完,店后转出两个人,都是身着劲装的汉子,前面一人笑道:“郭老大,好威风啊,才不过逮着了一名逃犯,要等解到京里才能记上功劳簿呢,现在就搭架子了。” 郭武抬头望见两人不禁一怔,马麟却大叫道:“姚天星,魏石磊,原来是你们这两个王八蛋,居然吃到咱们头上来了,老子要你好看。” 一面说一面抽剑冲了过去,那二人的动作也很快,电疾闪身,躲过了他一剑猛劈,卡察一声,剑锋将一张方桌劈成了两半,而马麟却因为势子太急,收脚不住,跟着撞过去,绊着了砍破的桌子,哗啦一声,整个人也摔了下来。 可是他毫不在意,一腿将残破的碎木踢开,弹身而起,仗剑又要进扑,那两个汉子呛然出剑挡住身子,一人厉声喝道:“马老二,你疯了,对自己哥儿们也要拚命。” 马麟怒吼道:“姚天星,你少装蒜,谁跟你是自己人。” 姚天星一剑架住了他的冲刺,也脸泛怒色道:“马老二,赏金还没有领到手呢,你他妈的就抖起来,翻脸不认人了。” 马麟作势还要冲前拚命,郭武已喝止道:“马麟,退下。” 马麟虽然住了手,却余怒未息地叫道:“老大,分明是他们在捣鬼,还跟他们讲客气话吗?” 郭武这:“不,如果是他们,就不会现身相见了,看来事情有点误会,你还是先停下来说清楚了再作区处。” 那个叫姚天星的汉子闻言也是微怔道:“郭老丈,莫非你们遭到什么意外不成?” 郭武沉声道:“店里只有你们两位吗?” 魏石磊道:“不错,我们俩打头站,后面还有四个,一直在暗中接应你们,相国大人对这趟差使十分注意,唯恐出漏子,所以分为明暗两批人出来缉捕,明里是你们弟兄三个,暗中却派了七个人,由裘如龙大哥统领,先一脚出来,沿途妥为布置,绝对不能有差错。” 郭武一怔道:“什么?裘大哥也来了。” 魏石磊笑道:“当然来了,我们跟裘大哥先一脚赶到淄川吕家部署,等你们把季布抓住了,才打发咱们往里头先走,他带了四个弟兄在后面紧跟着,就是怕出问题。” 马麟哼了一声这:“话是不错,暗中接应,不是暗中打主意?” 姚天星冷笑一声道:“马老二,你别想歪了心思,以为咱们想分赏金,老实告诉你一句这次出来的十个人,谁也少不了,裘大哥是五千两,我们每个人是三千两,目的就是要把季布活着解送到京师。” 郭武一怔道:“那么是谁打的主意呢?” 魏石磊道:“不可能吧,前前后后都有人招呼,我们在路上已经剪除了两拨可疑的人,是李定国与雷安邦的手下,他们想劫持季布,为楚王平反冤狱,扳倒丞相……” 郭武忙道:“楚王谋叛现象已明,还有什么好平反的?” 裘如龙道:“你懂个屁,韩信并不是反汉,而是跟丞相过不去,李、雷二人及这个季布都是他的死党,听说季布握有不利于丞相的证据,所以他们才想把季布劫去,幸亏丞相得讯较早,先一步把季布逮住了。” 一旁的季布长叹一声,郭武怔了怔道:“季布说韩信未反之前,他曾有密函私致丞相告密……” 魏石磊道:“那是他的障眼法,实际上他是带了证据,偷偷到这儿躲了起来,如果他真的想出卖韩信,为什么还要躲呢?大可以直接到京师去叩诣丞相。” 郭武道:“他虽握有不利于丞相的证据,这一解到京师面圣,提出了证据,丞相不是糟了吗?” 魏石磊笑道:“你的脑筋真笨,到了京师,还会让他先面圣吗?丞相一定是先把他押下严刑拷问,取到证据后加以毁灭,到时候就不怕他了。” 郭武道:“何必那么麻烦呢,干脆杀了他,不就结了。” 魏石磊道:“到了万不得已时,只好出此下策,但那些证据不灭,丞相还是不放心,所以一定要逮他的活口。” 姚天星却走过去问季布道:“季布,你是个聪明人,干脆交出那些证据算了,也免得活受罪。” 季布看了他一眼,冷笑不语,姚天星又道:“要到了京师,你可有罪受了,大刑之下,不怕你不说。” 季布冷冷地道:“季某但有一寸气在,绝不与权奸妥协,季某一旦死了,萧何也不会痛快。” 姚天星哼了一声道:“你别指望有人会救你出去,告诉你,丞相侦骑密布,绝不会让你活着进京的。” 季布道:“季某随时准备一死,只要我的死讯一证实,我的人自然会带着证据叩圣揭露萧何的阴谋。” 姚天星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自杀呢?” 季布低头不语,姚天星道:“由此可见,你还是贪生怕死,想活着享下半辈子的富贵,告诉你别作那个梦了。” 季布抬起头来,目泛异光道:“季布为报故主,不惜一死,只是有许多事是季某经手,季某死了,那些证据只能证明萧何的阴谋奸险,倾轧同僚,季某活着,还可以为韩王平反冤屈,证实他的忠贞,这就是季某苟且偷生之故。” 姚天星冷笑道:“那你就挺着吧,较量较量,看看谁斗得过谁?” 季布哈哈一笑道:“季布不论生死,都是赢定了,我留得三寸气在,只是想眼看权奸的下场报应而已。” 郭武插口道:“姚兄,别跟他噜苏了,既然不是咱们自己哥儿们捣蛋,那车轴就断得离奇了,咱们得小心点。” 魏石磊道:“是啊,老马一进来就找我们拚命,必然是你们遇上了什么,快说是怎么同事?” 于是郭武将在村口车轴自断的情形说了一遍,姚天星道:“会不会是刚巧碰折了呢,应该没什么人了。” 郭武道:“我检查得很清楚,那车轴是被利刃切断的,分明是有人动了手脚。” 魏石磊道:“这就有问题了,也许是李国定与雷安邦另外派下的人,大家真得小心点,这次的任务很重要,如果交不了差,别说赏金拿不到手,连咱们哥儿们的脑袋都保不住呢,姚兄,你帮他们在这儿守着,我赶紧去找到裘大哥知会一声,真到有问题的时候,千万别留下活口。” 这段话他说得很低,目光掠过一边的季布,姚天星道:“我晓得,你快去吧,误不了事的。” 魏石磊又朝郭武道:“郭老大,你们太张扬了,我是本地生长的人,对地方上情形比你熟悉,这儿是齐鲁游侠朱家的地盘,他那个人最恨官人的招摇,惹上他可是麻烦。” 郭武问道:“朱家是什么人?” 魏石磊道:“他是齐鲁一带有名的剑客,武艺超群,任侠仗义,好打不平,家里经常有上百个朋友,都是跟他一样的任侠之士,啸傲江湖,势力很大。” 郭武傲然道:“他不敢惹咱们吧。” 魏石磊道:“那可很难说,他们都是继承了战国游侠之风,好勇黩武,傲视王候,替天行道,执法外之法,在他们心目中是没有王法这两个字的,惹上他们很讨厌。” 郭武道:“齐鲁为孔门的发源地,都是文儒之士,怎么会有这一批人呢?” 魏石磊笑道:“我怎么知道呢,我跟孔仲尼还是同乡呢,而我偏偏走上了习武这一途,可见人是不可一概而定的。” 郭武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收敛一点就是了,先前我是着急怕出漏子,才抬出身份来压压这些乡下人,现在我知道还有裘大哥跟各位哥儿们在帮忙,自然就放心了。” 魏石磊一叹道:“郭老大,裘大哥为什么要分成明暗两批走,目的也是怕太招摇了,惹上那批游侠,在齐鲁地面上,官家的身份是吃不开的,而且容易招忌,你多留心点就是了,像你刚刚才进店那种神气就万万不可,幸亏店里没有那批人,否则当时就会冲突起来。” 郭武道:“我晓得了,你快去吧,告诉裘大哥赶快来会合,我自从进到这个村子后,就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好像要出事,否则我也不会那么暴躁的。” 魏石磊又叮嘱一番,才匆匆出门而去,这时姚天星已经向店家打个招呼,又跟座上的酒客们一一道扰,原先他们舞刀弄剑,乒乒乓乓一阵打门,座客多半是村中的农人乡民,一个个都怕惹麻烦,所以匆匆吃完就走了。 店家打上水来,给他们擦过脸,然后安排酒菜,等五个人坐下来吃喝时,店中已没有别的客人了。 季布独据一席,神情一直郁郁不乐,低着头喝闷酒,忽而门外进来一条汉子,正是在路上被马麟掀翻车子的那一个,店家连忙上去道:“朱爷,您来了,今儿个不巧,店里来了几位官差,您上小的屋里去坐吧。” 那汉子瞥了几人一眼,冷冷地道:“为什么?官差还能不让人住店吃饭,我偏要坐下来看他们能怎么样!” 说着直走过来,一屁股就坐在季布的对面笑道:“这位爷,路上多蒙厚赐,现在让我来敬你一杯致谢。” 马麟作势欲起,却被郭武按住了,季布却皱眉道:“朋友,些许微物,算不了什么,你还是坐开一点吧,我是个不祥的人,坐在这儿你会有麻烦的。” 那汉子爽朗地一笑道:“我今天已经惹足麻烦了,再惹上一点也没关系,一鞭一剑,也没伤了我朱家一点皮肉。” 邻桌的四个人都是一震,郭武低声道:“老马,这下子可糟了,你怎么偏偏惹上了这个魔王?” 季布也失声地道:“壮士就是齐鲁大侠朱英雄?” 朱家笑道:“不敢当,朱家只是好打不平而已,可当不得英雄二字,朱某平生最痛恨宫中爪牙横行不法,欺负老百姓,平时遇上这种事非管不可,那知道今天竟轮到朱某自己的身上了,那滋味真不好受。” 季布低声道:“壮士,你还是快走,这批人可不同寻常官府差役,他们是萧何的爪牙,个个都会武功。” 朱家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忍气吞声,那两下算是白挨了,可是不相信他们能吃人,所以来看看他们是否能把我朱某给吃了下去。” 马麟的脸色涨得通红,几次忍不住想跳起来,仍是被郭武给按压了下去,一面低声地说道:“姚兄,你看怎么办?” 姚天星低声道:“看样子你们是得罪他了,怎么回事?” 郭武低声把路上的情形说了一遍,姚天星顿足道:“老马,你太糊涂了,什么人不好惹偏偏惹上了他,朱家有个独门标记,他出外的时候,一定是驾着辆犊牛车。” 郭武问道:“什么叫犊牛车?” 姚天星道:“就是用小牛拉着的车,齐鲁地面上的人看见这辆车子都远远地躲开他,你们偏去惹他。” 马麟在魏石磊的口中,已经约略地听得朱家的一切,这时也知道事态严重,心中微慌,口中仍不服气道:“我怎么晓得呢,反正已经惹上了,还怕他什么?” 姚天星道:“不是害怕,我们是负有任务的,假如跟他冲突起来,麻烦就大了,跑了季布,你们都别想活了。” 马麟道:“咱们有十个人,还怕一个朱家?” 姚天星道:“十个人算什么,他家里有上百个人呢,都是会武功的好手,干起来咱们稳吃亏的。” 郭武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姚天星道:“看情形他也不愿跟咱们正面作对,否则早就带人来了,现在只好过去跟他陪个不是,能了最好,若不能,就稳住他,等裘大哥来了再解决,记住,朱家是有名的剑客,咱们四个人合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在裘大哥未到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跟他动手。” 郭武道:“他要先动手怎么办?” 姚天星道:“他是个剑客游侠,要顾全风度身份,绝不会先动手的,现在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说着站了起来,走向邻桌,朝朱家一揖道:“朱大侠,刚才敝同僚不认识大侠,多有冒犯,万祈恕罪。” 朱家冷冷地道:“不敢当,朱某不过是寻常百姓,贻误诸君的公务,理应受罚的。” 姚天星听他词色不善,仍自陪笑说道:“朱大侠名满天下,同僚无知,误冒虎威,罪该万死。” 朱家一笑道:“这么说他们是不认识朱某了?” 姚天星忙道:“是的,那三个同僚是从京师来的,不识尊颜,听说适才冒犯的是朱大侠惶恐之至……” 朱家笑道:“他们如果知道是朱某,就会客气一点了?” 姚天星道:“那当然,如果知道是朱公侠驾,他们一定躲得远远的,更不敢冒犯了。” 朱家仍然笑道:“承情之至,这么说,如果在路上遇到的不是朱某,这顿打就是应该挨的了。” 姚天星语为之塞,不知如何回答,朱家愤然起立,一脸肃色道:“各位对朱某之器重,朱某不胜愧颜,但朱某只是个普通平民,并不比别人特别,尊驾如果是因为朱某才来道歉,朱某愧不敢当。” 姚天星陪笑道:“大侠所责极是,他们是不应该,即使对寻常百姓,也不应该如此,姚某谨代为致歉。” 朱家笑了笑道:“好,姚大人肯这么说,足见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官,朱某倒想请问一下他们准备如何陪罪法?” 姚天星道:“但听朱公吩咐。” 朱家沉声道:“是真的,姚大人作得了主?” 姚天星回头看看三个同伴,勉强点点头道:“但凭大侠吩咐,姚某负责一定要他们听命就是。” 朱家道:“听说各位是萧相国属下,想当年萧相国辅汉主入关,订律约法三章,令简而意深,朱某十分钦服,尤其是最后一条,杀人者死,最合于吾辈江湖人的性情。” 姚天星脸有难色道:“他们并没有杀人。” 朱家笑道:“朱某也没有要他们偿命,只是本此推广其义,加诸于朱某身上的,再回敬他们就行了。” 姚天星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只好问道:“大侠的意思究竟要他们怎么样呢?” 朱家冷笑道:“吾辈江湖游侠,讲的是一报还一报,打我一鞭的,让我还一鞭,敲我一剑的,让我敲回一剑。” 马麟忍不住跳起来道:“朱家,你欺人太甚!” 门外忽然有人接口道:“不,这很公平,马麟,离京之时,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想不到一出了京,你都忘了,居然敢横行不法,仗势凌人,快接受朱大侠的惩罚,否则我就以律法办你。” 说着走进一个中年的汉子,一脸肃容,后面则跟着刚才出去的魏石磊,这人走进来,先朝朱家一揖道:“下官裘如龙,系萧相属下金吾都尉府统领,僚属无知,冒犯侠驾,裘某敬代致歉,并愿依大侠所吩咐,处置此事。” 马麟急了道:“裘大哥,他在前面挡着路……” 裘如龙哼了一声道:“马麟,你还有理,路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谁都可以走,再急的公务,你也不能把人家的车子掀翻,还要动手打人,幸亏朱大侠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当时就要给你好看,还不快过来认罚。” 他的眼色不怒而威,马麟不敢再违拗了,委屈地站了起来,裘如龙道:“张智,还有你你抽了朱大侠一鞭,也该过来受罚认责。” 张智也无可奈何地过来,朱家笑道:“裘大人,朱家是江湖中人,知道你是个好汉,也知道你出京公干,所以贵属下跟我发生误会时,我当时不计较,就是想等阁下前来解决。” 裘如龙脸色微变,道:“朱大侠知道裘某此行任务了?” 朱家笑道:“朱某逍遥草野,不问朝事,对裘大人的公务一无所知,但裘大人的行踪却瞒不过朱家,因为齐鲁是个小地方,有什么重要人物莅临,朱某总是要了解一下。” 裘如龙脸色有点不自然,却松了口气道:“好说,是裘某不是,理应先去拜会朱大侠的。” 朱家一笑道:“不敢当,朱某只想知道裘大人千里远行,不是为着我朱家而来的,我就放心了。” 裘如龙面色更松了,笑道:“朱大侠说得太客气了,你我虽然不同道,却俱是武林一脉,裘某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对大侠不利的事,裘某以前也是江湖出身的,这点道义总还是有存在的。” 朱家脸色一沉道:“既然裘大人也是武林同道,那就好说了,朱家在齐鲁地方薄有微名,今天的遭遇换在裘大人身上,相信裘大人也会提出同样的要求与了断方法的。” 裘如龙咬咬牙道:“是的,所以裘某已经叫这两个手下到大侠面前来负荆请罪了。” 朱家一笑道:“朱某的车子,还被翻倒在路旁泥沟里。” 裘如龙忙道:“裘某立即找人去抬起来奉上。” 朱家哼了一声道:“谁都知道那是朱某的车子,如果由贵属抬起来送到这里,人家也知道朱某是栽过一次了,如果彼此都是江湖朋友,那倒无所谓,可是这几位官爷已经亮明是官家的身份,这样一来,人家都知道是朱家向官府屈膝低头了,这叫朱家以后在朋友面前如何抬头?” 裘如龙困惑地道:“大侠究竟要如何呢?” 朱家道:“我的要求不会过份,委屈原车上的四位再回到那个地方去,谁推翻我的车子谁替我扶起来,谁在那儿打我,我在那儿打回来。” 裘如龙面色一变道:“大侠的要求是不过份,别的都可以应命,只是这季布乃萧相指定要缉捕的要犯,这一路上已经有几拨人想下手劫持了,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朱家道:“有裘大人随行坐镇,还怕出漏子吗?” 裘如龙道:“在下又发现了几拨可疑的人,才匆匆地赶来,委实不敢冒险,请大侠赐全。” 朱家想了想道:“那朱某也不敢勉强,就让他留下好了,可是另外各位都要跟朱某去一趟作个见证。” 裘如龙道:“那怎么行呢?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 朱家笑道:“我并不要留下他,只是裘大人自己不放心,既然大人不放心还是叫他一起去的好。” 裘如龙冷笑道:“朱大侠,我把人留下,你能保证我们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这里吗?” 朱家笑道:“那不可能,朱家不是官府中人,无权限制季将军的行动,如果季将军自己要离开,谁也不能拦他。” 裘如龙脸色阴沉地道:“朱大侠,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受了谁的请托要救季布走是吗?” 朱家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有人透过江湖朋友来请托,央请朱某插手此事,但朱某素来不插手官中事务,已经拒绝了,可是贵属下硬把朱某牵了进来。” 裘如龙道:“车轴折断是朱大侠下手的吗?” 朱家点头道:“不错,朱某藉此把他们留下,专等裘大人前来解决这个问题,难得裘大人如此给面子,朱某不为己甚,请大人依言行事,如季将军自己走了,以各位之力,相信不难再找到他,朱某断然不加插手。” 裘如龙冷笑道:“假如裘某不答应呢?” 朱家大笑道:“在齐鲁地面上,朱某提出的条件是不容任何人打折扣的,别说你们只有十个人,就是再多十倍……” 裘如龙一声呼啸,他手下的五个人立刻采取了包围的阵势,长剑出鞘,比住了朱家,而裘如龙本人则以长剑比住季布道:“朱家,不管你有多少人,也别想把季布抢走,除非你要的是一具尸体,而裘某是不论死活都可以交差的。” 朱家微微一笑道:“你太自信了,我说过要做的事就一定做到,现在我先把季将军救走再说。” 只见他一挥手,忽而店中灯火全黑,裘如龙连忙取出火石点亮了一个火折子,可是眼前已不见了季布。 这个变化实在太使裘如龙惊诧了,他的五个手下,魏石磊、姚天星、郭武、马麟、张智都是金吾都尉中的好手,季布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之处,而朱家却在重重包围之下,一眨眼的功夫,果然会把季布救了。 再看看朱家,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口角含着漠然的微笑,冷冷地看着他们,郭武骇然叫道:“这个人会妖术,会五鬼搬运大法,裘大哥,咱们得小心点。” 裘如龙铁青着脸,厉声叱道:“住口,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神仙妖鬼之说,根本就是江湖人哄骗愚民的手法,你居然也信这一套,我看你这个金吾都尉是不想干了。” 郭武受叱后苦着脸道:“裘大哥,仙术可不是骗人的,张子房先生不是就受了仙家的传授,用奇术帮主上争得天下,然后挂冠学道去了,如果朱家不是用法术,季布怎么忽然不见了呢?你能作个解释吗?” 裘如龙沉声道:“我不能,但是我敢确定这绝不是法术,你给我闭上嘴少噜苏。” 语毕又朝朱家看了一眼,语气略微和顺一点道:“朱大侠,你是存心跟兄弟过不去?” 朱家哈哈一笑道:“裘大人言重了,朱家不过是一介草民,怎么敢跟各位大人作对呢? 何况几位贵属下可以作证,在他们重重包围下,朱某动都没有动,人不见了,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裘如龙被他的话堵住了嘴,觉得很难堪,乃沉声道:“季布是萧丞相指明追缉的要犯,假如弄丢了,不仅兄弟们无法交差,朱大侠也难脱得了关系,这对大家都不方便。” 朱家一笑道:“随便阁下怎么说好了,萧丞相权倾天下,也得讲道理,季布怎……” 裘如龙不等他说完就厉声插口打断道:“朱大侠,你是齐鲁闻名的侠客,望重一方,且兄弟素闻身为游侠者最重信诺操守,季布的失踪,你果真没有关连吗?” 朱家道:“人不是我救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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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家 二 裘如龙心中有数,一听这个答案是避重就轻,紧逼着道:“朱大侠没有动手,兄弟十分相信,季布如何失踪,只要大侠也说一声不知道,兄弟立刻带人就走。” 朱家沉思良久,才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必回答,裘大人认为人不是我救走的就已经够了。” 裘如龙道:“那大侠至少是承认知道的了?” 朱家笑道:“我无须承认,也不必否认,各位是官中人,行事应当讲求证据,对不起,我要失陪了。” 说着移身欲行,裘如龙道:“朱大侠要走,兄弟不敢拦阻,但是兄弟打个招呼在前面,大侠离开之后,我们有所行动,请大侠多包涵一点。” 朱家笑道:“裘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裘如龙不理他,转头吩咐道:“马麟、张智、你们两人把店中的人都抓起来,他们如果敢反抗就格杀不论,朱大侠,你要走就请快,我们准备放火烧房子了。” 朱家已经移步将出店门,闻言又止住了脚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跑了人犯就拿无辜的老百姓顶灾。” 裘如龙冷笑道:“我敢说这店中的人绝不是无辜的,季布之失,就是他们弄的手脚。” 朱家沉声问道:“有证据吗?” 裘如龙道:“当然有证据,因为季布是在灯火突熄的那一刹那失踪的,灯火就在柜台上显然是店中的人弄熄了灯火,把季布给弄走了。” 朱家道:“这太冤枉人了吧,这屋中点着四盏灯炬,谁也没本事一口气都吹熄。” 裘如龙道:“当然不是吹熄的,但要同时弄熄四盏灯炬也并非难事,我们都办得到,只要一块小石子就行了。” 朱家摇头道:“那石子也许是从外面打进来的,要救季布的人很多,而且都是武林好手如果有人潜身屋外……” 裘如龙道:“这是不可能的,兄弟不是第一次出来办事,更不会如此大意,还带了四名弟兄守备在外面呢,有人掩进店家我不会不知道,季布逃出去我更不会不知道,现在外面没有动静,显非外人援手,而季布也没有离开这家店,所以把店家抓来问一问就知道了,他们不说就放火烧店,抓不到活的抓死的。” 朱家沉声道:“不行,没有人能在我的眼前欺凌我的乡邻,裘大人对朱某的行事也应该有个耳闻吧。” 裘如龙冷笑道:“兄弟对朱大侠十分敬重,所以才没把你也牵涉进去,但职责所在,总得有个交代。” 张智忽然道:“裘大哥,店外面果真还有弟兄监视吗?” 裘如龙道:“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说着骗人的。” 张智道:“那么季布还没有离开此地了。” 裘如龙道:“不错,我交代过了,任何人要出去,都得盘查清楚,现在外面没有动静,显然是没有人出去过。” 张智一笑道:“小弟知道季布在那儿了。” 裘如龙哦了一声道:“在那里?” 张智道:“季布在大哥的长剑监视下,眨眼的功夫就失了踪影,假如不是趁黑蹓了出去就是升天入地两个可能。” 裘如龙皱眉道:“张智,你放的什么屁,季布如果会升天入地,也不会被你们从吕家抓走了。” 张智一笑道:“升天要法术,入地却很简单,只要在地下装块活板,一个人帮帮忙就行了,相爷的府中就有这种陷人的装置,这儿难道就没有吗?” 裘如龙被他一提醒,连忙用剑在地下敲了一敲,那是木板铺成的,敲起来发出空洞的声音,忙用剑在板缝中四下戳了一阵,削断了几根枝架的横条后,轻轻一压,果然有一块木板下陷,露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 他忙又拿了一支火炬,探进下面照了一照,但见那是一个地窖,堆着许多蔬菜以及麦秆虽然看不见人,但可以确定人藏在下面,乃沉声叫道:“季布,出来吧,你逃不了的,别让我们费事下来抓你。” 叫了两声,底下没有人回应,乃皱眉道:“会不会底下另有通路,人已经跑了?” 张智也过来看了一下道:“不可能,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地窖,即使有通路,也在这店子的范围之内,大哥既然在外面布下了人手,应该蹓不走,让我下去抓他出来。” 说着要跳下去,裘如龙却道:“不必了,季布是在这里下去的不会错,但一定另有人接应配合,他们匿藏不出,显然是想负隅顽抗,你跳下去会受到暗算的。” 张智道:“我会小心的。” 裘如龙冷笑道:“这个人能无声无息地把季布接下去,可见是个高手,你贸然跳下去,他根本不必直接出手,躲在暗中用弓箭招呼你就够了,这个洞很小,每次只够下去一个人,想接应都没办法,你要是不怕死就试试。” 给他这么一说,张智也怔住了,搓搓手道:“那怎么办呢?我们难道一直这么干耗着。” 裘如龙冷笑道:“相爷虽吩咐最好抓活的,但必要时死的也行,他不出来就烧他出来。” 说着把手中的火炬丢了下去,正好丢在一堆麦秆上,那是已经打下麦粒的枯杆,十分干躁,北方的农民们除了用来编织帽履等用具外,就是用作燃料,着火以后,马上就燃了起来,暗中立刻抛出许多菜蔬,都是大棵的青菜,很快把火苗压熄了。 裘如龙冷笑道:“看样子底下接应的人手还不止一个呢,而且都是有两下子的好手,不过就凭这两手想把季布救走还没那么简单,魏天星,你出去通知外面的弟兄加强戒备,预防点子突围,郭武,你们三个把圈子拉大一点,把飞刀跟暗青子扣好,有人冲出来,就以暗器招呼,魏石磊,去找十几支火把来,我看他们是否藏得住。” 此人不愧为领袖人物,处事惯密,行事计划稳健,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已构想得有条不紊。 但魏石磊急声道:“头儿,这屋子里一共才四盏油灯,您已经丢下去一盏了,如果再弄熄剩下的三盏,屋子里就看不见了,弄成一团黑,下面的人冲上来也看不清楚,那不是更糟吗?” 裘如龙叱道:“你的脑子冻起来了,这点小事都不会动脑筋想想看,一定要像官里的排场,铜柄松燎才能算火炬吗?我叫你去找火把来,这附近有的是麦秆,扎上十几个草把,浇上油,点上火就行了。” 魏石磊连忙应命而去,果然捧了十几个麦秆扎成的草把来了,每一个都是油淋淋的,他燃着了其中一个,用右手高擎着奔了过来,想要走近时,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火把也丢了,火燃着了他的衣服,连忙在地上滚了几滚才把火弄熄。 裘如龙叱道:“老魏,你是怎么了?” 魏石磊苦着脸道:“有人打了我一镖。” 他咬着牙,从后腿弯上,拔下一支黄铜短镖,血迹淋淋,居然没叫出一声痛,裘如龙抢过那支镖来,镖尾上镌着一个篆体的朱字,乃冷笑道:“这是朱大侠的吧?” 朱家挺前一步道:“是的,齐鲁地面上,只有朱家的兵器上镌着姓氏,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裘如龙冷笑道:“朱大侠的暗器手法很高明呀,出手不见动静,镖发不闻声息,盛名之下,果然无虚。” 朱家傲然道:“不错,因此这镖打在咽喉上就必死无疑,而且想躲也躲不了,我是专门用来对付心狠手辣之徒的。” 裘如龙冷笑道:“谁是朱大侠口中所说的人呢?” 朱家伸手一指洞口道:“谁要往下面放火,就对付谁。” 裘如龙脸色一沉道:“朱大侠这是存心与兄弟作对了?” 朱家点头道:“不错,朱某本来没这个意思,所以虽然有人向朱某求援,朱某也没有答应,伹朱某在路上受到贵属下一番盛待后,就决心插手此事了,阁下既然也是江湖人出身,就该知道朱某行事的准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别人惹上了我,朱某就跟他周旋到底。” 魏石磊朝裘如龙道:“大哥,这件事不该给他们三个人来干的,他们对这儿的情形不熟悉,身穿便装,还是改不了平时的那一套,果然惹出麻烦来了。” 裘如龙冷笑道:“你相信朱家的话?” 貌石磊道:“应该信得过,属下拜访过几个乡亲朋友,说起齐鲁两地的情形,朱家是此地游侠的领袖,也谈过他的为人,确实是说一不二,但不能开罪他。” 马麟叫道:“朱家是后来赶到的,可是地窖里早就藏了人,分明是朱家早就准备插手这件事。” 裘如龙冷笑道:“老魏,你听见了吗?” 朱家道:“不必问他,我可以答覆你,地窖里两个朋友是李定国遣来的,他们向我求助我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叫他们躲在这儿看看,等我来了再作决定。” 魏石磊忙接口道:“朱大侠,这可不像你平素的为人!” 朱家一笑道:“我并没有违背做人的原则,更不愿插手官中的事,但你知道我是最痛恨官人狐假虎威,欺凌良民的,那两位朋友说你们金吾都尉倚仗萧何的势力,横行不法,我并没有为一面之词所动,所以暗中蹑着去看了一下,发觉你们并没有像传言所言,正想撤手不管了,那知在回程就遇上了贵友厚赐,因而使我改变了决心。” 魏石磊道:“裘大哥,都是他们三个人误的事。” 裘如龙道:“朱大侠,如果你现在罢手,我就把这三个人交给你,任凭你如何处置?” 郭武大急道:“裘大哥,你不能这么做。” 朱家却笑道:“郭大人,你别紧张,就算裘大人有意牺性你们,我姓朱的也不会答应,当我决定插手此事时,就是不会再更改了。” 裘如龙大笑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是堂堂金吾都尉统领,怎会对一个江湖草民低头,我答应你,只是为了要知道你的意向,根本你就是想跟我们作对想救走季布。” 朱家笑道:“裘大人说对了,你忘了我是个游侠,游侠的宗旨就是拯危济弱,当贵属抽了我一鞭子,推翻我的车子后,季布赠了我一锭黄金,就为了这件事我也非管不可。” 裘如龙冷笑道:“闻名齐鲁的朱大侠只值一锭黄金吗?” 朱家笑道:“朱某如若爱财,把季布送到萧何那儿,万金可求,季将军身在难中,还肯顾及一个受苦的平民,就证明他是个恤民体下的好官,黄金有价,仁义无价,因此朱某决不能让他落入你们手中。” 裘如龙道:“你救得了他吗?” 朱家傲然道:“裘大人不妨去打听一下,在齐鲁地面上,没有我朱家做不到的事,尤其是在我下定决心之后。” 裘如龙把魏石磊招到身边,低声问道:“朱家武功如何?” 魏石磊道:“听说他技击无双,生平未遇敌手,大哥,这件事可不能硬来,因为他的人太多,咱们拚不过的。” 裘如龙沉吟片刻才挥手道:“好吧,既然你出面了,总得卖你一个面子,你把季布带走吧。” 朱家微微一笑道:“裘大人说的是真话吗?” 裘如龙道:“自然是真话了,有你朱大侠插手,我们这一趟差事是泡汤了,不如留个见面之情,大家免伤和气。” 朱家哈哈大笑道:“裘大人,朱某可不是三岁小孩子,你打算现在把人交给我,然后再回去调集人手来对付我?” 裘如龙道:“那是免不了的,相爷非得季布不可,你朱大侠既然决定插手此事,就应该想到那个后果。” 朱家道:“我当然想过了,我也不怕你们,可是朱某还有许多朋友落籍在此,他们都有家小,可不能受此事之累。” 裘如龙变色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朱家道:“很简单,我选在这个小村,就因为人少,而且每个人都是朱某的朋友,不会泄露朱某在这儿做了些什么,只要封住了你们几位的口,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裘如龙也冷笑道:“朱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杀了我们,就能掩住天下入悠悠之口吗?” 朱家一笑道:“那当然不够,必须再多封住几个人的嘴,此地有六位,门外有四位,前程还有两个,加上后路的四个,幸好这是一次秘密任务,你裘大人只带了十五个人出来,免得我朱家多造孽,只要封住十六张嘴就够了。” 裘如龙脸色大变,他带了几个人出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对部属都是保密的,却没想被朱家一口说出了。 由此可见,他们这一行人的行迹早就被朱家摸清了,善罢不能,只有舍命一拚了,因此他一变眼色叫道:“大家上,各自突围,只要有一个人冲出去就行了。” 叫声中他率先挥剑,冲向朱家而去,顿时展开狠战,朱家剑发如电,才几个回合,已经把这位京师第一高手剑刺倒地,马麟与郭武、张智三人合力急冲,朱家挡住了店门,也不过四五个回合,也将郭武与马麟双双斩倒,张智却一拔腿,纵高两丈许,冲破了屋顶,翻身到了外面,朱家微笑道:“我不杀你,但你跑不了的。” 没有多久,只听得一声惨叫,但见店东含笑走了进来道:“朱爷,一共六个人,全都解决了。” 朱家笑了一笑,道:“谢老哥,我知道你不会使我失望的,不过,你得慎重一点,要确实知道他们死了才行。” 那店东擎着手中一张铁胎大弓笑道:“朱爷放心,每个人都是一箭穿心,倒了下去,而且小犬去处理后事了,他不会忘记再割断他们的脖子的。” 朱家点点头,道:“对,只有割下首级的人,才能证实是真正的死了,你铁臂神弓谢东强不愧是老江湖了。” 谢东强讪然地道:“那还不是朱爷的教诲有方。” 朱家笑了一笑又问道:“另外还有六个呢?” 谢东强道:“当朱爷决定下手时,小老儿已经发出通知,叫前后两路的哥儿们下手了,不会误事的。” 朱家道:“我还是要等知道确信才放心。” 说着拖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又道:“这儿没什么问题了,你把季将军接上来吧。” 谢东强应了一声,在柜台里取出一付绳梯,走到洞口放了下去招呼道:“季将军请上来吧。” 季布首先从绳梯爬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汉子,季布一拱手道:“多谢义士活命之恩。” 朱家摆摆手道:“不必了,真正救你的是那两位朋友,你们见过了吗?” 季布道:“没有,因为怕惊动上面的人,不敢出声谈话,敢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 那两个汉子之一道:“在下李南辉,这是敝友庄敬,我们是受了雷大人之托,前来解救季将军,同时尚有四个伙伴,已经遭了毒手,若非朱公义施援手,我们还是无能为力,所以将军还是要谢谢朱公。” 季布道:“各位都是季布的救命恩人,都要谢谢。” 目光一扫地下残尸道:“都杀死了吗?” 朱家道:“嗯,朱某管了,自然会管澈底。” 季布忽然看见一旁的魏石磊,不禁愕然道:“这一个也是的,怎么还活着呢?” 魏石磊被朱家一镖射伤了腿弯,行动很困难,正靠在一张桌子上,脸色苍白。 朱家道:“他受了伤,已没有拔剑抵抗,朱某从不杀受伤而失去抵抗力的敌人。” 季布道:“朱侠士,此人是萧相爪牙……” 朱家沉声道:“将军意下是一定非杀他不可?” 季布道:“如果消息外泄,对侠士也不利。” 朱家道:“我不在乎,将军怕他泄露消息,不妨自己去结果他的性命便了。” 季布在地下拾起一支剑,正要过去,魏石磊却愤然拔出剑来叫道:“季布,我自问不是朱大侠的敌手,所以才不准备抵抗,但不见得会怕你,你别过来送死。” 季布递进一剑,魏石磊举剑相格,两剑交触,发出当声急响,季布虽是领军的将帅,但真正相搏怎及一般江湖武师的力大,长剑被震得脱手而飞。 李南辉与庄敬大惊失色,双双拔刀准备上去支援,朱家一摆手,一旁的谢东强早得暗示长箭急扣上了弓弦,铮铮两响,两支箭射在两人的脚前,沉声道:“二位再要跨前一步,小老儿下面两支剑就要取两位的心口了。” 李南辉一怔,但庄敬却察言观色,已知就里,连忙一扯李南辉,把手中的刀丢下道: “有朱公在此,那里用得着我们多事。” 谢东强笑笑道:“朱爷不杀他,除了他已经受伤外,另有一个原故,这位魏老弟也是我们齐鲁地面的乡亲,齐鲁兄弟的兵刃上,不会沾上自己人的血的。” 季布一怔道:“可是他会害你们的。” 朱家道:“将军,朱某跟踪他们很久了,从他们进入齐鲁地面后,就一直在朱某的监视下,只听得他们要抓你,可没有一句要对朱某不利的话。” 季布道:“那是以前,现在可不同了,如果他回到京师把情形告诉萧何,对大侠就大为不利。” 朱家道:“燕赵齐鲁多慷慨悲歌之士,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将军若不放心,朱某并没有阻止将军去杀他呀。” 回头又朝魏石磊道:“魏兄,我救季布,因为他身在危中,现在他已经脱困了,我就不再管你们的事,如果你能杀死季布,尽管下手好了,我绝不干涉。” 季布急急接口道:“朱大侠,你知道我不是他的敌手。” 朱家冷笑道:“既然不是敌手,将军又凭什么杀他呢?” 季布无以为答,怔然不知如何是好,谢东强道:“季将军,有一件事你还没弄清楚,我们济危扶困,可不是替人当杀手,你有困难,我们念在道义,把你救了出来,如果你要进一步杀人,只好自己动手了。” 魏石磊挺着剑走前几步,比着季布道:“季布,你可以再拾起剑来,我们决一生死。” 季布看看李南辉与庄敬,他们在谢东强的强弓劲矢监视之下,不敢有所表示,他又看了看朱家,朱家也漠然不理,季布脸色有悸色,不知如何是好。 魏石磊却叹了一口气,把剑也丢下了,朱家道:“魏兄,你怎么不杀他了?” 魏石磊道:“我也许没出息,但绝不会杀一个脓包,这家伙怎么样也看不出曾经做过将军。” 朱家道:“你不可以这么说他,他被擒之后,在车子上还是很有气慨的,可见他并不怕死。” 魏石磊不解的道:“那他现在为什么一身冷汗,满脸惧色?” 朱家笑道:“那是他觉得你不够身份,他这样的人,就是死,也得求一个轰动的死法,荒村野店之中,死在一个江湖人之手,太辱没他了。” 魏石磊有感一叹,道:“那我又何必让他死得太委屈呢?” 朱家道:“这么说,你也不想杀死他了?” 魏石磊道:“是的,我会抓他是奉了萧相国的命谕,跟他并没有私仇,现在我的同伴都死了,就算能杀了他,回去也报不了功,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朱家道:“你杀了他,提了首级回去,一样可以请功的。” 魏石磊道:“朱公这样说是太轻视我了,魏某虽然投身权贵之门,有辱武人志节,但还是一条江湖汉子,我蒙朱公手下容情未加诛绝,心中十分感激,但要我回去将朱公诛杀同僚的事告诉萧相国,我也做不出这种事的。” 朱家笑笑道:“魏兄不准备回京师了?” 魏石磊道:“不了,同僚十六人,死剩我一个人,如果不照实说,真难取信于人,如果照实说,则又对不起朱公,我只有回到曲阜的老家去种田了。” 朱家一笑道:“好,魏兄,总算朱家没有看错你,我知道齐鲁男儿,毕竟还是有一份志气与道义的,这也是我单单留下你一个人的原故,金吾都尉十六人,其余都是其行可诛之辈只有你一个人还有点侠气,既然如此,你就请吧,谢老哥,麻烦你为他裹一裹伤。” 魏石磊道:“不必了,这一点轻伤我还挺得住,裘老大虽然只带了十五个人出来,但萧相国说不定还会另外派人出来监视,我还是早点离开的好,朱公把这儿迅速整理一下,也请从速离去,以免留下后患。” 说完拱拱手,一跷一拐地走了,李南辉这才过去,把受惊坐地的季布扶了起来,道: “将军受惊了。” 季布感到很不是滋味,也很不安,李南辉又笑道:“刚才朱公只是开开玩笑,他行事一向有始有终,好不容易把将军从虎口中救了出来,怎么又会让那个人杀死将军呢?只要他真有杀死将军之意,谢老的快箭一定会取他之命的。” 谢东强笑道:“对了,小老儿追随朱爷多年,深知他的性情,既然他插手,绝不会半途弃手不管的,方才那番做作,只是要看看这姓魏的是否尚有一份人心,值不值得救他一命而已。” 庄敬跟着插口道:“是啊,朱公既然不忍杀死那个萧何的爪牙,又怎会让将军受害?” 几个人说的话,多少给季布扳回一点面子,他也讪然地道:“原来如此,倒是使季某出丑了。” 朱家一直不开口,这时才淡淡地道:“朱某无意使将军出丑,只是让将军明白一下吾辈江湖人的心性,吾辈行侠江湖,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所争的只是一个义字而已。” 季布羞惭地道:“是,季布多承教诲,大恩不言谢,只有徐图后报了。” 正说着,那个店里的小伙计也来了,朝朱家一揖道:“朱爷,前后两路都有飞箭传信前来通报,裘如龙手下的鹰犬已经全部伏诛了。” 朱家道:“很好,小义,你还得麻烦一下,把这里的几具尸体处理一下,还有那辆车子叫人拉进来劈了当柴烧,那匹马就宰了卖肉吧,一定要做得干净,不留一点痕迹,以免留下后患。” 谢小义笑着道:“这还用朱爷吩咐吗?我知道了,不会让人看出一点痕迹的,就是那个姓魏的客人,我也找了一个弟兄送他走了,免得他在路上碰上我们的哥儿们,又起了误会那就糟了。” 朱家笑笑道:“很不错,我倒是忘了关照一声叫大家别为难他的,想不到你已经替我办好了,小伙子有出息。” 谢小义笑了一笑,朱家才对李南辉道:“此地不可久留,魏石磊说的话很对,萧何很可能另外还派了监视的人下来,在这里我担保没问题,前后都清查过了,除了被杀死的几个家伙,没有一个陌生人,路上的障碍也清除了,你们可以放心上路,到章邱之前,不会再有人缀着你们了。” 谢东强笑道:“进了章邱也没问题了,那儿是朱爷的住家所在,没有人敢对你们怎么样的,你们要注意的是,离开章邱到京师去的那一段路程,金吾都尉府如果还有人出来一定会在路上截着你们的。” 李南辉不由皱起眉头道:“朱公救人救到底,能否再护送一程,只要出了鲁地,雷大人已作了妥善的接应安排……” 朱家笑笑道:“我的车子还搁在路上要去搬回来,不敢耽误了各位的行程,各位还是先走吧。” 季布道:“朱侠士,这也要不了多大时间,我们可以等一下,裘如龙等人俱为京师有名的剑手,在大侠剑下,都不堪一击,能有大侠这等神人为庇护,季布就安心了。” 朱家一笑道:“多承谬赞,朱家也是一个平凡人而已,不过略谙技击,怎么当神人两字? 可是朱家在这一带的虚名太大了,护送将军同行,反而会引人注意,如果萧何真的派人下来得不到裘如龙等人的消息,注意力一定会放在朱家身上,有朱某同行,反而增加不少麻烦,将军放心好了,在齐鲁地面上,朱某的朋友很多,他们知道朱某插手此事,一定不会坐视的,至少也会在暗中保护,有他们出力比朱某同行更为安全。” 庄敬却知道季布刚才坚持要杀魏石磊,已经引起朱家对季布心中的不满,绝对不肯再出面护送的了,好在有他一句承诺,大概在齐鲁地面上是确可保证安全了,如果再加强求,引起他的反感更深,反而不美了。 因此解释道:“朱公的顾虑也对,此去京都,迢迢万里,雷大人虽有接应,到底不能跟萧相国起冲突的,我们还是要掩护行迹才为妥当,那自然是人越少越好,我们这就走吧,万一在这儿露了行迹,反而会牵累了大家。” 朱家笑道:“我倒不怕牵累,但谢老哥这家店子是已开了几代的祖业,我们都不能给他添麻烦的,何况这儿还背上了九条人命,所以大家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庄敬连连称是,催着李南辉与季布出门而去,谢小义则忙着将店中的尸体搬出去,又打了水进来擦洗血迹,手脚十分俐落,谢东强则打了两壶酒来,陪着朱家在一边吃喝,一面笑道:“朱爷,今天才算领略到你的神剑了,那个裘如龙不愧为高手,除了朱爷,谁也收拾他不下来。” 朱家一笑道:“谢老哥捧得我太高了,你的铁臂神弓又何尝差了,九个人中你收拾了一大半。” 谢东强忙道:“朱爷说那儿的话,老儿那六个点子加起来,也抵不上半个裘如龙,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要不然他也不会成为京都第一高手,金吾都尉府的领班又岂是等闲可当的,只可惜这件事不能宣扬出去,否则对朱爷的盛名又可以更为轰动了,天下第一技击名家,朱公应可居之无愧。” 朱家摇了摇头道:“不,你错了,有一个人就比我高明。” 连正在工作的谢小义都忍不住放下了水桶,凑了上来问道:“朱爷,还有谁会比您更高呢?” 朱家道:“楚国剑客田仲。” 谢东强不信道:“就是那个外号叫仁剑的田仲吗,此人虽然有名,但未必能强过朱爷才是吧?” 谢小义道:“朱爷跟他较量过吗?” 朱家道:“较量过,五年前他游脚鲁地,跟我遇上了,两人切磋剑技,在泰山之巅从早斗到晚,才以一招见分胜负,我削断了他的腰带。” 谢小义道:“那是您胜了,怎么会不如他呢?” 朱家一叹道:“我的剑以凌厉见胜,出手都是杀着,酣斗千招,才削断了他一条腰带,他却自始至终,只施了九招剑法,反覆运用,变化万端,封住了我所有的攻势,因为他的年岁比我大,到后来气力不济,才露了一个破绽,如果他年轻几岁的话,我们会永远都分不出胜负。” 谢东强道:“我也听说过田仲的剑路,他跟任何人比剑都是平平,从来没有胜过谁,也没有输给谁,朱爷能胜过他,自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朱家摇头道:“老哥!你不懂,剑道即仁道,唯仁者能无敌,像他那样,才是剑道的最高境界,我练的是杀剑,出手即凶,不是杀人,就为人杀,而他却能化戾气为祥和,九式剑招中,六守三攻,守可天衣无缝,攻时也留人三分退步,他一生论剑,却从未树敌,而我出道比他晚,朋友固然交了不少,仇我者也大有人在,善泳者溺于水,我想我的将来,必是还是死于剑下,他却可以得保善终,从这一点上比起来,我就远不如他了。” 谢小义道:“我不同意,田仲可以成剑客,却不能为游侠,像今天这种局面,他就解决不了,不杀人无以除恶,不除恶无以安良……” 谢东强叱道:“畜生!你懂得个屁。” 谢小义道:“爹!我说的是事实嘛,田仲的仁剑是修心,朱爷的利剑是济世,我宁可成个游侠,也不要做剑客。” 谢东强还要骂他,朱家笑道:“少年多半如此个性,老哥倒不必深责,他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体验到以剑道施仁的真正意义了。” 谢东强道:“是的!朱爷这几年来不大抽剑与人争斗了,大概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吧?” 朱家道:“不错!我的脾气已经改多了,所以在路上,我挨了马麟的一下,被张智抽了一鞭,都忍住没想杀人,直到季布给了我一锭黄金,我才动了插手之念,因为我觉得他还不错,可是他后来的表现却太令我失望了。” 谢东强道:“这也难怪,他要平反楚王的冤屈,自然要把性命看得重一点,不肯留下一个活口,只是他并没有深切了解江湖人,那姓魏的倒是一条汉子。” 朱家笑了一笑,谢小义道:“朱爷!我觉得您这一次是白操了心,季布受了您救命之恩却又挨了您一番教训,他那个人气量不大,不会对您感激的。” 朱家笑了笑,道:“小义,我们做事是为了要人感激吗?” 谢小义脸上一红,不再作声了,朱家喝完了酒道:“我还得去把车子弄起来。” 谢小义忙道:“急什么,回头我去替您拉回来就是了,这么冷的天,您就在这儿歇歇好了。” 朱家道:“歇不得,那辆车子是我的独门标记,说不定还有后面的朋友过来,看见我的车子翻在路旁的沟里,还以为我出了意外呢?大惊小怪张扬起来,反而把事情闹大了,人家自然而然会把裘如龙一批人失踪的事情想到我身上来,何况我还是不放心那个姓魏的,万一萧何另外派了人跟下来,季布有人招呼,他却是孤身一人。” 谢小义还要挽留,谢东强却拦住道:“朱爷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您就请吧!回头路过这儿再来喝一杯。” 朱家摇摇头道:“不了!回头我连村子都不进,直接回章邱去了,在这几天内,不仅我不来,连一般的朋友,我也叫他们少上这儿来,裘如龙一伙人在这儿出事,大家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谢东强道:“那有什么关系,真泄漏了出去,最多收了这家老店,上关外挖参去。” 朱家笑道:“九条人命非同小可,何况,被杀的又是身分显赫的金吾都尉,你们爷儿俩的武功了得,拔腿一走,到处都可以容身,可是村子里还有百十口人呢?他们可走不了,谢老哥,你也不忍心给乡亲惹是非吧。” 谢东强讪然而笑,送出了门口,朱家紧紧衣服,撮口轻轻一啸,他拉车的那头小壮牛立刻就奔了过来,朱家拍拍它,牵起扣在鼻上的绳子,慢慢的回头走去。 慢慢地修好车子,又慢慢地驱车来到章邱,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天色已经亮了,他正准备进门,却见屋角蹓出一条人影,正是在店中被释的魏石磊!他还没有打招呼,魏石磊向他打了个手势,朱家会意,拉了魏石磊的手,轻轻一托,跳过了丈来高的围墙,悄悄地进入了家门。 客厅里还有十几个人在据案作晨饮,但还不如说是作澈夜之饮后,到早晨还没有停歇,因为他们的桌上残肴狼藉,而这些人也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喧嚷地拚命在对灌,另外有七八个则不胜酒意,就倒在席上酣睡如泥,发出像雷霆般的鼾声,喧叫的那些人中,有一个虬髯红面的丈夫精神最好,大声地在跟另外那些人厮拚着。 朱家见状一笑道:“田七郎果然名下无虚,他那千斛不醉的狠劲儿全搬出来了,看来关东的好汉们要全栽在他手下了,魏兄是否有兴趣上去凑一脚?” 魏石磊一怔,连忙道:“朱公,那虬髯客就是田七郎吗?” 朱家道:“不错,他是田仲的族弟,名甫号渔父,在雁次的序列属七,所以我们叫他七郎,此人是西楚闻名的剑客,南人北相,跟他们家的老大完全不同,豪爽得很。” 魏石磊道:“不!我不想见他。我在门口等候朱公就是为了他的原故,朱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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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家 三 朱家微微一怔,随即带了他来到后进,推开一间小平屋的木门,里面是一张木床,躺着个粗衣妇人,和衣而卧,听见门响,连忙爬了起来,展揉惺忪的睡眼,敛衽道:“大郎回来了,怎么没到前面去?” 朱家道:“我有点事要跟这位朋友密谈,樱姑,对不起,打扰你了,替我们弄点吃的东西来,前面的人问起来,就说我已经回来了。” 那妇人答应一声,低着头出去了,朱家踢掉了靴子,笑向魏石磊道:“魏兄也请上来坐吧,抱歉得很,我这个人一向不讲究排场,居屋之内,连座椅都没有。” 魏石磊也脱掉了靴子坐在榻上道:“这就是朱公居室?那倒是想不到,朱公私人简朴如此!” 朱家笑道:“舍间就是那么几所老屋,经常有朋友占了,若不是拙荆之故,恐怕连这点地方也空不了。” 魏石磊一怔道:“那就是夫人?” 朱家苦笑道:“是舍间的仆妇。” 魏石磊大感愕然,朱家笑道:“她的确是我的妻子,可是下嫁以来,每天要侍候我的朋友吃喝,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不是仆妇是什么呢?” 魏石磊这才恍然道:“朱公真会开玩笑。” 朱家苦笑道:“我说的乃是真心话,我宁愿她是仆妇,还可以舒服一点,至少在工作太辛苦的时候,有辞工不干的权利,她不幸做了我的妻子,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了。” 魏石磊道:“有朱公之侠,方足以见夫人之贤,你们伉俪都是非常人,魏某钦仰无限!” 朱家一笑道:“魏兄言重了,不敢当,不知魏兄有何见教?” 魏石磊道:“朱公在荒店中所为,消息传到这儿没有?” 朱家道:“那当然了,这些人原是等着接应的,幸而事情并不难解决,就不必麻烦他们了,但一定会告诉他们。” 魏石磊长叹道:“这就糟了!朱公恐怕脱不了干系了。” 朱家微愕道:“为什么?我那些朋友都是十几年的肝胆至交,他们不会出卖我的。” 魏石磊肃容道:“朱公侠义闻天下,关东的好汉们也都是直心肠的豪杰,不会有权诈之徒,问题在新来的人。” 朱家忙道:“那只有一个田七郎,你刚才说不愿意见他,莫非他有什么问题吗?” 魏石磊道:“我不敢确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朱家忙道:“一个多月以前,比你们早上十几天,而且来到此地之后,就没有离去过,每天都是喝酒……” 魏石磊道:“他来的时候,胡子没这么长吧?” 朱家道:“是的!他刚来的时候,绕颊短胡不过才一寸多,像头大刺猬,一个多月来,居然长了四五寸,我们还开玩笑说他的胡子是见风长的。” 魏石磊道:“那就不会错了,他是萧相的记室,也是萧相的心腹,这次缉捕季布之行,他才是真正的主持人。” 朱家道:“不可能吧,他是田仲的族弟,而田仲是西楚最有名的剑客,志节高操,绝不为权门所用。” 魏石磊道:“这跟田仲无关,但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错,萧相府中有个记室,是很神秘的人物,也是萧相的心腹,人皆不知其名,叫他为热汤先生!” 朱家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魏石磊道:“这是侍候他的小丫头替他取的名字,因为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一盆热汤,小丫头感到奇怪,在门缝里偷偷一看,原来是用来剃胡子,虽然每天见到他都是脸上光光的,但据说一夜之间,他的胡子就会长出两三分,所以必须要用热汤烫软了才能刮得干净,就这样而叫出了热汤先生的绰号!” 朱家沉吟片刻才道:“由京师至此,骑快马也得六七天,如果他要以剃胡子来改变本相当然不会再剃掉,那么来到此地之后,至少也得两寸许多,可是他刚到这儿时,才一寸来长总不成是飞着来的?” 魏石磊道:“我们是由京师出来,沿途歇息,也不过走了十天,假如到了驿站就换马,不停地赶路,有四五天的时间足够了,因为他有着萧相的手令,可以动用驿站上的官马,也有着过人的精力,日夜兼程,这三千里的途程,有三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了!” 朱家开始陷入沉吟,魏石磊又道:“萧相有几个异己,都是在离京三四日后,被一个虬髯客暗杀于途中,我们私下推测,恐怕就是那位热汤先生的杰作,因为每次狙杀事件发生时总有五六天看不见他!” 朱家问道:“你们在京中,每天都见到他吗?” 魏石磊道:“很少,他居于萧相府内,寻常难得一见,但我这双眼睛,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不过一个人有了绕颊的长虬,形貌会改变很多,所以我乍一见面时还不敢确定,现在听朱公一说,想来就差不多了。” 朱家道:“你跟他照过面了吗?” 魏石磊摇摇头道:“没有!我本来想到宅中等侯朱公的,但瞥见他的背后,就悄悄地退了出来,没被他看见。” 朱家又问道:“你不是要回曲阜去吗?怎么又回头了?” 魏石磊道:“我本来想漏夜出城,避人耳目的,但乍离章邱,忽然看见有相府的几个熟人,他们是属于锦衣尉,也是萧相的私人护尉,都改装成贩货的商客,住于咸外的一家小店中,我知道情况有异,于是忙又折回头了。” 朱家道:“很好!你告诉了别人没有?” 魏石磊道:“没有!伴行的那位朋友性子很躁烈,我怕告诉了他,当时就会动手,我只有谎说腿伤未愈,想在章邱休养一两天,那位朋友又带我回来了,我们找了一家旅邸住下,他倒是很热心,立刻替我去延医抓药,我悄悄地蹓了出来,想暗中知会朱公一声……” 朱家寻思有顷道:“奇怪了,田七郎如果也是衔命为季布而来,为什么住我家里,什么事都不问呢?” 魏石磊道:“他只是暗中监督行事,朱公把我们的行事都采准了,他是足不出户,就可以了如指掌,自然不必再出去活动,何况他风闻朱公可能会插手此事,留在朱公府上,就近阻扰,不是更为方便!” 朱家道:“不错!难怪雷御史的手下庄敬来找我求援时,他就再三地说,吾辈江湖人不宜插手朝廷中事,因为我也没存心插手,当时就拒绝了,后来听说庄敬与那个李南辉打算在谢老的店中出手拦截,我才跑去看看,也还没有打算插手其间,但是你那两个同僚与季布的一番仁举使我改变了主意,可是看看季布后来的表现,我也感到很没意思,这一次多事实在很没有价值。” 魏石磊叹道:“朝廷之中险诈尤过于江湖,楚王韩信是萧相一手提拔起来的,韩信在汉时,开始并不得意,几乎想离开了,萧何亲自星夜追赶,才把他给挽留住了,可是等功成业就之后,汉王对韩信倚重时,萧何又加以破坏,老实说,韩信并不想叛汉,都是萧何在暗中煽动的。 他们以前书信往返很密,都是由专人遣送,看过后就加以毁灭,但萧何使了坏,在看过密函之后掉了包,留下了几封韩信的亲笔,就以此证据,陈兵帐下,当时扑杀了韩信,不让他有申辩的机会,但韩信也不傻可能也以同样的手法留下了萧何的几封亲笔函件,这些函件就掌握在季布手中!” 朱家问道:“季布为什么早不拿出来呢?” 魏石磊道:“这就是他阴险的地方,他分明是想利用这批密件来要胁萧何,为他在汉王前进言,恢复他的爵位与采邑,所以才迟迟不拿出来,暗遣心腹去见萧何商谈条件,萧何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岂甘受人要胁,所以虚加敷衍,秘密搜索他的下落,却一直未得结果,直到前些时候,才得到窝藏他的吕子期密告,晓得了他的落脚处。” 朱家一叹道:“想不到季布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这一次救他实在不值得。” 魏石磊道:“不过楚王确实是一代人杰,若能平反冤屈,至少也可以一申泉下的委屈。” 朱家摇摇头道:“都差不多,韩信若是真心效忠汉室,就不会跟萧何私下暗通,密件往返,致留下叛逆证据。” 魏石磊苦笑道:“朱公说的也是,但朱公已经伸手了,还是应该有始有终,帮助季布安然到京,否则在荒店中的一场闲事岂非白管了,而且朱公插手的事已经被田七郎知道了,自然也会传到萧何耳中,朱公万难脱离干系,只有扳倒萧何,才能在此安身,否则的话,岂但朱公不得安宁,你的这些朋友,恐怕也难以安身。” 朱家沉思良久,才叹道:“是的!这是我此生最窝囊的一件事情,而且是湿手抓面粉,抓上想摔都摔不掉了。” 话才说到这里,门口忽然有人接口道:“朱兄还是有办法脱身的,只要帮兄弟再擒住季布,由兄弟带回萧相处交差,对朱兄杀死那些人的事,兄弟都可以一力担代。” 朱家脸色一变,却见田七郎已经从容地跨了进来,乃沉声道:“七郎!这是我的私室,你怎么可以随便前来!” 田甫哈哈一笑道:“这位朋友可以来,田某自然也可以来,魏石磊,你的眼睛不错,居然能认出我来,但你忘记了我的眼睛也不错,岂会看不见你吗?” 朱家沉声道:“田七郎,朱某拿你当朋友看待,孰料你竟包藏祸心,来此卧底。” 田甫微笑道:“朱兄言重了,田某在此作客月余,何尝有一点不利于你的举动?” 朱家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始终没表示态度,如果我早表示有插手之意,恐怕你早就下手了。” 田甫点点头道:“不错!季布为相国心腹大患,势在必得,田某衔命而来,绝不能容人阻挠,朱公前夜离去时,田某没料到你是去救人的,否则也不会坐候在此,让朱兄得手了,二位刚才的谈话,田某也略有听闻,朱兄既然觉得季布不值一救,为何不做个人情,把他交给兄弟呢?” 朱家正色道:“不行!朱某从不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事。” 田甫一笑道:“偶而一为亦未尝不可。” 朱家道:“办不到,季布虽不值一救,但朱某既然救了他就不会半途而废,一定要贯澈始终!” 田甫笑笑道:“只怕事情不容许朱兄固执己见了,除非朱兄不要那些朋友,也不管嫂夫人的性命。” 朱家一怔道:“你说什么?” 田甫笑道:“朱兄与魏朋友悄悄回来时,田某已经发现了,乃敬了前厅的朋友一杯酒,把他们全部都灌倒了,恰好嫂夫人也来到厅上,也受了田某一杯敬酒睡下去了。” 朱家犹是不解道:“内子的酒量不错,怎会一杯就醉?” 田甫微笑道:“这位朋友来自金吾都尉府,知道田某敬人的酒有多凶,那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是一杯即倒。” 魏石磊叫道:“他下了毒!” 田甫道:“不错!这叫千日醉,下在酒中,入腹即醉,如无田某的醒酒药,就永远也不会醒了,朱兄或许不信,兄弟就在章邱城外十里铺的小店中等候,三日后,请朱兄将季布擒到,前来交换醒酒药,否则就不敢劳驾,兄弟自己也会找得到季布。” 说完转身就走,朱家跳了出来,拔剑阻路道:“慢来,朱某从不受人威胁,你别想走得掉。” 田甫笑笑道:“朱兄!你的剑法举世无双连家兄都很佩服,可是你不见得就能赢得了兄弟,因为家兄的剑法重仁,兄弟却是仁中藏杀,你在千余招后才胜得了家兄,对兄弟却没有这么多的机会了。” 朱家摆剑急进,田甫拔剑相对,两人电光石火般的交手有十余招,朱家磕开他的剑锋,一剑直指咽喉,田甫笑道:“朱兄端的非凡,但兄弟已经三次手下留情了,不信你看看胸前呀。” 朱家低头一看,果见胸前有三处剑痕,已经划破了衣衫,脸色微微一变,但仍不松手说道:“你那时不杀死我,现在就没机会了,我可不会放过你的!” 田甫笑笑道:“杀死兄弟后,嫂夫人与那十几个朋友可永远醒不过来了,解酒的药方,只有兄弟一个人知道。” 朱家不禁脸色如土,叹了一声道:“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自己去找季布好了,为什么偏要找我呢?” 田甫哈哈一笑道:“这是为朱兄好,杀死十五名金吾都尉,这个关系太大了,兄弟有意帮忙也无法说项,只有朱兄将功折罪,兄弟在相国面前才能进言解脱。” 说完他用空手推开了朱家的剑,掉头扬长而去,朱家呆在当场,良久无语,魏石磊走过来道:“想不到这家伙的剑法如此精湛,连朱公也不是对手。” 朱家摇摇头道:“不!这点我不怕他,他的能耐仅此为止,最多能在我身上造成一点轻伤,他的剑道是走田仲的路子,但要仁中带杀就落了下乘,如果他想杀死我,自己一定先丧在我的剑下,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他以为可以骗过我,但我早就知道了。” 魏石磊恍然道:“我说呢,他怎么会这么客气起来了。” 朱家道:“他每一次落剑我都知道,故意装作不觉,以骄其心,所以才能在第十五招式上找出他的破绽,否则要胜他可不容易,至少也在三四百招之后,这家伙是我此生所遇的最佳高手,但以心计之工而言,我实在不如他。” 魏石磊道:“他为什么要朱公为他去擒获季布呢?他自己明明也可以抓得住他们的,难道他真想为朱公开脱吗?” 朱家道:“那倒不是,他是想打击我,因为他知道我行事从不半途而废,如果他再抓住了季布,我一定会再行插手的,只有在我手中把季布交给他,他才可以安然把人带走,何况季布已经有了接应的人手,只有我这儿广大的眼线,才可以很快地找到季布,他何必多事呢?” 魏石磊道:“那该怎么办好呢?这千日醉的毒药可是十分厉害,除了他本人之外,是无法解得了的。” 朱家一叹道:“目前我也不知道,只好先去看看,如果能解得了,自然不怕他,否则只有找到季布了。” 魏石磊道:“朱公要对他屈膝吗?” 朱家道:“我别无选择,我的老婆生死可以不顾,我那些朋友可不能跟着受累,但我可以向你提个保证,由章邱到京师有三千多里呢,这段路上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 魏石磊不再说话了,他已经知道朱家的意思,两人来到厅上,果见到东倒西歪,躺着一大堆人,朱家的妻子樱姑也倚在一张短几上,沉醉不醒。 朱家沉默地抱着妻子放到自己的小屋中,又将那些朋友们一一安顿妥当,然后就出门转了一趟,到了下午,谢东强带着两个老人来了,那都是关东的名医,也是江湖上的同道。 他们检视了一下沉醉的人,又详细地分析了残酒余沥,结果只能摇摇头道:“这个药方很高明,我们只知道是酒醉,却无法分辨出有任何一点的现象,会不会是那个家伙故弄玄虚骗人的?” 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在魏石磊身上,他嗫嚅地道:“我不知道,我听说过有这样一味药,是宫中的秘方,但从来也没见识过,只是我们同僚中有几个想离开的人,在相府饯行宴上喝得大醉,竟然就醉死了。” 朱家道:“拙荆酒量很大,她离开我没多久,这点时间就算不停地喝也不会醉倒的,何况拙荆极有分寸,即使在朋友盛情相劝之下,最多也浅饮即止,不致滥醉的。” 谢东强一叹道:“那么是真的了,看来我们只好接受那贼子的要求,真想不到田七郎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等这件事了之后,老头子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朱家苦笑道:“别多说了,去找季布吧,找到他后,不必告诉他什么,只说萧何还有人在途中拦截,如果他信任我,就到这儿来,由我负责送他入京,否则就不必管他。” 谢东强道:“不去抓他了?” 朱家庄容道:“我们不能这样做,这些朋友们的生死固然重要,但关东游侠的荣誉更重要,如果为了这几个人的生死,我们就要献出季布,我们就不配当这个侠字了。” 谢东强与那两个老人无言而出,朱家就在家中等候着,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通报消息,结果都是令人沮丧的,季布、庄敬与李南辉三个人就好像失去了踪迹,再也找不到了,倒是田甫在城外十里铺的小店中坐候,而且还行文州府,调集了近千的大军驻扎,显然是怕朱家率众前去寻仇生事,而不惜公开陈兵示威了。 足足过了两天,昏睡的人依然如故,季布没有消息,包括魏石磊在内,每个人都急得像要疯了,只有朱家沉静如故,谢东强道:“不管了,咱们就冲出城,向田七郎要解药,找不到季布,咱们这些朋友可不能白死,朱爷!老汉已经召集了所有的关东江湖道,也有三四百人,咱们的力量足可一拚,就算救不了这些朋友,也要他姓田的偿命。” 朱家却沉稳地一摆手,道:“不必!叫大家都散了,明天如果还是没季布的消息,我一个人去见他,你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咱们都是老百姓,可不能跟官府公开作对!” 谢东强道:“怕什么,那些鸟官军还能吃了咱们不成?” 朱家一叹道:“谢老哥,若论武勇,谁能胜过西楚项羽,但他还是在乌江自刎了,一个人是无法与千万人作对的。” 谢东强气不过还想多说,却被朱家轰走了,渡过了漫漫长夜,天色将明时,朱家套上他的牛车,魏石磊道:“朱公准备去了?如何向田七郎交涉呢?” 朱家道:“没有别的好办法了,我跟他到萧何那儿去领罪,承当一切杀人的罪行,只求他取出解药……” 魏石磊道:“他如若不答应呢?” 朱家道:“我当时就搏杀他,为这些朋友偿命。” 魏石磊道:“我陪朱公一起去吧,萧何也不会放过我的,我如留下,朱公的朋友必不忍见我为人所缚,冲突在所难免,我怎能为一己之私,贻祸大家呢?” 朱家想想道:“魏兄不愧是条血性汉子,朱家先谢了。” 魏石磊苦笑道:“魏某不过是一个鄙夫,侧身权贵之门,丧尽武节,能得与朱公同时赴死,已是莫大的荣幸,生已无欢,死复何惧,朱公,我为你执辔吧。” 朱家笑了笑,将辔绳交给他道:“朱某这辆车子从没有请人代驾过,今天请魏兄代执,乃是一种敬意。” 魏石磊肃然接过辔绳,两人坐上了车子,默默地向城外面去,行经一处转弯角,忽然有两个人钻了出来,青袱包头,身披宽裙,是一般庄稼妇人的装束,朱家道:“二位大嫂请让路,在下有事要出城。” 一个妇人道:“我们也有事,请爷们带一程。” 朱家眉头一皱,忽然道:“原来是季将军,庄兄!你们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 季布上了车子道:“壮士虽然没找到我们,但壮士叫人带出的清息我们都晓得了,壮士为了季布惹了一身麻烦,仍然不肯出卖季布,季布怎能连累壮士呢?” 朱家道:“将军真相信我的话吗?” 季布道:“不相信,否则我们早就来了。” 朱家道:“将军既然不信,此刻也不必来。” 季布一笑道:“壮士误会了,季布并非不相信壮士的承诺,只是不信壮士再能从那些人手中救出季布,他们吃过一次亏,再也不敢托大,一定重兵卫护,不让壮士得手了,壮士虽勇,到底是不能与官军相抗的。” 朱家一叹道:“将军来得太迟了,如果早一两天,朱家得以从容布署,或许能设法一为,但此刻朱某已作最后的打算,实在没有办法再贯澈前言,因此将军还是回去吧。” 季布与庄敬都自行上车,然后道:“季布已经见到谢老英雄带着数百位豪杰埋伏城外,如果壮士有了不测,他们将不惜与官军一战,季布怎能牵累各位,所以才挺身而出,以为酬谢朱壮土活命之德。” 朱家正要开口,庄敬却道:“朱公!店中援手,使我们与季将军接触上了,现在季将军已经作了安排,将所握的密件交李南辉带往京师交雷大人以为扳倒萧何之用,但对方布署太严,李南辉恐怕很难出去,季将军才挺身而出,转移对方的注意,此为两全之计,同时也解了朱公的困境,因此请朱公不必再固执了。” 朱家本来想把他们推下车的,但听了这个话又住了手,心中感到一阵悲哀,季布即使挺身而出,也是另有目的,如果为这种人坚持到底,造成那些朋友与官军流血相拚,实在太不值得了,所以把推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季布得意地一笑道:“萧何就算得到了我,也不会想到我已经将密件交出去,嘿嘿!他的相位也坐不稳几天了。” 朱家默默坐在车上,快出城时才道:“朱某行事无悔,说过要救将军出险,一定尽力而为,只是没多少把握,要请将军原谅。” 季布笑道:“没关系,季布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假如实在无法逃生的话,我倒希望能死于大侠剑下,总比丧身于竖子之手强一点,我与这位庄英雄现身相见,就是抱定了必死之念而使李南辉顺利达成任务。” 朱家哦了一声,似乎颇感意外。季布叹了一声道:“朱壮士,我知道在野店中,我不肯放过这位魏朋友,引起你很大的反感,这一点我很抱歉,因为我对草莽豪杰的认识不够,我是在军旅行伍中出身的,在我的观念中,责任重于一切,为了达成任务,有时必须很残忍,不仅是对敌人,对自己也是一样,行军对垒,不能讲究仁道与恕道,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才是求全之上策,本朝与楚相王争天下时,在鸿门之宴上,项羽只要稍微狠点心,就不会有垓下之败了,在我来说,只有死去的敌人才不会有危险。” 朱家至少也懂得了一点,因此对季布的反感也冲淡了许多,平静地道:“将军!朱某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如果无法使你平安出险,朱某一定赔上这条命。” 季布点点头道:“这两天我与庄英雄在一起,对江湖草野奇士了解得多一点,因此我不跟壮士多客气了,也不再劝壮士置身事外,那对壮士是一种侮辱,我们但凭天命吧。” 车上再也没人开口了,只有魏石磊轻轻地吆喝着曳车的壮牛,发出呵呵的声响,在蒙蒙的朝雾与刺骨的晨寒中,车子出了城,慢慢行到了约定的地点。 田甫一身劲装站在甲胄鲜明的官军前面,这时季布与庄敬都已脱去了乔装的女服,露出了本相。 他看见季布在车上,似乎颇感意外,但随即恢复了笑容迎上来道:“朱兄果然神通广大到底把季布给找到了。” 朱家淡淡地道:“田七郎!此刻你应该把解药交出来了?” 田甫笑道:“那当然,田某这么做,完全是为朱兄好,即使朱兄找不到季布,田某也会奉上解药的。” 说着从身边取出一个小葫芦,递了过来道:“把这里面的药丸,每人喂上一颗,约莫一盅茶的功夫就会苏醒了。” 一面说着,一面叫人过去要把季布绑架过来,朱家却沉声喝止道:“且慢!我要证实一下,这解药是否有效。” 田甫笑道:“兄弟的解药绝对错不了,朱兄难道不相信兄弟?” 朱家沉声道:“我待人唯诚,就是太信任阁下了,才招致朋友受困,得了这次教训,我就要谨慎一点。” 田甫很不好意思,讪然陪笑道:“那我们就等一下,朱兄叫人拿了解药回去,试过了再说。” 后面的草堆中突然飞出一人接口道:“在这儿就可以试。” 那人正是谢东强,朱家讶道:“谢老哥!你还是来了?” 谢东强道:“朱爷!老汉怎么放得下心不来?” 田甫陪笑道:“谢老爷子要怎么试验呢?” 谢东强道:“你留下的酒,我已找个人喝了下去,现在醉倒在这儿,你的解药能救醒这个人,就证明是真的。” 他挥挥手,草堆中又露出两个人,有一个老者昏睡在地下,谢东强接过葫芦,倾出一颗药丸,塞入那老者口中,大家都紧张地等待着,约莫过了一盅茶的时候,那老者身子微微屈伸,终于坐了起来。 田甫吁了一口气笑道:“朱兄!兄弟没骗人吧!” 谢东强将葫芦抛给他的儿子谢小乙道:“拿回去,每个人一颗,大概不会错了。” 谢小乙抱了葫芦飞奔而去,谢东强却一挥铁弓叫道:“姓田的,现在该算算咱们的帐了。 你来到鲁地,每个人都拿你当肝胆知己看待,你居然暗藏祸心,用毒药暗算我们,今天要不宰了你,齐鲁地面的游侠就不能再混了。” 田甫一怔道:“朱兄!这是怎么说的?” 谢东强大叫道:“不关朱爷的事,是我老头子要找你。” 不由分说,举着那支铁胎强弓就砸了下来,田甫闪身避开,但谢东强不肯放松,紧逼不辍,田甫怒道:“老匹夫,你再不停手,我就不客气了。” 谢东强厉声道:“谁要你客气,鼠辈,老汉今天不杀了你誓不为人,你拿命来吧。” 一连串的急攻,使得田甫避不胜避,无可奈何下,长剑呛然出鞘,寒光闪处,谢东强已经饮血倒地。 田甫颇感意外地道:“朱兄!兄弟不是有意的。” 朱家点点头道:“我晓得,谢老哥号称铁臂神弓,除了神射无虚外,铁弓的招式也十分精奇,绝不可能在一剑之下就被你杀死了,他是存心来撞上你的剑锋。” 田甫一怔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朱家沉痛地道:“他要给我一个杀死你的理由,他知道我最重信诺,今天不能对你出手,所以用一死来激发我的仇意,要我向你放手一搏。” 田甫急急道:“朱家!你怎么说了不算,我因为你是个人物,才如约把解药给了你。” 朱家一跃下车,脸色十分平静地道:“田七郎,朱某素来言出如山,从没有反覆无常违诺之行,你太侮辱我了。” 田甫大鸣道:“你答应过交出季布来换解药的。” 朱家道:“当天魏兄曾在场作证,你也可以回忆一下,摸着自己的良心,朱某答应你什么了?” 田甫不禁一怔!魏石磊道:“田记室,那一天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自说自话,朱公何曾答应你半个字了?” 田甫这时略略回忆了一下,那天自己说完了话就走,确是没听见朱家作任何承诺,不由急道:“虽然你没有口头答应兄弟,但你把季布抓住了送来,分明是答应了。” 朱家道:“我找过季将军,但绝没有去抓他,朱家是个老百姓,更没有抓人的权利,季将军是因为听说你对此地的朋友下了毒,挺身而出向你索取解药的,朱某倒是答应了他一件事,为感激他挺身救人的盛情,誓必保护他安然脱困离开此地,现在正是朱某实践诺言的时候了。” 田甫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狞声道:“朱家!田某敬你是个英雄,可不是真怕你,我们已经较量过了!” 朱家正色道:“不错!你的剑术很高明,朱某自知不敌,但朱某并不怕,男子汉大丈夫有死而已,誓不可废。” 田甫道:“重兵阵前,你解救得了吗?” 朱家冷笑道:“田七郎!别倚仗你的人多,齐地的朋友们对你衔恨入骨,只怕不肯轻易放过你,因为你的行止卑鄙,犯了武林的大忌,你今天逃不了的。” 语毕高举双手,朗声呼喝道:“朋友们,大家站出来给田七看看!让他知道齐地的好汉们有多少是不为威屈的!” 四野一声暴吼,如春雷乍惊,连大地都震动了,接着在深可及人的麦田中,在深黄色的土丘后,在堆积的黍米杆下,一下冒出了无数的人头,刀光闪烁,长弓劲弩,将整个地区都包围住了。 这些好汉们有的出身马贼,有的是胡匪,更有的是行义江湖的侠客,他们熟悉地形,精于搏击,懂得野战布阵的精妙,也不过才三四百人,可是亮出相来,声势居然比聚集的千来名军卒壮大得多!加上一声连一声的怒吼,使得整个的军心都动摇了,队形不乱自散。 田甫呆注战阵,脸色大变,厉声叫道:“你们想造反?” 朱家冷笑道:“没有这个意思,他们都是来对付你的,今上也是江湖人出身,该知道江湖恩怨,以你的行止,就是告到朝廷去,我们也站住了理。” 田甫叫道:“我是奉了丞相的命谕,出来擒拿叛贼的。” 朱家道:“季将军如果真的是朝廷叛徒,尽管可以行文当地司府捉拿,解送朝廷治罪,不必由相府私行擒处。” 季布也朗声道:“不错,季某挺身自首是希望能在圣上面前申诉一下,只怕萧何没这个胆子。” 田甫身为相府记室,自然了解内情,他衔命出来搜擒季布,也是为了逼出季布所掌握的密件,那是不能公开的,急得汗流如雨,不知如何是好? 朱家忽然道:“田七郎!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大家都是江湖人,就按照江湖规矩来解决这件事情吧!不必牵动太大,如果今天硬干起来,我们绝不会吃亏,事情闹大了,萧何贵为丞相,恐怕也担待不了,因为你此行的任务也是见不得人的,就算你能将季将军送回京师,也无法解到相府去秘密审讯了,但我们不想这么做,江湖人必须守着江湖规矩的约束,除非不得已,绝不涉入朝政纠纷。” 田甫的口气软了道:“朱兄之意是如何?” 朱家道:“援助季布是我一个人的事,捉住季布是你的事,我们既已冲突了,一战在所难免,你把官军遣散,我也叫齐地的朋友离开,我们单独解决问题。” 田甫忙道:“是真的吗?” 朱家道:“朱某言出如山,信不信在你!” 田甫略一沉吟,这才一招手,把官军的领队召来,当面吩咐他们率部离去,然后道: “朱家,现在看你的了?” 朱家也朗声向四周道:“各位朋友,请给我兄弟一个面子,大家也退回去,让我一个人来解决。” 有人高声接口道:“朱爷!谢老哥的一条命怎么说呢?” 朱家道:“谢老哥并非不敌,而是自愿一死来激我出手而已,我当尽力不负他所托,万一我也被杀,是证明朱某技不如人,这件事也到此为止,大家不必再追究了。” 人群中喁喁低语,似乎不甘心,朱家厉声道:“各位如果要想替我们报仇,也必须等田七郎回到京师之后,绝不可在此地下手,齐地的哥儿们从不做倚多为胜的窝囊事!”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气雄万夫,官军徐徐退走时,四下的齐地豪杰们也一个个地退走了。 不过才顿饭功夫,偌大的一片原野上,就只剩下几个当事人。 田甫看看身后的四名手下,然后才向朱家道:“这四个人是我带出来的,朱兄能让他们先行离去吗?” 朱家道:“不能,我答应过季将军,不想为他多添阻碍,除非我死在你的剑下,那时你跟本无所顾忌了,否则的话,他们必须留在齐地作客,直到季将军安然抵京为止。” 田甫道:“好吧!我也告诉你一句老实话,我是相爷派出来的最后的一拨人了,只要能过得了我这一关,你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送季布入京。” 朱家笑笑道:“多谢你盛情相告,但你不说,朱某也猜得到,如果你尚有可用之人,绝不会想到征调官军来助阵的,萧何内虚在心,绝不敢以公开的方式来擒获季将军!” 田甫默然片刻才转头问道:“季布!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手中掌握的证据,真能扳倒相爷吗?” 季布淡然道:“萧何自己没告诉你吗?” 田甫摇头道:“没有,这种事谁也不肯轻易告诉人的。” 季布笑道:“我只需这样告诉你,萧何一定要把我活着解送相府,就可以知道我这个人并不足以构成他的威胁,而我手中所掌握的证据才是他的致命之伤。” 田甫道:“那你为什么不早交出来呢?” 季布一叹道:“我何尝不想,但我自己是待罪之身,无由亲诣圣上,委之他人,又不知道谁是可信任的,吕子期是我多年知交,到最后仍然出卖了我,我敢轻易信人吗?” 田甫问道:“那么密件仍然掌握在你手中?” 季布道:“不错!但没有在我身上,我放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我活着,当然会自己去取得,我死了,只要死讯被证实之后,保管密件的人将会设法叩关去面圣申雪,所以你看着好了,萧何也神气不了多久!” 田甫道:“如果把你送到相府,三木之下你熬得住吗?那时候你还是会说出来。” 季布淡然地道:“我不知道,我会试一下。” 田甫道:“也许不到京师,我就在路上把你榨出来了。” 季布笑道:“我谅你不敢,因为萧何不会让这份密件落入第三者手中的,我不想害你,假如你要知道的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过你恐怕知道后,就活不到京师了。” 田甫果然一怔道:“你还是留着秘密别说吧!” 季布道:“目前只因为我一人掌握了密件,萧何才不放过我,假如有十个人知道,他就会对付十个人,很多人都怪我自私,殊不知道我不说出来,是为了他们好,如果我把这件事多告诉几个人,我就没有危险了,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把自己的危险去分给别人。” 田甫点头道:“说得也是,朱兄!现在我们可以放手一搏了,我很遗憾要与你作对,这是为了公务,职责在身,我非这么做不可,在动手的时候,我不会再容情了。” 朱家木然地道:“你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我拖了进来,因为我根本就是个局外人,在谢老哥的店中,我虽然杀了裘如龙,但并没有想插足其间,否则也不会让季将军自行离去了,可是你在我家中,对拙荆与那些朋友下了毒,引起了齐地游侠的公愤,谢老哥更以一死来激我报仇,使我想脱身也不可能,田七郎,你太聪明了才做这种傻事!” 田甫苦笑一下道:“我的一些措施都没有错,错在我对游侠的了解不够!” 说完他举剑进前,然后徐徐刺出一招,朱家纵身避开,也还了一招,两人开始了一场生死的搏斗,剑来剑往,但闻风声,不闻剑响,两般兵器从没有作一次交接,因为双方都了解对方是举世无双的高手,不能有一点错失,如果双剑交触之后,就是内力之较,生死立分,劲力强的一方立可争取到先机而置对方于死地!而他们都没把握认为自己的内力定能胜过对方。 杀搏约过百招,田甫道:“家兄曾誉你为天下第一剑手,也是唯一能击败他的人,这话说得并不过份,但自从那一战之后,他已经改变了剑路,他以为败过之后,就证明仁剑不能无敌,所以他现在走的是凶剑的路子。” 朱家道:“这是很遗憾的事,我虽然胜了他,始终认为仁剑才是天下无敌的剑法,我之所以能胜他,乃是精力比他旺盛之故,如果他改变剑路,就会比我差得多了。” 田甫微笑道:“不见得!他创设了这一招就是专为对付你的,他认为这一招必可制你于死命。” 说着一剑回转,直劈而下,朱家逼不得已举剑相架,两剑粘着在一起时,田甫忽而在袖间突出一支短刃,搠进了朱家的腹部,冷笑道:“就是这一招,你想不到吧。” 魏石磊与庄敬都脸呈愤色,同时举剑冲来叫道:“卑鄙!” 田甫厉声道:“别上来!这一刺并不能要他的命,可是我的手一松,朱家就非死于我手下不可了。” 那两人被他喝住了,他们是击技老手,自然懂得很多,田甫那一刺虽然深入小腹,但只要不拔出来,肌肉贴紧锋刃,血不会镖射出来,慢慢设法施救,还能保住朱家一条命,但只要他一拔出,朱家就死定了。 田甫道:“朱家,我不想杀你,到此为止吧。” 朱家道:“这是你的招式还是令兄的招式?” 田甫道:“自然是家兄的,他说以凶制凶才能胜过你,若非他的指点,我怎会创出这一招呢?” 朱家一叹道:“我为他悲哀,希望还能告诉他一下,唯仁者才能无敌,仁中藏杀,则是天下最下乘的剑法了。” 田甫大笑道:“家兄之所以剑走仁道,因其能无敌之故,他自许为天下第一人物,就不能容许有人强过于他。” 朱家忽而一声轻叹,猛地撤手,寒光一掠,扫过田甫的咽喉,鲜血染红了他半边颈项,田甫退了一步,目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因为他看见朱家手中也握着一支短刃,刃身宽不盈寸,薄如丝绢,朱家迅速地撕下一幅衣襟,拔出腹中的匕首,用衣襟裹伤口道:“我这是剑中藏剑的杀着,短刃是藏在剑柄中的,我的剑是冶炼名家徐夫人所精铸,令兄以仁剑对我,我就以诚报之,他若以诡道对我,我就以诡报之,所以他错了,错得太厉害了!” 田甫倒了下去,他临死时还很不甘心,只是他咽喉已被割断,说不出一句话来,朱家朝季布道:“将军此去再也没有人会拦截了,朱家答应过将军,必能使将军脱困,诺言已竟,将军可以请了。” 回头又对魏石磊道:“魏兄!麻烦你把田七郎的尸体就地埋了,同时请相府的几位朋友帮忙,事完之后,你陪他们到寒舍来,我们好好聚一聚!” 说完他搬了谢东强的遗体,放上牛车,慢慢向后而去,魏石磊朝那四个汉子道:“四位还是听朱公的话吧!齐鲁的豪侠近千,没有朱公一句话,四位是无法活着走出这个地界的,在朱公的府上盘桓几天,对几位只有好处,而且事后你们回到相府,萧相也不敢难为你们几位。” 季布跟着肃容道:“不错!说不定等四位回到京师时,萧何已经垮台了,我只要回到京师而不落入萧何之手,就有把握整垮萧何,四位只要卖我这份人情,说不定日后季布有重起之日,也能回报四位的!魏壮士也是一样。” 魏石磊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必了,魏某投身权门,已经丧失武节,日后如果朱公不弃,将拜随朱公江湖终老,否则就回家去种田了!” 他不再理季布,自顾去找工具来挖坑埋葬田甫,季布受了一顿抢白,自感无趣,讪然地还想说什么,庄敬拉拉他道:“将军!走吧,现在不走,消息传到萧何耳中,又将多费周章了,我们必须赶着这个机会,在萧何未得确讯前,先一脚到达京师。” 季布道:“对了!我还忘记向朱侠士道谢了。” 庄敬道:“朱公已经走得很远了,他对将军已经仁至义尽,我们不能再求他什么了,相报有日,以后再说吧!” 季布道:“他好像一直很看不起我?” 庄敬道:“草野奇土,对富贵中人总是不能投契的,将军若非在难中,他根本就不会插手。” 季布道:“可是这姓魏的人也是官中人,朱家对他却非常客气,难道我还不如一个金吾都尉吗?” 庄敬轻轻一叹道:“将军,有些事你是永远无法了解的,将军如果还记得他,以后不妨以布衣的身份去探访他,如果要以将军的身份,连面都见不到他的。” 说着把季布拖走了。 田甫的四个手下在朱家的家里足足耽了两个月,才被允准放行回到京师,果然人事变迁。 由于季布出示了萧何与韩信的私函,也扳倒了这位开国元老,萧何并无叛意,但他是个谋士太工于心计,提拔人时固然不遗余力,但也看不过有人的权势凌驾其上,韩信就是个牺牲者。 那些密函中没有叫韩信造反,却隐约透露出汉高祖的私心,对身拥重兵的外将颇存忌意叫韩信拥兵自重,韩信也没有叛意,只是多了几句牢骚,萧何深切了解刘邦的为人,也想巩固自己的地位,谋士只能在乱世受重用,天下太平了,他就失去作用了,所以他必须制造纷乱,而够资格造成纷乱的只有一个韩信,这就是他要煽动韩信的原因。 萧何垮台了,被高祖下令赐死,这是一个谋士的悲哀。 但也不能怪刘邦,因为萧何错在太聪明了对刘邦的了解太深,而一个做皇帝的人是不能被臣下太了解的。 季布是韩信最亲信的人,韩信虽然被诛,但他部属仍是忠心耿耿的,刘邦虽得天下,还不能整个控制大局,所以季布又被重用了,将领着韩信旧部,声势显赫。 以前帮助过他的人都得到了重用,但对他恩德最深的朱家却毫无表现,庄敬与李南辉曾经再三提醒,季布才回了一句话:“朱家有恩于我是不错,但只是为了他的侠名,并不因为我是季布,救我于难那件事已经使他名传天下,我就不再亏负他什么了!” 庄敬不禁默然,他知道季布真正的怀恨原故,是因为朱家曾经刺伤了季布的尊严,季布没有报复就算很难得了。 但庄敬对季布还是不够了解,一个极端自负的人是不会忘记尊严受到损伤的。 在季布从起后的十年,他曾经秘密接待了两楚最有名的剑客田仲,然后是田仲重访朱家把酒言欢,不提他的族弟死于朱家手中之事。 倒是朱家耿耿于怀,再三致歉。 酒后田仲要求再度切磋剑术,酣斗千招后,田仲突出杀手,仍然用袖中藏刃那一招刺杀了朱家,而朱家的剑中藏剑杀手却被田仲避过了。 知道这个秘密的那天只有四个人,朱家、魏石磊、庄敬与季布,魏石磊一直没离开过齐地,庄敬是性情中人,不会泄漏这个秘密,可能的只有季布一人,田仲虽死于齐地豪杰们的围攻,但他临死前叫出一句话:“我终于杀死了朱家,我仍是天下无敌的剑客!” 他真的是吗?庄敬在朱家死后悼唁,到田仲的坟前吐了一口唾沬,再也没回到季布那儿去,这就说明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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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 孟 一 朱家以市井游侠而拯将军季布之困后,游侠这两个字在汉代开始轰动而流传开来了,上至天子,下及公候,都对这一类人有了个真正的认识,大家才知道这一群以击技闻名市井中的游侠儿,并不仅仅是好勇逞狠的匹夫。 他们有理想,有抱负,更难得的是有气节,有品操,甚且还有几个是饱学经通,有着高深学问与超人思想的通儒。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孔子将这三项教条列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必不可少的条件,而游侠之士,也是必须具有这些品德操守的英雄豪杰。 战国时有游侠之名,而战国的游侠中,也出了一些轰轰烈烈的人物,如聂政,如荆轲,如豫让,如专诸。 他们都起自草莽,出身市井屠沽之肆!虽然也有嵚奇磊落,跌宕突出的异行,然亦仅止于为豪门所用的刺客而已。 可是汉代的游侠,却另有其可敬的一面,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操,不登权贵之门,不为豪门所操纵,朱家救了季布,不要他任何一点的酬劳,终生没有再见过他。 朱家之后,英雄辈起,豪杰迭出!如雒阳的剧孟称名于吴楚,符离人王孟称侠于江淮,济南有间氏,代郡的白氏以全家俱从事侠举而闻,梁地有韩无辟,阳翟的薛况,郏郡的韩孺等,俱是名闻一时的豪杰。 这时正是汉景帝当政,高祖刘邦分封的子弟功臣而王者有十数人之多,他们又渐渐恢复了前周封建时代的局面,割地称雄,隐然地成为一个小朝廷,拥兵自固,但这些王候们的野心很大,不事相互的攻伐,都想西举长安,取代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景帝很担心这些事,任用了青年贵族晁错为御史大夫,掌握政令,准备削减诸王的封地。 晁错是景帝为太子时的舍人门大夫,也即是太子府的总管事,跟太子很接近!其人巧言而善变,善于揣测主上的心意,多才而刻薄寡情,他学的是商鞅,申不害的刑名之道,讲究法治,是个很有野心的青年政治家,所以他当权之后,极力倾轧了先皇孝文帝所隆遇的贤臣袁盎贬到吴都广陵去为吴王的丞相。 汉代的官制沿用旧秦编制,以丞相掌政事,御史大夫掌政令,太尉掌军事,但汉代的御史大夫,权力尤在丞相之上,皇帝的诏书先下达到御史大夫,转交给丞相,而丞相上书也由他转达,用以作为对丞相的监视与制衡,所以御史大夫在官位上与丞相、太尉并立而称为三公,对职称的重要上似乎只是皇帝与丞相间的桥梁,但以实权而论他是皇帝的私人代表,权力至高,远超过丞相,故此这个职位,一向是皇帝最亲信的人来担任。 分封的诸王也是比照朝廷的体制而设三公,但王府的三公仍是由皇帝派任的,袁盎一向是帝都丞相的参政大臣,文帝在位时,他跟晁错就是互不相容的政敌,两个人从不曾一起同坐过。 晁错当权后,自然要设法排除这个政敌,把他遣到吴王刘濞处为相,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升了官,但实际上却是借刀杀人之计,因为吴王早有叛意,等吴王叛象明确时,晁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这个政敌了。 晁错在朝政的密议上提出了削减诸王封地的建议,完全是摸准了景帝的心理,因为这些王叔骄横自大,漠视天子的权威,早已使青年登基的景帝刘启心怀不愤,一直想设法弭平他们,所以晁错提出这个建议后,群臣钳口,只有帝舅大将军窦婴一个人反对,认为如此一来势将激起兵变,晁错却成竹在胸,侃侃而言,说诸王之叛,不过是迟早间事,与其让他们慢慢培植羽翼以坐大,不如早日刺激他们一下,使他们败露叛变的意图而加以歼灭。 这正是景帝的心意,窦婴力争不过,愤而退出会议,晁错更出了一个绝主意,献议景帝另派窦婴到吴国去观察政风,刺探一下吴王的意图,他知道窦婴跟袁盎是知交,削地之议还在筹划的阶段,先让窦婴去透露口风,使刘濞先事发动,好一举消灭这两个他最痛恨的人。 窦婴闷闷不乐地奉了使命,轻骑简从,来到吴国的边境。那是一个很炎热的盛暑,他骑在马上也感到燥热难当,他的家将窦武跟在后面步行,更是汗流如雨,窦婴见了心有不忍,看到一片柳林时,就用马鞭指点着道:“窦武,到那片林子里,咱们歇一下吧!” 窦武却凝重地摇头道:“不!将军,到了驿馆再休息吧!奴才觉得情形不大对,这一路上老是有些行踪不明的人盯在后面,恐怕会不利将军,丛林山道,都是危险的地方,不可以停留。” 窦婴笑道:“你太疑神疑鬼了,我虽然身为将军,却自信诚厚待人,没有人会对我不利的。” 窦武道:“不然!御史大夫晁错就是与将军格格不入的一位。” 窦婴长笑道:“那小子少年得意,刻薄而尖诮,谁都瞧他不顺眼,人人都是他的仇敌,不会单独对我如何的。” 窦武道:“晁错虽然敌满帝都,但那些人都不在他眼中,只有将军与袁大人才是他最畏忌的两个人,袁大人被他远放吴王为相,奈何不了他,将军却是太后的手足,长侍君侧,是他亟欲排除的一根眼中钉。” 窦婴微笑道:“这一点我很清楚,他献议主上,派我去使吴,就是一项阴谋,吴王见到我去了一定会想到朝廷对他有何疑忌,说不定会当时杀了我,但袁盎在吴为相,一定会照应我的。” 窦武道:“假如晁错密遣刺客行刺呢?奴才自从离京之后,就发现有人跟着,很可能就是他派来的。” 窦婴笑道:“从长安到此地,遥遥万里,晁错如果要杀我,早就会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窦武道:“进入吴境再下手,可以推在吴王身上,责成吴王心怀异图,刺杀专使廷臣,而袁大人为相失职之罪难辞,岂不是一石三鸟之计。” 窦婴一怔道:“这也有道理,但我不相信晁错有这么大的胆子,万一失手,岂不把他自己的路毁了!他现在正在走红的时候,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窦武道:“晁错学近申商,兼及纵横,完全走的是权术的门路,这一派的人欲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像这一次他献策削减诸王封地,就是一次投机,如果所谋不成,将成天下之矢的,甚且会祸及家族,他连这种险都敢冒,还有什么不敢为的。” 窦婴知道他说的不错,却又不服气地道:“晁错真敢这样做,我倒要试试看,你我腰下两支剑,还怕过谁去?” 窦武急道:“将军!晁错行事虽不择手段,却善于谋略,他派遣出来的人,一定是击技好手,将军与奴才所习的俱是征战搏击之道,与江湖击技不同。” 窦婴傲然不惧道:“没什么不同的,不过是杀人而已。” 说着催马进了树林,自顾在一个小池旁歇了下来,窦武没办法,只得紧紧跟上,到了窦婴身边,但见一棵大树底下,散坐了五六个赤膊的汉子,正在呼芦喝雉聚博。 窦婴很感兴趣,踱到一旁看着,窦武大急,连忙握剑赶过去喝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人?” 一个中年汉子冷冷地抬起头道:“做买卖的,天气太热,在这儿休息一下,这触犯王法吗?” 窦武看见他们的货车停在一边,车上堆着脱下来的衣服,居然带着刀剑等兵器,心中更为起疑,沉声道:“做生意的带着武器干吗?” 那汉子脸色一沉道:“问得好!我还想反问你们一句呢?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吃了皇家粮饷,终日操兵,却不管地方治安,盗贼蜂起,我们带了兵器是为了自卫,这本是你们的责任你倒好意思来问我?” 窦武怒道:“你居然敢对大将军如此放肆。” 窦婴却喝止他道:“窦武!住口!这位壮士说得很对,治安不靖,乃守士有司失职,商旅行客缴了征赋,却得不到保护,我们应该感到惭愧才是,请问壮士,吴国地方的治安情形果真如此糟吗?” 那汉子道:“岂仅吴国而已,每个地方都差不多,那些王公大臣们苛征暴饮,胥吏中饱私肥,弄得民不聊生,挺而走险,汉家天子坐镇长安,不闻不问。” 窦婴一叹道:“真想不到这些公候漠视民疾,一至于此,先帝太仁厚了,只顾自己崇尚节俭,没有把他的子弟们好好管教一下,分封采邑,原为救民,却成为害民了,我回朝之后一定奏请主上设法整顿一下。” 那汉子又看了窦婴一眼,微微地哼了一声,充分地表示出不齿之状,窦婴想想又道: “别处我不太清楚,但吴王的丞相是袁盎袁大夫,他应该对这些事多留心一点呀。” 那汉子冷冷地道:“官长好像跟一些大官儿很热络呀?” 窦婴只谦逊地道:“那里!那里!同朝为僚,略有交谊,而袁大夫与下官比较谈得拢一点。” 窦武忍不住道:“窦大将军乃是今上的母舅,官居极品。” 窦婴连忙叱道:“窦武,你说这些干吗?我这大将军并不是靠裙带关系挣来的,有什么可骄人之处。” 窦武道:“大将军!不是奴才放肆,他们的眼睛里面,根本就不相信您是上朝的大将军,还当您是冒牌的呢?” 窦婴笑笑道:“如他们不相信,凭你这句话又能证明什么呢?再说让他们相信了又能如何呢?” 窦武不敢再说什么,窦婴笑笑道:“各位请继续玩下去,别为了我而扫了兴。” 那汉子微笑道:“赌博是违禁的,官长怎么还鼓励我们从事犯禁呢?” 窦婴笑笑道:“朝廷禁博,乃是怕大家沉湎于此,荒废了正业,立意良善,但施法当本乎人情,像各位是为避暑而略事消遣,赌注也不大,应该是没关系的。” 正说到这儿,林外一阵急蹄,有四五个劲装骑士急急地从大道上驰过,其中一人回头瞧了一下,忽而叫道:“在这儿呢!大家快回头。” 他勒马兜了回来,其余的人也赶了回来,纷纷下马,采取了包围的攻势,窦武眼见情况不对,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喝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汉子笑道:“奉吴王之谕,待来迎迓大将军。” 窦武叱道:“胡说!吴王根本不知道大将军要来,再说吴王如要迎迓大将军,应该派遣仪队前来。” 那汉子笑道:“到了都门自然有仪队出迎,现在我们是吴王的私人代表,前来护送大将军的。” 窦武却冷静地道:“不必!我们无须人护送!” 那汉子一笑道:“道路不靖奸民颇多,如有失闪,吴王怎么向上朝交代呢?请大将军上马吧。” 说着挥挥手,一人将窦婴的马牵了过来,要他上马,窦婴摇头道:“天气太热,我要在这儿歇一下。” 那汉子顿了一顿,随即笑道:“那也好,卑职等为大将军把场地清理一下,以免搅扰了大将军!” 语毕转向那些赌博的汉子们叱道:“滚开去!大将军要在这儿休息,怎容得你们在此打扰。” 那些博戏的汉子中有几个怕事的,都起来躲开了,只有推庄的汉子仍然端坐不动道: “连大将军都不加禁止,你们又凭什么赶我们走!” 那汉子怒叱道:“混帐!叫你走就走,还噜苏些什么?” 推庄的汉子从容地道:“我不走又怎么样?” 围在旁边的劲装武土中,有一人道:“大哥!别跟他噜苏,干脆一起干掉算了免得泄了风声。” 说着一刀劈了过来,窦婴连忙拔剑架住了道:“朋友!你还是快走吧!这些人根本不是吴王派来的,更不是来保护我,而是我的仇家派来杀我的。” “喔!你是位极人臣的大将军,他们还敢杀你?” 窦婴一叹,道:“朋友!你不是官中人,不懂得这些?” 那汉子笑了笑,道:“我是不懂,但是我也不能离开。” 窦婴愕然道:“那是为什么?难道你也想死在这儿吗?” 那汉子道:“大将军,这些人既然要杀死你,又怎么会放过我呢?他们不能留下一个行凶的见证呀。” 窦婴点点头道:“这也是,不过我与我这个家将还能抵挡一下,你就利用这个机会,赶快逃出去吧,我看你也会一点武功,而且还有同伴,只要你跟他们会合在一起……”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大将军,他们跟我走在一路,原是依靠我保护他们的,现在倒过去求他们保护,传出去不是让人笑掉了大牙吗?我剧孟再也别想在外面跑了。” 剧孟两个字如同一块大石投进了平静的湖心,包围在四周的那些刺客们都变了色,先前劈他一刀的汉子连忙抱拳道:“原来兄台是雒阳剧大侠,兄弟罗士信,失敬了!” 剧孟微微一笑道:“久仰!久仰,原来是洛中七雄中罗老大,这六位想必是另外的六雄了?” 罗士信颇为尴尬地道:“是的!罗某有眼不识泰山,先前不知是剧大侠致多有得罪。” 剧孟一笑道:“好说!好说!洛中七雄名满西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吴地,做了吴王的官儿?” 罗士信脸色涨得通红,无以为答,剧孟却不放松地道:“各位荣膺高位,总算是替我们江湖游侠争气露脸了,各位既是吴王派出来接人的,应该从后面那条路过来才是呀!怎么会从西面的那条路上过来呢?” 罗士信吃吃地道:“在下等是走过了头又折了回来的。” 剧孟道:“我从三天前由西边回来,各位如果是走过了头,我怎么没在路上看见各位的影子呢?” 罗士信又被堵住了嘴,窦武忍不住道:“剧侠士,这几个家伙分明是在说谎,他们是从长安出来的,一路上盯着大将军,要加害大将军。” 剧孟微笑道:“是吗?这就怪了,他们跟大将军有仇?” 窦武道:“大将军待人宽厚,从不与人结仇怨,他们是受了晁错那小子的唆使,前来杀害大将军的!” 剧孟道:“罗老大!真是怎么回事吗?” 罗士信只得点头道:“是的!兄弟等奉了晁错大夫之命,前来狙杀窦婴,剧大侠既然知道了,尚请置身事外。” 剧孟道:“廷臣互争,剧孟以在野之身,确是不想置身其中,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此地离京师迢迢万里,各位一路跟来,有很多机会可以得手,为什么迟到现在呢?” 罗士信道:“在下奉命要进入吴地才下手。” “为什么呢?”剧盂紧迫一问。 罗士信道:“这个……兄弟只要奉命行事,不知其故。” 剧盂脸色一沉道:“江湖游侠受雇于豪门作刺客的事很平常,但大家都有一个原则,就是狙杀必有正当的理由,或为报恩,或为雪仇,或为除奸,像各位这样,连个原因都不问清楚就接下这事,未免太贬低武士的人格了。” 罗士信脸上神色很尴尬,窦婴道:“晁错不会告诉他们原由的,我倒是知道,今上用晁错之言,欲图削减诸王的封地,而吴王的兵多将广,闻知此信后,必然会恃势抗旨,圣上才派我先来采查一下吴王的意同,而晁错派人在吴国的地面上杀了我,就可以造成了吴王的罪行。” 剧孟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将军一死,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吴王了。” 窦婴叹道:“圣上乃天下之主,欲讨吴王,可以有更好的理由,而且圣上仁民爱物,不想妄动干戈而祸延百姓,所以才派我来,宣陈利害,希望能由和平的方法,达成削地的方法。 但晁错却迫不及待,要杀死我来逼反吴王。” 剧孟道:“将军能说得动吴王吗?” 窦婴道:“吴王与我颇有旧谊,再者敝友袁盎在吴国为相,以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或许有几分希望。” 剧孟道:“假如吴王不肯接受呢?” 窦婴道:“那就必须付之一战了,但袁大夫忠君爱国,一定不会跟吴王同流合污,只要他不在吴国,吴王帐下的士卒乏人领导,难以成大器,战祸就不至绵延太大!” 剧孟道:“我是吴楚的人,为了乡里父老计,倒是希望将军能完成使命,免得老百姓又受战火之害。” 窦婴道:“诸王拥兵自大,漠视民疾,朝廷也有所闻,一二有识之士,也觉得须要整顿一下,但不宜操之过急,也是为了百姓之故,与壮士同出一心。” 剧孟道:“将军泽及黎庶,剧孟身为草民,无以为力,只能保护将军平安到达吴都,将军上马吧。” 说着牵过马来,罗士信道:“剧大侠是要跟兄弟为难了。” 剧孟一笑道:“罗老大,你们只知为利而杀人,忧国忧民的道理跟你们讲是说不通的,我只以私人的情面向七位讨一次人情,请你们高抬贵手。” 罗士信道:“剧大侠跟窦婴非亲非故,而且志行高洁,从不与富贵中人交往何必淌这混水呢?” 剧孟道:“我欠了窦将军一次活命之恩!刚才若不是窦将军横挡一剑,剧孟早成刀下之鬼了。” 罗士信道:“剧大侠说笑了,大侠技击通神,兄弟那一刀怎么也伤不了大侠的。” 剧孟笑道:“窦将军并不知道我是剧孟,他出手的一剑完全是为了救我,各位的来意他们已经知道了,身在危中,犹且不忘救人,这一剑之情我不能不报。” 罗士信还要说什么,旁边一人叫道:“大哥,剧孟存心架梁,跟他动嘴是没有用的,咱们洛中七雄难道还怕了他,干脆放下手来干吧。” 剧孟笑道:“罗老大,你的兄弟也许不知道剧某的为人,你应该清楚,我报出了名号之后,就是决心管定这件事了,先前一刀我不予计较,如果再有人向我递刀,我就不讲客气了,你斟酌一下再决定吧。” 说完,牵了缰绳,向窦武道:“你管后面,只要保护住将军不让他们接近就行了,别的事你都别管。” 吩咐过后,他牵了马,徐步向前走去,罗士信还没有作决定,他的弟兄却忍不住了,一声怒吼,双刀急进,一刀砍向剧孟,另一刀却直取窦婴! 窦婴连忙挥剑格架,当的一声,他虽然是武将出身,怎敌这般江湖豪士的劲猛,长剑脱手飞起,剧孟却抡起右掌,一下子震开刀锋,身子长起,接住了窦婴的剑,凌空下扫,出手攻击的两名汉子还来不及喊出声音,首级却已滚落一边! 洛中七雄在一招之下,已去其二,罗士信目中喷火,大声叫道:“剧孟,你杀了我的兄弟,洛中七雄与你势不二立,大家一起上,杀了他!” 五口刀,五条身影,由四面直扑过来,剧孟长剑轻拂,光寒四方,将五个人都格退了! 罗士信目睹剧孟技击之精,暗自咋舌,沉声道:“老四老五!你们上去杀窦婴那老匹夫;老六老七,跟我缠住剧孟!” 叫完后,五个人齐进,但出乎意料的是受命攻击窦婴的两个人,挺刀竟攻向剧孟的后背而罗士信等三人,却迂回旁击,攻向窦婴而去! 剧孟一心注意那三人,没想到突袭来自背后,只得撤剑回击,已是慢了一步,长剑撩出时,虽然将一人腰斩,自己背上也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下。 罗士信等三人则轻而易举一个人缠住了窦武对拚,另一人将窦婴从马上拖了下来,剧孟倒在地下,怒声道:“罗老大,你好卑鄙的手段,竟然在背后偷袭!” 罗士信得意地笑道:“剧孟,兵不厌诈,洛中七雄一向施展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摆平了多少好手,你又怎么能逃得过呢,这下子你总该认命了吧!” 窦婴见窦武也被砍伤了倒在地下,长叹一声道:“老夫把命交给你们也就是了,剧侠士却是无辜的。” 罗士信怒道:“老匹夫,他杀了我们三个兄弟,我们还能放得过他,你自己都要快没命了,还想替别人讲情?” 剧孟在地下坐了起来,沉声道:“罗士信,我虽然不陨受了暗算,但是你们想杀死我还没这么容易!” 他背上一刀血流如注,但神情威猛,坐在地下仍有慑人之威,一个汉子想过去杀死他的,被他目中的精光所迫,停在丈许开外,不敢再逼近。 罗士信冷笑道:“老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别去管他,我先结果了这老匹夫,然后大家围着他,等他的血流尽了,咱们再乱刃分他的尸!” 剧孟却刚声叫道:“在我剧孟没死之前,你们别想杀死任何一个人,罗老大,我念在同为武林一脉,给你们最后一次警告,趁早放了窦大将军走路。” 罗士信一阵哈哈大笑,道:“剧孟,你不会是在作梦吧?” 剧孟沉声道:“姓罗的,你一定要找死就怨不得我了,我杀人一向不愿意赶尽杀绝,你别逼我开例!” 罗士信哈哈大笑,举刀往窦婴砍去,剧孟大喝一声:“住手!” 喝声如霹雳乍响,罗士信的手因而一顿,但见剧孟将手中的长剑向空一抛,如长虹贯日绕空一匝后,但见血光照眼中,洛中七雄只剩下了一个呆如木鸡的罗士信。 剧孟轻松地由地上纵起,跳到罗士信身前,毫不费力地取下了他手中的刀,屈指一弹,断为数截,然后道:“罗老大,你们这点技艺想作刺客还差得远呢!” 罗士信这时才从迷梦中觉醒过来,眼看地下六具尸体,三个人是断头腰斩,另三个则是胸前为一剑穿洞,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这三个人是分品字站立,不可能在一支剑一掷之下,全部被杀死的。 何况掷剑的人又受了重伤。 怔了半天,他才问道:“剧孟,你会妖术吗?” 剧孟大笑道:“你连驭剑之术都不懂。” 罗士信惊叫道:“驭剑术,难道你已经练成了以气驭剑的功力,那太不可能了,这只是传闻中的事。” 剧孟道:“眼见的事该比传闻真实多了。” 罗士信垂下头来,长叹无语。 剧孟招招手,把躲在林中的伙伴们招来,一面叫他们取出金创药,为自己背上裹伤,一面吩咐他们去救治窦武。 他的药很灵,窦武是腰上挨了一刀,还幸穿着甲胄,入肉不深,没伤着内腑,经过包扎后,已经能勉强站了起来,长揖道:“今天若非遇上剧大侠,小人与大将军都将死于这批匪徒之手了!” 剧孟冷冷地道:“我救你是为了大将军,若是以阁下那种行事态度,别人把你砍成十几段,我也不会出手的。” 窦婴忙接口道:“侠士别见怪,他是个下人,没有知识。” 剧孟冷冷地道:“有志节之士不愿与豪门攀交,并非富贵中人不可交,完全是为了这些下人们太可恶,将军素有贤声,但对这些家将们还是该严加管饬。” 窦婴道:“是!老夫受教,窦武这孩子是从小跟着我的,以前还不错,近几年来我忙于政事,疏于管教,乃至也染上了这些恃势凌人的习气,我以后一定会多加管束,侠士的背伤不要紧吧?” 剧孟道:“没关系,吾辈游侠江湖,断头流血也属常事,些许微伤算不了什么。” 窦婴一叹道:“若非眼见,老夫说什么也不相信人间有侠士这样的奇人。” 剧孟笑了一笑,伸手指着罗士信道:“这个人如何发落?” 窦婴道:“侠士意下如何呢?” 剧孟道:“草民不过是路见不平,插手管了这场闲事而已,却不管发落之事,因为草民非官非吏无权处置。” 窦武道:“那就交给我们,执付有司,由他的口中可以揭发晁错的阴谋。” 剧孟微微一笑,道:“阁下对江湖人的了解还不够,他们既然受命出来行刺,就不会招出主使人的。” 窦武道:“像侠士这样的奇士,自然是不会,但这姓罗的为利所驱而杀人,恐怕没有这么硬的骨头,严刑之下,不怕他不招供。” 窦婴道:“晁错正受圣上宠遇,纵然录出口供,也扳不倒他的,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我们故意屈打成招,来诬陷于他呢,晁错不是傻瓜,早就准备下这一着了。” 窦武道:“那该怎么办呢?” 窦婴想了一下道:“剧侠土,老夫乞求贷他一命!放他走算了,他行刺未果,折了六个兄弟,已经很可怜了。” 剧孟笑道:“将军怎么想到我要杀他呢?” 窦婴道:“他与老夫并无私仇,而侠士杀死了他的六名弟兄,日后他很可能会挟怨来寻仇。” 剧孟道:“那我放了他,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窦婴道:“老夫想侠士不会在乎的,老夫虽然不谙击技,但也可以看出以他的身手要想胜过侠士是万无可能的,何况侠士不是赶尽杀绝,心狠手辣之人。” 剧孟哈哈大笑道:“将军不愧贤达,如果不是身居高位,剧孟倒是愿意引为知己,将军都不记恨他,剧孟又岂会恨他呢?罗老大!你去吧。” 窦婴道:“窦武,取五十两黄金给他。” 窦武道:“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窦婴轻叹道:“他没能达成使命,也不能回到京师去了,这几个人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的,我幸保一命,何忍见其暴尸荒郊,这些金子给他,让他把死者收殓一下,剩余的就给他回去作为安身立业之资吧。” 窦武只得从马包中取出一块黄金,窦婴接了过来,双手递给罗士信道:“朋友,你如果杀死了老夫,晁错给你们的酬劳,也许将十倍此数,我本来可以多给你一点,只是身在客途没有带得太多,只能聊作对贵兄弟的一点歉意了,你收下就去着手从事收殓事宜吧。” 罗士信脸色一阵感动,接过了黄金,往河中一掷,回身朝窦婴一拜道:“将军盛德,竟以德而报怨,馈赠重金,罗某如不受,是不知恩,受之无以对死去的兄弟,只有如此处置,江湖人生在江湖,死在江湖,从来不想有一棺埋身,剧孟杀弟之仇,我不会忘记的,后会有期了。”说完他拉过马来,疾驰而去。 剧孟却微微一笑道:“这家伙最后还表现得有点骨气,不愧我辈中人,凭此一点我还值得饶他一命。” 窦婴道:“假如他受金而去呢?”剧孟道:“我一定杀了他,江湖中不容有见利忘义的败类。”窦婴不禁愕然,他对江湖中人的行事,确是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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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012
剧 孟 二 在吴都广陵(今之江苏省会扬州)的相国府前,来了一条气宇轩昂的汉子,却穿着平民的衣着,叩阙趋谒相国袁盎大夫,袁盎虽在吴国为相,做人却没有什么架子,交游中颇不乏布衣之士,因此门官倒是很客气地接待他,可是来人除了报出姓名剧孟二字之外,就是不肯说出来意。 门官知道剧孟是吴国的游侠,一时难以决定,因为自朱家之后,汉代的官宦们都避免跟游侠们打交道,而朝中也有明令,禁止廷臣与游侠交往,汉高祖自己出身游侠,却是备受游侠漠视的一个摒弃者。 他未显之前,身为享驿而胸怀大志,就想结交一批草野之士而为己用,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原因是他行止卑琐而无侠气,最初揭竿而起抗秦时,在他之先而起的陈胜吴广,也都是游侠之辈,尽管他求才若渴,而稍具名气的游侠都不屑以就。在他的私心中,始终对游侠存有一份敌意,所以身为天子后,就下了这道禁令。 而且他最倚重的大元帅韩信在登显之后又叛了他,韩信是淮上的游侠,使他更对游侠起了反感,也可说是怀有戒意,他知道自己出身草野,而最可能取代他刘氏天下的,也是这些游侠,所以他在位之际,大将军季布受游侠朱家活命拯危之恩,而复职后,不敢对朱家表达谢意,也是为了这个原故。 所以袁盎的门官很费周章,不知道是否该为剧孟引见。 好在这些人在宦海沉浮,已经学会了圆通灵活,笑着道:“相国大人在朝中应大王召宴还没有回来,等相国回来,在下将壮士来访的事转报便了,壮士改日再来吧。” 剧孟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在家,但我不会再来了,我来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关系着他切身的问题,叫他自己来找我吧。” 游侠虽然无职无官,在汉代仍然在地方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像剧孟这种成名的侠士,虽然廷令禁止朝臣与之交往,但一些世家子弟,都不理父兄的管束,争相延纳,仿效其行,也蔚成风气,门官也不敢得罪他,唯唯称是地把剧孟应付走了。 他已经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给袁盎知道,可是袁盎午后出门应宴,来到门口时,却被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在石板的门阶上,留下了一对足印,深约分许,十分鲜明,在暑夏之际,时有暴雨,尤其是江南的五六月,正值黄梅季节,时雨时晴,地上有足印不足为奇,连门官都忽略了,而袁盎却是个细心的人,尤其是脚印能印在石板上,更是罕见的事,立刻问道:“上午有谁来过了?” 门官忙回禀道:“没有什么人,来的都是几个不相干的人,相国朝罢需要休息,所以回绝了。” 袁盎沉声道:“是否该回绝应该由我来决定的,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叫你不可自作主张你还是这样斗胆,快把拜帖拿给我看。” 门官呈上一叠名剌,袁盎接过看了一下,的确都是些他不愿见的人,因为这些人来求见都是有所干求或是来逢迎之辈,不禁奇道:“这些碌碌之辈,没有一个具有超凡功夫的,除了这些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吗?” 目光如炬,逼视着门官,吓得他心头直抖,不敢再隐瞒,连忙道:“还有一个人,自称叫剧孟,这人狂得很,小人说相国在休息,请他等一下再来,他回头就走,说不肯再来了,要相国自己回拜他。” 袁盎厉声道:“剧孟乃吴国有名的侠士,你怎可如此无礼地对待他,元同!你的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元同惶恐地道:“是,小人该死!因朝廷有禁令,而这剧孟是个游侠,所以小人才加以回绝。” 袁盎哼了一声道:“那是在京师的事,此地是吴国了,大王可没有下这种禁令,再说你追随我多年,也该了解我的为人,朝廷的禁令并不能禁止我,先帝在世之时,我一个人数度触禁,冒死进谏,我奉膺的是一个理字。” 元同颤声道:“是的!但相国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是君子远危之意,天下奉为铭言,而游侠之辈,不服王法,不敬廷仪,好事凶搏,那剧孟却又口出危言……” 袁盎问道:“他说什么?” 元同道:“他说是为了关系相国切身安危之事而来,小人想相国大人贤名四播,天下共钦,谁会不利于相国呢?” 袁盎叱道:“胡说!剧孟乃知名的侠士,他绝不会危言耸听来吓我,你们这些庸材只会误事,滚下去。” 元同连忙退到一边,袁盎想了一下,最后终于回到府里,吩咐贴身的侍仆袁升道:“去准备四色上等觐仪,同时把我的便服拿来,到宫里去告个假,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去侍宴了;打听一下,剧孟住在那里?” 袁升不禁惑然道:“相国要去访剧孟,也不妨改天再去,今天是楚王来访大王召宴的日子,相国怎可缺席呢?” 袁盎一叹道:“袁升,你也不了解我,我虽在吴国为相,但心仍在朝廷,诸王坐大,刘濞、刘午之辈,欺圣上年幼,早有不臣之心,我去参加那种宴会,听他们那种跋扈之言,如不加劝阻,是有亏本心,如加以劝阻,则自取祸于小人,倒不如设法推辞的好。” 袁升道:“可是相国以千金之体,换上便服去看一个平民也罢了,何必还要送上等觐仪呢?那是致赠公候的礼仪。” 袁盎道:“你只知道公候之贵,却不知道人品之尊,我听说剧孟这个人,他母亲死的时候,送葬之车多达千乘,足见他的人望之高,游侠之所为,急人之急,有人去求到剧孟的,他从不以亲在为推托,不以本身的安危为虑,此诸前秦的勇士聂政,犹有过之,这样的一个人物,我心仪已久,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个王候更为可敬。” 袁升只得称是道:“上等觐仪都是如君掌管着的,她今天说身子不太舒服,不准人去打扰她,小的也不敢去。” 袁盎笑笑道:“林儿越来越娇贵了,连夫人在京师也没有她这么享受过,真是太不像话了。” 袁升凑前低声道:“相国!不是小的多嘴……” 袁盎摆摆手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林儿本来是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儿,因为地还伶俐,而我游宦各地,居所难定,才叫她侍候我,小人得志,难免会作威作福一点,念在她没有知识,你不必计较了。” 袁升道:“相国明鉴,但如君却不如此想,她吩咐不准去打扰,小的实在不敢去。” 袁盎道:“好吧!我反正要更衣,你把便衣送到她那儿去,我自己告诉她一声。” 袁升的脸上现出一丝诡谲的微笑,答应着去了,袁盎一直回到后院,来到一所深闭的院门前,用手叩了几下,里面发出娇嫩而不耐烦的声音叱道:“滚出去!我早就吩咐过,我不舒服,什么事都不管。” 袁盎脸色微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但又忍住了,暗自叹道:“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却让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守着我,纵然丰衣足食,但毕竟难解寂寞,让她点吧。” 于是他很和缓地道:“林儿!是我。” 里面听见了他的语音,先是一声惊呼,悉索半天,才开了门,袁盎见到了一张年轻而娇美的脸,但娇红中又透着苍白,蓬松着头发,衣襟也是散乱的,不由微怒道:“林儿!你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也不能这个样子。” 林儿抖缩地道:“奴婢不知道是大人前来。” 袁盎推门进去,看见床上一片凌乱,而一条腰带还挂在床栏上,心里顿时明白了,却不动声色,笑笑道:“我要去拜访一个客人,你把上等觐仪清出四色来。” 林儿忙问道:“是要致赠楚王的吧?” 袁盎点点头,不多说话,林儿开箱去取仪品时,袁升把便服送了进来,袁盎也不要人侍候了,自己换了衣服,顺手把那条腰带系上了,袁升脸上微有失望之色,等他换好衣服,捧着林儿清出的礼品出了府门。 剧孟住在东城外,倒是很好找,共有十几间平房,门口系着五六匹马,袁升投了名剌,却是个小孩子接了进去的,袁升忽然诧道:“相国!那匹马好像是您的菊花青。” 袁盎看了一眼,也觉得很奇怪,他是文官也兼武事,喜好射骑,颇善兵法,这匹菊花青是他最喜爱的一匹,不知怎么会在这儿出现,而且马身上还冒着汗,分明是刚骑来不久,正在沉吟时,屋里迎出了两个人。 袁盎一见大为惊诧道:“老将军怎么会在此地?” 因为这人正是他最莫逆的知交大将军窦婴。 窦婴亲热地叫着他的表字道:“拜兄!你果然来了,剧侠士在你门口被挡了驾,我还不相信,因为你不是那种人,跟剧侠士说你随后一定会来的,你果然没使我坍台。” 袁盎拱手道:“对不起!剧侠士,下属无知,多有简慢,盎特来致歉,只是不知道将军因何也在此?” 窦婴道:“进去再说!这次若不是剧侠士相救,我这条老命几乎送在路上了。我本来要去觐见吴王的,但听说楚王刘午也在这儿!我不明究竟,故而想先找你问一下。” 来到里面坐定后,叙谈经过,袁盎向剧孟再三致谢,然后叹道:“诸王跋扈,久有不臣之心,楚王来访,正是想连络刘濞以拒天朝,听说还有胶西王卯,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旧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等人,也都答允参与其事,只是其余的王国态度还不太明显,他们怕一旦举事,而声势较壮的齐王梁王卢江衡山等王为朝廷之助,不敢轻动,假如圣上真的听了晁错的话,下诏削地,则天下必乱,而忠于朝廷的诸王,也将因怀怨而按兵不动,国祚垂危矣也。” 窦婴苦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而且在朝廷上也曾极力反对,可惜圣上宠信晁错,削地之诏旦夕必下!” 两个人都不胜唏嘘,剧孟插口道:“草民以在野之身,本来不应插手廷政,但念兵燹一起,受苦的,第一是吴楚黎庶,孟,楚人,而吴楚两地俱是孟的家园,为乡里父老计,不得不向二位进言。” 袁盎连忙道:“侠士有话尽管说。” 剧孟道:“为弭祸计,窦将军不妨去见吴王,乘着楚王也在这儿,告诉他们朝廷风闻吴王不稳,特地命将军前来察看一番,令其萌生畏惧之心,然后又告诉他们说,朝廷可能会借楚而伐吴,事成之后,以吴地归楚,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敢合作了,而且互相猜忌。” 窦婴鼓掌道:“此计大妙。” 剧孟道:“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要请朝廷暂缓削地之诏令,以免刺激诸王,袁大人最好是秘密晋京一次,将其中利害,奏告圣上,促其打消此意。” 窦婴点头道:“是的!拜兄!此事非你去不可,在先帝面前你就以辩才著称,我在廷上实在辩不过晁错那小子。” 袁盎叹道:“只怕吴王不肯放行。” 剧孟笑道:“窦将军假意交惧吴王,透露了上项消息,大人则不妨自请晋京,去向朝廷剖告吴王之忠,吴王一定会同意,他虽有反意,却也怕孤军作战,在未得诸王支持之前,他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袁盎道:“高论!高论!袁盎一定遵命而行,就怕晁错不放过袁某,使袁某无法面圣而己。” 窦婴也道:“是啊!晁错最忌讳的就是你,如果他知道你要晋京,不但会阻止你面圣,而且还会派遣刺客来暗杀你,经过上次教训,我才知道这种人的厉害,高来高去,击技精通令人防不胜防。” 剧孟道:“二位大人为国忧心,草民何敢偷闲,如果二位坚定决心,草民可以护送二位回京。” 窦婴慨然道:“如果能有侠士护送,那就没有问题了。” 袁盎也连连称谢,计议已决,开始谈到细节,剧孟说了很多话,言词中肯,谋略高明,听得两个方面大臣钦服万分,袁盎避席长揖道:“侠士具有经天纬地奇才,如愿为仕,袁某当力为保举。” 剧孟一笑道:“多谢大人美意,但剧孟闲散已惯,无意于富贵,何况剧孟侧身侠林,薄具微名,有干禁例,今上不敢有违祖训,也不可能为用的。” 袁盎与窦婴神色微黯,知道这是个事实,剧孟是个成了名游侠,这是最大的致命伤,而景帝庸弱无能,说什么也不敢重用一个游侠的。 于是变转话题,谈些修身养性的学问,剧孟的学识之丰,更令二人瞠目结舌,剧孟忽而笑指袁盎的腰间道:“大人居国辛劳,但也不忘人间风流,倒是深得人生之趣。” 袁盎低头一看,不禁脸上微红,原来这条腰带是他在侍妾林儿房中系出来的,上面绣着鸳鸯合戏图,是一般少年定情游戏之物,只得呐呐道:“这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舍下谁的东西,我出门匆匆,没有细看就系了出来,倒叫侠士取笑了。” 袁升在旁接口道:“相国治家谨严,府中没有人敢用这种东西,只有侍史庄佑少年不羁,这一定是他的东西。” 袁盎脸上一红道:“大概是吧。” 袁升却不肯放过道:“小人送衣服来,忘记取腰带了,大人的腰带是在如君房中系上的呀。” 袁盎一沉脸道:“奴才!你胡说些什么?” 剧孟忽然道:“庄佑!是不是表字子游的?” 袁升道:“是的!他很有才情,也很好交游,是本城闻名的侠少之一,大人很喜欢他?” 剧孟道:“这个人才情是不错,跟我有数面之雅,刚才他匆匆地来,说是要在我这儿避一避!大概是犯了什么错,大人要追究他吧?” 袁盎道:“没有的事。” 剧孟笑了笑道:“我问了他半天,他也不肯说,只求我收容他,而且用一匹名驹作为包庇他的报酬。” 袁升口快道:“那就是大人的爱驹菊花青。” 剧孟道:“有这种事,他就太混帐了,盗取主人的东西来送给我,是想陷我于盗名。” 袁盎忙道:“侠士弄错了,那匹马是我送给他的,我自己年纪大了,白白地辜负了一匹好马,他还年轻有为,我就把马送给他了,他当然有权转送。” 剧孟笑道:“原来是怎么回事,我因为见那匹马太名贵了,怕来历不明,不敢收下,所以还系在门口,现在证明是大人送给他的,我就去收下来了。” 袁盎道:“名驹赠侠士,相得益彰,老朽也深庆名驹得主,至于那庄佑,请侠士转告一声,说不管他做错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叫他安心地回去好了。” 剧孟道:“好!我这就去告诉他。” 说着起身告退,等他走后,袁盎道:“袁升,你这个奴才太多嘴了,这种事也是随便说的吗?” 窦婴忙问道:“拜兄!究竟是什么事?” 袁升跪下道:“相国!奴才本来不敢多嘴,但事关相国声誉,奴才以前虽有风闻,却因为没有实据,不敢冒渎禀告,相府之内,实不容有此败德之人……” 正说着,剧孟已提了一个少年人进来,掷在地下道:“袁大人,此人品德不修,既盗君之所爱,又窃君之爱驹,还要陷我于不义,这种不忠不义不友之徒,大人为什么还要替他掩饰呢?” 庄佑跪在地下,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如君是受了小人的诱惑,请大人治小人应得之罪。” 袁盎一叹道:“庄佑!老夫年已六十,林儿才十九岁,白发红颜,原非其匹,那孩子又没什么教养,那里会懂得节义之道,这种事也难怪她,我敲门进去,看见有条男人的腰带在床栏上,心里就明白了,我如有心追究,当时就不会让你逃出府门去,我一声不响系上你的腰带,连林儿面前都没露出半个字,原是想把此事盖过算了,谁知道你自己心虚,偏偏又逃到剧大侠这儿,叫我就难以周全了,现在只有向剧大侠老个脸皮,替你求求情看。” 语毕朝剧孟一拱手道:“剧侠士!此子虽一时糊涂,但为人尚有几分侠气,舍下内外井严,如非小妾存心勾引,也绝无可能登堂入室,此事原咎在小妾,而此子竟不加诿过于妇人毅然一身任之,从这一点看,他还有点男子气概,大侠能否看老朽薄面,贷其一死。” 剧孟一愕道:“袁大人,他是你的家臣,欺主谋上,生杀之权全在大人,怎么要向我求情呢?” 袁盎苦笑道:“他的行为虽不错,但责在老朽,没有可怪他的地方,因为他既为老朽家臣尚敢淫及主妇,显然是老朽德行不足使其敬畏,此尤之一也;内堂之妾侍,竟然迎纳男子宣淫于白昼,是老朽教化所不及,尤之二也;其与小妾恋情火热,显非一日之苟合,而老朽竟毫无所闻,足见治家之疏,尤之三也;老夫耄年而纳少艾,是为奸情之源生,不能察之于事前,为尤之四。以上四尤,老朽责己尚且不遑,何以责人,倒是他这种行为,素为侠士之不齿,故而请侠士贷其一死。” 剧孟想了一下道:“大人说的是,游侠之林,唯崇尚忠义二字,此人欺主而犯色行,淫及主妇,罪无可逭,大人能饶他,剧孟实在不能饶他。” 拔出长剑作势欲砍,袁盎忙道:“侠士为振侠风,老朽本不应多嘴,但此子投庇府上,乃慕侠士之高义而必能为之以抗老朽之故也,今侠士当老朽的面杀了他,外人闻之,将谓侠士意欲结惧老朽之故,虽老朽知侠士,恐不知者蜚短流长,有损侠士之义名,颇为侠士所不值,侠士一定要杀他,也请等老朽告辞之后。” 剧孟大笑道:“剧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去求外人之谅解,剧孟之家,昼夜不闭,入我门者,只要理上说得过去,那怕是犯了弑君之罪,剧孟也必以身家为翼,唯独容不得这种人,他进门的时候,只说获罪于权贵,却不肯说实话,剧孟相信每一个朋友,所以未加追问,我以诚待人,他却想欺瞒我,此例绝不容开。” 手起剑落,袁盎掩面不忍看,可是只听见大家一声轻噫,他放下手,看见剧孟那一剑,只削断了庄佑的发髻,住剑沉声道:“庄佑!袁大人高义为你求情,我杀你却是怕污了我的剑,故削发代首,现在你记住,今后你不得再用庄佑这两个字为名,因为庄佑已经死了,你走吧。” 庄佑惊魂乍定,朝袁盎叩了一个头,道:“多谢大人。” 袁盎却摆手道:“老朽的情并没有求准,你该谢剧侠士。” 庄佑忙又向剧孟叩头,剧孟笑道:“也别谢我,我要杀的庄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道谢的,你走吧。” 庄佑满脸羞惭,起身欲行,袁盎却道:“等一下!林儿已经属身于你了,你就把她带走吧!我在剧侠士这儿准备作通宵之聚,这段时间,足够你远走高飞,告诉林儿,她房里的东西,都可以带走,算是我遣嫁之物,我叫袁升送你回去,他会告诉府里的人,放你们通行的,不会难为你们。” 庄佑一怔道:“这小人怎么敢当。” 袁盎叹道:“你不带她走,她在相府中也住不下去了,念她侍奉我一场,何忍见其飘泊异城,你还算有良心的,但愿你好好待她,也算我对得起她了,袁升,送他回去,照我的吩咐不得有违。” 袁升恭身应是,带着庄佑出去了,窦婴在旁大笑道:“拜兄!宰相肚里好撑船,我真佩服你的度量,你那个如君我也见过,不愧为天下绝色,你居然舍得。” 袁盎苦笑道:“将军说笑了,我并不是舍得,而是非舍不可,我无法取悦她,又何必获怨于妇人呢?妇人失节就是开始,可一则可再,庄佑之后,自然也可能有第二个人,与其留在身边闹笑话,倒不如成全他们算了。” 窦婴道:“拜兄!你我是多年知己,相知颇深,你一向都是儿女情长,怕此言不是由衷吧!” 袁盎又轻叹道:“国舅老爷既是老朋友,你何苦一定要坍我的台,连面子都不让我撑一下呢?” 窦婴道:“不!我是想了解你深一点,我也知道你一向治家谨严,最惜羽毛,而你这个如君居然敢会少年于内室,必然是恃宠而骄,深得你宠爱之故,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才使你如此大方的?” 袁盎沉吟片刻才道:“你一定要我说吗?” 窦婴道:“是的!你既然撞破了他们的私情,以你的为人,应该是立刻严诘以振纪冈,可是你居然忍了下来,必然是心有难舍,既然心有所难舍,何以又肯舍己而耘人,如果你真是那种心,则你该做侠客而不配为政士了。” 袁盎道:“好!我说句老实话,我此番晋京,如果不能说服圣上,罢止削地之诏,就得留朝匡扶圣上伐吴了,我走的时候,一定是微服简从,悄悄地走,什么人都不能带,一旦兵起,吴王必然要杀死我在广陵的人质,与其留她在这儿受危,倒不如及早开发了她。” 窦婴大笑道:“这才像你的为人。” 袁盎苦笑道:“只是怕剧侠士看透了我而耻于为伍了。” 剧孟笑道:“大人错了,剧孟最重者乃为人性,人性本私,大人因私心而泽及姬妾,才能发而为公悯及天下苍生,爱人以德,是大人可敬之处,剖腑直言,是大人器重剧孟之故,假如大人一定要坚持前言,剧孟反而不敢深交了,割爱而市义,虽无亏于德,却是忍人之所为,太上忘情而谓之圣,圣人却是天下最危险的人。” 窦婴大笑道:“拜兄!我与剧侠士交往虽得数日,却已领教了他胸中的邱壑,山藏海纳而烛人如炬,所以一定要逼你说出实话来,否则晁错不杀我们,剧侠士也一定会取下我们的首级,因为他关心的是吴楚的生灵,你假如没有点人性,他将认为你是最危险的人了。” 袁盎悚然而惊,这才发现自己那番自以为很得意的侠举,竟没有获得剧孟的一点褒赞,原以为投其所好的,却差一点自作聪明而误了大事。 经此一来,他对剧孟更为恭敬谦虚了,虚心求教,在剧孟那儿得到了不少的教益。 酒并不好,菜也很粗陋,但窦婴与袁盎在剧孟家里,竟然渡过了一个最愉快的长夜。 第二天,袁盎陪同窦婴人觐吴王刘濞,楚王也没有走,他们依照剧孟所授的锦囊妙计,赞景帝有意借楚而略吴,果然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刘午虽一再保证重视兄弟手足之情,不听侄儿的摆布,多疑的刘濞却心存顾忌,对楚王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切了。 楚王也怕刘濞反脸无情,先发制人,匆匆地结束了访吴之行,回到楚国去了,袁盎这才自请随窦婴秘密回京师长安,为吴王力陈忠贞,刘濞一口答应了。 窦婴也曾在吴国为相,两人对刘濞都很了解,知道他庸儒多疑,反覆易变,所以取得他的首肯之后,立即成行,刘濞为了示好,临行赠送二人金珠十斛,玉斗各一双,两人也接受了下来,因为他们不敢推辞,否则刘濞一多心,反而连吴国都离不开了。 带了吴王的厚赠,窦婴与袁盎在剧孟的护送下向长安进发,这批金珠却替他们惹来无数的麻烦。 财帛动人心,而吴宫又是最不能保密的地方,沿途拦截的强梁之徒,竟有十几起之多,若不是剧孟随行,剑下无敌,恐怕两个人的性命都无法保全,硬要断送在这批财货上面了,将近长安时,京师传出了一个惊人的稍息。 景帝在晁错的唆使之下,不顾利害,发出了削地之诏,不过晁错也是相当聪明的,削地之议,只先及吴楚,胶东胶西,济南,赵,临邕等七王,也是最跋扈的七个王国,而忠于王室的淮南,梁,卢,江,衡山诸王则备受奖励。 这一招很厉害,至少靠近京畿的诸王在天子的奖赏下,成了一道坚强的屏障,可以阻遏远来的侵伐。 剧孟听见了这个消息,立刻告辞,要回吴去设法阻止吴王轻举妄动,以免祸及灾黎,窦婴与袁盎再三恳留都没有用,袁盎没有办法,只得向剧孟道:“侠士回吴,盎别无所求,只求将来不会与侠士为敌。” 剧孟明白他的意思,笑笑道:“大人放心好了,剧孟不会帮助吴王造反的,但如果阻遏不成,剧孟也有一个请求,伐吴之师,必须由二位担任主帅,因为二位都是在吴地居留过,与吴城百姓有了感情,当不至造成杀劫,如果换了别人,剧孟纵不为刘濞而战,亦将为吴地父老而战了。” 这意思很明显,窦婴与袁盎是了解他胸中的谋略,由他们统军,除了对吴王作战外,不会也不敢纵兵扰及民间,假如换了别人,对吴地的老百姓不加顾恤的话,那后果是很严重的,光是剧孟一个人,就抵得过千军万马。 窦婴与袁盎悄悄地回到京师,吴楚的联军已发,以诛晁错为口实,北渡淮水,首先遭逢到梁王的抗拒,在睢阳陈兵耗持。 而晁错知窦婴与袁盎回京,以他们曾受吴王的馈赠为口实,诬陷他们与吴王相通,要诛杀他们。 幸而窦婴是景帝的母舅,而袁盎为先帝旧臣,与诸王交谊颇深,尤其是最卖力的梁王跟袁盎是生死交情,因此景帝也不敢加罪他们,但宫廷为晁错挟持,他们根本见不到景帝,只有空自嗟怨。 忽然一个机会来了,晁错的父亲自杀了。 晁错的父亲也是反对削藩的,他曾经数说他的儿子道:“自古疏不间亲,诸王与天子是一家人,你以一个外人,虽得天子宠信,却去挑拨人家骨肉相残,自招祸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晁错的回答很坚决道:“不如此则天子不受尊,宗庙不安,刘氏的帝业不固,儿这样做乃是为皇族作永远的打算。” 他的父亲黯然长叹道:“刘家的天下安了,我们晁家就遭殃了,只要诸王入京,刘家的天下不过换人不换姓,仍是刘家的,晁家却死无孑遗,谁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睢阳告急,晁错的父亲为了怕吴楚兵至,满门抄斩,连个全尸都得不到,故而服毒自尽了。 晁错不得不去料理父丧,趁着这个空隙,窦婴悄悄地把袁盎引见了景帝,袁盎不愧为名政客,对景帝陈说厉害,七国之乱,以吴楚为首,而吴楚之变,乃以晁错为借口,取得天下的同情,请陛下杀晁错以遂其请,然后令他们退兵,假如他们不退,则必失民心,不攻自破矣。 景帝是个很懦弱的人,事情已经做了,却没有收到晁错预期的效果,七国联军进迫京畿,战局越来越不理想,他也有点害怕了,袁盎又说:“臣为相吴楚,在两地颇得民心,吴王以诛晁错为名,臣无以为言,如陛下诛晁错,而吴楚仍不退兵,则臣率军以破之,吴楚俱臣之旧属,臣师发有名,不难召之来归,晁错不死,天下冲怨,为患无穷。” 景帝实在是怕了,不得而已,答应了衰盎的要求,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诏令,诛杀了晁错全家。 其实晁错只是个牺牲者,削地之意,出于景帝本意,朝臣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赞同,只有晁错能迎合上意而已。 晁错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把袁盎与窦婴二人视为政敌,终于死在他自己的愚昧之下。 晁错被杀之后,景帝要袁盎与窦婴二人贯彻前言,设法使吴楚退兵,乃任命袁盎为太常使,窦婴重领大将军职,带着兵马,半为游说,半为拒敌,去见吴王,另外则派遣条候监军相随至军前以侦悉敌情。 袁盎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窦婴要了一部份军卒,在条候的伴同下去见吴王刘濞希望他退兵。 这是个很渺茫的希望,但袁盎还是去了。 见到吴王后,袁盎以旧日的交情,再三劝谕,吴王的态度却一直很暖味,没有明确地表示态度。 但在乱军之中,他很幸运地又碰见了剧孟,他是混在吴军中前来,目的就是在设法使吴王罢兵,在吴城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始终未能成功,只好混杂在军中,设法使吴军早日瓦解,以保全吴地的子弟。 在困厄中乍见故人,袁盎的心情是万分高兴的,连忙迎到帐中,向条候介绍了剧孟。 刘濞对袁盎似乎很客气,派遣了一名都尉,率五百人携带了酒肉牛羊,前来犒赏袁盎与条候的从人,剧孟就是混在这五百人里面来的。 借着送来的酒肉,衰盎盛情地款待剧孟,席间剧孟十分感慨地道:“晁错已诛,吴王仍然暖昧不肯退兵,看来一战难免,明公这一次来,实在太冒险了,剧孟唯恐吴王将不利于明公,特地前来护卫明公。” 袁盎感谢万分地道:“多谢侠士,老朽何尝不知道刘濞骄横,退兵之望,渺茫不及万分之一,所以冒死而来,只是为贯彻前日对壮士的诺言,冀能保全吴楚生灵于万一而已,现下进退维谷,老朽实不知将如何自处,望壮士有以教我,平息战祸,共挽狂澜。” 剧孟叹息了一声,然后道:“战局如必不可免,剧孟唯稍尽棉力,使吴军速溃,以期早日恢复太平。” 即席间,他剖析战局,指出吴军的缺点虚弱之处,何为速取之机,也指出了梁王军旅之陈兵缺漏所在,促请袁盎转告梁王与窦婴,加意防范,以免为吴所乘。 用手指沾着酒,他在军帐中简陋的桌子上,将两军的虚实,历历指明,侃侃而谈,直听得两个人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这时候,他身上穿的是小校的衣服,可是他的气度,俨然尊以王候,他的策略之精,观察之微,比任何一个将帅都高明。 袁盎倒还好一点,条候则简直无法相信,这个汉子会是个游侠,一个好博而逞侠市井的平民。 聆听长篇的言词后,条候长揖道:“侠士用兵之精,不逊于本朝的淮阴候韩信大将军,而韬略之深,可直追子房先生(留候张良),吴王仅用为帐前小卒,实在太委屈壮士了,如果用壮士为将相,则王师早溃,京师也早已在吴王之握了。” 袁盎道:“剧侠士乃湖野的豪杰,天子不能臣,富贵非所欲,如果有意仕途,早已位极人臣了。何况刘濞一勇之夫,鄙薄小人而已,也不会重视剧壮士这种英才的。” 剧孟笑笑道:“吴王倒不像明公所说的这么浅薄,为了劝阻他罢兵,我去见过他,虽然未能说动他罢兵,却差一点被他说动了,他准备以吴楚联军统帅之位见任,如果我不是先答应了明公,恐怕会考虑的。” 袁盎先是一惊,继而笑道:“刘濞这个人,老朽很清楚,他要借重的不是壮士的才干而是壮士的声望,壮士在吴楚青年子弟心目中,已经成了一尊偶像,如得壮士为用,则吴楚少年,争相效命,声势之盛,必可所向披靡。” 他不愧为老于世务的名政客,一言中的,剧孟微微一笑,然后带点慨叹道:“明公说的是,吴王言辞虽卑,但他所望于剧孟者,不过如此而已,他若是真是为重视我这个人而求贤,那怕仅是一个帐下谋士,剧孟也会膺命的,因为吾辈游侠之士的一腔热血,原为报知己而洒的,但吴王只重视我的这点虚名,所以我就不屑受之利用了。” 袁盎哈哈大笑道:“吴王自己许为不世奇才,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比他用兵高明。” 条候笑道:“也幸亏他如此刚愎自用,如果他也像高祖一样礼贤下士,则不仅剧壮士将入其网罗。袁大夫恐怕也会成为他开国的元勋了。” 这番话十分深刻,剧孟倒无所谓,袁盎却悚然而惊,自悔失言,条候是为观察他而来的而刚才的那番话,无异是怀疑他的忠贞了!连忙道:“君候言重了,盎受先帝隆恩,忠心皇室,何敢萌怀异志。” 条候笑笑道:“大夫不必多心,小候也不是怀疑大夫的忠贞,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自古才人,有几个甘心受冷落埋没的,大夫屡受先帝重寄,幼主继统之后,因为宠信晁错,对大夫一直就没有重视过,这一点大家都为大夫不平,国局垂危,大夫能不怀怨懑,忠心王室,已经是很难得了,小候见到圣上时,当极力为大夫进言。” 袁盎虽再三称谢,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连忙改转话题问道:“吴王既知壮士之名,何以仍令壮士屈居下卒呢?” 剧孟微微一笑道:“我是易名而投军的,吴王根本不知道。” 袁盎道:“可是壮士在吴军中,谁人不识。” 剧孟道:“我寄身在庄护的帐下,不跟外人见面,所以不怕被人认出来,哦!对了,明公还不知道庄护是谁吧?” 袁盎道:“不晓得,他是谁?” 剧孟道:“他是明公旧属,也是明公义释赠美的庄佑,现任吴军司马,也是这次犒军的副使。” 袁盎一怔道:“是他!他怎么也投到叛军中了?” 剧孟道:“他原来在广陵薄有微名,吴都侠少,多半是他的知己,吴王领军的将帅,多半是他的旧交,这次的犒军都尉常朴,更是他的结义兄弟,当然要提拔他一把,本来他也想一起来的,可是羞见故主,不好意思来。” 袁盎爽然一笑道:“他太见外了,我还会对他怎么样呢?” 正说之间,忽然一条人影,闯进帐中,直跪在席前道:“大人!事急矣,吴王欲杀大人! 请大人急避!” 凝视之下,赫然正是易名为护庄的庄佑。 袁盎扶他起来道:“子游,你我是故人,为什么避不相见呢,林儿还好吧。” 庄护急道:“她很好,大人!小人蒙大人不杀之恩,耿耿于怀,唯苦无以报之,不久前得到了常朴的指示,这次犒军乃是吴王密谋,把大人的部卒都灌醉了,以便一举而歼,现四下俱为重兵所围,只有小人所守逻的东方,都是小人的亲信,请大人从速突围。” 袁盎一惊道:“我走了,我的士卒们怎么办呢?” 庄护道:“管不得他们了。” 袁盎道:“那怎么行?这批人都是窦大将军忠心的部属,我这次使命本来就是危险的,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肯跟我来,我怎么可以在危急之时,弃他们于不顾呢?” 庄护沉吟再三,最后才毅然地道:“好吧,常朴约定是二更进击,离现在还有一个更次大人把部属尽快召集,向来路撤退,那儿是小人的守地,到时候,小人假意抗拒一番,就让大人冲过去,那儿两里外有一条隘道,大人过去后,立刻叫人把隘道堵塞,可以阻截追兵,事机紧急,请大人立即成行,小人先去布署一下。” 说完就匆匆地出帐去了,条候问道:“这是怎么间事?” 袁盎一声轻叹,把前事约略地说了一遍,条候道:“昔种善因,今收善果,若非大人宽厚待人,何能致此。” 袁盎急急地传令下去,他这批亲信不过百人,天寒风急,吴军送来的酒又醇,肴又丰,连不喝酒的都灌了几盅驱寒,一个个都是醉意醺醺,步伐踉跄。 好容易召集齐全,下急令退却,却都是歪歪倒倒的,来到东路,庄护果然严阵以待,人数却超过他们一倍,剧孟手握长剑,直冲而前,几下子就把人杀退了,庄护带着人假意在后面吆喝追赶,高山在望,只有一条小路可通,是夹在两峰之间的一条隘道。 袁盎挥军正想进入隘道,忽而灯火通明,两山与隘道中涌出大批的军马,一将当前,正是犒军正史都尉常朴,他在马上挺着长矛哈哈大笑道:“袁盎!你乖乖的领死吧,本将军早就知道庄佑受你的恩惠,定会通风报信的,也知道你会在这条路上逃走的,所以在这里等着你。” 袁盎怔住了,但他在危难时倒还从容,上前一拱道:“将军!老夫与将军俱为吴臣,往日亦颇称莫逆,尚祈念及旧谊,网开一面,异日必有报之。” 常朴大笑道:“老匹夫,你既为吴相,就该效忠吴王才对,你跟窦婴离吴之日,大王送了你们那么多的东西,原是希望你们能作内应的,你们却反过来跟大王作对,忘恩负义,万死而不赦。” 哀盎庄容道:“将军错了,老朽虽然吴相,乃汉室所委,身为汉臣,自当效忠汉室,何谓负义,吴王为诛晁错而鏖兵,晁错已诛,老夫也算报答过吴王了。” 常朴大笑道:“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晁错只是个可怜虫而已,真正跟大王过不去的是在长安的那个小子,大家都是高祖的后裔,他坐拥天下已经算福气了,居然还不知足,要在长辈身上打主意,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袁盎厉声喝道:“住口!你身为汉臣,怎可侮蔑君上。” 常朴道:“我这个汉臣是吴王驾下的汉臣,可不是刘启的臣子,自然不必对他客气。” 袁盎怒道:“老夫杀了你这无君无父逆贼。” 摇剑直上,常朴长矛一挥,就把袁盎击倒了,幸得剧孟挥剑飞身上前,架住了长矛,才救下了袁盎。 常朴冷笑道:“剧孟!你藏在庄佑的帐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因为大王很器重你,我才不干涉你,但你若要插手今天的事,就不会对你客气了。” 剧孟淡淡地道:“我从来也没想到会要人客气对待过,身为游侠,原是准备终身得罪人的。” 常朴嘿嘿冷笑道:“但有些人你是得罪不起的,我知道你自许为击剑名家,一身剑技无敌,但吴越之地为剑术之租,所谓名家也不止你一个人,袁老!请出来一下。” 军列中出来一个老人,身后跟着两个童子,则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各佩一柄短剑,手中则各持一柄长剑。 常朴笑笑道:“剧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老隐士姓袁名好古,世居会稽山中,最近膺大王礼聘出山,受任为禁宫剑术教练,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名家。” 剧孟微微一震,拱手道:“前辈是越女剑派传人,那我们是一家。” 袁好古愠然道:“胡说!老夫乃袁公之后,先祖受挫於越女之手,郁不得志,为越女门仆多年,志在研磨越女剑式,憾在未能如愿,遗言后世子孙,必须击败越女剑式,老夫埋首会稽多年,精研剑法,相信已可为先人一雪前耻,听说你是越剑派中的翘楚,老夫才自请来此一会。” 剧孟道:“袁公受挫於越女而为奴,溶越女袁公剑于一炉,世人皆知,没想到前辈会怀恨在心几达数百年。” 袁好古道:“真正的袁公后人绝不向越女剑派低头的,你的剑术虽然还不错,但老夫还想看看你的造诣再决定是否该出手,先让小孙与你对几手看看!麟儿!你先上。” 较幼的一个童子应声而出,把长剑交给他的哥哥,拔出短剑,欺身急进,他年纪虽小,剑术已得真传,身法灵活,出手都是狠着,剧孟先还不在意,迭遇险象后才沉着应付,鏖战四十多个同合后,蓦地一剑轻拍,击在袁麟的后腰上,含笑道:“小兄弟,你的火候还差一点。” 袁好古眉色微动,道:“剧孟名不虚传,麒儿,你也下去,跟麟儿联手作战,大概可以胜得了他。” 袁麒比袁麟大一两岁,他将两支长剑交给了祖父,也取出了短剑配合了乃弟,一前一后夹攻剧孟。 这兄弟两人的招式不但配合得好,出手更是精奇无比,剧孟虽然比他们高出半个身子,却无法取得先机,一直都在守势下挨打,可是他的守势仍是很稳,绝不让那兄弟两人有得逞之机,战局就这样僵持下去。 袁好古在常朴身边,听他面现得色道:“老先生果不愧为一代名家,两位令孙才这点年纪就能把剧孟杀得回手无力。” 袁好古却沉重地摇摇头道:“将军看错了,剧孟剑术之精,尤在老朽意料之外,越女剑以轻灵见长,剧孟却深得一个稳字,小孙恐非其敌。” 常朴不信道:“两位小公子占尽了上风,怎么会输呢?” 袁好古苦笑道:“剑学之道深玄,老朽打个比方好了,小儿攻的是动态,剧孟守的是静态,犹如风摇巨树,强风虽急,却无法动摇巨树之根本,仅能使其撼动,待风止树定,胜负自知,故而老朽知小儿必败无疑。” 常朴道:“这么说来,剧孟得一稳字就可天下无敌了?” 袁好古道:“这也不尽然,剧孟如能稳如磐石,则天下无敌矣,他还没有到那个境界,只能静如巨树而已,遇到更强劲的风,依然可以把他连根拔起的。” 常朴急了道:“那么老先生是否能胜过他?” 袁好古道:“不晓得,老夫看不出他这棵树根有多深,如果他技仅于此,老夫自信胜之有余,如若他深藏若谷,另有所能,就若非老夫能敌了。” 常朴问道:“他还会藏着精手吗?为什么不施展出来以谋速决,而要跟令孙久战不下,是何原故呢?” 袁好古笑笑道:“那是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劲敌乃是老朽,自然不肯尽其所能,留下精招来应付老朽呀。” 常朴道:“那么令孙是绝对无法取胜了?” 袁好古道:“是的!这一点老朽可以断言,小孙一开始就用错了步骤,躁急求功,用了动态,动不能久,而静则可以恒,等小儿气势一衰,就会予人以可乘之机了。” 常朴急了道:“老先生非胜过他不可,因为他保护着袁盎,而这老匹夫在吴国为相时颇得人心,此人不除,吴地健儿可用命的不多,大王的霸业就难成了。” 袁好古苦苦一笑道:“老夫唯尽力而为,不过将军也不必太寄望于老朽,即使老朽败了将军仍可以杀死他们。” 常朴不解道:“连老先生都不是敌手,谁还能杀他们?” 袁好古笑道:“将军太拘泥规格了,昔西楚霸王项羽,勇冠天下,仍为汉军所围而自刎于乌江,剧孟也是血肉之躯,将军以重兵围之,不计牺牲,总会杀死他的。” 常朴笑道:“对啊!我怎么忘了呢!蝼蚁为聚,可以啮虎豹,我有五百精英,总不会怕一个剧孟吧。” 袁好古笑道:“老朽就是这个意思,但请等老朽出手之后再作决定,老朽如能胜之最好否则老朽率小孙离去后,将军再行围攻,此计虽为老朽所献,但老朽身为剑人,最忌就是以众击寡,将为同道所笑。” 常朴道:“这是当然,常某也不想多事牺牲,即使能完成任务如伤亡过众,常某也未便自处。” 袁好古道:“这一点倒不必担心,剧孟颇有侠名,将军帐下俱为吴地儿郎,剧孟也不忍其杀戮过甚,所以老朽才要先行离开,如果老朽留此,他见老朽坐视驱人就死,违背剑人之格,杀红了眼,就会顾不了许多了,只要老朽不在,将军下令围攻,不会死过十人,剧孟必将引颈就戳。” 话说到这儿,战局仍在进行,依然呈胶着状态,袁好古叹道:“剧孟果非凡俗可比,小孙已得老朽亲传十之五六,两人联手急攻百余招,他仍能方寸不乱,峙如泰岳……” 常朴道:“是啊,我也奇怪了,听说窦婴来使时,在边境为刺客所乘,是剧孟救下来的那六个刺客只是市井无赖之徒,听说剧孟也受了伤,何以今日竟高明若此?” 袁好古道:“剧孟是侠客,对方是无赖,这就很难说了,侠客要守武林的道义规范,无赖却不计手段,暗算施诈,剧孟防不胜防以致受伤了。” 常朴道:“对付侠客,只有以使诈的方法了。” 袁好古道:“可以这么说,但老朽却不便为之,刚才献策将军仍为吴王之故,尚请将军勿泄之他人。” 常朴笑道:“先生放心好了,在下一定不说出去的。” 话说到这儿,场中呛然一声,胜负已分,剧孟久取守势,两个少年连攻百余招都没见他还手,戒意懈怠,一心只想以杀手求胜,忘记保护自己了,剧孟就利用这个机会,偷空挥出一剑,击在两人的手背上,他用的是剑身平拍,力量也不大,却将两人的剑击得脱手坠地。 剧孟笑笑道:“两位小兄弟,下次对敌时,应当要注意一件事,攻击之道,先求不败,然后才能求胜,你们太专心于杀死我了,却忘记我也可以杀死你们的。” 袁麟两度受挫,倒是心平气和地拾起剑来,退过一边,袁麒却悍然叫道:“剧孟,你为什么不杀我?” 剧孟笑道:“令尊虽自限于袁公后人,视越女传人若仇,但天下同道俱知越女袁公两剑派已为一家,你们艺业俱出一脉,何必同类相残呢?” 袁麒怒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我却认为袁公后人,永不会向越女剑屈服的,迟早我还是要击败你。” 剧孟淡淡一笑道:“好志气,小兄弟,我会等着你的。” 袁麒也不拾剑,走上去将自己的剑一脚跺为两段道:“我的右手被你击落了剑,虽然你给我留下了这只手,我并不领情,这支剑也是属于右手的,所以我也毁了,剧孟,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剧孟居然一拱手道:“知道!小兄弟的意思是要练左手剑来找我一雪前耻,剧孟敬以十年为期,恭候你的大驾。” 袁麒道:“为什么要十年呢?” 剧孟道:“剑道之精在于勤,但剑道之进展却在于资质与体能之发挥,所以一个剑手之成长,必定在二十五岁之前,以你现在的造诣,离真正的剑手,还有一段距离,以你的心志气质,颇合于剑手的条件,所以在十年之内,你可以再找我一战,超过了十年,你就不必来了。” 袁麒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十年内我胜不了你,就永远胜不了你了,我倒不相信有这种说法。” 剧孟笑道:“小兄弟,你不妨问问令尊。” 袁好古上前插口道:“麒儿,这话一点都不夸张,因为你的剑路近于动,急于攻,那必须靠血气为之支持,二十五岁前,血气正刚,要有成就,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长进了,因为十年之后,剧孟的剑技就将进入另一个境界,你要追上去,距离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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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 孟 三 袁麒冷冷地道:“不需要十年,我今年十五岁,在五年之内,我就要找剧孟再战,否则我此生就不再触剑。” 剧孟笑道:“对!小兄弟,这才是一个剑手的胸襟,我说的十年,只是最长的一个期限,如果你肯发奋苦练,也许两三年就够了,因为你的基础已稳,只欠成熟而已。”袁麒一言不发,寒着脸退过一边,袁好古淡然道:“剧孟,那只是小孙与你之战,却不是袁公剑与越女剑的胜负之争,这两派剑术之高下,今天就有结果了。” 剧孟谦恭地道:“老丈为袁公之后,深得袁公剑术要旨,剧孟却不敢说是越女剑派的代表,老丈就是胜了我,也不能说是击败了越女剑派。” 袁好古道:“据老夫所知,越女剑派中,你是最有成就的一个,今日一战似乎相可成为定局。” 剧孟道:“老丈的认识太浅了,我至少可以举出三个人,他们的越女剑术,造诣高出我许多。” 袁好古连忙问道:“是谁?在什么地方?” 剧孟想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道:“目前不必说,老丈既然以我为对象,不妨等击败我之后再说吧。” 袁好古徐步出场,由肩头撤下长剑道:“你最好现在说出来,等老夫一出手,你不会再有机会开口了。” 剧孟笑道:“那三人两个是我师兄,一个是我师尊,老丈杀死我之后,他们自会找你的我无须先说,说了也没有用,因为他们都是闲云野鹤之身踪迹无定,除非他们来找你,你找不到他们的。” 袁好古道:“好!那老夫就从你先开始了。” 横剑比了个姿势,慢慢向剧孟逼近,剧孟的神色也转为严重了,他看出袁好古是个真正的劲敌,这一剑在手,身上就带了凌厉的杀气,剑尖逼人,而且他握剑的姿势,蕴藏着无穷的变化,令人无可捉摸。 因此剧孟双手握剑,高举在顶,两腿分叉,稳稳地站在地上,全身有如一尊石像,凝立不动。 袁好古走近到剧孟身前半丈之处,就停住了脚步,他也隐约感觉到剧孟全身,似乎布下了一道气墙,阻截了他发出的剑气,使他无法再进一步。 袁、剧两人,在气势上是相等的,就只差动作上的变化了。 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袁好古忍不住了道:“进招呀!” 剧孟笑道:“不!老丈先请。” 袁好古道:“老夫一出手,你就没有机会了。” 剧孟道:“也许,但我认为不动比动好。” 袁好古冷冷地道:“是吗!你太自信了。” 剧孟道:“一个剑手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袁好古似乎词为所夺,气势也弱了一点,居然撤剑退后,重新运剑作势,然后大吼一声挥剑直进。 剧孟高举的剑骤然下落,当的一声激响,在夜空中激出一蓬火星,双方都退了一步,同时喊出一个好字。 然后,两个人如电闪般的交缠在一起,但听得叮当之声不绝,剑影飞舞,两道白气交缠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几百人的眼睛都盯在战场上,却没有一点声息,他们都为这一场罕见的较剑惊得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剑影忽地一分,剧孟退了出来,一拱手笑说道:“老丈剑艺高明,剧孟自承不如,容日后再行讨教。” 他的胸膛上裂开了一道剑痕,深及寸许,长达尺余,鲜血汩汩流出,神情还是很镇定。 倒是袁好古吁吁直喘,颔下长约两尺的白须,只剩下三四寸的短椿,断须却纷纷披散落在他的衣襟上。 喘了两口气,他这才沉着脸道:“剧孟!你自认输了?” 剧孟道:“是的!我断喉一剑,只削下了老丈的颔下的长须,而老丈的一剑,却划胸而过,自然是我输的了。” 袁好古道:“老夫可不领你这个情,你的剑分明还可以递出来,砍下老夫的首级还游刃有余。” 剧孟道:“可是我也难逃老丈腰斩之危,剑手竟技,只是点到为止,我身上见了血,犹逊老丈一筹。” 袁好古道:“这一剑不足以定胜的,最多只是个平局罢了,但你要认输,老夫也不反对,你自己作个了断吧。” 剧孟变色道:“老丈应该明白,我只是输了招式,却没有输命,刚才那一剑,我们是可以同归于尽的。” 袁好古笑道:“你弄错了,老夫可不是来跟你比剑的,老夫乃是奉了吴王之命,前来杀死你的。” 剧孟道:“老丈一定要杀死我吗?” 袁好古道:“那倒不是,吴王并不一定要杀你,只是授令常都尉,一定要杀死袁盎,你如果肯置身事外,老夫自然也不为已甚,但你肯退出吗?” 剧孟道:“老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袁大人乃一代贤臣,承其不弃,与剧孟订交,而不以布衣见弃,在公在私,剧孟都不能见其丧生于此。” 袁好古道:“老夫也知道你不可能退出的,所以我们才必须继续较量下去,直到杀死为止吧。” 剧孟长叹一声道:“老丈太不体谅在下了。” 袁好古厉声道:“少废话,你还是准备领死吧,老夫已经知道你剑技的高低,自信下一招必可教你授首剑下。” 剧孟脸色一寒道:“老丈真有把握吗?” 袁好古傲然道:“当然,你出剑的部位离我的咽喉还有两寸,我却已经够到你的身子,因此老夫相信能胜你一筹。” 剧孟道:“老丈是存杀人之心,在下只抱竟技之意,这有差别的,较技时,必须要为对方留三分退步,但拚命时就没有这些顾忌了,老丈原该明白我那一剑只发了七分。” 袁好古道:“笑话,你以为说大话就吓得住老夫了?两剑交接,性命悬于一发之间,你还会留三分退步给人?” 剧孟道:“我在较技时,不论情况多危险,始终只发七分招式,老丈看来对在下的为人还不够了解。” 袁好古怒道:“老夫只知道你是个趋炎附势,狂妄自大的匹夫,今天非杀死你不可。” 剧孟哈哈大笑道:“剧孟如果有依攀权贵之心,吴王领军的统帅大印早已在握了,老丈不妨问问常都尉便知。” 袁好古一怔道:“将军有这回事吗?” 常朴道:“大王因为剧孟在乡里间颇有号召力,的确有求贤之请,其奈这匹夫不识抬举居然拒绝了。” 袁好古微微色变道:“吴王能以统帅之位给剧孟,却以一个剑术教练,来叫老夫卖命,这似乎太器重老夫了。” 常朴连忙道:“老先生误会了,大王求贤若渴,连剧孟都不惜厚赂卑词加以网罗,怎么对老先生不敬呢?因为老先生身隐会稽,志行高深,尤在剧孟之上,大王不敢以尘俗富贵来冒渎老先生,请老先生出山教练剑术,连大王都亲自求教,奉若师保,这不是此统军将帅更为高超吗?” 袁好古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原来是这样。” 常朴道:“的确是的,大王知道老先生为世外高人,富贵不能淫,帝王不能臣,才不敢以官禄相加,如果老先生有意于仕途……” 袁好古反而不好意思,连忙道:“不必!不必!老夫无意于仕途,只是争一口气而已!” 常朴道:“剧孟游侠吴楚,老先生深隐会稽,清浊自分,庸碌之士,知剧孟者多,而敬老先生者少,大王却礼聘老先生出山为助,正是大王求贤若渴之明证,老先生只要杀了剧孟当能名震天下而永垂不朽……” 袁好古哈哈大笑道:“剧孟!老夫能放过你吗?” 剧孟叹道:“老丈为名心所贼,殊令人遗憾,望老丈再考虑一下,也许我们是两败俱伤之局。” 袁好古道:“那也值得,老夫的两个孙子已得老夫亲传,目前虽不如你,但除去你之后三五年内,他们艺事精进,天下再无敌手矣。” 剧孟惋惜地摇摇头道:“老丈心意既决,在下也不便说什么,易时而处,在下必然远离以全老丈之雄心,但今日此地,在下少不得只有全命一搏了!” 袁好古摇剑急进,势若风雷骤发,凌厉无匹,剧孟被逼得连连退后,蓦而大喝一声,身随剑进,化为一道白光,扑进袁好古凌厉的剑气之中,但闻铮然轻响中,剧孟的身子跌了出来,肩头又被削去了一片肉,但他仍然持剑屹立,脸上却现出了一片悲天悯人的神色。 袁好古却脸色苍白,胸前背后,各有一个细小的剑孔,鲜血汩汩流出哑着声音道:“你会驭剑术?” 剧孟道:“是的!这是杀人的功夫,不能算为剑术,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想用出来的。” 袁好古默然片刻才道:“麒儿!麟儿!把我的遗体带回家去,你们也别练剑了,袁公剑法今后永远向越女剑低头服输,我们差得太远了。” 说完这番话,他砰然倒地。 袁麒冷哼一声,掉头迳去,只有袁麟含泪出来,把老父的尸体抱起,默默地走了。 常朴脸色大变,用手一挥叫道:“大家一起上。” 剧孟厉声道:“常朴,你看见了,我这支剑在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你别叫人上来送死。” 常朴怒道:“放屁!本将麾下有五百儿郎,不相信杀不死你,你有本事尽管杀好了。” 乱军挥戈待进,剧孟将手中长剑一挥,一道青虹,绕空一札,又飞回手中,可是当前数十名吴军手中的长戈,都叮然断为两截,一时被他这种神技震住了,竟无人敢进。 剧孟道:“大家看见了,彼此都是同里乡邻,我不愿意滥杀无辜,但你们一定要是前送死的话,不妨摸摸脖子,是否会此你们手中的长矛更坚。” 围攻的人居然往后退了几步,常朴掣出佩剑,居然连连挥杀了三名军卒,厉声叫道: “上!临阵退却者杀无赦。” 部属们受他的威势所逼,无可奈何地又向前围攻上来。 剧孟一声长叹道:“袁大人,我实在不能对他们出剑,只能为你开一条路,各凭运气,冲出重围去吧。” 他一剑当前,长剑所及,只削向那些吴军的兵器,或者以剑身,把挡在前面的人震开,居然冲破了一个缺口,袁盎保护着条候,率着几十个醉步踉跄的残卒跟着突围。 吴军放过了剧孟,都围上了袁盎的部属,展开了一场血战,刀光剑影血雨横飞,剧孟几度来回,仍是无法把那些人救出来,而汉军已伤亡过半。 忽而庄护纵身跃进,一刀劈翻了常朴,他所领的百余名部属也加入进来,对吴军们展开血战。 主帅已死,士无斗志,何况他们与庄护的弟兄们都是自己人,顿时溃散,哄然一声地退开了。 剧孟吁了一口气道:“庄兄弟,幸亏你及时援手,否则我真没办法了,对他们我实在下不了杀手。” 庄护摇头苦笑道:“在下受袁大人的宏恩,无以为报……” 袁盎道:“子游!这一下你怎么办呢?” 庄护道:“小人击杀常朴,乃为不得已之举,却不能追随明公来残杀自家弟兄,只有逃亡了。” 袁盎道:“你逃得了吗?” 庄护道:“小人已经安排好了,家小都送到偏远的地方,一时或可无虞,但愿明公回朝后,能摆平叛军,小人或可重返家园,否则只有浪迹天涯了。” 袁盎无言为答,庄护又道:“常朴部属逃回大营,吴王必遣大军追来,事不宜迟,明公速速快去吧。” 袁盎只有拱拱手,道声珍重,仓皇率领残部,保着条候,冲过了山道,剧孟留在最后,等人都过去了,他大展神威,飞身挥剑,将两壁的乱树乱石都削了下来,最后奋起神力,人剑合一,冲向一块凸出的巨岩,剑光过处,那块大如车盖,重逾万钧的巨岩,应剑而断,轰然巨响声中,滚落下来,将山道堵死了。 剧孟已经受了两处剑伤,那是奋战袁好古而留下的,再经一连串的驭剑,真气耗损过巨颓然坐地道:“袁大人,君候,通道已塞,吴王大军一时追不上来了,剧孟留此捍后,二位快点走吧。” 条候骇然色变道:“壮士真乃神人也,小候如非目见,怎么也不相信人间会有此奇士,壮士何不随小候晋京……” 剧孟笑道:“君候又来了,剧孟如有求富贵之心,早就接受吴王之聘了,我晋京会比在吴王那儿更受重用吗?” 条候不禁语塞,袁盎却深知剧孟的,一拱手道:“剧侠士,大恩不言谢,盎此去唯向主上请军伐吴,当尽己力保全吴楚二地百姓,使之少受战火荼毒,至于两军对垒,恐将为袁盎杀伤,盎亦勉力为之。” 剧孟道:“只要大夫为帅,吴中儿郎感大夫之贤声,必将不战而退,大夫只要上体天心广施仁义……” 袁盎苦笑道:“盎先前对自己还有点信心,以为凭老朽在吴几年待人以诚,多少总可以感化一些人,使他们放弃从逆之举,可是今夜一役,却使袁某失去了信心,常朴这五百儿郎在吴都广陵隶属王府禁卫军,还受过袁盎的亲身教导,他们在围杀我等之时,却不留半分余地。” 剧孟道:“大夫何出此言,他们受了常朴的胁令,不敢不卖命,但庄护与他百余名的弟兄,仍然未令大夫失望。” 袁盎道:“子游是念及我与他的私交。” 剧孟道:“不然,庄护纵然有意徇私,但他手下的兄弟都是吴地土生土长的子弟,如非感于大夫高义,又怎会自残伙伴,亡命天涯呢?常朴为利碌所蔽不肯放过大夫,他的部属未必如此,所以常朴一死,他们都不战自退了,异日大夫与吴军征战,亦请善念此意,但诛主帅,少殃及士卒,他们实在是无辜的,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袁盎再拜道:“老朽当永记侠士之诲,侠士此将安去?” 剧孟笑道:“江湖人安身的地方当然还是在江湖,我还要照顾一下庄护他们去,帮助他们的家小安然脱困后,我才能放心,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袁盎道:“侠士已正式与吴王作对,还能够回广陵吗?” 剧孟笑道:“天下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今天我是为了大夫等群体的安全,不能单独离去,假如只是我一个人,千军万马,又岂能拦阻得了我?” 语毕一长身,但见黑影一晃,闪入峻奇的山岭中消失不见了,条候惊叹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剧孟可当之无愧矣!” 他们率了伤兵残卒,仓惶遁回,条候回京覆命,袁盎却留在前线,配合窦婴从事平逆之战,助梁以抗吴楚。 景帝则另拜周亚夫为太尉,率军走昌邑,遣轻骑袭断吴楚粮道,吴楚前后受夹攻,粮草不继,楚王午自杀,吴王刘濞则弃军南逃东瓯,为东瓯人所杀! 七国之乱,前后历时三月,终告平定,论功封赏,凡是在这一战中效过力的人都有了奖赏,窦婴更成为当朝最有力的权贵,然而袁盎却灰心仕途,无意进取,告休退隐家乡,只是经常与剧孟来往,两人酬酢极为相得,有时还一起掷掷骰子,小博为戏! 然而他并不得休闲,景帝有重大的事,仍不时派人来问问他,听取他的意见,而剧孟也往往给他贡献了不少意见,这些意见往往是很正确的,使他的声誉日隆。 因此朝中的权贵,也经常奔走于袁盎的门前,使袁盎的生活过得很得意,剧孟就劝他说道:“袁公以告休之身而仍涉于朝政,这不是好事情,有所求于公者不能尽偿其所欲,拒之则获怨,公应善自警惕。” 袁盎却笑道:“盎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从未计及本身安危,侠士以技行道,盎以微才行夙志,只要所事有益于国计民生,其他就不必去考虑了。” 这番话使得剧孟对袁盎的敬意又加了几分,遂不再劝阻他了,然而却有一件事使得袁盎很为难。 因为七国之战后,梁王刘武为景帝之弟,表现最为忠贞,拒吴楚时,尤为英勇,立功厥伟,功成后,兄弟之间的感情更为融洽,景帝颇有意将梁王立为继统的人选。 梁王知道袁盎在景帝心中很有份量,密遣使臣,携带重礼,走访袁盎,并且邀了窦婴回来,希望袁盎为他进言景帝,以促成此事,那天恰好剧孟也在座!袁盎因为与窦婴的交情匪浅,见他也支持梁王,心意不免因而浮动。 但剧孟却说话了:“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俱为春秋大义,本无可厚非,但吴国的往事却值得借镜,是为致乱之由,将军与袁公都应慎重三思!” 他说的是春秋时的吴国,老王传位长子,是为樊诸,樊诸死,未传公子光而传位弟余祭,祭死传位英昧,昧死,四弟季札避位不就,乃传已子僚,公子光心有不愤,乃密交刺客专诸刺杀王僚而夺得君位。 汉室刘氏子孙众多,七国之战就是为了争权而起的家族之争,袁盎憬然而悟,敷衍了一阵,最后入觐景帝时,他却力陈继统之序绝不可乱,也把剧孟所举的例子说了出来,主张传嫡不传弟,以免日后之祸。 景帝也因为七国之变而警惕在心,听了袁盎的谏阻后,中止了继统梁王之意,梁王恨透了袁盎,却因为他深受景帝器重,不能对他怎么样,又因为他休致在家,抓不到他的缺点攻击他,只好买动了刺客去暗杀他。 第一次遣来的刺客,恰好是袁好古的幼孙袁麟,他那时已经二十多岁了,剑技精深,而剧孟又不在,袁盎坦然不惧,凛然陈说自己的主张非为个人计而是为天下安危计,同时也说道:“吴楚之乱,牵及令尊大人与剧孟交恶而致身死,阁下也是身受其害的,如果吴王刘濞不具野心,也不会煽动令尊出山而遭致横祸了,阁下是个明白人,从自己的遭遇应该可以想到战祸一生,为患之烈,老夫主张继统传嫡,正是为息日后之干戈,梁王入继无可厚非,梁王之后,如肯归禅太子,自然也不会有问题,否则他的后人与太子都是名正言顺的继统人,天无二日,纷争必起。” 袁麟道:“梁王拒吴最俱鼎力,可见他是忠于皇室的。” 袁盎叹道:“因为他是主上的兄弟,手足之亲,谊深于叔侄,所以他要拒吴,但将来父子之亲,又深于叔侄,他就会偏袒自己的儿子了,只为了我破坏了他的继统之望,他就容不得我,此人心胸偏狭可知,还能期望他将来还禅位太子吗?阁下再想一想!” 袁麟想了一下,终于收剑一叹道:“大人忠义之名,果如所闻,我自惭认识不清,为奸言所蛊,但梁王不会放过大人的,家兄为梁王心腹,他衔恨先祖之仇,切切不忘,要找剧孟一决,我是不会再回去了,但梁王必会再遣兄前来,大人最好小心些,常跟剧孟在一起,家兄左手剑已练成,也许剧孟能制服他,但也得特别小心,因为家兄除了剑法外,又练了许多旁门功夫,专为对付剧孟的。” 说完飘然而逝,袁盎心怀凛惧,听说剧孟在广陵城外去拜访一个隐士掊生,此人精于先天术数,乃单骑到广陵去找剧孟告警,见到剧孟后,还没有说出来意,剧孟已经知道了,长叹道:“袁公不该来的,但既然来了,可见天命难违,剧孟唯尽力一搏,看看是否能逃出这一劫数。” 袁盎愕然道:“侠士已经知道了?” 剧孟指着身旁的老人道:“这就是掊生隐士,他精研周易,有未卜先知之能,他说大人如不来,我们都没有危险,先生如来了,我们都有性命之危。” 袁盎大惊失色道:“先生此言当真吗?” 掊生轻叹道:“差不多,术数可卜休咎,山人却另有所凭,据易象所显示,不利于二公者,乃二公之故人。” 袁盎骇然道:“是的!是袁好古的儿子,袁麟已经来过了,他还通情理,被老朽一番言语说退,他走时说乃兄袁麒,心切复仇,将不利于剧侠。” 剧孟道:“袁氏兄弟为梁王所罗,但他们都是剑士,不会受权贵所利用,只是心衔剧孟而已,大人如不来,剧孟或可脱身,他们也不会对吾公怎么样,大人来了,他们挟持吾公以胁剧孟,剧孟有力难施。” 袁盎一惊道:“这么说来!老朽倒是拖累侠士了!老朽立即告辞,老朽此来倒不是为己身安危,而是听说袁麒又练了歹毒的武功,将不利于侠士,许多特来警告一声。” 剧孟一叹道:“袁公现在要离开已经太迟了,对方已经来了,吾公还是留下跟剧孟同赴劫难吧!也许天佑贤良。” 话还没说完,院中人影飘落,一个是袁麒,另一个却是为剧孟所释的罗士信,这两人落地后,罗士信首先冷笑道:“剧孟!我说过要找你报仇的,现在我来了。” 剧孟淡淡地道:“不错!二位与剧某都有过前约,但不知二位是找剧孟,还是找袁大人呢?” 袁麒道:“都是!我们受梁王之托,前来诛杀袁盎老贼,找你则为了断私仇,两件事可以归并办理。” 剧孟道:“报仇的事,剧孟一身任之,但袁大人可是无辜的,二位都是闻名的豪杰,何必要受权贵的利用呢?” 袁麒冷笑道:“当年若不是为了截杀袁盎,先父也不会出山,所以他也算是祸首之一,不能放过他。” 这人已经成长,却比以前更为阴沉,话才说完,就欺身进击,剑发如虹,直逼剧孟而去了。 剧孟连忙拔剑应敌,鏖战几十回合后,一剑将袁麒的长剑震飞道:“小兄弟!这些年你并没有在剑上下苦功呀?” 袁麒咬牙道:“剧孟!你已经练成了驭剑之术,我根本不打算用剑来杀死你!我有我的办法。” 剧孟道:“不用剑,你更杀不死我了。” 袁麒冷笑道:“未必!你瞧着这一手。” 双手突扬,发出一片蓝光,竟是几十口淬毒的飞刀,剧孟运剑成幕,将那些蓝光纷纷击落道:“雕虫小技而已。” 袁麒冷笑道:“未必吧!你看看袁盎那老匹夫。” 剧孟回头一看,袁盎胸前已插着一支短刃,却恍如未觉,袁麒冷笑道:“这刃上淬过剧毒,入肌毫无感觉,可见其毒性之烈,现在他已经死定了。” 剧孟怒道:“袁麒!你太卑鄙了,居然对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使用淬毒暗器,你简直该死。” 袁麒却笑笑道:“别急,他虽然死定了,却也可以不死,但看你是否肯救他了。” 剧孟道:“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袁麒道:“你让我刺破气海穴,无法再运气驭剑,我们再凭真本事一搏,我就替他解毒使他不死。” 剧孟道:“是真的吗?” 袁麒道:“当然是真的,我如果要骗你,大可以叫你自裁,以作为解救袁盎的条件,你也无法拒绝的,但我是个剑手,不会那样做,我必须仗着真正的剑法击败你。” 剧孟道:“你刚才已经被我击败了。” 袁麒道:“那是因为我怕你在危急时又施展驭剑术,不敢放手进攻,否则你也明白,我们家传的袁公剑法,纵然胜不了你,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你击败吧。” 剧孟沉思片刻道:“好!我答应你。” 袁盎忙道:“剧侠万不可如此。” 袁麒笑道:“老匹夫!他是应该的,老实说,我们都不想杀你,虽受梁王之托,但听说得罪梁王也是他给你出的主意,我们江湖中人,才懒得管你们的闲事,更不会替梁王来杀你。 你之所以跟着受罪,只是受了他的牵累。” 袁盎还要开口,剧孟却道:“大人!不必再说了,我相信他的话,何况吾公此来乃为我告警,剧孟说什么也不能让吾公受累,袁麒!你过来好了。” 袁麒取出一颗药丸,交给罗士信道:“罗兄!当我把剧孟的气海穴刺破时,你就把解药给袁盎服下去。” 罗土信道:“我相信剧孟是条汉子,言必有信,为使他安心起见,我们不妨把解毒药先给袁盎服下。” 说着把解药丢入袁盎口中,袁麒道:“罗兄!我知道你受了窦婴的恩惠,而窦婴一再请求你保全袁盎,但你也不必这么急呀,现在剧孟如果反悔了怎么办?” 罗士信道:“我相信剧孟不是这种人。” 果然剧孟自己袒开胸膛向袁麒道:“袁麒!我等着你过来。” 袁麒拾起长剑,上前奋力一刺,剧孟木然受剑,鲜血顺剑流出,袁麒笑道:“剧孟!你不愧为个豪杰。” 剧孟傲然说道:“袁麒!现在我们可以放手一搏了吧?” 袁盎叹道:“剧侠!这是何苦呢?老夫已是垂死之年……” 剧孟笑道:“大人不必担心,凭真本事,我也不会输给他的,你看着好了,越女剑式是天下无敌的。” 袁麒再度放手进击,两人又杀成了一片,剑来剑往,十分激烈,但听得剑风呼呼,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是一场真正的高手之搏,连罗士信都看得悚然动容,却又为袁麒担心,因为他看出剧孟的剑艺,还是比袁麒高出一筹,虽然守多玫少,但是袁麒的攻势始终无法突破剧孟的守势,而剧孟突出一剑,却必能取中袁麒的弱点,迫其撤招自救,中止了左手剑中离异难测的变化! 相搏近两百招时,袁麒的剑势已有点乱了,忽然观战的袁盎大叫了一声,口喷鲜血,仰身直倒。 剧孟怔,回头去看时,袁麒把握住这个机会奇招突出,将剧孟的一条胳臂砍了下来,跟着一剑,将剧孟挥为两截,然后大声笑道:“剧孟!我终于击败你了!” 罗士信却骇然问道:“袁老弟!你给袁盎吃的是什么?” 袁麒冷笑道:“穿肠毒药,你以为我真会放过这老匹夫吗?我父亲的死,他要负一半的责任。” 罗士信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如此呢?” 袁麒大笑道:“剧孟虽然散气失去驭剑之能,但他的剑术很精,仍然很难击败他的,所以我给袁盎服下的解药,外层虽然能解飞刀之毒,内层却是暗藏有穿肠剧毒,等外层的药衣融化后,内藏剧毒发作……” 罗士信道:“然后你就别用这个机会,使剧孟疏神之际,杀死了他?” 袁麒笑道:“不错!这是我精心安排,我藏了一招杀手,就是在等待这一刹那,我不是利用机会,这机会是我制造的,我只是在适当的时间把握而已。” 罗士信一声长叹道:“你不必这么费事的,其实你以袁盎的性命为胁,叫剧孟砍下头来,他也会答应的。” 袁麒道:“我可不做这种没把握的事,假如袁盎不肯连累剧孟,自己先自杀了,反而会激起剧孟的仇念,我们报仇不成,连性命都断送了,何况我发过誓,一定要在剑法上击败剧孟,要他死于我的剑下。” 罗士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只是杀死了剧孟却不会击败他,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并没有胜过他。” 袁麒叫道:“胡说!是死在我剑下,你看见的。” 罗士信一言不发,回头就走,袁麒上前拉住他道:“你应该替我证明,告诉天下人,是我击败了剧孟。” 罗士信道:“不!我会告诉别人,剧孟是什么情形下被杀死的,是非自有公论。” 袁麒急急道:“剧孟也是你的仇人,我帮你报了仇,我们是朋友,你应该帮我证明。” 罗士信啐了一口道:“我宁愿有千百个像剧孟那样的仇人,却不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坏朋友。” 袁麒怒道:“我也可以杀了你!” 罗士信又看了他一眼,根本不作理会,袁麒的剑又举了起来,但在快要刺伤罗士信时,又放了下来,因为,罗士信根本没理他,对他这样一个人,罗士信连拔刀搏斗的兴趣都没有了,罗士信走出很远,袁麒仍是呆立着,口中喃喃地道:“我击败了剧孟!我击败了剧孟! 我击败了剧孟。”声音却低微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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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椎一 秦王嬴政以其风卷残云之势,在十年之间,次第的并吞了六国,甚至把仅具象征性的周室也推翻了,结束了周室八百余年的天下,也结束了春秋战国二百九十五年诸候纷争逐鹿的乱世、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帝国。 在秦以前,自黄帝以后,也有着唐、虞、夏、商、周等几个世纪的帝国,但那些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帝王的权利是有限制的,仅是一个共主而已,天下仍然分由许多诸候所领辖的小国统治着,秦王政一统天下后,才是一个真正集权于中央的帝国,没有了封建的诸侯,也没有了领主,除了秦国的皇室独尊之外,也没有了贵族与平民的区分了。 秦王自号始皇帝,正式地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个年号,集天下的财富于秦都咸阳,建设了史无前例最奢华的皇宫于骊山之麓,名曰阿房宫,这座宏伟的宫殿因为毁于楚霸王项羽的一把火,已成历史上的陈迹,但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中曾有句云:“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在两千余年前,这伟大的规模,无异是独步世界,放之今日,能与其比拟的建筑物也不多见。 为了永保江山,秦始皇便将天下的兵器集中起来,铸成十二金人,焚毁全国之书,坑儒士五千余人,以期达到愚民的目的,这种种的暴政,终于激起了民怒,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秦始皇一人的身上。 尤其是六国的遗臣,他们身遭亡国毁家之恨,更是千方百计的想刺杀他,以求达到复仇的目的。 六国中最先被灭的是韩国,最先遭受到亡国的悲痛的也是韩国的贵族,而受影响最大的是张氏一族。 张氏世居韩之留城,即今之江苏彰城县,自张开地为韩的候相后,宣惠王,襄哀王,其子张平又为韩厘王,悼惠王的丞相,二世相五君,是韩国最显赫的世家。 张平死于悼惠王二十三年,死后二十年,韩国被秦所灭,中止了张氏一族的贵族生命,也结束他们一族政治上的生命,破韩之日,张氏仍有家僮三百人,资财千万,张平的儿子张良,字子房,是个很有为的青年,如果韩国不灭,他应该可以继承先人的事业而继续在韩国从政的,可是韩国亡了,他的希望也幻灭了。 张良以一颗年轻激烈的心,怀着满腔的热血,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复仇的愿望,刺杀秦王,来报答他祖先五世相韩的恩德,因此他忍住了悲愤,决心把悲哀化为力量,可惜他是个文人,虽然粗解技击,但逞勇一击,在千百侍卫的簇护下,想刺杀一个暴君是不可能的事。 他只有遣散家奴,变卖家财以求一个肯为他卖命的刺客,就在他从事复仇行动的时候,又有一件悲惨的事故发生在他身上,他最钟爱的幼弟被秦人杀死了,那是因为他们毁家买刺客以图不利于秦王的消息被泄漏了出去。 这时的秦王还没有一统天下,却已有了一统天下的企图,而且也有了这种趋势,因此他最重视自己的生命,也最关心他仇家的行动,灭韩之后,张氏是个大族,张家的行动自然也是他所最密切注意的,张良变卖家财,访求剑客力士的消息自然更是他最关心的。 秦王政是从困厄中历练出来的,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抱定了一个不变的原则,懂得先发制人,从小到登上秦国的君位,有很多人想不利于他,但都比他慢了一步,知道了张氏子弟的意向后,他自然不会再给他们机会的。 密遣甲兵,围困张宅,张良的运气好,恰巧没在家,甲士们只捉到了张氏的幼子,一个十几岁不懂事的孩子,但秦王把握了一个原则——消灭敌人必须彻底,连一条根苗都不要放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韩国的宗室已经全部消灭了,进一步就是扫荡这些世族大家,多年的教训使秦王政得到了一个行事的准则,要想无敌于天下不能光靠勇力与权势,必须彻底地消灭敌人才能真正地没有敌人,对无敌二字,他的定义是看重在那个“无”字上面,所以他下令杀死了这个幼子暴尸于市。 暴尸的目的一则为示威韩人,二则是为了张良,秦王政不以为张良能成功,因为他对自己的安全作了最严密的布置,但他还是不愿冒千分之一的险,放过这个敌人。 他的侍臣献议说张良最友爱这个手足胞弟,暴尸于市可以使张良出来收尸,进一步抓住张良。 这是针对着人的血性而布下的一个钓饵,只是估错了,张良是个文人不是暴虎冯河的勇士。 勇士在激愤中会不顾自己的生死,但文人则不同了,他们的悲哀能藏在心里,他们的复仇重于策略而不在行动。 如果秦王羁留那孩子作为人质,或许还有可能把张良逼来自首,但杀死了这个孩子,除了增加张良的仇念外,别无任何作用,张良不会傻得拿自己的生命去换一具尸体的,张良像别的人一样,每天经过那具暴露尸体,看着他弟弟的遗骸发臭,腐烂,慢慢变成一堆枯骨,却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他已穿上了平民的衣服,住在朋友的家里,神情冷漠,除了几个真正认识他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张良。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尸体所化的白骨上已没有一点皮肉了,张良仍然一无消息,秦王对这件事也放弃了,他认为张良是个没有血性的人,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是不足为惧的,因此才下令将骸骨火焚,扬灰郊野。 韩地的人对张良的畏缩也感到失望了,贵族之异于平民,除了显赫的家世与教养外,最重要的是一种高贵的气质,那才使贵族变为可敬,弟死不葬,听任暴尸于市,以至挫骨扬灰于市郊,使人们对张良的人格评价大大地降低。 那时正当乱世,先后出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烈士,如刺王僚的专诸,刺赵襄子的豫让,尤其是韩国本地,出了一个聂政,刺杀韩相傀,以及他的姐姐聂荣舍身以扬弟名,这些人都是家传户喻的英雄烈士。 相形比较之下,张良的表现太卑下了。 就是那些张良的知己朋友,也对张良的怯懦而感到不齿,他们虽不至于出卖张良,但也对他不再尊敬了。 在这种情形下,张良的境遇是很悲惨的,纵有千金,却不再有人相信他,自然也不会有人肯为他卖命了。 于是张良在韩地也没有再居留的必要了,人家不了解他的苦心,不同情他的隐忍,这些都没有关系,不再信任他,却使他陷入了困境,刺杀秦王是他的愿望,但必须假手他人以行之,韩国再也没有一个像聂政那样的勇士,就是有,也不再会为他所用,他不得不另谋发展了。 把他的财产变成了便于携带的珠宝,悄悄地离开了韩国,他的心情是悲愤的,迷茫的。 放眼天下,竟没有可走的地方,秦势正盛,其他各国都为了自危,唯恐获罪于强秦,谁也不敢收容他。 唯一的去处是渤海关外,那儿的仓海君曾与他的先人有旧,幼年时曾经去游历过一次,东夷远处绝寒之地,与中原诸国不通往来,虽不是栖身之佳处,但却是秦国势力达不到的地方,至少那儿是安全的。 那正是隆冬季节,绝边奇寒,滴水成冰,张良一人一骑,艰苦地在崎崛的山道上行走着。 雪花像鹅毛一般纷纷地飘落,将地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马蹄踏下去,就深深地陷了进去,身上冷腹中饥,他只想快点翻过这道山,找到一个宿头,出身贵胄的他从没有受过这种苦,他已经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了,幸好这匹马是百金购得的良驹,在这种艰困的境况下,还是能撑下去。 走着,走着,前程已被雪层所盖,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有一点人烟,更不知还有多远才能到宿头。 天色是灰暗的,下雪的天一直是如此,也在渐渐地暗了下去,那表示夜晚快要来临了。 风吹得更急,直飘的雪花变为横飞了,张良的心中更为焦急,因为天一黑,在雪地中虽然有积雪的反映,不会暗到哪里,但要找人家就更难了,这绝塞苦寒之地,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暴客横行,就算找到了宿处,深更半夜,也没人敢开门接待了。 因此他急得连拍那匹马的颈项道:“好伙计!好朋友,你拚点劲赶一程,到了宿头,我叫人用泡酒的豆子喂你。” 他并没有指望马会听懂他的话,只是心中的焦急加上孤独的寂寞,使他把这头畜牲当成了伙伴。 但马似乎真能解意,鼻子里呼着气,长嘶了一声,将前蹄扬了一扬,像飞似的向前奔了去。 乍然加快了速度,使张良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连忙抓紧了鞍上的扶手,稳住了身形,由着它驰去了。 他不认识路,积满雪的山野间也看不出路了,但张良很放心,他知道一匹解语的良驹是自己会找到路的。 奔驰了一阵,远远的山坡上闪烁着一点灯火,在平坦的山坡上隆起了一块,即使有雪盖住,也知道是一户人家。 张良的精神一振,这家人既然点着灯,想必还没有睡,一定会收容他这个雪夜孤客的。 于是他扭转缰绳,要往灯火处而去,那知道这匹马竟跟他闹上别扭了,拚命地扭着头,不肯听他的指使。 张良急了道:“好朋友,你既能解语,一定也通人性,那儿有灯火!就一定有人家,加快几步就能跑到了……” 不管他怎么说,怎么解劝,那匹马仍是不听他,而且要往相反的方向奔驰,张良也气了怒道:“畜生究竟是畜生,寃枉我花了这么高的身价将你买来。” 口中说着话,手下也使了劲,勒紧了辔头,马匹在负痛之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他摔了下来。 张良虽是文士,但出身世家倒底也练过几天武功,何况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这一跤跌得虽重,却没有伤到那里,恨恨地爬了起来,脑子里有点昏,口中在嘟嚷地咀咒着,却放弃了追马的打算,因为这一刹那间马已跑远了。 踏着沉重的步子,他向灯火处行走,走了没多久,后面有沙沙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匹马竟又跑了回来。 张良心中是高兴的,口中却故意责道:“你又回来干吗?” 那匹马走近他身边时,用嘴咬住他的衣服,将他往后拉着,阻止他前进,张良不禁奇怪了,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让我上那儿去?难道你嫌那儿太小……” 马也许听得懂他的话,却苦于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是扯着他的衣服,不让他前进,而且掉转了身子,好像要叫他再骑上去的意思,张良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笑了一下道:“好东西,我知道你娇生惯养,上好的口料吃惯了,怕那个地方没有你中意的口料,所以不愿意去,这也怪不得你,因为你虽然通灵,毕竟是头畜生,不肯受一点委屈的,但你今天将就一夜不行吗?口料虽然难以下咽,却能救命,如果找不到别的宿头,你我都会冻毙在这山里。” 马仍然催促他快点骑上去,而且十分焦灼,张良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也是为了爱惜你,因为你已经走了一整天的路了,你既然不在乎,我还在乎吗?” 扳着扶手,他正想跨上去,忽然马匹长嘶一声,再度振蹄长嘶,身形带动,没等他坐稳就冲前几步,把他又摔了一跤,张良再度爬了起来,忍不住怒道:“混帐东西,我已经依着你了,你又作什么怪?” 可是这次那匹马没有停伏下来,在雪地上连连长嘶,前蹄不住地扬舞,颈上的长鬃也竖了起来,神情十分紧张,而且它转动身子时,后股上一片殷红,滴下鲜血来。 “原来它受了伤,好好的怎会受伤呢?” 张良惑然自问,回头看了一下,神情不禁也呆住了,背后不知何时,潜来了几团灰影,灰白的身子,灰白的毛,只有两只眼睛是暗红色的,一张嘴中的舌头是鲜红色的。 每一团灰影都有幼驹大小,排成一个半弧形,静静地踞在身后,那是狼,是关东雪原上的魔王,雪狼! 张良在入山之前,就听人讲过了,当地人叫它们为雪老爷,是雪原上最可怖的猛兽,生性凶残,动作敏捷,而且成群聚居,成群出击,行旅人遇上它们,必无幸者。 马股上那一片血迹是它们造成的,幸而是头良驹,感应敏捷,被利爪攫了一下就跳开了,如果被它们尖锐而强劲的牙齿咬上那就糟了,据说就是用兵刃断它的头颅,它们也不肯松口的,每一个乡民,都证实这种说法。 张良是世家子弟出身,游猎是必修的功课,如果有弓箭在手,他连虎豹都不惧,遗憾的是此刻手上没有弓箭,但腰间还有一支长剑,看看只有四头雪狼,张良的胆子又壮了,铮然拔剑在手笑道:“难怪你不肯过去,原来你早知道有狼,不过才四头而已,你怕什么呢?” 那匹马仍是奋蹄长嘶,像在对面前的雪狼示威,但不敢扑前进击,而那四头狼也怪,盘踞而坐,十分从容,除了目光炯炯,红舌狺狺,一动也不动。 张良倒是爱惜那匹马起来,过去拉住它的缰绳,将它安顿了下来,道:“好朋友,我们相处没多久,难得你如此忠心,明知有凶险,仍然不舍得单独离去,冒着险回来接应我,为了你这片忠心,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你,你别怕,这四头畜生奈何不了我的,瞧我杀给你看。” 望着他手中的长剑以及他充满信心的神态,那匹马似乎安下心来,静静地站着,但没有放松了戒备。 张良却充满了自信地执剑冲过去,刺向最大的一头,在韩国为公子时,他猎过狐,也猎过鹿,甚至猎过比狼更大的虎豹,在经验中,他知道对付猛兽,必须采取主动,而且出手要快、要狠、要准,一击必杀,不能让它受伤。 受了伤的兽会负隅顽斗,即使是温驯的麋鹿也会变成凶险的动物,更何况是这种凶残的雪狼呢? 所以张良这一剑刺出很急,直取前胸要害之处,那是万无一失的,但他轻估了雪狼,这雪原之王可不像中原的那些野兽,它们身经百战,在求生的考验中养成了丰富的经验,而且智慧极高,竟懂得搏击的技巧。 张良那一剑眼看要刺中时,灰影一闪,竟从剑锋下避了开去,而它身边的同伴却配合了攻势,左右两团灰影分扑上来,疾若电闪,张良还来不及抽剑自卫,肩头已被一股巨力一扯身子倒了下来,那是雪狼的利爪划中了他的肩膀,幸好是在寒冬,身上穿着重裘,狼爪上撕裂了他的衣服,没有伤到他的肌肤。 但雪狼的动作很快,张良还来不及翻身纵起,两只有力的前爪已按住他的身子,一张大口血盆朝他的咽喉处咬下去,急迫间,张良只看见白森森的尖齿以及带着腥味的热气呼到脸上。 临危时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也不知从那儿来的力气,张良忽地挥起左手,一拳击上,打在狼的鼻子上,将它打得一缩脖子,右手的长剑急挥而出,扫向那头雪狼的腹间,力沉劲猛剑锋又利,居然将那头雪狼拦腰扫成两截,翻身坐起,又瞥见三团灰影扑来。 张良心中一沉,暗道这下子完了,一支剑怎么也抵不了三方面的攻势,何况又是坐在地下,动作不便。 万般无奈下,他只好挺剑刺向正面扑来的那一头,双方势子都急,剑直刺进那头雪狼的心窝,可是雪狼扑来的身子仍然将他压倒了下来,跟着左右两边都感到剧疼,是另外两头雪狼的利齿,咬住他的双肩。 张良努力挣扎,始终摆不脱,耳边听得一声马嘶,跟着右肩一松,他腾出右手,将剑砍过去,剑砍在狼头上,坚硬的头骨竟然将他的剑弹了开来,但那头雪狼负痛,也放开了咬住的肩头,痛嗥着退过一边去。 张良连忙跳了起来,但见地上横着三具狼尸,一头腰斩,一头穿心,都是他长剑的成绩,另一头则头壳破碎,显然是他的马用蹄子击碎的,张良吁了一口气,望着身边不远处的骏马道:“好伙计,多亏你了,要不是你适时助上这一蹄,我的剑腾不出来,一定会丧生狼口了呀。” 他说得很轻松,那匹马却不轻松,目视前方,显出万分紧张的样子,张良笑道:“你还怕什么?四头狼,我们杀了三头,还有一头负了伤,奈何不了我们的。” 马仍然奋鬣耸耳,鼻子不住翕动,身子开始颤抖,眼睛瞪着那头负伤的雪狼,而这头狼也怪,虽然受了伤,却不躲避,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们,张良一笑道:“你还在怕它,不要紧,我去把它结果了,安你的心如何?” 他肩头微微发痛,那是被狼咬的,虽然隔着重裘,仍挡不住巨狼的利齿,但张良不在乎,他充满了豪情,执着剑,从容地向那一头头上流血的灰狼。 来到身前七八步处,那头狼双足按地,将头低了下去,张良以为它要扑上来的,连忙作了个姿势。 可是那头雪狼却没有扑击之意,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惨嗥,这声音凄厉之至,尤其在寂静的山野中,竟像是厉鬼夜哭,张良虽然身遭国破家亡,亲人死散的悲痛,却从没有听过如此悲惨的声音,不禁怔住了。 那头雪狼发出一声惨嗥后,又回复原来的姿势,张良忽听背后轻响,回头一看,他的那匹坐马正并了前腿跪了下去,身子不住地颤抖,目中满是悲惧之色,张良忍不住道:“老朋友,你是怎么啦,莫不是受了伤?” 他怜惜地转身,托起马身,帮助它站了起来,马仍是在瑟瑟地抖着,张良前后看了一遍见它除了后股上一处抓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伤痕,再加上浑身战栗,显见是恐惧过度,张良忍不住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的体躯比它们还大上两倍,竟吓成这个样子。” 一边骂一边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也呆住了,因为他发现了一大片的灰影,如同蚂蚁一般向这边移动,都是大大小小的雪狼,为数总在千头,耳边也听得沙沙如蚕食之声,那是狼群踏着雪地的声音。 一刹间,张良忘记了恐惧,直到狼群采取包围的队形,将他们围了起来,慢慢地开始逼近,他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不禁长叹一声,道:“罢了,我张良此番休矣。” 无数对逼人的眼睛,无数张饥饿的口都对着他们,张良忘了恐惧,心中只有一片绝望,同时也了解到马匹的恐惧,面对着这么大一群饿狼,谁也无法幸免了,这时他才了解到死亡的恐怖,也才相信乡人对雪狼的畏惧,若非亲眼看见,他怎么也不相信,狼群的数目会如此多。 由于绝望,使他的感觉麻木了,握紧手中的剑,他居然主动地冲向狼群,这时在他的心中已没有任何思想,只是一种出乎本能的冲动,在撕成碎片膏狼吻之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情——杀!杀得了多少是多少。 狼群的排列很有次序,最接近他的是一圈健壮的雄狼,动作敏捷,爪牙锐利,行动也很灵捷。 张良冲过去的时候,它们稍稍退开了一下,随即采取了更接近的包围,也展开更剧烈的搏斗。 雪上的反映着剑上的寒芒扫进了灰白色的狼群中,剑光过处,就是一片血光,张良已经近乎疯狂了,他不知道杀死了几头,也不知道杀伤了多少,只是毫无目的地冲杀,过去朝狼群多的地方逼,直到有一头狼咬中了他执剑的手腕,剧痛中使他丢下了剑,随即被五六头巨狼扑倒了下来,他才意识到生命已届尽头,放弃了挣扎的企图。 这一刹那间,他变得十分冷静,在等待着被撕咬成碎片前,他居然能平静地体验着死亡的滋味。 那滋味似乎并不难受,除了腿上有一二处剧痛外,好像并没有更大的痛苦,而且连身上的压迫感觉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灵魂是否已经脱离了躯体,但如若此刻只是灵魂在活动,他觉得灵魂与躯体并没有多大差别,一样有感觉,有听觉有视觉,能行动自如。 他感觉到自己坐在地下,也感觉到雪地的冰寒,看得见灰白色狼群的波动,听得见它们的嘶吼。 一切都是那么混乱,又那么清晰,甚至他还能摸到脚下的剑,握着站起来,准备继续从事战斗,把视线拉得更远时,他反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看见了两团影子,也是灰白色的像狼的毛皮一般,但这两团灰影又不像是狼,他们是直立的。 每一团灰影都舞着一根黝黑的长棍,慢慢地看清楚了,那是两股铁叉,是猎人打猎用的猎叉。 那是两个人,两个披着狼皮的人。 这两个人十分骁勇,他们的猎叉不是在刺击,而是在敲击,也不能说是敲击,那是两股旋风,所经之处,狼群就纷纷地散开来,倒下来,像风吹进了卷云,只是倒下的狼群不再起来攻击,有的寂然不动,有的抽搐痉挛。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他看见遍地的狼尸与一片殷红,那是血,由狼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血地,也看见十几条灰影带着悲惨的嘶鸣,向空旷的雪地上逃窜出去。 一个猎人还想挥叉追上去,另一个人却出声拦阻道:“天垢!好了,别去追它们了,看看那个人去。” 两条人影一起卷到他的面前,张良才知道自己没有葬身狼腹,被这两个猎人杀退了狼群救了出来。 面对着死亡时,他忘却了恐惧,知悉重获生机时,他骤然感到一阵空虚,一阵剧疼,眼前金星飞舞与一阵晕眩。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怀抱中,那人有着一张颇为皎好的脸,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眉毛以及一弯乌黑的弯发,这分明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挣扎了一下,那女孩子开口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声音是低沉的,有点沙哑却仍具有少女的磁性,笑着道:“你醒了!别动,你身上受了很多伤,血流得很多。” 张良感觉到在走动,是被那个女孩子抱着在走,这使他很不习惯,连忙道:“姑娘!我能走!你放我下来好了。” 那女孩子顿了一顿,脸上微现红晕,似乎也感到抱着这么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太习惯,把他放了下来。 张良两腿落地后,感到很软弱,身子一斜,又要倒下来,那女孩子忙伸手扶住了他笑笑道:“不要勉强,你真的能走吗?还是让我托着你走吧,你的伤很不轻。” 张良已经算得上是个轩昂的伟丈夫了,但他发现这女孩子至少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他挣了一下,看见这女孩子身上不但背着两股纯钢的铁叉,还背负着他的行囊,他的马鞍以及他的长剑,这么多的东西,在她的身上却似乎十分轻松,好像根本没有负担似的。 张良定定神才道:“谢谢姑娘,我能走,你已经带了那么多的东西了,还是让我自己走好了。” 那女孩子笑了,笑得十分妩媚,但又带着几分稚气,使人忘记她的高大。她笑着道: “这点东西算什么,我已经抱着你走了半天了,你真的能走吗?” 张良挺了挺腰道:“能!我刚才是冻僵了筋脉,现在已经好了,多谢姑娘救了我,咦! 还有一位呢?” 女孩子一笑道:“那是家母,她在剥狼皮。” 张良吁了一口气道:“这就好了,我记得看见有两个人的,还以为另一位受了伤呢。” 女孩子笑起来道:“就凭这些畜生能伤得了我们吗?我们正嫌来得太少呢,要不是为了你,剩下的几十头狼我也不会放过的,我们住在山上,就是为了猎狼,只可惜……” 他忽而住口,张良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女孩子脸上泛起一阵忧色道:“没什么,狼皮要整张的才值钱,但那时你在危险中,我们出手只好重一点,狼虽然杀了不少,但完整的狼皮只怕不多了。” 张良也想不到是为了这个理由,怔了一怔道:“那倒是很抱歉了,但不知一张狼皮能值几许?” 女孩子道:“整张的可售八百文到一贯,残破的只能用来制靴,连一半的价钱都卖不出来。” 张良哦了一声道:“才这么一点,那我可以补偿你们的。” 女孩子连忙道:“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为了钱才救你的,怎么能要你补偿呢?” 张良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不是你们母女相救,我的命早就没有了,我的行囊中带着些珠宝……” 女孩子脸色一沉道:“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 张良惶恐地道:“我只是想酬救命之德。” 那女孩子道:“不必说了,我看过你的行囊,里面有价值千金的珠宝,如果真要有意,就把你杀了,往土里一埋,把你的珠宝拿走了也没人知道,何必还要费事救你呢?” 张良倒是不便再开口了,那女孩子又道:“如果你能走,就活动一下也好,雪狼的爪牙部有毒,把血脉活动开了,到了我家治疗起来也容易些了。” 张良试着举步却十分困难,那女孩子看他走了几步,忍不住托住他的胳臂道:“我扶你走吧?” 张良虽然不想要她扶,但自己的体力确是不行,只得让他扶着,这女孩子的力气很大,托着一个人,健步如飞,张良除了两脚沾地外,一大半的重量都被那女子分担去了,走着倒不觉辛苦,就这样半拉半扶,他们来到了山腰的房屋中,但见一些粗笨的家具外,几乎全是风干的兽皮与猎具,女子把他扶到铺着狼皮的褥子上躺下,立刻开始动作,捧瓮积雪进来,放在铁架上添了几根干柴,等瓮中的积雪化成水后,她又倒了一些药末在水中,找了一块布道:“你把衣服脱了,伤口必须立刻清洗,否则狼毒深入肌肤,就会溃烂成疮,不容易收口了。” 张良见她站在面前,不禁有些忸怩道:“我自己来好了。” 那女孩子道:“有几处创伤在肩背上,你够不着,这是治伤,你别忸忸怩怩的不像个男人。” 张良迟疑地道:“那对姑娘太失礼了。” 女子一笑道:“这是你们读书人的迂腐,治伤救命,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连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怕什么羞?” 张良还在犹豫,那女子已经不耐烦了,上前自己动手把他的外衣脱了下来,撕碎了内衣。 用沾药的布,将每一处创伤都用药水洗擦了一遍,然后敷了药散,最后用张良撕下的内衣将伤处裹扎好,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还穿丝绸织的内衣,也幸好如此,否则我们家里全是粗旧布,裹在你身上恐怕你受不了。” 张良讪讪地很不好意思,那女子又递了一罐酒给他道:“你喝两口驱躯寒,大概肚子也饿了吧?” 张良的确是饿了,但被人一问,却又不好意思承认,连忙道:“不饿!姑娘请歇着吧。” 女子笑道:“我那有时间歇着,家母在剥制狼皮,如果你不饿,我就去帮家母的忙了。” 张良说出了口,心中已经后悔,那女子已经走到后面去了,他更不便改口,腹中咕咕地叫着,无可奈何,他只好打开酒罐,那酒倒是很香,也就大大地喝了一口。 像火一般的烈酒,从喉咙一直流进腹中,使他连连呛咳不止,饿空的肚子,更是经不住烈酒的冲击,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差一点又要昏过去,连忙扶着桌子,定了半天神,胃空得厉害,头昏得厉害,五脏六腑,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搅,顿了良久,才略略好了一点,摸到门口,抓了两把雪塞进嘴里,虽是舒服了一点,但又感到刺骨的寒意,匆匆地回到屋子里。 那女子却坐在屋里等着,桌上放了一罐热腾腾的小米粥,一盘热窝窝头,香气扑鼻。 张良的口中直冒唾沫,却又不好意思启齿,还是那女子笑道:“趁热吃了吧,我没见过你这种假道学,宁可饿得去吞冷雪,也不肯说一声,如果不是我听见你肚子叫,当真去帮家母剥狼皮,你不活活饿死才怪。” 张良再也不敢客气了,红着脸谢了一声,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足足喝下了大半罐粥,又啃了两个窝窝头,饥寒尽去,精神也振奋了起来,那女子才笑道:“这才像个男人,你是扛则山进来的,足足百余里没有人家,自然没有吃喝的,我不相信你走了一天的路会不感到饿。” 张良只得讪然地道:“这都是斯文之累。” 女子噗哧一笑道:“斯文可不是假,你的书越读越闭塞了,读书为的是明道,可不是为了造就伪君子的,人贵乎天真纯朴,尤其是出门行旅,更要待人以诚。” 张良道:“姑娘见教极是,敝人深自感愧。” 那女子又道:“我在行囊里看见有几本书,都是题着子房两字,那是你的名字吗?” 张良道:“是的,敝人姓张名良,字子房,世居韩城。” 女子哦了一声,才道:“韩国,我家的祖籍也是韩城,韩地的留城张氏是一个大族,曾经五世为相。” 张良道:“正是敝族,这么说来我们是同乡了,姑娘认识敝族的人吗?” 女子道:“不认识,先祖薛抚曾任韩国的将军,因事忤触韩候遣戍移家远来此间,已经有多年不通闻问了。” 张良肃容道:“原来姑娘是薛将军的后人,先祖讳开地,与薛将军乃是知交,这么说来我们还是世交。” 女子惨然苦笑道:“你是相府公子,我们是罪臣之后,两相悬殊,那里敢当世交之称。” 张良叹了一声道:“薛姑娘言重了,张良的境遇比姑娘更为不堪,韩已见灭于强秦,国破家亡,我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了,这次是逃亡东来的。” 那女子神色一变道:“怎么?韩国已经灭亡了?” 张良黯然地点点头,那女子又长叹一声道:“我们流浪异域,不知国事,本来还想有机会能回去的,现在……” 张良道:“我是获罪秦王,有家难归,姑娘还是可以……” 女子摇摇头道:“河山易手,回去也是异国了,又何必回去呢,还是在这儿耽着吧。” 张良心中一动道:“薛姑娘就是母女两人吗?” 女子顿了一顿才道:“现在可以说是母女两人了,我叫天垢,还有一个兄长天异,前两个月为了与人争斗,失手打死了人,被囚禁在监中,明年就要秋决了。” 张良哦了一声道:“有没有挽救的办法呢?” 薛天垢摇摇头,黯然道:“没有!除非家母肯改变心意。” 张良一怔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薛天垢道:“我兄长力大无穷,假如不是家母压着他伏法认罪,他脱狱逃出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家母……” 她不再说下去,张良不禁肃然起敬道:“伯母大人深明大义,是极为可敬的一位贤母。” 薛天垢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道:“话虽如此,但我们薛家就是这一条根,今后恐怕要绝嗣了。” 张良沉思片刻道:“我幼年时曾随家父来过一次,那东夷的仓海君世子与我颇为投契,我就去找他说说情看。” 薛天垢神色一振道:“真的吗?故君已死,现在是世子即君位,张公子既然与他有交谊就请去跟他说一下,赦免我哥哥的死罪,我们母女都会感激你的。” 张良慨然道:“我一定尽力。” 正说到这儿,门被推开了,一个半老妇人,掮了一大捆血淋淋的狼皮进来道:“没有用的。” 张良连忙起立下拜道:“小侄张子房叩见伯母。” 薛夫人微微一怔,薛天垢道:“他是留城张丞相公子。” 张良道:“先祖与薛老将军是知交。” 薛夫人把狼皮丢在地下,扶起张良,道:“不敢当,张公子,家翁是韩国罪臣,谈不上什么交谊。” 张良道:“现在已经没有韩国了,伯母也不必说那些了。” 薛夫人微微一怔,薛天垢道:“听张公子说,韩国已经被秦国吞灭了,他是逃亡来此地的。” 薛夫人也呆了一呆,终于叹道:“这倒是想不到的事,可是对我们也没多大关系了,老身教子无方,触法杀人,薛氏一族到此斩灭,回不回去也无所谓了。” 薛天垢道:“母亲,张公子说他与仓海君……” 薛夫人道:“我听见了,不过没多大的用处,新君治国很严正,杀人当死,张公子去说也是没有用。” 张良道:“小侄觉得不妨一试,仓海君为世子时,与小侄颇为投契,那时家父有一对玉马,世子十分喜爱,这次小侄带来了,以之为献,请他法外施仁。” 薛夫人正色道:“张公子的好意,老身十分感激,但不必费神了,我们现在是仓海郡民就该遵守国法,小儿杀人,以命偿命是罪有应得,公子如果以珍宝贿君而枉法,是导君于不义,那更不是我们所应为的。” 张良不禁为之词结,薛天垢刚要开口,薛夫人用严厉的眼色止住她道:“天垢!你别说了,我平时是怎么教诲你们的,你哥哥想逃出来,他要想越狱,千百个人也拦不住他,你更别忘了是我把他押送前去的,我们薛家虽然已经衰微了,但门中没有不孝不义的子孙。” 薛天垢低下了头,张良也不敢再说了,薛夫人顿了一顿又道:“把狼皮整理一下,用盐腌好,过两天送到郡城去卖了,买点酒食送给你哥哥去,我们为他所能尽的心,只有这一点了,谁叫他犯了法。” 薛天垢目中垂泪,低头答应了,薛夫人这才问张良道:“张公子的伤不太严重吧?” 张良忙道:“多谢伯母救命之恩,小侄还好。” 薛夫人道:“患难相助是应该的,何况我们又是故人呢,可惜你的马被狼咬死了,这儿离郡城还有两百里山路,你一个人是走不去的,将养两天,由小女送你去吧。” 张良连连称谢,薛夫人替他安排卧处,一共才两间房子,一间是作厨房用的,卧房让给了张良,她们母女只好挤到厨房里,张良自然推辞不允,薛夫人道:“公子不必客气了,你是受了伤的人,一定要静养,何况你睡在厨房里,我们工作也不方便,这是我们的破屋,简陋得很,招待你这位贵公子已经够委屈了。” 她脸上总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使得张良不敢多说,只得唯唯地答应了,眼看着她们母女把狼皮搬到后面,他只好躺在矮榻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虽然是逃亡到仓海郡来,但复仇之意未消,他还是想找到一个勇士去狙击秦王,鬼使神差地来到此地,看见了薛氏母女屠狼的身手,应该是最理想的人选了。 但是他也领略到薛夫人的守正不阿,现在她们以仓海之民自居,请她们去做刺客,恐怕是很不容易,只有慢慢地想法子以国仇来打动她。 经过一整天的困顿,已经历一场生死的搏争,他的体力实在透支得很多,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薛天垢又替他换过了药,端治早餐给他吃过后,张良也觉得好多了,开口问了道:“伯母呢?” “母亲出去猎狐了,狐皮比较值钱,只是那批雪狼流窜到附近后,一些小兽都被吓躲了起来,猎狩较难,她必须走得远一点,留下我来照顾你。” 张良道:“我不需要照顾。” 薛天垢笑道:“昨天那批狼没有尽杀,它们是很会记仇的,很可能会再来,你应付得了吗?” 张良感到很惭愧,低下头来,道:“你们母女真了不起。” 薛天垢轻叹道:“我们是武将之后,天生的力气大,但在这个地方,除了狩猎之外,还有什么生计呢?这儿的野兽比较少,前山才是好的猎场,但那儿的猎户也比较多,容易起冲突,我大哥就是为了与人争斗,才失手打死了人,我们只好躲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 张良心中一动,忙问道:“令兄的武艺一定很高强吧?” 薛天垢道:“我们只是天赋力大而已,却没有学过武艺,否则大哥也不会打死人了,练过武艺的人,出手知道轻重就不会闯祸了,张公子,你练过武吧?” 张良苦笑道:“练过,但我的天赋太差。” 薛天垢叹道:“我大哥要是练过武就好了,他天生就是块练武的材料,可惜没有名师加以指点,他使一柄大铁锥,重一百二十斤,拿在他手中,就像灯草一样的轻。” 张良道:“像令兄这样盖世奇才,为一个匹夫抵命,实在太可惜了,薛姑娘!你以为如何?” 薛天垢想想道:“有什么办法呢?母亲是个很固执的人,大哥又是个孝子,我几次劝他越狱,没有母亲的命令,他不敢行动,张公子,你劝劝我母亲好吗?” 张良道:“伯母大人守义不阿,我想是劝不动的,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去找仓海君说情。” 薛天垢道:“母亲不会答应的。” 张良道:“我们可以不让她知道。” 薛天垢摇头道:“那可不行。” 张良道:“我们先做了,等仓海君将令兄释放出来,伯母也不会坚持了,她老人家只是不愿枉法而行而已。” 薛天垢道:“这个问题关系实在太大,我不敢草率而行。” 张良道:“你不同意我也要这么做,我受你们救命之恩,只有用这个方法来报答你们母女。” 薛天垢沉思片刻才道:“张公子,我不能答应你,但我不反对你去进行,如果成功了,我会很感激你。” 张良道:“不要谈感激,这是我应该做的事,薛姑娘,这事情要快,我们明天就上郡城去好吗?” 薛天垢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呢?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张良一叹道:“我这点伤算什么,令兄在狱中受罪,自然让他早日脱离囵圄为要。” 薛天垢想想道:“恐怕不行,我们的狼皮还没有制好。” 张良道:“不必管它了,我有银子。” 薛天垢道:“那是你的,张公子,我们虽然穷,却是一文不轻取的,这一点你必须分清楚。” 张良道:“算是我酬答你们救命之恩的行吗?” 薛天垢脸色一怔道:“生命是无价的,如果为酬救命之德,你有多少钱财也不够,张公子,你如果能替我哥哥说项一下,我会很感激你,但千万别谈到报酬。” 张良急急道:“那就算我买你们的皮革好了。” 薛天垢道:“这倒可以,但我们的皮革还没有制好。” 张良道:“没关系,我不急着取,寄存在你们这里,等以后再来拿,银子我先付给你们好了。” 薛天垢道:“我不能作主,要等母亲回来决定。” 张良道:“伯母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薛天垢道:“那很难说了,如果收获好一点,一两天就回来了,否则要等上四五天也不一定。” 张良道:“怎么要那么久?” 薛天垢苦笑道:“雪下得这么大,再过些天就要封山了,必须要趁这几天多作点收获,这不但是我哥哥在狱中的花用,也是我们一年的生计。” 张良道:“我可不能等这么久,我见到仓海君还另有急事,否则,我昨天也不会匆匆地冒雪赶路了。” “你还有什么事?” 张良并没有事情,他只是想快点把事情解决,好进行他的复仇大计,但他不能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只得道:“请你原谅,这是我的私事,不便告诉你。” 薛天垢皱眉道:“没有取得母亲的同意,我不能作主。” 张良道:“我们先上路,留封信给伯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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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椎二 薛天垢着实地为难了很久,感到难以决定,一边是严母的训诫,另一边却是胞兄的生死,她该怎么办好呢? 沉思了良久,最后她还是摇摇头道:“张公子,不行的,母亲的为人很严正,如果不告而行,她绝不会谅解的。” 张良不禁吁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失望,他知道薛母的为人,也知道薛家的子女对母亲的尊重,薛天异既是奉了母命去投案,则没有母亲的命令,纵然能取得仓海君的赦免,薛天异也不肯为自己所用的。 所以他必须要薛天垢同去,利用她使自己与薛天异先取得接触,再设法说服他,取得他的信任,所以薛天垢不肯陪他去,计划就行不通了,何况到郡城还有百余里的小路,为冰雪所封冻,其间有兽群盘踞出没,薛天垢不同行,他一个人也无法通过,因此他只好留下来等待了。 薛天垢拒绝了张良的要求,心中似乎感到很抱歉,不住地为他做些小事来讨好他,一会儿问他饿不饿,冷不冷,伤口疼不疼要不要换药,但张良满怀愁绪,心里直在盘算,如何去进行自己的计划,始终打不起精神去应付她。 就这样过了一天,到了晚上,雪停了,却更冷了,这一所茅屋实在挡不住澈骨的寒气,尤其是因为张良忘了在炉中加柴,屋中的炉火也灭了,寒意更重,张良睡在狼皮的褥子上,冻得格格直抖,牙齿对碰着,发出得得的声响,终于忍不住哼了出声,没多久,薛天垢来了问道:“张公子,你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张良颤抖着道:“没有!我冷得厉害。” 薛天垢笑了,在兽脂的灯炬黄光映照下,她的笑意频添几分妩媚,她笑着道:“你没有在雪地过夜的经验,雪停的时候会冷得多,你偏又使炉火熄掉了。” 说着蹲下去,用手捏碎了几块干柴,在油炬上点着后,开始重新为他生火,她好像是刚从睡铺中匆促起来,只披了一件宽大的旧衣系了一根带子,当她蹲下时,衣角掀了起来,露出了修长而洁润的腿。 那使张良看得呆了,他自幼出生膏梁世家,自然免不了少年风流,家中也蓄有皎好美姬,却从未见过健壮而自然美的,何况薛天垢只是长得高大,却并不丑。 她的眉目粗浓而带着俊秀,面貌端庄而有秀气,她的身材并不臃肿,虽然她的腰枝不够细,她的腿比寻常的女子要粗上一倍,但并不减细腻,其洁白正如她的名字,天垢,像一块天然的羊脂白玉,洁净而无一点瑕疵,何况她以高大的身材作为比例,她的腰、她的腿反要更显得婀娜婷娉。 这是一种自然而没有造作的美,在看惯了娇柔做作、惺惺作态的张良的眼中竟是别具一股风韵,凭他在脂粉丛中丰富的猎艳经验,可以很容易地征服她,帮助自己去实行计划了。 张良是深深了解这一点的,虽然他为自己的卑劣心思感到有点惭愧,但为了复仇,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何况他还有一点可告自慰的,薛家是韩国人,是韩国武将的后人,为故主复仇她们也有责任的。 因此他伸出一只手,只能够到薛天垢的腿间,隔着衣服,轻轻地捏了一下,指下是坚实而富有弹性的感觉,使他的心又为之一荡,薛天垢没有动,微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的衣服穿得这么少?” 张良道:“是的!你不冷吗?” 薛天垢道:“不冷,我们习惯了,再冷的天气,我都是穿这么多,只有外出时,才加一件狼皮外套。” 张良深深呼了一口气,道:“我真佩服你,我冷得要命。” 说到冷,他又打起颤来了,这是装出来的,但他装得很像,牙齿得得地又发出了声响。 薛天垢皱起眉头道:“生了火你还冷?” 张良颤着声音道:“火有什么用,屋子的四处都是通风的,冷气钻进来,使我冷得受不了。” 薛天垢歉然地道:“那可没办法了,这是我们的猎屋,没有打算招待外人的,而我们自己都不怕冷,所以也没有认真地把屋子整顿一下,我用狼皮把四面挂起来,也许会好一点,此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说着正要离开,张良忙抓住她的手道:“垢姑!别走,你在这儿陪我谈谈话,也许能使我忘了寒冷。” 薛天垢的脸上微微一红,但看见他祈求的神色,终于不忍心地坐了下来道:“好吧,我倒不知道谈话可以驱寒。” 张良道:“有用的,你想冷静两个字何以常会连在一起用,静才会冷,口中谈着话,神有所属,就会忘了寒冷,现在我就好得多了,垢姑!你的手怎么那么暖呢?” 薛天垢笑道:“因为我根本就不冷。” 忽然她想起张良把她的称呼改了,乃问道:“你怎么叫我垢姑呢?那是什么意思?” 张良道:“姑是对未出嫁女子的尊称,但也含着比较亲近的意思,我们既是世交,又蒙你在危难中相救,大家已不再陌生了,为甚还要那么生分呢?” 薛天垢将垢姑两个字轻念了一遍,笑道:“听起来怪舒服的,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张良想想道:“一般对年轻的男子,都是在姓氏下面加个郎字,但昨天我从狼口余生,听见这个字就胆寒,我们是世交,何妨兄妹相称,你不会比我大吧,我二十一。” 薛天垢道:“我十九了,比你小二岁,叫你张大哥吧。” 张良道:“好!这样似乎又接近一点,你已经十九了吗,如果是在故国,女子十四五就出嫁,十九岁已经有两三个孩子了,可惜你住在这穷荒之地,你许了人没有?” 薛天垢有点幽怨地道:“我们在这儿,始终被目为异邦之人,我哥哥性子又躁烈,常与人争吵,人家见了我们就害怕,那里还谈到这些呢?偏偏我又长得这么高。” 张良笑道:“高有高的好处,我就恨自己长得太矮,缺少一种雄纠纠的男人气概,只是没办法,我们一家都是矮子,我曾经发誓,一定要娶个高大的妻子,改良一下我家的遗传,使我的子孙能高一点。” 薛天垢道:“可是女儿家高大就不像话了。” 张良道:“谁说的?我就觉得你别具一格,如果你能回到故国,不知道有多少年轻儿郎来争逐呢?我的朋友中很多人具有我同样的想法,希望能找到一个卓然不群,俯视群伦的,只可惜韩地的女儿都是娇小的多。” 薛天垢也微觉心动地试探的道:“这么说,你也没有成家?” 张良一叹道:“谈何容易,庸俗脂粉我所不取,要找你这么高的可实在太难了。” 薛天垢的脸上泛起红晕,道:“我不信!你们留城张氏是大族,二世五相,量珠以聘也是予取予求,难道会找不到?” 张良笑道:“身材高的女孩子不是没有,孙将军的女儿比你还高半个头,我去相过一次亲却倒尽胃口,那位姑娘不但高而且壮,比你粗上一倍,又黑又麻,远隔两丈,就可以闻到她身上的腥味。” 薛天垢笑道:“你别糟蹋人,人身上怎么会有腥味的?” 张良道:“是真的,那是夏天,气味发自她的腋下,是狐臭,听说她每天要用两个馒头夹在腋下吸收这些怪味,经她用过的馒头,连狗都不敢闻。” 薛天垢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格格地娇笑,身子前仆后仰,一个没坐稳,倒在了他的身边。 张良就势搅住她的肩头,薛天垢的脸上红晕更深,挣扎着要起来,张良却低声道:“垢姑,别起来,让我靠着你,你身上真温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感到冷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使得那高大健壮的女郎溶化了,虚挣了一下,就柔顺地靠着他,张良更以梦呓一般的声音道:“真奇怪,你整天打猎,暴露在风雪之中,怎么肌肤会这样的细嫩,你剥了一天的兽皮,沾了一天的血腥,怎么会带着一股芬芳的体香。” 薛天垢低声道:“是吗,听你说到腥味,我真怕身上的腥气会薰得你受不了的,怎么会香呢?” 张良道:“是真的,你身上有一股醉人的甜香,我相信你不会用香料,这股芬芳是天赋的,在相格上说,这是大贵之相,姑娘!你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薛天垢低声道:“我出生之日就有这股香味了,先父也是这么说,可是后来有一个方士说我的命中没有富贵,我该是修道的命,说我成仙有望。” 张良呆了一呆道:“那也许是对的,人间富贵,怎抵得上神仙逍遥,那是贵人中的贵人。 垢姑!至少我对你的赞美不是阿谀之词吧,你天生的异赋确是与人不同的。” 薛天垢轻扭了一下道:“不过是说说罢了,我是不信命的,像我这样,一辈子埋处荒山与世隔绝,什么都谈不上。” 张良道:“不,将来的事谁都不能预料,何况神仙都是在僻静无人处修成的,但愿将来你得道之后别忘了故人,也提拔我一把,让我做你的道侣。” 薛天垢道:“会的!张大哥!那个方士曾经对我的将来作过一番预言,他说我会遇见一个道侣,先结尘缘,再证仙业,当我在狼口中将你救下时,我就认为你是我将来的道侣了,所以我才不避男女之嫌,为你裹伤。” 张良不觉心动,伸手从她的旧衣中探进去,触手柔滑,薛天垢却冷静地道:“我里面没有穿衣服,你可别以为我是淫贱,在这儿的人无论男女,不分冬夏,都是裸眠的,因为听见你在呻吟,我匆匆披上件衣服就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坦爽无邪,张良心中不禁一凛,他知道此刻可以占有她,但不能激起她的热情,因为她是在宿命的信仰支配下献身,张良自己也不信这一套,可是了解这种信仰的拘束力量,如果天垢只是为了注定的命运而献身,那只是一种责任,一种听任命运的安排。 在这种情形下,他只能得到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撷取她的贞操,却无助于他的计划,他必须更进一步地去激起她的情欲掀起她心中的狂潮,那样才能完全地控制她,利用她去实现自己的计划。 好在张良在声色场中混久了,是个调情的能手,他知道如何来驾驭这一头无羁的野马而套上笼头的。 所以他不急着去达到目的,也不能以昔日游戏风尘的手段来对付这个雪山的女神,他必须在情欲兼顾的状况下来使她心动情热,然后才能掌握她。 因此他以更温柔的声吾道:“垢姑!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心折于身材高大的女子吗?我有个最幼稚的思想,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一直在乳媪与侍仆的照顾下长大,我没有领略到母爱的温情,而我一直想有个母亲。” 薛天垢轻轻一笑道:“高大的女子能代替你的母亲?” 张良道:“也许不能,但只有躺在高大的怀抱中,能使我有被母亲抱着的感受。” “垢姑!抱抱我,像母亲一样地抱抱我,这是我梦想多年的愿望。”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地引人怜惜,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不为之心动,何况是天性淳厚的薛天垢。因此她迟疑片刻,终于伸出双臂,揽住了张良。 …… 张良有着兴奋后的意识,也幸喜着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如果不是先激发她先天的母爱,他是无法征服这一尊壮健的女神的,只要一步走错,那怕是出于无意,她天赋的神力也可以把张良毁得粉碎。 终于薛天垢推开了他,张良看见了她眼眶中含着两颗晶晶的泪珠,不禁惶然道:“垢姑你怎么了?” 薛天垢用手擦去了泪珠,撩人地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为失去的少女时代感到有点惆怅,今后我是个妇人了,成为一个妇人,没想到是这个滋味。” 她的语气很淡漠,张良急急道:“垢姑!我是情不自禁,不过你放心,我绝不负你。” 薛天垢又婉媚地笑了,笑中又有一种撩人的媚态,低声道:“我不怪你,相反地还很感激你,你使我领略到一个女子生命中真正的意义,难怪有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确是有道理的,张大哥!你要不要我?” 张良忙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不要你。” 薛天垢道:“你要我,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去,你不要我,我就从此遁入深山,找那个方士去。” 张良道:“要!一定要!我在客中,家破国亡,我不能像以前那样择吉迎娶,但我们可以简单地举行一个仪式,确定我们夫妇的名份后,我们就生活在一起。” 薛天垢道:“好!等母亲回来,我们禀明她老人家之后,我就跟你走,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张良道:“伯母会答应吗?” “会的!母亲最重节操,女子从一而终,我已经把身子给你了,她再也不会叫我另事的,你放心好了。” 张良沉吟片刻道:“这不太好吧,伯母是很注重礼仪的人,她对我这种轻薄的行为会谅解吗?” 薛天垢道:“会的!她对我的终身从不予干涉,几年前她就说过了只要我能找到归宿,就可以自己作主,她自己也是个修道的人,需要找她自己的归宿,完全是我跟哥哥把她拖住了,否则她早就远离人世了。” 张良像记起什么似的一拍头道:“对了,垢姑,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对你家的事我更该尽心,我们该快点去把你哥哥救出来,他现在也是我的哥哥了。” 薛天垢道:“这一定要等母亲回来。” 话才说完,宅后有人冷冷地接口道:“我已经回来了。” 那是薛夫人的声音,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薛夫人的声吾又道:“天垢!穿好衣服,到后面来。” 薛天垢匆匆地披上衣服,到后面去了,张良也匆忙地穿好衣服,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等他穿上了衣服,薛夫人进来了,脸上却没有愠色,也没有怒色,只是冷板板地没有表情。 张良十分惶恐地跪了下去道:“小侄该死。” 薛夫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不必如此,这是孽,也是缘,我知道会有此日,才出去给你们一个机会,只是我忘了关照你一句话,误了天垢的道基,你过来!靠着火,此刻你可受不得风寒,别冻坏了身子。” 语气中充满了慈爱与关切,张良只觉得一阵惭愧,不敢望她的脸,只是低头下拜道: “小侄绝不负垢姑,只望您老人家答应我们,立刻成礼正名。” 薛夫人轻轻一叹道:“不必!张郎!你们今日之缘早有天定,无须拘于形式,虽然你误了她的仙业,但那是她的命,怪不得谁,你是富贵中人,将来仍有一番遇合与不世的事业,可是天垢却不能帮你什么忙,她与尘世无缘,张郎,如果你有心,别贪恋富贵,功成身退,四十年后,仍有相见之日,否则,你是你,她是她,权作春梦一场,各证各的缘,在这四十年中,你可以娶妻生子,不必把天垢放在心上,你们的缘份,要在四十年后。” 张良忙道:“伯母!小侄誓她不娶。” 薛夫人忙叱道:“胡说!那就更增天垢的罪过了,张氏门中仅剩你一人,生儿传宗,她是无能为力,天下没有不忠的神仙,你不能害她。” 张良一怔道:“伯母的玄机太深,小侄不明白。” 薛夫人一叹道:“你不会明白的,天垢生具道骨,仙业有望,只是必须经过一次合体之缘,消去魔劫,她生来就冷漠,不容易动心的,虽与人合体,只要不动心,不坏元贞,反能助其元贞稳固,没想到你竟能使她动了心。” 这些道家的法语,张良听来只有一知半解,但薛夫人也不多作解释,只是道:“你的根骨也是吾道中人,只是你的煞气太重,必须在红尘中历练一番,才能使道心坚定,但愿你不忘根本,将来仍有重聚之日,现在你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就叫天垢送你上路,我有一封信给你带去,见到天异,把信交给他,他就会跟你走了。” 张良喜出望外,脱口道:“伯母都知道了?” 说完又觉得不安,因为要利用薛天异做刺客去行刺秦王的事,只是他心中的一个计划,并没有对谁说过。 但薛夫人那一双明澈的眸子,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的思想,微微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到东夷的目的,你的计划,没一椿能瞒得过我,那天你在雪地中为群狼所困,我本待不理,听任你葬身狼腹,或许会改变一切,但天垢忍不住冲了出去,可见人力是无法逆天的呀。” 张良为之一凛,没想到心里的事,被人一览无遗,看来这个老妇人确有神通,忍不住又拜道:“请伯母指示迷津,小侄的计划是否行得通。” 薛夫人道:“秦王暴虐,必无善终,强秦必亡,但尚非其时,对未来的事,我只有用句预言,你记住了,将来如有应验,你就知道对自己的取舍了,亡秦刘楚,灭秦者胡,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记住这十六个字,你可能会明白世上没有不朽的霸业,没有百世的富贵,庶几来归。” 张良愕然道:“小侄问的是眼前的计划。” 薛夫人笑道:“这个计划只问该不该行,不必问它是否会成功,成功不是一天造成的,必须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百丈高楼,虽然加上最后一尺才算完工,但没有以前的九百九十九尺,那一尺仍是一尺,你该明白了吗?” 张良道:“小侄愚昧,小侄不明白。” 薛夫人一叹道:“天机不可预泄,我也不能说得太多,反正我交出一个儿子向你换回一个女儿,没有亏待你。” 张良更不懂了,还想开口,薛夫人却摆手道:“不必再问了,明天要上路,你还是早点安歇吧。” 说完起身到后面去了,没有多久薛天垢又来到他的榻前,一言不发,脱去外衣,把一个洁净光润的胴体投入他的怀抱,张良不禁愕然低声道:“你怎么又来了,伯母她老人家知道了不会责怪吗?” 薛天垢轻声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张良又是一怔,薛天垢道:“母亲并不是不通情理,她知道我们这一别,将来四十年不能见面,合少离多,让我们多亲近一会儿,我现在给得你多一点,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会想念我多一点,将来还会回到我身边来。” 张良情动于中,忍不住道:“垢姑!我不信这些,也不以为我们必须要分别这么久,我等事情一了,就会来看你,把你接到中原去,我们永远在一起。” 薛天垢泫然泪下:“别多说了,抱着我,多爱我一会。天亮了,我们就要分手了。” 张良道:“分手,你不是还要陪我上郡城去吗?” “是的!但我们不能像这样亲近了。” 张良还想开口的,但薛天垢热烈地抱着他,吻着,那样一个丰满的胴体,那样一种撩人的情景,使他忘了语言,忘了一切,两个人又沉浸在爱的欢愉中了。 天亮得很早,对这两个沉浸在欢娱中的年轻人来说,尤觉良宵苦短,但薛夫人早就起身了,为他们把早餐都准备好了,也准备好一切要带的东西。 薛天垢腼然地起床,张良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薛夫人却十分平常,只递了一封信给张良道:“你此去见到仓海君,刚好可以赶上一场热闹,释放天异的事毫无困难,这封信是叫他以后听你的话,行动受你的拘束,他的性情很暴烈,希望你能多担待他一点。” 张良忙躬身道:“小侄一定像自己的兄长一般地尊敬他。” 薛夫人苦笑道:“那倒不必,天异这孩子别无可取,就是天性纯孝,有了我这封信,你把他当作奴仆,他也不敢违抗的,我对公子只有一个要求。” 张良忙恭身道:“伯母但请吩咐?” 薛夫人道:“到了中原,你设法替他物色一房妻室,等到他的媳妇有了身孕之后,你们再进行你的活动,这样纵有不测,也可以替我们薛家留条根。” 张良忙道:“这是应该的,小侄一定尽力。” 薛夫人一叹道:“你别看得容易,这孩子的性情别扭得很,性子又很粗野,一般的女子他看不上眼,他看中的人,未必肯嫁给他,你恐怕要费一番心思呢。” 张良道:“小侄自会尽心设法的。” 薛夫人笑笑道:“我知道你行才托付你,天垢那样一个冰冷的人,你都能使他动心,我实在很佩服你。” 一句话说得张良耳根红了起来,幸好薛夫人也没有多说下去了,促使他们出门了。 薛天垢准备了一付雪车,把张良的行囊放在上面,叫张良也坐上去,用皮裘将他裹好了,她自己则在前面,用一根粗绳拖着,洒开大步,向前飞奔。 张良实在不过意,连忙道:“垢姑!这怎么行。” 薛天垢回头笑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你的马失去了,如果不这样走,两天也到不了郡城。” 张良跳下雪车,想跟她一起步行,薛天垢也不勉强,可是积雪深可及膝,一脚踩下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走不到百十步,张良已累得直喘气。 薛天垢笑着把他抱了起来按在雪车上道:“别逞能了,这些地方可不是讲究男子气概的时候。” 张良皱皱眉问道:“垢姑!干吗要带这么多东西呢?” 薛天垢道:“那些皮货是带到郡城去卖的。” 张良道:“留着吧,我囊中有金箔,垢姑!我们现在是夫妇了,还分什么你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薛天垢想想道:“可是已经带出来了,总不能送回去。” 张良道:“搁在这儿,回头再来取,连车子都放下,我相信不会有人抢去的,就算丢了也没有关系。” 薛天垢道:“把车子也留下,你怎么走?” 张良涎着脸道:“没人的时候,你抱着我走,有人的地方,我下来走,这样也轻快一点了。” 薛天垢脸一红道:“你真好意思,大白天也要我抱你。” 张良笑道:“垢姑!如果我抱得动你,我一定抱着你走,假如真觉得要很久才能再见,我多亲你一下也是好的,别忘了我们是新婚的夫妇。” 薛天垢的脸更红了,但也却不过他的柔情蜜意,一把抱了他起来道:“我是要离开你,否则会被你缠得丢不开了。” 张良就势吻着她,两个人就这么缠绵着,黏着,在无垠的雪地上留下一行足迹,慢慢地步向前方而去。 张良与薛天垢终于来到了郡城,在逆旅中又作了一夕缠绵,留下了薛天垢,次日清晨张良整顿衣容,前去拜诣东夷的仓海君。 这是再度前来,他难免有许多感慨,前一次来,他贵为韩国的贵公子,车骑扈从,备受礼遇,这一次却是以流浪者的身份,相去何啻天壤云泥,而昔日故人今日已是为郡君,身份显赫,是否还念及昔日友谊呢? 当他投入名刺,在等候接见的那一刹那,心中的确是充满了忐忑与不安,等待了一会儿忽然宫中号角齐鸣,来往的人,都充满了喜色,互相恭贺。 张良不禁深感诧然,正想打听一下是为了什么,忽而宫门大开,仪仗队伴随着鼓乐声鱼次而列,然后他见到了昔日的知己旧友仓海君满脸喜气地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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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椎三 未通寒喧,仓海君已握着他的手道:“子房!你真是福星,因为你的莅临,为敝君带来了莫大的喜气。” 张良有点莫明奇妙,仓海君已经握着他的手,将他邀到宫殿中,分宾主坐定后,又再度致谢道:“那位国师的预言真灵,他算准了今日必有贵客莅临化凶为吉,愚兄正在怀疑,仓海地处僻远,何得有贵人光降,却想不到会是贤弟你,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张良这时才问道:“亡国之臣,远道来投,承蒙王兄不以落魄而见弃,盛礼相迎,子房已深感辱宠,不知王兄此言何指,良深感困惑,乞道其详。” 仓海君笑道:“贤弟名刺投入之际,愚兄正在焦愁万分,但就在接到贤弟的名刺时,否极泰来,荆人适产一雄。” 张良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避席相贺道:“这真是喜事,应该为王兄大大的庆幸一番! 恭喜!恭喜!” 仓海君笑道:“那里,那里,该是贤弟的福佑。” 张良一怔,仓海君继续解释下去,原来郡夫人怀胎已逾十二月,迟迟未产,四天前阵痛发作,却一直不能顺利生产,仓海君焦急万分,因为按照东夷旧例,新君登基十年内未能有世子,便当逊位而以旁支为替。 仓海君接位已九年余,好容易才盼得郡夫人有了身孕,却迟迟未育,限期将届,如果不能顺利生育,或者生个女儿的话,他的君位就只有两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无论如何是来不及再生个儿子的。 仓海君接位后,施行仁政崇尚法治,政和民安,极得民心,全国上下都舍不得他逊位,但格于传统,又必须遵守祖上的遗规,所以全国上下,都寄望于郡夫人的临盆,那知好事多磨,郡夫人迟迟不褥,又遇上了难产。 四天的阵痛折磨,郡夫人已奄奄一息,遍请全国名医俱束手,唯有求告于方士,终于有一位得道的隐士前来视诊后说,郡夫人怀孕时冒犯了默神,因而作祟,又预言说今日可望有福星莅临,可解危厄,否则就难说了,不仅产妇命将不保,国祚亦将根危。 仓海君原来是不信这一套的,可是那位隐士德高望重,极受国人信仰,他也只好姑妄信之。 东夷仓海地处偏远,又是极寒冰冻之际,外来之路为冰雪所封,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贵人光降。 那知道就在郡夫人垂危之际,张良的名帖投到了,仓海君正在产房外踱蹀不安,心力交瘁,接到名帖后,还没看清上面的字,里面一阵骚动,郡夫人顺利地产下一位世子,啼声洪亮,头角峥嵘,更有异香满室,母子均安。 这是个天大的喜讯,所以仓海君在稍事安慰夫人一番后,立刻就出来接待张良了。 张良是个很聪明的人,得知原委后,立刻有了一个主意,事情发生得这么巧,却是个对他绝对有利的机会,必须立刻抓住它,所以他立郎取出预为赞礼的玉马奉上道:“这都是王兄洪福齐天,弟不过适逢其会,世子来日必当大贵,故命中有此劫难。圣人之出必有魔难,以见天命之所注,必将成于困厄,弟勿促而来,身无长物,这一对玉马雕琢简称精细,就作为世子的贺礼,希望勿嫌菲薄。” 这对玉马仓海君在幼年时已见过,也十分喜爱,此时被作为礼物送来,尤其有意义,喜出望外,不加推辞就收了下来道:“贤弟是敝郡的救星,这一对玉马将是小儿的福符,愚兄愧领了,今后将珍为镇国之宝。” 张良见他收下了,心中很高兴,于是开始寒喧,同时谈起自己的近况,仓海君听说他国破家亡,自是十分同情,唏嘘道:“贤弟的不幸,愚兄十分同情,只憾无能为助,但贤弟放心好了,仓海距中原甚遥,秦王的势力达不到此地,贤弟大可在此安居,而且愚兄对贤弟的大才亦有借重之处。” 张良苦笑道:“良虽国破家亡,但韩国颇有忠义之士,小弟要求个安身之处,尚不乏收容之人,至于王兄这儿,小弟入境后就闻王兄就政以来,国泰民安,极得拥戴,小弟可效力之处实无多,小弟此来,实别有所求。” 仓海君皱眉道:“贤弟如有复国之举,愚兄自当尽力为助,只是仓海地小民弱,甲兵不逾万人,自保尚且不足,仅仗天险隔壤而图苟安,以此微力,不堪强秦一击。” 张良道:“王兄误会弟意,小弟所求非此,强秦势盛,韩以数十万之众,尚为之轸灭,弟何敢累王兄于灾危。” 仓海君道:“是则贤弟又有何求?” 张良想了一下道:“以弟之力,击秦自不能假之于兵,只求得勇士一人,狙杀暴君,而速其乱而已,纵或不成,亦见弟忠君之心,非图偷生之辈。” 仓海君笑道:“贤弟壮志可嘉,愚兄当为之促成,敝国地处荒野,适应生存,国中颇不乏勇武之士,当为吾弟物色之。” 张良忙道:“这个人选,弟已经物色到了。” 仓海君道:“那就更好了,是不是他不答应,这没关系,愚兄可以召来而命他前去助贤弟成事,虽然这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但愚兄相信可以作得了主。” 张良笑道:“那倒不必,这个人兄弟可以说动他,只是他身犯杀人之罪,在狱中待决。” 于是他说出了薛天异的事,仓海君不禁皱了眉头道:“这个人愚兄知道,他本是韩地人寄居在此,力大无穷,行为暴戾,殴伤国人,敝国人民畏之如虎,所以他杀了人后,全国上下,一致请处以极刑,本来连抓他都很困难,尚幸此人事母至孝,而乃母亦深明大义,亲自缚子入狱以服法,贤弟欲纵此人,愚兄对国人实难交代。” 张良眼珠一转道:“王兄!弟并不要求王兄枉法以纵囚,现在王兄要杀他也不可能!” 仓海君道:“是的!他要越狱的话,愚兄的军卒也抓不住他,贤弟如能叫他越狱,愚兄可以暂缓追捕,等你们离开了再做作一番,庶几两便。” 张良道:“这不行的,薛夫人是个守法的人,她如有纵子之心,就不会送子入狱了。” 仓海君苦笑道:“说的是呀,但要愚兄枉法而纵囚,实在很难,愚兄轻易不处极刑,这人的罪行昭著,已为全国所周知,愚兄实爱莫能助,万望贤弟鉴谅。” 张良道:“王兄现在倒有个最好的理由赦免他,而且全国人民,不但不会怨王兄枉法,且会歌颂王兄之仁政。” 仓海君一时还不明他的语意,但在旁侍候的内侍中有一个老年人趋近附耳低语片时,他才笑道:“对!我怎么忘记了,想必贤弟已经想到了。” 张良微笑道:“王兄新得世子,乃举国的大喜事,循例应大赦天下,尽释所囚,这是个最好的理由。” 仓海君道:“是的!幸得此机巧,使愚兄得循法如所请,否则愚兄真感到太为难了,贤弟有恩于愚兄,拒绝贤弟的要求,于情不合,答应了贤弟,于法难行。” 张良连忙拱手道:“多谢王兄,就请王兄立下诏书。” 仓海君道:“又何必要如此仓促呢?贤弟远来,又兼小儿出世,理应在此多盘桓些时日欢聚一阵。” 张良道:“王兄!小弟国破家亡,复仇之心如箭,那有心情欢聚呢?再者这也是为王兄计,薛天异祖籍韩人,小弟才选中了他,以免拖累王兄,如果小弟在此公开多日,异日举事之后,成固可喜,万一失败了,推究到责任,王兄就难辞其咎了,而秦王又是个气量很窄的人。” 仓海君沉思片刻,终于也想到了其中的利害,默然地抬抬手,侍臣为他送来了筒板与刻刀,他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玺号,把那方镌铭的节符交给张良道:“贤弟!愚兄不是怕事,但必须为宗庙国人计,不能率性而行,你拿了这方符令,就可以到狱中去将薛天异释出,你急着办事,愚兄也不多留你了,看酒来。” 那名内侍立刻捧上一个盘子,内有两尊金爵,都斟满了酒,仓海君取了一尊,等张良也取了另一尊后,他才举爵道:“贤弟!这一爵为谢你给小儿带来福祚,更祝你此去成功,一举而能名扬天下,干!” 张良道谢着饮下了那一爵酒,仓海君亲自送他到宫门前执手激动地道:“贤弟!如果你此举不成也不要灰心,自古暴政必败,独夫必无善终,珍重此身,必有扬志之日,如若无地可容身时,仓海之门,永远为你而开。” 这是一番肺腑之言,也是张良在国破家亡之后,在朋友间所受到最温暖的友情,尤其是出自仓海君之口,更令他感动,因为他知道仓海君的这一个承诺,担了多大的风险。 张良怀着仓海君赦罪的符节,兴冲冲的赶回。逆旅中途看见市民百姓都在欢欣鼓舞,喜动颜色。 仓海君获得世子的消息,已由宫中传到了民间,引起了举国的欢腾,但他们都没有张良心中的欢愉。 故人得子固然值得庆幸,但真正值得高兴的是他的计划得以实施了,机缘的巧合使他能顺理成章地救出薛天异,虽然薛夫人已有表示,允许薛天异为他效力,但总没有合情合法地援救他出来更使得大家都高兴。 想起前夜薛夫人的预言,说自己到宫中去会赶上一场热闹,释放薛天异将毫无困难等等,他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夫人的先知了,看来神仙参悟天道,预知休咎的学问,毕竟有点道理。 郡姬久妊不育的事固然是很久了。但薛夫人能在迢迢百里之外,预知自己一到,就能适逢其会,赶上这份热闹,而且,把话说在前面,这的确是一种令人惊奇的神通,修道参悟之说,竟是真有这回事的。 薛夫人是道中人,薛天垢是道中人,将来自己也会是道中人,这将是多么离奇的一种命运呢? 可是张良此刻耿耿于怀的不是将来,而是目前,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薛天垢,然后很快地去接出薛天异。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逆旅中,却已凤去室空。 薛天垢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留给他的是一方绢帕,帕上血迹斑斑,是这个多情的女郎啮血捐书: “子房吾君:妾行矣!非妾薄情而背君,盖人生聚合皆有定数,留今日未尽之缘正为异日相见之余数也,君妾之缘份仅此短短片刻而已,贪今日之欢而缘尽,则相见无日矣,为图后聚故,忍心不辞而别矣。 君之来为数定,妾之去亦为数之必然,妾不敢逆天而负己累君也,万祈谅之,郡君添嗣举国同庆,兄之罪,亦可因国庆而蒙赦,此亦数定,君不来,兄无死日,君来,则兄死矣,然此亦数耳,无可怨君者,所盼者,唯望切记母托,为兄觅得一偶,庶几留薛氏之祚,则母与妾俱感同身受矣,君其珍重,四十年中,君当另有机遇,可创不世之勋业,留万古之英名矣。 妾所望者,则盼君勿堕慧根,勿恋富贵,四十年光阴,弹指即过,四十年后,云山相见则为永聚之日矣,彪业勿忘家承,富贵中当另佳偶,万勿以妾之故,矫情而贻妾之罪孽,而为张氏门中不肖之子归也,垢娘留。” 字迹绢秀,到末后时才有点潦草,可见她留书之时,心情还是相当激动的,绢帕上还留着微微的香泽,然而张良却忍不住泪眼模糊,他知道这个雪山中的女神已经离开他很遥远了,今后留给他的将是永远的相思。 道家能辟谷长生,驻颜不老,仙家的四十年或许只是弹指光阴,但在人间却是漫长的一段历程。 “这四十年我只能在梦中去回忆她的影子了,四十年后才相见,垢姑!你或许还容貌如昔,我已是个白发老翁了,才一夕缠绵,才一日欢聚,你就忍心地离我而去吗?” 喃喃地呓语良久,泪水爬痒了他的面颊,滴地叮叮有声,原来已在绝顶的酷寒中,凝成了一粒粒的冰珠。 良久之后,张良才在迷茫中醒过来,轻吁了一声,又强自振作道:“这样也好,我有许多的事要做,不能常在柔情中羁糜的,垢姑,虽然我是在有计划的情形下得到了你,但在你的怀抱中,我却忘怀了一切,付出了我全部的感情,垢姑,如果你仍在我的身边,我真会抛下一切的。” 整整衣襟,他开始准备了,出重金托店家选购了两匹好马,又买了两罐酒,几包熟菜,奔监狱的去路,骑了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去接薛天异出狱了。 虽然薛天垢已经留下了血书而别,他还是想再见到那美丽高大健壮的倩影一次,所以他要快,快争取时间,接到薛天异后,立刻起程入山,一则为了秘密行踪,再则也为了想趁薛氏母女未离之前,再看到她们。 郡城并不大,没有多久就走到监狱门前,张良拴好了马,他精于世故,不动声色摸了一片金叶,悄悄地塞给了守门的狱卒,由于他衣着的华贵,气度的轩昂,以及出手的豪阔,使得狱卒十分惶恐,接下赏赐后,立刻阿谀地问道:“贵人有什么吩咐?” 张良一笑道:“想见一见薛天异。” 狱卒先是一怔,看了他手中的酒菜,随即陪笑道:“贵人是给他送酒菜来的吗?那真是好极了,这位大爷在牢里可真难侍候,每天要酒要菜,送得慢一点就是拳打脚踢,他家里虽然隔时送点钱来,那够他用的,为了图个平安,都是小的拿自己的钱给贴补着。” 张良笑道:“只有看牢的向囚犯刮油水,囚犯向牢卒伸手倒是奇闻,贵官真是好心肠的人。” 狱卒苦笑道:“贵人说笑话了,干小人这一行可苦着呢,待决的囚犯是牢里的祖宗,他反正顶多不过一死,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他死在牢里,那是我们的干系,说不得只好倒过来侍候他,尤其是这位大爷,那更别说了,再粗的链子经不起他一挣,动手就打人,假如他的家里再不送钱来,小的连裤子都得卖掉了。” 张良又抛给他一块金箔道:“费心!费心,不会打扰你很久,能否找个清静的地方让我会他?” 狱卒看着金子,眉开眼笑地道:“有!有!这位大爷住的地方就十分清静,谁也不敢靠近他。” 他恭着腰在前带路,通过一排石砌的囚室,最后指着一间门户大开的石室道:“就在这里,贵人自己过去吧。” 张良笑道:“贵地真是有古划地为牢的遗风,死囚房的门都不闭的,倒真是难得!” 狱卒苦笑道:“贵人说那里的话,再厚的门也关不住这位大爷,门是他自己要开的,他怕热。” 张良一怔道:“这种天会怕热?” 狱卒道:“可不是吗?人家冻得成冰条了,偏偏他还嫌热,但也真有他的,光脊梁躺在石板上还冒汗。” 张良心中一喜,因为他要的就是这种奇人。 狱卒又道:“小的可不敢过去了,贵人多半是为着好奇看看他,送酒菜的时候没有关系,可别等他喝完就得赶紧走,否则他酒兴不足,动手又要揍人的。” 张良笑着摆摆手,自己走了过去,还没到门口,就听里面闷雷似地叫道:“刘二垮子! 你这王八蛋又来讨揍了,五刑中可没有饿刑,你敢克扣老子的酒饭。” 张良含笑跨进石室,不由得一怔,虽然心中已有一个印象,知道他是个巨无霸,但也不想魁伟若此。 他平躺在光赤赤的石板上,足足有一丈多高,比他的妹妹还高出一个头来,薛天垢白得像玉,他却黑得像炭,赤着上身,坚实的肌肉显出一条条鲜明的轮廓。 这不是一个人,是一尊天神。 他闭着眼,好像根本不想瞧瞧来的人是谁,掀了鼻子道:“刘二垮子,你这球囊真是不打就不舒服,早上叫你送酒来,你说没钱,这又是那儿变来的,而且一提就是两罐,还带了这么多菜,看在你孝心的份上,今天不揍你了,把东西放下就滚吧,免得你看着心疼。” 张良心中一动,觉得薛天异除了天赋勇力超人外,更还有一股敏锐的感觉,他仰天而卧头都没偏一下,眼睛也没睁开,都能知道自己提了两罐酒来,这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刺客人选了,因为刺客不仅要勇力过人,还必须具备这种敏锐的感觉,才能在千军万马中一击而得手。 掩不住心中的狂喜,他放下酒菜一拱手道:“薛大兄,小弟张良拜见,并携来薄仪,望祈笑纳。” 薛天异翻身坐了起来,睁开亮光炯炯的眼睛,望了张良一眼道:“不认识,非亲非故你来干吗?” 望着他铁塔似的身体,张良再度拱手道:“慕名来访。” 薛天异吼了一声道:“拿着你的臭东西,给我滚远点,老子可不是供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消遣的,你拿了两罐酒和一点菜,就想来开开老子的玩笑,你把老子当什么?是街上耍的狗熊,我吃刘二垮子的,是因为我家里会还给他,老子虽然穷,可还没穷得要人施舍。” 张良笑道:“大兄误会了。” 薛天异叫道:“误会个屁,你慕名来访,慕的什么名,老子是待决的囚犯,这种丑名有什么可慕的,小子!你趁早滚远一点,要不是瞧你经不起老子一拳,老子就揍扁你。” 一挥斗大的拳头,直逼上前,张良却坦然不动道:“大兄!小弟是令妹的新婿,特来拜诣的。” 薛天异不禁一怔,仔细打量了张良一下,又地大笑道:“什么?我妹子会嫁给你,小子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别以为这是占便宜,我妹子一个指头也能把你捏死。” 张良没办法了,只得取出薛夫人的手书道:“大兄如果不相信的话,有岳母大人的手书在此。” 那是一卷羊皮,用炭条在上面刻写着,喷上水后,又在火上烘干,所以炭层不会脱落,是当时最流行而简便的通信办法,薛天异见羊皮上果真是母亲的笔迹,倒是怔住了,恭恭敬敬地接过来,看过一遍后问道:“我妹子呢?” “她随小弟一起前来,却先回去了。” 薛天异点点头又道:“刚才很对不起,不过我妹子怎么会委身给你的,家母又怎么会同意的呢?她说要学道,终身不嫁的,何况你站起来,比妹子还矮上一大截呢。” 说到这儿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又道:“家母的书信上说妹子已是你的人了,但结合之期尚远,看来我们这亲戚是不会假了,我也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这么份斯文样儿,怎么会想到要娶我妹子的,你们不相称呀。” 张良只得道:“小弟蒙令妹相救于雪地狼口。” “原来你是感恩而图报,这种方式可太勉强了。” 张良忙道:“令妹洁似冰雪,健逾山岳,在感激之外,尚有仰慕之情,承蒙不弃乃得高攀。” 薛天异大笑道:“你的确是高攀了,而且攀得很高,既然你是真心诚意,我也不说什么。 我不怕妹子会受委屈,倒是你得小心点,她发起性子来,你可消受不了。” 张良红着脸道:“小弟非常尊敬她。” 薛天异大笑道:“好!你肯娶我妹子,我总是感激而高兴的,妹妹为了我受了不少累,能得事终身于兄弟这样一个人,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来,来,我们喝酒。” 他抓起酒罐一仰脖子,咕嘟几声,就把五斤来重的酒罐儿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大口地吃菜,打开第二罐酒时,才让张良,张良道:“小弟量窄,还是大哥你请吧。” 薛天异也不客气地道:“好!那就不客气了,自从进到这囚房里后,我还没有痛快地喝过,你反正出去有得喝的,兄弟!娘在柬中叫我一切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呢?” 张良道:“等出去再说吧。” 薛天异一怔道:“出去,兄弟!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别忘了我是待决的死囚,这牢房虽然关不住我,但国法可把我给困住了,怎么出得去呢?” 张良道:“小弟特来接大兄出去的,连马匹都准备好了,这点酒是给大兄打尖的,我们立刻就上路。” 薛天异正色道:“我不想在这儿受拘束,娘义正词严把我送了来,我不怪她老人家,现在娘可能后悔了,自己不好意思,才叫你来,那可很抱歉,我尊敬娘,就因为她老人家行事端正,虽然她叫我听你的,这可不能从命。” 张良故意不先说出他已受赦的消息,就是想测试一下薛天异的品德,看看他是否能受托担此一重任,如果他是个偷生之徒,则运用上就得要点计谋,才能说动他去涉险,现在知道他是个守正不阿的君子,心中就安定了,这种人一诺千金,只要他一点头,就不必担心他反覆了。” 因此庄容一拱手道:“小弟将为大兄恭贺,大兄的罪已为郡君所赦免,岳母大人是个巾帼贤母,断不致有乱命,小弟更不敢要大兄作违法之行。” 薛天异不信道:“那怎么可能,仓海君虽有生杀之权,但他是个贤君,断不至发出这种命令!” 张良笑道:“仓海君是小弟昔年知交,小弟前往为大兄请命之际,恰值他新得世子,举国共庆喜瑞,于例可大赦天下,尽释所囚,小弟已得符令在此。” 说着把仓海君的符令取了出来,薛天异过目后,才相信了道:“那倒是好消息,我并不惜一死,因为我死有应得,我是为仓海君高兴,他是个难得的贤君,有了世子,就可以继续执掌政权,造福斯民,这才是真正的喜事,来!我们为这件事好好庆贺一番,喝酒。” 张良饮了一小口,把酒罐递给了薛天异,他一口灌下了大半罐,然后道:“郡君有庆我也沾了点喜气,可以不死了,兄弟!现在我可以听你的了,咱们干什么去?” 张良道:“慈母思儿心切,我们快赶去安慰她老人家。” 薛天异笑道:“娘是不会想我的,她知道我除了砍下脑袋,绝不会有其他的毛病,别是你舍不得离开妹子,想急着去看她吧?兄弟!那也不急着一时呀。” 张良红着脸笑道:“天垢对大兄的思念尤殷,我答应尽快陪着兄长回到家中,兄长,我们这就走吧。” 薛天异将余酒一口喝光道:“好吧,今天的酒喝得很痛快,我打心里都在冒火,也想出去吹吹凉风。” 这话倒不假,两罐烈酒下肚,他的黑脸上泛起了红光,汗水淋淋,与张良瑟缩畏寒之态一比,益发显得精神。 两人跨步走出囚室,外面恰好也掀起一片欢呼,原来仓海君也是个很细心的人,他怕张良怀了赦符前来释放薛天异时,不易取信,又会起冲突,再者单单释放薛天异一人也难以服众,紧跟着派了一名内侍前来颁旨释放狱中所有的囚犯,他只比张良稍慢一步而已。 因此张良与薛天异出来时,狱卒正在开释其他的犯人,见张良出来,那内侍忙施礼恭首道:“贵人也来了。” 张良拱手道:“贵侍既然前来颁示赦令,就免得我多费口舌了,这是贵郡上的符令,请贵侍带回去,并请转告贵上,就说我不再去辞行这就走了。” 那内侍取出一个小锦盒道:“此中有白珊瑚一株,乃海国特产珍玩,主公特命侍者转致以为报公子之厚惠,所持府符也请带着,异日公子重来敝国,毋论主公是否仍在主政公子都可以凭此为敝国之贵宾。” 张良知道这是一项很隆重的赠与,却不便推辞。道谢了一番就跟薛天异走出了囚狱,在外面找到了马匹,张良要薛天异上马赶路,他却笑道:“兄弟!你自管乘骑好了,我是劳禄惯了,骑上它反而别扭,而且我这身量,它也承受不了,反不如两条腿跑得快。” 张良把剩下的一匹马送给了狱卒,狱卒领受千恩万谢,薛天异笑道:“刘二垮子,咱家在这边两个月,拖累了你不少,这就算是你一点的补偿吧。” 狱卒道:“那里,那里!接待薛爷这种英雄,是小的光荣,只惭愧能力薄弱,未能使英雄符心,下次有机会……” 薛天异笑道:“你还想咱家下次再来吗?臭崽子,你安的是什么心,咱家倒不怕再来,只怕你又要叫苦连天了。” 狱卒十分尴尬地苦笑着,薛天异牵着张良的马,大声笑着,洒开大步直往城外行去。 出了城之后,又进入了山道,一片茫茫,只有浅浅的两行脚印,薛天异道:“这是我妹子的脚,别的人不会这么大,她好像是刚走了没多久,奇怪了,她为什么不多等一下,跟我们一起走呢?” 张良不便说出薛天垢血书上的词意,只得道:“小弟入宫请命时,她就走了,可能她不知道这么快,以为还有几天耽搁,所以先赶回去侍奉岳母了。” 薛天异看看地下的脚印又道:“这是她回去的脚印,那是你们来的脚印,奇怪怎么来去的深浅不同,而且看不见你兄弟的,难道是她抱着你来的?” 张良红着脸道:“小弟不善于雪行,马匹又为雪狼所食,为了赶路,只得由她背着小弟而行。” 薛天异笑道:“妹妹的脚程我很清楚,别说是背着你这么个人,就是再加上两倍的重量也不会使脚印加深,兄弟!你别否认了,一定是她抱着你走来的。” 张良满脸通红地道:“兄长何以肯定不是背负而行的呢?难道从脚印就可以看得出?” 薛天异大笑道:“当然了,我是个猎人,六岁就开始在山中狩猎,辨认脚印,是猎人最基本的常识。” 张良仍自强辩道:“兽迹与人行不同。” 薛天异笑道:“当然每种东西都不同,好的猎人一看脚印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以及行走的状况,所以我敢断定是她抱着你走来的。” 张良心中十分佩服但又羞于承认,乃赧然道:“大兄是根据什么而作的判断,能否解释一下以开茅塞。” 薛天异道:“如果是背负而急行,脚印不会这么深,而且行走与奔跑时,步幅远近也差了一半,你看看来去的两行脚印就知道了,兄弟!只有她抱着你,两个人情话绵绵,使她没有专心运气,才会有这个现象。” 张良只得苦笑道:“兄长真是观察入微。” 薛天异大笑道:“难怪你要急着去看她,原来你们的感情已这么好,我不耽误你,快走吧。” 说着洒开大步,向前快奔而去,张良连忙催马赶上,可是四条腿还不如两条腿轻快,马蹄陷入雪中约有一尺,怎么都跑不快,十几步路后马已疲累不堪,薛天异又兜了回来道: “这么走几时才到,我托你走吧。” 他双手托在马腹下将张良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迈步如飞,在雪上只留下浅浅的一行足印而已。 不过是近午时分,薛天异已把他们带到了栖身的茅屋,但是已不见人迹了,只有薛天异用的大铁锥挂在门口,以及薛夫人留在雪上的一行字:“移孝作忠,莫忘渊源,凡事听张君之安排,而成人世之壮举,博浪沙头云雾里,独夫丧胆之日,即我母子重晤之期也。” 张良怔住了,薛天异也怔住了,半晌之后,薛天异才道:“娘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到底要我干什么?” 张良苦笑道:“岳母大人早悟道机,语多玄妙,前文虽多指示,小弟也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但知道她老人家的预测都是对的,她要我们去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兄长我们到屋里去谈吧。” 在草屋里的景象依旧,只是人踪已渺,这两个人,一个缅怀慈容,一个追思丽影,置酒对炉,张良才说出了他刺秦王的计划。 薛天异只是一口口地喝酒,在张良阐述狙击的计划时,他一句话都不岔口,也不多问,张良却很起劲,不住地在桌上以手指沾了酒,画下图形,说明秦宫的位置,以及由何处下手可以直捣寝宫,一举而得逞。 等他说完之后,才兴冲冲地问道:“大兄!这个计划小弟构思已很久了,但还恐有疏漏之处,你意下如何?” 薛天异这才淡淡地道:“什么计划?” 张良愕然道:“就是小弟刚才说的计划。” 薛天异道:“我根本就没有听。” 张良大急道:“大兄怎么可以不听呢?” 薛天异道:“跟我没关系的事,我听它干吗?” 张良更急道:“怎么与大兄无关呢?这全仗大兄去执行,大兄放心好了,小弟对秦宫的形势早已作过详细调查。” 薛天异摇摇头道:“我不去。” 张良整个地呆了,薛天异道:“我也是韩国人,为复国仇,我自然不推托,何况娘也有吩咐,我不辞一死……” 张良道:“那大兄为何不肯前去呢?” 薛天异道:“地方不对,我一听你的计划是在秦都咸阳,就不想再听下去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张良道:“不到那里,怎么刺得了秦王呢?” 薛天异道:“娘的留字中已经指明了地方,博浪沙头云雾里,那才是我们动手的地方。” 张良怔住了道:“博浪沙头云雾里,才是下手的地点?” 薛天异道:“是的!娘这么指示,一定有她的道理,中原是否有这个地名?假如没有的话,也可能是另有所指。” 张良想了一下道:“博浪沙!这个地方倒是有的,但那是三晋旧地,属阳武县治,秦王不会在那里呀。” 薛天异道:“只要有这个地方,就一定是那里,兄弟,我相信娘的预言,她的指示不会错,也不会骗你,如何下手行动,我一定听你的,但下手的地点,一定要听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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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椎四 张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与薛天异交往的时间只有一天,但已经知道这个壮汉的脾气,当他决定了一件事后,就无法改变了,除非是不要他前去,但看过薛天异的勇力与身手后,要想计划得逞,再也找不到适当的人了。 沉思良久,张良只得把一切都寄托在薛夫人的预言上了,她的留字上说:“博浪沙头云雾里,独夫丧胆之日,即母子重晤之期。”想来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博浪沙只是一个极小的地方,名不见经传,更非一个远离故国数十年的女子所能知,她独独指出这里,必然是有道理的。 独夫自然是指秦王而言,博浪沙是他丧胆毕命之地,薛夫人既然作此预言,想必事情一定可以成功的。 不信怪力乱神的儒生张良,由于出关以后,种种神奇的遭遇,以及见到薛氏一家超凡的表现后,不得不对往日的观念重作一番估计,赋予深深的信任了。 因此张良一笑道:“岳母悟道已列仙班了,她老人家的指示必不会错,我们就这么决定吧,什么时候动身呢?” 薛天异笑道:“这个自然听你的,我急着回来,固然为看母亲一面,也想让你跟妹子多聚聚,但看情形他们已经先离开了,大概是目前尚不宜见面,我已经无所留恋,随时都可以走的,你说什么时候动身,我拔腿就走。” 张良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早就起程吧。” 薛天异道:“我是不累的,几个月的牢狱坐下来,我整天都在睡觉,全身都发痒,真想好好活动一下,但你是贵公子,一定经不起劳顿,就依你休息一夜吧。” 张良陪他喝了一点酒,摆好床铺要请他休息,薛天异却笑道:“你自己睡吧,我在外面躺躺就行了。” 张良一愕道:“那怎么行!外面全是冰雪。” 薛天异大笑道:“兄弟,你在牢房里看过我睡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冰雪,但冰冷的石头比雪还凉,我躺在上面还直冒汗,你想我会怕冷吗?你去睡吧,别管我了。” 张良实在也困了,便不再客气,自顾到床铺上躺下了,薛天异一个人还在喝酒,没多久工夫,张良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张良在酷寒中醒来,睁开眼睛,只看见灰蒙蒙的云天,不由吃了一惊,因为他记得昨夜是睡在茅屋里的,怎么一下子换了地方呢? 再移目旁顾,但见四下的冰雪不住往后退,分明是在行进中,可是身子又没有移动的感觉,连忙坐起身子,才看见他的马四蹄捆住,平放在一台雪车上,用一根绳索连在自己的脚头,自己也卧在一台雪车上飞速地前进着。 赶紧再掉头回顾,但见薛天异的肩上抗着一柄大铁锥。 铁锥的头上系着粗索,拉着自己卧身的雪车,走得非常稳,却又非常迅速,惊异之下,忙叫道:“薛大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动身的?” 薛天异停了下来笑道:“走了老半天了,我看你睡得正浓,不想吵醒你,又闲得无聊,干脆带着你上路了。” 张良挣扎要下车道:“这样太劳累大兄了。” 薛天异摇手道:“你别下来这是最快的走法,如果让你骑了马慢慢地挨,到天黑也出不了山。” 张良道:“那也没关系,我们不急在这一刻。” 薛天异笑道:“你不急我急,老实告诉你,我不怕冷,也不怕累,可就是饿不起,更不能断酒,此去两百里才有人家,我可以一口气赶了去,但是要等你,可能就会把我给饿扁。 还是这样子走吧,到了镇上,你好好请我吃一顿就行了,兄弟,不怕你笑话,我可是一名不文。” 张良笑道:“那还有问题?小弟应供起的。” 薛天异道:“兄弟!亲谊归亲谊,交情归交情,这钱财上却必须分得清楚,我不能白吃你的,只好为你尽点力,算是交换我的酒食所需。” 张良道:“大兄说这种话就见外了。” 薛天异道:“不!这是我们薛家的家训,一丝不可苟取,你以一对玉马救活我一命,我以一命来报答你,但那是在举事刺秦之时,现在我仍然要以劳力来养活自己。” 张良知道他们一家生活耿介,他不便多作争辩,只是笑笑道:“大兄,进了渤海关,人烟稠密,我们就不能这样子走路,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薛天异怔了一怔,道:“是啊!那时你可以骑马了,用不着我再拖着你走,我该用什么办法来为你出力才好呢?” 说着坐了下来,搔首苦思,张良笑道:“大兄!别再为这个问题苦自己了,你我还分什么?” 薛天异道:“不!一定要分清楚,我必须想出赚钱的法子,否则我宁可饿死在这里。” 张良一叹道:“大兄!我真没见到过像你这么固执的人。” 薛天异道:“你娶了我的妹妹,就该知道我们一家是怎么样的人了,如果我们不坚守这个自食其力的遗训,何必要靠狩猎为生呢,以我们的体能,求生是很容易的。” 张良灵机一动道:“大兄!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至少在半年之内,你的生活费已经预付给了。” 薛天异不信道:“胡说,我几时给过你银钱了?” 张良笑道:“不是你,是天垢给的。” “她也没有银子,我们家根本就没有银子。” 张良道:“不是银子,是皮革,大兄本来要在今年秋天处决,岳母与天垢奔命狩猎,获取了无数的皮革,就是为大兄到今秋的酒食所需,已经卖给我了。” 薛天异倒是相信了,但又问道:“皮革呢?” 张良道:“天垢本来要带着它们上郡城去求售的,但我为求赶时间,把它们全部买下来贮放在一个雪洞里。” 薛天异一怔道:“那怎么行,等雪一化,那些皮革就会烂了。” 张良笑道:“那也没什么,烂掉了也是我的东西,我付出了代价,就有权处置它们,这笔银子该付给你们的,大兄是现在拿去,还是留存在小弟这儿?” 薛天异想想道:“总值有多少?” 张良道:“没有确实估价,但足够供大兄半年酒食所需,大概有五十两金子吧,大兄如果现在拿去,以后我们各付各的,但如留在小弟这儿,入关之后,我们可以用来作点买卖,以利求利,大概可以混这一辈子的温饱了。” 薛天异又沉思片刻道:“兄弟!我们都不是生意人,刺秦之举,也不知到在那一天,或许到了牛年,金子放在你那里,随你怎么办好了,假如用完了,我自然不作其他要求,如果在我离世之前还有剩下的金子就买一个无主的孤儿,承继在我薛氏门下就好了。” 张良一怔道:“大哥何出斯言?” 薛天异豪迈地一笑道:“人生寿夭自有定数,娘早已勘透了,她算准我活不过三十岁,所以我犯罪失手杀人,她坚持要我前去伏法领罪,现在兄弟你把我救出来了,只不过是拿我这条命作更有意义的牺牲而已,却难挽我一死。” 张良不信道:“岳母留书上说,刺秦之举必可成功的。” 薛天异道:“娘送我入狱之时就说过了,下次相逢之日,就是我毕命之日,刺秦之举成功与否我不知道,但知道再见母亲之日,也就是我们母子永诀之时,我唯一感遗憾的是:未能给祖上遗下一枝根苗。” 张良想起薛夫人的嘱咐,心中也不觉恻然,连忙道:“大兄!岳母已有指示,薛氏根苗必不会断绝,而且还不必求诸异姓,大兄命中尚有子嗣之分。” 薛天异大笑道:“我不相信这是母亲的指示,她纵有再大的神通,也不能叫公鸡生蛋,又怎么能够使我生儿子呢?” 张良只是笑笑,又再次上路,进了渤海关后,已渐入中原,为了配合薛夫人的预言指示他们一迳向阳武进发,以便到博浪沙去等候机会,但是因为薛天异的长相太惊人了,肩上抗着那具大铁椎,到处都惹人注目。 这时的秦国势力更大了,任用张仪的连横之策,远交近攻,破坏了六国联盟,次年又灭了赵国,正在兴兵伐燕,但他对旧日亡国的遗臣搜捕之令并没有松懈,张良仍是在通缉的名单上,那些弱国之君虽不满强秦的跋扈,却也不敢抗逆,自然也不敢包庇张良。 所以张良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他只好易容化名,可是带着一个巨无霸似的薛天异,又太惹人注目了。 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昼伏而夜行,这种走法倒是很合薛天异的胃口,一则他的食量大,每餐无酒不饱,走到小地方,很难供他一醉,白天总是在大城镇歇足,也可以放量大吃大喝倒头一睡。 再则天候已迎春,天气渐暖,薛天异耐冷不耐热,夜凉似水,他走起路来也显得精神些,张良已经骑马代步了,他仍是安步当车,行走如风,经常还跑在前面。 阳武为三晋旧郡,此刻在魏国境内,秦王灭赵之后,本来就想近攻魏的,但因为燕太子丹遣刺客荆轲刺秦王未果,移师伐燕,魏国才暂时喘了一口气,然已亟亟自危,君权不振,祸乱自生,盗贼蜂起。 博浪沙是一片荒芜的丘陵地带,也成了亡命之徒藏身的巢穴,商旅裹足不前,行人视为畏途。 张良与薛天异一路行来,也曾遇到过几起毛贼,但他们都在薛天异的大椎下纷纷地望风披靡。 张良打听清楚了,他们既然将此地作为刺击秦王的地点,就必须作一个详尽的计划,张良是个学过兵法的人,他勘察了地形之后,开始觉得薛夫人的预言确有道理了。 博浪沙虽是一片荒野,却是由秦至魏城的必经之地,丘陵起伏便于藏身,如果秦王想移师伐魏,这是一个最理想的伏击之地,他们只要等侯机会的来临。 但首先他们必须在博浪沙安顿下来,而此刻的博浪沙,却为一股流贼所盘踞,这一股流贼人数不多,却十分剽悍,据说为首的是一个女子,叫晏红叶,本来是魏国一个武将之女,魏候昏庸,听信谗言,杀害了她的家人,她才带了一部份家将在此落草为寇,武艺高强,力大无穷。 张良听见这些消息,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了,要想在博浪沙举事,就必须先在博浪沙找个立足的所在,那就必须先把这些人驱逐离去,或者跟他们打成一伙。 但是又听说晏红叶的手下都是她旧日的家将,不容外人入伙儿,唯有取而代之。 可是他也知道薛天异的性情,虽然力大技高,却不肯轻易伤人,尤其是在东夷国伤人而获罪后,更变得仁慈了,路上几次遇盗,他只是吓退对方了事,要想他对这一股山贼大开杀戒,必须先激他一激,所以他对薛天异道:“大兄!看来我们举事的地盘要更易了。” “为什么,难道你不信娘的预言?” “不!岳母的指示极为正确,博浪沙为由秦入魏必经之地,而且形势险要,极宜伏击,秦王如有入魏之举,这是最理想的地点了,可是博浪沙现在为一股流贼所盘踞,我们无法在那儿活动,狙击者必须预先藏身该地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守株待兔,等候那一刻时机的来临。” 薛天异淡淡地道:“那还不容易,把他们赶走好了。” 张良笑道:“这一股流贼不比寻常,他们是有组织的,为首的是一个女子,听说是个将门之后,武艺高强。” 薛天异被激动了,道:“兄弟看我连个女子都不如了吗?” 张良忙道:“大兄神武,天下无敌,自然不会输在一个女子的手中,但是却有点顾虑。 因为大兄生性仁慈,不忍下杀手,但是这批流贼在山中已建立基业,一旦被夺,自然不会甘心的,赶走了又来,终日不胜其扰,光是应付这批亡命之徒,你我就疲于奔命,那有心思去计议大局呢?” 薛天异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兄弟!你不必多说了,我不是没杀过人,都是因为慈训在耳,叫我要善体天心,少造杀孽,所以我不愿多事伤人,但也要看轻重,博浪沙是我们议定行事之地,自然不能容人盘踞,开始时我们不妨示之以威,把他们赶走就算了,如果他们纠缠不已,我们自然不会客气了,给他们来个彻底解决。” 张良听他这样一说,心中大喜,连忙道:“大兄说得极是,这批山贼寇人为生,对他们可不能客气,除恶即为扬善,这是一个侠客的本份。” 薛天异肃容道:“兄弟!我是个刺客,不是侠客,行侠不是件容易的事,诛恶固为扬善,但天下并没有真正的恶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愿意做恶人的,就以这批凶贼来说,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将门之女,沦为贼寇,她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谁肯弃豪门千金不为而来做盗贼的呢?” 张良红了脸,无以为答,薛天异又一叹道:“我少年时也曾想做一个侠客,但被母亲严词训诫了一顿,她老人家说得很有道理,她说侠士路见不平,引刀逞一快,只为出名而已,不是真正的行侠,一个侠士不仅要具有勇力武功,更要有崇高的品德,必须将自己的行为陶冶得超凡入圣的境界,没有一点过失,才够资格来替天行道,杀死一个人时,才能问心无愧。 娘问我做不做得到这一点,我自问没有这份修养,只好放弃了行侠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猎人。” 张良讪讪然道:“大兄!那我们是否放过那些贼人呢?” 薛天异摇头道:“不必!他们既然是我们行事的阻碍,必须加以驱逐,但这是为了自私不能以行侠为借口。” 张良只得道:“大兄说得是,我们去吧。” 于是他策马向前走去,渐入山区,他开始有点胆怯了,不住地回头望着,薛天异却十分沉稳,肩上抗着大铁椎,用一个青布的套子罩着,看去只像是一枝雨伞,除了他的身材高大惊人外,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 入山渐深,两边都是蔓延起伏的峰峦,只有一条山道蜿蜒,望去深无尽头,好像随时都有凶险。 张良忍不住道:“怎么没见人影呢?” 薛天异笑道:“怎么没有,我们已经越过五个人的埋伏了,他们躲在大石头后面,不现身而已。” 张良一怔道:“大兄怎么知道的?” 薛天异道:“我是猎人,猎人的鼻子特别灵敏,他们藏得再好,也躲不过我的鼻子,一闻就知道了。” 张良道:“那他们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薛天异笑笑道:“兄弟!他们不是普通毛贼,是学过行军布阵的战士,你不妨猜猜他们的目的何在?” 张良向前望望道:“前面有一处悬岩,正是狙击的最佳地点,后面的人埋伏不出,是截断我们的退路。” 薛天异一笑道:“你究竟是学过兵法的,懂得用兵之道,你的判断很正确,但在我猎人的看法中又不一样了。” 张良忙道:“大兄的见解又如何呢?” 薛天异笑道:“如果以我们猎人的方法就是更简单了,在后头一堵,前面挖下陷坑,再在后面用强弓劲箭迫逼,我们必须向前冲,落下陷阱,岂不更方便。” 张良急急道:“假如真是如此,我们岂不惨了。” 薛天异笑道:“你放心,他们不是狩猎,也许不懂得这个方法,即使他们采用这一着,有我这个老猎手在,也不会吃亏,你安心前进就是了。” 张良徐徐策马前行,心里却像是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前进了数十丈,快到悬岩下面,蓦尔轰隆一声巨响,从山上滚下一块巨石,像是一屋子,对准张良砸下来,变起非常,张良整个人吓呆了。 薛天异却纵步上前,抛去手中的铁椎,双手上举,托住了那块大石,奋起神威,抛出四五丈远,轰隆一声,砸在山道上,震得四野皆动,张良的坐骑惊得举蹄长嘶,把张良摔落下来,山上发出一声呼喝道:“汉子!好手劲。” 声音尖利,似出女子之口,张良惊魂才定,颤摇着爬了起来,拔出长剑,准备迎敌,薛天异从容拾起大铁椎,扯去布套,抬头向山上叫道:“暗箭伤人是鼠辈,滚下来。” 岩壁上探出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朝下笑道:“汉子,看在你这一身好手劲的份上,姑娘就放过你们,快过去吧。” 薛天异抬头道:“你可是叫做晏红叶的贼头儿?” 那女子沉声叱道:“狂徒好大胆,居然敢直呼姑娘之名。” 薛天异大笑道:“薛爷是专程前来找你的。” 女子哦了一声,道:“找我干吗?汉子!虽然你有几斤蛮力,但我们的人手已足,不再招人入伙了。” 薛天异笑道:“你别作梦了,薛爷是要你们滚出这个地方。” 那女子怒叱一声,然后只看见人影一晃,在数十丈高的岩壁上直飘而下,落地之后,两个人都是一怔。 因为那女子的身材,居然与薛天异不相上下,只是比他显得苗条些,青布束发,身披皮甲,足登长靴,别具一股刚健之气,但面目却颇为姣好。 可是她手中执的一对铜锤,看起来不会比薛天异的大铁椎轻多了,两人对视片刻,还是薛天异大笑道:“有意思,我只知道我妹子是天下最高的女子了,想不到居然还有比她更高的,晏红叶,你那对铜锤有多重?” 晏红叶也为薛天异的魁伟身材震得怔住了,顿了一顿才道:“每柄五十五斤共一百一十斤。” 薛天异笑笑道:“不错!够重了,但合起来比我这柄大铁椎还轻了十斤,你到底要差一点。” 晏红叶怒声道:“兵器不以重量比高下的。” 薛天异笑道:“不错!但也不是拿着唬人的,你抡得动吗?能挥几下?不妨说出来听听看看是否能跟我一较。” 晏红叶冷冷地道:“不多,一两下就够了。” 薛天异笑道:“只能挥一两下,你就不该使这么重的兵器,临阵交锋,可不能只靠一两手。” 晏红叶沉声道:“汉子,我不须要会得太多,因为在我手下,从没有超过一合的对手。” 薛天异笑道:“那是你没遇上好手而已。” 晏红叶一言不发,走到薛天异刚才抛开的那块大石前面,猛地举锤一击,但听得咚的一声,巨石登时一分为二。 张良骇然变色,晏红叶这才得意地一笑道:“你的脑袋比这块石头如何?能挨得起我一击吗?” 薛天异神色如恒笑道:“血肉之躯,怎能与大石争坚,我挨不起,但是我的脑袋长在我的身上,下面有两条腿活动着,不让你的铜锤碰上就不足为虑了。” 晏红叶沉声道:“汉子,我不跟你耍贫嘴,我有个规矩,凡是能跟我在手劲上一较高低的,我才跟他交手比武,能支持过二十四合不败的,我就饶他不死,你要想活命,最好来击一下这块石头,看看你是否有动手的资格。” 薛天异道:“假如我击不碎昵?” 晏红叶一笑道:“那我不屑为敌,自然有别的方法对付你,你不妨回头看看。” 薛天异回头一看,但见两边的石壁上,排列着二十多名壮汉,有的手执长弓,钢箭扣弦待射,有的手执铜矛,作好要投掷的姿势,乃哂然一笑道:“就是这些人了吗?” 晏红叶道:“是的!这些人都是我的手下,箭有百步穿杨之能,矛能十丈内贯穿牛腹之威。” 薛天异哈哈大笑道:“对我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我并不怕他们,只是我很想斗斗你这一对铜锤,少不得要遵照你的条件,拿那块石头来试试手了。” 说着大步向前走,走到那两个裂石之前,道:“不过这不能算公平,你已把它敲成两片了,我不是占了便宜吗?” 晏红叶道:“少废话,你能击破其中一块就算合格了。” 薛天异笑了笑道:“我是个男子汉,岂能占一个妇人的便宜,我们换个方式,每人一方重新较力。” 说着举起大铁椎横撩而出,当的一激响,但见碎石飞舞,那一方巨石已碎成十七八块滚散开来。 晏红叶脸色微变,薛天异笑道:“只要你也能办到这一手,我就甘心认输,束手听你发落。” 晏红叶一言不发,举起双锤就朝薛天异砸来,薛天异连忙挺椎架住,当然声中,三般兵器交接,但张良觉得地动山摇,只有在山上埋伏的大汉轰然发出了一声:“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斗力,两个人似乎都退了一步,不分上下薛天异笑道:“够劲! 我自从铸成这柄铁椎之后,还没有遇上一个能相匹敌的对手,今天倒是难得,希望你的耐战工夫能长一点,让我们战个三百回合。” 晏红叶冷笑一声道:“用得着三百合回吗?你能拖过十合就算命长了,少说废话吧,留着点精神保全你的性命。” 薛天异笑道:“姑娘,刚才那一击虽然没分高下,但你是两只手使两般兵器,我只有一只手,算起来你已输了。” 晏红叶哼了一声道:“汉子,光靠力大是没有用的,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不过只是力大而已,却不善招式,也没有学过搏击之术,我定下十回合之限已经够多的了。” 这番话激发了薛天异的豪情,他大喝一声道:“贼婆娘,我看你虽是女流之辈,却还可堪一战,才对你如此客气,你倒狂起来了,难道我还会怕你不成。” 不待对方发话,这次他抢先出手,举椎横撩,这一男一女,两个巨无霸,立刻杀成一团了。 两边的山壁上人影飘落,是晏红叶手下的盗众纷纷跳了下来,他们显然也为这一场难得一见的战斗所吸引了。 张良也被激战所吸引,忘记身处险境,聚精会神地观战着,但见他们椎来锤往,打得激烈异常,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震得人的耳鼓几乎聋了。 一路行来时,他们也曾接触过几次小阵仗,那都是一些挺而走险的小毛贼而已,薛天异的大铁椎从未真正发挥过威力,有时张良凭手中的一枝剑也可以应付了。 现在才是一场真正的硬仗,由于对手也是个力士,薛天异出手时无须顾忌,呼呼风生,发椎如雨。 以招式而言,薛天异确是差了一点,因此大部份的攻势都是操在晏红叶的手里,但他天赋勇猛,似较晏红叶高出一筹,动作快,反应迅速,所以晏红叶精招迭出也未能占到上风,这一场龙争虎斗煞是精采万分。 十招过去了,二十招过去了,五十招也过去了,看双方酣战正浓,也都没有疲备的样子张良觉得这是从所未有的一场恶斗,也开始感到有些心焦了。 薛天异的神勇固然是他所未见,而这个女子的勇烈也是他想像不到的,他突然感到战栗了。 薛天异是他计划中最主要的一环,断不能在这个时候作轻易的折损,而这样缠战下去,对薛天异是太不利了。 落败固无幸理,就是胜得这女人,也没有好处,因为这两人旗鼓相当,一方折败后,另一方也好不到那里,可是那女子的部属个个都是骁勇的战士,能放过薛天异吗?薛天异在久战之后,还能应付这些悍盗的猛烈攻击吗? 假如应付不了,那后果就不堪想像了,张良倒不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他怕自己的计划无法实行了。 因此,当两人的战斗进行到百合之后,张良忍不住张开两只手,高声大叫道:“两位请停手,听我说一句话。” 当!又是一声激响后,双方各自退后了一步,果然如言停止了战斗,晏红叶首先开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良定了定神道:“女英雄乃女中丈夫,巾帼英豪,应当言而有信,你曾说薛大哥能支持过十合便作罢,现在已经十倍此数,这场战斗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晏红叶略略有点喘息地道:“不错!我说过这句话,他能支持十合不败,就放过你们,你放心好了,我绝不食言,如果你们现在要过去,我绝不留难。” 张良道:“大兄!那我们就走吧。” 薛天异却一摇头道:“不行!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来哩。” 张良急了道:“大兄!我们所争的并不是这些。” 薛天异道:“我知道,我们要争的是这块地方,假如不击败他们,我们的计划就无法实行。” 张良道:“我们换个地方好了。” 薛天异连忙道:“那怎么可以,母亲指定是要在这里。” 张良怔住了,他知道薛天异的固执,很难说得通,晏红叶一笑道:“原来你们是来争地盘的,那你们可真没长眼睛,博浪沙已经成为行人畏途了,没什么油水可捞了。” 薛天异道:“我们可不是打算在这儿打家劫舍。” 晏红叶笑了笑道:“那你们想干什么?这儿连绵百里,都是荒瘠的枯地,既不能耕种,又无法生产。” 张良忙问道:“既然此地一无可取,女英雄何必恋栈呢?” 晏红叶道:“但是,此处地势险要,便于藏匿安身,不虞官府的追缉,最适合于作亡命之徒的巢穴。” 张良顿了一顿才道:“敝人愿以千金为酬,请女英雄率领贵属迁地为良,把这里相让如何?” 晏红叶大笑道:“你有这么多的金子吗?” 张良道:“有!在我的马包内有明珠百颗,尚不止千金之数,以此为费,作为女英雄的迁居之资如何?” 晏红叶颇感兴趣地道:“这块地方值得那么多金子吗?” 张良道:“对我们而言是值得的。” 晏红叶道:“对我们而言呢?” 张良道:“那就分文不值了,须知我们并不仗此牟利。” 晏红叶哈哈一笑道:“对我们而言,更不止此数,因为我们是当朝的叛逆,离了这儿,就没有第二个安身之处,纵或有千金巨资,又能作什么用呢?” 张良语不禁为之塞,薛天异道:“你们是执意不肯让了?” 晏红叶笑道:“当然不让了,金山银山,要有性命才能去享受,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安全!” 张良道:“女英雄,有了千金之资,你们可以到别国去安身立命,一世衣食无缺,何必要在这儿挺而走险呢?” 晏红叶脸色一沉道:“我们并不是为生计所迫而作盗贼的,你应该知道我的家世。” 张良道:“我听说了,尊翁是魏国的名将。” 晏红叶道:“你知道就好了,老实说一句,我离家出亡之时,携走的资财也不下万金,区区百颗明珠,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们在这儿,乃是为报复。” 张良一怔道:“报复?报复谁?” 晏红叶道:“报复那些陷害家父的小人,他们为了聚敛自肥,而先父为了不跟他们同流合污,才遭到陷害的,现在国势日危,他们又想把贪墨所得,偷偷移送到别国去以图安身,我守在此地,就是不让他们带了钱溜过去。” 张良不禁直了眼无以为答,薛天异道:“你只是为了一己的私怨,我们却是为了天下的安危。” 晏红叶微异道:“这个地方与天下安危何关?” 薛天异道:“不能告诉你,但你必须让出来。” 晏红叶道:“假如我不肯让呢?” 薛天异一举铁椎道:“那我就把你们赶走。” 晏红叶脸色一沉道:“狂徒!我是看重你这份人才勇力,才不忍下杀手,你以为我真怕你不成。” 双锤一举,又扑了上来,这次薛天异却是蓄势以待,奋力举椎,猛击而出,当然急响中晏红叶的一柄铜锤脱手飞出,身子也被震得跌倒在地,薛天异跨前一步,高举铁椎道:“你败了,我饶你一命,带着你的人快滚吧。” 晏红叶坐在地下冷笑道:“不见得,我有跟你力战百合之能,那会一击就使兵器脱手了呢?” 薛天异一愕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晏红叶笑笑道:“我发现以力擒你太费事,不如用智取。” 薛天异还没有弄清她语中之意,晏红叶已将一只空手在腰间解下一根长索,索端都系有一枚拳头大小的铜球,脱手抛出,铜球直击薛天异的腿骨处。 薛天异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套把戏!” 口中说着话,铜球已迎击而至,薛天异将铁椎下挥对准铜球击去,可是晏红叶将手一抖铜球已抽回尺许使他一挥落空,然后单手一抖,将铜球再抛出去。 薛天异眼明手快,迅速抽回铁椎,这下子倒是击个正着,铜球往旁飞去,晏红叶趁势一松腕,将握在手中的铜球带着一根长索对向飞绕,刚好缠在薛天异的身上,铜球连绕几圈,长索在薛天异的身上也绕了几道。 薛天异拚力挣扎,想脱出长索的羁绊,才一用劲,那两枚铜球已迅速地受到长索所引,绕回在他的身上,同时敲击在他的膝盖上,身子骤失平衡,砰然倒了下来。 这些动作都发生得很快,张良只觉得眼前一花,薛天异已经倒在地下,晏红叶一跳而起一脚踏住了薛天异的手臂,使他无法再举起大铁椎,一手举铜锤,此着薛天异的脑袋,微笑道:“这下子你可服了。” 薛天异虎目圆睁叫道:“服个屁!你用这种手段取胜,算什么本事,有种的你放我起来凭真本事再打一场。” 晏红叶笑道:“套索飞球,乃是正宗武学,怎么不算真本事,现在你只要认一声输,我就饶你不死。” 薛天异呸了一声道:“你砸碎我的脑袋,我也不认输。” 晏红叶脸色一变,手中的铜锤高高地举起道:“狂徒!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了哦!” 举锤便待砸下,忽然一个老年汉子飞身而出,托住她的手道:“红姑等一下!请容老奴一言。” 晏红叶止手道:“你有什么话说?” 那老年汉子笑了一笑道:“这个汉子能与你力比百合,实在是个不可多见的人才,老奴想……” 底下的话他凑近晏红叶的耳根低语,谁都听不见,等他说完后,晏红叶居然沉吟良久才道:“行吗?” 老汉道:“老奴阅人无数,觉得再也没有人更适合了。” 晏红叶又顿了一顿才道:“把他们带回去再说!”说完移身,拾起另一柄铜锤走了,这老汉一招手,对其余的汉子道:“来几个人,把他捆好抬回去。” 薛天异拚命挣扎,那老汉笑道:“哥儿你不必费事了,这是蛟筋,越挣越紧,别自己找罪受。” 上来的几名汉子也很内行巧妙地按住薛天异,使他用不上劲,然后把薛天异捆得结结实实。 那老汉却朝张良走去,张良正待拔剑抵抗,老汉却摆手道:“哥儿!不必动武,你不会比那个汉子行,还是好好地跟我们走吧,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薛天异失手遭擒,张良知道凭自己这点本事,绝对无法与对方一拚,因为他看出晏红叶的手下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武士,绝非一般普通人可比,再者又看出这个老汉的脸上的确没有恶意,只得放下手来,老汉一面指挥众人抬起薛天异,一面邀了张良,还叫人牵了张良的马匹,折向一条小路,往丛岭深处走去。 所谓山寨,只是山凹处一片平坡上的十几间屋子,然而地形十分隐秘,而且要通过一道险隘,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而且站在险隘上,可以望见博浪沙前后数里,张良观察了一下形势,觉得晏红叶不愧是武将之女,深谙用兵之道,才会选择这么一个藏身之处。 这是一个兵家所谓真正的险地,易守而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敌,难怪晏红叶以数十人之众,控制了一条直通魏城的要道,视十万雄军如无物,只要有足够的粮秣,凭几十个人的坚守,可以阻挡任何的攻击。 张良心中一喜,觉得如果秦王要经过这里,那么再也没有比此处更理想的狙击地点了,但他的兴奋很快就凉了下来,薛天异已经被擒了,他自己也成了俘虏,能否保住性命都很难说,还能谈到其他吗? 心怀怔仲地来到木架的厅堂中,薛天异与他分开了,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而张良却意外地发现对方没有把他当俘虏看待,没有捆绑,甚至于连武装都没有被解除。 他仍然佩着自己的剑,但张良知道,这支剑在此时此地,根本不能算武器,任何一个人都能赤手空拳胜过他。 那个老汉始终跟着他,不!应该说是陪伴着他,进到厅屋后,还叫人把张良的行囊送了进去,态度非常客气。 张良几次想问问对方的用意,但这个老汉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张良已经喝过了茶也洗过了脸,在粗壮而不细致的椅子上坐着休息,忽而他眼前一亮,是晏红叶进来了,她已换上了女装,未施脂粉,可是已与战场中所见的形相大不相同,刚健中妩媚的成份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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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椎五 张良怔住了,直瞪瞪地盯着晏红叶,因为,他发现晏红叶与薛天垢十分相似,不仅是身材高大相同,眉目间也相当宛肖,如果他不是与薛天垢有体肤之亲,观察得比较详细的话,很可能会把她们当作同一个人。 晏红叶被他看得有点不安,启齿一笑道:“张公子……” 张良这才由失神中惊醒过来,却又相当讶异,连忙起立拱手道:“晏姑娘怎么知道贱姓的?” 晏红叶赧然一笑道:“很对不起,手下人检查过公子的行囊,才知公子是留城世家,三韩贵胄,公子受惊了。” 张良苦笑一声道:“国破家亡,栖身无地,几度出死入生,这点小惊吓已经不算得会事了,何况贵部对敝人十分礼遇,未以阶下囚相视,敝人感激不尽。” 晏红叶笑了一下道:“红叶身遭家难,严父被害,不得已才沦落在此,我们的境遇都差不多。” 她笑的时候,别有一种姣媚之态,也更像煞了薛天垢,使得张良又呆住了,口中喃喃地自语道:“像!像极了!” 晏红叶微楞道:“公子说什么?” 张良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又整饬心神解释道:“敝人看姑娘像极了一个人,因以失态,万祈垂谅。” 晏红叶笑道:“公子见笑了,还有人会像我。” 张良道:“是真的,面貌形态一切都像。” 晏红叶哦了一声,笑道:“不会有这么高吧?” 张良道:“连身材都差不多,否则怎会相像呢,釜与鼎的外貌相似,虎与猫也是一样,却从来没有会将釜作鼎,道猫为虎的,没有姑娘的身材,就称不上姑娘的容貌了。” 这句话的比喻很恰当,晏红叶也忍不住笑了,晏红叶的眉浓眼大,因为配上这天神般的身量,才显得其美,如果眉目如旧而身材减半,那就是夜叉罗刹了。 她笑着道:“世上真还有像我一样高的女子,真是令人难以相信,那位姑娘是谁?在那里?” “是拙荆,现居渤海关外。” 晏红叶道:“北地的女儿多半高大,但不会有我高吧?” 张良笑道:“绝对矮不了,她是薛大兄的妹妹,姑娘见过薛大兄,就知道他的妹妹不会矮到那里了。” 晏红叶神色一动,道:“就是跟我交手的那个汉子麽?” 张良点头道:“是的!拙荆的气力也不比姑娘小多少,只是谈到武技,就不如远甚了。” 晏红叶的脸色红了一红,道:“他的勇力,在我之上,武功也不错,假如不靠小巧的手法,我是胜不了他的。” 张良忙道:“薛大兄虽粗豪,也是将门之后,今天冒犯了姑娘,尚祈姑娘予以宽谅。” 晏红叶垂下了眼睛,笑了一笑,却问起薛天异的身世,张良心中又是一动,觉得此一问大有意思,这个女郎似乎对薛天异动了心,想到了薛夫人的嘱咐,要自己为他找一房妻室,以薛天异的体形个性,那真不容易,而晏红叶却是最理想的对象,因此他忙将薛氏的家世,薛家母子的为人,以及结识他们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当然还加上了许多谀词,尽力地吹嘘了一番。 晏红叶听得颇为动容道:“这么说来,他不但是个血性汉子,还是个孝子,倒是很不容易。” 张良道:“敝岳母治家谨严深悟道义,分明是神仙一流的高人,她的子女还会差到那里去呢?” 晏红叶垂着眼皮道:“薛君成家了没有?” 张良道:“没有!虽然敝岳母关照过,要我相机为他觅一个对象,但实在太难了,因为薛大兄人很固执,庸俗脂粉,他看不上眼,能被他看中的女子可实在不好找。” 晏红叶红了脸,沉吟良久才道:“先前我为一时之愤,带了一批家将,想对魏廷的佞臣小人施一番报复,几年下来,我实在感到腻了,何况秦王势盛,吞韩灭赵伐燕,魏之灭亡,也是早晚的事,那些人迟早会得到报应的,用不着我多事了,只是这个局面无法善了。” 张良见机会来了,忙道:“打家劫舍,占地为寇,终非善局,何况姑娘乃名门之后,长此以往,亦有辱家声,依愚见还是从速觅一个归宿的好。” 那老汉在旁接口道:“老奴是晏府家仆,先主蒙难之时,谆谆托孤,老奴只好带着那些忠心的家将,追随幼主,落草只是权宜之计,亦知不是了局,只苦在幼主无归,老奴等不敢言去,而且幼主求归,那对象也不好找。” 张良知道事情已入港,且喜是他们自动找上来的,忙乘机道:“敝人为姑娘作个冰人。 薛大兄的英武品德,都是百里难选其一,家世也相若,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晏红叶没有回答,那老汉道:“薛君与幼主交手时,老奴已有此心,只是怕家世不称,我们落草为寇乃为势所迫,可不能找一个强梁之徒为匹,但幼主的天赋身材,在清白人家中去求匹,实在也不容易,薛君的条件对幼主是太适合了,就请公子大力促成吧。” 张良欣然道:“敝人一定为这段良缘尽力,我这就去跟薛大兄说,不过我有句话先说在前面,薛大兄生性耿介,守身如玉,他们在东海宁可狩猎自赡,也不愿污其行节。” 那老汉忙道:“公子的意思老奴明白,我们先前也是不得已,几年来,都是劫掠那些贪墨之吏,并没有惊扰商旅居民,以后当然更不能做那些事了。” 张良道:“好!只要做到这一点,我相信没问题了。” 于是那老汉兴冲冲地把张良领到一个山洞里,薛天异手上的捆绑都解除了,洞外也没人看守?张良感到很奇怪,那老汉道:“这是薛君自己要求的,他说既已失手被擒,绝不会私自脱走,要我们放开他。” 张良笑道道:“大兄言出如山,倒是你们能相信他很不容易,贵部有此魄力,的确令人钦佩。” 老汉笑道:“这是幼主吩咐的,也因为薛君重守信诺,解缚后完全没有反抗的行为,才赢得幼主的尊敬,否则也不会亲自腼颜出来求于公子了。” 张良肃然道:“薛大兄固然信守君子,晏姑娘也是红粉豪杰,他们两人都是盖世奇人,老丈请放心好了,在下一定促成他们的良缘撮合这一对侠侣。” 老汉拱手道:“全仗公子了,老奴敬候佳音。” 说着自顾离去,张良走进山洞,但见薛天异靠壁而坐,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见他进来才懒懒地道:“兄弟!你也来了,真丧气,我竟败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张良笑道:“大兄对晏红叶的观感如何?” 薛天异道:“武功胆识都超人一等,虽然擒住我的手法有欠光明,但那是真本事,我没话可说,如果她一直绑住我,我倒不服气,那几根蛟筋绝不见得能捆得了我,等我歇口气,一定能挣断掉再找她拚一拚,可是她自动把我放开了,我倒是没了主意,只好由他们摆布罢了。” 张良笑道:“他们说是大兄自己要求的。” 薛天异道:“不错,但我想不到他们肯答应。” 张良接道:“这就是惺惺相惜,她看得大兄是个豪杰,才以勇士之礼相待,换了个人有这份气魄吗?” 薛天异一叹道:“算她厉害,兄弟现在可惨了,我除非能想出一个胜过她那根飞索的方法,要求跟她一战,才能把你救出去,否则只好在这儿挨下去了。” 张良道:“大兄有办法吗?” 薛天异道:“有的!那也是狩猎的手法之一,但我不屑使用,所以未加研究,要脱过她飞索的羁绊,必须把纵跳的身法练得十分灵活,可是在这个鬼洞中,连转个身子都困难,更别说是练功夫了。” 张良笑笑道:“那么,大兄就打算在这儿窝一辈子了?” 薛天异长长叹息一声道:“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学艺不精,输在人家的手里呢!兄弟你的事只好抱歉了。” 张良道:“那怎么行,岳母大人的示谕要大兄协助的。” 薛天异道:“母亲的先天术数根本不准,她没算到我会在这儿栽跟斗,连一个女子都敌不过,还能做什么呢?” 张良道:“大兄不要轻视那晏姑娘,她那一身技艺举世无匹,除了大兄,再也没有人能比得过她了。” 薛天异道:“我也比不过,兄弟,你的大事不妨跟她去商量一下,她可比我强多了,得到她的合作……” 张良笑道:“她自承勇力武功都不如大兄,至于飞索套技,只是小巧手法,我们要图嬴政,可不能仗此得手,奋勇一击,还是要仗大兄的天赋神勇。” 薛天异道:“我连这个洞都出不去,还谈什么其他呢?兄弟这不能怪我,只怪母亲的术数不准。” 张良道:“岳母的术数通神岂有不准的,她在百万里河山中,偏偏指定了博浪沙自然有道理。” 薛天异一怔道:“有什么道理?” 张良笑道:“因为这个地方有大兄的一桩姻缘。” 薛天异一下子站了起来,头顶撞着洞壁震得碎石纷纷下落,他也不觉得痛,眼睛直瞪着张良。 张良这才把晏红叶求托终身之事对他说了,然后才道:“大兄!岳母指定此地,分明是算准了大兄在此必有一段遇合,大兄的先天异质跟晏姑娘是一样的,除了你们两人匹配,你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了。” 薛天异怔了半天才道:“那不行,渴不饮盗泉之水。” 张良道:“兄弟早已言明了,如要成匹,她必须解散所部,改邪归正,她也答应了。” 薛天异又顿了一顿才道:“那还是不行,就算她不再做强盗了,我也没能力养活她,而我又不能要她养活我。” 张良皱眉道:“大兄顾虑太多了,兄弟这儿……” 薛天异道:“你的钱是你的,我可不能要你代养老婆。” 张良道:“大兄!别忘了,你还有若干金子存在我这儿。” 薛天异道:“那算是天垢的嫁妆吧,我们薛家虽穷,也不能叫一个女儿空手出嫁,何况那些皮革本是她猎获的。” 张良道:“大兄!你除了狩猎之外,不知还会干什么?” 薛天异道:“什么都不会,所以我从不作成家的打算。” 张良愁眉无计,洞外忽然有人接口道:“你会使大铁椎想必也能打铁吧?这个营生你总干得。” 说话的是晏红叶,说过了话,她自己走了进来,朝薛天异点点头道:“郎君,我不是存心偷听你们的谈话,只是想到你与张公子都没有进食,特地给你们送酒食来。” 薛天异倒很坦率,拱拱手道:“多承姑娘厚爱,只是薛某生性古怪,不是过份矫情,有负姑娘的盛情。” 晏红叶把手中的一个食盒放在地下,道:“不!郎君如此耿介胸怀,益见志向高洁,红叶十分钦折,我家早世就是冶铁为生的,先父虽然显赫过一时,却未敢忘本,闲时仍以冶铁之术教家人,妾身也学会了,我们可以在此地设炉冶铁,山上有现成的煤洞,也有现成的炉灶,我们的兵器箭簇都是自制的,将来也可以藉此自瞻。” 薛天异道:“那是很苦的!” 晏红叶笑道:“你怕吃苦吗?” 薛天异道:“我当然不怕,我是猎人,狩猎跟打铁比起来,并不见得轻松,但是你吃得了这种苦吗?” 晏红叶道:“你别以为我是贵族小姐出身,我五岁时就开始帮家父冶铁了,虽然不倚此为生,但操作时一点都不准偷懒,我这两膀子的气力,一半是天成,另一半也是练出来的,因此我比你还能刻苦呢!” 薛天异道:“这不是说着玩玩的,真要以此成家,你必须遗散所有的下人,一个从人都不留,凡事都要自己动手,因为我身无长物,养不起一个闲人。” 晏红叶笑道:“当然,寨中虽然有堆积如山的财富,我都用来作遣散部众,除了一架炉灶外,一个铜钱都不留,开张之日,你必须到煤洞里去挖出第一块煤来生火,只是第一点,我们必须留下一个人,就是老家人晏忠,因为他没有家,无处可归,再者他发誓跟定了我,叫他走开等于是逼他去死;第二点我们两个人的外相都太惊世骇俗了,不便出去做买卖,把成品拿出去卖掉,换日常所需回来,都须要有个人,此外我保证不留第二个闲人。” 薛天异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肯如此受委屈,我若是再说个不字,就不是个人了,请姑娘受我一拜,以申谢意。” 他是个天真无伪的人,说拜就拜,晏红叶连忙对拜下去,悄声道:“你是怎么了,张公子还在旁边呢,也不怕他笑话,大家相知以诚,心里明白就成了,何必表诸行动。” 薛天异大笑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想到那里就做到那里,除了母亲,我就拜过你一个人,而且你也值得我一拜,张兄弟是自己人,他不会笑话的。” 晏红叶微微激动地道:“刚才一拜我可以受,但以后你是家中之主,可不能这样胡闹了呀。” 薛天异笑道:“这不是胡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除了母亲之外,我以为不会再有第二个值得我尊敬的女子了,谁知道偏给我遇上了一个,这使我太高兴了,兄弟,今天我好好敬你两杯谢谢你这个大媒。” 可是他捞起地上的酒壶,却找不到张良了。 识趣的张良自从他们的谈话达成协议后,就悄悄地出去了,而且拉走了等在洞口的晏忠到另一边就食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天异与晏红叶才从山洞里出来,在这段时间内,张良与晏忠做了很多事,首先布置了一所新房,然后准备了酒菜,欢宴全寨的弟兄。 精明而忠心的老奴晏忠一切都设想得很周到,他把山中所积存的财物都取了出来,堆卧在广场前的营火之旁。 当这一对新人接受大家祝贺,在简单的仪式后结成了夫妇,晏红叶没有食言,当众宣布了她的决定,公平地分散了所有的财物,而且还作了一番简单的训词,谢谢大家几年来对她的帮助,也希望大家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人。 场面是感人的,那些人虽然舍不得离去,但仍然遵从了晏红叶的命令,取了自己分得的财物,跨上马离去。 只有一个小女孩子青儿不肯去,她是一个孤女,父母死于另一股流贼,十岁时被晏红叶救了来,也替她报了仇,杀死了那批流贼,青儿为了感恩图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跪在地上求晏红叶,求薛天异,终于获得了允许。 偌大的一片山寨,一下子走得空空的,张良觉得既惊且异,忍不住问青儿道:“他们就这么都走了?” 青儿道:“是的!他们都有家,只是为了追随小姐,才抛妻离子跟着小姐,如今小姐有了归宿,他们自然要走了。” 张良哦了一声,道:“我以为他们都是住在这里哩。” 青儿道:“他们大部份时间住在这里,每月有十天时间回去与家人团聚,同时刺探魏城的消息,得知有可以下手的对象时,飞速回来通知小姐,四五年来,一直维持这种情形,对家人他们都托言在外经商,几年下来,他们都攒下了一份家业,再加上这次所分的财物,足够过一世平安又富足的生活了,小姐并不要他们永远作盗贼,早就有了安排,他们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张良哦了一声才道:“他们所得的有多有少,却没有一点争纷,足见他们平时的训练严格。” 青儿笑笑道:“小姐的分配极为公允,他们自然不会有纷争了,因为小姐是依照各人食口的多寡而分的,何况山中的财物积存数,都是他们轮流经营,每个人都知道总存量是多少,小姐自己一点都没留下,他们更没话说了。” 张良深受感动地道:“你们小姐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 青儿一笑道:“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敬爱她,也深深为她的归宿而担心,幸亏公子带来了薛爷,与小姐恰是一对,因此大家都为小姐庆幸,虽然他们都舍不得放弃这一行营生,但谁也不敢再阻挠小姐的好事呀。” 把一对新人送入了洞房,渡过花烛良宵,张良因为夜来酒醉,起身较迟,等他起身后到外面,但见薛天异已赤着上膊,开始在锻铁了,晏红叶布衣粗服,在一旁指点,晏忠帮忙拉风箱煽火,青儿则着手煮炊,四个人都在忙着,张良讪然道:“大兄!今天还是吉期,你就开始干活儿了,那似乎太勤勉了一点吧?” 薛天异笑道:“兄弟!我不比你,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养家活口了,不干行吗?红叶的嫁妆只有三天的存粮与几百斤铁沙,我腼颜受下来,可是第一批成品最少也得三天后才能出炉,我闲不起,闲一天就得饿肚子了。” 张良讪然道:“看来只有我一个闲人了,我能帮什么忙?” 晏红叶道:“张……现在我也该称你兄弟了,昨天夜里,我跟天异谈过你的计划,天异是韩国遗民,自然也有为故国复仇的责任,况又有慈姑之命,我绝对赞成,只是你昨天没说明,我又把家将都遣散了,否则他们倒是好帮手。” 薛天异忙道:“我反对,刺秦之举,只能逞一击之功,靠这点力量是无法击溃秦国的大军的,得手之后,我们还必须力战而突围,走不走得掉还很难说,绝不能拖累人。” 张良道:“我也反对,但是我的理由却不同,秦王最近又受了燕国刺客荆轲的一次暴袭差一点就丧命,警觉心已经提高了,假如他要经过此地,一定十分谨慎,如果聚集的人太多他警卫更严,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了,因此我们必须消声匿迹,出其不意,才有得手的希望哩。” 晏红叶道:“那到时候只有我协助天异行事了。” 张良笑道:“其实有大兄一人足矣,但有嫂子为助,自然更无一失,只是再也不能增添人了。” 晏红叶道:“我们必须谋定而动,最主要的就是消息灵通,这里的苦日子兄弟过不惯,不如由兄弟在邻城开设一家铁铺,出售我们的制品,一面打听消息,一面跟我们连络,这样也可以使我们的行迹隐密,不受人注意。” 张良想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让晏忠持铁器出外兜售,日久总不免会惹人启疑,如果自己开设铁铺,就可以免去这些顾虑了,也可以使两夫妇,不与外界接触。 商量定当后,在晏忠的协助下,他们终于把铁器铺子开设了起来,而且还找了一个晏红叶的部属帮忙,他的家一向住在郡城里,门路人头俱熟,倒是很顺利。 晏红叶的冶锻技艺出自家传,他们夫妇又是一对大力士,力足劲猛火候深,打出来的刀剑犁锄等物,品质绝佳,铁铺的生意也很兴隆,所以收入也很好。 张良经常到山上去探视他们两夫妇,发现他们伉俪之情极笃,晏红叶并不是个娇弱的女子,但粗豪的薛天异却对她十分体贴,不让做粗重的工作,夫妇俩闲暇之余,则互相研究狙击的技巧,最主要的是练习狙击的手法。 狙击的地点也选好了,是悬岩下的一处山径,路倒是很宽,可容数骑并行,但根据一向的资料,秦王政人物猥琐,鸡胸而佝背,所以他出行时,以乘辇的时间居多。 薛天异躲在悬岩的一个浅洞中,外覆乱草,悬壁上可一望无遗,不会引起行伍的注意,另一边则由晏红叶狙伏,秦王出行时多半是双车并进,一辆是自己的辇车,另一则是副车,两车都是一样的形式,由两名健汉推行,辇车两侧是执戈佩剑的卫士,前后都有弓弩手。 行事时必须两车俱毁,才没有错失,而且也必须一击得手,否则就没有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了。 所以他们夫妇的一柄铁椎,两枝铜鎚,专事练习凌空下击,到那一天时,还叫青儿埋伏路间,路上预先掩好陷坑,上覆浮板,人走过时没有知觉,等辇车过来时,扯动绳索,拉开浮板,陷住辇车,以利下击。 计划得很周详,练习得也很烂熟,到了后来,几乎闭着眼睛也可以击中辇车了,张良自然非常满意。 就这样悠悠地过了一年,秦国的势力更强了,已经北灭燕国,形将伐魏,假如率军东行则原为郑地的博浪沙是必经之地,张良的心情很激奋,连忙到山中来告知这个消息,可是他怔住了,因为他看见晏红叶大腹便便。 薛天异倒是很高兴,拖着他饮酒,同时告诉他道:“兄弟!你有两个多月没来了,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变化吧?你嫂子早就有身孕了,可是她自己不知道,依然操作如旧,直到最近肚子才大起来,晏忠接了一个认识的大夫来一瞧,你知道怎么样,她的身孕已经有七个月了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分娩了,那大夫说这一定是个男丁,兄弟,以前我还想请你替我买个孤儿来承继宗嗣的,现在用不着了,我自己有儿子了,我们薛家有后继人了。” 张良只得打起精神向他道喜,却按下了心中的忧虑,喝了几杯闷酒,告辞回去,过了几天,薛天异却在一个夜里悄悄地来找他,张良一见惊道:“大兄怎么来了?” 薛天异紧紧地盯了他半天才道:“兄弟,我们相知不是一日了,你认为我这个人如何?” 张良愕然道:“大兄是盖世无双的奇士。” 薛天异道:“好!只要你认为我这个兄长还是个男子汉,我就不再说什么了,秦王政什么时候会到?” 张良道:“秦军虽已逼近魏境,但还早得很。” 薛天异笑笑道:“你的消息还没有我灵通呢,魏君庸弱,士无斗志,已有意乞降求保,秦王挥军前来,根本不必费事,所以他这次出伐,已更名为东巡,早就视魏为属地了,还会有什么阻碍吗?他要不了几天,就会来到了。” 张良一惊道:“大兄听谁说的?” 薛天异道:“你嫂子。我们虽然僻处荒山,但她旧日的部属还很忠心,前天有个旧部携眷去采访她,那个部属在县城很得志,知道了这个消息,特地来告诉我们,劝我们从速迁离以免为秦军经过时碰上。” 张良惊道:“兄弟确是不知道……” 薛天异笑道:“这种秘密的消息你可能不知道,但秦军逼境,你不会不晓得,为什么上次来不说呢?” 张良脸上讪然道:“兄弟见大兄正在高兴头上,不便说出这种扫兴的事,何况兄弟以为还没到时候。” 薛天异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我这条命应该死于东海死囚狱中,即蒙你救了出来就属于你的,别以为我有了家室,就会忘了对你的诺言,大哥是那种人吗?” 张良忙道:“大兄误会了。” 薛天异道:“是不是误会不说了,反正我告诉你,我答应你的事不会改变,现在你跟我回去守在山上,秦王的军旅要过来时,我们老远就可以看得见,那时我们夫妇俩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帮你此一击,只要有一个人皱皱眉头,你就拔剑杀了我们。” 张良大惊道:“大兄何出斯言,兄弟绝对信得过大兄的,红嫂临盆在即,我们可以等一下的。” 薛天异笑道:“不能等,机会只有一次,秦王来时从博浪沙经过,回程时未必就回原路,母亲指示动手的地方在博浪沙,现在证明她老人家的预言无误,就不能更异了。” 张良还待分说,薛天异道:“再说你就不是我的兄弟了,你知道我最怕欠别人的债,为了你这件事,我日夜不安,早点了结,也好图个安稳,走吧。” 说着握住张良的胳臂,不由他分说,就把他拉出了门,连马都不骑,挟在腋下,就把张良带到了山上。 晏红叶的肚子圆得像个西瓜,却毫无臃肿之态,依然行动如常,见了张良笑道:“你大哥太莽撞了,叫他去请求你来,他就把你挟来了,兄弟受惊了吧?” 薛天异笑道:“受惊倒未必,受委屈了是真的,要我妹妹抱着他在雪地里行走,他就高兴了。” 张良忆起年前与薛天垢在东海绮旎的情状,心中不觉怅然,晏红叶一笑道:“常听你大哥说起垢妹,我真是悬念得紧,不知道是否有机会能见她一面?” 薛天异道:“只要不死,总会见得着的。” 晏红叶看了丈夫一眼,笑笑道:“天异!别老是把死字挂在口上,那会使兄弟感到不安的,虽然我们都不辞一死,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是我们欠兄弟的,听你说来,倒变成兄弟在逼我们似的。” 张良口吃无语,晏红叶又笑道:“别说了,兄弟,这年来,我们很少相聚,所以我叫大哥把你请来,大家好好聚两天,这两天我们准备停工不干活儿了。” 张良讪然道:“其实兄嫂是该休息几天了,一年来,店中的生产所剩,足够逍遥几年了没问题。” 晏红叶一叹道:“以前我掠人以生,虽说没有扰及良民,所劫的都是贪官污吏的搜刮所得,但到底于心不安,自从嫁了你大哥后,自食其力,我觉得这一年才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有了这一年,我也不虚此生了,兄弟!那都要谢谢你了,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包括你大哥也在内。” 张良忙道:“兄嫂佳偶天成,兄弟何敢居功。” 晏红叶笑了笑道:“我们不干活儿,倒不是为了休息,因为在山上生炉举火,免不了要有烟雾,被人看见了就不方便了,我已经把山口封了起来,而且准备了十天的吃食,在十天之内,我们昼不举烟,夜不燃烛,谁也不会晓得山上有人住着,我们安安静静地过十天世外生活。” 她口中不提狙击之事,但一切都在为此作准备,张良听了心中暗暗感动,口里也不说什么了。 暴风雨来前必有一番出奇的平静,在张良、薛天异与晏红叶之间,表现的就是这种平静他们都没有谈如何出击的事,那已经计划周详,无须讨论了,等待的只是那一刻的行动而已谁也不知道以后将是如何结果,因此他们也避免谈论这件事,只有晏忠与青儿,每天总有一人在岩峰上轮流了望,以便看见尘雾起时,立刻通知他们准备。 过程早已演练纯熟,所谓准备者,只是立刻就位而已。 因此他们就在这种等待的心情下过了两天近乎麻木的平静日子,每餐都有酒,都有晏红叶精心所作的菜肴,但可惜都是冷的,因为他们不能举火。 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后,守值的青儿匆匆地过来道:“郎君!十里外尘雾扬起,是他们来了。” 薛天异神色十分平静,伸手拿起倚在门边的大铁椎道:“来了就好,红叶,你还可以行动吧?” 晏红叶道:“不妨事,青儿!把酒拿来。” 薛天异愕然道:“红叶!现在还有时间喝酒?” 晏红叶道:“怎么没时间,还早呢!枯等无聊,借这个机会喝点酒,也好使大家定定心神。” 薛天异道:“可是我们要先去埋伏定当。” 晏红叶笑道:“现在不能前去,尘头大起,这只是先头的开路部队,秦王是乘辇的,还在后面很远呢。” 薛天异道:“可是现在不去埋伏,回头就容易被人发现了,那批先头的开路部队,一定也都是好手!” 晏红叶道:“博浪沙是一处险地,秦王又是惊弓之鸟,他开路的先行队必然是好手无疑,正唯如此,我们才不能出去,听我的没错,绝对误不了你的事。” 薛天异显得很暴躁不安,晏红叶道:“你不信,我们把酒带到那儿去喝,我的判断绝不会错。” 她叫青儿取着酒,一起到山岩的缺口处,刚好可以看见山下的情形,可是,那些骏马的影子更近了,日光照着他们的甲胄兵器,耀眼生光,蹄声如雷渐渐移近了。 薛天异道:“现在埋伏的机会都没有了。” 晏红叶十分平静地道:“会有的,郎君,你耐下性子等着好了,即使没机会到预定的地方,这里也可以下手,以你的身手,凌空下击,想不会失手吧。” 薛天异闭口不言,那一队骁骑约莫有百余众,每个人不但手执长戈而且还身背长弓,腰悬铁剑,证明这批人都是武技精湛的好手,来到谷口时,为首的两名军官将手一挥,全队停了下来,那两人抬头了望,目光始终不离岩壁,尤其是薛天异与晏红叶预定藏身的地方,更是十分注意,过了片刻,那两名军官挥挥手,骑马的甲土立纣卸下长弓,搭上了一枝金仆姑长箭。 然后看他们一声令下,矢声咻咻,分别射向两边掩住洞口的乱草,既劲且准,约莫四十支长箭,分别射向两边,没有一枝箭落空,而且每枝箭都深陷进石里,可见这批箭手的劲力之强。 幸好洞里并没有人,那两名军官似乎满意了,挥手下令,一行人才又重新策马疾驶而去了。 晏红叶笑道:“天异,如果你沉不住气先去埋伏了,此刻不是丧身在乱箭之下了吗?” 薛天异红着脸道:“娘子卓见,多亏你了。” 晏红叶庄重的道:“现在我们各尽一爵,就可以出动了。” 青儿与晏忠上前,满斟了五爵酒,大家在沉默中喝了下去,晏红叶提铜鎚,才一举步,忽地眉头一皱,薛天异见状忙问道:“娘子,你怎么样?” 晏红叶咬咬牙道:“不要紧,走吧!” 说着话,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下落,薛天异见状忙道:“娘子莫不腹中发作了,这可不能开玩笑。” 晏红叶道:“不管,无论如何,也不能误了兄弟的事。” 她勉强地移前几步,可是青色的衣裙上已渗出一片殷红,才向地上一坐,已听得一声儿啼。 张良连忙背过脸去,晏忠与青儿抢步上前,解开她的衣裙,青儿捧起一个小身子道: “恭喜郎君,是位公子。” 薛天异道:“给我抱一抱。” 他接过一身是血的婴儿,在脸上亲了一亲,又亲了晏红叶的手道:“娘子,谢谢你,我去了。” 晏红叶道:“郎君!真不巧,我不能帮你的忙了,但是不要紧,晏忠也可以替手的,张兄弟留下照顾我,青儿去……” 张良忙道:“还是让青儿留下吧,我去……” 晏红叶道:“那怎么行,预算中就没你的份,为了垢妹,我们也不打算让你冒险的。” 张良激动地道:“嫂子,如果你们把我置身事外我就不是个人了,说什么我也要去。” 薛天异道:“这也是,山上并不安全,我们得手之后秦王的部属一定会搜上来的,兄弟并不能自保,原来是让晏忠保护他的,现在也不行了,倒不如跟我们安全点,至少我跟晏忠还能照顾他,还是让青儿留下吧。” 晏红叶道:“好吧,我们会在预定的壁洞中藏身,等待事成了之后,可以到那儿来找我们。” 薛天异回头过去看看,远处尘雾又起,一列人马如同长蛇般地蜿蜒而至,连忙道:“快点,再迟可真来不及了。” 他挟起张良,一纵落地,扒开预先掩好的地洞,叫张良躲了进去,洞中有一根绳子,还有两个小孔,开在外面的遮壁上,吩咐他道:“看见辇车经过眼前,就拉动绳子,动作要快才能陷住两座辇车,这个工作由青儿来担任,可能比你强得多,换你就差一点了。” 张良不禁微愠道:“大兄怎么看见兄弟比一个女孩子都不如了,你放心好了,我绝误不了事。” 薛天异笑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兄弟,你的才华是在行军布阵,运筹惟幄,掌握军机,设置韬略,另外非你所长,青儿能举动我的铁椎,你行吗?” 张良一怔道:“她有这么大的力气!” 薛天异笑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以后你可以一试。” 说完替他掩好木板,敲了一下,以示道别,张良跪在地洞中,眼睛从小孔望出去,只能看见很小的一点范围,他的心却在激烈地跳动着,热血沸腾汹涌着。 慢慢地,马蹄声,脚步声移近了,张良可以看见一对对的脚移过去,牛皮的战靴敲在沙土上,阁阁之声,就像是敲击在他的心上,汗水直流,淌进了他的眼睛,将他的视线遮住了,张良心中一惊,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一点岔子,他连忙举起袖子,将眼睛擦了一擦。 等他把眼睛再度凑近小孔时,仍然只看见一列列的脚,一排排的靴子,他不禁焦急了,秦王的卫队怎么这么多,走了半天辇车还没来,正在焦灼之际,忽然听得外面一声暴喝,一如电般的暴击,接着人声大乱。 薛天异开始了吗?辇车还没有到,怎么就开始了!他再也忍不住了,掀开木板,跳了出去。 但见乱成一片,无数的甲兵,围着薛天异在拚杀,一座辇车被击得粉碎,倒在一边,晏忠手舞着铜鎚,拚命攻向另一座辇车,有几个人朝他攻了过来,薛天异大喝一声,摆动铁椎跟他会合在一起。 张良也抽出长剑,帮忙抵敌,同时问道:“得手了吗?” 薛天异道:“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拉绳子?辇车已经过去了,我忍不住飞身下击,总算击中了一座,但晏忠却慢了一步,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 张良心中大为失悔,想不到就这么擦了眼睛,竞放过了辇车,事情怎么会这样巧呢?薛天异神勇如天神下凡,一柄铁椎既要保护张良,又要挥击兵敌,但敌人太多了,一批批的涌过来,脚前堆满了尸体,却仍是无法移动一步。 另一边的晏忠却奋起神威,冲了过去,举鎚朝那座完好的辇车击去时,忽地锦帘一掀,一枝长茅刺出,将他透心穿过,双鎚也脱手丢开了,辇中的人站了起来,发出一声如豺狼般的笑声,一听那笑声,张良心中就是一凉。 秦王政其声如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薛天异雷霆一击,想不到只中了副车,想不到秦王本人也有超绝的技击功夫,挺戈一刺,将逼近辇前的晏忠杀死了。 薛天异仍然问道:“兄弟!那人是秦王政?” 张良一叹道:“是的!大兄,别管我,你过去再试一次,只要杀得那独夫,我就死也无憾了。” 薛天异大吼一声,奋力前冲,冲到秦王面前,举起铁惟,还没来得及落下,寒光一挥,斗大的头颅已滚了开去。 秦王政是个很高明的剑手,持的又是一柄宝剑,就这么轻轻一挥,击碎了张良的全部希望。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胸中热血上涌,握剑正想上前拚死一搏,忽而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卷起了飞沙走石,耳中只听得秦王如豹狼的呼叫声:“孤王军威所至,天下披靡,何惧乎妖魔鬼怪,杀!一定要杀了这个刺客。” 可是张良只觉得他的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翻翻滚滚,神智也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却发现身子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女孩子在他的旁边侍奉着,那是青儿,张良翻身而起,忙问道:“青儿,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青儿目中垂泪道:“这是下邳!” 张良愕然道:“下邳,我怎么会到来这儿的?” 青儿道:“老夫人在博浪沙施展神通,遣六个神兵在困危中将公子救了出来,送到了此地。” 张良忙道:“薛大兄呢?红嫂呢?” 青儿低声道:“郎君死了,那是数中所定,夫人被老夫人接走了,小公子也被接去了。” 张良呆了一呆才道:“老夫人既然如此神通,为什么不把薛大兄也救了出来,为什么不把那独夫杀了。” 青儿道:“老夫人说数有前定,她不能逆天行事,公子命不该绝,尚有一番作为,否则她也救不了你。” 张良不信地道:“我就不信,她分明说我们会成功的。” 青儿叹道:“老夫人只说博浪沙一击,可使独夫丧胆,可没有说他会死,公子与郎君在博浪沙一举,的确使秦王独夫吓破了胆,他已经认出了公子,现在正行文天下,张挂图形,要捕捉公子,所以公子今后要更改名字了。” 张良呆了一呆,回忆起薛夫人所留的那两句,的确一点都不错,博浪沙中,独夫丧胆之日,即母子重逢之时,薛天异也说过母亲有过指示,母子重逢之日,亦即死别之时,一切都应验了,只是应验得太惨了! 青儿见他垂头无语,忙道:“老夫人劝公子不必灰心,强秦必亡,复仇有日,要我侍奉公子在这儿耐心等待着,不久另有机缘,可以造就公子盖世的事业,她也带来了垢姑的另一句话,四十年后,勿忘云山相见。” 张良只有一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 □□ □□张良在下邳圯桥之下,为一老翁纳履,三次相约,终于得到了一卷太公兵法,靠着这部奇书,他帮着汉高祖刘邦,灭秦拒楚,造就了不世的勋业,功成之日,恰好是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他娶了青儿,生子育儿尽了人世的责任后,终于抛弃一切,远隐入山,找到了薛天垢,去修他的仙业了。 他是留城人,被汉高祖封为留候,这也是他聪明的地方,因为刘邦得天下之后,疑忌日重,与张良同时建有殊勋的萧何与韩信都未有善终,张氏子孙得在汉室享受荣华富贵,幸亏他功成身退,但这一切又何尝不是薛天垢给他的恩惠呢! 秦王终于并吞六国,称始皇帝,集天下大权于一身,但他因为张良在博浪沙中悄然失踪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使他相信了神仙之说,故而晚年宫中满是方士,想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最后竟为他的世子胡亥伙同了奸臣李斯赵高所弑,而胡亥居帝为秦二世后,没多久也为汉帝刘邦与楚王项羽所灭! “亡秦者胡,灭秦刘楚,楚人一炬,可怜焦士。” 项王入关后,火焚阿房舍,结束了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薛夫人的预言完全应验了,这也是促使张良弃富贵而就道的原因,但薛天异暴死无传,后人只知道博浪沙中的大铁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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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019
聂 政 一 这年聂政二十四岁,刚从外地回到家乡来,人显得比出门时瘦了一点,脸色也黑多了,但精神却很好,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了一份世故的成熟与安详,那是以前所没有的,而且礼貌也周到多了,在街上遇见了旧日的街坊与熟人,居然肯破例打个招呼,寒喧问候一番,这也是以前从未曾有的,因此左邻右舍都啧啧称奇不已。 对聂政的归来,一般人都忧喜参半,忧的是那些循蹈规矩的安份人家,好容易清静了四年,这个捣蛋鬼又回来了,街坊上又要不太平了。喜的是那些旧日的伙伴——市上的游侠儿聂政归来,他们又有了领导中心,四年前聂政的离去,使他们受尽了委屈,这下子又可以出头了。 四年前,聂政因避祸而离家,郡城里的人都额手称快,这证明了他的离家并不光荣,只有在一班游侠儿口中,才认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尤其是赤手空拳,迎战西城游侠儿领袖薛无同以及他门下的四大拳师,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薛无同遍体鳞伤,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臂,这一战在四年中一直被津津乐道着,用来安慰自己的委屈。 原来在郡城的游侠儿,分为西南两个派系,南城的聂政与西城的薛无同,他们成群结党好斗逞勇,强取豪夺,鱼肉乡民,甚至于当街调笑妇女。为人所痛恨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西城薛无同仗的是官势——他的父亲是当地的郡守,手下还养着一批帮凶的打手武师,他的党羽也都是纨袴子弟,而南城的聂政则仗着天赋的蛮勇以及无师自通,由当年搏斗中领悟而得的几手击技手法,当然他的弟兄哥儿们也较为没落,多半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 这两派的势力都不弱,平时互不相让,时有磨擦,但自从薛无同重金聘到四名武师打手后,局势就改观了,不但时常侵入到南城的地盘内胡闹,也打伤了聂政好几名弟兄,更对聂政下了战书。 聂政是个很要强的青年,但也不是光会逞蛮的勇夫,因为对方有四名学过真正技击功夫的武师,他那些自创的拳式未必能是敌手,所以一直忍着不跟对方接触,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欺凌打击了他的尊严,何况这次又公开的递下了战书,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应战了。 决斗的地点是在城郊,对方的声势很盛,去了好几十个人,聂政却只带了几个兄弟去应敌,那几个弟兄也不是去帮忙,只带了锄头与铁耙,准备在聂政被殴身死后,就地将他埋了免得他的老母与姐姐伤心。 聂政自幼丧父,只有一个寡母与老大未嫁的姐姐,在外地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在家里他却很乖,孝顺母亲。他尊敬姐姐,尤其是对这位姐姐,他更充满了歉意,聂荣的人很美,温柔娴淑,应该是人家争相迎娶的对象,却因为聂政的原故,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上门来求亲。 那一战聂政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而赴约的,可是决斗的结果却大出意料,四位出自名家的拳师居然一一折败在他手下,薛无同在恼羞成怒之下,竟然在背后用武器偷袭,在冷不及防之下,聂政的背上挨了一刀,天生的皮坚肉厚,他受伤并不重,却因此而激发了他的怒火,回身捞住了薛无同加以痛殴,拳脚交加,薛无同折了一臂,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由他的手下们狼狈地抬了回去。 当夜聂政被兄弟们目为天神,欢聚痛饮庆功,酩酊大醉,宿在一个歌伎的家里没回去,也幸亏没回家,才逃过一场牢狱之灾,因为薛无同重创而回,他的郡官老子自然不肯甘休,调集官军,明火执杖要捉拿聂政。 得到消息后,聂政只好出亡逃走了,他的那伙游侠儿弟兄也因为失去了领袖而安份守己起来,南城虽因聂政而争足了面子,却也因为聂政的出走而失去了地盘,变成西城独霸天下的局面,这情形对南城父老来说则是个好消息,因为西城侠少有钱,仗势凌人或有之,但不会像聂政那批人暴取豪夺,而在官府的压迫之下,他们对受气已养成了习惯,至少不会认为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了。 这四年聂政上那儿去了无人得知,可是他的消息却很灵通,薛郡官老死任上,薛无同成了残废,聂政的案子无人追究了,他又悄悄地回到家乡了。 可是这次回来的聂政却不同于往昔了,他已没有那股凌人的傲气,待人非常谦和,连邻近的小孩子都不怕他了。 旧日的伙伴们曾经为他举行盛大的接风宴,他也婉言地拒绝了,好像成了个回头浪子。 随着聂政回来的是几册书卷与一柄斑烂古剑,书放在他的案首,不时翻弄诵读,剑却藏在箱底,只有他的姐姐聂荣在天色未明的清晨,看到他单独在庭中舞弄,剑光森森,霍霍风响,一颗多年的老树干上满是剑痕,那只是剑气所及而擦伤,证明这是一口宝剑,而聂政也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技艺,聂荣心里是高兴的,却没有说给谁知道。 聂老夫人对爱儿归来自然是满心喜悦,看他的表现更为欣慰,在他回家后的半个月,聂夫人终于对他作了第一次的深谈:“政儿!以你早年的行为,娘对你已不存指望了,所以从不跟你说什么,可是你闯了一次祸回来,居然洗心革面,像换了个人似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看到你能成器,我死也可以瞑目了,因此才问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聂政怔了一怔才道;“娘!孩儿过去太荒唐了,对您老人家实在不孝,现在深自改悔,只想在家乡侍候您一阵子。” 聂夫人笑了一笑,但脸色还是很庄严地道:“你对我一向还算孝顺,而且我还没有老得行动仗人扶持,我看得出你在外四年,读了不少书,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多少该为自己打算一下,谋个出身才是。” 聂政苦笑道:“娘!孩儿读的书都是修身养性的闲书,可不是求取功名的学问,上那儿谋出身去?” 聂夫人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的脾气并不适合去做官,也不指望你能谋取富贵,但人总要求个出身的,如果家有万贯家财,娘就不说了,可是咱们家徒四壁,完全靠我跟你姐姐替人做针线纺织丝绢以度日,你已经这么大了,以前不说,你在家的日子少,最多回家睡个觉,现在你不出门,还要我跟荣儿来养活你……” 聂政深自震栗了,他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只以为回到家里,承欢膝下,做个尽孝心的儿子,是他对老母唯一赎愆的办法,现在才知道他还该负起养家活口的责任。 可是他做什么呢?以他现在的才具,倒正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人材,因为天下纷扰,权贵之门,重金广求奇技异能之士,或为刺客,或为卫翼,他只要稍炫所能,千金垂手可得,但是他不屑为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情,绝不能受人驱策的,舍此以外,他可以做盗贼,以现在的身手,光顾到那些豪富之家去,千金立致,也是予取予求,这样不仅解决了生活,还可以用来救济一些贫困的人。 在以前,他会毫不考虑这样做,在现在,他这么做也无愧于心,但是他不能,他受到了限制,那是他答应过的。 他记得在出亡的时候,如何地被一个隐士收留,教他读书,教他练剑,教他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也记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季薇——那隐士的独生女儿,对他是何等的温柔,何等的痴情,更是何等的崇拜,他更记得临别时,季薇是如何依依,送给他那一柄古剑是在小溪之畔,长亭之前,那多情的声音:“聂大哥!我父亲的万斛雄心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年事已高,不能再有作为,你是我们父女的希望,你要回去侍奉伯母天年,这是你的孝心,我们不能阻拦你,但希望你在几年之内,能有一番轰轰烈烈的表现……” “聂大哥!你以前错了,还来得及改过,但将来不能再错了,否则你会粉碎我们的希望粉碎我的心,这柄剑是父亲的,他老人家要我送给你,它是雄剑,雌剑留在我这儿,我们各保管一柄,象征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聂大哥!你千万要谨慎立身处世,这两柄剑是灵通的它们的灵气能感应于千里之外,因此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知道的,你不能用它来妄杀一人,不能用它来行不义之事,否则,你的剑上会出现一道血痕……” “那是我的血,流自我胸前的鲜血,藉着灵气的感应它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心碎而死了,聂大哥,这一别也许十年,也许八年,也许是一生,但我始终会等着你,君为我守信我为君守义,期待着欣慰的重逢,聂大哥,别后珍重你自己,更要珍惜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你!” 那美丽的影子,柔情的声音,一直在他脑际廻荡着,每天在策励着,因此他不能做盗贼不能沾污了这柄剑。 聂夫人见他出神似的不回答,忍不住催促着:“政儿!你回答我的话呀,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聂荣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倒有点不忍了,柔声道:“娘!弟弟才回来没几天,您老人家别逼他吧,慢慢的来,他总会有个打算的,我们家里目前还过得去,我织的绢很受人欢迎,家里也贮了几贯钱了,一两年内……” 聂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荣儿,我知道你有了点积蓄,但那是你的嫁妆,我不能给你准备一份好嫁妆,使你嫁个好人家,已经感到很对不起你了,怎么还能用你的钱来养活这个弟弟呢?” 聂荣的脸红了道:“娘!您说的什么话,我根本就没打算出嫁,这些钱是准备给弟弟娶妻的,这样也好多个人侍候您老人家。” 聂夫人连忙摇头道:“不行,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出嫁,怎么能先给政儿娶妇?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聂荣的脸上稍稍掠过一丝惆怅,随即转为笑容道:“娘!二十六岁了,还想嫁人吗?不了!女儿已经打算终身侍候您老人家了,还是给弟弟娶个媳妇吧。” 聂夫人一声轻叹,没有再说什么,女儿家十四织素,十五裁衣,十六为明珠待字之年,过了十六七,想遣嫁一个像样的人家,就得赔上一份隆重的嫁妆,聂荣已经二十六岁,不管她多能干,但靠她自己织绢的所得,是无法择人而事了,谁愿意娶一个贫家的老处女呢? 姐姐虽然没有怨言,但母亲的叹息,却像一根沉重的鞭子,打在他的背上,鞭得他的心都痛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聂政才低声道:“姐姐!把你的钱借两贯给我。” 聂夫人连忙道:“做什么?你又想拿去赌博了,这是你姐姐的血汗钱。” 聂政没有说原因,聂荣却很快进房去拿了出来给他道:“弟弟回家一个月,整天闷在家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出去散散心也好,你的那些朋友也该去应酬一下。” 聂夫人怒道:“还提他那些朋友,就是跟他们学坏的。” 聂荣笑道:“娘也别这么说,弟弟的那些朋友并不都坏,像王铁牛,钱二虎,都是很讲义气的,弟弟离家的这些日子,多亏他们照顾着,弟弟回来了,也该去谢谢他们。” 聂政接过了钱,眼眶有点湿润,聂夫人毕竟是疼爱儿子的,不忍过份伤他的尊严,微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就去吧,这两个人还不错,你姐姐织绢时,是他们凑的钱买丝,还给他们也不肯要,你该去谢谢他们。” 聂政一言不发,揣了钱出门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聂荣才低声道:“娘!您也是的,弟弟肯安份守己,已经是好事了,不要逼得他太急,他的自尊心很强,心里一烦,喝多了酒又闹事,岂不是又惹麻烦。” 聂夫人轻叹道:“我何尝愿意逼他,只是看他整天懒洋洋的偎在家里,唯恐他消磨了志气,我宁可他出去打架闹事,也比这样子好,日子久了,他会变得不像男人了。” 聂荣想了一下才道:“您是对的,弟弟天生好强,不肯认输,这股豪情是不能受挫折的,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有作为的!” 聂夫人苦笑了一声,道:“所以我从小就不管他,别人都怪我太纵容他了,其实我是真正的了解他,如果管得太严,压制了他的志气,就白白地糟蹋了他的天赋,你父亲小的时候也是个很有才气的人,就因为你的祖父母管得太严,磨尽了壮志,结果没没以终,他临死还再三嘱咐,叫我别蹈以前的覆辙,这孩子比你父亲小时候更倔强,但是天性纯孝,我知道他不会成为一个坏人的,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不会坏的,只是委屈你了,将来要他好好报答你的。” 聂荣笑道:“娘怎么说这种话呢?他是我的弟弟,只要他能成器,我任何牺牲都是应该的,我是个女孩子,不能奋发作为,为先人增光泉壤,只有寄托在弟弟身上了,何况弟弟又有这份才华,只要聂家有一个人能出头也就足可告慰了。” 母女俩相视对笑,心里面充满了欣悦,她们对本身都不作指望,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归家的浪子身上了。 可是晚上聂政回家时,举动令她们很失望,他把借自聂荣的两贯钱换了两口猪,一肩担了回来。 聂荣不解地问道:“弟弟!你打算在家里请客?要请多少人?就算把你的朋友请了来,也吃不下两口猪呀。” 聂政摇摇头道:“不!不请客,我去问了王铁牛,看看有什么生计可作,商量了一天,没一样是我能做的,因为我不通一艺,算来算去,只有开作坊卖肉还趁手一点。” 聂荣一怔笑道:“你要当屠夫卖肉,这份工作你干得了吗?” 聂政笑笑道:“干得了,王铁牛、钱二虎都答应来帮忙,杀猪、拔毛洗弄都归他们,我只管操刀一割。” 聂荣顿了一顿才低声道:“弟弟!你走了之后,娘跟我谈了很多,我们对你寄望很深,那怕你在家吃闲饭都可以,何必要操此贱业呢?” 聂政也顿了一顿,然后才低声道:“姐姐!我不认为这是贱业,这对我是一项磨练,现在你或许不了解,慢慢你就会懂的,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我发誓不辜负你们,但你们要给我时间与机会,美玉必藏在璞中,宝剑要藏在铗中,只等待那脱穎而出的一刹那,才能惊天动地,如果整日炫露光辉与锋芒,那就不希罕了,姐姐!英雄豪杰都出于屠沽之中,你安心等着吧,如果我到了三十岁,还是在卖肉,不用你来责备,我会到父亲的坟上去自刎,现在我借此以锻练我的技业,同时也可以赚点蝇利养家,一举两得,不是很好吗?” 聂荣这才笑笑道:“只要你明白我们的心意就好了,倒不一定急着求发展,慢慢地来,我们会有这份耐心等的。” 聂政苦笑道:“姐姐!我的事业不是一点一滴,慢慢积起来的,我只能把握住一个机会作惊天动地的一举,因此我不能慢慢地等,三十岁以前,我有这份信心,过了三十岁,就算有机会,我也失去那份雄心了,因此我不会要你们等太久。” 聂荣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她无法了解的,她也不去求了解,明白聂政已经把自己塑成了一个典型,她与母亲只要付出信心,不去干扰他就行了,因此也不再说什么,自顾到后面纺丝去了,聂夫人在门后听见了他们姐弟的谈话,也没说什么,母女俩心中已有了默契,无须言语贯通了。 王铁牛与钱二虎是聂政最忠心的两个兄弟,他们只知道追随聂政,崇拜聂政,他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的信心与聂家的母女一样的坚定,知道这位大哥绝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能携带他们扶摇直上,平步云霄。 王铁牛带来了杀猪的尖刀,烫毛的大木盆以及铁锅挂钩等家伙,他是个铁匠,这些都是现成的。 钱二虎则带着放肉的木案以及一杆秤,洗刷开剥,忙了一夜,第二天,他们的肉摊开始营业了。 但聂政的第一件事却是举指轻弹,弹折了那杆秤,钱二虎失声地惊问道:“大哥!没有了秤,如何秤斤两呢?” 聂政微微一笑:“看看差不多割一块就是了,都是街坊熟人,还好意思斤两计较,反正只要不亏本,将就一点也没关系。” 钱二虎想了半天,才仿佛是懂了,点头道:“对!就凭大哥的名气谁还敢来争论。” 聂政却庄容道:“兄弟!这你就想错了!咱们现在是规规矩矩做买卖,不作兴像以前那样欺侮人了,骗人的生意只能作一次,顾客吃了亏,虽然不敢争论,但下次谁还会来光顾咱们的店。” 钱二虎傻了眼,抓着头皮道:“大哥昨天就关照过了,兄弟认为也很对,可是没有秤,怎么能够给得恰到好处呢,那还能不亏本吗?” 聂政笑笑道:“不会亏本的,价钱跟别人一样,分量上比别人给足一点,细水长流,咱们总有得赚顿酒喝的。” 钱二虎还想说下去,已经有顾客上门了,他只好躲到一边闷着去,来买肉的是位老太太,拿了四枚小钱,要买半斤肉,聂政看也不看,操刀轻轻一割,就吩咐帮忙的王铁牛用草叶包起来,那位老太太倒是不放心地道:“聂哥儿,你不秤怎么知道多少,给少了可不行,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听说你开张做生意,怕你不规矩,不敢来光顾,我就不信,说什么你也不会欺我老人家吧。” 聂政含笑道:“谢谢老奶奶,您老放心好了,因为您是第一个客人,特别对您优待,半斤肉给十两,准多不少,您不信拿回去秤好了,若是九两九,您就来把钱拿回去,肉照样送给您,以后来的主顾可得照价论秤了……” 老太太满怀不信地拿着肉走了,不一会儿,她摇摇晃晃地来了,老远就叫道:“聂哥儿你这双手可真巧,我把肉拿回去,叫我家儿子用药材铺里的戥子秤了一下,果然是十两整,连一钱都不少,一分也不多,哥儿,老婆子可真佩服了你,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准的手呢,敢情你这四年在外边,就是学的卖肉吧,要不怎么这么在行呢?” 聂政只笑了一笑,没有多作解释,有了这位老太太的宣传,大家为了好奇,都来试着光顾,聂政仍是信手操割,从不计较份量,但是他割下来的肉却十分准确,也不用割第二刀,买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每斤肉上总是多出一两,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功夫,两口猪,百多斤的肉就卖光了,留下两个猪头,兄弟三人饱餐一顿。 王铁牛一边吃,一边记帐,笑着道:“大哥!今天足足赚了半头猪,还落了两个猪头,如果你不是每斤肉多送一两,咱们就有对半利了。” 聂政笑笑道:“这是值得的,明天我们可以多宰两头,招牌创出来了,绝对可以卖光的,那不是就赚回来了吗?” 钱二虎直是点头笑道:“大哥说的是,今天的猪头好像也特别香,比以前吃不花钱的肉还要香得多。” 聂政感慨地道:“这是因为我们付出了代价,吃得心安理得,以前我们在街上逞强闹事白吃白喝,那些人虽然不敢计较,但在背后诅咒起来,却能使我们食不下咽,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我想起从前的行为,直如芒刺在背……” 钱二虎笑道:“大哥说的话太深了,兄弟听不懂,兄弟只觉得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虽然行动有了拘束,但心里舒坦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连做梦都是香甜的,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聂政拊掌大笑道:“就是这个意思,钱二弟,你虽然没读书,却比我更懂得道理,深入而浅出,说出来人人都听得懂……” 在相互的豪笑中,他们结束了这一餐欢饮。 聂荣对这个弟弟实在是非常关心的,她经常在暗中留意着聂政的一切行动,想了解他究竟在做什么。 聂政的肉铺卖出了名,不仅因为他的斤量足,价钱公道,也为了他做人的和气,以及不厌琐细的服务,对顾客童叟无欺,更有一项好处,就是顾客可以随意挑选所需要的肉种,要精的,他割出的肉上可以不带一丝肥油,要肥的,他可以割得没有一点肉沫,剁肉条,斩肉浆,他都一一代理,运刀如飞,沉稳而迅速。 聂荣慢慢地懂了,知道他是在以剁肉来陶冶剑法,她是个很聪慧的女子,看出聂政的剑法中带着很重的杀气,这类剑法必须在杀伐中求其精进,但聂政不愿意随便杀人,也没有杀人的机会,只好利用猪肉来作为假想的对象了,出手稳,落刀准,这都是剑法中求精的条件,聂政越来越进步了,几乎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 以前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达到那个标准,几个月后,已经能不用眼睛,信手一割就成。 半年后,聂政几乎已经练到意与神会,刀我可合可分的无上境界,一面跟人说话,眼睛不望猪肉,落刀不差分毫。 这表示他的技艺也臻于成熟之境,剑还是天天练的,而且是背着人家练的,但瞒不过聂荣,她老是在窗棂间偷偷地看着,但这似乎也瞒不过聂政,不管她的动作多么轻秘,每次聂政练完剑后,总是朝她隐身的地方,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宽慰着姐姐对他的关切。 这一天聂政照常在卖肉,收摊回去时,聂夫人很担心地朝聂政道:“政儿!你去找找姐姐看,她早上把织好的绢,送到西街陈府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聂政怔了一怔才问道:“是那一个陈府?” 王铁牛道:“那一定是陈甫的家里,陈甫是替韩国哀候的丞相侠累做总管的。” “是不是那个叫韩傀的家伙?” “是啊!就是那老家伙,他是韩哀候的叔叔,权势大得很,连门下的奴才都神气得不得了,陈甫只是他的总管,回家的时候,连郡官都要去登门拜候。” 聂政微微蹩眉道:“他是韩相的奴才,咱们齐国的官儿为什么要去奉承呢?” 王铁牛笑道:“这个兄弟可不清楚了,只听人家说韩国的国势很盛,咱们齐国不愿意得罪他们,韩傀在韩国很当权,陈甫在韩傀面前也很受宠信,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韩傀的夫人很喜欢咱们齐国的绢绸,每年都要叫陈甫回来买上一大批,四年前我把大姐织的绢拿了去他们很中意,出的价钱很高,这几年大姐织的绢,大部份是卖给他家的,以前都是我送去的今天怎么大姐自己送去了呢?” 聂夫人道:“荣儿见你们的生意太忙了,不便麻烦你。” 王铁牛道:“再忙也可以搁下来呀,陈甫那老家伙很好色,大姐又长得这么美,这几天他刚好在家……” 聂政脸上沉下了杀气,怒道:“这老贼如果敢欺侮我的姐姐,就算他有种,除非他不想活了。” 王铁牛嗫嚅地道:“大哥!你千万要忍耐一下,陈甫可不是像那个薛无同,打了就白打了,他的势力很大,而且身边还带了不少卫士,那可是真正练过武技的好手,绝不像薛无同以前所请的那些饭桶好打发……” 聂政想了一下,终于消失了怒气,浅浅一笑道:“走!我们去接大姐回来,我想大姐总有什么事情羁留住了,再说我聂政在齐国多少也有点名气,谅他不敢怎么样的。” 聂夫人道:“去看看好了,千万别跟人家起冲突,你大姐是个很懂事的女子,知道如何保全自己的,再说她年纪那么大了,陈甫既然在权贵之家走动,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见得多,相信也不会看上你姐姐的。” 聂政没再说话,低着头走了,王铁牛追上来道:“大哥,西城还是那批家伙的天下,你把剑带着吧。” 聂政笑笑道:“做什么,又不是去厮杀。” “兄弟怕的是万一,你的名气太大了,薛无同的老子死了,失去了靠山,但他跟陈甫的儿子很有交情,说不定会唆使陈家跟你作对,防着一点的好,你把那宝剑……” 聂政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把宝剑的。” 王铁牛笑笑道:“有次兄弟跟二虎来宰猪,到得太早,正好瞧见你在练剑,我没敢惊动大哥!你那柄剑真利,才擦着一点边,树上就陷进那么深的痕,把我们都看呆了。” 聂政一笑道:“剑虽然锋利,但要懂得使才行,你不懂的,我不想带剑去,那支剑不是用来对付这些伧夫的,他们不配。” 王铁牛道:“你说得也是,要不咱们把杀猪的刀带着。” 聂政摇摇头道:“不必!杀人要犯罪的,不是抵命就是逃亡,抵命太不值得,逃亡也不行,我们都有家小在此,连累了家人,你心里过得去吗?兄弟!我们不比从前了。” “可是他们要动蛮怎么办呢?” 聂政笑笑道:“没关系,到时候看我的,我不想伤人,但也不会被人所伤,随便捞点什么都可以防身的。” 王铁牛自然不信,聂政含笑弯腰在路边随便拔起一根茅草,然后信手一挥,砍在一株拇指粗细的野树上。 树断了,那茎茅草却完好无损,王铁牛看得直了眼,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大哥!你从那儿学来这么大的本事?” 聂政微笑道:“每天剁肉的时候练的,我们卖了半年的肉,刀子从来也没磨过一次,我就是在练武功。” 王铁牛直了眼道:“大哥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每天杀猪,刀子用坏好几把,你那把剁肉的刀还要砍骨头却连个缺口都没有,这些刀都是我自己打的,我正在奇怪呢,大哥!我们每天杀猪,用的劲儿也不少,怎么就没练出功夫来呢?” 聂政一笑道:“练武要靠天赋,还得要名师指点。” “大哥一定是受过名师指点了,怎不教教我们?” 聂政轻叹道:“兄弟!你们不是练武的材料,教了你们反而害了你们,你是铁匠,我打个比方好了,你铸练兵器,一定要选上好的钢铁,质地较差的铁砂,只能用来打犁头弯刀,如果用铸犁的材料去打兵器,会有什么后果呢?” “一碰就断了,弯了。” “这就是了,你练成了武功,由于天赋的不足,难有大的成就,结果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王铁牛知道这是事实,沮丧地道:“那我们一辈子都只作人下人了。” 聂政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别这么说,人只要有用就行了,犁锄的价值虽不如刀剑但它们对人的贡献却更重于刀剑。” 王铁牛想想道:“大哥!我知道自己的材料,也只好认了,一辈子打铁杀猪也不在乎,但是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却要卖肉呢?” “我在等机会。” “机会要人去找,你整天卖肉,机会怕不会来找你的。” 聂政笑笑道:“我不以为然,方今君权旁落,诸候纷争逐鹿,我这样的人总会有用的,只是我不想自炫求售,我要等人来找我,那必须是个能知我的人,而且我也不能为人所用,我只能应他之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后呢?” “如果我不死,我就归隐深山,如果我死了,必将在史册上留下不朽的声名,因此我没有为将来作任何的打算,我的生命像一块干柴,而且是一片薄薄的干柴,这一生只轰轰烈烈的燃烧一次,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跟二虎安排一下,至少要使你们的下半辈子觅个很好的归宿。” 王铁牛道:“那倒不必了,我们能追随大哥,就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大哥成名之后,只要能使我们也沾上一点,让大家知道,我们是大哥的兄弟,人家提起大哥时,随口也能带上我们一句,那怕就是粉身碎骨,我们也甘心情愿的。” 聂政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兄弟,以后也永远是好兄弟,如果我功成名就,自然会有你们一份的,否则你们就在心里记住我吧,说不定我的举动,会连累到你们的。” 王铁牛慨然道:“怕连累就不是兄弟了,大哥击伤薛无同时,弟兄都散了,我跟二虎却仍然到伯母及大姐处时相问候,稍稍尽一点心,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有牵累。” 聂政颇为感动地道:“是的!我很感激,所以我这次回来,摒弃了过去的兄弟,却继续跟你们两人保持友谊,患难见交情……” 王铁牛对这番话感到满意了,对聂政的身手武功也有了认识,所以不再要求他携带武器了。 城并不大,他们很快就到了,西城是闹区,店铺林立,许多豪富权贵的府邸也在这儿,比他们的南城繁华多了,聂政在西城闹过事,认识他的人很多,尤其是击败薛无同后,他更出名了,所以他回家之后,根本就绝足此间,这还是第一次到此地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已改邪归正,不再是为祸闾里的游侠儿了,但很多人仍然对他抱着畏惧的态度,即使是昔日与他作对的西城游侠少年,见了他也避得远远的,聂政并不介意,只是从容地走着,来到陈家的府门前,那儿却如临大敌,好几个佩剑的武士都站在大门口,虎视耽耽的望着他,聂政心里已经有数了,但仍不动声色,上前施了一礼才问道:“请教一下,府上的执事人员是那一位?” 一个武土冷冷地道:“你是谁?到这儿干什么,要找谁?” “在下聂政,今晨家姐到府上来卖绢,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在下前来接家姐回去的。” 那武士冷笑道:“来卖绢的人太多了,谁知道那一个是你姐姐。” 聂政依然很和气地道:“家姐叫聂荣,几年来所织之绢都是卖给府上的,各位去问一声想必有人会知道的。” 那武士冷笑道:“陈大人刚从韩都回来,忙于酬酢,今天府里宴客,都是本地的贵人,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去,岂会将一个卖绢的女子留到现在,你到别处去找吧,她早就走了。” 聂政脸色微沉,故意指着王铁牛道:“这个兄弟是陪同家姐前来的,见她进了府门,一直等到现在还没出来,因此我知道她还在里面。” 那武士脸色一变道:“胡说!你不是想存心诬赖陈大人扣留了你的姐姐,聂政,我们在韩候相府当差,也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齐地的无赖,但陈府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如果你有种,就进去搜搜看。” 说着那五六名武士都手按剑柄,作势待搏。 聂政神色从容,淡淡地道:“聂政不过是一介草民,陈大人却是韩地的贵族,怎么敢随便闯进去呢,我只是问一声,既然阁下说不在,想必一定是回去了,聂政不敢打扰,各位公忙吧。” 说完回头就走,背后掀起一阵哄笑,聂政也不答理,走了几步,忽而一个踉跄跌出几步,背后笑声更大,但只笑了一会儿,随即停止了,变得鸦雀无声。 愿来聂政穿的是一双麻绳所编的草鞋,他踉跄跌出是因为鞋索断了,鞋子离开了脚,那麻索子是因为腐朽而断的,两只鞋子,都深陷进坚硬无比的青石板中,才脱离了他的脚,那些武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然识得这是聂政故意炫示功力,但也为他的功力所震,笑不出来了。 时当暑夏正午,青石板被晒得滚烫,聂政故意苦着脸,跳到门楼前的阴影下,扶着门口的石凿僻邪道:“王兄弟!我的鞋索断了,麻烦你替我拿过来。” 王铁牛连忙上去,由石板上捡起鞋子,留下了两个寸来深的鞋印,草纹分明,就像是踩在湿泥上一般。 聂政从容地结好鞋索,又穿在脚上,然后对王铁牛道:“兄弟!大姐一定在街上买东西去了,我佩到酒楼里喝酒等她吧,她要回去的时候,一定会经过酒楼的。” 王铁牛怔怔地道:“要买东西也早该回去了。” 聂政微笑道:“那就是在那儿耽搁了,我们在酒肆中一定可以等到她的,我聂政是齐地有名的恶人,谁还敢留下她不成。” 说完招招手,叫着王铁牛一起走,来到酒肆中,拣了一处座头坐下,要了两样热菜一壶酒,慢慢地饮着。 王铁牛焦急地道:“大姐一定被他们留下了,否则陈家也不会派这么多的人站在大门口,陈甫不过是个奴才,那些人则是相府的武士,说什么也不会替他站在大门口……” 聂政微笑道:“我晓得,他们是存心对付我的,所以我露了一手,给他们一个警告,叫他们乖乖地把大姐送出来。” 王铁牛想想道:“假如他们不送出来呢?” 聂政脸色一沉道:“我等到晚上,假如还没有消息,那就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了,我就闯进去要人,这儿到底是齐国,不是他们韩国,陈甫结交官府,却也不能抢掳我们齐国的妇女。” 王铁牛没有说话,闷闷地陪他喝酒,一壶连一壶,两个人的酒量都很大,虽没有醉,然而都有了几分酒意,随着时间过去,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聂政的脸色也更阴沉了,又叫了一壶酒来,沉声道:“兄弟!喝了这壶酒,你就回家去吧,不许跟着我。” 王铁牛连忙道:“大哥!兄弟知道自己能为有限,跟着你帮不上忙,只会误事,但我也不回去,我要等着你看个结果。” 聂政想想道:“也好,但你只准在陈家的门外等着,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千万不准插手,一切都有我。” 王铁牛知道他的脾气说一不二,也不敢再说了,聂政会了酒帐,带了王铁牛又折向陈家而来。 那知到了门前,竟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王铁牛怔道:“这是怎么回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聂政深沉地道:“也许是知道我要来,在里面埋伏了起来……” “那大哥可得小心,别上了他们的圈套。” 聂政冷笑了一声道:“这就难得住我吗?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不过举手之劳,这一群鼠辈就想困得住一头猛虎了吗?” 正说着,街角转出了一个人,老远就拱手道:“聂兄!小弟费豪,有要事奉告。” 边说边走了过来,聂政是认识他的,他是薛无同之后的西城侠少领袖,不由横眉怒目,费豪却诚恳地道:“聂兄!你别误会,小弟绝无恶意,虽然我们以前稍有冲突,但四年前城郊一会,小弟对聂兄钦折异常,聂兄回来后,小弟还想登门拜访的,后来听说聂兄谢绝交游未敢造次,但今日小弟前来,是专为令姐的消息……” 聂政连忙一拱手道:“费兄有何指教?” 费豪笑笑道:“令姐确是在陈家,因为薛无同为聂兄所伤,挟恨在心,自己不敢报复,唆使了陈甫的儿子陈沣,扣留了令姐要送给陈老儿为侧室,这件事我们都很反对。” 聂政道:“令尊现为本城父母官,难道坐视他们横行不法吗?” 费豪苦笑道:“家父这个芝麻大的小官,那里惹得起陈甫呢,明知不端,也只好装作不闻不问,但他会支持聂兄的,只要抓住了真凭实据,韩相也无法袒护他的门客在齐地不法的行为。” 聂政拱拱手道:“多谢成全,那兄弟就闯进去搜查了。” 费豪摇头道:“聂兄中午的时候闯进去就好了,那时人赃具在不容他图赖,可是聂兄太过谨俱,在门口露了那一手,没作进一步行动,那些韩地好手被聂兄吓破了胆,却又不甘心示弱,只好叫陈甫带了令姐,悄悄离城……” “什么?他们走了?” “是的!他们料准聂兄晚间必有行动,故而先行离去,现在里面只剩下一批老弱妇女,聂兄如果莽然闯入,不但找不到令姐,反而会落个盗贼之名,到时候家父纵有保全之心,只怕也爱莫能助,所以特命小弟在此等候。” 聂政拱手道:“令尊关顾之情,兄弟铭感五内。” “这是应该的,聂兄是齐地壮士,再说彼此俱属乡谊,说什么也不能帮着外人来欺凌同胞,但家父的立场也很困难,三家分晋后,韩候一枝独秀,而齐已老大,不足以抗,连君候都要让他们几分,何况家父仅是一个小令……” 聂政轻叹道:“这些兄弟都很清楚,但不知他们将家姐掳到何处去了?” 费豪道:“本来他们想兼程回韩,但陈甫前来收购绢匹尚未足数,再说为这种事逃回,韩傀也无法交代,韩相府中有一个高手吕去恶,本籍也是齐人,居于城北郊四十里的田家口,这几天刚好也返家省亲,他们到那儿去暂避了,而且也想利用吕去恶来对付聂兄。”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他们去了多久?” “没多久,但他们都是乘马的,聂兄追是追不上了,只有赶了去,但那吕去恶是有名的高手,聂兄……” 聂政叹了一声道:“家姐因我而受累,纵或不敌,也得去拚一下了。” 费豪沉思片刻道:“这都是薛无同捣的鬼,他也跟着去了,聂兄这次可不能饶他,即使杀了他,家父也不会过问的,兄弟很抱歉的是无法为助,我们虽然整天驰马射箭,却只是做样子,没有一点真才实学,别说是吕去恶了,就是陈甫带来的几个二等武士,也足可把我们杀个人仰马翻的。” 聂政躬身谢道:“费兄能不念旧嫌,告知消息,兄弟已感激不尽了,怎敢再望相助,如果费兄肯帮个小忙,借两骑快马……” 费豪忙道:“没问题,兄弟早就准备好了,想到聂兄此去必不免一番争斗,自然必须节省体力,马匹备在城外,而且连兵器都准备好了,因为要避人耳目,不便直接在此交给聂兄的。” 聂政连连称谢,费豪引着他们往城北走去,虽然已经过了闭城的时候,但费豪是郡官的公子,叫开城门倒不是费事,那儿果然有人备了两骑快马与两支长剑。 聂政也不再客套了,谢过费豪,就与王铁牛登马而去,虽然泥路并不好走,但聂政却仍能把马催得飞快,几乎是一口气地赶到了田家口,那只是一座小集镇,有着四五十户人家,大部份都是简陋的平房,只有一幢像样的庄院,聂政不用询问,已经判断这是吕去恶的宅院了。 只有在公候相府做高级食客的人,才有资格住那种地方,也只有那幢宅子,能容下十几个人。 聂政还是很小心的,借着初升的月光,先看了一下地下的蹄痕,费豪的消息是很正确的,这地下有车迹,有杂乱的蹄印,而且都是新印上去的,证明那些人刚来不久,聂政沉思了片刻道:“兄弟!这次可要用到你了,你把马匹在这儿藏好,先绕到屋子后面去,我去公然闯门要人,想得到他们不会肯好好交出来的,我就将他们引到空地上去决斗,这时候你悄悄进去,把大姐救出来,骑了马先逃回城去。” “大哥一个人应付得了他们吗?” 聂政一笑道:“像陈甫家中的那些角色,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吕去恶不同,他是韩相侠累门中的首席武师,武功必然非等闲可此,我想总有一场好斗,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一个人好办,打不过可以溜,只要能救出大姐,我犯不着跟这些人拚命去。” 王铁牛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再开口说什么,应命悄悄的先去了,聂政等了一会儿,才凝神聚气,徐步向那幢大宅院走去,栅门深闭,里面灯火辉煌,似乎很热闹,隔着墙透出了香气,聂政又等了一会儿,才举起脚,顿的一声,把那两扇木柱的栅门踢开了,举步直闯而入有两个女子正捧着食盒,端了菜肴,由侧面的小屋中出来,大概是为正堂的客人送菜去,正好碰上聂政破门而入,吓得惊叫出声,把手中的食盒也抛掉了,一片叮当,屋中立时涌出了一大批人,除了早上看过的几个武士,还有陈甫和他的儿子陈沣,以及一个中年的魁梧汉子,残臂眇目的薛无同走在最后,见到聂政后,他第一个就叫了起来:“这厮来了,他到得这么快,一定有人走了消息。” 那中年汉子排众而出,朝聂政打量了两眼,然后笑道:“朋友想是聂壮士了,在下吕去恶,一向在韩城栖留,没想到乡里间出了这么一位少年英雄。” 聂政冷冷地道:“吕去恶,陈甫掳了我的姐姐,送到你这儿,这事情有吗?我齐鲁之地都是慷慨豪直之辈,敢作敢当,有没有就等你一句话。” 吕去恶笑笑道:“事情是有的,但其间有点误会,陈总管的意思并不想留难令姐,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结识壮士。” 聂政冷笑道:“聂政乃一介草野鄙夫,不敢高攀。” 吕去恶笑道:“壮士太谦虚了,壮士乃草野奇土,埋没市井屠沽之间太可惜了,以壮士的身手应该大有作为。” 聂政冷冷地道:“在下生性疏懒,非肉食之器。” 吕去恶笑道:“壮士在陈总管门前踏石留痕,足见高明,方今韩傀相父求贤若渴,虚心下士,壮士如果有志去投效,吕某当力为保荐,必然大有前程。” 聂政漠然问道:“这是陈老儿扣留家姐的本意?” 吕去恶笑笑道:“壮士精明干练,如果吕某强自云然,壮士也不会相信,起始是这位薛公子与壮士小有芥蒂,怂恿陈总管的令郎行此失礼之举,但吕某得知后,觉得像壮士这种人才,不应埋没乡闾市井之间……” 聂政这才拱拱手道:“吕前辈肯如此坦诚见告,聂政深感知己,只是聂政生性疏野,不耐豪门的繁文缛节,有负抬爱了,只请前辈将家姐放出。” 吕去恶道:“令姐在这儿没有受到委屈,吕某虽在韩地食禄,身家仍在齐地,自然也不会欺凌一个谊属乡亲的弱女子,一定会平安送她回家的,只是敝人的建议……” 聂政朗声道:“人各有志,这件事不必谈了。” 吕去恶笑笑道:“那就不谈了,现在说令姐的问题吧,如果壮士以礼叩门造访,吕某必然向令姐弟道歉,着令车马送二位回去,可是壮士破门而入……” 聂政道:“是你们先强留了我的姐姐。” 吕去恶道:“那是陈府的人失仪,吕某却把她当客人般迎进门的,于礼上无亏,如果就这样放令姐回去,吕某日后在韩城也难以混下去了,壮士以为如何?” 聂政哼了一声道:“阁下的意思怎么样呢?” 吕去恶笑道:“如果壮士肯接受邀请,彼此俱为同僚,自然好说话,否则只有两途,一个就是请壮士拿出真功夫击败吕某,技不如人,自然没话说,如若壮士胜不过吕某,就只好将令姐带到韩城作为人质。” 聂政变色道:“这是什么意思?” 吕去恶冷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敝人在韩相府中任首席护卫之职,非常需要壮士这种人材为臂助,一定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壮士如果放得下令姐,自然不能相强,否则到韩城来,在下也必定有个交代。” 聂政怒道:“你们这种手段不是太卑鄙了?” 一名武士道:“吕大人,这厮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让卑职去教训他一下。” 吕去恶笑道:“你为什么不在中午找他一斗?” 那武士顿了一顿才道:“我们是到齐地来作客的,闹市之中,到底不便太过放肆,现在就没有顾忌了。” 吕去恶笑了笑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胜得了吗?” 那武士傲然道:“他只不过内力练得可以,卑职却是受过正宗击技训练的,怎么会输给他?” 吕去恶笑笑道:“你愿意出去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吃了亏可别怨我。” 那武士跳出来一摆手中兵刃叫道:“聂政,过来,本老爷赐教你几手,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正宗的击技功夫?” 聂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聂政虽未受过正宗的击技传授,但是也未必会怕你们这种狐假虎威的豪门走狗。” 这句话骂得太见骨了,连吕去恶都勃然变色,那名武土更是怒不可遏,冲前狠狠一刀劈下,聂政侧身让过了,那武士却得寸进尺,横地一刀撩来,出手凶狠无比,聂政依然移步退后避开道:“我们并无深仇人恨,你何必一定要拚死拚活呢?难道你们练了武功,就为了欺负人用的吗?” 那武士连击不中已经大是不耐,运刀如风,蒋聂政逼得团团直转,一连七八刀俱以径寸之差,被聂政闪过,吕去恶看得一皱眉道:“下来吧,胜负已分,人家连一招都没有回,你却精招尽出,难道还不够丢脸吗?” 这武士那里肯听,挥刀更急,恨不得将聂政一刀斩成数段,才扳得回面子,当然,他能为豪门所录用,也非不学无术之辈,刀法之劲力,腕力之深沉,亦非一般庸手可比,聂政连番闪让,也颇为吃力,忍无可忍之下,举起手中的长剑,连着剑鞘,当头就是一击,蹈虚而入,又准又稳,那武士只吭得一声,抛刀扑地,昏厥过去。 聂政才仅一出手,就使得对方弃兵而败,吕去恶虽然明知实力悬殊,也感到脸上无光,冷笑一声道:“聂壮士真是好身手,不知令师是那一位高人?” 聂政默然不答,那另外的三名武士见同伴受挫,不但颜面无光,也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呼喝,刀剑齐发,涌向聂政而来,聂政用连鞘的长剑架住了,突然说道:“相府门士,难道只会倚多为胜吗?” 陈甫却在一边跳着脚叫啡道:“杀!杀了这匹夫!” 那三名武土奋力下压,却仍敌不过聂政的天赋神力,聂政单手擎剑峙如山岳,脸上还带着那一股冷漠的笑意。 这笑意使那三名武士更觉无地自容,一名武士在恼羞成怒之下,突然在衣袖中掏出一支短刃掷了过来。 双方的距离既近,他出手又急,应该是必中无疑,但聂政眼明手快,居然在匕首临身之际,用左手拍开了,怒叱一声道:“无耻之徒,居然暗箭伤人……”喝叱声中,他右臂一振,将三般兵器都震上半空,然后回过剑来,在两人头上都敲了一下,那出手飞刃的家伙,聂政恨他太过卑鄙,剑势下落,虽然未脱鞘,劲力也够大的,一下敲在手腕上,那家伙捧手痛号,滚倒在地,不用说,那只手是残废定了。 吕去恶脸色一沉,走上前,将昏倒的三个武士都踢开了,然后顿的一脚,直踩在断臂武士的胸口上,那武士惨呼了一声,口中鲜血直喷,两脚伸了几伸就寂然不动了。 聂政见他竟然出手残杀自己的手下,倒是怔了一怔,陈甫愕然问道:“吕大人!这是做什么?” 吕去恶沉声道:“他们武技不精,自取其辱,已经够丢脸了,竟然还敢用暗器偷袭,污损韩相爷的令名,岂可轻恕,如果不严加惩处,天下人都把我们看轻了。” 陈甫虽然在韩傀面前得宠,但吕去恶是韩傀的贴身卫士,连韩君哀候也对他很器重,自然不敢跟他顶撞,只好缩着头不响了。 吕去恶回间颜一笑道:“聂壮士的身手实在值得倾佩,敝人的邀意更坚了。” 聂政冷冷地道:“如果相府的武士都跟他们一样,聂政羞于为伍,对不起,我没有这个兴趣。” 吕去恶笑道:“壮士如肯屈就,自然在他们之上,韩相手下有四名首席护卫,食禄千钟封邑五十里,相当于一个万户候了,壮士到那儿去找这个机会?” 聂政哈哈一笑,道:“别说这小小的护卫不在聂某眼中,就是侠累肯把他的位子让出来聂某也不屑一顾!” 吕去恶沉声道:“阁下要如何才趁心呢?总不成要把韩候的国位让给你吧。” 聂政夷然道:“聂政无此野心,也有所不为,韩候自己也不过是晋公的家臣,叛晋自立凌天子而自封为候,聂政虽为布衣之民,却也不齿其人!” 吕去恶怒道:“狂妄匹夫,吕某不过是一念怜才,对你如此客气,想不到你竟敢出言无状,辱及君候,我如果再容你如此猖狂,就枉为相府首席护卫了,匹夫!拔出你的剑来,吕某今天不杀你誓不为人。” 他的脸色充满了愤怒,心神却十分沉稳,一点都没有冲动的样子,十足表现了一个高明剑客的修养。 面对着这么一个强敌,聂政也不敢轻视了,呛然出剑,随手把剑鞘抛过一边,这新剑是费豪为他准备的,自然不是什么利器,跟吕去恶手中的那一柄比起来,实在差得太多,吕去恶看了,傲然一笑道:“聂政,如果你没有好一点的剑器,我倒愿意借你一支,我自技成以后,很少有机会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像这样杀了你,我也不光采。” 聂政却豪声笑道:“吕去恶,器在人为,聂政虽有一柄宝剑,尚不屑于对你这种伧夫使用,所以没带来,你想我会借你的剑吗,就此一柄凡铁,我也觉得太抬举你了。” 吕去恶城府很深,微微一笑道:“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也就算了,如果是私下的切磋,我以宝剑克你,或许会惹人耻笑,但现在为了职责所关,杀你也就无所谓了。” 聂政不解道:“这话我倒要请教了,聂政为齐民,你在韩地供职,你我风马牛各不相关何以非杀我不可?” 吕去恶哈哈大笑道:“这还不明显吗,你这种人才不是庙堂之器,也不是将帅之选,充其量只能做个高明的刺客,能为韩所用,自然备受优遇,如不能为韩所用,则韩候的政敌很多,必须防着你为别国所用。” 聂政大笑道:“你把聂政看得太轻了,聂某如果有意炫技自售,早就投奔权贵之门了,何必还要隐居屠沽,耐守清贫,叫年长的姐姐市绢以赡生呢?你请不动我,别家诸候又岂能请得动我,这未免过虑了。” 吕去恶笑道:“人的志节是很难说的,也许有一天你会不耐清寒,为富贵所动呢,反正我是有备而无患,今天杀了你,总此日处来防患你好得多。” 聂政夷然道:“燕雀焉知鸿鹄志,你自己丧失了武人的人格,卖身于权贵之门,就以为天下士都跟你一样的了。” 吕去恶不作置辩,慢慢进身发剑,剑势十分平稳,然而却极具威力,剑身都振啸作鸣。 聂政也不敢怠慢,懔然发剑迎架,施展胸中所学,跟他交手斗将起来。 吕去恶不仅剑艺精深,武功高强,战斗经验也非常丰富,出手必险,所攻都是要害之处凶狠凌厉,但聂政则仗着过人的天赋,以及四年出亡时追随隐士季高尽得其传之益。这半年来,隐身屠沽,独特的练习方法,操刀割肉时,每一刀下去都是有章法,隐含搏击之玄妙变化,也可以说他在半年内从未间断练习,而且比常人多出好几倍的时间,进境自然不凡。 因此这两个人各展所长,斗来竟不分上下,身形起落,着着精采绝伦。 酣斗数十回合后,在功力与火候上是吕去恶较深,在剑势变化上,则是聂政较快,但聂政有个吃亏的地方,就是他的剑器不如对方,在双方实力相差无几时,这个关键就影响很大了,聂政必须付出加倍的注意力来防备剑身与对方的锋刃大力碰撞,这就要使他的技艺打个折扣了。 吕去恶却越斗越心惊,他出手时虽然对聂政没有轻估,但仍有必操胜算的把握,现在经过几十回合的拚战后,他对这年轻人的天赋与造诣感到有点懔惧了,如再经过几年的苦练,换了一支宝剑,这年轻人一定会超越他的,那时他如为别国所用,自己万不是所敌,即使肯到韩候处投效,地位也将凌驾自己之上,因此吕去恶的杀机更盛了,为了任何一个原因,他也必须杀死这年轻人。 于是他一变剑势,由雄浑转为轻灵,由平实转为刁钻,要以杀手来置这年轻人于死地,聂政则不变初衷,他没有存杀死对方之心,剑下始终留给对方三分生机,为自己留个退步,这种战法倒是用对了,由于他不躁急求功,反而使对方诡谲的剑法受了牵掣,无法达到诱敌深入的目的。 酣斗百余回合后,吕去恶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凌空出剑,抽空直落,阴极狠极,逼得聂政横剑相架。 呛然一声激响,聂政的那柄凡铁毕竟不如宝剑,拦腰被削为两截,但聂政已趁势跳开。 而且在就地一滚时,捞起先前那四名武土搏斗时被他击落地下的长剑,摆好姿态再度临敌。 吕去恶冷笑一声道:“狂徒,我看你还有多少剑可用来招架的,而且你折了这一柄后,再也别想有第三支了。” 边说边进,用脚踏断地下的三柄兵刃,连一支钢刀都被他踏断了,聂政却形容不惧,平静地道:“你不必紧张,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被你削断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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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 政 二 吕去恶再度欺身而上,正在这时,阴影中忽然走出几个人影,一个极具威严的声音: “好了!你们都住手。”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衣着高贵素净,满脸正气,气度非凡,吕去恶见了那人后,脸色微变,急忙收剑恭身作了一个礼后才道:“大夫!您怎么会来寒舍的?” 那边的陈甫陡然也惶恐地道:“严大夫!您怎么来了?” 聂政不知道这中年人是什么身份,但同来的人中有一个美丽的少女使他忘其所以,跑去握着她的手道:“小薇!你怎么来了?咦!你带着丧,莫非老师他老人家……” 那少女正是他的师抹,他心目中的女神——季薇,她穿了一身素布的衣裙,头上结着麻凄然地道:“聂大哥!父亲在一个月前归西了,是酒醉而亡故的……” 聂政如遭雷击,大声叫道:“什么?老师他……” 那中年贵人在旁道:“季老丈是严遂生平至友,此次严遂摆脱俗务,原期一访故人,那知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聂政目中怒火直喷厉吼道:“是你害死了老师。” 季薇连忙道:“聂大哥,这可怪不得严先生,是父亲他老人家一高兴,喝多了酒,才醉死了的,他已经那么大的岁数了,能够有这么痛快的一个归宿……” 严遂有点黯然地道:“季老丈一生豪放,逞醉一笑而仙游,倒也不负生平,但严遂对此实难辞其咎。” 聂政这才收回了愤恨的眼光,季薇道:“聂大哥!这位严遂先生字仲子是父亲很器重的一个人,他是韩国的大夫。” 聂政冷冷地一拱手道:“严大夫。” 季薇忙又道:“聂大哥!我知道你看不起做官的人,但严先生不同,父亲对他十分推重,爹还请他照顾你呢。” 聂政道:“老师赏识的人定必不错,但照顾却不必了。” 季薇道:“可是父亲的丧事,却多亏严先生一手料理。” 聂政才又拱手道:“那倒是应该谢谢了,只是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呢,我说什么也得为他老人家尽点孝心的。” 严遂轻叹道:“仲子与季老丈是忘年之交,为他尽点心也是应该的,木来是应该通知壮士一声,可是时届暑夏,要通知壮士,往返最快也要七八天,季老丈的遗体可不能等这么久才收殓,所以仲子擅自作主收殓了,草草成服后,就伴同薇姑前来知会壮士,不想赶到府上就遇上了这件事,仲子忙又请贵友陪同赶来了。” 聂政道:“这件事可怪不得我。” 严遂神色一正道:“那当然,其中始末,仲子已经听得一位姓费的公子说过了,是敝国的人太胡闹了。” 说完神情庄肃地道:“陈甫!你还不快把聂大姑送出来,你挟着相府的势力,横行不法居然闹到齐国来了。” 陈甫迟迟未应,严遂愤然道:“陈甫!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我的话都不听,别以为你在侠累面前得宠,但你毕竟是个下人,我这大夫照样还可以治你的罪,还有!吕护卫,我知道你是个闻名的剑客,怎么会帮着他胡闹?” 吕去恶恭身道:“大夫见责极是,卑职不过是得知聂壮士英雄了得,想藉此拉拢他而已并无恶意。” 严遂怒道:“胡说!聂壮士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岂会在这种手段被你们笼络,你要为你的主子笼络人才,也得认识一下对象。” 吕去恶听他如此一说,也将脸沉下来道:“严大夫,虽然吕某的地位不如你尊崇,但有点不同,我是客卿的身份,拿的是韩相爷私人的俸禄,可不受你这大夫的节制。” 严遂被他这一顶,未免气往上冲,正想厉辞发作,聂政却道:“严先生,这里既非韩邑也不是朝政公事,聂政自己料理得下,无劳先生费心。” 吕去恶冷笑道:“严大夫,你听见了,这姓聂的未必肯领你的情,我知道你想拉拢他为你所用,这个念头未免打错了主意,我以韩相的赫赫声势都打不动他呢,何况你这个大夫,你在韩城不得志,一味跟相爷过不去,连自己都难以保全,人家也不会儍得跟着你去遭殃,而且……” 严遂气得混身乱颤,怒声道:“住口,我虽是韩邑的大夫,却是天子所委,在我心目中只有天子,连韩候也是天子之臣,韩傀侠累又是什么东西?” 吕去恶哈哈大笑道:“严大夫,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却连一点时势都不明白,周室自平王东迁之后,已经是名存实亡了,五霸之后,继而七雄,所谓天子,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何尝有一点实权,你还存着尊王攘夷之心,怎么能得君候的器重呢?今日天下,谁有实权谁为尊。” 严遂大声叱喝道:“胡说,你无君无父,与禽兽何异?” 季薇上前道:“严先生,跟这种人能讲道理吗,你还是省省精神吧,让我来跟他谈,吕去恶,我限你立刻把聂大姐送出来,否则我腰下之剑,立取你的首级。” 吕去恶一笑道:“我听说南山隐土季高是当世有名的剑客,我也奇怪聂政在短短几年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原来是投到季高门下去了,方才领教了一下,却也未见高明,你是季高的女儿,想必较为高明吧。” 聂政连忙道:“季薇!让我来。” 季薇道:“聂大哥,我知道你的剑技不会逊于他,只是剑器不及,为什么不把父亲给你的剑带出来呢?” 聂政道:“我一直遵守着老师的训诫,不敢轻易使用。” 季薇急了道:“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呀,人家掳劫了大姐来威胁你,你是自卫呀,父亲可没有限制你不要自卫。” 聂政豪然一笑道:“季薇!你错了,老师授剑的用意是要我用来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不是与伧夫竖子争胜的,凭他们这几块料,还不配我使用宝剑,你退下来。” 季薇顿了一顿才道:“聂大哥!你的剑器太差了,怎么跟他们争斗呢?要不你就用我的剑吧。” 说着解下腰间的剑递了过去道:“这是雌剑,比你的雄剑要短一半,份量也轻了一半,但锋利过之,雄飞而雌伏,你要用父亲传你的静字诀才能发挥其长。” 聂政含笑推开道:“连我的剑都不屑使用,更何况是你的剑呢,季薇!你放心吧,我不会输给他的。” 说完仍然挺着手中的那柄凡铁,勇猛地冲了过去,吕去恶冷笑一声,挥剑直击,仍是采取先前的战法,想斩断他手中的剑,那知这一次聂政不再闪避,奋力迎上,当的一声激响,两剑交触,凡铁不敌利器,豁然而折。 吕去恶得意之极,摇剑再击,那知聂政将手中的断剑奋力掷出,直奔面前,不闪不躲挺身受剑。 吕去恶削断聂政的剑后,以为必可将聂政置于死地的,万没想到聂政会挺而走险,采取这种同归于尽的战法,双方距离既近,聂政的掷势又急,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半途撤剑自保圈回剑来,砸开那半截残剑。 就是这刹那间的空隙,聂政的身子如风一般的卷进,单拳直捣,疾逾闪电,吕去恶才看见一个影子,聂政的拳头已击中了他的胸膛,咚的一声,直打得他飞跌出去,聂政迅速跟进一脚踩住他的剑,一脚踏在他的胸膛上。 吕去恶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目光如炬,盯着他的敌人厉声道:“聂政,吕某自负天下无敌,想不到会败在你手中,吕某别无要求,只求你做个好事,让我死在剑下。” 聂政冷冷地道:“我才不杀你呢,我只要你交出人来。” 吕去恶顿了一顿才道:“那可没办法了,人不在我家。” 聂政一怔道:“什么,陈甫没把我姐姐带到你这儿来?” 目光如炬,回头盯着陈甫,这老家伙见吕去恶被制,早已吓得混身直抖,跪下道:“聂壮士,小人该死,小人原不想冒犯令姐的,都是受了薛无同的……” 聂政厉声道:“我只问你,你把我姐姐送到那儿去了?” 陈甫颤声道:“令姐确是送到此地来了,吕去恶的意思想先将令姐先送往韩城,作为人质,威迫壮士就范的,那知道被他的家人偷偷的放走了。” 聂政怒道:“胡说,如果人被放走了,我怎么没碰上?” 吕去恶道:“没有胡说,放走令姐的是我的妻舅,他是个很正派的人,不满我的作为,悄悄地放走了令姐,自己也跟着跑了,可能是怕我们追赶,才不敢回去,必然是躲到那儿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正在这时,王铁牛也从宅里出来,冲到面前道:“大哥!我抓住了几个女的问了一下,大姐不在里面,被一个叫秦璞的家伙救走了,那家伙是吕去恶的妻舅。” 吕去恶道:“秦璞是个很好的青年,不会亏待令姐的,他们一定是躲在那里,最多过一两天就会送她回家的。” 有了王铁牛的证实,聂政相信这件事不假,可是他找不到聂荣,怎么也不能放心,吕去恶在地下道:“你一定要找我交人,我也没办法,你不如杀了我的好,否则你就等两天,令姐再不回家你就唯我是问。” 聂政怒声道:“等两天你溜回韩城去了,我还去找你不成,见不到我姐姐,我绝不放过你。” 吕去恶吼了一声道:“聂政,我输在你手下,生杀听便,可是你不能贬低我的人格。” 严遂忍不住道:“你们这种人还有人格?” 吕去恶愤然道:“严仲子,你是个做官的人,你们的人格表现在政事是非上,我是个剑士,剑士的人格是表现在个人的尊严上,我在韩相府任职也许是不明是非,但他赏识我,重用我,士为知己者死,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这一点我并不惭愧,但今日我折于聂政之手就不会回到韩城去了,这一点聂政或许比你更能了解。” 对于这番话,聂政倒是颇有知己之感,所以他提起了脚,让吕去恶爬了起来问道:“你的妻舅在你家里吗?” 吕去恶道:“不!他是韩邑人,这次是跟我一起探望拙内的,因为陈甫他们来了,谈了一会儿,就发现他不见了,同时令姐也不见了,才判断是他带了逃走的。” “何以见得是他带走的呢?” 吕去恶苦笑道:“陈甫为了防令姐私自逃走,将令姐的手脚都捆上了,结果发现绳索都被割断,令姐不知去向,必然是有人救走的,而我家就是这位舅爷失了踪。” 聂政道:“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吕去恶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把令姐带回家去,你不妨先回家去,也许一两天之内,就会有消息,假如再没有,我陪你到韩邑去,找不到,你拿剑把我杀了,我也只好认命。” 聂政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发下了一句狠话道:“吕去恶,我就先回去等着,假如三天之内仍无消息,我就唯你们两家是问,那怕你们逃上天去,我也饶不了你们。” 吕去恶苦笑道:“聂政,什么时候你要杀我,尽管提剑来好了,吕某技不如你,但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聂政哼了一声,回头昂然而去,到了村口拴马的地方,严仲子与季薇带了一批从人也跟了过来,严仲子道:“壮士放心好了,秦璞家在韩邑,对此人我略有所知,倒是个守义的君子,令姐如果真为他所救,必无差错的。” 聂政拱拱手道:“多谢严先生。” 季薇道:“聂大哥,我是来向你报丧的,因为怕路上不便,才请严先生送我来,同时他也很想来看看你。” 聂政轻叹一声道:“老师仙逝,我这个做弟子的应该到他老人家坟旁结卢守丧一年才是应尽的孝道,我现在却抽不开身来,老母年迈,乏人侍候,长姐又不知下落……” 季薇连忙道:“聂大哥,父亲临终前交代过,绝不要你拘礼去守丧,而且连我都不要留在南山。” 聂政微怔道:“你不在南山要到那儿去?” 季薇脸上一红,严仲子道:“壮士,季高先生临终曾有遗言,将薇姑托交给你,着令她一俟三年丧期服满,就下嫁到府上,在这三年中,她就暂居在舍下。” 聂政愕然道:“要住这么远?” 严仲子笑道:“齐韩虽为异国,但往返不过几天的路程,实在也不能算远,本来你们都是侠义儿女,现在就住到你家也没关系,但季高先生是个很守礼的人。” 季薇道:“聂大哥!我到严先生家里去还有一个工作,那也是父亲指示的,严先生与韩傀交恶,侠累门下蓄有不少死士,恐将不利于严先生,他这次来是向父亲求救的,父亲自己因为年纪大了,不宜担任这个工作,原想介绍你去的,但也考虑到伯母年事已高,不便为你作主,临死前特别告诉我,要我去为严先生护家。” 严仲子道:“请薇姑去护家是不敢当,犬子颇喜武事,严某是请她去教授剑法,三年服满后,严遂当为故人遣嫁孤女,今天已经很晚了,令堂在家忧心如焚,严某也不便前去打扰,明日再登门造访吧。” 聂政道:“那不敢当,严先生驻驾何处,明日……” 严仲子道:“严某此次入齐系私行,不便招摇,假逆旅栖身,同时为掩形迹,未敢留名,壮士来访不便,还是严某踵访吧,同时薇姑也该前去叩见令堂。” 聂政实在也心急母亲在家,同时聂荣的下落不明,也许家中已有消息,不敢多作耽搁,匆匆地告辞了。 飞马回到家中,已是夜深,聂夫人还没有睡,焦急地等着他,见他安然归来忙又问起聂荣的事。 聂政将经过的情形说了,还怕母亲不放心,极力劝慰,那知聂夫人倒比他看得透,叹了一声道:“只要荣儿不落在坏人手里就行了,那个姓秦的既然敢不畏权势,救出你姐姐,必然是个侠义君子,也许是躲到那里去了,一两天后,他知道消息,一定会把姐姐送回来的,倒是不必耽心了,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明天别卖肉了,把家里整理一下,好接待那位季姑娘。 怪不得我几次催你成亲,你都左推右推,原来早就有了知心人了。” 聂政只有尴尬地苦笑一声,什么话都不便说,王铁牛跟聂政出去找聂荣时,钱二虎一直在家里照应着聂老夫人,两个人都没回家,于是帮着整理了一下。 第二天清早,聂政家门前来了个三十左右的青年汉子,指名要找聂政,行色十分匆促,聂政接见后,还没通名,他却先开口道:“聂兄!小弟秦璞。” 聂政大喜,连忙拉着他的手道:“秦兄!家姐怎么样了?” 秦璞似乎还有点畏忌,聂政道:“秦兄!你放心好了,昨夜我已经到过田家口令亲家中并且……” 秦璞怔然道:“聂兄去过了,有没有跟吕去恶冲突?” 聂政笑道:“那怎么免得了,但问题都解决了,家姐现在何处?为什么没跟秦兄一起回来?” 秦璞嗫嚅地道:“令姐还好,只是腿扭伤了,兄弟只得先将她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再来通知聂兄。” 原来他悄悄地救了聂荣,为了怕人追及,不敢直接回来,只得在田野中乱窜,聂荣趺了一跤,扭伤了腿,他只好不避嫌疑,背负聂荣,藏在一个山洞,然后再悄悄地来通知聂政,聂政谢过了他,也把昨夜交手的情形说了,秦璞听他居然击败了吕去恶,不禁十分钦佩地说道:“早知聂兄如此英雄,兄弟昨夜就不必多事了,反而害令姐受苦。” 聂政连忙道:“这是什么话,吕去恶的剑术不愧高明,兄弟只是胜得侥幸,不管怎么说秦兄的义举仍是令兄弟感激万分,现在就烦秦兄领路,这就去将家姐接回来吧。” 聂夫人听说女儿有了着落,也是十分高兴,同时听说聂荣受了伤,未免有点着急,秦璞却力保无妨,聂荣只扭伤了脚踝,不能行走,他懂得医道,所以立即背负而行,不使伤势加重,回家后再稍加休养,就会恢复的,还说:“既然聂兄技镇吕去恶,又有严大夫出头,陈甫谅也不敢再作怪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聂大姑娘接回来,只是她此刻不良于行,最好是雇一辆车子,再有两个女子扶着她较为妥当,而且我也得带点药去,立刻为之诊治。” 王铁牛道:“叫我跟二虎的浑家去接大姐好了,疗伤的事,还是麻烦这位秦先生吧,这方面我们都一窍不通。” 聂政想想也不错,遂请秦璞继续费心,由钱二虎去雇车叫人,则由王铁牛陪着上药铺去买药。 把他们送走后不久,严遂轻车简从,陪着季薇来了,还带了一份极为隆重的厚礼,聂夫人接待季薇十分亲热,也非常喜欢,并且,感谢他们父女对聂政的成全,也对季高之死,表示由衷的惋惜与哀悼,但对严遂送来的礼物,却坚辞不肯收下,同时疾言厉色道:“严先生我们家一向清寒惯了,小儿虽操贱业,尚足温饱,黄金白璧对我们毫无用处,绫罗丝绸,也不如布帛称身,你还是收回去吧,我就是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叫他为豪门卖命。” 严遂惶恐地道:“老夫人言重,严遂呈此薄仪,仅是一片敬意,别无用心,老夫人请别误会!” 聂夫人沉声道:“严先生,如果你无所求于小儿,送这些礼物是侮辱他,我这儿子虽然不成器,却还不是个能为富贵所动的人,如果你对小儿有所求,这份礼又太轻了,黄金有价生命无价,我这儿子不会这么贱的。” 严遂惶然失色,不知怎么说才好,季薇在旁道:“伯母!您误会了,严先生绝无此意,请您放心。” 聂夫人一叹道:“孩子!你年纪轻,有很多事是你不懂的,如果他是送你师父这份厚礼还可以说是一片敬意,因为季老先生德高望重,朝野知名,可是政儿才二十多岁,早年还沦落为市井游侠,声名狼藉,那一点配当他的尊敬?政儿又是个一介不轻取的人,受赠则必须回报,像我们这种人家,除了一条命之外,有什么可以报答人家的?” 季薇也没有话说了,聂夫人又叹道:“有了令尊的遗命,我不便说什么,其实我也不赞成你到他家里去的,好在只有三年,等你服满后还是快点到我家来吧,只是我们家清苦得很你过得惯吗?” 季薇连忙跪了下来道:“伯母!您放心,侄女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先父在世之日,隐居南山,就是我们父女二人,操家缝织,都是侄女一身任之。” 聂夫人慈祥地拉起她来,道:“好孩子,我知道,政儿能改变气质,完全是季老先生化育之功,你是他的女儿,还错得了吗?严先生,东西请收回去,因为你是季老先生的朋友,小儿授受于季老先生,理应竭忱款待你,以后你如不弃,时常来赐教诲,老身是非常感激的,但如果你再要带这些东西来,老身就不便接待了。” 严遂一身是汗,避座长揖道:“是!严遂愚昧,多蒙夫人赐诲,严遂汗颜无地,今日权宜谢过告辞,改日严遂当斋沐肃容,再行登门求教。” 聂夫人笑了一笑道:“今天因为小女遭故,家中无人中馈,不便留客,改日再薄治粗肴款待先生吧。再者老身尚有一事奉托,如果先生的公务能耽搁一两天,就请多留几天,我想跟薇姑多谈谈。” 严遂又肃然拱揖道:“严遂遵命,请容退。” 于是他收起礼物告辞了,季薇却被聂夫人留下,没多久,聂荣也回来了,劫后重逢,道不尽的悲喜。 陈甫因为怕聂政再找他的麻烦,仓惶回韩去了。 秦璞则与聂政颇为相投,再者他精于医道,被聂政留了下来,一面为聂荣治疗腿伤,一面叙阔。 吕去恶果然辞去了韩相府的工作,隐居在家,再也不谈剑事,严遂每天必然来拜候一下聂政,青衣微服,连从人都不带一个,每天倒是叨扰了一顿酒饭。 住了七八天,他终于因为事务羁身,不得不回去,季薇自然得跟着走,秦璞也要走了,大家都有不尽依依之感! 聂政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了,由于他技慑吕去恶,惊动朝野,登门求访的人很多,多半是负着聘约的使命的,但聂政一概谢绝了,季薇来时带给他一卷秘录,那上面是季高老人一生的技艺精华,成为他每天必修的功课。 过了几个月后,严遂再度微服来访,这次是为了秦璞祈求前来作伐,要求迎娶聂荣,一度患难相共,他对聂荣的坚毅与温淑大为心折,聂夫人对这年轻人也有好感,虽然遣女远嫁有所不舍,但仍是答应了。 秦家在韩城也算是殷户,聂政送姐姐去出嫁,未免对自己的菲薄妆奁感到有点不安,谁知到了韩城,严遂早已暗中替他准备了一份厚重的陪嫁礼物,聂政本待不受的,但为了姐姐的风光,他只好厚颜地接受了。 他也见到了季薇,得知严遂为了上次在田家口的事件,再加上陈甫的挑拨,更为相互不容了,而且由于韩傀的权势日张,使严遂的地位更加困难了。 严遂见到他时,绝口不提这些事,这还是季薇悄悄告诉他的,聂政听了十分难过,也没有向严遂告辞,托季薇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面只疏疏几个字,“亲在未敢身许,知己之德先师之命,容图后报。” 就这样悄悄地回到了齐国,屠沽如故,只是他暗地里用功更为勤勉了。 一年过后,聂荣归宁,聂夫人见她嫁后容光焕发,也知道她的生活很愉快,夫妇之间极为恩爱,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由聂荣扶着回房去睡,第二天早上,再也唤不醒,年老的人禁不住兴奋,她已在微笑中大归了。 料理了母亲的丧事,也摒挡了一切,他带了季高的那柄剑,带了王铁牛与钱二虎两个人藉着送聂荣的理由,到了韩城,把姐姐送到婆家之后,就去拜访严遂。 到了严府,他奇怪地看见门口也悬着白,好像在举行丧事,不禁十分奇怪,心想事情会这么巧,自己丧母,严家也死了人,死的是谁呢?严家上面没有老的,严夫人也去世了,两儿俱健,假如是一个不关紧要的人,不至于府外悬素,如此隆重呀!会不会是严遂自己呢? 怀着满腹疑惑,他走到里面,却见严遂一身素白地迎了出来,聂政迫不及待地问道: “严先生!怎么回事?” 严遂看见他身着素衣,也是一怔道:“壮士已知道了?” 聂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糊涂了,问道:“知道什么?” 严遂目含泪光道:“壮士如果不知道,又怎会着素呢?” 聂政急急道:“家母前月逝世,因为路途遥隔,不敢惊动,不想府上也有人不幸,到底是谁?” 严遂呵了一声,握着他的手道:“壮士,你是个非常人,否则我真不敢告诉你,你跟我来吧。” 牵着他的手,一直来到后堂,聂政看见灵帏前供着季薇的那口雌剑,又看见灵牌上的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美的卧室中,严遂、王铁牛、钱二虎都焦灼地站在床前。 他一下子跳起来,握住了严遂的赂臂就叫道:“快告诉我,季薇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死的?” 王铁牛忙叫道:“大哥!你快放手,你的手重,严先生的胳臂会给你捏出血来了。” 严遂的素袖上一片殷红鲜血,涔涔渗出,聂政自知失态,连忙放开了手,歉然道:“对不起,严先生。” 严遂却毫无痛苦地道:“不要紧,这点痛苦此起壮士来不知差到那里去了,旦夕之间,骤失两个亲人……” 几年来的蹈光隐晦,聂政已经修为有素,刚才虽因一时的打击而昏厥,但很快就懂得此刻必须镇定下来,以免心气浮动而成疾,毁却多年来的一点基础,所以他慢慢地抑止住激动的情绪,移目向严遂问道:“季薇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她是练过武功的人,疾病不侵……” 严遂目含泪光道:“她是前天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怎么可能呢?谁会对她下毒?” 严遂叹了一声道:“事情要从大前天晚间说起,我在书房致书燕候,叫他妥为准备,因为我风闻韩傀有联魏合谋图燕之举,这几天魏国的使臣络绎于道,经常出入侠累家中,而且侠累定于后日在校场检点军伍,这都是有用兵的先兆,为了天下苍生,我实在不忍见战火再起……” 聂政忍不住问道:“使臣往来,应该是公开的……而且有事也该与韩候相商,到侠累家中去做什么?” 严遂一叹道:“韩候虽为君候,却已形同傀儡,韩国的大权,整个操纵在侠累一人之手,各地使臣入韩,根本就不登朝门,到侠累家中一谈,就算把问题都解决了。” “韩傀如此跋扈,君侯也无动于衷吗?” 严遂又是一叹道:“我食禄于韩,本来不应该批评君候,但君候实非明君,他还妄想像昔年五公与吴王夫差一样,称霸天下,甚至于还想废周天子自立为王呢,以前还肯听听我的劝告,这几年他整个变了,连面都不让我见了,完全受侠累的摆布,我虽受韩禄,名份上仍为周臣,皇室不振,君道废弛,我也只有尽心而已。” 聂政道:“这些朝政大事,我所知有限,也无力参予,先生还是谈季薇为人毒毙的事情吧。” 严遂接道:“这是薇姑致死之因,我必须先说明才能谈得真切,我既知有此阴谋,既无力诤谏韩候,只好通知燕候准备,或能阻止其发展,因为燕为诸候中较强的一个,韩魏联手只能出其不备,轻骑突袭燕都,一举而下,如果事先得信,调集大军严防边界,庶几可免战祸。” “这与季薇之死有什么关连呢?” “侠累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也明白我是极力反对的人,所以预防我会泄密,必须先灭我之口,大前夜我到书房,竟来了三个蒙面的刺客意图行刺,幸好薇姑在侧,凭她卓越的剑法,将三个刺客都击退了。” “那是侠累手下的人吗?” “一定是的,除了侠累之外,我从无仇人,就是跟侠累,也没有私怨,只是政见的不合而已,那三个刺客没想到我家中有个女剑客在,行刺不成,悻悻而退,第二天早上,门外来了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薇姑天性喜爱蔷薇……” 聂政侧然道:“是的!她从小就爱这种花,在她所居的南山,圃中遍植蔷薇,她的名字也是因为此花而取的。” 严遂继续道:“薇姑平时深居简出,那天听说这老妇人所贩的花篮中,有一株绿色的异种,忍不住出来购买了下来,还亲自拿到园中栽植,结果,就死在花畦之旁。” “是这株花上有毒吗?” “是的!整株花上都染了剧毒,我事后曾经问过善于治花的匠人,他说绿蔷薇为天下至毒之花,不仅香气可以杀人,被它的毒刺刺破肌肤,更能使全身溃烂。” 聂政失声道:“季薇死得很惨了?” 严遂哽咽地道:“是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所以我赶紧收殓了,不敢让壮士知道,预定明天掩埋后,才着人向壮士报知噩耗的,谁知壮士今天就来了。”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那么她的棺木还在了?” 严遂点点头道:“还在,明天是黄道吉日,我已经把安葬的事宜准备妥当了,请壮士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聂政想了一下,才道:“请打开棺木,让我看她一眼。” 严遂沉吟良久,讷讷地道:“壮士不看也罢,看了徒增伤感。” 聂政冷冷地道:“打开!她是我的妻子,虽然我们尚未成礼,可是老师已有遗命,这件事已成定局。” 他的话中,隐然有一股懔然不可侵犯的庄严,使得严遂不敢违抗,只得点头道:“棺木停灵在后堂。” 聂政起身向灵堂走去,王铁牛与钱二虎都跟着,到了灵堂后边,但见那口桐椁十分华贵雕花精致,是士大夫家中所用的丧葬之具,聂政走上去,也不用工具,双手一掀,将棺盖掀了起来,凝视着其中血迹模糊的一具骷髅,他脸上的筋肉不住地抽动,却只默然无语。 那些人都远远站着,不敢接近,良久后,聂政才道:“铁牛!明天你再去买一口棺椁回来……” 严遂忙道:“壮士!这口已经很好了,原是我自备身后之用,在韩城恐怕再找不到更佳的了。” 聂政冷冷地道:“我晓得,正因为太好,不适合她的身份,季薇原是个平民的妻子。” 严遂道:“薇姑因我而死,我应该为她的丧事稍尽点心。” 聂政沉声道:“先生的盛意,聂政心领了,聂政虽然贫穷,但殡葬妻子的能力还有,不敢劳烦先生。” 听他这么一说,严遂倒是不便多说了,聂政又道:“铁牛、二虎,你们买好棺椁后,替季薇收殓一下,然后送到齐地,去葬在我母亲的旁边。” 王铁牛连忙道:“大哥!你不亲自送去吗?” 聂政叹了一声道:“照理说,我应该亲自送她去安葬的,但我目前分不开身,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理,你们两人把季薇的事情料理妥当后,再来找严先生,请他替你们谋个出身,你们都不是做官的材料,但也跟我学过几天武功,谋个军职尚可胜任,不然的话,请严先生资助你们一笔钱,做个小生意也行。” 严遂忙道:“这个不劳吩咐,严某当得尽力。” 聂政淡淡地道:“严先生,季薇虽未过门,但她已是我的妻子,也是他们的大嫂,你照顾我这两个兄弟,是季薇卖命的代价,所以我也不必向你道谢了。” 严遂弄不清他话中之意何所指,只得道:“壮士言重了。” 聂政举手一挥道:“你们开始办事去吧,记住!每一文钱都要用我自己的,不够的话,你们先垫上,我家里的房子与使用家具,都给你们作抵偿。” 王铁牛忙接口道:“大哥说什么话,做兄弟的是应该的。” 聂政苦笑一声道:“我这个大哥可真惭愧,一年多来劳累你们,我无法补偿,幸好你们大嫂卖了一条命……” 王铁牛见他言语失常,还以为他刺激过深,不敢再说什么,连忙招呼钱二虎告辞出门购买棺椁去了。 聂政仍然守着棺旁,严遂道:“壮士请到前面歇息吧!” 聂政摇摇头道:“不了,我在这儿陪她一下,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先生有事尽管请便吧。” 严遂此时不敢多跟他多说什么,正待悄然退下,聂政忽又道:“先生,我还有一事请问那卖花的老妇人……” 严遂道:“我事后严加追询过,却都不知此妇为谁,只是我问过那花匠,他说绿蔷薇极为稀罕,只有韩傀家中的花圃里植有此物,用以合毒鸩杀异己。” 聂政嗯了一声,忽又道:“侠累权倾君候,要对付先生易如反掌,为什么要用暗杀的手段呢?” 严遂一叹道:“严遂是天子所委,韩傀虽然衔恨我,却不便公然排挤我,否则其不臣之心立昭,大家都会对他的行动注意了,再者各国诸候的卿相大夫,多半都为我的同窗好友,只要我不犯什么过错,他也不敢公然对付我。” 聂政又点点头道:“我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害死吾妻季薇。” 严遂叹道:“那多半是陈甫的献策,那三个刺客锻羽而归,说起败于一个女子之手,他就猜到是薇姑,大概是怕我们利用薇姑去行刺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聂政目中神光突射道:“先生有这个意思吗?” 严遂顿了一顿,才道:“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难道先生不想扑杀此獠,为天下除害?” 严遂一叹道:“仲子有此心久矣,但不敢付诸行动,因为韩傀防戒很严,身边高手如云。 自从吕去恶辞职后,他又重金聘得几个名剑手为侍卫,出入与从,仲子自己既无此能力,也不能叫别的人前去送死。” 聂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严遂又站了一会,见聂政抚棺沉思,像是沉湎在往事中,才悄悄地退下。 第二天,王铁牛与钱二虎买了一口普通的棺椁,将季薇收殓了,聂政送出城外,严遂则在城外的长亭上设了路祭,还出动了府中的乐伎,各着素衣,鼓瑟吹笙,奏起哀亡之曲,以示隆重,聂政叫王钱两人运灵启程后,却请严遂将乐伎留下,就着路祭的酒肴,在亭上吃喝起来,同时道:“严先生,你叫她们把刚才的曲子再奏一遍。” 严遂一怔道:“那是送死致哀之曲。” 聂政哈哈一笑道:“有什么关系,也送我一送不是很好么?” 严遂愕然道:“那是专为死者所用的丧乐。” 聂政淡淡地道:“哀莫大于心死,季薇死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与死何异,严先生,这是我向你最后的一个要求,今后不会再求你什么了。” 严遂多少能摸透一点他的意思了,连忙道:“壮士……” 聂政头一摇道:“什么都别说,聂政生来就是这付生性,凡事都由自己作主,从不听人驱使,也不为人做什么,你也别对我要求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本来家姐出嫁,蒙你厚赐妆奁,我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季薇一死,大概可以抵过了,你认为不足,就照顾我那两个兄弟一下,今日一别,你是你,我是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严遂不禁默然,只得照他的要求,吩咐乐伎们奏曲,那些乐伎虽然惊讶,但严遂治家极严,她们都是下人,不敢有何违抗,依命而行,在哀伤的乐曲中,严遂见聂政大口的喝酒,想到他可能的作为,以及所表现的冷静与豪情,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盈满了眼眶,等他迷惘中惊觉时,乐曲已终,眼前也失去了聂政的影子。 第二天,大军齐集校场,准备接受校阅,那些将领们心中都觉得很纳闷,平白无故,举行这一次校检的目的何在呢,而且听说君候与相父韩傀要亲临点校,这是从所未有的事,那必然是一次非常的举动。 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隆重的点校了,较为年轻的军士都感到新奇,校场里鲜明的甲胄灿烂辉煌的战戈,以及五采缤纷的旌旗,隆隆的战鼓,都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们的心,都随着那战鼓的节奏跳跃着,他们的血,为奔放激扬的悲壮豪情沸腾着。 突然一声号角鸣自高高的将坛,司号的号手据高了望,看见了君候的行列,奏起了致敬的号音。 由长长的牛角管中发出那呜呜的声音,别具一种庄严的意味,军士们立刻整肃行列,高举长戈,发声呐喊,欢迎他们的君候莅临,于是在一列衣采鲜明的御林军前导下,款款地走来了两骑骏马,左边是个瘦弱的中年人,四十来岁年纪,虽然穿着盔甲,却仍然显得萎靡不振。 这就是他们的君候——韩哀候,禀承了先人的荫泽,而取得了显赫的地位,但天性的懦弱与沉湎声色的结果,使他的外表看起来毫无慑人的威仪,使多多少少在他辖下的军卒对他感到相当的失望。 但右边马上的那个人就不同了,正当壮年,五十多岁的年纪,身躯略见臃肿,但仍具有逼人的威仪,炯炯有神的眼睛,粗黑而壮茂的短虬绕满腮颊,表现出君临天下的气度,这个人是韩候的季父,韩国的丞相,名傀字侠累的家伙,才是韩国真正的主宰。 他在马上顾盼自雄,一身辉银的皑甲,腰上跨着长剑,一面举手向致敬的军士们答礼,一面还指指点点,向身旁的哀候解释着什么,意气飞扬,黑胖的脸上掩不住他心中的喜悦,因为一个伟大的计划要开始了,他的英雄岁月也要开始了,名义上,荣耀是属于哀候的,但无论是校场中的将领军卒,甚至于他自己,都明白这是他的日子。 担任护卫的御林军已经到达将坛之下,分两列肃立,将坛上并排了两张披皮的座椅,脚下也是虎皮,一直延伸到八层阶级的台下,韩傀与哀候仍然骑在马上,他们身后的四名剑土都手执剑柄,站到各自的位置,然后才有一名中年的剑士恭身请驾道:“请君候登台校阅。” 韩候似乎已经不胜疲惫了,皱皱眉道:“寡人不谙军旅事务,还是请相父登台一校,寡人想回去了。” 韩傀笑了一笑,近乎迫胁地道:“这怎麽可以呢,儿郎们都等着瞻仰君候的威仪呢,下来吧,要不了多久。” 韩候下了马,韩傀跟着下来,看上去是在搀扶,实际上却是推送似的,握着韩候的胳臂往台上走去。 校场的中心,也是将坛的两侧,竖着两根粗可盈抱,高达十数丈的木柱,那是悬挂大纛的旗杆,在七八丈处,有一座四方的刁斗,是供司旗者容身的地方。 这两面大旗,一面是哀候的,一面是韩傀,号鼓雷鸣,韩傀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旗杆等待着代表自己权威的大纛缓绶上升,可是属于哀候的旗已升起一半了,他的那一面还不见影子,韩傀有点不高兴了。 就站在阶梯的一半停住了脚,沉声道:“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旗还不升起来,祁武! 你上去看看。” 祁武就是那个请他们登台的中年剑士,也是韩傀重金礼聘前来,补吕去恶之缺的贴身护卫。 他为了炫示武功,再者这也是韩傀的意思要他表演一下,让属下健儿知道丞相身边有着一个绝顶的高手。 所以祁武恭身应了一声,就在地上双足一蹬,轻飘飘地直登旗斗,可是藏身在旗斗中的聂政却掩不住身形。从昨夜开始,他就悄悄地躲在旗斗里,又悄悄地杀死了那名司旗的军卒等候一个最佳的时机,想一举刺杀那暴虐不仁的独夫,为天下人除害,也为他的季薇雪仇。 昨夜,他也曾悄悄地进入韩傀的府第,却因为那儿防备太严密了,韩傀又不知道栖息在那一所屋中,他怕打草惊蛇,不敢造次,又悄悄地离开,等待着今天的机会。 由于校场是不准民众进入的,谁也没想到他会在里面。 所以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藏身在刁斗中,只是他不谙军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升旗,以至露出了破绽。 祁武上了刁斗,聂政将心一横,暴起发难,首先将韩傀的那面大旗往祁武头上一蒙,祁武万没防到刁斗中会有人对付他,脚才踏上斗缘,头上蒙来一面大旗,立身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跟着,聂政将早就准备好的白布袋子往头上一套,遮掩起面目,只留下一对眼睁,一身素衣,手里分执雌雄长短两支宝剑,厉吼一声:“韩傀!匹夫,纳下首级来。” 叫声中,他如同一只白色的燕子,由刁斗上凌空跃出,飞越二十多丈,迳向阶梯上的韩隗射去。 韩傀毕竟是一代奸雄,当祁武被人从刁斗上摔下来,他已有了警觉,只是没料到刺客会具有这等身手,再加他身形臃肿,行动不便,聂政的来势又急,万分无奈下,他把身旁的哀候庄前一推,自己却往下一坐。 聂政狙击的对象是韩傀,而且知道在这等情况下,只有一击之机,看得很准,拚将全力付诸长剑一挥。 但是也没想到韩傀会拿哀候来作招架的,身在空中,势注剑上,再也无法撒开了,呛当声中,血光四溅,他锋利的宝剑斩断了哀候的金甲,将哀候挥成两截,等他定住身形,韩傀已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同时他那四名护卫的剑土也各自拉出长剑,将韩傀保护在中间。 韩傀在人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手指聂政叫道:“汉子!你是什么人,受了谁的指使,竟敢行刺君候?” 聂政见最好的一个机会已经失去了,他知道此刻必须冷静,尤其不能开口,以免为人听出他的声音,进而推测到他的身份,更因为他刚才失手杀了哀候,按照律令,不仅要受凌迟之刑,而且还要株连九族。 他是齐国人,当然可以不受连累,可是他的姐姐下嫁在韩,却摆脱不了牵连,无论如何他不能连累到姐姐,所以聂政只是目光炯炯盯视着韩傀一言不发。 韩傀连问了几声得不到答覆,也知道像这类刺客敢以身犯险,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多问是没有用的,将手一挥道:“抓他下来,看看他是什么人,然后再追究主使者。” 四名剑士中,有两名仍然护卫着韩傀,两名则执剑向聂政逼近,同时那些军卒们也采取了合围阵势,强弓劲矢,都对准在聂政身上,聂政忖度一下情势,知道要脱身是很不容易了,那些弓弩围攻之下,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是不离开韩傀太远,使那些弓箭手投鼠忌器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这希望不是逃生,而是与韩傀同归于尽。 所以他稳住身形,等那两名剑士渐渐逼近时,纵身急跃,再度凌空扑向韩傀,但这次没那么如意了,韩傀本身也颇谙击技,腰下的长剑已拔了出来,另外两名剑士更有了防备,聂政只扑近韩傀身前半丈的地方,已被他们围住了,先前两名去攻击聂政的剑士也回头参战。 这四个人都是名震一时的好手,剑法凌厉,将聂政包围起来,狠命地厮杀着,聂政以一敌四,虽然尚可应付,但最使他着急的是在刁斗跌下来的祁武,只受了一点轻伤,仗剑过来翼护着韩傀道:“相王!这刺客由他们应付好了,卑职保护相王,先离此险地。” 韩傀看了一下,觉得刺客已在包围中作困兽之斗,哀候已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了韩国的大权,尤其是此刻当着千万军卒,正是他表现英雄气魄的时候,岂肯放弃一个扬威天下的机会,因此哈哈大笑道:“祁武!本相坐是贪生畏死之徒,我一定要坐镇在此,手刃此刺客,为君候雪仇,你不必多说,陪我在这儿看着好了。” 祁武不敢多说了,因为他心中在纳闷着,这个刺客会不会是韩傀自己所主使出来刺杀哀候的呢?韩傀的野心他是很清楚的,韩傀虽然已权重君候,但名义仍然是哀候的相臣,他一直引以为憾的,那么韩傀自己派出这名刺客也很可能的,设若如此的话,韩傀当然不会有危险的,当然这种事是不能公开承认的,也不能详细询诘的,因此祁武只好在一边默默地随他看着。 聂政是抱着有死无生的决心,越杀越勇,四名剑客中,已有一名负伤,祁武看看不对了忍不住低声道:“相王,卑职有句话想请示一下,这个刺客相王认不认识?” 韩傀顿了一顿才问道:“你何以有这种想法?” 祁武嗫嚅地道:“卑职以为相王……” 底下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韩傀已经明白了,笑笑道:“虽然我有过这个意思,但还没有付诸实施,杀一庸君易,掩人之口难,我不敢轻举妄动,今日之事,实乃天助我也,所以我一定要生擒此人,昭告天下。” 祁武脸色微变道:“那相王还是远离一点的好,此人神勇非凡,且具必死之心,卑职察其来意,似乎狙杀的对象乃为相王,君候已死,相王大事定矣,宜以此身为重。” 韩傀听了这话,再见到四名剑士中,已有一人为刺客所杀,心中也有点害怕,遂点点头慢慢的向后移动。 聂政人在战斗,精神却一直在注意着韩傀,见他要离开了,那里肯放他走呢,长剑急挥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缠斗的三个人中又劈倒了一人,急冲了过来,可是祁武已有了准备,迎面一剑急刺,聂政急着追韩傀,没有注意到这一剑,剑由胸前刺进,透过后背,可是他横定了心,咬牙不顾,挥剑反削,将祁武一挥两段。 余下的两名剑客也急迫而上,一个人在聂政的肩上又砍了一剑,聂政如同未觉,仍然奋勇急扑。 韩傀回头看见祁武被杀,聂政身受重伤,仍然浴血奋战,不觉心摇胆落,忙叫道:“快拉我的马来。” 随从的军卫忙把他的马牵来,韩傀匆匆上马,那些御林军已经把聂政围攻了起来,聂政眼看巨仇即将走脱,愤急交加长短两支剑挥动如风,冲开一条血路,狠命追杀过去,对面的长戈都视如未见。 于是,但听得惨呼之声不绝,他身过之处,断头残肢,血水横飞,虽然他自己身上又添了十几处伤,但在他剑下丧生的也有四五十众,像一条疯虎冲入了羊群,面对着这么一个勇士,那些围攻的人胆寒了,连那两名身手超凡的剑土也都不敢过于逼近他去杀斗了。 不过韩傀经此一阻,已乘马逃出了三十多丈,中间还隔着密密的人墙,看来要杀死他是不可能了。 聂政悲愤填胸,发出了霹雳如雷似的一声哀吼:“韩傀!” 这一吼有惊天动地之威,韩傀的那匹战马,虽然久经训练,也不禁为之一惊,前蹄扬起嘶的一声,差一点将韩傀摔了下来,韩傀也吓破了胆,等马蹄落地,他用剑在马屁上一戳,只想催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那知这一剑下手重了一点,战马负痛忘性,将头一低,后蹄猛扬,一弓一抛,将韩傀直抛离鞍。 聂政发过那一吼后,情绪已稳定了下来,看见这个机会,心中默祷着:“薇!你泉下有知,请显灵保佑我这一击!宝剑啊,宝剑!你如真的通灵,请为我杀此恶獠。” 祷毕将右手的雄剑奋力掷射而出,疾若飘风势如虹,韩傀的身子还没有落到地上,青虹已至,寒光过处,随着韩傀的斗大头颅,一起堕落卸下。 此人一代巨奸,终于被杀死了,千万对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千万个人,居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聂政快意歼仇后,骤觉一阵空虚,身上的创痛虽无感觉,但他的血已快流干了,一种从所未有的衰弱之感,开始侵袭着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坐了下来。 虽然如此,但包围在他四周的韩军却没一个敢逼近的,聂政移目四望,但见遍地残尸,心中又是一痛,这些人不是他愿意杀死的,他狙杀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韩傀侠累,但这些人竟无辜的死在他剑下了。 空洞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但他来不及一一整理追忆了,他知道必须趁最后一口气在的时候,完成最后的一件事,彻底的毁了他自己。 举起左手的短剑,先在脸上划了几划,脑中只浮起一个影子,含笑的季薇,站在满是蔷薇的园中在向他招手,突然他又一震,才发现满地的蔷薇都是鲜血,被他杀死的人所流的血季薇的影子换成了他的姐姐聂荣,一身是血,跪在市场的闹集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着。 他知道必须赶快行事了,不留一句话,不留一点痕迹,否则聂荣凌迟的惨状就会变成事实。 于是他举起剑挥进自己的腹中,用力一拉,肠子都流了出来,流了满地,可是并没有多少的血。 他再度举剑,划向自己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也不知有多少道,更不知有多深。 一直到他颓然倒地很久,才有人敢慢慢地接近他,慢慢地拉掉他头上破碎的布套,已经看不出像个人样了,只有在那张坚毅的嘴中,可以看到一个最后的微笑。 在千军齐集的校场上,一个刺客居然击杀了韩国的君候与丞相,杀死了几十名健卒与三名剑手,这个刺客太惊世骇俗了,这件事太轰动了,可是刺客最后毁了自己的面容,竟不知道是谁,自然也无从追究起。 当局在震惊之下,将刺客的尸体暴露在校场中,通令全国,凡是有人能识得刺客身份者悬赏千金。 赏格悬了三日,仍是没人去认尸,就在第三天的黄昏,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来到刺客的尸旁,由篮中取出了酒肉,开始跪下祭哀哀地哭了起来。 好奇的市民围拢来了,终于有人问道:“大嫂!这个死者你认识吗?他究竟是谁?” 那妇人抹抹眼泪,立起道:“当然认识,他是齐国轵深的井里平民聂政,也是我弟弟。 他刺杀韩傀,一半是为了私怨,一半也是为了公义,韩傀的所做所为,相信大家都清清楚楚的……” 虽然想杀韩傀的人很多,但大家听了她的话,反而远远地躲开了,那妇人却继续朗声地道:“我的弟弟做了这么一件永垂不朽的伟举,却不敢留下姓名,只是为了怕连累到我,可是,我能为了自己使我弟弟的侠举永远埋没吗?我来的时候,已经预服了毒,所以不必再受什么牵连,我只想藉各位的口,告知天下的人,杀韩傀者,是我聂荣的弟弟聂政,是轵深井里的一个豪侠。” 说完了这些话,她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口角流出了黑色的血,俯伏在聂政的身上,姐弟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口角那一丝微笑,一丝舍生取义后欣然瞑目的微笑。 刺客之谜,因聂荣的揭露而喧扬于天下,聂政死了,聂荣也死了,这两个名字都一直留在人们的心中。 聂荣的丈夫秦璞,早已在聂荣死前,避祸到齐地去投靠他的姐丈吕去恶,而且过了没多久,韩傀的总管陈甫失势而回到齐国故里后,被人在黑夜间杀死了,连他的儿子陈沣也一并遭难,有人说是吕去恶所为,也有人说是聂政的旧日伙伴所为,但因为没证据,何况陈甫的素行向为齐人所不齿,齐国的人以聂政为荣,自然也无人再去追究,这是聂政死后的余波,很快就被人忘记了,只有聂政这两个字,却永远地挂在人们的口上,印在人们的心里。 后记: 聂政是历史上最壮烈的一个刺客,但关于他的事迹,却只有太史公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上,短短的两三千个字,粗略地交代了一下重要人名与故事。笔者为了使后人加深其印象,追思其豪情,才以小说的笔法改写了一下,有许多人是增添的,有许多细节也是凭想像而增饰的,甚至于连情节也更动了,如史记所叙聂政刺韩傀是在相府中,但后人追考的结果聂政刺韩傀兼及哀候,则是在相府之说又不可能了,所以笔者将行刺的地点移到了校场中。 本文所阐扬的是聂政的任侠精神与壮烈勇武的事迹,并不准备作为史迹的考究,何况太史公的史记所叙本篇,考证起来也许有谬误与存疑之处,想到这一点,读者对几千年后的笔者,也不能作太多的苛求了。作者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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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021
专 诸 一 楚国的名将伍子胥避难来到吴国,他的胸中满含着悲愤,因为他们伍家在楚国世代为将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那昏庸的楚平王竟听信了佞臣的谗言,畏忌伍氏一族的军权太大,将有篡位之举,秘密地擒杀了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行文全国,捕杀这伍氏门中的漏网的人员——伍员(子胥) 伍子胥仗着他天赋的神勇,夜闯五关,连斩六将,终于逃出了罗网,幸得在最后夜渡昭关时,由于心中的悲愤,境遇的险恶,以及情绪的烦躁,竟在一夜之间,把他那乌黑而修美的长髯煎熬成了灰白色。 一个人会苍老的,黑的胡须也会变白的,但一夜之间,使得一个魁伟的壮年人变成灰须的龙钟老者,这是没有人相信的,连伍子胥自己也不相信,所以他冒着被擒杀的危险,拖着疲累的步伐,杂在人群中,手按着剑,准备在入城时作最后一度挣扎时,守城的士卒居然放过了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在作梦,他——伍子胥是楚国的名人,家世显赫,三十及壮而拜将,几乎无人不识,也就因为这一点自尊的骄傲,使他不愿接受家将的恳谏而易容出亡。 他——伍子胥是楚国的上将军,上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宁愿死也不愿作有辱于尊严的事。 所以他虽然经过一夜的鏖战,驰骋数百里,勇闯五关,疲惫得不能再战时,仍然想维持他上将军的尊严。 来到昭关前,平王已经将他的形貌通告全国,他也看见了在关门贴着的告示,一方悬挂的竹简上历历分明,刻着:“逃犯伍员,长身美髯,杀无赦。” 这些字像剑一般地刺着他的心,世代忠良换得的只有这些,连他上将军的职衔都剥夺了变成了“逃犯”两字! 他也记得在逃离楚都时,面对着包围他的军马,曾经傲然地切齿数出平王的不仁不义,发誓必杀平王,灭楚以雪此仇,然后冲开重重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而出亡。 这些英雄的事迹使他的大名震撼天下,然而在此刻,他却有一种屈辱的悲哀,昭关的守卒居然也不认得他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关前,手持长戈的兵士叫入城的百姓排成一长列,一个个地检视,就是为了要捉拿他。 他不惧一死,夜闯数关的豪迹还没有来得及传到此地,所以门禁还没有十分森严,他希望能接近一点,在绝望中争取希望,再冲过这一关,所以他才屈辱地杂在人群中慢慢移动,一直到关门前,他的手按着剑,胸中的热血沸腾着,准备接受最后一次的冲杀了,他知道得很清楚经过一夜的血战后,勇斩数将,屠人近百,他的剑锋已钝,身心皆疲,实在没有能力再作一次血战了,他只是为着自己尊严,不愿就掳而想死在锋镝之下而已。 所以轮到他受检时,他的脚步走得很慢,虽然瞪大了眼睛,却已布满了血丝,而他的脚步也实在提不起来了,那知守城的兵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喝道:“老头子快点过去,别碍着人家的路。” 伍子胥怔住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不算老,盖世的伍子胥更不会老,怎么被人叫做老头子呢? 可是排在他后面等着进城的人们却不耐烦了,连挤带推地把他送过了昭关,出了昭关后他坐在河边歇足,掬水止渴时,才发现了自己的老态,他的胡子白了。 英雄是不许白头的,这一刹那间,他几乎想拔剑自刎,但立刻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呢?莫非是天意助他逃过这一劫,而要他留此有用之身来创造一番轰动的事业吗? “我不能死,家恨不允许我死,英雄烈士该死在疆场上,而不是这没没无闻的河边,该死在敌人的剑下,而不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我要活下去,为未来而活下去。” 就这样地来到了吴国,吴与楚接壤而得天险之利,不怕列强的侵略,有鱼米之丰而不虞匮乏,是一个培养复仇种子最好的地方,他以为在这儿会得到重用的。 但是他失望了,在这儿,居然没有人相信他是伍员,是力闯五关,手刃六将的楚国名将,自然也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器重,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胡子,没有人相信他会在一夜之间,有这么大的改变,失望之后,继之以消沉。 他干脆放弃了吴员的本名,吹箫市上,以吴市吹箫人自居,但是他的心是激进的,所以他佯狂使酒,动不动就要跟人打架拚命,使得市人都目他为怪人,远远地躲着他。 这一天他又烦了,在酒楼上饮得半醺,取出他那支随身携带的竹箫,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他的箫也是激荡的,充满了金戈铁马杀伐的锐气,使听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的箫音老是被一阵柔和的琴音盖了下去,那声音是柔柔的,像一个美人的手在抚着他,使他激愤的杀气始终提不起来。 伍子胥忍不住搁下了箫,把酒保找来问道:“谁在抚琴?” 酒保们都怕了这位大怪人,虽然他每次的赏赐很丰厚,也经常使性子揍人,但被问了不敢不答,嗫嚅地道:“是东楼的燕娘,她不但是吴国的名琴手,也是吴国的第一美人,是吴市最红的名伎。” 伍子胥当的一声,掷出了一块金箔道:“管她是什么,把这个拿去给她,叫她立刻停止弹奏!” 酒保看着金子,露出了贪婪的眼色,但立刻又被失望所掩盖了,嗫嗫地道:“在平时是可以的,但今天小人却不敢,因为今天是专诸在召宴燕娘奏琴……” 伍子胥哼了一声道:“专诸又怎样?” 酒保苦笑道:“专诸是名剑客,他会杀人的。” 伍子胥怒道:“他会杀人,我就不会杀人吗?去告诉他们,立刻停止奏琴,否则我把他们一起杀了。” 酒保还想开口,但伍子胥目中射出的怒光,使他噤然住了口,何况他看见了伍子胥的腰间也悬着剑,连忙拿起金子,缩着脖子走了,片刻后,隔楼的琴音停止了,伍子胥的脸上才浮起笑意,喝了一大杯酒,取起洞箫,正准备吹奏时,忽然眼前青光一闪,那支箫断成两截了。 伍子胥很沉稳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抬起头,才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刚将剑归鞘。 这个年轻人的身手是可佩的,他能来到自己身边,拔剑断箫,还剑入鞘,毫无声息,足证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很深,但伍子胥却很沉稳地道:“想必阁下就是专诸了。” 专诸傲然一笑道:“不错,听说你为了燕娘的琴音乱了你吹箫,才叫人去阻止的,现在你的箫已不能吹了,该让我回去听燕娘继续抚琴了吧。” 说完转身就走,伍子胥也站了起来,漠然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将要转往东楼时,才浅浅地道:“等一下,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我们还有点事要解决。” 专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赔你的竹箫,那可办不到,很多人都讨厌你的箫声,我也不想再听到它。” 伍子胥傲然道:“吹箫倒是小事,我想教训你一个剑手应有的气度,那就是不该轻易拔剑,在对方没有出剑之前,不要用剑去削任何东西,除非是对方的人头,像你刚才只削断了我的箫,那是十分危险的,很可能因此一着之误,就会失去你的首级,因为我也是个佩剑的人。” 专诸哈哈大笑道:“我在成为剑手之前,早已熟记这些诫条了,但这是用来对付剑手的呀。” 伍子胥哈哈地道:“你以为我不是剑手吗?” 专诸鄙夷地道:“不是每一个佩了剑的人,都可以成为剑手的,剑手的身份也不是佩了剑就得到的。” 伍子胥道:“那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剑手呢?” 专诸笑道:“要懂得用剑,要有警觉性,我在你身旁拔出了剑,你居然毫无知觉,可是你还差得远呢?” 伍子胥哈哈大笑道:“原来只是这些条件,那是你自己太差了,你说的修为只是一个庸俗的剑手资格,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刺客的低级剑手,而剑道的最高境界是万人敌……” 专诸神色微动了道:“怎么样才能算是万人敌呢?愿闻其详。” 伍子胥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也没有用,因为这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培养,两者不可缺少,而培养之道尤难,你必须出生在一个贵族之家,从小就培养起气势雄壮的胸襟,就算你具有天赋,现在开始也太迟了。” 专诸哼了一声道:“我学剑近二十年,倒是初听此论。” 伍手胥笑道:“你听不到的,因为教你剑法的人就是一个庸材,你生活的环境,也只能成为一个庸材。” 专诸冷笑道:“那么,你自认是个万人敌的剑手了?” 伍子胥道:“我自问能敌万人,却不认为是剑手,因为剑道高到敌万人的境界就不是剑手了。” 专诸脸现怒色道:“我本来不想跟你一般见识的,因为杀了你这狂夫并不英雄,但听你这一说,我倒想领教一下。” 伍子胥也一笑道:“我也不想拿你一试剑锋的,但到了吴地后,我连个拔剑的对象都找不到,手脚都僵了,勉强用你作为对象来活动一下筋骨,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专诸怒道:“到大街上去,我要当众教训你。” 伍子胥夷然一笑道:“那我就没兴趣,真正懂得使剑的人,绝不会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我的剑乃以申志,非为博名,我不屑成为一个在市井逞能的匹夫。” 专诸脸上一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教训,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教训是对的,这个看起来衰迈的老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而这种威严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顿了一顿他才道:“你,到后院去,那边没人。” 伍子胥道:“这些人不会跟去看热闹吗?” 专诸傲然道:“谅他们不敢,当我说没人,就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外,不会有第三个活人。 除非你把死人也算在内了,我想没人会拚着命去看热闹的,何况拚了命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的目光炯炯,语逼四座,果然那些酒客与酒保们都俯下了头噤声无语,没一个敢有所表示的。 伍子胥满意了,一笑道:“那就走吧。” 两个人来到后院果然寂静无人,伍子胥拔出了剑,专诸又是一怔道:“你这柄剑杀过不少人吧?” 伍子胥一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上面有不少碧色斑痕,那是杀人后血迹不及擦拭而淤积的,这证明你一定用它杀过很多人。” 伍子胥笑道:“你很有眼光,说得也很对,我已经磨砺过很多次了,否则这剑上会看不见本来的颜色。” 专诸一怔道:“你在哪里杀这么多人的?” 伍子胥道:“当然是在战场,别的地方允许你杀这么多人吗?万人敌的剑法,必须在疆场上练成的,在那个地方,你必须一剑杀死一个人或很多人,否则就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同情你,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唯有杀人才是活下去的方法。” 专诸似乎不懂这一些,拔出剑道:“请赐教。” 伍子胥笑道:“这一套不适用的,剑一出鞘就定生死,不必求教,也没有候教,剑在手中就准备杀人。” 专诸被他激怒了,挺剑直刺,伍子胥却只是运剑招架,接连几十招交接,都没有回攻一手,专诸被刺激得失去了常态,奋力一剑削去,由于势子太猛,伍子胥防备稍疏,被他攻了进来,伍子胥在闪身躲避时,一个疏神,手背上挨了一剑,受伤不重,却已将剑丢掉了。 专诸脸上这才露出了得意笑道:“我终于击败你了。” 伍子胥淡淡地冷冷一笑道:“不错,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 专诸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只想击败你就够了,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你的剑术造诣很深,为什么只守不攻呢?” 伍子胥冷笑道:“万人敌的剑法中没有守招,发必攻敌,你自命为高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专诸一怔道:“我连攻了你几十手,你都没回一招。” 伍子胥一笑道:“为什么不看看你身上再说。” 专诸俯头一看,脸色大变,原来他的衣衫上遍布剑痕,横一道竖一道,自胸至腹,交相错列,痕迹分明,每一道剑痕都是在致命的部位。 伍子胥笑道:“这就是万人敌的剑法,当你攻我一招时,我早已先攻出一剑了,你一共攻出六十七手,我也回了六十七剑,不过我很幸运,在我以前所遭遇的大战中,没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好手,否则我最多只能杀死六十七个,而必死于第六十八人之手,你第六十八次攻得很劲厉,证明你在剑术上确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专诸长叹一声,当的一声,折断了自己的长剑,丢在地下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剑了。” 伍子胥轻笑一声道:“匹夫的气度,不是征战之才,在战场上不怕失败,那怕身被重创仍然要裹伤再战,直到倒下去,起不来为止,而且兵可败,志不可挠,这才是力敌万人、心雄万丈的将才胸怀,你实在很差。” 专诸默然无语,俯头走出去,但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问道:“你第一剑就可以杀死我,用了六十七剑,你有六十七次杀死我的机会,为什么你不下手呢?” 伍子胥傲然道:“除了在疆场对垒,我是不杀人的,因为我逞的不是匹夫之勇,我要的不是市井侠名。” 专诸又叹了一声,俯头默然而去。 伍子胥也惆怅了一阵,才用舌舐去手背上的血迹,拾起长剑,摸娑着剑叶自叹道:“我伍员也是英雄气短了,居然跟一个市井游侠动起手来了,难道我竟这样无聊了吗?” 叹息了一阵,正待走时,忽然隐处现身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青年,长揖道:“将军请留步,我们谈谈。” 伍子胥一怔道:“阁下是……” 青年人道:“在下公子光。” 伍子胥一怔,公子光这三个字使他颇为震惊,他是吴国先主的长子,现任的国君是他的族弟。 吴王樊诸有三个弟弟叫余祭、夷昧、季札。樊诸知道三弟中,季札最贤,有意传继大位所以生前未立太子,故而他的长子光始终是公子的身份,樊诸死後,按兄终弟及的例子,传位余祭,余祭死后,又传位夷昧,等到夷昧死后,本该传季札,可是季札胸怀淡泊,避不肯就位,吴臣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原为世子的公子光反而不得继统了。 因此,伍子胥见到公子光后,反而有点不知所之,倒是公子光很客气地道:“将军神勇天下闻名,唯来到敝国后,因形貌改变,无人得识,乃使将军困顿,吹箫市上。” 伍子胥一叹道:“去国之臣,命当如此。” 公子光笑了笑道:“将军言重了,将军虽自扬其名,但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今天要不是见将军神威,小王仍是无法相信将军就是勇闯五关,连斩六将的伍员。” 伍子胥抚着灰白的胡须长叹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把胡子虽然帮助我过了昭关,但也毁了我。” 公子光道:“将军不必自伤,玉在璞中而不掩其华,总会有脱穎而出的日子,将军没有忘记离楚时所发的豪语吧?” 伍子胥愤然地道:“忘不了的,伍员有生之日,定必复父兄之仇,而后刃平王之首,其奈天不假我……” 公子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心,光必当努力,国君对楚颇有意,惜未得其人而已,光必将为军引见推介。” 伍子胥喜极长揖道:“伍员如得复父兄之仇而刃竖子之首,当衔环结草以报公子之盛德也。” 公子光笑着拖了他的衣服就走。 伍子胥在公子光府邸中,将息了两天,整肃了仪容,也备就了一大篇攻楚的计划,去晋见吴王僚时,所得的后果却是十分沮丧的,吴王僚收下了他的计划,只说慢慢研究,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也没有重用他的意思。 伍子胥怏快地随公子光回了府中,公子光倒酒为他解闷,屏退左右,才恳切地道:“今天国君对将军的计划倒是颇为动心,但最后又冷淡下来,却是我的进言,我说将军只是藉此以泄私仇,能有所得,于吴却无所益……”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既有此疑,为什么又要代伍员引见呢?这不是拿伍员来开玩笑的吗?” 公子光诚恳地道:“将军请少安毋躁,我有我的用意,先王传弟不及子,乃依国室之裔例,光无所怨,可是季叔避不就位,大统应归属于光才对,然诸臣媚谄夷叔,拥立了从弟僚登基这使我颇为不平。” 这是他们的家事,伍子胥不便为言,公子光又道:“何况僚胸无大志,又为小人所包围纵或有取楚之心,必不会升重将军,大事必不可为,将军一定要灭楚复仇,光一身任之,但必须先助我取得大权。” 伍子胥默然道:“那公子为什么不早说明,要我献出节略呢?那是我精心所筹思的策略呀。” 公子光道:“将军之策略极具价值,所以君国才留下了,虽不借重将军,却必依策而行之。” 伍子胥道:“策略中虚实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运用。” 公子光一笑道:“是的,我知道,但僚王可不会这么想,他得到这策略后,不久必有行动,但不会成功的。” “那就不该糟塌了我的计划。” “不会的,将来将军还可以运用,这是我的绝僚之计,正好藉此削弱他的势力以图之,目前吴国的大军都掌在他两个弟弟公子盖余,烛庸的手中,他得到将军的策略后,一定会选上两弟伐楚,后防空虚,一举而杀之,我就可以取得大权,那时一定借重将军。” 伍子胥不禁苦笑了,公子光说得很客气,道是借重,实际上只是利用而已,但公子光不失为一个有见地的人物,还能看出人才而加以利用,而吴王僚,却十足是个伧夫,心雄于天才薄如纸,他的霸业注定会失败,今天廷见时他就有这个感觉,吴王僚跟楚平王是一类的人物,虽居君位而无君才,安份守己,或能自保小康,如果再心谋不轨,连仅有的一点基业都保不住了,今天也见过了吴王僚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和公子烛庸。 也是两个标准的不学无术的浊物,风云际会,使他们坐拥重权,但绝非干城庙堂之选,靠这两个人能灭楚吗?楚平王虽然昏庸,王叔屈原却是个能臣,以周公自许,才调也不在周公之下,靠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 以人才而言,公子光实在比他们强多了,自己的复仇大计,只好寄在公子光手上了,因此伍子胥沉吟片刻道:“公子知遇之恩,伍员唯肝脑涂地以报。” 这等于是个允诺,公子光大喜过望,可是伍子胥接下去道:“但一切都要等公子取得大权之后,伍员才有效力之处,目前伍员只有仍以吹箫之身,闲游市上。” 公子光颇为失望地道:“将军,取代之计,仰仗颇多。” 伍子胥一笑道:“公子,并非伍员推托,目前伍员绝无可用之处,而且伍员留在公子身边,只有对公子不利。” 公子光一怔道:“这个倒要请教。” 伍子胥笑道:“公子不利于僚王之心,他想必也有所风闻,如果公子常跟伍员接近,吴王安能无疑。” 公子光顿了一顿,似乎为这个理由所动,但又不肯承认,伍子胥又道:“即使盖余、烛庸率兵远出,有取僚王之机,但取之非易,势必将取刺杀一途。” 公子光又接道:“正是,所以才要借重大将军,吴王僚帐下颇多技击之士,除非有将军这样的人材……” 伍子胥道:“公子错了,如果伍员仍以吴市吹箫人身份留居公子之侧,此举或有可能,现吴国朝野莫不知员,还会有希望吗?世人见毒蛇莫不争相扑杀,以其有毒牙能伤人身,伍员之与公子,正如毒牙之蛇,不特与事无补,且将加害于公子,为公子谋,伍员当远离为上策。” 公子光熟思良久才道:“将军深谋远虑,实乃谋国之良臣,然不得将军,将何以取僚。” 伍子胥笑了笑,道:“刺僚仅一人之业,流血五步之事耳,臣举一人以荐,市上游侠专诸,可当此任。” 公子光道:“他比将军差多了。” 伍子胥道:“不然,前日之斗,公子当已目睹,非其技不如员,乃其有轻敌之心耳,最后一击,雷霆万钧,伍员虽竭全力犹不足以当之,足见其神勇在伍员之上,或其技仍有瑕疵伍员可以击技之道授之。” 公子光避席长揖道:“将军如肯造就,大事可成矣。” 伍子胥笑道:“不过专诸乃市井游侠,性情耿介,富贵不足以动之,尚须善为之谋,用士之道在收其心,公子以国士视之,专诸定必以死士报公子矣。” 公子光动容道:“愿将军教之。” 伍子胥含笑定下了收服专诸的计划,两人又密谈了很久,才秘密地告辞而去,依然逍遥市上。 专诸自从那天受挫吹箫狂人之后,心情十分萧索,剑是不再舞弄了,连最知己的琴伎燕娘的香闺也不再去了,终日闷闷不乐,关在家中饮酒以消愁。 这一天黄昏时,伍子胥登门造访,专诸对这位击败自己的剑手,倒是颇为尊敬,连忙迎了进来,伍子胥见墙上挂着空的剑鞘,乃微笑道:“阁下真的不使剑了?” 专诸长叹一声道:“朋友,听市上传说,你是楚国伍员,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伍子胥苦笑道:“伍员乃楚国之臣,身负家恨,乃至沦落市上吹箫,有什么可骄傲的,又何必要冒充呢?” 专诸神色稍振道:“原来你真是伍大夫,那我心里还好过一点,至少我不是折在无名之辈手下,大夫亡楚一战,手刃百余人,过五关斩六将,天下闻名,专诸何敢言敌。” 伍子胥叹道:“老弟,别再叫那些难堪称呼,家已毁,父兄之仇未复,员仅以身免,仇楚之心,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大夫,上将军,都是楚国封的,我听了都触心,老弟如果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相交吧?” 专诸十分激动,离席相拜道:“兄长,小弟高攀了。” 伍子胥将他扶了起来道:“兄弟,你我既成了手足,你败在兄长手里,总不能再赌气了吧。” 说着指了那具空剑鞘,专诸一叹道:“这是另外一回事,兄弟生不愿为第二人,本来或许可以埋首深山,苦练剑法,再找兄长一决,现在自然不能这么做了。” 伍子胥笑了笑,道:“好,有这样的志气,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你这具空鞘,与我这柄断箫一样……” 说着从身上取出削断了的竹箫悬挂在空鞘之侧道:“就让这两样东西,当作我们缔交的纪念吧?” 专诸一怔道:“兄长何必如此,兄弟弃剑是技不如人,兄长的箫是被兄弟削断的与技艺无关。” 伍子胥摇头道:“不,那天就是你不削断它,我也准备自己砸了它,我生长在世家,音律之道,自幼习弄,这长箫也自命无双,所以离楚出亡,什么都丢下,就是把它带在身边,那知在酒楼上竟被一个女子的琴音盖了下去,兄弟以断剑之心,自然会了解我断箫之意了。” 专诸怔了一怔道:“箫与琴是两件不同的乐器。” 伍子胥道:“但音律之道是殊途而同归的,在这一方面,我自认永远也超不过燕娘,干脆认输也罢。” 专诸想了笑道:“那也好,兄长反正志不在此。” 伍子胥道:“兄弟难道志仅在剑?” 专诸苦笑道:“除了剑之外,兄弟一无所长。” 伍子胥道:“不然,剑道不在技精,而在藉此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一点我对兄弟有绝对的信心,相信你不是池中之物,慢慢地等待机会吧,对了,谈起燕娘,我倒想问了,听说她是吴市第一美人?” 专诸道:“美人是没有标准的,她虽然美,却不会是绝色,只是她的职业使她的美容易被人欣赏而已。” 伍子胥笑道:“在兄弟心中,她是最美的吧?” 专诸长叹一声道:“我倒不是因为她外形的美而器重她,而是感于她的知己,为了众生多少达官贵宦,愿意量珠以聘,她独独钟情于我,这使我很感激。” 伍子胥大笑道:“这倒难得,风尘中的佳人而能慧眼识英雄,此姝眼光不俗,兄弟为什么不娶她回来呢?” 专诸苦笑道:“她是自幼卖身的,身价百镒,就是得头一回,也非十金不可,我这个穷措大怎么办得到呢?说来惭愧,每次召她渡曲谈心,那缠头之资,也是她私蓄里拿出来的,否则我连一亲芳泽的能力都没有。” 伍子胥长叹道:“英雄多潦倒,才人常不遇,此乃千古同悲,但你们不能长此下去呀。” 专诸脸现腼腆之色道:“她现在收入甚丰,因此,她的家主也不想逼她从良事人,答应她再过五年,就还她自由。” 伍子胥道:“五年,青春易老,美人迟暮。” 专诸肃然道:“好在我们相知在心,我尊敬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姿色,但叫两心不移实……” 伍子胥一叹道:“黄金百镒,我这个兄长还拿得出。” 专诸连忙道:“不,那怎么可以要兄长的……” 伍子胥道:“你我乃是手足情盟,怎么谈得到这些,黄金有价情无价,别说我们已经是兄弟,就是素不相识,我也愿意成全你们这一双英雄儿女,稍补人间缺憾,只可惜的是我们论交太迟,坐失良机。” 专诸一震道:“兄长,这话怎么说?” 伍子胥道:“公子光慕燕娘琴艺,已经用千金为聘,接到府邸里去了,候门一入深似海呀。” 专诸如受重击,当的一声,堕碎了手中的酒爵,伍子胥道:“兄弟,你真的爱燕娘如此深吗?” 专诸凄然一笑道:“我爱她有什么用呢,既无能力娶她,娶了也没有能力养活她,倒不如让她嫁到豪门去过好日子了,她虽然出身风尘,却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叫她跟我布衣裙钗,井臼操作,我也于心不忍,何况她最心爱的就是琴,嫁了我之后,终日操劳,也必未有抚琴的兴趣,君子爱人以德,我觉得这倒是她很好的归宿。” 伍子胥一叹道:“兄弟,你这样就太对不起她了,她既然能在千百冠盖中,独独看中你这个穷剑手,可见她是个烈强的女子,怎能安于富贵,屈于豪势呢?公子光以暴力将她赎走她如不甘屈服,唯有一死而已。” 专诸的脸色变了,良久才道:“公子光如果真逼死了她,少不得要为她偿命,我誓必要杀此贼而后自戕。” 伍子胥道:“你们两人都死也于事无补。” 专诸焦燥道:“有什么办法呢,燕娘如果肯愿意为我一死,我也唯有一死相报,反之,如果她能安于所适,我就祝福她有个最好的归宿,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伍子胥道:“这是你们游侠的作风,我无以置评,但以我的主意,似乎还有更好的路可走。” 专诸忙问道:“兄长有何良策?” 伍子胥接道:“潜进公子府邸去,把她劫出来,避居他乡,找个清静的地方,湖山终老岂不更好?” 专诸道:“谈何容易,公子光手下甲士近千,我一个人或许还能逞险一拚,但要带着她逃走是不可能的。” 伍子胥笑道:“带人逃走是你的事,阻止追兵由我来负责如何?我在楚国千军万马都能够杀出来……” 专诸道:“那不是要连累兄长了吗?” 伍子胥笑道:“我反正是一个人,逃到吴国是避居,逃到别处也是避居,有什么差别呢? 倒是兄弟,你家中尚有老母细弱,似乎该安排一下。” 专诸又不禁怔住,伍子胥由身边取出一个布包,道:“这里面是五十镒黄金,你先留下作安家之用,我们蒙面前去劫美,相信不会被人发觉的,等逃离吴国后住定下来,再设法悄悄前来接走高堂团聚吧。” 专诸想了一下,郑重地一拜道:“多谢兄长了。” 伍子胥笑道:“你又来了,这是冒险卖命的事,你只要事后不埋怨我这个兄长给你出了歪主意就成了,事关机密,我先去安排一下,兄弟则把老母安顿好,我们定于二鼓在公子府外会面,兄弟!这一去也许几年都见不到高堂,你们母子必然有许多话要说,我不再耽误你了。” 说着告辞欲出,忽又道:“你的剑恐怕不能空鞘了。” 专诸望望空鞘遥跟道:“不!我既已立誓不用剑,就必须遵守,这是一个剑手的尊严。” 伍子胥皱眉道:“那怎么行呢?我可以替你挡追兵,却也要你自己也能自卫一下,总不能赤手空刃……” 专诸道:“兄长放心好了,长剑已断不能再用,我还有一双短刃,是先人所遗,利可断金,我用这对短刃,威力不下长剑,而且也不算违誓。” 伍子胥这才满意了道:“好吧!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要保护两个人的安全呢,万不能有错失。” 专诸傲然一笑道:“兄弟假如使用短刃,恐怕还不见得输给兄长,因为短刃可以脱手掷出,杀人较长剑尤利。” 伍子胥笑着走了。天交二鼓时分,专诸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在伍子胥府邸的东墙外会合了伍子胥,他还带了两个黑布的头罩,要分一个给伍子胥,他却拒绝了,道:“我不怕人认出来,也没人知道你我有交情,不会从我身上想到你,我以本来面目出现尤为方便,对付追兵时,我在楚国的恶名,说不定还有阻吓的作用。” 专诸想想也对,遂不再坚持,他自己蒙上了黑布,二人越墙而入,府中戒备很松弛,他们的行动很方便,找了一阵,终于在一栋高楼上,看见了公子光正在据案独饮,面对着一个丽人,满脸戚容,手抚桐琴,发出哀音。 伍子胥道:“那是燕娘吗?” 专诸点点头,伍子胥道:“你上去吧,最好能劫持公子光作为人质,然后夺马而逃,我在府下阻挡别的卫士。” 专诸点头答应了,双足一点,如夜鸟般地飘上楼栏,落地无声,然后手中双刃一分,破帘而入。 燕娘一声惊呼,公子光却是十分地沉着,按剑起立喝问道:“什么人,居然敢如此大胆私闯爵邸!” 专诸急于要劫持他作为人质,沉声不理,挺身进击,公子光本人的技击功夫颇佳,挥剑劈开了,同时也招呼门外三名执剑的卫士上前合攻,专诸矫捷得如一只燕子,手挥短剑,上下翻飞,迎战住三名卫士。 但是那三个人十分悍勇,技击功夫更是精湛,专诸接连几手狠攻杀不退他们,一时性起怒吼一声,神威突发,寒光急闪,有两个人的剑被他击脱了手,一人的剑被他拦腰削断,一腿横扫,将三个人都踢翻出去。 跟着滚身而前,两下交错,将公子光的长剑荡开,一刃抵在他的胸前沉声道:“放下剑听我的吩咐!” 公子光十分沉稳,且也没有放下剑,只是含笑道:“壮士如果是专诸,就请以本来面目相见!” 专诸心中大惊,不知怎么会被人看出身份的,只有硬起头皮,喝道:“我不是专诸,是要你的命的人。” 此言一出连座上的燕娘都骇然色变,怒喝一声,手腕从琴下取出一支短刃飞扑上来,刺向专诸。 专诸怔住,不知道燕娘怎么会拚命来行刺自己而护卫公子光的,他当然不能对燕娘还击,眼睁睁地看她刺过来,倒是公子光手起一剑,将燕娘的短刃格开了笑道:“燕娘,恐怕他真的是专诸,否则不会让你出手而不还击的。” 燕娘的匕首被击落,可是她的大眼睛中还流露出焦急之状,急声道:“专诸!假如真的是你,还不快放下兵器,谢谢公子救命之德与成全之恩。” 专诸也怔住了,伍子胥掀帘而进,摇着手笑道:“兄弟!放下兵器吧,这儿都是自己的人。” 专诸的短刃离开公子光的胸口,但仍然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众人,燕娘却上前揭开专诸头上的蒙面布,认清是他本人,才喜形于色,投入他的怀抱道:“专诸!果然是你,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以为又是盖余派来的刺客呢。” 伍子胥一怔道:“你说什么?公子盖余派人来行刺吗?” 公子光微微一笑道:“是的,不久之前刚闹过一场虚惊,因为我把来人当作专壮士,未加防备,差一点着了他的暗算,幸好燕娘认出来人不像专壮士,及时提出警告,结果只受了一点轻伤,把刺客给杀死了。” 伍子胥道:“为什么不留下活口呢?” 公子光笑道:“何必呢,留下活口也没有用,盖余不会承认的,何况我漏了口风,把他当作了专壮士,这消息传了出去,反而得不偿失了。” 伍子胥点点头道:“这也好,不过公子终于见识到专诸兄弟的身手了吧,假如他真是刺客,公子可就危险了,公子府中技艺最精的三位侍卫,也当不住他一击,微臣推荐的人绝不会错的,此一试实在多余。” 公子光笑道:“我对子胥将军的话绝对相信,但这次测试是燕娘坚持的,我是不便拒绝的。” 伍子胥哦了一声道:“哦!这是为了什么呢?” 燕娘傲然地笑道:“因为我了解专诸,虽然有伍将军的推荐,他宁愿靠着自己的本事以求的。” 伍子胥点头大笑道:“这话对!我们究竟是碌碌中人,对于游侠的品操还是不够了解。” 专诸却愕然道:“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子胥笑道:“兄弟!事情是这样的……不!还是由燕娘告诉你吧,否则你会以为我们心机太重。” 专诸转向燕娘,她珠泪承捷地道:“一切都怪我,昨天公子盖余到我那儿,强行纳聘,要我做他的侍姬,我一口回绝了,说是已许身于你,他恼羞成怒之下,说先要杀了你,然后再来逼我答应,我没想到一时失口,既为你惹来灾祸,又难保自身清白,唯有一死了之,就在我要自裁的时候,公子光救了我,还答应成全我们,把我接到府中。” 公子光笑道:“燕娘恐怕对我还是不相信,她来此之后,一柄短刃时刻不离身,假如我要欺骗她就会挨上一刀的。” 燕娘道:“薄命女子,怎敢不利贵人,这柄刀是我自保清白的,如果公子与盖余一样存心,我只好自求一死而已。” 公子光笑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专诸已经来了,我对你的承诺也达成了,盖余那边由我出面承当,谅他也不好意思跟我再争,只是吴国你们不能再住了,盖余那个家伙是蛮不讲理的,他可能会再找你麻烦。” 说着转身到了后面,没多久就取了一包金块出来,道:“壮士,我很抱歉,因为有了盖余的那件事,我才想藉此将壮士接到舍间来小住的,但盖余这个混球,居然会派人来行刺,你们住在这儿也不见得安全了,还是离去吧,这些许微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要收下。” 专诸想了一下道:“我们走后,公子会安全吗?” 公子光笑道:“盖余是不会死心的,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会到国君那儿去说一声,他就不敢再胡闹了。” 专诸道:“盖余是国君的胞弟,远近亲疏,他会支持公子吗?” 公子光笑道:“为别的事,国君一定帮他的弟弟,但如果为争燕娘,则国君一定会帮助我压下盖余。” 专诸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伍子胥笑道:“兄弟!这其中的道理很玄妙,你不会懂的,公子光是先王樊诸的正嗣,又是一代人杰,国君对他早有猜忌之心,但听说他为了争燕娘与盖余交恶,却会非常高兴地压制盖余,因为他知道公子光耽于女色,就不会有壮志了,大凡烈士暮年,才会借酒色以自娱。” 专诸顿了一顿道:“那我们一走,不是对公子不利吗?” 公子光笑道:“没关系,我把消息压几天,等二位走远了,我再多买几个歌伎回来,征逐酒色,日子一久,大家都会忘记燕娘的这同事了!” 专诸又想了一下道:“公子将燕娘接到府中……” 公子光连忙道:“壮士别误会,我不是个好色之徒,只是听见将军说起壮士是个豪杰,而又听人说燕娘与壮士已有鸳盟,才藉此以成全二位而已。” 专诸微微一笑道:“公子!专诸虽是一介武夫,却也读过几天书,公子对我们成全之德专诸十分感激,但伍兄先来订交,又设计将我诱来府中作一番测试!大概不仅是为要成全我们吧。” 这番话说得公子光与伍子胥的脸上都为之一红,伍子胥沉吟片刻道:“不错!公子确有想藉重之处,那是我推荐的,因为这件事只有兄弟能做。” 专诸想想又问道:“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伍子胥道:“自然可以!刺杀吴王僚,助公子取得君位。” 公子光道:“我倒不一定非取得君位不可,季札叔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名正言顺该继统之人,如果是季札当位,我一定衷心服臣,但季札避而不就,我觉得我该是储君的正选,因为我是先王的宗嗣。” 专诸道:“这些事草民不加过问,我只是想知道刺杀僚王之后,公子必可取得君位吗?” 公子光道:“那要等待时机,我相信有可能的。” 专诸道:“伍员兄长的剑术高于我,何以非我不可呢?” 公子光一叹道:“伍将军的名望太重了,如他留在我身边,僚王是立生戒心,先对我下手了。” 伍子胥道:“这也不一定如此,专诸兄弟的名望并不弱于我,但就刺客这一道来讲,他的成就优于我,因为我天生非其选,除了在战场上,我提不起杀机,何况我志不在此,我的材具是等公子接权之后,帮助他伐灭楚国。” 专诸笑道:“这个理由才是真能使我信服,专诸有自知之明,我的才具只能作一个刺客而已。” 伍子胥道:“但你是个最优秀的刺客,像刺杀王僚的任务,只有你才能达成,这也是我向公子引进你的理由。” 专诸一笑道:“公子认为专诸能胜任吗?” 公子光道:“绝对信任,所以才有那些安排,请将军与壮士订交,是表示我对壮士的器重,不逊于将军,将壮士的家事安排好,秘密接壮士来此,是表示我与壮士共安危,因为到皇宫去刺杀王僚是不可能的,动手的地方,应是我的府中才是,壮士一击不中,我也跟着完了。” 专诸这才肃然一拜道:“专诸愿供驱策。” 公子光愕然道:“壮士答应了?” 专诸道:“草长一秋,人生一世,都是很短促,我之所以选剑士这个行业,就是想以有限之生,作惊天动地的一举,公子给了我这个机会,该感谢的是专诸。” 伍子胥大笑道:“我知道兄弟会答应,所以我不避奸诈之名,以权术将你骗到府中,就知道兄弟会谅解的,因为我了解兄弟是干这件任务最适合的人。” 专诸笑了笑,道:“其实兄长明说了,我也会答应的。” 公子光道:“不然!这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还会有很多人受牵连,光有求于壮士,自当祸福与共,壮士家有老母,却不能因而受累,只有用这个方法,将壮士请来,可免令堂之累,因为令堂将壮士来此的原故泄之左右邻人,可以摆脱壮士与我的关系,即或事败也不会受累了。” 伍子胥笑道:“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兄弟那一天发愤断剑,这就无法借重了,我想用这个方法使兄弟重新执剑,磨练技艺,以为黄庭一击。” 专诸笑道:“那小弟的表现一定使兄长很失望了。” 伍子胥大笑道:“不!看了兄弟的一对短刃,我更放心了,本来我与公子计议,还准备用一段时间,跟兄弟切磋一下剑艺的,现在觉得这都不必了,兄弟凭一对短刃,居然能击退府中的三名高手,比愚兄强多了。” 于是三个人相与大笑,加上燕娘的嫣然浅笑,在一片的笑声中,揭开了一项英雄事业的序幕。 重新置酒欢宴时,公子光用眼色将燕娘遣退,燕娘告辞下去时,脸上有着兴奋的羞容,专诸也没有在意,因为在英雄的聚会时,他心中充满了豪情,已忘却了儿女私情。 但论谈之际,公子光与伍子胥二人总是不时地交换着神秘的笑意,使他感到很不解,几度想出口问讯,总是被公子光以话题岔开了,专诸觉得很纳闷,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但他隐隐感觉到事情是与自己有关的。 过了一会儿,遂听得屋外一阵环佩交响,却是四个丽人拥着一个盛装的美女进来,把那个美女推在专诸身边坐下,才一一含笑向专诸道喜退走了。 专诸莫名其妙,见那美女低着头,高梳云髻,鼻子里闻着幽幽的香气,不禁怔然道: “公子!这是做什么?” 公子光笑道:“为酬壮士相助之德,光无以为报,荆人有弱妹,貌若天人,愿以事君子的……” 专诸连忙摇手道:“这如何使得,专诸乃一介草民,怎可匹贵人,何况公子知道专诸与燕娘已有啮臂之盟。” 公子光笑道:“光之妻妹不亚于燕娘。” 专诸急了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伍子胥笑道:“兄弟!如果你拒绝了,可能会后悔一辈子,这件事已经商得燕娘的同意如果你不答应,就永远也得不到燕娘了,今宵就是吉日良辰,我与公子都安排妥当,先敬我们三杯谢媒酒,然后就送你们入洞房吧。” 专诸急得脸色都变了,公子光笑道:“算了吧,专壮士是信实君子,玩笑不能开得太大。 壮士不妨揭开面纱,自然就知道这门婚姻,绝对是称心如意的了。” 专诸究竟不是笨人,从他们的神色中,约略已知大概,乃将身旁女子的面纱揭开,果然是燕娘,满脸不胜娇羞之态,不禁愕然惊喜道:“燕娘!你怎么成了公子的……” 公子光道:“这是我们谈好的,我把燕娘接来之后,原是想成全壮士的,但因为有了盖余遣人行刺之事,燕娘怕她随壮士离去后,盖余会对我不利,一定要留在我家中为奴,我想这太冒渎她了,乃通过荆人的同意,将燕娘认为妻妹,乃得名正言顺留在府中……” 燕娘盈盈下拜道:“公子待燕娘之盛德,恨不能杀身以报,虽蒙夫人不弃,但燕娘却不敢接受,仍请以奴待之。” 公子光笑道:“这是什么话,现在我与专诸是生死以共,祸福相同的伙伴,你这样客气岂非使专诸为难吗?来!借此一杯酒,祝二位百年好合,永偕百头。” 说着高举酒杯,伍子胥道:“事虽求远而就简,但礼不可废,今夕是公子为妹主嫁,伍员作伐,尽此一杯酒以庆二位花月良宵,来!来!大家共饮一杯。” 他把四具铜爵都注满了,专诸与燕娘十分感激,同时把爵高举,跪下行礼,公子光笑笑道:“这一礼我受了,以后可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自己人,越随便越好。” 四个人都干了,公子光扶起一对新人道:“这一座凤仪楼就拨作二位的新居吧,我感到很抱歉,因为对外尚须掩人耳目,不便公开庆祝,但等事成之后,我再另外拨一块地方,为二位建造府邸。” 伍子胥笑道:“那是以后的事了,今天我们还是快点告退,免得耽误了他们的花月良宵呀。” 公子光也哈哈一笑道:“对!我这个做姐夫的可不能老赖在这里,先行告退了,刚才那几个姬人是我拨给二位使唤的,有什么事尽管叫他们好了,明天再来给二位道喜。” 他第一个走了,专诸与燕娘送到门口,伍子胥道:“我也要走了,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专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伍子胥诚恳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希望你不要误会是我骗你来的。” 专诸忙道:“兄长说那里话来,小弟只有感激。” 伍子胥四顾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兄弟你以为公子光此人如何?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私话,你尽管坦诚地说。” 专诸想想道:“其人仁厚,使人如沐春风。” 伍子胥摇头道:“不然!他是个极有城府的干才,老实说一句,我也是被他诓了来的。” 说着把公子光引他晋见吴王僚又加以破坏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道:“燕娘艳名噪满吴市,盖余何以早不见有纳娇之举,我想这根本是他派人先去唆动的。” 专诸一怔道:“公子光不会如此吧?” 伍子胥道:“不!在我的看法中,一定是他策动的,兄弟!我是在朝廷上打过滚的,这些事我比你看得透。” 专诸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呢?” 伍子胥道:“藉以示惠,使我们为其所用。” 专诸默然片刻道:“那我也很感激他,这表示他对我们的器重,才怕我们为别人所用,士之生为报知己,就凭他这番知己之情,我也愿意为他卖命的。” 伍子胥欣然道:“兄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否则我会劝你夤夜私逃,我之所以留下告诉你这些话,就是想了解你的看法,公子光不会是个仁君,但却是个雄主,这种人值得我们为他一洒热血,以后为了避嫌,我不来看你们了,刺僚登极是你的事,等他取得大权后才有我的工作。” 说完他也告辞走了,那些侍姬们重新进来,为他们铺好床褥,然后又恭敬地行礼退出,掩上了房门。 专诸沉思片刻,才上前拉着燕娘的手笑道:“燕娘!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让我看看你,今夜你好像比以前更美……” 燕娘却轻轻一皱眉道:“那是由于衣装的缘故。” 专诸一笑,道:“你错了,你终日周旋豪门,却独独青眼相加于一个寒士,我又怎会以罗衣取人呢?” 燕娘道:“那郎君为什么觉得妾身较常日为美呢?” 专诸道:“因为你现在是真正属于我了,以前我们虽有接近的时候,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旁边总要有两个讨厌的人,只有今夜,我们才能私室相对。” 燕娘轻轻一叹道:“郎君!我倒不这样想,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还期望着相聚的快乐,但听了伍将军的一番话,我反而后悔了,我真希望你没有来。” “为什么?我能舍下你吗?” 燕娘一叹道:“郎君,你知道我们这一聚花多大的代价?” 专诸笑笑道:“不大!我的一条命而已。” “我们相聚又有多久呢?” “在我有生之年,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燕娘哽咽道:“我知道。可是我还要问,那有多久?” 专诸想想道:“这很难说,那要看时机,也许是三五年,也许仅有三五月,但我若一击得逞,就是一辈子。” 燕娘凄然道:“那不是我的希望,我要的是白头相守,再挨个三五年,我就能自由了。” 专诸苦笑道:“燕娘!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选错人了,你不该爱上一个剑手的,一个剑手的生命是短促的,像一块极薄的干柴,只能作轰轰烈烈的一次燃烧,发出强光发出火、热,使世人为之震动,然后就化为一堆劫灰。” 燕娘道:“你必须以一个剑手终此生吗?” “是的!一个剑手的命运,从开始时就注定了,而且永远无法改变,除非能抛弃了剑,但弃剑之后,这个人也失去了灵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了。” 燕娘怔了一怔,道:“既然这是郎君的选择,妾身就不说什么了,我们上床去吧,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日子,但我们必须尽情利用每一个能抓到手的日子。” 她袅袅地走到里房,开始卸装,脱得只剩一重轻纱隐约地遮着她迷人的胴体,专诸眼中射出了灼人的情焰正想吹熄烛炬,但燕娘却阻止道:“不!让它们点着,使你能看得见我,我能看得见你。” 专诸笑笑道:“那也好,我真舍不得看不见你。” 燕娘燕然一坐,对着铜镜坐下,开始匀朱染黛,着意修饰起来,专诸一直耐心地等着,见她施妆完毕,又开始拿起玉栉,梳她柔黑的长发,不禁笑道:“人家都是起床后梳桩,你怎么在就寝前着妆呢?” 燕娘柔媚地笑道:“因为我们与别人不同,我们的日子既是那么短促,我必须在每一刻你能看见的时间里,都给你一个最美的印象,那样在我们分手时,你才有最多的记忆,缺憾是填不满的,但越少总是越好。” 专诸忽然激动,紧紧地抱着她滚到床上,扯去她身上的轻纱,吻着她如玉的酥胸,如樱的红唇,如…… 口中喃喃地道:“燕娘!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燕娘用手指着胸前的一块朱红的斑记道:“郎君,我此身一无可取,唯一可给你的就是这里。” 那一抹鲜红在她的玉肌上十分清晰,鲜艳欲滴,专诸不禁心动,在上面吻了一下道: “这是什么?” 燕娘肃容道:“守贞砂,是我九岁那年点上的,这些年来,为了保持这点清白,我不知受了多少磨难。” 专诸激动地道:“燕娘,你太傻了,你知道我不重视这些,我要的是你完美的心灵。” 燕娘道:“你不重视我重视,我生而不幸,幼遭孤露操此贱业,在我的心灵上已经没有尊严了,唯有留此清白之身,献给我自己最心爱的人,今天指给你看了,证明了我的清白,我觉得这一生就有个交代了。” 专诸无限怜惜地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榻上,在无限圣洁的情怀中,两颗心,两个人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在公子光府邸中的生活是逍遥的,公子光将他们夫妇待若上宾,供应奢华,虽然会不时来探访他们,也不多作打扰,温语片刻就走,让他们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只是有一点令他们不满的就是太寂寞了。 除了他们两夫妇外,就只有四个侍儿,没有朋友,过的是与世界脱节的生活,专诸倒还好,有时可以偷偷地出去探视一下母亲,但公子光不让燕娘前去,而且专诸看母时,也一定是在夜深的时候,稍语片刻,在天亮前一定要离开,公子光为这件事再三致歉,请求他们忍耐与宽恕,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都城中皇室的耳目密布,公子光不能让人知道他养着一个技艺精湛的刺客。 专诸的母亲受了嘱咐,对外扬言他的儿子因为燕娘为豪门所夺,愤而离家不知所终,就这样悄悄地过了两年,燕娘生下了一个英俊雄壮的男孩子,满月之后,就由乳媪带着送到祖母处抚养了,专诸开始变得不耐烦,几番问公子光请求一击,公子光总是推说时间未至。 有一天,专诸实在忍不住了,藉口探母,怀着短刃,悄悄地来到了皇宫,伺机想狙杀吴王,但也忽略了皇宫内的警卫力量,刚越入宫墙,还没有找到吴王的寝宫,就被发现了,好在他是蒙面的,没有被人认出身份,凭着一对锋利短刃,他在数十名剑手的包围下努力地冲杀突围,尽管他技艺超群勇不可当,但仍脱不出包围。 身上已经受了几处外伤,气力也竭了,他眼看不免,又怕连累及家人和公子光,正准备用短刃划毁自己的面目,而图自戕时,忽而警号连作,围墙外又飞进两条人影,都是蒙着脸使着长剑,进来后,什么话都不说,迳直杀向那些侍卫,其中一个剑技尤精,奋力几剑死了好几个人,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兄弟!你太莽撞了,还不跟我走,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太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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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诸 二 那是伍子胥的声音,有了支援,专诸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随着他冲杀出去,另一名蒙面的剑手也跟他们会合成一路,冲出了宫门后,忽然迎来了一大堆人,赫然是公子光带了一大群执剑的武士拦住了去路。 伍子胥继续向前冲杀,居然跟公子光的人杀了起来,那名追随同行的蒙面人想是由公子光派遣来援救的助手,见到公子光后,心神大定,杀伐也不如先前勇猛了,与公子光敷衍地随着,那知公子光忽地一剑,将那人砍成二段,他的侍卫们乱剑齐下,将那人剁得粉碎。 伍子胥利用这个机会,对公子光刺出一剑,剑中肋下,侍卫一阵大乱,抢着上前救护公子光,也挡住了宫中侍卫的进路,伍子胥才带着专诸,趁乱走脱。 他们藏身的地方是靠近吴山的一个小茅屋中,进屋之后,伍子胥立刻脱去了身上的衣服也叫专诸换了衣服,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酒肴,他叫专诸坐了下来,两人继续开始对饮,好像是一直在饮酒似的。 不久之后,果然有人汹涌而来,乃是皇宫中的追兵,领着几个剑士破门而入,伍子胥立刻迎上去道:“各位有什么事?伍员虽然出亡在贵国,却也还是有名有姓的人,各位仗兵私闯而入,莫非认为伍员是好欺负的吗?” 领头的一名侍卫脸色已不太好看,冷冷地道:“伍先生好自在,居然还有闲情午夜长饮呀。” 伍子胥脸色一沉道:“伍员家遭巨变流浪异国,约得一位知己在此借酒消愁,莫非这也触犯了贵国的戒律了。” 那侍卫冷冷地道:“触犯戒律倒不会,只是伍先生这场夜饮太巧了一点,偏偏在此时此地。” 伍子胥冷笑道:“此时此地饮不得酒?” 那侍卫哼了一声道:“先生是结庐此间吗?” 伍子胥道:“不是,伍员原本寄居都中的,因为吹箫市上,引得贵国人士谓伍员为怪物不得已才于最近寄居此间,以远离人世,免致放浪怪诞之嘲。” 那侍卫道:“巧就巧在这里,今日夜间有一蒙面刺客入宫行刺,幸未惊动皇驾已被发觉在我们的重重包围下,刺客已将就擒,忽然又来了两个帮手,帮助他突围而出,在市街上遇上公子光率部前来胁拿刺客,公子光刺杀了其中一人,但其中之一也刺伤了公子光,混乱中被那二人脱困,一直逃到此地,就失去了踪迹。” 伍子胥微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台端以为刺客是逃来舍间躲藏,被伍员藏匿起来? 这一点伍员可以担保绝无此事,各位不信的话,可以搜一下。” 那侍卫冷笑道:“不必搜,吴山上下就是这么一间草茅,草茅中也藏不下四个人。” 伍子胥笑道:“说的是啊,附近别无居舍,伍员在这儿招友长饮,澈夜灯火未灭,再笨的人也不会躲到这儿来的,各位还是赶紧去追拿刺客要紧。” 那侍卫冷笑道:“再上去已是绝壁不会有路了,而且那两个刺客身手高明,天下罕见,只有伍先生可堪比拟。” 伍子胥脸色一沉道:“阁下是把我们当刺客了?” 那侍卫道:“刺客是两个人,先生在这儿饮酒的也是两个人,而且是武功与先生差不多的高手,这实在太巧了。” 伍子胥怒声道:“阁下如果因为捉不到刺客而无法交代,想把伍员抓去顶个数,伍员倒是没话说了,亡国之臣,还不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而已,各位如果需要就把伍员绑了去,只是别连累到我这位朋友。” 那侍卫冷冷地道:“刺客一共是两个人,光是请先生一个人前去,我们又将如何交得了差呢?” 伍子胥怒道:“伍员一身担了还不够吗?各位要弄清楚,伍员是因为家恨难消,愧颜偷生,已有生不如死之感,才卖各位一个交情,我这朋友却是贵国的人,家有妻小父母,谋刺国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伍员可不能害人。” 那侍卫冷冷地道:“先生是天下知名之士,行刺国君又是一件大事,断不会草草了事。 先生与贵友跟我们走一趟,清浊自分,假如没有这回事,贵友不会受牵连的。” 伍子胥冷笑道:“朋友!伍员在楚国就是被人以莫须有之罪名逃亡的,对这一套可清楚得很,到了大狱之中,三木之下,还有我们可申辩的余地吗?伍员不辞一死以成全,这位朋友却没有这个必要陪伍员送死吧。” 那侍卫冷笑道:“那只好怪他交友不慎,也拣错了喝酒的时间与地点,少不得要受点委屈了。” 伍子胥怒声道:“混帐,你竟一口咬定我们是刺客了。” 那侍卫冷笑道:“除了你们再也没有别人。” 专诸忍不住叫道:“大哥!他们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冤屈人,还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干脆拚了。” 伍子胥苦笑道:“兄弟!咱们赤手空拳,拿什么拚呢?还是认了吧,好在我们问心无愧就让他们绑了去吧,跟这些侍卫老爷是没有道理说的,到了官堂上,我们还有分辩一下的机会,因为我由楚出亡来吴,原是想借重吴君一雪家恨的,早些时还上过一道节略,申明攻楚之策,吴王颇有允意,我怎么会行刺吴王呢?” 那侍卫冷笑道:“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才怀疑你,你是四年前上的节略,国君一直没有采纳,你由恨生怨,才有行刺之举,别的人不会有冒险行刺的理由。” 伍子胥仰天长笑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伍员家遭巨难,岂是衔私怨之辈,假如员要行刺,我该去刺杀楚平王才对,刺杀吴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那侍卫道:“伍子胥!你这些年穷途潦倒,吹箫市上,已经不是当年叱咜风云的盖世英雄了,我认为你只想以残余之生,再作一件轰动天下的事,所以才有行刺国君的蠢举,那里管是什么国家的君主呢?只是你运气不佳,没有得手,又笨得没选一个好的退路,逃到这个绝地,虽然你备下这半席残筵,又怎能瞒得过我们的眼睛呢?” 专诸又要拚命,却被伍子胥用眼光止住了,轻叹一声道:“兄弟!忍耐一点,你还有家小,千万不能冲动,否则我真的有口莫辩了,让他们绑去好了,有事我一身当之,必要时我拚死顶罪,也会替你开脱的。” 专诸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从容与镇定,知道伍子胥一定另有安排,遂不再顽抗,摊开了两只手,学伍子胥一样,听任那侍卫把两人都捆上了,正待押出门口时,忽然远处灯火通明,又拥来了一批人,却是公子光与另一个全身武装的壮士居首,公子光的胸间伤处已用细绢裹扎好,神色显得很苍白,这名侍卫立刻上前恭身道:“二位公子来了,卑职已擒获刺客,请二位公子定夺。” 公子光看了他们一眼,道:“就是这两人吗?” 那侍卫道:“是的,一个是楚国的逃臣伍员,另一个是他的同伙,卑职追到此地发现前路已绝,只有他们两人在草屋中饮酒,想来一定是他们了。” 公子光冷笑一声道:“烛庸!这是你率领的部属吧?怎么会如此饭桶呢?难怪连皇宫都守不住而被人闯进去了,国君如果要靠他们保护,那实在太危险了。” 他身旁那戎装武士,正是吴王僚的次弟公子烛庸,乌黑的脸上泛起一片怒色,走上前就对那侍卫一下猛掴,将他打得滚倒在地,拉出剑来,遂想砍下去,却被公子光拉住了道: “烛庸,不能杀他,因为这两个刺客中间,有一个人是我的门客,你最好问问清楚,以免我受嫌。” 公子烛庸道:“怎么,这里有你的门客,是谁?” 公子光道:“伍先生是知名之士,不会屈居我门下的,另一个是本国的名剑士专诸,现在居我幕中。” 公子烛庸怔了一怔道:“专诸!我听过这个人,兄长,他不是那个名琴伎燕娘的知心人吗?听说为了燕娘……” 公子光一笑道:“是的!为了燕娘,我跟盖余闹得很不愉快,幸亏国君把他压了下去,但这专诸却是季叔的布衣知交,由季叔带来向我说项,我却不过季叔的面子,把燕娘还给了他,还把他留在我家里。” 烛庸道:“这件事怎么没听说起呢?” 公子光笑道:“季叔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不肯张扬,如果不答应他可能会吵到国君那儿去,国君一定是支持他的,我只好卖他一个面子了,原是想成就他一番义举的,他却不肯居功了,叫我不要说出去,还把专诸推荐到我门下,好躲开他市义之名。” 烛庸笑起来道:“季叔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好人,所以大家都尊敬他,倒是兄长,我还一直以为你把燕娘金屋藏娇了呢,原来只是担了个虚名。” 公子光道:“这都是看在季叔的份上,至于这个专诸,我倒不敢担保,你要不要就去问了,他是季叔的布衣之交,对我这个纨袴公子并不尊重,虽然住在我家里,十天倒有九天见不着人,我也弄不清他的行动。” 烛庸忙道:“季叔的朋友,还会有问题?我也不敢得罪季叔,至于伍先生,那更不可能是刺客,快松绑!” 说着亲自替他们解了绑,还对伍子胥道:“先生,对不起,属下无知,多有冒犯,尚祈宽恕。” 伍子胥冷冷地道:“公子不怀疑是我们了吗?” 烛庸道:“这完全是误会,我们追到悬壁端,发现有一根绳索,刺客必然是由那儿攀索逃走了,家兄盖余已经带了几个人循索追擒,因为刺客身手不凡,我听说先生隐居此间,想来请先生助一臂之力的。” 伍子胥道:“伍员虽贱,可不至于沦落到为人作打手,公子如果想伐楚,伍员必然自行请缨,此外概不从命。” 烛庸笑了道:“伐楚之计,敝君尚在考虑中,这是件大事,不能仓猝从事的,待敝君决定之后,必然会借重先生的,追捕刺客的事,先生既不屑为之,烛庸也不敢勉强,失礼之处尚祈先生多多原谅。” 伍子胥冷冷地道:“那倒不敢当,请公子转告贵君一声,伍员在贵国既被见疑,只好告辞了。” 烛庸一怔道:“先生要离开敝国?” 伍子胥道:“是的,伍员早已有了去意,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伍员更无颜居留,只好走了。” 公子光道:“先生不是说笑话吧,楚国对先生追捕之令尚未解除,只有敝国与楚不相往来,所以不理他,先生如果到了别处,恐怕难以逃过楚平王网罗。” 伍子胥道:“越王勾践颇有贤声,可能会收容伍员的。” 公子光笑道:“先生如果想复家仇,还是留在敝国的好,越仅弹丸小地,勾践纵有助先生之心,亦爱莫能助。” 伍子胥道:“好歹总要一试,也比作无限期的等待强。” 烛庸脸色微变,目视公子光,公子光连忙道:“烛庸,你这个手下也太混帐了些,难怪伍先生生气,你快带着他们走吧,帮盖余去追捕刺客,我向伍先生陪罪。” 烛庸道:“是的!这奴才太可恶了。” 手起一剑,将那侍卫砍为两截,然后朝伍子胥一揖道:“先生,这下子你总该可以消气了吧,烛庸还要去追捕刺客,失礼之处,由家兄代为致歉吧。” 公子光道:“专诸!你也帮忙劝劝伍先生留下。” 专诸道:“兄长,你就留下吧,伐楚之计,迟早必行,你要是一走,小弟更难自处了,小弟与先生订交,也是受季叔之命,无论如何,也请兄长给小弟一个面子。” 公子光道:“烛庸,你去吧,盖余对我的芥蒂未梢,我不想跟他见面,再者我受了伤,也须要休养,挽留伍先生的事,就由我负责了。” 烛庸拱拱手,带着一批人走了,公子光这才将自己的心腹密布草舍周围,将他们两人邀请屋中坐定,专诸满脸羞惭,俯首不语,伍子胥道:“兄弟!你也实在太鲁莽了,幸好公子光今夜跟我在此饮酒,闻讯之后,赶紧作了一番部署,才算把你给救了出来,否则今夜纵然能保得住你的性命,大家也要无以容身,逼得出亡他乡了。” 专诸俯下了头,不敢开口,伍子胥又道:“公子!被杀死的那个人身份不会有问题吧?” 公子光道:“不会,他是由齐国来投的剑手,昨天才到我门中,谁都不认识他,不会连累到我,否则我也不必杀死他了,伍将军,你那一剑刺得很得体,把我的嫌疑都洗清了,不然的话,我倒是很难推脱开来。” 伍子胥笑道:“还是公子的计算精密,在后山布了根绳索,不然我们还是很难脱嫌的,只可惜了那一位好汉,白送了一条性命,他的身手很不错呢!” 公子光强颜一笑道:“比起将军与专兄还是差得多。” 专诸这才红着脸道:“专诸无能,连累公子。” 公子光忙道:“兄弟!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而舍命一搏的,我为你受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今夜这一举也不算毫无收获,第一是使兄弟你了解到宫中的禁卫森严,以后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了;第二,兄弟在宫中往来冲杀,力敌好手数十人,使我对你的神勇更具信心,下次再有机会,只要计划周详,配合得当,必可成功的。” 专诸听公子光不但没有责怪之意,而且还为他找出了不算成功的成功之处,宽慰他的心不禁感动之极,泣下无言,公子光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兄弟!忍耐一下,我知道忍耐是很痛苦的事,但没有办法,今夜只是侥幸,下次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专诸只能点头,公子光又庄容道:“伍将军,你入越之举不是开玩笑吧,这可给我一个难题,我知道越王勾践颇有雄心,而且求贤若渴,你到那边,一定大有发展,我不能不让你去,可是你真去了,我又怎么办呢?” 伍子胥笑道:“公子放心好了,伍员如果有去越之意,就不会说出来了,吴王虽然不想用我,但绝不会让我投到越国去的,他一定会狙杀我。” 公子光道:“是的!烛庸比较狡猾,他把挽留的工作硬套在我头上,将军一定要去,只有再刺我一剑,而且要出手重一点,好让我有个交代。” 伍子胥庄容道:“公子这是什么话,越王虽具贤声,但魄力不如公子,吴越之势虽盛,此楚国还是略弱,伐楚之举不能说必无胜望,但一定要有公子这份风度,才能成功,所以伍员是寄望于公子定了。” 公子光这才吁了一口气道:“多谢将军,光如能收回国器,第一件事就是拜帅将军伐楚,只是将军既然无去意,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呢?使烛庸多了一重疑惑。” 伍子胥笑道:“伍员是有用意的,第一是我们私下会晤,总有被人发觉的时候,传到宫中,对公子就不利了,藉此机会,伍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居留公子府中,公子对宫中则可以托口羁留伍员,不会受嫌了;第二,是为了专诸兄弟,他之所以有今夜冒昧之举,也是为了太寂寞的原故,有伍员时常陪着他,可以稍稍遣除一点寂寞,即使有所行动时,伍员也可以为他拿个主意,以免单独行动。” 公子光欣慰地笑道:“原来将军具此深心,那太好了,光一直想与将军多作盘桓,时聆教益,只是苦无良策,想不到将军自己倒安排好了,只是将军的名义……” 伍子胥道:“去国之臣,还图什么名义?伍员所望公子在将来,不争于现在,随便就行了。” 公子光道:“这不行,将军不同于专诸,兄弟如果没有一个适当的名义,对外也很难交待,这样吧,犬子夫差今年八岁了,颇知上进,就让他拜在将军门下为弟子以求教益,这样就说得过去了。” 伍子胥道:“好是好!就怕伍员才疏学浅,耽误了世子的学业,反而惹人笑柄。” 公子光笑道:“将军言重了,小儿能把将军的武才韬略学个三四分,也足够他一世受用了。”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一种惺惺相惜,相互了解的笑,是一种属于英雄们豪壮的笑。 这笑声驱除了专诸的不安与愧疚,虽然他知道自己与这两个人是不同一类的,在他们的英雄事业中,也许没有自己的份了,但他们的英雄事业,却是要从自己身上开始的,要等自己刺杀吴王僚的时候,才能使他们英雄有用武之地,假如他们两人合作的结果是一支光照四海的巨大火炬,那么自己就是一个火种,是点燃这支火炬的火苗,不管燃烧时的火焰是多么炽烈,仍是要靠着他——专诸。 这一想使专诸脸上的阴霾俱扫,变为开朗了,虽然不说话,却以一种坚毅的骄傲激起了他的自尊心,满满地饮了一爵酒,然后把酒爵掷在地下,公子光怔了一怔,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伍子胥却是深深了解他心情的。 笑了一笑道:“兄弟!你终于想通了。” 专诸笑道:“想通了!也知道自己的本份了。” 公子光一怔道:“兄弟想通什么了?” 专诸由地下拾起酒爵,黄铜的爵脚已断了一只,无法再在桌上摆稳了,他却一笑指着那断处道:“我就像这一只断了的爵脚,虽然缺了我,酒爵就站不稳了,但没有另两只爵脚,酒爵还是站不稳,我以后再也不鲁莽从事了。” 伍子胥笑道:“对极了!兄弟,纵使你今夜行刺成功,但对大局并没有帮助,公子盖余和烛庸手拥重兵与朝局,大统还是轮不到公子光,所以你的行动必须要配合我们,刺僚虽是夺政的必要手段,然行之非时,反足以坏大局,正如你摔断的这只爵腿一样。我却要换个比方,你断去酒爵的一足,只使酒爵不稳而已,必然要把酒爵的另两只腿一齐折断,才能使酒爵整个地破坏,而不能再用。” 专诸笑笑道:“是的!我明白了,今后我只埋首技艺,培养气势,磨炼锋刃,候命而动。 其他我都不管了,连如何策划行动我都不参加意见,到时候只要通知我一声。” 公子光道:“兄弟!你误会了,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自然要同心共力,大家一致行动才行。” 伍子胥却笑笑道:“专兄弟并没有误会,他一定同心,也一定尽力,只是他不参与策划这是对的,因为这方面并非他所长,他的工作是雷霆万钧一击,这部份工作我们帮不上忙,只可以替他安排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三人痛饮一阵,才尽兴返归公子光的府邸,燕娘见专诸已经微醉了,侍候他睡下,等他醒来时,燕娘温好沐汤,帮他脱去了衣服,然后替他擦洗背上。 专诸忍不住问道:“燕娘?昨夜我一夜未归,你知道我上那儿去了,去做什么了?” 燕娘摇摇头道:“不知道。” 专诸道:“可是你也没有问我。” 燕娘道:“我不必问,也不想问。” 专诸微异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呢?” 燕娘轻轻一叹道:“谁说我不关心呢,但我的关心对你并没有用,反而会消沉你的壮志。 因为你的一切已非我所属,公子光会比我更关心你。” 专诸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的!燕娘,我感到很抱歉,我把我的生命给了公子光,留给你的只有一颗心了。” 燕娘不顾他身上水淋淋的,突然伸臂抱住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热烈,将火热的脸颊也贴在他的背上道:“郎君,但我已经满足,男人的一颗心比什么都珍贵,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专诸笑着从浴盆中站了起来,把燕娘也高高的举了起来道:“燕娘,你真的没什么遗憾了吗?” 燕娘迟疑片刻才道:“没有遗憾了,只是有一点希望,希望你能够多爱我一点,让我再为你生几个孩子。” 专诸道:“我们不是已经有孩子吗?” 燕娘的眼角有点湿润道:“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意义,不仅是生下他,还希望能每天抱着他,看着他长大!我不自私,勇儿在他祖母那儿会受到很好的照顾,我也很放心,为了他的将来,为了他的安全,我不想去看他,但我希望能再有一个女孩子,这样,我就可以在这儿抚育她。” 专诸笑了一笑才道:“我不要你生太多的孩子,因为我们在一起的岁月不知道还有多久我要尽量与你相处在一起,有了孩子,分去你的心我会嫉妒的。” 燕娘神情有点悲戚,含泪恳求地道:“一个!只要一个就行了,郎君,我担保不会冷落你的,我已经跟大姐商量过了,她答应替我照顾,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去看看,郎君你知道我多希望听见自己的孩子叫我一声。” 专诸笑了一下,把她拉近自己,吻着她的脸颊道:“真的吗?你这样想生孩子吗?勇儿已经会叫娘了。” 燕娘道:“我想念的是未来的孩子。” 专诸笑道:“未来的孩子,这可不是种豆,到时候就能有收获的,何况我们的孩子,怎能去烦劳公子夫人呢?” 燕娘一时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专诸又道:“勇儿虽然有母亲在照料,但他一直在问我要他的亲娘,我答应今天给他带一个美丽的母亲回去。” 燕娘神色微微一暗,道:“是的!他应该有个母亲去照料他,娘也应该有个媳妇去侍奉她,你已经找到人了?” 专诸道:“找到了,那个女子与你一样的美丽,也善于弹琴,技术与你一样的精湛,性情也与你一样的温纯。” 燕娘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就好了,你爱她吗?” “爱!爱得厉害,像爱你一样地深。” 燕娘笑了起来道:“这太好了,郎君!我求你一件事,把她接到府里来侍候你,我回家去。” 专诸一笑道:“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燕娘神色又是一暗,专诸不忍心再逼她了,拍拍她的背道:“换件衣服,回去看看母亲也看看勇儿,告诉他你就是我给他找来的母亲,然后别忘了回来,如果实在舍不得,把勇儿带来住几天也没关系。” 燕娘喜极道:“是真的吗?我可以回家去了?” 专诸一笑道:“是千真万确的,现在没关系了,昨夜公子已对外宣明,我是他的门客,用不着再躲着怕人知道了。” 燕娘高兴得掉下泪来,赶紧就去换衣服,当她脱掉身上的湿衣,露出坚实而圆挺的乳峰时,专诸不禁心动,跳过去抱着她道:“燕娘,你还要吩咐人备车,这是第一次回家,还得带点东西礼物去送给四邻街坊,我已经叫人去准备了,舒齐了会来通知的,趁着这段时间,让我再温存一下,这一去也许要几天才能回来,我怕耐不了寂寞。” 燕娘让他抱到床榻上,自动地脱去剩余的衣衫,让自己赤裸的胴体展示在他眼前,看看他眼中情热的火焰,不禁对自己女性的魅力感到无限的骄傲,她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另外找的那个女子。” 专诸哦了一声才道:“叫燕娘。” “怎么也叫燕娘?连名字都跟我一样。” “当然了!除了燕娘,谁还能配作我专诸的妻子,又怎能做我儿子的母亲呢?” 燕娘满足了,轻拧了他一下道:“坏蛋,原来你是在骗我的,这一去我不回来了,让那个燕娘来替我陪你好了。” 专诸一笑道:“没关系,我也可以回家的。” “回家我也不理你,谁叫你骗人的。” “你不理我,那个燕娘会理我,我要她在家里的目的不仅是做孩子的母亲,也是做我的妻子。” 燕娘终于在无限的满足下,无限的欣喜下,带着许多的礼物,带着一片喜气,由公子府的从人簇拥下回家去了,专诸找到前厅,但见公子光正率着世子夫差,陪着伍子胥在厅中叙话,夫差虽是八岁的孩子,却已天生异禀,头角峥嵘,专诸教他练武练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 当夫差叫他一声:“姨丈!”起立让坐时,他笑着道:“夫差,你行过拜师礼了,我这位兄长是天下第一英雄呢。” 然后又笑问伍子胥道:“兄长!你觉得这个学生如何?” 伍子胥肃容道:“伍员粗解相人术,认为世子将来的成就恐怕会超过公子,将成为一代霸王,然而……” 公子光见他忽然止口不言,忍不住催促道:“将军!你尽管说好了,我也懂得一点风鉴之术,也觉得此子煞气太重,跟我一样,似乎都不得善终!高见如何?” 伍子胥见他自己说出来,才道:“伍员俗见,世子的霸业可期,但恐将罪祸于女色!但相术是死的,并作不得准。” 专诸一笑道:“世子!你可听见了。” 夫差居然笑着道:“听见了,甥儿很荣幸。” 专诸微怔道:“很荣幸!这是怎么说呢?” 夫差道:“甥儿以为权倾天下不足奇,能够把一手创下的霸业再毁在自己的手上才算了不起,尤其是能败于女祸,则必然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子为我之侣,英雄事业中有了美人的韵事,尤足流诵千古,我还不算荣幸么?” 公子光叱道:“黄口孺子,信口雌黄。” 夫差见父亲生气了,倒是不敢再说,伍子胥却道:“世子以八龄之年而有这种抱负,已是不凡,至于他的见解也不能说错,夏殷二代,绵传千余载,除了二位开国的贤君为人所称道外,只有桀纣两个末代君主是最难被人忘记的,功过不论,此二人比他们那些碌碌以终的祖先,总是轰动得多,在个人的成就来说,贤与不肖均留传于后世。” 公子光皱皱眉,显然是不想在这方面多加谈论下去,乃变转话题道:“专兄弟,我以为你会跟燕娘一起回去的。” 专诸道:“我不放心昨夜的事,朝中有何动静。” 公子光道:“盖余在山上忙到天亮,仍是空手而回,僚王很生气,也很高兴,生气的是没能抓到刺客,高兴的是刺客身手虽佳,连他的身边都挨不到,更有点遗憾,因为他本人是个击技好手,很希望能与刺客较量一下。” 专诸一笑道:“有机会的,公子本身没受嫌吧?” 公子光摇摇头道:“没有!我挨了一剑蒙他殷勤慰问,但也受了一番奚落,说我身手太差,连一个刺客都斗不过,还对我夸耀了半天他的剑术。” 专诸问道:“他的剑术究竟如何呢?” 公子光道:“很高!不在你兄弟之下,宫中的侍卫虽多,却没有一个能高过他的,他出手快捷,剑下无三合之敌手,这一点倒是事实。” 专诸笑道:“他身为国君,谁敢跟他认真?” 公子光道:“这倒不然,在这方面他很内行,他订下了一个赏格,能跟他对手十招而不败的,就可以封上卿,食禄千钟,并不需击败他,可是始终无一人能邀此赏。” 专诸哦了一声道:“那我倒是该多下点功夫。” 伍子胥道:“是的!兄弟是湖野奇士,击技之道虽精,却与战阵杀伐之道略异,这倒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但兄弟对宫庭朝中的武学也悉心研究一下总是好的,愚兄之所以要找藉口住到府中来,也是想跟兄弟在这方面多切磋一下。” 日子在飞快中过去,专诸在公子光家中一住九年,后来的五年他与伍子胥朝夕研练剑术技艺更精湛了,只是他仍然不肯使用长剑,坚持在他一对短刃上面下功夫。 这对他的工作是有好处的,因为他是吴国有名的剑手,公开成为公子光的门客后,不能不启人疑窦。 公子烛庸还带丁几名剑手来跟他切磋剑技,这使他不得不违誓以长剑应敌,由于久年生疏,自然不会很精彩,虽然击败了那几个剑手,却输给了公子烛庸。 吴王僚、公子盖余、公子烛庸都是自命一世的剑中高手,三兄弟中又以吴王僚的技艺最精,烛庸能击败专诸,吴王僚自然更放心了,这使公子光的地位也安全多了。 就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使伍子胥最伤心的事,毁了他全家的大仇人楚平王,因疾而死粉碎了他复仇之望。 伍子胥哭了两天,只有把仇意改为覆楚之心了。 平王死,子立,刚愎自用而又少不更事,吴王僚不禁砰然心动,伍子胥供给他伐楚的那篇谋略,他觉得可以一试了,利用楚国举丧的机会,他密令两个弟弟,公子烛庸与公子盖余领兵入楚,与楚军接触,兵围潜城,颇占优势,消息传至吴都,吴王僚十分高兴,更因此举轰动天下,引起了他雄图天下的雄心。 当时晋公之势最盛,为诸候之首,吴王僚乃遣王叔季札为使入晋,一面表示与晋修好,希望晋公不要阻挠他对楚国的用兵,同时也观察一下诸候的反应与动静。 小王新立,强邻压境,幸而平王的族叔屈灵君屈原是干才,居然能支持住,跟吴国的强兵悍将在潜城对峙,战事虽不乐观,但潜城在重围之下还能守得住。 四月,丙子日的前夕,公子光将专诸密召到室中道:“兄弟!烛庸盖余率军远出,季叔又到晋国去了,这是一个机会,成败就是明日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专诸兴奋地道:“九年来,我天天都在准备,公子都安排好了吗?明日将如何行动?准备从那一条路杀进宫?” 公子光摇头道:“不进宫,在我府里。” 专诸不禁一怔,公子光解释道:“他的人太多,靠兄弟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又不能大举地带人攻进去,只有把他引了来,兄弟在对付他的时候,我的人可以缠住他手下的剑士,伍将军也能助一臂之力。” 专诸道:“那固然好,但他肯来吗?” 公子光道:“是他自己要来的,他听说燕娘的琴技无双,而且他自己最近也得了一个宠姬,也擅琴事,要来跟燕娘较量一下,他处处都想压倒我,无形中却给我一个机会。” 专诸道:“燕娘的琴事已荒废多年了。” 公子光笑道:“我知道,我并不指望燕娘的琴技能胜过他的宠姬,只希望兄弟你的刃剑能刺进他的胸膛。” 专诸想了一下才道:“愚夫妇受公子恩庇九年,所报于公子的就是这一刻,我们夫妇都可以为公子死,只是……” 公子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的勇侄,我也安排好了,明天叫夫差带着他出城玩去,如果我们失败,就叫他们即刻出亡越国,由伍将军带了去,你可以放心了吧,我们哥儿俩的命连在一起了。” 专诸道:“伍员兄长不是要参加战斗吗?” 公子光道:“是的!但他要等兄弟得手后才肯出手诛戮残余,如果你失败,他立刻带人冲出去带走我们的孩子,这是我的要求,也是为他着想,他的家仇未报,目的在伐楚,夺政之举我不想连累他太多。” 专诸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去告诉燕娘去。” 说着来到自己的栖凤楼,燕娘已经焚了一炉清香,凤钗髻,身着宫装,端坐在矮几前,矮几上放了一具拭得洁亮的桐琴,神态肃穆,好像在等着他。 专诸为了冲淡气氛,故意一笑道:“燕娘,你的消息倒很灵通,知道明天要跟别人较琴了,是谁通知你的?” 燕娘道:“大姐才跟我说起了,我的琴事已经荒废了多年,指法也生疏了,所以想温习一下。” 专诸道:“夫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燕娘道:“没有!还有别的事吗?” 专诸先是一怔,继而才想到刺僚之举是十分秘密,稍一泄漏就关系太大了,公子夫人胆子很小,公子光一定没告诉他,自己又何必告诉燕娘呢?也许明天要在较琴之后才有机会出手,先告诉了她,反而会误事,遂笑笑道:“没什么,公子不希望你的琴会输给宫中……” 燕娘笑道:“是啊,大姐也说要我争口气,但琴这样东西是很难说的,不是技艺的问题也关系着心境,我这几年来虽然指法生疏了,但生活在幸福中,心情恬淡,应该不会输给别人的,所以今夜我要好好温习一下,你到别处去睡吧,我恐怕要练一夜呢。” 专诸只有苦笑了一下道:“今夜你别赶我走。” 燕娘一怔道:“为什么,弹琴是不能受打扰的。” 专诸忙解释道:“不打扰你,我有好几年没听你抚琴了,这使我回忆起从前未婚的日子我想重温旧梦一下。” 燕娘道:“今夜我要奏的琴曲与以前不同,以前我身在青楼,太多悲音,今夜,我将要奏的是高山流水之曲。” 专诸盘膝坐下道:“不管你奏的是什么,我都是你的知音,你不妨试试看,我能否与你心灵合为一体。” 燕娘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必须要规规矩矩坐着听。” 专诸道:“我一向都是最规矩的,还记得以前吗?我们好久才难得一聚,我除了静坐听琴外,几时不规矩过。” 燕娘嫣然一笑,静坐片刻才开始慢慢地弹奏起来,起初琴韵恬淡,一派平和之象,但过了一阵,忽而转为急促,铮铮有铁马金戈之音,跟着拍的一声,琴弦断了。 专诸的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按几站了起来,他不仅是个武士,文事的修养也极高,知道琴韵为乐中之圣,暗藏天机,琴弦突然断去,就是一个极为不吉祥的凶兆。 可是燕娘却十分平静,淡淡地道:“郎君!你坐下来,这具琴很久没抚了,弦上得紧了一点,断弦是很平常的事,犯得上这样紧张吗?坐下来,别扰乱了我的心境。” 专诸只好坐了下来,看燕娘以从容的指法,很快地接好琴弦,又铮铮地弹了起来,专诸几次想阻止她,告诉地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故,但见了燕娘那份安逸从容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忍心告诉她。 但他坐立不安的心情却无法平复,再看看燕娘,神情虽然平静如恒,却也有点不平常,尤其是她的琴韵,一开始虽是恬淡高雅有出尘之思,慢慢就转为肃杀之声了。 曲既终,燕娘才皱着眉头,道:“这样子,不行呀。” 专诸诧然道:“燕娘,你说什么不行?” 燕娘道:“我是说我的琴,这样子无法拿出去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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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诸 三 专诸一笑道:“你太过虑了,别的方面我虽简陋,在聆琴上我却可以算个行家了,我认为你的技艺已登峰造极。” 燕娘摇头道:“聆琴没有行家,只有知音。” 专诸道:“是!我的譬喻不当,我可以算得上知音吗?” 燕娘道:“可以,因此我相信你能听出我琴中的缺点。” 专诸忙道:“娘子,你的琴艺中还会有缺点吗?” 燕娘道:“是的!缺点很严重,我不但没有方法掩饰自己的心事,而且还会受聆琴者的影响,杀伐之气太重。” 专诸神色一变道:“是我的关系吗?” 燕娘道:“是的!你的眼睛,你的神色,都直接地影响了我的弹奏,使我无法控制,这会破坏明天的计划的。” 专诸一震道:“你已经知道了?” 燕娘摇头道:“我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但我只要坐在琴前,身入曲中后,就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我。” 专诸俯头不语,燕娘道:“明天你们将要有所图谋吧?” 专诸无法再否认了,只得点头道:“是的!公子光准备在明天举事,这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燕娘神色很平静地道:“那是不能失败了。” “是的!明天如果失败,我们全完了。” 燕娘沉思片刻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专诸轻叹道:“有什么可安排的,成王败寇,一切都寄望于我庭前一击,生与死就是那一刹那。” 燕娘道:“公子光是个志谋深算的人,伍将军又是精于策划的干才,至少会对失败的善后作个安排的。” 专诸道:“公子光与我都不能预作安排了,只是把夫差与勇儿送出城外,如果事情不成就由伍大哥保护他们出亡越国,本来想叫你也去的,但吴王明天主要是带人来跟你较琴,看样子只好把你也留下了。” 燕娘笑了起来,道:“如果不把我留下,你们明天的举事是一定失败的,现在还有一半成功的可能,尤其是你把勇儿的事告诉了我,希望又增加了二分。” 专诸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燕娘笑道:“吴王的那个宠姬名叫嫣余,是我学琴的同窗,她的琴技并不弱于我,而且还有一项精长,就是能用琴韵来探测别人的心中奥秘,吴王带她来较琴不过是个藉口,主要是来探测公子光的意向,如果他知道了公子光有不臣之心,恐怕当时就会有所动作了。” 专诸一怔道:“会有这种事吗?” 燕娘道:“嫣余是我的同窗,我们一起受业于琴神南山子老师门下,对彼此所能还会不知道吗?琴韵成于心韵,只有互赏,没有对较的,嫣余怎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呢?” 专诸道:“难怪吴王吩咐明天要准备百人的酒食,却不带一个朝臣,这百人全是他的侍卫了。” 燕娘道:“一定是的,到时候恐怕除了公子光外,其他的人都不准与席的,只要嫣余在琴中测出公子光的心事,甲兵立致,不等你动手就先把公子光擒下了。” 专诸想了一下道:“琴韵之声,真能具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燕娘道:“这不足为奇的,刚才我不就是在琴韵中测出你的心事吗?否则,我怎么能知道你们明天的图谋呢?” 专诸道:“那我得跟公子光再去商量一下。” 燕娘道:“不必!嫣余的琴技虽神,但她是富贵中人,琴是很清高的乐器,与富贵不能并容的,我相信我的技艺可以压住她的,先前我心神不属是为了孩子的关系,现在知道孩子已有了安排,我的心就定了,明天我相信可以用琴声诱导公子光,使他不流露出心事的,但是你要告诉他明天在筵上必须全神贯注,聆听我的琴音。” 专诸道:“燕娘!你有绝对的把握吗?” 燕娘道:“这种事谁也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专诸道:“那不行,你必须要有绝对的把握,我们夫妇受公子光之恩深重,杀身在所不惜,公子光却不能失败的。” 燕娘想了一下道:“郎君,我不是忘恩负义,但我觉得我们并不欠公子什么,我们所受的一切是付出很高的代价来的,他的施恩是有目的的,而且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明日如果失败,我们才是牺牲者。” 专诸叹了一口气道:“燕娘!你的话不能说没道理,但我的情形不同,如果没有公子光我只是一个草野鄙夫而已,公子光给了我一个留名不朽的机会。” “那是因为你的才具有值得他借重的地方,府邸中养士近千,并不是每个人都受这种宠遇的。” 专诸沉重地道:“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叫夫人认你为妹,伍员认我为弟,这都是手腕笼络我的手腕,但我依然感激他们,至少他们两位帮助我早一些得到你。” “没有他们,我也会到你身边的。” “是的!可是那要等好几年,而这几年却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何况人事多变,等到你凑足了自赎的身价后,我们是否还能顺利地结合呢?” “应该是可以的,我下定了决心,没有事情能改变我,我们结合虽迟,却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不像现在,我们的日子也许明天就走到尽头了。” 专诸道:“燕娘!别这么说,你要记得你差一点就被盖余强迎去了,是公子光硬把你夺来的。” 燕娘道:“郎君,我告诉你一件事,盖余是个一勇之夫,不解文事,更谈不上音乐的修养,强迎之事根本就是公子光授意的,他再硬行出头夺来成全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示恩,好叫你为他卖命。” 专诸一怔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燕娘道:“这种话谁也不敢告诉我,是我自己打听到的,还记得第一次你到府中来找我时,刚好盖余也有刺客前来行刺的事情吗?那个刺客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而已,现在就隐居在我家附近,受着公子光的赡养。” 专诸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燕娘道:“这显示那个刺客根本就是公子光的人,派到盖余那边去卧底的,煽动盖余来迎我的是他,来行刺的又是他,最后受公子光赡养的还是他,不就够明白了吗?” 专诸沉思片刻才道:“你不会再弄错人吗?” 燕娘道:“怎么会呢,这个人以前也来听过琴,他代表盖余前来强行纳聘时,我还见过面,怎么也忘不了的。” 专诸脸上现显出一阵愤色,燕娘忙道:“郎君,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使你明白,在这些权贵豪门之中,没有真正的道义,他们只知道权术,不是你这种人所能久处的,却不是要你退出,因为我们已无路可退了,除非你出卖公子光去向吴王告密,或许能保全自己。” 专诸苦笑一声道:“你想我是这种人吗?” 燕娘道:“我知道你不是,否则就不告诉你了。” 专诸想想又问道:“那个刺客现在还好吗?” 燕娘道:“很好,虽然有点残废,生活却过得很富裕,住的房子也变大了,而且还能蓄奴仆。” 专诸道:“这就是了,由此证明公子光毕竟还有点良心,换了别人还会容得这个家伙活着吗?” 燕娘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郎君是决心为他拚命了?” 专诸沉重地道:“是的,公子光这些行为虽近奸诈,但其情可谅,那都是为了我,就凭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为他一洒热血了,还有一件事更令我感动。” 燕娘忙问道:“是什么事?” “五年前我一夜未归,就是到皇宫中去行刺了,那次闹的事很大,公子光与伍大哥拚了死命将我解救出来,他们可以不这么做的,但他们做了,足见他们对我是一片真心,他对一个庸俗的刺客都仁至义尽,照顾日后的生活,对我更不会亏待的,为了勇儿的将来,我必须要成功。” 燕娘默然片刻才道:“好吧!公子光既是一个不忘旧的人,他当国之后,至少对我们的孩子能好好照顾,只是为皇家卖命的事,我们不能再干了。” 专诸道:“不会的,勇儿我一直没让他学剑就是这个缘故,我生而不幸做了剑手,不会再让我的孩子走这条路。” 燕娘苦笑道:“那你再好好坐着,听我抚一回琴,也许这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夜了。” 专诸苦笑一声道:“燕娘!你还要抚琴吗?” 燕娘庄容道:“是的!我必须抚琴,否则我无法等到明天了,只有在琴声里,我才能暂时忘记一切。” 专诸激情地抱起她来道:“燕娘,把琴抛开吧,我们有更好的办法忘记一切,也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抱着她走向榻上,两个人紧紧地缠在一起,两个生命也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了,燕娘娇息着道:“郎君!你该节省一点体力,为着明天的大举。” 专诸道:“在一个剑手的生命中只有今天,没有明天了,在我的生命中,只有拥着你的时候才是实在的,燕娘!别再说话了,尽你所能地爱我,享受我,我们都没有明天的。” 在激情中,这两个人都体会到毁灭的悲哀,也体验到在尘世间,没有比此刻再值得眷恋了,因此他们都不再开口,只以火一样的热情,将两个人溶成一体。 报晓的公鸡叫了,天亮了。 公子光的府邸中彻夜不停地忙着,为了接待吴王的莅临,公子光尤其忙碌,他必须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刺杀僚王的重担虽然寄托在专诸身上,其他的事却必须自理,尤其是皇宫中的那些侍卫武士个个都是高手,而且是皇室的忠心死土,即使僚王死了,还有公子盖余、烛庸,仍然可以成为他们的倚靠,所以这些人必须一网打尽。 这些事他暗中出重金,蓄养了不少的死士与武功好手,这点力量能够与皇室的好手一拚吗?他实在没把握,因此他整夜与伍子胥商量一个一网打尽的对策。 好容易到天亮,才商量出一个头绪,安排妥当后,伍子胥道:“专诸呢?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前来?” 公子光笑道:“昨夜他先陪燕娘弹了一阵子琴,然后就闭门高卧,现在想必还在栖凤楼上温存着呢。” 伍子胥一皱眉道:“这家伙太荒唐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他还能安心地抱着老婆睡大觉? 叫他起来吧。” 公子光连忙摇手道:“不必!我吩咐过不让人去打扰他,让他睡去,能睡多久就多久。” 伍子胥道:“这怎么行,他也该准备一下。” 公子光道:“没有他要准备的事,他的工作就是当庭一击,他能睡,我倒是安心了,就怕他一夜折腾无眠,我才该担心,甚至会被迫放弃今天的计划。” 伍子胥道:“假如他在睡觉,我也放心,就怕他这一夜跟燕娘缠绵不休,过份透支了精神,误了大事。” 公子光笑道:“那是一定的,他想到今天的任务,很可能就是在人世的最后一天,还会不尽量温存吗?” 伍子胥道:“公子昨夜不该让他们夫妇俩歇在一起的。” 公子光大笑道:“伍将军,对专诸的了解是你比我深,所以才将他推荐给我,但对一个剑手却是我比你了解,所以我昨天让他们在一起,因为,他今天要担任的是一个剑手的工作不是你我的兄弟了。”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的话微臣不懂?” 公子光道:“你不会懂的,因为你率领的手下都是出身行伍的军卒,那必须以严明的纪律来统制他们,但对一个剑手却不行,他们是不受拘束,必须让他们放浪于形骸之外,才能坚定他们逞命一搏的决心。” 伍子胥道:“微臣还是不懂。” 公子光笑了,道:“这样说吧,将士用命,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因功邀赏晋爵封疆。” 公子光道:“不错,这是以未来的富贵来激励人心,但对一个剑士却不能如此,他们自由惯了,不受拘束,视富贵如浮云,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所以我昨夜遣出府中的侍儿歌伎叫她们去陪伴那些剑士,要他们抛弃一切的尊严,接受那些亡命之徒的任何要求,也是这个缘故,专诸人很拘谨,不好女色,对燕娘情有独钟,我才没要他出来与大家一起狂欢,但有燕娘在他身边,作用是一样的。” 伍子胥默然片刻,才道:“公子用人之明,微臣不如。” 公子光一笑道:“将军有经天纬国之才,自然不必懂得这些,今日之举,一半寄望于专诸,另一半则在将军手上,我的那些亡命之徒是靠不住的,他们很难截杀所有的侍卫,只要逃出一人,我们的计划还是无望成功的。” 伍子胥道:“公子放心好了,只要专诸得手,微臣的一把弓,一壶箭,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公子光道:“将军的神射,我是绝对信得过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了,万一专诸失手,僚王的技击无人能敌,将军就不必应战了,犬子夫差与专勇就全仗将军保全了。” 伍子胥默然受命,两人又谈了片刻,专诸才叩门而入,眼睛还是红红的,证明他一夜没睡,伍子胥有点担心地道:“兄弟!你的精神还撑得住吗?” 专诸笑道:“兄长放心好了,兄弟很好。” 然后转向公子光道:“我刚才从后面过来,看见府中的剑手们都准备好了,只是没多大用。” 公子光道:“他们不能给多大用处,只是在必要时聊备一格,缠住那些侍卫,以便兄弟得手。” 专诸摇头道:“连这点忙都帮不上,公子最好把他们都藏起来,放得远远的,等我得手后,再叫他们出来扑杀残余,否则今天的事必败无疑。” 公子光不禁一怔,伍子胥道:“兄弟!我们都知道你神勇,但五年前宫中一战,你也知道的,只靠你一人……” 专诸道:“今天却必须靠我一个人。” 两人都以不解的眼光望着他,专诸才把今天吴王前来较琴的真正目的说了一遍,然后笑道:“设若公子将这些人密藏幕后,未待举事,就会被嫣余测出杀机……” 公子光一怔道:“有这等事吗?” 专诸道:“这是燕娘说的,我先前也不信,可是她在琴韵中测出我心中的杀机而预知我们今日的图谋,嫣余自然也有此能,公子不可不信。” 伍子胥道:“音律之道,我也粗知一二,这倒是可信的,燕娘的琴技能够压下我的箫音她的话更是可信了。” 公子光道:“那我就要另作安排了。” 专诸道:“不必另作安排,事情系乎我的一击。” 公子光道:“可是兄弟你一击得手,那些侍卫必然围攻上来,我的人无法救应你怎么办呢?” 专诸一笑道:“没有什么可挂虑的,我尽量撑下去,能撑到公子率众前来最好,否则公子就多照顾一下小儿吧。” 公子光正待开口,专诸道:“不必再多说了,我进庭的时候,公子就找个藉口出去召人届时听燕娘的琴韵为号,如果琴韵不断,就表示我已得手,公子立刻率众进来扑杀残余,如果琴韵中止,就表示我已失手,公子也不必硬拚了,赶紧带人设法突围为上。” 公子光道:“那怎么行,兄弟肯豁出性命为我,我怎能置身事外呢?何况吴地是我的国家所在,伍将军流亡到了别国,还可以东山再起,我到了别国无枝可栖了,兄弟,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就不必再多说了。” 专诸想了一下道:“好吧,但我在动手的时候,公子必须避席,使我好放手行事,否则吴王的那些侍卫挟制了公子,我想拚命也没办法了。” 伍子胥道:“这倒是对的,专兄弟以必死之心而逞勇一搏,得手的机会较多,但如果有了牵制,就困难多了。” 公子光虽然不同意,可是却不过两人的再三力劝,只好勉强地同意,又磋商了一下,公子光才将诸事安排妥当,吴王的先使已经到了,他们是来勘查地方,预作安全措施的,盘查得很严密,幸好公子光接受了专诸的请求,把府中的死士都分散在隐蔽的所在潜伏起来,才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等这些专使布置妥当后,吴王僚才带着宠姬嫣余,乘着辇车,在卫士的簇拥下呼啸而至。 公子光只准单人晋诣,行过大礼后,僚王执着他的手豪笑道:“大兄!孤承见邀作家人欢聚,本来不应该如此排场的,可是他们这些人不放心,说是盖余、烛庸率军远出,京城空虚,恐有奸民不法,必须要小心一点才是。” 公子光笑道:“大王言重了,以大王天威,谁还敢来冒犯王驾,当真是不要命了。” 僚王哈哈大笑道:“是啊,上次的刺客到今天还没有捉到,他们就吓破了胆子,其实孤倒真的想有个不长眼的刺客,前来试试孤的宝剑,前些天孤找越国的名匠铸了一柄宝剑,肉试可断牛身,锋利得很,就遗憾没机会试锋。” 公子光心中暗暗叫苦,表面上却不敢露出声色来,将僚王迎到正厅中坐牢,王座是南向独踞,公子光在东侧相陪,对面设了两座,是为燕娘与嫣余较琴之用,此外前后左右,都是宫庭中的甲士,与带剑的侍卫,由正厅一直排到府门外,戒备森严,连一点可乘之机都全没有。 照例由府中的乐伎献乐完毕后,庖人开始进肴,然后公子光的夫人领着燕娘盛妆晋诣。 僚王朝燕娘打量了一下,放浪地笑道:“好!果然是绝色,难怪盖余会跟大兄争得很不愉快。” 燕娘浅笑道:“蒲柳之姿怎敢当君王谬赞,嫣夫人才是真正的国色,贱妾不如多矣。” 僚王大笑道:“别客气,孤王对赏识美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听说你的琴技也是当世无双,而且与嫣余是同出琴神门下,今天你们可得好好较量一下。” 燕娘盈盈致礼后,退到她自己的席上,嫣余也相对就坐,两个女子对视一下,各自奏起自己所擅的乐曲。 在技术上,她们的确是旗鼓相当,似乎都有将人导向琴中的力量,尤其是嫣余,她的琴音慷慨激昂,不住地鼓舞着人的雄心,令人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公子光幸而已得专诸的警告,全神去凝听燕娘的演奏,那是一种高山流水的出尘之思,充分地流露出恬淡的胸怀,公子光几次在嫣余的鼓舞下,即将按剑而起的一刹那,很快地又被燕娘柔和的琴音镇定了下来。 僚王是识货的,他朝燕娘看了一眼道:“孤作个公平,嫣余的琴技虽佳,总带着点烟火气,不如燕娘的幽远。” 燕娘笑道:“国君言重了,嫣夫人长侍君王,日受薰陶,琴中有王者之音,妾身万万不及。” 僚王笑道:“以琴论琴,这本是高雅之器,带了富贵气,已落下乘,高下已分,嫣余,这你可认输了。” 嫣余笑一笑道:“君王高评,妾身十分心折,以琴技而言,妾身甘拜下风,但君王与公子都是富贵中人,理应有大雅之奏,才能配合身份,妾身请单独一奏为贺。” 她十分聪明,知道燕娘在以琴音扰乱她的试探,也知道自己的琴技无法压过燕娘,所以提出单独演奏的请求。 僚王笑道:“好极了!刚才两琴齐鸣,一边是人间富贵,一边是天上清雅,使人有耳不暇接,不如你们两人分别演奏,也好使我们一饱耳福。” 燕娘朝公子光看了一眼,这一眼包含着警告之意,在嫣余的琴韵诱导下,公子光绝对无法遁形,叫他及早自处,公子光也领略到琴韵的厉害,刚才在燕娘的协助下,他已经累得满身大汗,连衣衫都湿透,如今在嫣余单独的试探下,他一定抗拒不了的,灵机一动,避席而起,告禀道:“大雅乃庙堂之乐,微臣不敢潜越,请准更衣。” 僚王笑道:“大兄太过隆重了,这不过我们弟兄欢聚。” 公子光长揖道:“微臣不敢冒渎廷威。” 嫣余见他汗透衣襟,对自己的技艺更具信心,乃笑道:“君王就让公子去换件衣服吧! 这一身水淋淋的,坐着也不舒服,聆琴乃是乐事,一定要身心愉快才行。” 僚王这才点点头道:“那大兄快一点,嫣余新谱了几套琴曲,就等着给你这位大行家赏识呢。” 公子光颓然而退,来到私室之中,专诸问道:“如何?” 公子光苦笑道:“兄弟,咱们打消这个主意吧?一点机会都没有,幸好燕娘先提出了警告,否则我还脱不了身。” 专诸想想道:“错过今日,再也没机会……” 公子光道:“可是没办法呀,上上下下全是他们的人,连上肴的庖人都要经过搜身,除非硬杀进去。” 专诸道:“我有办法的,我专练短剑,就是为了应付这个局面而用,那是伍大哥没想到的。” 他到厨下,换了身庖人的衣服,然后选了一味烩鱼,将一枝短剑都塞在鱼腹中,因为这是款待国君的大筵,菜肴都须具有气象,那一尾烩鱼长足三尺有余,一尺多长的短剑藏进去连一点形迹都看下出来。 公子光一直看着他,这时才道:“这个方法倒可以一试,但是兄弟要注意,你必须一击而中,僚王腰间带着一枝宝剑,等到他回手时,你就没机会了。” 专诸沉声道:“我知道,公子也请准备一下,不管我成不成,公子都必须一拚了,刚才我在远处聆琴,嫣余的技艺此我想像中还深,如果由她单独演奏,公子的心中秘密必然藏不住,那时就没有退路了。” 公子光凝重地在他肩头拍一拍,目送着他走了。 专诸双手捧着银盘,一步步地走向大厅,得力于多年学剑的修养,他竟能临危不乱,听任那些侍卫们搜过身,放行到正厅上,嫣余正在徐徐抚琴,僚王一手支案,专心聆听着,似乎没想到杀星已经临身。 但燕娘却沉不住气,她从公子光退走后,就一直在期待着事变的发生,专诸扮装成庖人进来,她知道事在必行,神情紧张起来,身不由主地手搭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这一声听在嫣余耳中却不同寻常,连忙叫道:“大王,琴有杀机,谨防不测!快准备。” 这一叫将厅中的人都惊动了,他们都目视四侧,提防看有刺客突然地闯进来,只是都没防到专诸而已。 僚王推案起立,手按剑柄笑道:“我就知道这位族兄必有不臣之心,刚才他避席而去,我就想到他无法藏形了,所以预作防备,倒要看看他用什么方法来行刺孤家。” 专诸站在厅心,离僚王只有丈来远近,他先朝燕娘看了一眼,显示诀别之意,燕娘却比他更快,由琴腹中取出一柄预藏好的匕首,刺向胸口道:“郎君,我先走了。” 一刃刺下去,鲜血跟着迸射,厅上的人都为她的举动吸引了注意,专诸却一咬牙,跪前几步,双手高举过顶道:“请大王品肴,这是新从河里捕来的鲜鱼。” 僚王飞起一脚,将漆盘踢飞叱道:“滚开!谁还吃鱼!” 专诸料准了有此一举,也计划好了自己的步骤,僚王动脚时,他的一只手已探进鱼腹,取得了双剑,银盆脱手飞出,他的动作配合极快,寒光掠处,已把僚王的一只右脚齐踝切了下来,跟着长身进掠,单剑直刺僚王胸口。 可是这一着他却计算错误,僚王残足后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坐倒在地,他这一刺刚好脱了空。 僚王毕竟英雄,断了一足后,发现刺客就在身前,长剑跟着出鞘,专诸一刺脱空,僚王的长剑已反掠而至,直砍在专诸的背上,剑利劲猛,在专诸的手边身子间掠过。 任何人受了这么重创后都无法行动了,僚王一剑伤敌后,见专诸俯跌在地,肋间血如泉涌,而几名侍卫还想上前用乱剑砍下去,连忙喝止道:“且慢!此人鱼腹藏剑,敢单身行刺不愧是个英雄,把他翻过来给我瞧瞧看。” 他自己不顾痛足,用剑支着身子也站了起来,那些侍卫将专诸翻了过来,有认识的人叫道:“是专诸。” 吴王僚哈哈大笑道:“是专诸吧,那我这一只脚断得还不寃枉,难怪他有这么俐落的身手。” 专诸在入厅之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燕娘自戕后,他的死意更坚决了,所以肋间的一剑,根本没有痛苦的感觉,身子躺在地上血在流着,他的心里倒是一片平静,默默地计算着如何再补上一剑。 身子被翻过来后,他仍静静地躺着,吴王僚单足跳了过来,用长剑指着他道:“专诸! 你还能起来吗?” 专诸闭口不言,僚王又道:“孤王虽然伤了一足,倒是十分赏识你,如果你还能起来,孤王愿意再与你一战。” 专诸缓缓地坐起道:“大王此言当真?” 僚王大笑道:“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你是吴国有名的剑客,孤王觉得不用剑技杀死你,也是件遗憾的事。” 专诸吃力地站了起来,可是却站不稳,连晃了几晃,僚王笑道:“你站了起来,孤王就出手了。” 一剑刺进,专诸欲避无力,胸前又挨了一剑,透背而出,僚王得意大笑道:“公子光用你来作狙击手,可以说用对了人,只是他对孤王的剑技估计太低了,如果不是你乔装偷袭,连我这条腿都伤不了,但孤王还是很赏识你,让你像个剑手,站着饮刃而死,你还有什么话说?” 专诸忽地目中射出坚毅的光芒,道:“大王对专诸的能为也估计过低了,专诸如果要出手搏杀一人,必不失手,先前只伤大王一足,为的是大王剑未出鞘,现在我们两相对面,大家都兵器在手,大王请小心了。” 谁都没想到一个重伤垂危的人,会有这么持久的毅力,吴王僚发觉专诸忽然精芒毕露,可惜已太迟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专诸已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右手的短剑刺胸,左手的短剑削颈,两支剑竟是同时动作,等两个身影分开时,吴王僚的头颅滚向一边,胸前也喷出血泉。 那些侍卫们发觉也太迟了,等他们想上前围攻时,专诸不但已手刃了僚王,还像疯虎一般,卷进了人潮,展开了疯狂般的屠杀,只看见一条人影,两道寒光,冲过的地方就是一片血光以及飞舞的断肢残足。 这时厅外也传来了厮杀之声,是公子光率着他的那批武士冲进来接应了,在混乱中已经分不清敌我,只知道冲破眼前的就是敌人,就是要消灭的敌人。 僚王带来的甲兵早已清灭殆尽,只剩下十几名侍卫还在拚命冲杀,公子光总算在人潮中找到了专诸,他满身浴血,遍体是伤,腹间挨了一剑最重,连肠子都拖了出来,但他还没有倒下去,还是在找人拚杀。 公子光一把抱住他,问出一个最关心的问题:“兄弟,僚王呢?我一直没找到他。” 专诸突然软弱了下来,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双刃当然堕地低声道:“公子放心好了,第一个饮刃的就是他。” 公子光还是不能放心,问道:“死了没有?” 专诸忽地大笑道:“断首穿胸,如果还不死,就没有人能杀死他了,公子夸他英雄无敌在专诸手下也不过两剑。” 拚着最后的一点力气,他在地下的乱尸中找到了僚王的头颅,抛向公子光道:“这就是凭证。” 公子光接着了僚王的头颅,审视片刻,证实无误,才欣喜欲狂地跑了出去,高声大叫,道:“伍将军,我们得手了,我们成功了,你可以出手了,你可以出手了,别放过任何一个人。” 厅外射来咻咻的箭声,那是伍子胥在施展神射,果然名下无虚,一箭一尸每个人都是穿胸而过。 当最后一名侍卫在箭下丧身倒地后,专诸已经摸索到燕娘的身边,将她扶起道:“燕娘你还活着吗?” 燕娘羸弱地道:“还活着,我等你一起走。” 专诸遍顾群尸,发出一声苦笑道:“我们成功了,原以为很难的,想不到成功得如此容易。” 燕娘道:“是的,我一直在替你记数,你今天一共杀了九十八个人,虽然英雄,但太残忍了。” 专诸苦笑道:“你算错了,是整整一百个人,连我们两条命在内,你,我!都是我杀死的。” 燕娘一叹道:“也可以这么说,但值得吗?” 专诸道:“我不知道,我的收获是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做到剑手而有很好的生活,再者后人在史册上会注一笔,吴王僚死于剑土专诸之手,但这些我活着都看不见了。” 燕娘低下头道:“是的,我们活着看不见了。” 专诸忽然道:“但我不遗憾,至少我活着还能做一件事,就是再听你抚一次琴,燕娘,你还能抚琴吗?” 燕娘肯定的道:“自然能,今天我的琴原是为你而奏的。” 专诸在她对面坐下,听她在琴上拨弄出铮铮的声音,没有多久,专诸的头垂下不动了,燕娘演奏如故。 她没有奏完这一曲,但公子光与伍子胥却在门口听完了这一曲,那是嫣余在琴曲将半,燕娘气绝时,替她演奏至终,当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伍子胥悄悄地进来,在背后一剑,刺进她的心窝。 公子光愕然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伍子胥道:“公子可是有收留她之意?” 公子光道:“是的,她的琴技可谓无敌。” 伍子胥道:“不!她不是燕娘。” 公子光笑了笑道:“但燕娘已经死了,她就天下无匹了。” 伍子胥道:“是的,但公子别忘了,僚王不因为她,不会到公子府邸中来较琴,也不会有杀身之祸了,自古女色为祸水,非女色能祸人,乃人自祸。” 公子光耸然动容,长揖道:“敬拜将军之嘉言。” 伍子胥长叹道:“员不足拜,助成公子的专诸夫妇,他们才是公子的不世功臣,伍员今日若非目睹,怎么样也不会相信一个人的神勇能至此。” 两人相对一视,双双不期而然地对专诸夫妇的遗体下拜,但那两个人死态十分安详,好像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吴王僚被刺后,公子光接替了吴国的政权,是为吴王阖闾,拜伍子胥为上将,公子盖余与公子烛庸赐死,军符由伍子胥所接掌,兴兵伐楚。 楚怀王因谗信佞臣之言,罢黜屈原,终为吴军所逐,国几不保,伍子胥终于报了灭家之恨,但他的仇人楚平王身故,他只有起出平王的遗体,鞭尸三百以雪恨。 吴自胜楚之后,声威大振,几乎成为一代霸王,得志之余开始向越国兴兵,可惜因为用兵不慎,在会稽一役,被越王勾践击败,阖闾中箭身死,子夫差立。 夫差志切复仇,每天使一个人问他一声:“夫差!你忘记了杀父的仇恨吗?” 夫差也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不!我不敢忘。” 在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心情下,他终于灭了越国,将越王勾践夫妇掳为廷奴,可是他志得意满之际,不理伍子胥的忠告,没有杀了勾践,而且还受了越臣的哀恳,将勾践夫妇遣放回国,临去之时,伍子胥愤然道:“异日灭吴者必为越,我可以看得见越国的大军由都门进来。” 伍子胥又曾批评说:夫差将来可能会败于女色。夫差就对这个人怀有反感,伍子胥受命托孤,态度更为跋扈,夫差终于忍无可忍,将伍子胥赐死,而且将他的首级悬在城门上,让他对着越国。 伍子胥的预言没有错,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养,并以美女西施送侍夫差,煽动他的野心,夫差既得天下第一美人,又想为天下第一雄主,大会诸候于潢池,勉强争了霸主的地位,却没有防到越王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