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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他是谁 第 二 章 风雷动 第 三 章 坟地里 第 四 章 在湖边 第 五 章 顾晓天 第 六 章 天女散花 第 七 章 李红日 第 八 章 老朋友 第 九 章 甘二娘 第 十 章 挡驾 第十一章 看剑 第十二章 打击 第十三章 冬天 第十四章 春天 第十五章 激战 第十六章 楚合欢 第十七章 花满园 第十八章 结局

第一章 他是谁

“嘭、嘭、嘭!”

好威风的鼓声,好雄壮的鼓声。

鼓声激越昂扬,每一声都像是一把无形的铁锤,重重击打着听者的心。

这是什么鼓?

这是谁在击鼓?

世上还有谁,能击出如此震撼人心的鼓声?

没有人知道,因为知道这些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们就躺在草丛中,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他们是雄视天南的赵家五虎。曾几何时,也有无数名振天下的武林高手、江湖豪杰横七竖八地死在他们刀下。

现在报应却降临到他们头上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曾有人这样总结过杀人者的下场。赵家五虎之死似乎就是这句话的最好验证。

正午的太阳,直直地照在这些形态各异的尸体上。

即使是在如此辉煌的光明之中,也会令人感到死亡之神的黑暗和无情。

赵家五虎暴死荒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人们讨论得最多的,还是他们的死因。

据行家们说,他们的死状表明,凶手杀人的武器是音波。他们都被极强的音波震碎了五脏六腑。

据几个路过的挑夫说,他们曾在午前听到很远的地方隐隐有鼓声。当时他们感到口干舌燥,心里作呕,停下担子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

于是人们推测,有人击鼓,用音波震死了木可一世的天南恶霸赵家五虎。

真正知道底细的人,却晓得,那是一面奇特的鼓。

没人知道是什么人创造了它,也没人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多少朝代,更没人知道它现在的主人是谁。

它的名字很有气魄,叫“风雷”。

“风雷鼓”永远被视为一种邪恶的武器,因为它大阴毒,因为它不合武林常规。

“风雷动,劫运重。”

这是武林故老相传的一句话。

现在“风雷”又动了,江湖的杀劫是不是会越来越重呢?

金华县步月山庄内,笼罩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这可以从仆人们紧绷着的脸上和惊恐的眼神中看出来。

绵章从窗口看到了这种令人忧郁的情绪,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道:“前辈知不知道‘风雷’的主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

房内很宽敞,也很精致。临窗摆着一张形状优美的小圆桌,桌上有酒有菜。一个形容憔悴、神情呆滞的中年人坐在桌边,正将一张信笺轻轻往桌上放。

他的头发已半白,他额上的皱纹如刀刺一般醒目。

他没有回答绵章的话,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送到灰紫的唇边。

他的手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更茫然了。

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很久很久没动,也没有说话。

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到玲珑可爱的酒杯上,幻出淡雅而流丽的光环。

绵章悄然一叹,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前辈你在想什么?”

中年人“啊”了一声,从沉思中惊醒,慢慢抬眼看着绵章,苦涩地咳了一声: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应该……戒……酒……”

短短一句话,十二个字,他说起来却非常吃力,连他的眉头也痛苦地皱了起来。

绵章先是一怔,旋即眼中闪出了奇异的神采。

他激动得说话也很吃力了:“你……戒酒?这……这太……”

他知道这实在太不容易了。

因为那人已经在酒中整整浸泡了十六年,酒已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需求了。

中年人忽然两指一紧,一只脂玉的夜光杯已被他捏碎,酒浆迸出,溅了他满襟。

“我不想……再喝了……”

中年人喃喃道。他的眼中忽然闪出了淡淡的神光。

绵章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玉和酒渍,又看看中年人,仿佛已经痴了。

他突然大吼一声,右脚飞一般踢出,正踢在圆桌的一条腿上。

圆桌带着酒菜,呼啸着飞出了窗户,远远地落在花丛中,发出很响的哗啦声。

绵章扬声大吼起来,眼中已满是激动的泪水。

他突然大叫着,在房里翻了十几个空心筋斗,又一跃出窗,在花从树木之上一阵飞腾,大笑道:

“我真快活啊……哈哈……真快活……”

庄内的男女都被庄主的突然发狂惊呆了,一个个木呆呆地站着,仰着头,飞快地随他身形的变动而转动着眼睛,生怕他会大足掉下来。

中年人还立在房中,静静地听着绵章欣喜若狂的欢呼。

他眼中的神来越来越亮。

终于那明亮的光点凝成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滚落。

泪珠落地,落到破碎的酒杯上,落进湿润的酒渍里。

他是谁?

步月山庄内的在丁们都更惶恐了。他们认为,庄主的突然发狂是因为那封信。

一封发自“风雷”主人的信。

“八月十五夜毁步月杀绵章。风雷。”

短得不能再短的信。

它却能激起每个人心里的风雷。

现在,连庄主都“因为那封信发狂了”,步月山庄的劫数是不是真的就到了?

他是谁?

步月山庄里,除了绵章知道他是谁,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但所有的人都晓得,这个人最早出现在庄内时,已中了剧毒,双手都不能动弹,腿上还插着一把飞刀,却喊着要喝酒。

连庄中酒量最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酒量跟那人的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人是谁送来的,没人知道;庄主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恭敬,也没人知道。

人们在暗地因称他为“酒阎王”,因为连用“酒鬼”

这个词称呼他都有些不够份量。

庄丁们发现,庄主发了一阵狂之后,居然又钻进了那个“酒阎王”的房间里,而且这次居然没有叫人上酒。

难道庄主真的是被“风雷”吓糊涂了?

他们都在心里叹着气。

第二章 风雷动

八月十五夜,月华如水。家家笙歌,户户酒香。

步月山庄内,却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一点人声,像是一座死庄。

一条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山庄大门外,似乎有所警觉地站住了。

庄门大开,门里黑洞洞的,静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样子。

人影发出了银铃一般的轻笑声:“好啊,姓绵的,竟唱起‘空城计’来了。”

话音刚落,庄门口突然出现了绵章气宇轩昂的身影:

“你说错了,绵章明明在此。”

来人后退了一步,又笑了起来,笑声柔媚俏皮,充满了诱惑力。

“看来你还是个挺够意思的庄主,杀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有些不忍心。不过战表既已下了,我不得不来。”

绵章居然也笑出了声:“听其声而知其貌,想必你也是个很漂亮很迷人的女孩子。像你这样的人,竟然充当一个杀人凶手,实在令人好笑。”

来人娇笑道:“绵庄主真会说笑话。其实我丑得很。”

绵章拉长声音“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怀疑:

“真的?”

“真的呀!”

来人笑得弯了腰。

这哪里还像是杀人约会?这简直都快成情人约会了!

绵章等她笑声稍歇,才冷冷说了一句:“姑娘请回吧、在下不愿跟一个很丑很丑的女孩子打交道。”

来人的身子一下绷直了。

绵章的话,显然刺伤了她的心,而且伤得还不轻。

她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轻叱道:“只要你能在我的‘风雷’下熬得过半个时辰,我今晚就可以放了你。清吧,绵任主!”

绵章转眼之间就已盘腿坐了下来。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抱元守一,澄心滤志。

来人轻蔑地笑了一声,左手一捞,已摸出了一个小巧玲拢的腰鼓,右手也变魔术一般多出了一个鼓槌。

“嘭!”

一声才出,声震十里,裂人心胆。

谁能料到,如此阴毒犀利的杀人凶器——令人闻之色变的“风雷”,竟不过只是一只极小的腰鼓呢?

绵章的身子突然轻轻颤抖了一下。

“嘭、嘭、嘭……”

来人轻舒双臂,似乎很轻松地击着腰鼓,脚下缓慢地围着绵章转动。

鼓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迟缓,可绵章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像个正在打摆子的病人。

如果现在是白天,你一定能看见,绵章的面孔已涨成了猪肝色,豆大的汗珠也已汇成了道道小河,在他脸上流淌。

来人轻轻笑了一声:“绵庄主,我看你还是放弃抵抗吧,没有用的。”

话音刚落,她的背后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鼓声顿住。

击鼓的女人也已顿住。

绵章软绵绵地倒在了庄门前的台阶上,似已变成了一堆稀泥。

击鼓的女人冷冷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背后那人似乎有些不安地又咳了一声,用暗哑的嗓音道:“实际上我一直就在这里坐着没动,只不过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而已。”

击鼓女人的头皮突然有些发麻,背上有如冷电闪过。

如果有人能一直坐在附近而她并没有发现,如果有人能在鼓声最厉害的时候发声咳嗽,那么,她实在应该感到后怕。

若是那人存心想要她的命,她实在早已死过不止一百次了。

清冷而皎洁的圆月已升到中天,隐隐约约似可闻到桂花淡淡的清香,远处的笙歌若有若无。

击鼓女人就那么僵硬地站着,立在月光桂香之中。

半晌,她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你是谁?”

背后那人好像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是谁?问得好!不过这句话好像该找来问。你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杀人,你又是谁?”

击鼓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你不用多问!我杀人自有我的理由。如果你现在想杀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仿佛受不了这中秋之夜的风露。

那人又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你的。”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促:“难道你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击鼓女人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背后这人很天真、很善良,也很淳朴。这样的人最容易对付。

她也叹了口气:“你是绵庄主的朋友?”

“不错。你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的声音里,居然有许多悲凉和酸楚:“你真的不会杀我?”

“我已经说过了,杀人是一件很残酷的事。”那人喃喃道:“因为你有时候想杀或已杀掉的人或许跟……跟你……”

他停住了,似乎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字眼。

击鼓女人突然笑出了声:“跟我是亲戚?朋友?”

“不错。”

那人的声音显得出奇的低沉。

击鼓女人的身子突然拔起,飞鸟一般掠入了庄外的一片树林中。她好听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不管你是谁,我诀不会放过你!”

那人慢慢走出阴影,走到绵章身边。

月光下,你可以认出来,他就是几天前刚戒酒的那个中年人——“酒阎王”。

绵章已经爬起来了,正在打坐,身子也已不再颤抖了。

那人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走过去,仰出右手,贴在他后背的“志堂穴”上。

绵章的身子突然又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

终于,他“哇”的一声,喷出大口的黑血,

那人收手,退到一边。绵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喘道:“好厉害的魔音,好厉害的风雷鼓!”

那人没有说话。

绵章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趁机杀了她?要知道此人不除,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又要遭殃了。”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

绵章喃喃道:“看来今日的钱麻子,已不再有往日的气概了!”

钱麻子?

这个人会是钱麻子?

那个被金船用毒、用飞刀杀死的钱麻子?

任何人听了绵章的话,都会大吃一惊,表示出他们极度的不信任。

可惜,他们信不信实在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钱麻子只有一个。

月光冷冷地照在钱麻子平静的脸上,照在他额角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上,显得有些凄清。

钱麻子已经老了。

谁都会这么认为。即使他是钱麻子,即使他曾有过辉煌的过去,曾有过叱咤风云的岁月,可现在,他已经老了。

已逝去的年华,是什么也拉不回来的。

绵章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歉疚。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要求钱麻子干任何事,更没有任何理由责备钱麻子。

道歉的话已涌到舌尖,钱麻子却微笑了。

“是吗?”

他伸出手,拍拍绵章的肩头,转身慢慢走入了黑暗之中。

那是击鼓女人逃走的方向。

第三章 坟地里

荒野,乱坟,鬼火点点,阴风阵阵。

一条人影流星一般滑过树梢,落到乱坟之间,破口大骂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活鬼,生生搅了今晚的计划!”

乱坟堆中突然站起一个人来,阴森森地道:“是谁?”

人影气咻咻地道:“不知道啊!当时绵章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他却在我背后咳了一声。”

坟中人冷笑一声:“那么你就应该不去管他,先加一把劲,杀了绵章再说。”

人影尖叫起来:“不管他?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当时正在我的背后!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风雷鼓既然奈何不了他,他当然随时可以要我的命,要我的命!你懂不懂?”

坟中人似乎也已发怒:“你的命?你的命算什么?难道你就不想救爹的命?”

人影在颤抖,似已气极:“我的命……算什么?”

坟中人慢慢走向她,冷冷道:“你的命当然不算什么!为了救爹,我们的命都算不了什么。”

人影跳了起来,哆嗦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自己去?”

坟中人猛地一震,吼道:“你以为我是怕死,不敢去?”

人影退了一步,尖叫道:“你就是怕死,你就是不敢去!凡事总把我推在前头,不是怕死又是什么?”

坟中人惨笑一声,哑声道:“我怕死?我楚明什么时候怕过死?若不是因为你会魔音,有风雷鼓,杀人更干净利索,我又怎会……又怎会……”

他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贪生怕死是不是?我只会楚家的剑法,别人一眼就能认出米。我不想让别人骂上金陵楚家,你知不知道?”

人影怔了一下,喃喃道:“。哥,我……我不是故意要气你的……”

楚明忽然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合欢,是我不好,我不该出言伤害你。”

人影突然扑到楚明怀里,大哭起来。

楚明用手轻轻抚着妹子的柔发,也是泪水涟涟的:

“妹子,是二哥不好……”

楚合欢泣道:“我知道,二哥是……为了爹的事才……才……”

楚明的牙齿一下咬紧了,眼中也闪出了怨毒的寒光: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斗一斗那个该死的组织!”

楚合欢惊惶地道:“二哥,别瞎说,轻声些好不好?”

楚明悚然住口,四下望了望,才又痛苦地道:“合欢,咱们该怎么办?”

楚合欢抹抹泪,坐直身子,道:“还能怎么办?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杀绵章。只要杀了他,解药就会到手,爹就有救。”

楚明半晌才吁了一口气:“一月之内,杀人一甘二十六,这未免……唉!”

楚合欢冷笑道:“这算什么?二哥你想想,爹的命难道不比他们珍贵百惜千倍?”

“谁说的?”

有人在她耳边大吼了一声。

两人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而且那人还坐在他们面前,仿佛他已在那里坐了一天一夜。

虽然月华如水,但你还是不可能看清他的面庞,因为他是背对着月光坐的,他的脸被笼在阴影之中楚明一跃而起,正欲喝问,楚合欢却已尖叫起来:

“二哥,他……他就是……就是那个怪人。我听得出声音,就是他!”

那人当然就是钱麻子。

钱麻子苦笑道:“我刚才好像听你称呼我是‘活鬼’呢。”

楚合欢的血都惊透了。

“活鬼”是她到坟场后的第一句话中骂出来的。这个怪人竟然一直紧紧尾随着自己,而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楚明也是一惊,闪身掩在楚合欢身前,大声问道:

“你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钱麻子平静地道:“野地荒坟之中,好像并不存在什么偷听不偷听的问题。风送话音入耳,我想不听都不行。”

楚明气得双拳紧握,恨不能马上把这个怪人捶扁。

“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事?”

楚合欢也尖叫起来。钱麻子平静的神情显然激怒了她。

钱麻子冷冷道:“我破坏的并不是你们的事,而是指使你杀人的那个什么组织的事。”

楚明惊得退了好几步,嘶声道:“你……你全都听见了?”

刚问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太笨了。那人既然连“活鬼”两个字都听见了,后面的谈话还有不被人家听到的道理?

钱麻子道:“我之所以追过来,不过是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希望你们能告诉我。”

楚合欢怒道:“这事我们自己能解决。我们不会告诉你的。”

钱麻子道:“我知道那个组织用什么毒药控制住了你们的父亲,逼你们去杀他们自己想杀的人。对不对?”

楚合欢惊呼一声,真像见了鬼一样。

“你--”

钱麻子冷冷道:“告诉我关于那个组织的情况,或许我可以帮帮你们的忙。”

楚明冷静下来了,朝他拱拱手:“先生好意心领。这本是我兄妹自己的事,不劳先生挂怀。”

钱麻子摇摇头:“你错了。这不是你们的事,这关系到许多人,许多条性命。我是绵章的朋友,你们就绝对杀不了他,这么一来,你们就无法获得解药,你们的父亲下场也一定……”

楚明抽出剑,缓缓道:“那么我只有先杀掉你。”

钱麻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杀不了我呢?我如果不杀你们,只是把你们抓起来关上一段时间又会怎样呢?”

楚氏兄妹都清楚,他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不仅杀不了他,反而极可能会被他抓住。

楚明狂笑一声:“那也只能说天不佑金陵楚氏一脉。”

他手中的长剑一振,发出嗡嗡一阵轻响,剑尖斜斜地指向钱麻子:

“先生赐教。”

“金陵楚氏”这四个字,又一次刺痛了钱麻子的心。

他的肩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声音也变得沙哑了:

“你们真是金陵楚家的?”

“不错。”楚合欢也拔出了长剑,咬牙道:“废话少说,快来受死!”

钱麻子摇摇头,喃喃道:“楚三公子是你们什么人?”

“三叔。”

楚明平静地回答,目光仍盯着钱麻子的右肩。

人要动,肩先动。楚明是用剑的高手,自然知道这一点。更何况对面这人实在是鬼神莫测其变,他又怎能不谨慎呢?

楚合欢的“风雷”本是克敌制胜的法宝,若是能用于牵制这个怪人的心神,楚明当然就能很轻松地杀掉他。很可惜,楚明知道,自已根本受不了“风雷”的鼓声。

楚明在心里发出了叹息。

钱麻子也在叹气,站了起来:“那么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楚明一怔,旋即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楚合欢的心里,却起了一种古怪的颤悸。直觉告诉她,对面这个怪人或许和金陵楚家有什么关系。

女人的直觉一般都不错,楚合欢也不例外。

她急叫起来:“你是谁?”

这个问题,她在步月山庄门外已问过一次了,但那次钱麻子没有回答。

钱麻子仰天望月,好久好久没有出声,似已痴了。

往事如月色,如烟云,从眼前流过。

远处传来了猫头鹰凄厉的叫声,钱麻子被惊醒似地啊了一声:

“钱麻子这个名字,你们听说过没有?”

楚氏兄妹一惊而退。楚明退到丈外才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楚合欢更是激动得连手中剑都握不住了:“难道……

你是钱麻子?”

钱麻子突然觉得好笑,于是就笑了一下,笑得很涩“难道还有人假冒我不成?”

三个人好久好久都没有再开口,最后还是楚合欢的尖叫声打破了宁静:

“我三叔是你杀的?”

钱麻子想到了杀死楚三公子的林梦,心里不由一酸,低下头喃喃道:“那是他该死。”

楚合欢手中的剑重又扬起:“你又是什么东西?难道你能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死?”

钱麻子摇摇头:“我当然不能,但有人能。”

“谁?谁能决定我三叔的生死?”

楚合欢似已气疯了,手中剑狂挥乱舞。

一个人既已死了,也就带走了他生前所有的荣耀、罪恶、卑鄙和高尚。钱麻子居然说死人的坏话,好像有点不太应该,也难怪楚合欢要大发其火了。

“他自己。”

钱麻子说得很认真,很诚恳,也很坚定。

一个人是不是该死,当然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

但评价却只能由别人做出。

楚明和楚合欢当然知道,楚三公子的确是自己找死。

但钱麻子的话却让他们受不了。

说真话的人往往会遭到众人一致的唾骂,真话也往往会被别人厌恶。

楚合欢怒叱一声,剑随人到,卷向钱麻子。

楚明同时发动,如雄鹰般腾空而起。剑光如电,刺向钱麻子面门。

凌厉,准确,配合默契,不愧为剑门高手。

钱麻子却不知用了什么身法,一闪就到了他们背后,口中叹道:

“究竟是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连我自己都有些搞不清了。”

楚合欢全力一击,却扑了个空,正恨得牙痒痒,转身又欲冲上,却被楚明拦住了:

“钱麻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说过了,不想再说。”

钱麻子默默地坐在坟头上,好像有些受不了野地秋夜的凉气,咳嗽了好几声。

楚合欢还想说话,却又被楚明止住了。

沉默。

一只秋虫突然在附近很起劲地叫了起来。

楚明哑着嗓子开了口:“我们可以合作,是不是?”

钱麻子微微点头,但没有说话。

“条件是什么?”楚明苦笑了一声,“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一定不……”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眼睛也一下瞪得比月亮还圆。

坐在坟头上的钱麻子突然间消失了,好像那里根本就没坐过一个人似的。

这又该是怎样的轻功?

楚明的思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钱麻子已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你们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钱麻子将那人丢到地上,又坐回到原来的地方。

楚合欢一步跃过去,翻过那人的脸,不由得失声惊呼:

“就是他!”

楚明也咬牙道:“这就是那个组织中的人,专门跟楚家打交道的。”

楚合欢冲到钱麻子面前,大叫道:“我们愿意合作!”

第四章 在湖边

柳树已经脱去了碧绿的衣裳,露出纤细但不可爱的柳丝来。

行人已经换上了夹层的棉布小袄,最贪凉的人晚上也不敢在屋外打盹了。

冬天快到了。

钱麻子喃喃道:“冬天快到了,冬天……”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蓝布袍,头发花白,胡须凌乱,面色憔悴,一望可知是个穷困潦倒的江湖人。

这样的人,当然害怕冬天。在寒冷的冬夜里,又有什么能给他温暖呢?

酒楼老板皱着眉头观察了好一会儿,叫过一个小二来,用不太低的声音吩咐道:“注意那个人,若是他吃完之后没钱,一定要让他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不仅钱麻子听见了,酒楼上不多的几个酒客也都知道老板说的“那个人”是谁。

钱麻子苦笑了一下。他已不再和这样的人斗气了。

老实说起来,像老板这样的人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管怎么说,吃白食不对。教训教训吃白食的人当然也没什么不对。这说明老板至少还是有点勇气的,虽然这种勇气有点恃强凌弱之嫌。

而要命的是,他身上真的一文钱也没有。

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吃完之后若是楚明还不来,他是打出去呢,还是认打?

正当他吃完最后一块点心,端起那杯已剩得不多的茶水时,楚合欢走了上来。

楚合欢儒衫方巾,风度翩翩,一步三摇地踱到钱麻子桌前,用略带嫌恶和不屑的眼光看看钱麻子和他面前的空碟残茶,很不情愿似地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将手中摇着的折扇“啪”的一收,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小二!”

小二一溜小跑到了面前:“公子要点什么?

楚合欢冷冷道;“我知道你们这里的鳝鱼丝、红烧石鸡和银鱼汤不错,叫你们大师傅尽心做来我尝尝。另外再给我来一盘刨花鱼,要桃花潭里产的,知不知道?有上好的竹叶青或是女儿红,捧十斤的一坛来,记在这位仁兄的帐上。”

她手中的折扇正点着苦笑连天的钱麻子。

“难道这一位吃白食吃得更厉害更绝?”小二有些迟疑地看看楚合欢,又看着钱麻子,心里直犯难。

楚合欢瞪眼道:“怎么,你以为他付不起帐?”

小二连忙缩头陪笑道:“哪能呢,哪能呢?”

楚合欢正色道:“你们切莫以衣相人。坐在大爷我对面的这位仁兄其实是天下少有的几个大财主之一。他之所以穿得寒伧吃得简单,是因为他性子吝啬。你居然敢小瞧他,嘿嘿。”

小二连连点头:“不敢,不敢……”

“既是不敢,还站在这里罗嗦什么?”楚合欢气势汹汹地道。

小二点头哈腰地走了,钱麻子苦笑:“吃白食吃到我头上来了,真有你的!”

楚合欢冷笑道:“我知道你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呆会儿你怎么出洋相。”

钱麻子道:“你以为我真的没钱付帐?”

“当然了。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有数的大财主?”

楚合欢面色虽仍然很冷,但嘴角的那一丝笑意却变得有些俏皮了:“你在等楚明,他已经迟到好长时间了。

你要有钱,早就走了。”

钱麻子只有苦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不算太高,但所有的人肯定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老板的嘴都快气歪了。

酒菜很快就送上来了,楚合欢又吃又喝,兴致颇高。

钱麻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钱”不断地送进她好看的小嘴里,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么能吃的女孩子,怎么没发胖呢?”

他体内的酒虫被陈年竹叶青的香气勾了起来,一发而不可收。

楚合欢发现他两眼赤红,双手乱抖,喉节不住上下滑动,吃惊之余,又有些好笑。

“喂,你这是怎么了?”

钱麻子咬紧牙关,咬得吱吱响。

楚合欢失笑:“你若是真的没钱,我可以代付,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钱麻子闭上眼睛不说话,额上已满是豆大的汗珠,面色也已灰败不堪。

楚合欢笑不出来了,急问道:“钱麻子,你生病了?”

钱麻子摇摇头,牙咬得更紧,嘴角竟已沁出一缕鲜血,双手双脚都在不停地抖动着,碰得桌子不住乱响。

老板怔了一下,赶了过来,吃惊地问楚合欢:“他会是钱麻子?钱麻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楚合欢怒叫道:“放屁!钱麻子只有一个,他就是钱麻子!还不快给他灌几口酒,你没见他哆嗦成这个样子?”

她这一生气,伪装的假嗓门自然忘了用,谁都知道了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大闺女。

老板吓了一大跳,忙叫道:“小二,小二,快些给钱大侠灌口酒,捶捶背。”又看着钱麻子的模样,颤声道:

“钱大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把您气……气成这样,真是太……唉!其实只要您老说一声,小店欢迎您还来不及呢……”又转头对小二喝道:“快灌酒!”

钱麻子暴跳起来,吼道:“老子要戒酒!谁敢给老子灌酒?”

吼完之后,钱麻子连翻了十几个空心跟头,又坐回椅中,平静地看着楚合欢:

“我现在没事了,你吃你的。”

楚合欢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老板哈腰笑道:“两位还想来点什么,尽管吩咐,小店作东,嘿嘿,嘿嘿……”

钱麻子看看老板:“怎么,你真以为我没钱?”

“哪里哪里,小的怎敢这么想,小的只是……”老板只差磕头了。

“可我的确没钱,一文都没有。”钱麻子说得很认真,很诚恳。

“没关系,没关系,小店作东……”

“记帐!”钱麻子蛮有气魄地挥挥手:“欠多少,我以后一定还给你,就是卖了裤子也要还清。”

湖边,寒风阵阵,吹着枯黄的落叶,吹着没有行人的小径,吹着瘦瘦的湖水。

楚合欢突然叹了口气:“你真是个怪人。”

钱麻子冷冷道:“快说正事吧,我不想讨论我是不是怪人的问题。”

楚合欢咬着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钱麻子根本没朝她看,他看的是湖水,起了皱纹的湖水,飘着黄叶的湖水。

楚合欢大声道:“要知道我们是合伙人,我并不是你的仆人,你用不着对我发火。就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必整天阴沉着脸,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

钱麻子转头,有些吃惊地望着突然发怒的楚合欢。

楚合欢本已气得满面通红,这时却莫名其妙地消了火,声音也低了许多:“对不起,我脾气不太好,你别生气。”

钱麻子又移开眼睛:“我并没有生气。你说吧。”

楚合欢的怒气又冲上来了,忍了半晌,才气呼呼地道:“我爹的毒伤又加重了……”

钱麻子道:“绵章已去找野道人,不日即可回来。你用不着担心。”

“我知道野道人号称天下第一解毒高手,但据那人说,我爹中的毒,只有他们本门的解药才有效。”

楚合欢的神情显得很悒郁,看来父亲的毒伤已使她忘记了因钱麻子不看她而引起的不快。

钱麻子点点头:“我并非不知道有些独门毒药很厉害,但试试总比不试好,也比胡乱杀人好。”

他看了楚合众一眼,发现楚合欢正气得直咬牙,叹了口气:“上次我被金船奇毒所伤,几乎丢了性命,是绵章救的我,而绵章却只是从野道人的徒弟蒋小桥那里学过几手。所以你应该对野道人有信心。”

楚合欢神情刚开朗一些,钱麻子又去看风景了。

楚合欢的脸又沉了下去:“还有,我二哥说,到目前为止,那个组织的人还没有找过他。他现在正四处招摇,希望他们能找上他。”

钱麻子冷冷道:“有时候还是先去找人家比较好一些。”

楚合欢终于又发火了:“找人家?怎么找?他们每次都是蒙面而来,蒙面而去,让我们怎么找?”

见钱麻子还是呆呆的没什么反应,又尖叫道。“难道他们会在脸上写字,让我们认出来吗?”

“上次抓住的那个人,说出什么来没有?”

钱麻子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好像他根本不屑于和楚合欢争吵。

楚合欢无奈地摇头:“他的嘴很硬,只肯说出他是负责联络和监视的,连上司怎么给他下命令都不肯说。”

她叹了口气,又道:“而且,好像他也……快不行了,全身发绿,大概是体内的慢性毒药在起作用。”

钱麻子一下来了精神,一转头,双目紧紧地盯着楚合欢:“和你父亲中的毒是不是一样?”

楚合欢被盯得悚然后退:“我不知……道,好像……

好像差不多……”

钱麻子冷笑道:“你可以告诉那个人,若是他坚执不肯说,我们也不会杀他,只是会用他来试药……试野道人的药!”

楚合欢茫然不解:“什么意思?”

钱麻子牙齿一咬,恶狠狠地道:“用一个活人试药,虽然很残酷,但有时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楚合欢吃惊地看着他。他发现钱麻子突然变了,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敏锐地感觉到快要出什么事了。但究竟会出什么事,她不知道。

钱麻子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他敢不说,想必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在希望有人能救地逃走,或者是他自己有解药藏在什么地方了。你现在就回去,负责看好他,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至于试药的事,不过是一种从心理上打击他的办法。”

他虽在跟楚合欢说话,眼睛却盯着路口拐弯处。

一个挑着两个大箩筐的赤脚汉子弓着腰出现在路口,正低着头吭哧吭哧地朝他们走过来。

楚合欢兴奋得有些快站不住了。她凑在钱麻子耳边悄声道:“这个人是不是很可疑?”

钱麻子冷笑:“不见得。你还不赶快回家去?”楚合欢咬着嘴唇,眼睛从低垂的睫毛下面往上瞟着他。

这应该说绝对是一种讨人爱怜的情态,可惜在眼下这种气氛里实在是有些不太合适。

楚合欢突然甜甜地笑了:“你是不是感到危险降临了?”

钱麻子的脸已绷得紧紧的,鼻翼不住龛动,似乎极力想嗅出什么来。

楚合欢噘起小嘴,不高兴地道:“人家跟你说话,你难道没听见吗?这个人的武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根本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你看我去打发他!”

这时赤脚汉子已经离他们不到十丈了,他还是低着头,注意不让路上突出的石头绊着自己。肩上的担子忽悠忽悠地上下闪动着,显然他挑的东西分量很不轻。他结实黝黑的脚板踩在土路上,扬起淡淡的灰土,发出叭叭的响声。

应该说,这是一个惯于挑担的脚夫或是穷苦的私盐贩子的标准形象。他实在不像是武林中人,实在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难怪楚合欢要轻视他了。

钱麻子却在挑夫又走近几步之时,突然反手扣住楚合欢的右腕,低声叱道:“快退!”

楚合欢只觉得身子如腾云一般往后飞退,不由得惊呼:“你干什么?”

待她再定睛看那挑夫时,不由更是吃惊得头皮都炸开了——

那挑夫正挑着担子,足不点地似的向他们撞过来了。

她甚至可以看清挑夫眼中的疯狂,可以看清他的脸狰狞地扭曲着,可以看清他露出的惨白的门牙。

挑夫在嘶叫,野兽般在嘶叫。

他的轻身功夫,实在可以说是一流的,至少比楚合欢要高些,因为他毕竟挑着沉重的担子啊!

楚合欢再侧目看看钱麻子,又吃了一惊。

钱麻子的额角已经见汗,嘴唇抿得紧紧的,眼中也闪着恐惧的光芒。

一退,再退,退得飞快。

挑夫一进,再进,进得迅捷。

大箩筐里装的是什么?

钱麻子为什么如此害怕?

楚合欢突然看到自己眼前有一阵红光闪动,钱麻子突然挡在了她身前。

耳中响起了一声巨雷,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撞向自己。

楚合欢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楚合欢悠悠忽忽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深草丛中,浑身酸痛。

有人在她身边不远处说话,声音很冷:

“你们的主人是谁,让他来找我。”

是钱麻子的声音。

楚合欢恍惚想起了发生的事情,自己被钱麻子扯着飞跑,眼前红光闪动,雷声震耳……

那挑夫一定是个挑着两箩筐火药的刺客,准备舍身炸死她和钱麻子。

她现在才明白,钱麻子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紧张,那么起劲地嗅气味了——他一定是闻到了火药的气味。

第五章 顾晓天

现在呢?他们是不是被包围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组织的活动已开始公然在白天进行了。这虽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楚合欢现在不这么想。

她实在有些担心钱麻子了。火药爆炸时似乎钱麻子用身体为她挡了一下,要不自己不死也会重伤,说不定脸上还会受伤呢!

她潜运内息,极快地转了三个周天,慢慢从草丛中爬了起来,朝钱麻子说话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很大。

钱麻子的蓝布袍已经被炸成酱色的了,那一定是受伤后大量出血染成的。

钱麻子是背对她立着的。他虽然站得很直,但在楚合欢看来,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钱麻子面对的是五六个灰衣蒙面的汉子,他的左右两方也都各有十几个手执喷筒的蒙面人。

喷简都已举起,对准了钱麻子。

楚合欢不由自主地回头,身后不远处,也有十几个大汉静静地立着,黑黝黝的喷筒口犹级一只只恶毒的眼睛。

他们被包围了。

楚合欢只觉得心一下子凉透了,刚立起的身体又有些发软了。

“完了。

她想。泪水止不住模糊了双眼。

喷筒里会是什么?

无论是毒汁,还是石油,他们都无法应付。

他们只有等死,或者投降。

钱麻子双目紧瞪着对面的几个蒙面人,血肉模糊的脸上依然很平静,说话时底气也很足:“谁要是敢动手,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居中的一个蒙面人朗声大笑起来:“哈哈,钱麻子,你以为我们手上的喷简都是摆样子的吗?只要本人一点头,你们马上就会变成焦炭。”

钱麻子冷笑:“你可以点头。你为什么不点头?”

那人笑得还是很爽朗:“因为本人发现,两位还颇有可利用的地方。钱麻子,我想你现在不会再像年轻时那么冲动了。咱们不妨来谈谈条件。”

他一说”两位”,钱麻子就知道,楚合欢已经站起来了。

“条件?”

钱麻子狠狠呸了一口:“是不是吃你们的毒药,替你们杀人?”

“不错。”

那人眼中闪着笑意,“至少这要比马上死掉强多了,对不对?”

“对个屁!”

钱麻子吼道:“你以为老子会听你的话,跟你们走?

做你妈的清秋大梦去吧!”

那人居然没有动怒,声音很平静也很诚恳:

“想不到十六年后的钱麻子,性子还是这么刚强,火气还是这么大,嘴也还是这么不干净,令本人十分钦佩。但是钱兄你别忘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你才三十六岁,正当盛年,正是干一番大事业的好时候,若是现在死了,岂不可惜?再说,你可以不考虑你自己,难道你也不替楚姑娘想想?你如果转头看看,就能知道你是多么固执,楚姑娘的眼泪都吓出来了。”

钱麻子没有转头,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和楚合欢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要她愿意跟你们走,我决不勉强她留下来。”

楚合欢看到那人的目光转向自己,心中不禁一阵狂跳,喃喃道:“我……我……”

那人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声音也更温柔了:“楚姑娘,实际上你和楚明兄可能对本人的做法有点误会。这也不难解决,只要你答应跟我们走,我可以保证马上给你父亲解毒,而且也可以暂时不找钱麻子的麻烦。这个条件是相当优厚的,对不对?”

楚合欢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说的……都……都是真的?”

那人笑声一顿,庄重地举起右手道:“本人可以对天发誓。”

“我……我……”

楚合欢看着钱麻子的血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钱麻子似乎知道她在看着自己,叹了口气,道:“楚合欢,你根本用不着看我。如果你真要投降,我也决不拦你,只是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那人马上也长叹一声:“何必用‘投降’这个词呢?

这岂不是太瞧不起楚姑娘的人格了吗?楚姑娘,实际上我们之间是平等互利的合伙人关系。”

钱麻子怒道:“不是‘合伙人’,你们是合伙杀人!”

那人笑了:“不管是合伙人,还是合伙杀人,都已不关钱大侠你的事了。楚姑娘,你如果同意了,请先走过来如何?”

楚合欢禁不住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还是看着钱麻子,颤声道:

“你真的……答应不……不伤害钱麻子?”

那人苦笑了一声:“楚姑娘,其实你也知道凭钱麻子钱大侠的武功造诣,这点战阵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只要钱大侠答应,以后不再干涉本组织的行动,则本组织自然也不愿意树钱大侠这样的劲敌。”

“老子不答应!”钱麻子又吼了起来,“老子虽没什么别的长处,一身骨头还是硬梆梆的!”

楚合欢咬咬牙,忍着泪水,走向蒙面人那边。

她走得很慢,但的确是在朝那边走。

蒙面人的条件实在大诱人了,不仅父亲性命可保,也可以让钱麻子脱困。

钱麻子刚才救过她一命,无论如何是她的大恩人,虽然他以前曾是楚家的仇人。

有恩就得报。楚合欢现在就要去报恩。

她也知道那人发的誓并不可靠,但至少那人暂时还不会利用火器对付钱麻子。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要的。

无论钱麻子对她的行为怎么看,她都不在乎。

“我真的不在乎吗?”

楚合欢在心里问自己。

她突然觉得心里好酸好疼,只想放声痛哭一场。

风雷鼓实际上就在身上藏着,但楚合欢不敢用。

若是她取出风雷鼓,只怕还没敲第一下,致命的火海就会把她和钱麻子吞噬。

身怀稀世奇兵而又不得不投降,楚合欢心里能好受吗?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尝尝‘风雷’的厉害!”

钱麻子突然闪向楚合欢,几乎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念头的时候,已经掠到她身边。

楚合欢也在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被钱麻子的左手托了起来,身悬半空。

她感到有一股悍勇绝伦的巨力海潮一般击在她双脚脚掌上,涌着她疾冲而起,飞向蓝天白云。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远处有一片惊呼,夹着钱麻子的怒吼:

“快跑!”

落脚处正是一片茫茫的湖水,楚合欢一下掉了进去,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又救了我。”

楚合欢在落水的一刹那才想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钱麻子又救了她一次。

待到全身被湖水淹没,凉意沁人时,楚合欢才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情。

她虽是在长江边长大的,但却一点不会水。

钱麻子刚吼完“快跑”两个字,已经又抢到了开口说话的蒙面人首领的身边,一手按在了他的百会穴上。

众蒙面人的惊呼刚刚出口。

他们的眼中都闪着极度震惊的光芒,他们执着喷筒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失去了攻击的目标。

钱麻子看着那人的眼睛,平静地道:“如果你还想多活几年,就命令你的手下们都放下喷筒,乖乖地后退三十里地。”

那人眨眨眼睛,似已从震怖中清醒过来了,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钱大侠果然好身手。”

钱麻子冷笑道:“你少拍老子马屈!还不快下命令,要不老子马上要你的好看!”

那人沉声喝道:“大家全都放下喷筒,一齐到城中老地方等我。”

钱麻子怒道:“不行!这里离城不到五里,我已经说过了,后退三十里地!”

那人只好重新下令:“都退到三十里外的齐家村。”

众蒙面人都抛下喷简,有条不紊地退走了,不多时已走得干干净净。

那人苦笑道:“现在钱大侠是不是可以放开手了?”

“还不行。”钱麻子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凭他们的脚力,顶多才走了五里地。”

他先点了那人周身十二处大穴,才移开手,扯下那人的蒙面巾,不由一怔。

那人苦笑:“钱大侠是不是觉得很吃惊?”

这个蒙面人的首领居然十分年轻,绝对不到二十岁。

而且他也很漂亮,漂亮得会令情窦初开的少女们茶饭不思。

这么一个年轻漂亮、健康快乐的少年,怎么会同血腥的屠杀和阴谋诡计连在一起呢?

钱麻子瞪眼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堂堂武林世家的‘美公子’顾晓天,居然混在以杀人为职业的神秘组织里!”

这人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极得人望的武林“四公子”之一“美公子”顾晓天!

顾晓天无奈地叹道:“钱大侠,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问我,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实话的。”

钱麻子道:“我不问问题,我只要东西。”

“什么东西?”

“解药!”

钱麻子喝道:“楚大公子的解药!”

“没有。”

顾晓天道:“我在这个组织里不过是个不太大的头目,连我自己想找解药都没有,要不我也……”

他俊美的面庞上突然现出了一丝淡淡的怨恨和痛苦,但一闪即逝。

他闭上了眼睛,喃喃道:“请你相信我。”

钱麻子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好吧,老子为什么不相信你?”

他拍开顾晓天的穴道,诚恳地道:“若是你能脱离那个组织,或许我会有办法解毒的。”

顾晓天愣了一下,马上又摇头:“不可能的。”

钱麻子气极了:“什么不可能?是你不可能脱离那个组织,还是我不可能解毒?”

“都不可能。”

顾晓天叹了口气,摇摇头,慢慢走开了。

钱麻子愣了半晌,突然发疯似地将地上的喷筒收集起来,抱着就往湖边跑。

湖边静悄悄的,根本没见楚合欢的影子,大约她已经走远了。

钱麻子将喷筒扔进湖里,又四处找楚合欢。喊了几声,见没人应,只好作罢。正欲转身走开,却见湖面上水泡涌动,一个人浮了起来。

“他妈的!”钱麻子一看就知道那是楚合欢。

他本想救楚合欢,却没想到楚合欢居然不会水。

“你敢死,你敢死!”

钱麻子气得吼了起来,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第六章 天女散花

钱麻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自己都快不能动弹了,楚合欢才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好了,总算你命大。”

钱麻子往地上一倒,神志一松,浑身的伤口顿时剧痛起来,痛得他浑身颤抖。

但他咬紧了牙关,坚持不叫出声来。

楚合欢挣扎着爬起来,急叫道:“钱麻子,钱麻子你没事吧?”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正要扶他起来,钱麻子却怒吼道:

“滚开,我不要你扶!”

楚合欢的双手停在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心里又是酸苦,又是痛惜,又是委屈,又是后怕,忍不住往地上一坐,双手捧着脸儿,嚎陶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倒把钱麻子哭得怔住了,一时倒忘了伤痛,骂道:“你又没死成,好好的哭什么?滚远些,老子看见你就有气!”

楚合欢的哭声一下子又高了不止一倍,烦得钱麻子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好好好,你不滚,我滚!”

他竟真的就地一滚,滚开了十几丈远才停住。伤口在地上一擦,更痛得他全身哆嗦,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下。

楚合欢一下止住哭,跳起来扑到他身边,哽咽道:

“我……我给你治伤。”

“不用!”钱麻子一口回绝,干脆利落。

“你今天救了我三次命,凭什么不让我帮你一点忙?”楚合欢的火也冲上来了,“我告诉你,钱麻子,姑奶奶今儿就是要给你治伤,治定了!”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十指连用,封住了钱麻子周身大穴,连哑穴也没放过:

“难怪人家都说钱麻子是个地地道道的二百五!要我说呀,哼哼,你连二百五都不止,你是二百五十一!”

说着骂着,大约觉得自己的话很风趣,楚合欢又“扑哧”一声乐了,晶莹的泪珠兀自挂在她苍白秀美的小脸上,更添妩媚。

钱麻子心中叫苦,却无法动弹,连开口骂人都已不能,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她。

瞪着瞪着,钱麻子心里格登了一下。自己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盯着人家年轻姑娘看,毕竟不太好。

但他又无法不看。楚合欢泼辣的性格,娇柔的面容,都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人儿。

连楚合欢的名字,也让他总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

楚合欢摸出一个小药瓶,得意地一晃:“看,这是上好的伤药,少林‘大还丹’,一粒吃下,百伤尽愈。算你有口福!”

她撬开钱麻子的嘴,将一粒“大还丹”硬塞了进去,手指一掐他两颊,钱麻子无可奈何地吃下了她的伤药。

钱麻子闭上了眼睛,已不好意思再看人家了。

受了人家的恩惠之后,再无事生非地找麻烦,毕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楚合欢咯咯娇笑起来:“钱麻子,我从没见你这么可爱过。”

见钱麻子没睁眼,楚台次又柔声道:“麻子,你干吗不去剃个头,刮刮脸,换身漂亮点的衣裳?其实你才三十六岁呀,很……”

楚合欢突然住了口。她发现,自己的话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楚合欢的脸红了。

大还丹不愧是武林公认的疗伤圣药,不过半个时辰,钱麻子已经自己冲开穴道,跳了起来。

楚合欢已经擦干了眼泪,脸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稍稍化了下妆,只是全身湿漉漉的衣裳紧贴在胴体上,凹凸分明,曲线玲珑,让人神思荡漾。

钱麻子转开眼睛,不敢再看她。

顾晓天曾经讲过,他“才三十六岁”;刚才楚合欢也说:“你才三十六岁”。似乎都是告诉他,他还很年轻。

但钱麻子自己却清楚,“三十六岁”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到了三十六岁,就已实在不能算年轻了。他已经历过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该经历过的事情,他已不再莽撞冲动,不再大怒或是大笑。

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应该是庄重的,温厚的,宽容的。他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表示出淡然,什么时候该体现出身份——长辈的身份。

“衣裳湿透了,风一吹好冷哦,难受死了。我们先回城里去吧,啊?”

楚合欢拉着他的胳膊,软语相求,声音又娇又甜。

钱麻子却不为所动:“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

“我一个人回去?”楚合欢的脸有些发白了:“要是碰到……那些人,怎么办?”

她实在伯极了那些蒙面人,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钱麻子不说话了,想了想,才迈开大步朝城里走去。

楚合欢在他背后偷偷笑了。

虽然他不跟她说话,也不回头看她,她还是觉得很愉快。

楚合欢换好一套自认为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裳,描了眉,点上胭脂,对着镜子美了半天,才款款走了出来。

钱麻子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木偶一般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对笑语嫣然的楚合欢视若未见。

他不仅没洗去脸上的血迹,连已破烂不堪的血衣也没换下,那样子看起来真如鬼怪一般。

楚合欢坐到他对面,一本正经地道:“麻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和林梦、丁红的故事。”

钱麻子像是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似的哆嗦了一下。

楚合欢跟没看见似的,还在叹息:“我一直很同情你不幸的遭遇,更同情林梦和丁红。她们实在都是薄命的女人。”

钱麻子两手一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抓得椅子吱吱乱响,木屑簌簌而落。他的血红的眼睛凶狠地瞪着楚合欢。看样子他随时都有可能暴跳起来,给楚合欢一个大耳刮子。

“但我想,她们若是地下有知,看见你现在总是这个样子,一定也会伤心的。要知道你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活得比以前更好,她们才会心安的。”

楚合欢的声音很低很柔和,她的眼中也已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她那双雪白美丽而略显丰满的小手,就那么很自然地放在钱麻子面前的桌上,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女孩子此刻的心情。

钱麻子的声音又哑又闷,像是受伤濒死的野狼在嗥叫:

“难道老子现在活得还不够好吗?你凭什么教训我?”

楚合欢睫毛一颤,珠泪滚落。但她的声音还是很宁静很温柔:

“从今天起,我们不是已经成为好朋友了吗?”

钱麻子气得跳了起来,怒吼道:“就算天下人都死绝了,老子也不会找你当朋友!”

吼完他就从门口冲了出去。

楚合欢又忍不住笑了,笑得好得意好开心。好像她最爱看见钱麻子伤心生气,最喜欢钱麻子骂她。

她抬起雪白美丽的小手,拭去面上的泪珠。

黄昏时分,钱麻子回来了,楚合欢却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睁大了眼睛。

其实她已愉快得直想大笑大叫,直想拍手跺脚。虽然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但她的眼睛在睁开前闪出的一道绝艳的波光却已明白无误地泄漏了少女心中的秘密。

钱麻子显然已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面上刮得干干净净的,额上眼角的皱纹似也浅多了。

而且他还换上了适合他年龄的深青色布袍。袍子的布料虽不太好,但裁剪得很合身。

钱麻子显得有些局促,所以他也只好板着脸,否则他一定会傻呵呵地笑出声来。

楚合欢毕竟还是忍不住了,扭过头,微微皱起眉,轻声道:“你哪里来的钱?”

钱麻子板着脸,沉声道:“记帐!”

楚合欢故意叹了口气:“像你这么乱花钱,到处欠帐,真不知你什么时候还得清。”

钱麻子还是板着脸:“我记的是楚明的帐,根本用不着我去还。”

楚合欢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直捶胸口,一面笑,一面瞟着钱麻子,目光中满是调侃之意。

钱麻子干咳了几声,不自然地道:“我算是楚明的长辈,让他代还欠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合欢不笑了,咬着好看的红唇,恨恨地瞪着钱麻子。

她突然转过身,跺脚道:“你少在我面前充什么长辈,我不承认!我只知道,我们现在是合伙人,是朋友!”

钱麻子当然不会住到楚家去。当年的楚大公子,现今的楚大老爷当然不想看到他。而钱麻子也决不愿看到楚大老爷。

钱麻子住客栈。

楚合欢也开了个房间,但还是回家住。

不过,楚合欢情愿留在客栈吃饭。

晚饭刚吃过不久,顾晓天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钱大侠,我打听到你们住在这里,就找来了。”

他虽然是对着钱麻子说话,眼睛却看着楚合欢。

每一个少女当然都喜欢男人看她。因为那证明她富有魅力。

楚合欢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当然也不能例外。钱麻子总不看她,她还生气呢!

可楚合欢不喜欢顾晓天的目光;虽然顾晓天很英俊,她也不喜欢。因为她已听出来了,顾晓天正是今天那个蒙面人首领。

楚合欢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狠狠瞪了顾晓天一眼,走到窗边,看外面的点点灯火。

钱麻子怀疑地看着顾晓天,坐在那里没说话。

顾晓天微笑着解释此行的目的:

“钱大侠,在下前来赔罪,并奉敝主人之命,送来楚大老爷的解药。”

钱麻子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楚合欢却冲了过来:“解药呢?”

顾晓天用欣赏的目光紧紧盯着楚合欢美丽的小脸,缓缓伸出右拳,微笑着慢慢摊开:

“在这里。”

楚合欢惊喜万分,屏住了呼吸,急切地盯着顾晓天慢慢张开的手掌。

钱麻子却在这时眯起了眼睛,好像根本不在意顾晓天的道歉,更不在乎他送来的解药。

钱麻子的举动,是否有些不可理喻呢?

但房中只有三个人,顾晓天正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凝视着楚合欢红红的柔唇,楚合欢则在急迫地瞪着顾晓天的手掌,两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钱麻子。

钱麻子好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可客栈外面传来的只有行人的脚步声和喧闹声,实在是什么异响也没有。

那么钱麻子在听什么?

顾晓天的手张开。

楚合欢神色立变。

钱麻子却突然从椅中消失了。

顾晓天的手心中,有一点金光在闪动,金光中又似乎还带着诡异的蓝影。

那团金光只有指甲那么大,但却在手掌摊开的同时迅速涨大。

楚合欢的心刚“怦”地跳了一下,那团金光已涨成鸡蛋那么大了。

“天女散花!”

楚合欢心中闪过一个名字。

“天女散花”,据称是百年前徐州唐家的大公子、号称“暗器之王”的唐点点留下的一种极其精妙的暗器精品,它可以在刹那间炸开,用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将一甘二十八枚细若牛毛的金针射向四面八方。

唐点点生前曾制作出许多暗器精品,但只有“天女散花”最为霸道,最是无情,所以它也被称为“暗器之王”。

惟一的一点遗憾是,使用“天女散花”的人,也将与所有的敌人同归于尽。

所以百年间,武林中极少有人使用“天女散花”。自己的性命谁不珍惜呢?

但有关天女散花这种暗器的传说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甚至有人断言,天女散花并非是唐点点制作的,而是藏于天目林画眉家中的一种前代神兵。据说唐点点就是死于“天女散花”之下——他当时正兴致勃勃地想了解“天女散花”的构造。

正因为听说过这些传说,楚合欢才会马上想起了它的名字。

她仅仅只是想起了它的名字而已,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现在,“天女散花”就在顾晓天的手心,就在楚合欢的眼前。

现在,“天女”正在“散花”。

接到“花”的人却只有死去——这是真正的地狱之花。

顾晓天还是在微笑,在凝视着楚合欢。

好像他要利用这最后一刹那时间,在脑海中深深印上她明艳无俦的形象,然后再含笑走上那无尽的黑暗之路。

“天女散花”只要一发动,二十丈内,绝无活口。

走江湖的人,谁都知道。

顾晓天当然也知道,但他在微笑。

顾晓天突然笑不出来了。

他身边已多出了一个人,那人的一只铁掌紧紧地将他张开的五指捏了回去,重又捏成了拳头。

那人的手硬得像铁,软得像牛皮,将他的拳头包得严严实实的。

天女散花”已经发动,谁都不能收回了,但“花”

却没有散出去。

刚发动的金针速度并不算很快,穿透力也不算很强,钱麻子的手敢冒险出击,就是凭了这一点。

所有的金针都扎进了顾晓天的手掌。

第七章 李红日

钱麻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为一个恶毒的组织效劳!”

顾晓天嘶声道:“我……我母亲和……妹妹在她们……手里,我……我不得不……”

他的脸色已白如粉墙,原本好看的风目已凸成了金鱼眼,显得狰狞而又恐怖。

钱麻子平静地望着他,不说话,但眼中已蕴满了深深的怜惜和同情。

“我不……后悔,我只是……只是……不想死,不想……”

顾晓天浑身都在哆嗦,像一只热锅上待死的大虾米。

钱麻子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无话可说。

他松开手,顾晓天仰天摔倒在地。

“妈妈……妈妈……”

顾晓天惨呼了两声之后,便寂然不动了。

钱麻子木然立在顾晓天身边,似已被他最后的呼喊强烈地震撼了。

好久好久,楚合欢才战战兢兢地挨近他,哑声道:

“真的是……暗器之王?”

钱麻子猛的一惊,刚想转过脸说话,却又止住了。

因为他感到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热热地从眼睛里流出来,凉凉地流过脸颊。

楚合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乖觉地住了口。她知道,这时候无论跟钱麻子说什么话,都是很愚蠢的行为。

半晌,钱麻子才吁了口气,背对着她,大踏步走了出去。

楚合欢知道,他需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悄悄地擦去泪水。

她叹息着摇摇头,喃喃道:“其实你也还是个大孩子呀……”

她的眼中,也已闪烁着蒙蒙的泪光。

“也许,也许我能安慰你,使你那一颗破碎的心得以……”

楚合欢合起手掌,悄声祈祷着,虔诚得如同她十四岁那年向观音大士祈求赐给她一个如意郎君时一样。

恰在这时,一声惊呼从窗外响起:

“晓天!”

楚合欢抬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很年轻、很英俊的男人正吃惊地瞪着地上的顾晓天。

他的眼中闪着极其不相信的神情。

“顾晓天?……会是晓天?”

楚合欢定住心神,冷冷道:“你是谁?”

年轻人抬头,用一种同情而又悲愤的眼光看了看她,又移开眼,沉声道:“在下李红日,是顾晓天的挚友。

请告诉我,晓天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李红日?你就是李红日?”

楚合欢瞪大了迷迷蒙蒙的大眼睛,不相信似地望着他。

年轻人点点头,很诚恳地道:“不错,我是李红日。

你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一定会给晓天兄弟报仇。”

李红日!

好响亮的名字!

李红日的人品、武功和才干,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像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令武林瞩目。

武林四大公子中,李红日排在第一位。只要一提起李红日,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竖起拇指说一声“要得”!

而那些向往英雄的少女都会脸热心跳。

楚合欢也是这众多的少女中的一个,而且也是迷李红日迷得最深的一个。有一阵子,她甚至想偷偷溜出家去找他,随他啸邀江湖。只要他喜欢她,她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现在李红日就站在她面前,她反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刚才冷冰冰的神情一扫而光了。

楚合欢啊,你还只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小黄毛丫头啊!

李红日拱手道:“不知姑娘贵姓芳名,可否见告?”

他也许将自己当成顾晓天的女朋友了,楚合欢想。

为了急于表白自己,连忙道:“我叫楚合欢,金陵楚家的,我和顾晓天不过是今天中午才认识的。”

李红日点点头,用微带赞许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原来是金陵楚家的楚姑娘。久仰,久仰!”

楚合欢被他看得脸儿通红,慌乱地低下了眼睛。

她在微笑,笑得又甜又傻。

“可是,晓天又是怎么出事的呢?”李红日追问。

楚合欢猛的从痴迷中清醒过来了,欢笑的脸迅速阴沉下来。

“你问他自己!”

李红日一愣,旋即苦笑道:“楚姑娘真会开玩笑。晓天已经惨死,又能告诉我什么呢?”

楚合欢大声道:“你要真想知道你的好朋友是怎么死的,何不看看他右手掌里有什么东西!”

李红日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火,吃惊地看看她,蹲下身去查看顾晓天的右手。

待他掰开顾晓天的拳头时,浑身猛的一颤,眼睛也一下瞪圆了:

“天女散花,暗器之王!”

他喃喃念叨着,像是在背书。

楚合欢冷笑道:“由此可知你的朋友是个什么东西!”

李红日沉默,脸色阴得能下雨。

楚合欢悻悻地道:“若不是有人及时捏住了他的手掌,我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红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人捏住了他的手掌?

……世上还有谁能有这么高明的武功呢?”

楚合欢大声道:“当然有,否则我已死了!”

“谁?”

李红日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钱、麻、子!”

楚合欢一字一字地喊了起来,自豪地扬起了下颏,好像是在叫一个至亲至近的人的名字。

李红日一下跳了起来,他没法不吃惊:

“钱麻子?合欢梳?”

“不错,合欢梳钱麻子!”

钱麻子在所有的故事里,总是和合欢梳连在一起的。

钱麻子就是合欢梳,合欢梳就是钱麻子。

虽然钱麻子已不再提起有关合欢梳的一切,但人们还是要这么说。

李红日惊问道:“难道他真的还活着?”

楚合欢恶狠狠地叫道:“不错!”

李红日又沉默了。楚合欢也走到窗边看夜景去了。

许久,李红日才冷笑道:“这么说,是你和钱麻子杀死了顾晓天?”

“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楚合欢有些不太喜爱面前这个李红日了。梦中的李红日,应该是通情达理的,决不会如此强辞夺理。

李红日在点头:“话虽可以这么说,但无可否认的是,晓天的确是死在你们手下。或者说,他是因你们而死。”

楚合欢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红日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你居然为他辩护?他是用暗器之王杀我的,结果他自己死了,那是他罪有应得!”

李红日沉声道:“晓天是个很懂事、很认真、很讲道义的人,是个好人。我从小就认识他,他的性格我最清楚。他外表虽有些大大咧咧,但内心却是侠骨柔肠。他如果想杀什么人,就一定有他正当的理由。”

楚合欢气极了:“也就是说,你们武林四大公子杀的人,都是坏人?”

李红日正色道:“这一点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楚合欢怒极而笑:“即使他用最歹毒的暗器,用群殴、用喷火筒,也都可以说是惩恶扬善而不择手段,是吧?”

李红日一呆,但马上答道:“不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一种对付坏人的好办法。楚姑娘的‘风雷’,难道不也是一种极其歹毒的兵器吗?”

楚合欢气得连说:“好、好,很好……”

除了说很好,她实在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遇到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而那人又已有了先入之见,你无论说什么,也无法令他改变想法。

李红日就是这么一个人,至少楚合欢现在这么认为。

她实在是对他很失望,实在是很想在他英俊坦诚却又傲慢固执的脸上狠狠扎上几刀。

李红日静静地看着气呼呼的楚合欢,显得很沉得住气。

楚合欢终于发作了:“你究竟想怎么样?替顾晓天报仇么?那么你就该去找指使他行凶的人。有个神秘组织绑架了顾晓天的母亲和妹妹,迫他杀人!”

李红日慢悠悠地道:“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谎话,但实在以你的谎话最出色、最像真话。我见过各种各样说谎的人,但实在是以楚姑娘你最杰出,最像个无辜的人。”

楚合欢尖叫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像你李红日这么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糊涂虫!”

李红日还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样子:“你说错了。我并不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我只是个有主见的人,真诚的人,重视友谊的人。我不愿看见我的朋友被人杀死,我不愿听见凶手说谎,当然更不愿意上当。”

楚合欢实在没辙了,只好说出了心里话:“你在这里呆久了,钱麻子一回来,你还要不要命?”

她实在不愿看见李红日和钱麻子冲突起来。虽然李红日今天显得很可恶,但他毕竟是她少女梦中的情人。

她不知道钱麻子受不受得了李红日的狂傲,也不知道李红日受不受得了钱麻子的冷漠。

“我并没有说过会要李红日的命。”

钱麻子出现在门口,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李红日的身子突然僵硬,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

楚合欢的小脸一下子惨白了。

“你相信不相信楚合欢刚才告诉你的一切?”

钱麻子站在李红日面前,一本正经地问道。

“说老实话?”李红日瞪着钱麻子,眼珠子都不转。

“当然是说老实话。”钱麻子认真地道,“说假话的人是王八蛋!”

“我不相信。”李红日说得板上钉钉。

“好!”钱麻子赞了一声,又道:“你不相信,我有办法让你相信。”

第八章 老朋友

李红日冷冷一笑:“钱大侠,你还有什么高明的计谋,不妨使出来。”

钱麻子没有生气,显得很平静:“想必你是个不怕死也不怕困难的人。”

李红日的胸脯一下向前挺出三寸:“当然!”

钱麻子点点头:“那好。从现在起,你跟着我和楚姑娘,以后发生的事情会让你明白的。待到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你就会知道楚姑娘并没有骗你。不过,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指了指楚合欢道:“楚合欢和楚家的安危,从现在起,由你负责。”

李红日和楚合欢不禁互相看看,又都转开了眼睛。

“而且,以后有什么行动,由我指挥。请李公子暂时委屈一下,切莫发号施令。”钱麻子边说边往门外走,“现在我要去找一个老朋友聊聊天,请楚姑娘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李公子,让他先有个数。”

李红日和楚合欢面面相觑。

钱麻子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绕了好长时间,才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敲了几下门,听着里面的骂声和脚步响。

陈旧的门板一下打开了,一个醉意正浓的脑袋探了出来,骂道:“谁他……他妈的吵……吵……吵老子?”

钱麻子一闪身挤了进去,用脚后跟踢上门,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冷笑道:“你敢骂老子?”

那人瞪大了醉眼,左瞧右瞧,借着厢房门口透出的灯光,凑近瞅了半天,才哀叫一声:“俺的娘啊!”

钱麻子拎着他进了厢房,径自坐到桌边,才将那人放下。

那人一骨碌跳了起来,满脸堆笑:“麻子,上好的高粱酒,来二斤?”

“我已经戒酒了。”

钱麻子冷冷道,看都不看他。

那人一怔,旋即捧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麻……麻子,你要能戒……戒酒,嘿嘿,老子就……能戒饭,戒……戒老婆!”

红影一闪,一个风韵十足的中年妇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你敢!”

钱麻子一下站了起来:“嫂子你好。”

中年女人满面春风地冲他摆摆手:“你坐你的,我自和这死鬼算帐。”

那人酒意已经全吓没了,拼命打拱作揖:“好祖宗,亲姑奶奶,我什么都戒了,也不敢戒你呀!”

“你只是不敢是吧?”

中年女人叉着腰,威风凛凛,嗓门大得能喊醒十条街的人。

“不是不敢,是……是不愿意戒……戒你,嘿嘿,嘿嘿……”那人笑得简直比哭还难听。

钱麻子连忙上前打圆场:“花大嫂这么美丽动人的女人,谁见了都会动心,任大哥怎么舍得戒你呢?刚才是任大哥和我开玩笑,说着玩的。还请花大嫂高抬玉手,放任大哥一马。”

中年女人妩媚她瞟了他几眼,娇声道:“你倒是会说风凉话!你说谁见了我都会动心,你自己动不动心?”

钱麻子微笑:“那样任大哥的薄情棒,岂不要打烂我?是不是,任大哥?”

那人简直哭笑不得:“那是,那是。”

“是个屁!”中年女人啐了一口,又转向钱麻子,正色道:“你真戒酒了?”

“真的。”

“那好,我去给你泡壶好茶来。”中年女人说完,扭身就走。

“泡茶是我本行。嘿嘿,还是我去,还是我去!”那人已经抢先冲了出去:“满园,你先陪麻子聊聊。”

如果这个女人就是当年“柳花店”的女老板花满园,那个男人当然就是“杏花楼”的掌柜任顺子。

自从二人被苏三施计撮合之后,已经化死敌为至情,留下武林儿女一段奇情佳话。

只是这两人后来隐居到了哪里,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甚至连“红娘”苏三都不知道。

想不到他们居然会隐在繁华的金陵城内,想不到钱麻子居然能找到他们,而且他们的关系好像还非同寻常。

香茶宜人,老友当面,诚为人生一大乐事。

而这三个人现在的表情,竟然都十分沉重。

任顺子在叹气:“老了,老了……”

钱麻子苦笑道:“我这次来,并不是请两位重入江湖。我只不过是想打听一下,你们是否晓得一些情况。”

任顺子愁眉苦脸地道:“哪想得到江湖上竟出了这么一个迫人杀人的神秘组织呢?我已隐居年余了,对江湖态势已经看不清了,你问我还不是白问!”

花满园嗔了任顺子一眼:“这死鬼就是这样子,请着不去,打着后退。”

她盯着钱麻子,微笑道:“你别灰心。实际上我们也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况,否则这死鬼是不敢不说的。”

任顺子脸上阴晴不定,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安。

钱麻子只好起身:“两位,今日多多打扰。我走了,改日再来喝……喝茶。”

任顺子也站了起来,咳了几声,道:“有什么事,只管来向我请教,咳咳……”

花满园却不高兴了:“怎么,这就走?麻子,你太不够意思了吧?”

钱麻子一只脚已迈出了门槛:“花大嫂,我还有点事情。两个小朋友在客栈等着我呢!”

花满园嘻嘻一笑:“你要当心楚合欢,当心她生吃了你。”

钱麻子身子一滞,但马上又走开了。

任顺子突然追上他,低声道:“凡事小心些好,不要太相信人,知不知道?”

钱麻子拍拍他肩头,笑了笑:“知道。”

任顺子也拍拍他肩头:“知道就好。”

两人站着沉默了许久,钱麻子才笑道:“快进屋去吧,大嫂等急了,你可要吃苦头了。”

任顺了叹了口气:“满园一直想要个孩子……”

钱麻子一愣神间,任顺子已经叹着气进屋去了。

李红日听完楚合欢介绍的情况,面色十分难看。

“想不到连晓天都会被人迫得只好杀人,还不惜同归于尽!”

言下之意,是说以顾晓天的武功,世上本没有人能胁迫他的。

楚合欢不高兴了,小嘴也噘了起来:“怎么,你瞧不起那些人的能耐?”

李红日有些恍然地望着她,道:“当然不是。我只不过觉得,他们的手段实在太过歹毒了。”

“你还准备为顾晓天报仇吗?”

“当然!晓天是我挚友,四大公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李红日的神情很激昂,拳头也攥了起来。

楚合欢展颜一笑,妩媚顿生:“这才像李红日说出来的话”

李红日看得心旌动摇,脸也有些红了。

“否则我一定会伤心死了——天下闻名的李红日居然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

她迷人的秋波简直让李红日不敢看她了。

门外响起了踢里踏拉的脚步声。二人都住了口,侧耳倾听。

一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满脸醉意的老道人跌跌撞撞地晃到了门口,口里含糊不情地都囔着:

“老子有钱,老子就要住这间。”

小二一溜小跑跟在后面,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是人家已经住上了的房间,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不管用的。”

老道骂道:“你放屁!有钱能使鬼推磨。鬼都能推磨,让人换个房间还不是小意思?你敢再啰嗦,老子打烂你的狗嘴!”

楚合欢冲到门口,怒叱道:“哪里来的野道人,敢到姑娘这里撒野?”

老道踉跄着道:“你真不让房?”

“你想得美!”

“也好。”老道笑嘻嘻地往里闯:“你不肯让,俺又不肯走,干脆俺俩睡一起算了。”

楚合欢在刹那间已攻出三拳两掌,外加一腿。

风声猎猎。

老道却不知怎么就从她身边溜进了门,站在她背后大笑:“现在你还让不让?”

楚合欢心中一凛,这老道人好高明的轻功身法!

心念刚转,她背后传来了李红日的朗笑:

“阁下好功夫。”

老道人虽是全身动弹不得,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

“这位老兄从背后偷袭,想必是四大公子之一了。”

这下李红日也笑不出来了,俊美的面上也布满了煞气:“你敢侮辱四大公子?”

老道人笑得和蔼极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俺一说你就生气,想必你是承认了?”

李红日怒道:“四大公子做事,素来光明磊落。阁下若不对方才说的话作个交代,可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老道人笑得更亲切了:“俺老人家有什么好交代的?

你老兄刚才从背后偷袭点俺穴道,是不是很光明,很磊落?”

李红日哑然。

楚合欢冷笑道:“对付你这种为老不尊的无耻小人,又何必光明磊落?”

老道人瞅瞅她的脸颊,笑得怪怪的:“你是楚合欢?”

楚合欢一怔。

老道人叹气:“麻子这狗日的硬是艳福不浅,一走到哪里都有漂亮小妞陪着!”

楚合欢又一怔。

“唉,麻子请俺来帮你忙,你却要杀老子。”老道人直摇头:“钱麻子啊,钱麻子!你可要给俺做主啊!”

楚合欢又惊又喜又悔:“你……你是野道人?”

李红日也大吃一惊。立即解开了老道人的穴道,歉声道:“不知是先生驾到,小子有眼无珠,得罪之处,尚祈海涵。”

野道人摆摆手:“算了算了。刚才揶揄了你几句,你就当老子是放屁吧!”

李红日尴尬地拱手笑道:“怎敢,怎敢。”

野道人四下一看,急了:“麻子呢?这狗日的把老子骗来了,自己却不知又到哪里快活去了。”

第九章 甘二娘

钱麻子和野道人相对而坐,正在品茶,楚明打横坐着相陪。

野道人咋着舌头,眉毛都快打成结了:“狗日的茶真苦!”

楚明忙笑道:“先生是不是喝点酒?小可备有好酒数十坛,只是……只是……”

他看着钱麻子,钱麻子笑笑:“你们喝你们的酒,不碍事的。”

野道人叹了口气:“老子二十多年没喝过茶了,想不到茶这么难喝。麻子,亏你怎么有这个雅兴!”

钱麻子苦笑着不答腔。

楚合欢一步三跳地进来了,大叫道:“二哥,爹已经清醒了,说要请道长恩人进去,他老人家要亲自道谢呢。”

野道人冷冷道:“只请老子,不请钱麻子?你老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楚合欢眨着眼睛,一脸的尴尬,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钱麻子一笑而起,转身出门而去:“我有事先走一步,楚明你跟我来一下。”

野道人连忙也追了上去:“老子不稀罕什么谢不谢的。”

楚明看看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追两人去了。

楚合欢气得直想哭。李红日悄悄走了过来,微笑道:

“合欢,老爷子叫你呢!”

楚合欢气呼呼地道:“这个野道人!”

李红日笑道:“走吧,这些前辈高人大多有些古怪脾气,以后少惹他们就是了。”

他看到楚合欢的目光里,有一种温柔而又热烈的东西在流动。

他跟楚合欢说话的时候,嗓音总是那么浑厚悦耳,富有磁性。

楚合欢却瞪圆了好看的大眼睛:“我的事,你少管!”

“好地方!”

野道人走到一家酒楼前,站住了。又赞了一句:“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楚明有些怅然不解地问道。

这里不过是一个乱哄哄的菜市的边缘,来来往往的,也不过是些小贩和买菜的妇人。

“喝酒的好地方!”

野道人笑咪咪地往酒楼里跑,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钱麻子苦笑:“这人喝酒时,喜欢人多、热闹……”

话没说完,野道人已经惊呼着倒飞而回:

“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满面疤痕,又高又胖的妇人叉着腰走了出来,挺着高得令人吃惊的胸脯,半是调侃半是喝叱地道:

“你的狗爪子怎么不剁了去!”

想来野道人的手曾经很不老实地想摸摸,或已摸上过她那高高的胸脯。

野道人虽然是个出家人,可行为、语言、饮食习惯等等一切都实在不像是个出家人。野道人从骨子里说仍旧是个大混混儿。

钱麻子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野道人是个好人,只是有点老不正经,而且,嘴很臭。

野道人哼哼唧唧地爬起身,跳脚骂道:“谁让你长那么大的奶子?”

“你还有理?”妇人腰一扭,一阵惑人的乳波滚过,野道人嗓子都哑了:“俺……老子……”

“你老子?”妇人得意地笑了,声音居然很动听:

“你老子也不敢动老娘!亏你还是个出家人,又这么大岁数了!”

野道人一把扯过愣在一边的楚明:“他怎么样?”

楚明急得脸都白了,脖子也一下短了三分。

“毛头小子,没劲!还是这个好,岁数虽然大一点,人虽然瘦了点,但肯定比你们强。”

她那根胖乎乎的右手食指点着的,当然是钱麻子。

钱麻子笑笑:“甘二娘,你怎么跑到这里开店来了?”

胖女人眯起眼睛,哧哧笑道:“你是什么鸟?”

野道人呆了一呆,突然两手抱头,转身就跑,跑得飞快:

“乖乖不得了,母大虫来了!”

楚明的神色也已变了,朝钱麻子匆匆一拱手,低声道:“钱大侠,小可先走一步。”

转眼间,两人就跑得没了影儿,把钱麻子孤孤单单地撇给了胖女人甘二娘。

甘二娘瞪着钱麻子,眼中却尽是盈盈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和她那张丑恶的面孔不太相配。

“你又是什么鸟?”

钱麻子坦然一笑:“你看我像不像鸟?”

“很像!”甘二娘大笑起来,她的牙齿居然很整齐、很白、很好看:“我真奇怪你怎么还能认出我来!”

钱麻子苦笑:“你这副尊容,要想忘记都很难。”

应该说,这么对一个丑女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可甘二娘并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欢畅了:

“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我。你怎么可能忘记我呢?”

她的眼波居然变得很温柔,温柔得象艳阳下的春水。

钱麻子转开眼睛,喃喃道:“这个女人真是不要脸得很。”

甘二娘的欢笑一下就没了:“你……你骂人?”

但她随即又消了火,柔声道:“里面有好酒,你是不是进来喝上一点?”

钱麻子摇摇头:“戒了。”

甘二娘的嘴一下张大了,好象被人在里面塞了三个鸡蛋:“戒了?”

钱麻子不说话,转身就走。

甘二娘一把扯住他袖子:“你要走?太不给面子了吧?”

钱麻子冷冷道:“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甘二娘眼圈儿一红,竟有些要哭的意思:“你就是看在老甘的份上,也该进去坐坐啊!”

钱麻子想了想,只好点头:“那你松手。”

甘二娘不仅没松手,反而扯得更紧了:

“我不。”

甘二娘的房间里,居然收拾得很精致很幽雅。

窗台上那几盆雪白的菊花透出淡淡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看来你的生意很不错。”

钱麻子坐在一张精美的大理石桌边,看着脚下的波斯地毯。

甘二娘马上瞪眼:“你是指什么生意?”

“酒楼里的生意啊!”钱麻子愕然:“你还有其他生意吗?”

甘二娘又笑了,转开了话题:“我还是把这面具取下来吧,免得你看了不舒服。”

钱麻子叹了口气:“那年你要杀我时,戴的就是这副面具。要不是甘大侠来救我,只怕你真会一剑把我脑袋割下了。”

甘二娘黯然:“想不到他……他竟然……唉!”

钱麻子低下头,咬住牙,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今天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

甘二娘突然抬头一笑:“咱们何必为死去的人太伤心呢?既然我们还活着,总不该让他们在地下不安心吧!”

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自然要比楚合欢说的更能打动钱麻子的心。

因为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当然理解失去爱人的痛苦和凄凉。

钱麻子抬起头,很感激地望着甘二娘。

甘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除去了那张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白白圆圆的脸儿。她看起来像个大娃娃。

在这张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纯的风韵,虽然眼角已不免爬上了几丝浅浅的鱼尾纹,依然不改其恬静俏皮。

她在微笑,那微笑里漾着一种令人心酸的东西。钱麻子看了一眼,低下了眼睛,干咳起来。

甘二娘嫣然一笑,很轻快、很自然地将穿在外面的“老板娘服”脱下,露出里面浅蓝的衣裤来。

那对丰满挺拔的乳峰更明显地撑起了薄薄的丝衣。

钱麻子虽是低着眼睛,却也感到了它们的存在对自己的威胁。

那种压迫感已使他的额上见汗了。

甘二娘脆声轻笑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柔媚俏皮的意味:“你怎么了?有你这么拘谨的老朋友吗?”

钱麻子干笑:“我好像……该走了,嘿嘿。”

“我不让你走。”甘二娘站到他面前,低下头,咬着嘴唇,一脸的委屈。

钱麻子的眼睛看到了她丰满挺直的腿,不由一颤,赶紧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甚至都能感到她身上的热气了。

甘二娘的声音里已有了几丝哭音:“你真的就那么……那么厌恶我?”

钱麻子脸红了,浑身不自在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是有一些事情要做。”

甘二娘泫然欲泣:“你少骗我!你不过是在想怎么逃走罢了,还要找借口。”

钱麻子无言。

甘二娘瞪了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抹抹泪走到另一把椅子边坐下,轻声道:“你告诉我要去做什么事,或许我还可以帮帮你的忙呢。”

钱麻子眼睛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摇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己能对付过去。”

“那一定是件很危险,很不可思议的事。”甘二娘苦笑道:“我也许真的可以帮你一点忙。你知道,丐帮和紫心会的人我很熟。”

“我不想……不想牵扯太多的人。”钱麻子道,“再说,这件事与你根本就没有关系。”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甘二娘道,“难道你和那些人有梁子?”

钱麻子点点头:“他们想杀我的一个朋友。”

“绵章?”

钱麻子抬头:“你好像知道得不少?”

甘二娘苦笑道:“我还知道,有人迫楚氏兄妹去杀绵章,失败了。有一个叫钱麻子的人又重入江湖,揽了许多闲事。还挨了人家一次炸,又侥幸从‘天女散花’下逃生。这些事,已经在南武林传得沸沸扬扬了。”

钱麻子万万没料到,江湖上的消息传递得这么快。

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甘二娘幽幽道:“我还知道,你身边有一个俏美如花的少女陪着你,她叫楚合欢。”

钱麻子只有叹气的份儿了:“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甘二娘气道:“我不过是想帮帮你的忙而已。难道你还以为我会和楚合欢争你吗?”

钱麻子一下站了起来,愤怒地瞪着和自己差不多高,但壮实得多的甘二娘。

甘二娘也站了起来,胸脯又向前挺了挺,毫不含糊地回瞪他。

钱麻子忽然又没了瞪眼的勇气,身子一软坐回了椅中,有气无力地道:“我正告你,楚合欢是我的晚辈,我帮她不过是为了救绵章,她现在和我是合伙人的关系,希望你积些口德。”

甘二娘冷笑:“我说什么‘没口德’的话了?我看你是做贼心虚。”

钱麻子苦笑:“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会再……再……”

不会再干什么?

甘二娘自然明白。

钱麻子不会再爱另一个女人了。

他曾经爱过林梦,爱得发狂,可林梦被人杀死了,因为他而被人杀死了。

而杀死林梦的人,竟是她的姐姐。

钱麻子为此喝了十六年的酒,当了十六年的“酒阎王”。

现在他虽然戒了酒,重入江湖,但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的心在地下,陪着他的梦儿,也陪着她的姐姐丁红。

甘二娘怔怔地立在那里,好半天才痛哭出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是贱人,呜呜……不能为丈夫守节的贱人!呜呜……我是贱人,没羞没臊地想男人……”

第十章 挡驾

“屋里好像有人吵架。”

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在屋顶上响了起来,好像还含着笑意。

“好像是你们男人在欺负我们女人。”一个清脆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在回答,“进去看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唉,我只是为那个女人伤心。听她哭成那样,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她做错什么了?一个女人难道就只能守着一个死人的名字过一辈子么?女人就不该想男人吗?”

“那个小伙子也不该这样无情!听他口气,好像他还真的不想女人似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像我这么大岁数的男人还想女人,他不可能不想。”

“男人就是假正经!”

“也许他是想找个年轻些的女人吧!”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咱们走吧,何苦替别人操闲心呢?”

屋里的两人怔怔地半天没有说话。甘二娘背着身装作去看窗台上的花,偷偷揩去面上的泪珠。

钱麻子则低着头看波斯地毯,像个皮毛商。

终于,甘二娘转过身,冷冷道:“你认不认识这两个人?”

钱麻子点头:“任顺子和花满园。”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来干什么?

钱麻子都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决不会是碰巧路过。

甘二娘叹了口气:“你好像该走了。”

钱麻子站起身:“是。”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向门口,甘二娘又冷笑一声:

“你就这么走了?”

钱麻子无奈地停住:“你还想干什么?”

甘二娘突然爆发了,又哭又骂:“都是你这臭麻子害了我!呜呜……要不是……要不是你那年管闲事,我怎么会去追杀你,呜呜呜……,若不是追杀你,我怎么会认识甘子豪?若不是你强行撮合,我怎么……怎么会嫁给那个老混蛋?呜呜……若不是嫁给他,我怎么会守寡?都是你,都是你不好!”

钱麻子木木地立在门边,没说话,也没回头。

甘二娘还在哭叫:“死麻子、烂麻子、臭麻子,你赔我的青春,赔我的幸福!呜呜……你赔我、赔我!”

钱麻子倏地转身,走到她面前,狠狠抽了她两个耳光,冷冷道:“你出言对甘大侠不敬,这是我代甘大侠给你的惩罚。”

甘二娘被打晕了头,静静地捂着脸,瞪着钱麻子,似乎不相信钱麻子会打她耳光。

钱麻子有些后悔了,不知所措地往后退。

当他退到第六步时,甘二娘“母大虫”的天性爆发出来了。

一道淡蓝的人影顿时弥布在整个房间内,像一张绵密不断的丝网缠住了钱麻子。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你再打我试试看……”

劈劈啪啪的过招声,和甘二娘的哭骂声响成一片。

转眼间,甘二娘已攻出十三拳、十九掌、七指,外加三十六腿。钱麻子被打得踉踉跄跄,节节败退。

甘二娘的武功本就不比钱麻子差,她的“鬼手十三抓”、“七星指”、“三十六招迷踪腿”早已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这次又是理直气壮地大打出手,钱麻子自然只有退守的份儿。

终于,甘二娘用她的“鬼手”第三抓,抓住了钱麻子的肩井,用力一摁,将钱麻子摁倒在地毯上。

钱麻子苦笑连天:“你抓我干什么?”

甘二娘也不哭了,也不骂了。她慢慢坐下来,坐在他身边,有些发傻地看着“乖乖”的钱麻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抓住钱麻子干什么。尤其现在钱麻子“乖”得连动都不能动了,她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想了半天,才冷笑道:“你打了我两个耳光,我要打还。”

钱麻子自作自受,也只好服软:“好、好,你打,你打!”

甘二娘抬手,狠狠打了下来,钱麻子闭上了眼睛,满脸歉意,甘心承受。

等了半晌,却没觉到有手掌落在腮帮子上,不由得睁开眼,一下子傻了。

甘二娘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手掌停在离他脸颊不过半寸的地方,眼中已有薄薄的泪光在闪动。

这哪里是打耳光,这简直像是在抚摸他。

钱麻子脸红了,怒道:“要打就打,这算什么?”

甘二娘咬着嘴唇,轻笑一声:“好,我打!”

她的手落下,轻轻在他面上拧了一下,娇笑道:“打过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炽烈的娇媚在疯长。

钱麻子苦笑:“打过了,放我走。”

“就不放!”甘二娘得意地笑道:“你能把我怎么样?”

钱麻子苦笑:“当然不能。”

“那就好。”甘二娘笑咪咪地道:“你先乖乖地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泡壶好茶。”

她站起身,温柔地凝视着他,嘴角漾着俏皮的微笑:

“我很想看看,钱麻子喝茶,是不是也会醉。”

甘二娘戴上面具,穿上老板娘服,扬长而去。再回来时,手中果然捧着一把宜兴陶壶,淡淡的茶香和袅袅的热气从壶嘴溢了出来。

钱麻子笑道:“你解开我的穴道好不好?”

“不好!”

甘二娘娇笑着,忙着除去面具和外衣,露出她灼人的身材。_

“我连手都不能动,怎么喝茶?”

甘二娘抿嘴一笑:“好办,我喂你。”

“我还有正经事呢,放我走吧!”

钱麻子简直是哀求了。面对这个敢作敢为的母大虫,他实在不知怎么办。

“难道我请你喝茶就不是正经事?”甘二娘冷笑道,“好歹我们还是老朋友呢!”

她丰满诱人的身子跪在他身边,光洁雪白的胳膊将钱麻子抱了起来,抱得很紧很紧。

钱麻子的胸口贴在她出奇高耸的乳峰上,软软颤颤的,一种久已陌生的感觉像潮水般流过他全身。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嗓子突然变得很干很干,脑中也有些发晕:

“这算什么?放开……再不放开我……我要骂人了……”

甘二娘泪水盈盈,双手抱得更紧:“不,就不放,就不!我就喜欢……喜欢听你骂我。”

钱麻子破口大骂起来:“你个母老虎,母大虫,扔在街上没人要的臭女人,胖成猪油的烂女人……”

甘二娘居然没有发火,连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她在微笑,似乎听得很惬意,但一串串珠泪仍不停地在她雪白丰润的面庞上滑过。

钱麻子把他所知道的最难听的话都骂光了,越骂声音越低,越骂鼻子越酸。

甘二娘的身子似乎变得更热了,她雪白的脸上染上了桃花的颜色。

钱麻子终于闭上眼,喃喃道:“对不起……”

甘二娘抱着钱麻子,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

卧室里很暗,显得有些神秘,神秘中又会让你有一种不安的躁动。

影影绰绰的,你还能看见里面有一张极大的床。

甘二娘抱着钱麻子,冲了进去。

房门被她反脚踢上了。

当年的楚大公子、现今的楚大老爷,听说母大虫甘二娘竟然就在金陵城里开酒店,脸都青了。

楚明不安地道:“爹,是不是……避一下?”

楚大老爷一声不吭,只是怔怔地发呆,老眼中闪着恐惧的光。

楚合欢怒道:“为什么要躲?难道咱们还会怕她吗?

她要是胆敢找麻烦,我就让她尝尝风雷鼓的厉害!”

李红日没说话,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显然同意楚合欢的意见。

楚明叹气:“想不到钱麻子认识甘二娘,两人好像还有什么过节。”

楚合欢一愣:“钱麻子和甘二娘?她们会有什么过节?”

楚明苦笑:“我只是这么认为。甘二娘看钱麻子的目光很不对劲。”

“钱麻子现在在她那里?”楚合欢追着问。

“不知道。”楚明摇摇头,“一听他叫出‘甘二娘’这三个字。野道人就溜号了,我也只好赶紧溜。”

楚合欢跳了起来:“甘二娘的武功只怕还在他之上,你们就不顾他的安危?”

她的小脸已气得通红。楚明呐呐无言。

李红日转身就冲了出去:“你们放心,我去看看。”

楚合欢一怔,追了出去:“我也去!”

李红日和楚合欢赶到酒楼门边,却被两个乡下打扮的人拦住了。一个是男人,身材虽然高大,但灰头土脸的,让人感到他有些不健康,看他岁数虽不算很老,头发却已大半白了。另一个则是风韵撩人的半老徐娘,虽也打扮得土里土气的,但笑得很开朗。

“你们找谁呀?”女人笑咪咪地问楚合欢。

“今天酒楼盘点,不开业。”男人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又浓又黄的痰来。

楚合欢很不友好地瞪着女人:“你就是甘二娘?”

“不是呀!”女人笑得更欢畅了,依然迷人的纤腰甚至还扭了几扭。

“那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要找甘二娘和钱麻子。”

楚合欢的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若是城里能用风雷鼓的话,她只怕早已开始击鼓了。

很可惜,那样的话,几条街的人都会遭殃,她也必会被官府捉拿。

“这里本没有什么甘二娘,也没有什么钱麻子。”男人咳得更厉害了。”老汉和俺老伴儿就是主人,凭什么要让你们进去?”

楚合欢愣住了:“这里没有甘二娘?”

“没听说过。”男人抬起昏浊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楚合欢,又看了看李红日。

“这个酒楼真是你们开的?”

楚合欢火气上来了。她已看出了这两人都极不好斗,但忍不住还是要打一架。

“千真万确。你们要不信,问问左邻右舍就知道了。”

女人殷勤地应付着楚合欢,抽空还朝李红日飞了个媚眼。

李红日只当没看见。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个男人。

好像在极力思索着什么。

楚合欢却看见了,恨恨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女人咯咯脆笑起来:“你要脸?整天跟个大男人跑东跑西的,你好意思说我?”

李红日冷笑道:“请你住口!在下素来很有耐心,但前辈若敢再出言不逊,侮辱楚姑娘,在下决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拍手娇笑:“那好呀,你什么时候来?你放心,我们当家的很开通,不会吃醋的。”

李红日拦住狂怒的楚合欢,盯着那女人,一字一顿地道:

“甘二娘在哪里?”

女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何苦要问得那么清楚?”

李红日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他的神情很庄重,很严肃,也很固执。

“在床上。”妇人无奈地道,嘴角却挂着一丝俏皮的笑意。

“床上”,当然是一个很有余味的字眼。大部分人一听这两个字,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可惜楚合欢没听懂。

“钱麻子在哪里?”她问。

女人看看她,抿嘴一乐:“在甘二娘身上。”

楚合欢的脸一下子通红了,又渐渐变得惨白。

第十一章 看剑

甘二娘的确是躺在床上。

一阵春风尚且能融化坚冰,更何况是铺天盖地的烈火呢?

钱麻子无法抗拒甘二娘丰满成熟的胴体的魅力了,他已熔进了她美丽的曲线织成的漩涡里。

现在已是狂风暴雨过后的黄昏。

宁静得使人陶然不知身在何处的黄昏。

钱麻子的脸理在她汗湿的胸脯上,似乎在倾听她的心跳。

甘二娘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着,无力的手慢慢揉着他的头发。

“死麻子,臭麻子,你还是……那么……那么……”

她深情地喃喃道:“那么……毛手毛脚……”

钱麻子没有说话。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甘二娘柔声道:

“当年我追杀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可我不好意思告诉你。你知不知道?”

钱麻子轻轻吻着她,含含糊糊地道:“不知道。你又丑又凶,谁敢要你?”

“可你却把我塞给了那死鬼!”甘二娘幽幽叹道:

“他虽然待我很好,可……唉!我一直……一直念着你这个臭麻子……”

钱麻子的唇不动了。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坐了起来,“我要走了。”

这次该甘二娘苦笑了:“我知道。”

当钱麻子穿好衣裳,已走到门边时,甘二娘却突然从床上跃下,扑过去抱住了他哽咽着道:

“记住,无论什么一时候,只要你……累了、烦了,就……就来找我……找我……呜呜……我会一直等你,在这里……等你来。只求你……呜呜……只求你别……别看不起我……”

钱麻子转过身,凝视着她泪痕吻痕狼藉不堪的娃娃脸,心里突然泛起了一股深沉的酸楚和爱怜。

甘二娘似乎想笑一下,但又确实在哭。

泪水滴下来,落在她雪白丰满的乳峰上。

钱麻子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她,轻轻吻着她的柔唇。

甘二娘喉中发出了惊喜的呜咽,欣喜而又无力地承受着他的爱抚,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任他的唇热烈地吻遍全身。

许久,许久,钱麻子才柔声笑道:“你愿不愿意……

跟我走?”

楚合欢看到走出来的钱麻子,不由一呆。

钱麻子的神情显得很幸福,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他的眼睛也似乎亮多了。现在的钱麻子,完全可以用“神采奕奕”四个字来形容。

但当她看清随着钱麻子出来的甘二娘时,暗暗松了口气。

甘二娘又胖、又黑、又丑、又凶,满脸疤痕,实在没法和楚合欢相比。这两人之间的差别至少有天上地下那么大。

所以楚合欢当然不会相信钱麻子会看上这么一个女人,更不相信钱麻子会上她的床。

李红日仍旧面无表情,好像他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对男女相视一笑,开心地摇摇头。

女人道:“好事已经成了,咱们还在这里惹什么讨厌?”

男人点点头:“咱们该走了。”

两人搀扶着,慢吞吞地走了。

没有人拦阻他们,也没有人和他们道别。

但他们走得并不凄凉。

钱麻子和甘二娘温柔的目光一直陪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

甘二娘突然尖叫道:“蒋小桥,过来!”

楚合欢本来一直轻蔑地瞪着她,这时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不少过路人停步观看。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战战兢兢地从街角转了出来,灰溜溜地蹭到甘二娘身边,跪了下来:

“姑妈,您老人家……好?”

他虽然极力在笑,可挤出来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往起站的时候两腿都在哆嗦。

甘二娘冷笑:“哟——你还认得我这个当姑妈的啊?”

“认……认……认识,认识!”

蒋小桥两排牙齿直打架。

“认识?认识我你怎么还敢跑?”甘二娘横眉立目,活脱脱的母大虫嘴脸。

“嘿嘿、嘿嘿……,侄儿怎……怎敢、怎敢,嘿嘿……”

蒋小桥缩着头、躬着脸,极力陪着笑脸。

不知道蒋小桥底细的人,根本就不会正眼瞧他。他那副胆小如鼠、灰头土脸、穷愁潦倒的样子,谁看了都会觉得讨厌。

而实际上蒋小桥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也是个很有名气的人。

武林朋友们受了重伤,中了剧毒后,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野道人,其次就是蒋小桥了。由于野道人行踪飘忽,性子古怪,极难找到,也极难侍侯,蒋小桥就理所当然地揽了许多“生意”,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可惜谁第一眼看到这个大人物,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蒋小桥的形象和神情使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名医,倒像是人贩子、神汉、龟奴一类人物,却又没有这类人那样虚伪和奸诈;他也像小偷,可惜没有小偷那种机灵劲。

连他的师父野道人,对他好像也很不满意,以至终于将他逐出门墙。所以蒋小桥现在正式的职业不是行医,而是卖药,卖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药。

据说蒋小桥被逐的原因,是因为女人,野道人认为他没有医德。但真相究竟如何,没人知道。

很多人不相信这种传说。他们认为,哪怕是再丑的女人,也不会看上蒋小桥。

楚合欢肺都气炸了。她并不是为蒋小桥抱不平,她只是觉得甘二娘的威风是耍给自己看的。

“呛啷”一声,楚合欢长剑出鞘:“甘二娘,别人叫你‘母大虫’,本姑娘今儿却要教训教训你!”

甘二娘斜眼看着她,问钱麻子:“她就是楚合欢,对吧?”

钱麻子点点头:“对。”

“那我今天就放她一马。”甘二娘冷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倒想教训起老娘来了!”

楚合欢怒叫一声,和身扑上,手中长剑舞起了闪烁夺目的剑光花:

“泼妇,看剑!”

“那好,让我看看你用的是什么剑。”

剑光消失。

甘二娘果然在看剑,看得很仔细很认真。楚合欢却空手呆立一旁,似乎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甘二娘看的,当然是楚合欢的剑。

楚合欢实在是灰心透了。她根本没有看清甘二娘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的剑就被抓走了。

“这把剑虽然不错,但也算不得太好。”甘二娘的目光从剑上移到楚合欢脸上,微笑道:“我已经看过了,还给你吧!”

楚合欢没有接剑,呆呆地站着,突然两手捧面,呜咽一声,转身逃开了。

李红日朝钱麻子和甘二娘微笑着点点头,匆匆忙忙地追楚合欢去了。

甘二娘咯咯娇笑起来。

钱麻子叹道:“其实她本可以用风雷鼓,你要打败她就很困难。她没有用,是因为顾忌到附近的居民和行人。”

甘二娘笑道:“你倒挺了解她啊!”

钱麻子苦笑:“她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你何必这么伤她的心?”

甘二娘不笑了,温柔地看着他,低声道:“其实我这已经是够客气的,是不是?”

钱麻子想了想,不得不点头:“是。”

甘二娘的确有理由惩罚楚合欢,而且理由好像还很充分。

昔日的江南大侠甘子豪。实际上就死于金陵楚大公子和楚二公子的剑下,甘二娘当然有权利向他们报复。

但甘子豪已经死去三年了,甘二娘却没有向楚家寻仇。原因只不过是甘子豪临终时说过,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叫甘二娘忘了这件事。

他因一时糊涂中了楚家的圈套,陷入了泥坑,再想回头,已无可能。甘子豪死于一次阴谋之中,他本身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只“炮”而已。

比起杀夫之仇来,断剑之恨又算得了什么呢?

钱麻子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甘二娘温柔地叹了口气:“看来李红日对她不错。”

钱麻子又点头:“不错。”

“不过,楚丫头好像对你不错。”

钱麻子瞪眼道:“你真以为我还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当然有了。要不,我怎么会被你迷住呢?”

甘二娘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

蒋小桥的嘴角忍不住牵动了一下,甘二娘的目光已经利刃般射了过来:

“你高兴什么?”

蒋小桥张口结舌,求援似地望望钱麻子。钱麻子却笑咪咪地将目光移开了,气得蒋小桥暗暗咬牙。

“蒋小桥,别人不知道你的烂帐,老娘我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你少惹我,什么时候老娘火气上来了,把你脑袋揪下来当球踢!”甘二娘口中虽在骂着,脸色却渐渐和缓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找你的狐群狗党们,让他们活动活动。”

“是是,是!”蒋小桥恭恭敬敬地后退几步,猛一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钱麻子又叹气:“他虽是你侄儿,但人还是不错的,对你也很有礼貌,岁数又比你大,你又何苦见了他就骂?”

甘二娘笑了:“我管我的侄儿,你没有权利过问,对不对?”

钱麻子只好又点头:“很对。”旋即又加了一句:

“好像你总是对的。”

“因为我是个没有缺点的好女人,是不是呀?”

甘二娘声音低得像耳语,眼波横流,媚态可人。

钱麻子想起了那张床,不由得红了脸:“是。”

李红日陪着小心,观察着楚合欢的脸色:

“欢妹,你还在生气?”

“当然生气,就生气!你看着我被别人欺负,竟然站在一边看热闹,不帮我!”楚合欢跺脚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

李红日柔声道:“欢妹,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不好!不听!”楚合欢捂住了耳朵。

李红日叹了口气:“欢妹,你实在是误会了我。”

“我怎么误会你了?怎么误会你了?你说,你说!”

楚合欢满面娇嗔,明艳可人。

李红日苦笑道:“难道你忘了甘子豪是怎么死的?甘二娘一直没找你们报仇,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否则,凭她的武功以及能调动的人手,楚家即使不败,只怕也会两败俱伤吧?”

楚合欢撇嘴,不屑地啐了一口:“原来你李红日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

李红日一怔,道:“随你怎么说都可以。但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钱麻子作对?”

“这跟钱麻子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而且关系极大。”李红日慢吞吞地道,“难道你没有看出钱麻子和甘二娘之间的关系吗?”

“我可不相信钱麻子会喜欢那个丑婆娘。”楚合欢笑了,“打死我也不相信。”

“可那是事实。”李红日正色道:“其实花满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花满园?”楚合欢尖叫起来,“那个女人会是花满园?”

李红日点头:“那个乡巴佬模样的就是任顺子。他虽然易了容,我还是认出来了。”

“你怎么认识他们?”楚合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红日笑笑:“三年前,我在柳花店喝过酒之后,又钻进杏花楼喝过茶。”

他看看楚合欢,笑得有点怪怪的:“你觉得花满园长得怎么样?”

楚合欢想了想,道:“以前她一定是个美人儿。”

李红日微笑道:“不错,她以前很美、很风流。假如我告诉你,甘二娘的容貌绝对在花满园之上,你信不信?”

楚合欢大笑:“不信,不信!”

李红日认真地道:“可是我相信。你大约还不知道,甘二娘有两个外号,一个是众人皆知的‘母大虫’;另一个则是在她结婚前用的,很少有人还记得了。她那时是个绝色的大美人儿,人们叫她‘霸王西施’,因为她又美又凶。”

楚合欢愣住了,不相信似地瞪着李红日,似乎想知道他是不是疯了。

李红日低下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苦笑。

楚合欢突然大笑起来,好像她真的开心极了。

“管她是母大虫,还是霸王西施,那是以前的事了,反正她现在变成这个模样了!”

楚合欢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对李红日这么说。

李红日似乎不解地问道:“她变成什么模样了?”

楚合欢瞪眼:“你没见她又黑、又丑、满脸疤痕吗?”

李红日有些怜悯,又有些酸溜溜地看着楚合欢,轻声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她面上戴着一张十分精致的人皮面具。”

他的嘴角挂着的是一种残忍的微笑。

第十二章 打击

钱麻子睡得很香、很沉,简直像根木头。

甘二娘蜷伏在他脚边,温柔而深情地看着熟睡的钱麻子,月芽儿般的眼里闪着迷迷蒙蒙的情思。

屋外虽然很冷,但房里却生了两大盆炽红的炭火,热得让人不想穿任何东西。

现在他们就什么也没有穿。

“死麻子,臭麻子……就知道睡觉……,也不理我……”

甘二娘满足而又愉快地哼着似歌非歌的话语,轻轻地用柔软丰满的小手抚着他的全身。

她并不想弄醒他。她知道他累了,该好好睡一觉了。

可她自己却愿意不睡觉,就这么好好看着他,陪着他。

“或许……或许我还能……给你生个儿子……你喜欢不喜欢?”

她忍不住用柔唇轻轻爱抚着他,她流云般浓密的乌发垂落下来,像巨大的黑色的瀑布。

“我的头发还这么黑、这么长、这么密……我的胸脯还这么结实、这么高、这么挺……,我的腿还是那么直……那么有弹性……”

她呢喃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和酣睡的钱麻子谈心。

“我的……土地……还那么肥沃,能种上最好的种子,也就能收获最好的果实。好麻子,你喜不喜欢我给你生个儿子……”

钱麻子突然笑了起来:“喜欢,我当然喜欢。”

甘二娘嘤咛一声,更深地俯了下去,再也没人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许久、许久,他们才相拥着,真正睡熟了。

一声大响。

钱麻子和甘二娘惊醒,飞快地分开、跃起。却见卧室的门已被人踢开,踢开门的人正往地下倒去。

“花大嫂?”

钱麻子几乎是吼着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破门的人,竟然是花满园。

花满园满身血污,已经晕死过去。

花满园的武功不算太好,但用于对付一般的江湖高手却绰绰有余,谁能把她伤成这样呢?

钱麻子虽已披上了棉袍,却仍然感到心里发冷,冷得厉害。

他已隐隐感觉到,那个神秘组织已经开始下手了。

花满园之所以变成这样子,完全是因为她是钱麻子的朋友,而且正在帮助钱麻子。

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任顺子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

他想到这里,实在无法忍耐了,转头对正忙着用水给花满园洗伤口的甘二娘道:“我去找任顺子!”拔脚就往外跑。

甘二娘一把扯住他:“你难道不认为这件事情很奇怪?你这一去,也许正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钱麻子一下子站住了。

甘二娘说得不错,若是他走后,敌人马上袭击这里,已受了重伤的花满园必死无疑,甘二娘也难幸免。

虽然他知道这几天甘二娘已经调集了一些人手,在四下保护酒楼,但若是敌人攻了过来,那些人是没什么大用的。

“可是……”

甘二娘冷笑道:“先救醒花满园,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作处置也不迟。”

可假如迟了呢?

钱麻子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甘二娘又冷笑道:“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

钱麻子只好凑过去,给甘二娘打下手。

又是喂药,又是洗身子、敷药、包扎伤口。直到将两床新床单撕成的布条用完,花满园已变成了一个臃肿的白布娃娃,甘二娘才吁了口气,冷冷道:“是炸药伤的。”

钱麻子不由得想起上次在城郊挨炸的经历。那次他为了掩护楚合欢,浑身被炸得血淋淋的。

花满园已被炸成这样,挡在她身前的任顺子会怎样呢?

钱麻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甘二娘道:“她很快就会醒的,我用内力催一催。”

花满园果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钱麻子和甘二娘,泪水浸湿了脸上的白布绷带。

她的第一句话只有五个字,是用嘶哑得简直让人听不清的喉音说出来的,虽只有五个字,却让钱麻子心胆俱裂:

“任……顺……子……死,……了……”

钱麻子已说不出话来,甘二娘急问道:“是谁干的?”

花满园闭上嘴,又昏了过去。

甘二娘知道,她不肯说,因为她要自己去报仇。

钱麻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抱住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任顺子死了?谁干的?”

李红日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能杀得了‘薄情棒’任顾子?”’

自任顺子海宁打擂以后,“薄情棒”在江湖上已被传说成一种神奇的兵器,谁又能料到任顺子会被人杀死呢?

楚明黯然:“钱麻子也不知道,只提到了炸药。”

楚合欢跳了起来:“又是那个混帐组织干的!”

李红日默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问楚明:

”钱麻子有什么打算?”

“报仇!”楚明叹了口气,“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再也不肯说了。”

“那么甘二娘呢?”

楚明一怔,摇头道:“没见到。”

李红日跳起来冲出门去:“我去看看。”

楚合欢咬咬牙,也冲了出去。

楚大老爷的神情却有些发怵。他从毒药的危险中解脱出来之后,一直就有些痴呆的样子,而且境况越来越差了。

楚明怜悯而又无奈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为自己不能劝他开心一些而痛苦。

野道人偷偷告诉过他,楚大老爷受毒药控制太久,神智已受到极大的损害,毒虽已解,但楚大老爷还是要渐渐变成一个白痴。

楚大老爷是个一生都在玩弄阴谋的人,这次他却被别人的阴谋玩弄了。

他变成白痴,是不是上苍对阴谋家们的惩罚?

甘二娘的酒楼已空无一人。

楚合欢急了:“他们会不会也……?”

“不可能!”李红日断然回答。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李红日冷冷道。“世上有能暗算任顺子和花满园的人,但够资格暗算钱麻子和甘二娘的人实在太少了。”

楚合欢想起了顾晓天和暗器之王,她不得不承认,李红日的话很有道理。

“可他们去哪里了呢?”

李红日沉吟道:“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楚合众惊讶地瞪着李红日,她隐隐觉得李红日的声音里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李红日抬头看看她,忽然笑了:“你当然知道,在敌暗我明的时候,要想打胜仗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躲起来,躲到敌人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双方机会均等,较量才比较公平。”

楚合欢眨着动人的眼睛向道:“你是说,他们现在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是的,只可能如此。”

“他会躲到哪里去呢?……山里?……庙里?……南疆?……西域?……东海?……”

楚合欢追问着。楚合欢是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孩子。

李红日连连摇:头,微笑道:“错了,都错了。”

“他们目前当然只会留在金陵城内。”他缓缓道,“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就是这个道理。以钱麻子和甘二根的名头和身份,若是远逃他方,不仅无法查明凶手,报仇血恨,反而容易暴露目标。因为认识他们的人很多,倒不如就在附近某个极不起眼的地方隐藏起来,伺机而动,方是上策。金陵人多,市面繁华,要想躲个一年半载的,并不是什么难事。”

楚合欢听着他侃侃而谈,不由得大为倾倒:“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李红日笑笑:“这不过是前辈的经验之谈和稍稍过人的智慧的综合,算不了什么。”

“可我就不知道嘛!”楚合欢不高兴了。

李红日的话,岂不是指责她太笨了?

楚合众觉得好气恼、好委屈、好伤心。

李红日含笑凝视着她,柔声道:“我喜欢笨一些的女孩子。”

楚合欢的脸儿慢慢红了,红得好可爱、好可爱。方才的气恼和伤心,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有脸在发烧,心在狂跳。

李红日伸出双手,楚合欢脚下就站不稳了、慢慢倒了过去,好像两人心中,早已有了那种动人的默契。

楚合欢感到了李红日怀抱的温暖,也感到了他的手在她后背和臀部轻柔灵巧地移动着。

但她并没有作太多的反抗和挣扎。她只是微微闭上眼睛,让欢悦幸福的泪花润湿长长的睫毛,幻起七彩的光斑。

毕竟,李红日是她少女之心早已认可的恋人啊!

李红日动情地在她耳边喃喃道:

“欢妹,我必不负你,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疼你,让你远离苦难,远离争斗、阴谋、仇杀和一切丑恶污浊的东西,只让你感受到我对你的真情,我对你的爱意……欢妹,欢妹你听到了吗?……”

楚合欢的泼辣劲儿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只是呜咽着挤命点头,颤抖着抱紧了他。

李红日还想再说什么时,旁边却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老子只道现今这世上的骗子越来越没本事了,怎么还有许多大姑娘会上当呢?唉——姑娘啊,姑娘!俺为你而大哭!”

李红日和楚合欢倏地分开,齐齐抬眼望着门口。

野道人不知何时斜倚在门框边,怪笑着,斜眼瞅着两人。

楚合欢恼羞成怒,虽然野道人是楚家的大恩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叱道:“野道人,你来干什么?”

野道人回瞪她:“来找甘二娘!没想到看到你们两人开着门搂搂抱抱、摸摸索索,啧啧,啧啧啧啧。”

楚合欢气得脸孔血红发紫:“关你什么事?”

野道人仰天长叹:“姑娘呃——你上当受骗罗——!”

李红日冷笑道:“欢妹,不必和他多说。咱们拿下他,问问他钱麻子和甘二娘躲在哪儿!”

楚合欢早已求之不得,手一伸,就去封野道人衣领。

野道人怪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急了是不是?

连恩人你都敢抓?咦,你——”

李红日已闪电般出手,封住了他十二处大穴,冷笑道:“告诉我,钱麻子他们在哪里?”

野道人苦笑:“要是俺晓得,你以为俺会不会说出来?”

李红日冷笑:“谅你不敢不说。”

“要是俺知道,俺又何苦跑到这里来找他们?”野道人叹气道,“俺实在是很担心他们的安全。”

李红日松开手,拍开他的穴道说:“你走吧。”

野道人看看他,奇怪地冷笑了一下,对楚合欢道:“小丫头,俺正告你,小心李红日。”

楚合欢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小巧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看她那神情,似乎想生吃了野道人。

野道人飞快地道:“你也不想想,他干吗要追问钱麻子的下落?”

李红日眼中闪过了一道冰冷的精光。野道人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楚合欢听到,李红日极冷极冷地吟了一声。

第十三章 冬天

花满园身体上的伤已渐渐好了,但心里的伤却越来越严重了。

花满园的脸被炸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连蒙面都不愿意。

一个女人若连自己的容颜都已不在乎,她心里的伤还轻得了吗?

她虽然每顿饭都吃很多,但面上总是木木的,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

吃完饭后,她总要把甘二娘轰出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半天不出来。

甘二娘忧郁地对钱麻子说:“这样下去,她会垮的。”

钱麻子铁青着脸,只顾抱头想心事,根本没有想说话的意思。

甘二娘叹道:“她现在只是为替任顺子报仇才活着的,我真担心她受不了!”

“那你想要她怎么样?整天咧着大嘴乐?”

钱麻子放下双手,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很想和她大吵一架。

甘二娘咬住嘴唇,眼中已有泪光在闪动。

“你干吗这么凶?难道我就不希望她能早日为她丈夫报仇吗?我就那么……那么……,呜呜……”

她突然一低头,呜咽着冲进自己的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钱麻子内疚地走到她门边,听着甘二娘压得很低的哭声,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

他实在不该伤她的心。

楚合欢似乎是突然间才发觉,冬天是真的到了。

不仅是因为大雪已经下了三天,更让她感到冬天之残酷的,是她心里渐渐凝成的冰。

就在那天和李红日第一次倾吐心曲之后不久,野道人被人杀死了。

他的舌头被人割了下来,放在他心口上。

他的尸体上有一条白布,上面写着六个用血写成的字;

“长舌者之下场”。

她实在无法不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和李红日有关系。

因为野道人曾同她讲过这么一句话:“李红日干吗要知道钱麻子的下落?”

她清楚地记得,李红日当时极冷极冷地哼了一声。

她隐隐感觉到,野道人极有可能是被李红日“杀”

死的。

那么,自己将托付终身的男人,竟然会是那个神秘组织中的人物?就是毒害自己的父亲、指使顾晓天用天女散花杀自己的人?

她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只希望这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当不得真。

李红日实在不像是个坏人,也实在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恶魔。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心上人起如此不敬的念头呢?

不过,楚合欢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总会忍不住觉得很冷、很冷。

一盆红红的炭火生在房中,一堂皆春。

李红日拥着楚合欢的纤腰,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坐着,温柔地抚着她,缠绵地吻着她。

楚合欢凝视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极力想看清那后面有什么。

李红日揉着她的胸脯,柔声道:“欢妹,你近来瘦多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楚合欢长长的睫毛一颤,低下了眼睛:“没有……没有啊……”

“不对,你一定有心事,你瞒着我。”李红日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颏,深情地凝视着她苍白的小脸:“难道不能告诉我?”

楚合欢的脸更白了,她微微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强:“真的……没有,没有什么。可能是……没睡好吧!”

“但愿是这样。”李红日痛惜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喃喃道:“我爱你。”

“我也是。”她呻吟着说了三个字,浑身无力地软倒在他怀里,好像虚脱了一般。

“我让他们晚上都安静些,不会再吵着你的。”李红日无限深情地在她耳边悄语:“你就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李红日话中的“他们”,是指现在住在楚家的一些新来的护院,都是由李红日推荐来的。

“他们”中有几个,是专门照顾楚大老爷的。

楚大老爷现在已变成一个标准的白痴了。

楚合欢对此视若不见。

只好视若不见。

李红日又开始亲她、揉她了,楚合欢闭上了眼睛。

炉火是红的。炉火也是温暖的。

李红日的唇是红的,李红日的唇也是温暖的。

可楚合欢总觉得自己像是全身赤裸地立在冰天雪地里,都快冻僵了。

蒋小桥在冬天里的卖药生意,居然做得还挺红火。

他居然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缎面的羔羊皮饱,崭新的牛皮靴子;嵌着颗龙眼大朝珠的帽子套在他头上,虽然让人有点看着不顺溜,但比过去的寒酸样却要强多了。他现在居然整天坐着华丽的马车或软轿,来往于达官贵人的府宅,派头十足。

楚明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宜阳候府的角门往外走,身后几个管家模样的人点头哈腰地送他。

楚明看着他那副沐猴而冠,不可一世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便走上前去,大声叫道:

“原来是蒋兄,幸会、幸会。”

蒋小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朝身后几个人略略拱手,转身走到停在门前的小轿边。一个家丁打起轿帘,蒋小桥猫腰钻进去,小轿扬长而去。

楚明尴尬地端着手,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

几个管家冷笑着瞥了他几眼,径自进了府门。北风却将他们的谈笑,清清楚楚地送入了楚明的耳朵:

“什么东西,敢跟神医称兄道弟的!”

“神医没骂他几句,已算是客气的了。”

绵章的步月山庄里,却到了一个“贵客”。山庄的人十分吃惊,他们刚送走一个“酒阎王”,又迎来了一个“赌鬼”。

这个“贵客”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只会喝酒、赌钱的年轻混混儿。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历、但瞧他的神情打扮,不应该是个有名的人物。

但称他为“贵客”,却又十分贴切。因为名满天下的抗倭英雄绵章绵庄主,对他很敬重,每日都陪他喝酒、赌钱,一谈就是半天。

主人既已这样,仆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他。但他们心里很有些瞧不起他,当他混到仆人堆里赌几把时,大家总是合伙算计他。

直到有一天,一个送茶水的庄客无意中听到主人称那人为“边澄”,吓得差点没晕过去之后,众人才知道了那人是谁。

东南一带,又有谁不知道和金华绵章齐名的抗倭义士边澄边大爷呢?边大爷的功成身退,谁又不称赞呢?

庄丁们谁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却谁都不知道面前这个赌鬼就是万人敬仰的边大爷,边澄!

他们觉得很惭愧,不该合伙在赌桌上算计边大爷。

于是第二天,边澄惊讶地发现,他的手气好得出奇,无论玩什么,怎么玩,总能赢。

边澄很高兴。

连赌了三天之后,他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赌伴们看他时的目光都很恭敬,庄丁们远远见了他都会站住施礼陪话,赌钱时总有人出出进进地为他端茶、递点心。

边澄这才明白,自己的钱是怎么赢的。

他只好不赌了,于是便只剩下了喝酒一件事。

他几乎天天都烂醉如泥,两个大汉都扶不起来。

钱麻子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花满园不辞而别,悄无声息地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甘二娘柔声道:“你不用着急。花满园是个老江湖了,自然会很谨慎的。她离开了我们,只不过是因为她想亲自报仇。”

钱麻子皱着眉头,苦笑道:“我只担心她一个人报仇,寡不敌众,再加上敌暗我明……”

“她会躲得很好的。”甘二娘伸手从背后抱住了钱麻子,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说:“你知道,她也有她的一套关系网……”

钱麻子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但愿如此。”

他转过身,将甘二娘搂到怀里,凝视着她的面庞。

甘二娘已经瘦多了,眼角的皱纹也变深了,她已的的确确像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

他甚至从她的鬓边发现厂几根白发。

“这两个月,你太累了。真是……真是太……太难为你了。”

钱麻子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也有些发红。

甘二娘温柔地微笑着,但她的笑容里却有点淡极了的哀愁。她只是抱紧了他,头枕在他肩上,缠绵地吻着他的脖颈。

“你瘦多了……”

钱麻子痛惜万分。

甘二娘柔柔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而且还多了许多白发……”

“没有啊!”

“还骗我?今天早上梳头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拔下了十四根。原以为你不会发现的,可你刚才分明在看我的鬓角。”

钱麻子无言地吻着她的鬓角和耳朵,心里又酸又疼。

甘二娘突然抱紧了他,肩头似也在轻微地颤抖:

“麻子,我老了,老了……”

“不”

“眼角的皱纹都那么深了,怎么抹也抹不去……”

甘二娘从他肩上抬起脸,咬着嘴唇,看着他微笑,但泪水却已满脸横颐。

钱麻子的双眼也已模糊了:“二娘,你不老,根本不老……”

“我知道我老了,你骗我又有什么用呢?”甘二娘还在流着泪微笑,“我不喜欢你说假话骗我开心。”

钱麻子下色道:“我没有骗你。”他看看她的小红袄儿,想了想,又道:“屋卫好像很热。”

甘二娘忍不住吃吃笑出了声,脸也渐渐红了。

钱麻子抱着她站了起来,甘二娘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甘二娘微微闭上了眼睛,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全身都似在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晕倒。

钱麻子动情地用火热的唇和手爱抚着她湿凉可爱的啊体:

“你的头发……还这么密,这么黑,这么长;你的胸脯……还……这么挺,这么结实,这么高……;你的腿……还这么直,这么丰满。”

甘二限的心都醉了。

那是花满园破门而入的那天晚上,她在爱抚着“熟睡”的他时念叨的痴语。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说,甘二娘能不心醉吗?

她突然跪下来,抱住了他的脖颈,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钱麻子苦笑:“你这么大声音哭,是不是想把敌人引来?”

甘二娘的哭声一下子止住。

她恨恨地瞪了他半晌,忽然又笑了,含着热泪笑了。

谁说这是冬天?

春天不就一直藏在人们的心中吗?

第十四章 春天

春天的脚水声很轻。还没等你察觉,春天就已悄悄站在了你面前。

似乎是在你刚转了个念头的时间内,草就绿了,花就开了,风也软了,水也柔了,蜂蝶儿就已翩翩起舞厂。

当然,蛇虫们也已复苏了。

钱麻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迎面扑来的杨柳风温柔得像甘二娘的手,明媚的阳光缠绵得像是甘二娘的唇。

“开春了。”他喃喃自语着,“现在竟然这么平静,真奇怪。”

的确,金陵城平静得令人生疑。

太平静的背后,当然隐藏着巨大的波澜和危机。因为江湖上,本就不该是平静的。

甘二娘笑咪眯地倚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有无限的温柔。

她的腹部已经微微凸了出来。

钱麻子似乎感到了她在着他,柔声笑了:“让你在床上躺着的,又跑出来干什么?”

“你没安好心,让我闷在屋里,自己跑出来开心。”

甘二娘娇嗔着走到他身后,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悄声道:“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了?”

钱麻子笑了:“还不算太难看。”

甘二娘甜甜地叹了口气,像蚊子哼哼似的道:“以后还会更难看的,我真伤心死了。”

钱麻子柔声道:“到那时我就总跑出去喝茶。”

甘二娘轻轻拖了他一把:“你敢!”又道;“我很害怕。”

第一次生孩子的女人,当然骄傲之外,还有些害怕。

钱麻子反手抚着她的腹部,没有说话,只是傻呵呵地笑。

第一次要当爹的男人,当然总是时常傻笑的。

甘二娘突然颤声道:“麻子,能不能……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再……”

钱麻子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手也停了。

半晌,他才苦笑道:“如果能的话,当然好。不过我担心,事情不会那么顺心的。他们快行动了,我能感觉到。”

甘二娘忍不住低泣起来。

钱麻子的眼中,突然闪出了锐利的精光。

他反手带着一甘二娘的手腕,飞快地闪进了屋里。

一阵“嗖嗖”的轻响,十二道夺目的金光飞过他们刚才站直的地方,飞上了门板。

那是十二蓬暴雨般的金针。

敌人已开始行动了。

门板刚合上又突然拉开,钱麻子闪电般冲出,冲向门对面的院墙下茂密的花树。

金针只可能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甘二娘出现在门口时,钱麻子已拎着一个家丁打扮的年轻人,从花树中走了出来。

甘二娘的目光一扫门板上的金针,忍不住颤了好几下:

“是暴雨梨花针!”

暴雨梨花针!

同天女散花一样,暴雨梨花针也是唐点点留下的一种暗器。

这是一种可以连发十二次的针筒,只消轻轻一摁机关,总共一千二百枚金针就会射向任何目标。

能制造出如此精巧的暗器的人,是不是很伟大?

能躲过一千二百枚金针的人,是不是更伟大?

钱麻子冷冷道:“你是不是姑苏林家的?”

年轻人愤怒地瞪着他,牙齿咬得紧紧的。

甘二娘走过来,柔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姑苏林家的?”

钱麻子道:“我抓他的时候,让他露了两手,正是林家的功夫。林雪江有个儿子,岁数也是这么大。”

年轻人突然大叫道:“不错,我就是姑苏林家的,我叫林不群!”

钱麻子冷笑道:“林雪江虽然有时候很固执,但总算是个刚正不阿的大丈夫。你如此不肖,怎么有脸见你父亲?”

林不群面上肌肉扭曲,狰狞可怖:“你用不着教训我!钱麻子,我们主人请你走一趟!”

钱麻子道:“请我?用暴雨梨花针?”

林不群狂笑:“不错!”

甘二娘笑眯眯地问道:“你们主人是不是李红日?”

林不群一下子笑不出来了,震惊而又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甘二眼笑得更温柔了:“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李红日既然能发现我们是躲在宜阳侯府内,而且还派了你来暗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发现他就是你们的主人?”

钱麻子拍开林不群的穴道,冷冷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回去告诉李红日,若要暗算我,最好找几个中用些的来。”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不想再教训你了,滚吧!”

钱麻子又在抱着头想心事了。

甘二娘柔声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她?”

“她”是谁?

当然是林梦。钱麻子的第一个恋人林梦。

钱麻子默默着了甘二娘一眼,又转开了眼睛。

甘二娘微徽叹了口气,揩揩已流出的泪水,走到床边坐下了,拧着被角,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

林不群的出现,并不仅仅意味着一次暗杀和他们的暴露。甘二娘深深地知道李红日派林不群来暗杀钱麻子的用心。李红日当然很清楚林不群不会成功,但林不群却可以让钱麻子触动旧情,心烦意乱,甚至可以造成钱麻子和甘二娘之间的隔阂。

因为林不群是姑苏林家的,而谁都清楚姑苏林家对钱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种攻心的战术,实在不能算不高明。

钱麻子被甘二娘的低泣声惊醒,有些歉疚地走了过去,抚着她的肩头。

“喂,生气了?”

甘二娘颤了一下:“没有。”

她的声音已有些嘶哑了:“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才能平安地生下孩子……”

钱麻子呆住了。

甘二娘抽噎道:“我真的不想这时候离开你,可……

可我实在……实在太想要这个孩子了……”

钱麻子还是没有说话,但脸色已变得惨白。

甘二娘扑到被子上,蒙头大哭起来。

钱麻子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眼中重又有了神采,活力似已又回到他身上。

钱麻子掀开被子,抱起了哭得泪人儿似的甘二娘,柔声道:“你说得对,应该让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咱们一起来想个办法好不好?”

黄昏,有人敲门,敲得虽很紧,但仍很有规则,三下、两下、一下;三下、两下、一下。

钱麻子闪到门边,拉开房门。一条黑影闪了进来,不待钱麻子关上门,使喘道:“坏事了。”

甘二娘一阵心跳,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来人居然是被尊为神医的蒋小桥。

蒋小桥满头大汗:“宜阳候府外,尽是三三两两的闲人,看样子你们已经被他们包围了。”

钱麻子冷冷道:“这个我早已知道了。今天中午,已经有人化装成家丁来暗杀我们了。”

蒋小桥呆了一呆,顿足道:“满以为他们找不到这个地方,唉!”

“他们的组织一直都是很有效的。将近四个月没找到我们,已经够他们难堪的了。”钱麻子淡淡一笑,旋又问道:“还有什么情况?”

蒋小桥悄声道:“楚家进进出出的人这几天也越来越多,想必要动手也只在明后天。我已经把丐帮的一些好手和紫心会的人安置在附近,准备跟他们死拚一场。”

钱麻子微微摇头:“我想李红日未必会大举进攻宜阳候府,他还不至于狂妄到和官家作对的地步。”想了想,又问:“楚氏兄妹近日有些什么举动?”

“好像有。我听人说,昨天夜里……”蒋小桥眼中闪出了恐怖的神情,“……楚氏兄妹和十几个李红日手下的好手已经出发,去袭击步月山庄……”

钱麻子面色大变:“楚合欢的风雷鼓,绵章是抵挡不住的。”

蒋小桥苦笑道:“李红日给你准备的,绝对会比风雷鼓厉害百倍。”

钱麻子禁不住回头看了甘二娘一眼,悄声问蒋小桥:

“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安全出府而不遭受攻击?”

蒋小桥有些恍然:“这个……对了,上次宜阳候夫人曾经对我说过,好像有一条地道,直通到城外某个破庙里。那是他们家祖上修的,以备方一用的,隐秘得很,就侯爷和夫人知道。”

钱麻子的眼睛亮了:“真的?”

蒋小桥有些尴尬地微笑道:“她是在……在床上跟我说的,想必不会骗我吧?”

蒋小桥的卖药生意为什么这么好?原因就在于他可以很有效地治好那些贵夫人的某些“病”,他的“方子”

一般都很灵验。而野道人之所以逐蒋小桥出门,据说也正因为如此。

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之徒的用意,难道不正在于他们可以办到某些常人办不到的事情吗?

钱麻子沉声道:“小桥,拜托你打听清楚地道的入口,然后,将你姑妈送出候府,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那你呢?”

“我吗?”钱麻子挺直了腰板,又回复了当年二百五的气魄:“我要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会会李红日这小子。”

甘二娘突然跳了起来,哭道:“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走!”

钱麻子急了:“方才说要走的是你,现在闹着不走的也是你,这算什么?”

“我就是不走。打死我,我也要留在你身边!”甘二娘撒起泼来,“咱俩死也要死在一起!”

“放屁!”钱麻子这次是真火了,牙齿咬得咯咯响,“你挺着个大肚子,能干什么?只会给老子添麻烦,分老子的心!你要是不走,老子是死定了,你也死定了,那老子的儿子不是也死定了?”

甘二娘停止了哭闹,安静下来了。但还是木木地站着,神情有些呆滞。

蒋小桥一低头,轻声道:“我这就去找夫人问清楚,估计明大一早就可以出去。”

他叹着气走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明天一早,是生离、还是死别?

钱麻子不知道,也不愿多想。

他走到甘二娘身边,突然一把抱起她,坐在床上。

“说不定又得好多日子见不上面了。”

甘二娘松开抱紧他的手,慢慢坐了起来,颤声道:“我一定……好好……生下孩子,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钱麻子拥着甘二娘的胴体,微笑着凝视她的眼睛。

他虽然在微笑,但眼中却已有泪光。

甘二娘坐在他腿上,也在深情地凝视着他。她的嘴角虽微微往上翘,但泪水却流了满脸。

慢慢地,四片被泪水浸湿的唇轻轻贴在了一起,缠绵地吻了起来……

他们的手,都颤抖着在对方的胴体上温柔而又热烈地移动着——是因为预感到失散而颤抖吗?

月亮圆了之后,会缺。

人呢?

谁说春天里的一切都那么快乐?

春天里的生离死别岂不更令人辛酸?

第十五章 激战

钱麻子果然是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走出宜阳候府大门的。

他的脚刚跨出朱红的门槛,立刻便有几十道锐利的目光射了过来。

那都是些小贩、菜农、老妇、店主、行人、地痞打扮的敌人的眼光。

钱麻子觉得很有些好笑,使宛转嘹亮地吹起了口哨,大摇大摆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扬长而去。

他们并没有动手,因为没有上面下达的命令。

而李红日似乎也没有料到,钱麻子会自己一个人走出来。

但李红日的消息很快,钱麻子到楚家大门口时,李红日居然已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前肃手相迎了:

“钱大侠今儿怎么有空?”

他的目光显得很真诚、很谦恭。

钱麻子笑得也很有点“大侠”的气概,很有些长者。

前辈之流应有的风度:“唔,是李公子。几月不见,李公子气色似乎更好些了。怎么,不欢迎我?”

“哪能呢?钱大侠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大人物,请都请不到的。”李红日微笑着道:“钱大侠请进。”

钱麻子大模大样地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干咳两声,老气横秋地点点头道:

“好说、好说,李公子请。”

奉茶的人居然就是林不群。

林不群满面谦卑地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拿着空托盘,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他的眼睛一直没朝钱麻子看,好像他根本就不认识钱麻子。

李红日用赞许的口吻道:“这是小可用了几年的仆人,虽然为人有些呆板,但很老实,对小可也很忠诚。

用顺了手的人,也不想换了。钱大侠若足日后想找个仆人,最好还是找小林这样的。”

钱麻子笑眯眯地听着,笑咪咪地摇摇头:“我这辈子看来是没有用仆人的福分了。因为我这么认为:既然我不愿为别人当走狗,又何必找个走狗跟着呢?我想世上大概没有人愿意当走狗,所以走狗们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狠狠咬主人一口。”

李红日倾着身子,用心地听着。听完了,点点头:

“钱大侠说得很有道理,小可茅塞顿开。”

他突然拍拍脑门,啊了一声:“小可这才想起来,小林是姑苏林家的人。我怎么能用钱大侠岳家的后人当仆人呢?真是罪该万死。”

钱麻子笑得和蔼极了:“嗯,你说了许多屁话,只有这‘罪该万死’四个字还没说错。”

李红日面不改色,仍然笑得很潇洒:“实际上罪该万死的人,往往都长命百岁。”

钱麻子哈哈一笑,四下看了看,道:“这里好像是楚家,是吧?”

“原来是。”李红日微微叹了口气,“可是楚大老爷硬要送给我。不收吧,怕扫了他老人家的面子;收呢,又实在于心不忍。当时我真是为难得很。”

“结果你还是觉得‘于心不忍’比‘扫人面子’好些?”

“不错,扫人面子,让人多难堪呢?武林中人,面子甚至比身家性命都重要,我又怎能扫了楚大老爷的面子呢?于心不忍,则是自己内疚,损己利人,正是我辈之责啊!”

他居然能将一件肮脏阴毒的事说得很仁义!

钱麻子强忍住上窜的火苗子,正色问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那个神秘组织的首脑,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没有。”李红日回答得很干脆。

“很好。”钱麻子咬咬牙,又问:“你为什么要杀绵章,杀任顺子和花满园?”

李红日无奈地叹了口气:“杀绵章是因为钱。我们的组织是个靠杀人赚钱的组织,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我就只好为他们办事。绵庄主得罪过海上的大海盗;又和倭人打过很多仗,他们这次出高价买绵章和边澄的人头,我只好答应。”

钱麻子愕然:“你暗通倭匪?”

李红日摇头:“当然不是。我只认钱,而从不问钱是谁给我的。”

他又叹道:“我知道钱大侠一定认为我当了汉奸,丢了大明的脸。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手下那么多兄弟和他们的家属要吃饭、要花钱,我不能不关怀他们啊!”

钱麻子气得七佛升天:“好,杀绵章的原因交代清楚了。任顺子呢?”

李红日似乎感到很惋惜地道:“任顺子认识我,知道我的一些底细。但他又是我的师叔,对我这个浪子的回头总还抱有一线希望,所以他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你,也为此我才不得不杀了他们夫妇。其实他们只要答应跟我合作,我又怎会杀他们呢?他们毕竟是我的长辈啊!

……我对部下向来都很仁慈的,你不信可以问问小林。”

钱麻子冷笑:“那么,顾晓天呢?”

李红日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晓天是怕完不成任务,怕我会责备他,才一时糊涂,想到利用‘天女散花’的。其实我待晓天亲如兄弟,我怎么会责备他呢?若是我早点知道了,绝对不会让他这么傻干的。”

钱麻子的怒火终于迸发出来了:“你能挟持顾晓天杀人,不过是因为你扣住了他母亲和妹妹!你竟然为了钱和倭匪私通,为了保密竟然杀害你的师叔!你狗日的还是不是人?”

李红日无可奈何地看着钱麻子,叹道:“你也是个走惯了江湖的人,怎么临敌之时,还是这么冲动?我真是很奇怪,像你这么大火气的人,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老子自己也同样奇怪!”钱麻子怒极反笑;“老子同时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在干一件最无耻的事情时,还能温文尔雅、冠冕堂皇!”

李红日微笑道:“温文尔雅、冠冕堂皇的人,才适合干最无耻的事情,敝人就是一个极好的榜样。”

他挺起胸,昂然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谁不想千古留名,成就一番大事业?干大事的人,又怎可不手辣一点?”

“老子也要干大事!”钱麻子跃起,一拳击向李红日的胸膛:“老子也要手辣一点!”

拳风猎猎,声势惊人。整个客厅都似已因这一拳而变暗。

李红日竟滑溜溜地闪开了,落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他在微笑:“钱麻子,其实你的武功并不怎么样,只不过有几分狠劲而已。”

钱麻子一拳走空,心中微惊。

李红日的身法,实在是太奇妙了。连钱麻子这样的大高手,竟也无法看清他是如何闪开的。

“方向天的梳功虽然出色,但传到你母亲,‘安庆第一名妓’钱玉如手中时,已不过十之五六。就算你天资过人,领悟极多,也不过十之七八而已。现在你不用合欢梳,怎会是我的对手呢?”

李红日特地将“安庆第一名妓”六个字,说得异常响亮。

明知道对方是在激自己动怒,钱麻子还是忍不住暴跳如雷。

鲜血涌上了他的脸。

谁敢侮辱他的母亲,他就一定杀了谁!

钱麻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吼。

钱麻子已变成了一阵狂风,一块疾飞的巨石。

疾如鬼魅。厉若惊雷。

全力一击,钱麻子已用上了十二成功力。

李红日竟然又不可思议地闪开了,只是已不似方才那么潇洒。

钱麻子的身子突然转向,同样不可思议地将掌力折回,击向李红日右肋。

李红日一声惊呼,身子被打成了断线风筝,飞向墙壁。

钱麻子如影相随。

李红日双足在墙上一点,身子又利箭般倒射而回。

一丛暴雨般的黑光,随着倒飞的李红日撞向钱麻子。

钱麻子暴喝声中,双掌翻出,推向黑光。

黑光倒折,回射李红日。

李红日却已不在原处了。

钱麻子电射而出。

一声巨响。

楚家的客厅在巨响声中,坍塌下来。

钱麻子冲出客厅,冲向大门。

“李红日——有种的别走!”

大门口,李红日的青衫一闪即逝。

两柄剑和四把鬼头刀却砍向疾冲的钱麻子。

无数暗器铺天盖地从背后扑向钱麻子。

家丁、门房、小贩、行人、老妇人、小女孩,等等等等,刹那间都已出手。

钱麻子的敌人,似乎遍及天下。

似乎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他的仇人。

李红日为他准备的,就是这些吗?

“钱麻子,你死定了——”

这是李红日在朗声大笑,声音已很远。

第十六章 楚合欢

周围含着敌意的眼睛一下都消失了。钱麻子感到自己在转眼之间,又变成一个不受“重视”的人了。

想起了在楚家大门前的那场混战,钱麻子现在仍然有想呕吐的感觉。他中了三刀、八剑、两枪、十四枚暗器,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并不得不打死了九个不要命的敌人,残了十七个。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他毕竟活下来了。蒋小桥预先安排的人手起了重要的作用——他们抢走了奄奄一息的钱麻子,从刀光剑影下抢走了他。

同样是由于蒋小桥的安排,宜阳侯夫人力保钱麻子无罪。她的话宜阳候不敢不听,而宜阳候的话,金陵的官员们也不得不听。

蒋小桥的功勋不可磨灭!

李红日的人,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可钱麻子知道,他们就在附近,在暗中窥视着他,等他上当,要他的命。

可钱麻子却照吃、照睡,好像他根本不怕别人偷袭。

这次钱麻子晃到了上次欠帐的酒楼,大刺刺地坐到铺着软缎的椅子上,要了一壶瓜片。有滋有味地品了起来。

老板面有敬色地站在柜台里,冲上次服伺钱麻子和楚合欢的那个小二喝道:“钱大侠到本店喝茶,该是多大的面子!还不快过去服伺?”

小二点头哈腰地跑到钱麻子身边,陪笑道:“钱大侠,需要小的做点什么,只管吩咐好了。”

钱麻子热情地站起来,拉着小二的手笑道:“来来来,我做东,一起喝点瓜片怎么样?”

小二惊恐地想抽回手,可无论如何总抽不回来,涨得满脸透红:

“钱大侠,您老可别拿小的开玩笑。小的实在……不敢回……"

老板笑咪咪地道:“既然钱大侠给你面子,你何不就坐在那里喝茶,赔钱大侠聊聊天?这也是你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小二只好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差点碰翻了钱麻子的那壶瓜片。

老板亲自奉上另一壶瓜片,放到小二面前:“二位慢慢品着,有什么事情,叫小老儿服伺就行了。”

钱麻子瞪眼:“小老儿?你会是小老儿?”

老板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又得罪了他,陪着小心道:

“您老圣明。”

钱麻子哼了一声,摸出一两银子,拍到桌子上:“上次的茶钱,还你!”

“上次的茶钱?”老板直摆手:“算了,算了,说好是小店作东的。再说,也要不了这许多啊?”

“你真的说过?”钱麻子似乎有些吃惊了,“我怎么不记得了?”

“钱大侠是贵人多忘事,嘿嘿,嘿嘿。”

钱麻子拍拍小二的肩头:“他真说过?”

小二又是一颤:“说过。”

钱麻子眯起了眼睛,盯着老板,慢吞吞地道:“不会是你说的吧?我记得上次说这话的人是这个酒楼的老板,而你不是。”

“可小老儿就是这个酒楼的老板啊!”

老板有些茫然地看着钱麻子,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钱麻子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老子的眼睛真是瞎透了,原来楚明当了酒楼老板,而装合欢却成店小二,唉!”

小二吃惊地跳了起来,直愣愣地瞪着钱麻子:“你——”

钱麻子苦笑:“我实在佩服给你易容的人,他居然能使用如此巧妙的手法改变你的容貌,连脸都能变红,实在比人皮面具强多了。但女孩子装男人,总有些地方不方便。你虽然将胸脯缠得很紧,却忘了假造出一个喉结,而你的左手背上的小红痣也忘了去掉。”

小二忍不住着看左手背,又摸摸脖子。

老板挺直了腰,沉声道:“钱麻子,你休怪我们手下无情。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

钱麻子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原来你们就迫不得已用风雷鼓杀我,现在自然也只好迫不得已用绝毒杀我”

他摇摇自己的那壶瓜片,苦笑道:“这里有真正厉害的毒药,无色无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一品’,因为它最适合放在茶里,一品就死。”

楚合欢冷冷道:“少说废话!你杀了我三叔,今儿正好报仇!”

“很好、很好。”钱麻子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很想知道你们一月前攻打步月山庄的结果如何。”

楚明沉声道:“失败了。”

楚合欢咬牙道:“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一个醉鬼来!”

钱麻子哈哈大笑:“棒极了,看来‘鬼’最能坏事。”

上次楚合欢就把坏了事的钱麻子说成了鬼——“活鬼”!

楚合欢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死到临头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钱麻子根本已无法动弹,这一脚只踢得他在地上滚了好几滚,但笑声却一直不断。

楚明拉住妹妹,责怪地道:“杀死他也就算了,何苦再折磨他?要知道,他毕竟……毕竟是武林前辈。”

楚合欢尖声大叫:“我不管,我就是要折磨他!若不是他,我现在怎会……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泪水滚落下来,冲去了面上的易容之物。

钱麻子不笑了。

楚明从柜台下抽出一柄长剑,缓缓走向钱麻子。

剑尖点在钱麻子心口,剑光映在钱麻子脸上。

楚明面有歉色,低声道:“钱大侠,请你原谅我和合欢……”

楚合欢枪上来,又哭又骂:“他本来就该死,你还请求他原谅!让我来,我要亲手杀死他!”

钱麻子苦笑道:“奇怪,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该死的地方。”

楼梯口响起了一声朗笑:“可是你的确该死。因为你挡了我的路。”

是李红日,当然是李红日。

李红日神采飞扬地站在钱麻子身边,高傲地俯视着他,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

“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钱麻子努力微笑:“不错。”

“绝毒‘一品’的滋味怎么样?”

钱麻子苦笑:“还可以。”

李红日点点头:“你能有这份宁静平和的心情,我就放心了。若是你心里有一丝半分怨恨的话,我可就有些不忍心杀你了。”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要杀你了。说实在的,我感到很遗憾。”

“请杀、请杀。”钱麻子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心口,殷勤地凑上前去:“请请,不必客气!”

李红日的脸一下子惨白如雪,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他实在没料到,已经中了剧毒的钱麻子,怎么还能跳起来。

钱麻子还在往前凑:“请杀、请杀!”

李红日的斗志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震惊而又恐惧地瞪着逼近的钱麻子,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连绝毒“一品”、暗器之王“天女散花”和两箩筐炸药都奈何不了的敌人,你当然也会丧失斗志的。

楚明呆呆地看着不断迫近李红日的钱麻子,眼中的神情极其复杂,似有震惊,有恐惧,也有欣喜。

楚合欢却厉啸一声,挥剑冲向了钱麻子。

冰冷的剑光,凌厉的剑气,使李红日突然惊觉。他涣散的斗志重又迅速凝结起来,他的神情又已是冰冷似铁了。

钱麻子一把抓仕楚合欢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

“都是你坏了老子的大事!”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楚合欢在尖叫,在流泪,在挣扎。

楚明手足无措。

李红日冷冷道:“钱麻子,放开她!这是你我之间的事,犯不着和一个小娘们过不去。”

钱麻子一抖手,楚合欢踉跄着退到楚明身边,正好被楚明一把扶住。

李红日忽然又笑了,笑得居然还是很开心:“这次没能成功。可是我相信,下次我一定能找到更出色的办法杀了你。”

钱麻子怒吼着一扑而上:“你没有机会了!”

李红日似乎根本不想和钱麻子正面冲突,他只是利用诡异的身法闪开,跃向窗口:

“机会有的是!’”

刚冲到窗日,钱麻子海潮般的掌力已封住了去路。

李红日不得不转身,扑向楼梯口。

钱麻子的掌力刚刚转向,李红日突又从窗口蹿了出去:

“机会有的是,钱麻子!”

钱麻子恶狠狠地瞪着楚明和楚合欢。

楚明黯然低下头,似已没有勇气直视钱麻子的目光。

楚合欢却昂着头,挺着胸,高傲而又冷漠地瞪着钱麻子,嘴角抿得很紧。

钱麻子眼中的凶狠之色在渐渐消失,楚合欢眼中的冷傲却渐渐变成了急躁。

“好吧,好吧,你们也是没办法。走走走,都走!”

钱麻子无力地挥挥手,似已对这二人不再感兴趣了。

楚明一声长叹,转身大步走向楼梯口:

“合欢,走吧!”

楚合欢却固执地瞪着钱麻子,冷笑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钱麻子点点头:“好。”

楚合欢又道;“我有办法对付你。”

钱麻子又点头:“我相信。”

楚合欢恶毒地点点头:“你等着瞧好了!”

钱麻子无奈地苦笑道:“好,我等着瞧,等着瞧。”

楚合欢慢慢地转身,慢慢地走开。

慢得让钱麻子直咬牙,但他却不能把她怎么样。他救过她好几次命,正因为如此,他不想伤害她。而她却随时可以伤害他。

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不公平。

钱麻子不得不承认,李红日的心机的确很深,武功的确很高。

至少李红日能数次在绝境中逃出自己的掌握,就非同凡响。

他知道李红日不会放过他的,那么李红日下次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对付自己呢?

是用最复杂的圈套,还是简单得令人无法警觉的办法?

他现在仍处在明处,李红日却随时可能在暗中出手。

那么,李红日会在什么地方出手?

是最僻静的地方,还是最繁华的地方?

他知道迟早还会再交手的,可究竟是早,还是迟?

迟到什么时候?

二年?十年?一生?

早到什么时候?

明天?今天?现在?

所有这些问题,钱麻子都无法回答。

所以他干脆不去想了。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九匹骆驼都扯不走。

道理虽然很简单,但能想通并且做到的人,实在并不算太多。

幸好,钱麻子是这不太多的人中的一个。

春天过去了,很平静。

夏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也很平静。

现在已是九月,仍然很平静。

似乎李红日已经放弃对钱麻子报复的念头了。

但钱麻子不相信。

他还在等待着,等待着李红日那不可预知的最后一击。

第十七章 花满园

九月的气候很不错,不冷不热的,很适合远游。

钱麻子却没有远游的意思。今天是九九重阳,他也不想去登紫金山。但他还是出了城东门,找到一家茶肆坐了下来。

因为甘二娘手下的人送了一封信来,让他到这里来等一个人。

茶肆里只有一个年纪已不轻的老板娘,神情呆滞,面色苍白憔悴,不怎么理会他,而他则是唯一的客人。

老板娘会不会是甘二娘手下的人?钱麻子不知道,他也不想打听。

“九月了,她是不是该……”

钱麻子想起了甘二娘,想起了自己的快要出世或已经降生的孩子。

“但愿她没事,老天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钱麻子!”

有人走进来,叫了他一声。

钱麻子抬头,看见了楚合欢。

楚合欢穿着一身很土气的衣裳,扮成了一个丑而且俗的村姑。可钱麻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是你!找我干什么?”

钱麻子不动声色,似乎根本不吃惊,其实心里却在打鼓。

他知道,李红日的圈套已经收紧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楚合欢的出现,当然代表着李红日这次打击的开始。

她有风雷鼓,而这里又很僻静。

他虽然不怕,却不能不谨慎。

楚合欢冷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脱离了李红日的控制,不再充当他的杀人工具了。”

“恭喜你。”

钱麻子还是面无表情,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楚合欢撇撇嘴:“信不信由你。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恭喜你。”

钱麻子一愣:“恭喜我?”

楚合欢点头:“是的,恭喜你。甘二娘大前天中午为你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生下地就有八斤半重,奶名儿叫阿难,苦难的难。”

钱麻子眼前一阵发黑,心抽得紧紧的,脸色惨白,连手脚都哆嗦起来。

他没有想到,李红日最终还是找到了整治地的最好的办法。从楚合欢如此清晰的叙述看,甘二娘和他们的儿子显然已被李红日控制住了。

他感到绳索已经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李红日正狞笑着将绳索勒紧。

“看来你不怎么高兴当父亲。”楚合欢冷漠地紧盯着他,讽刺道。

钱麻子咳了一声,努力定住心神,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哑着嗓子道:

“你……你怎么……知道?”

楚合欢笑笑,不说话,显得诡秘而又冷淡。

钱麻子额角青筋直暴:“她……现在……在你们……

你们手里?”

“在我手里!而不是在我们手里!”楚合欢冷冷道:

“你莫要忘了,我已经说过,我已经摆脱了李红日的控制。”

钱麻子艰难地咽了一日唾沫:“告诉我,你们……你想怎么样?”

楚合欢机械地摇摇头,答道;“我只不过是来告诉你这么一件事。我还没想好该怎么样才对。”

钱麻子终于控制不住了,一下跳了起来,碰翻了茶碗、茶壶: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别这么吞吞吐吐的!你们不就是想耍我的脑袋吗?好,拿去!你去把李红日叫来,我当面亲手把头割给他!只求你们……你们放过……”

他突然又泄了气似地坐了下来,满头大汗,低声道:

“只求……你们放过她们……母子……”

楚合欢尖叫起来:“钱麻子,我正告你,李红日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不错.以前我上过他的当,帮他杀过你。但我现在已经脱离他了!你听明白没有?”

钱麻子还在嘟嚷:“放过她们……母子,放过……”

楚合欢怔了半晌,叹了口气:“你多心了。我并不想把她母子怎么样……,实际上,我们……我们相处得……很好很好。”

钱麻子若是真相信她的话,那才叫见了活鬼。

可即使钱麻子不相信她的话,又能怎样呢?

楚合欢不无幽怨地看了看他,站了起来,轻声道:

“我要走了。回去晚了,她们会担心的。”

钱麻子呆呆地坐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似已变成了白痴。

楚合欢跺脚怒道:“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啊!”

钱麻子动了一下,看着她,平静地道:“你回去告诉李红日,叫他不要做得太绝了!否则把老子逼急了,我会让你们千刀万剐!”

楚合欢一愣,嘴唇不住哆嗦起来:“你还要……还要羞辱我,还要……气我,我……我……”

她突然冲了出去:“信不信由你,你个二百五!”

许久许久,钱麻子才缓过这口气来。

老板娘走了过来,叹了口气:“也许她说的都是真的。你又何苦自找不高兴呢?”

钱麻子抬眼,感激地看了看她,在她眼中发现了真诚的关切。

“谢谢你,老板娘。”

老板娘眼圈一红,强笑道:“其实你应该高兴才是,有个儿子总是好事。我一直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唉!”

可是,她的鬓角已经有了些白发,脸上也已有了不浅的皱纹。

钱麻子认认真真地道:“其实你还年轻,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老板娘似乎振作了一点:“不错,我才三十多岁,可……”她忍不住又苦笑起来:“可我现在,丈夫又死了,哪里还有机会生孩子呢?”

世上还能有什么人比她更不幸呢?钱麻子心里一阵酸楚。

他想起了花满园。任顺子曾叹着气告诉过他,花满园一直想要个孩子,可一直没有孩子,现在,任顺子又已被害了……

老板娘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痕,笑道:“我这是何苦来,跟你讲起这些鬼话来了。都是我不好,惹得客人你伤心了。”

钱麻子诚挚地道:“你还可以改嫁,再找一个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总会有孩子的。”

“算了、算了,不提这事了吧!”老板娘道,“跟你聊了几句,心里倒觉得好过多了。”

“其实我也没什么急事,”钱麻子是真心想帮她减轻一点痛苦,“陪你聊聊,也挺不错的。”

老板娘走回柜台,又给他倒了碗茶,叹道,“像你这样的好心人,现在可不多了。”

“不,你错了。”钱麻子啜了口茶,正色道:“世上像我这样的人,一直都很多。我一直都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脑中有些晕,不由得吃惊地瞪着老板娘。

老板娘苦笑道:“你瞪着我干什么?这不过是极普通的迷药。亏你这个大高手,竟然没察觉,你还能怪准?”

钱麻子一下跳起来,似乎想喊什么,但马上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倒在了老板娘张开的双手里。

迷迷糊糊之中,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喂他吃饭、喝茶。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又哭又笑的……

有一个光滑而温凉可爱的胴体不时缠住他,亲他。

咬他、摸他、压他,于是他就重新做起了自己年轻时做过的荒唐梦……

仙女穿着紫色的衣衫在向她媚笑,紫色在阳光下闪烁流动着……赤裸着美妙胴体的仙女在向他招手,于是他恍恍惚惚地走过去,抱住仙女,云云雨雨,欲仙欲死……

那种年轻时的梦,为什么现在还在做呢?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钱麻子才醒了过来。

头疼得很厉害,简直像是要炸开一般。全身又酸又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早晨的太阳从窗口射进来,亮得刺眼。

钱麻子支撑着爬起身,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精致的房间里的一张大床上。

床上的被子是桃红的,帐子是粉红的,床单也是粉红色的,幽香阵阵,惹人情思。

“这好像是哪个女人的房间,我怎会睡在这里?”

钱麻子拚命地想,可惜头太痛,越想越痛。

他慢慢转动颈部,活动四肢,爬下床,打开门,不由得怔住了。

房门外是一些桌椅,桌上放着茶碗、茶壶,像是个茶肆。

记忆里的东西一下复苏了,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楚合欢、老板娘、迷药……

他呆了半晌,才吼了起来:“老板娘——”

没有人应,连那个一大早就伏在桌上打盹的客人都没动一下。

“老板娘呢?”

钱麻子冲到那人身边,伸手一推,那人就倒在了地上。

他的面孔早已发黑了,显然已死去多日。但是很奇怪,竟没有腐烂。

钱麻子盯着那人的脸,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红日?”

那人的确是李红日,早已死去的李红日。

李红日的胸口钉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

“三十八日前与楚合欢兄妹杀李红日,冰冻于地窖,以俟识者。花满园。”

李红日死于花满园之手,是不是报应?

当然是。

至少钱麻子相信是。

第十八章 结局

钱麻子躲在树林里,吃惊地看着茅屋前的情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甘二娘面上露着宁静而温馨的微笑,靠在一把很舒适的躺椅上,闭目享受这秋日的阳光。

烟囱里炊烟袅袅,厨房里不断传出男人的咳嗽声。

那一定是蒋小桥在烧午饭。

篱边,一个少女抱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婴儿,正低声哼着一首什么歌,声音温柔而又不无幽怨。

当她转过身时,钱麻子看清了她的脸庞,差点惊呼出声。

抱着婴儿的竟然就是楚合欢。

楚合欢哼着的歌,钱麻子渐渐听清了:

“小阿难呀!你麻子爹不是个东西呀!……臭麻子他是个二百五呀!他欺负你的楚姨姨呀!待我的小阿难长大了呀,要替你楚姨姨出口气呀……”

钱麻子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心里烫得发紧。

婴儿却咯咯笑着,似乎很爱听楚合欢唱歌,骂他爹钱麻子。

楚合欢突然惊叫:“啊呀,这小二百五,你又尿了我一身!大姐,你快给他换尿布!”

甘二娘闭着眼睛,吃吃笑了:“要想当好母亲,先得过这一关,学会给孩子换尿布!”

“你神气什么?哼!”楚合欢笑着碎道:“我以后生许多、许多儿子,气气你!”又亲亲婴儿道:“乖阿难,楚姨姨给你生许多小弟弟,你喜欢不喜欢?”

甘二娘突然不笑了,竖起了耳朵,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旋即又微微一笑,悄声对楚合欢说了几句什么。

楚合欢马上就变了脸,将婴儿往甘二娘怀里一放,朝钱麻子藏身的地方冲了过去,一面跑,一面骂:

“什么人躲在那里?再不出来,姑奶奶要你好看!”

树林里没人出来,却有人在擤鼻涕,声音还不小。

楚合欢冲进树林里,骂声就没有了,也没再出来。

蒋小桥慌忙急火火地冲出厨房,脸上黑灰一块接一块的:

“姑妈,楚姑娘会不会出什么事?”

甘二娘拍着宝贝儿子,懒洋洋地道:“不会吧?”

蒋小桥不放心,解下围裙道:“我去看看。”

“别去!”甘二娘笑着喝住了他:“回屋做饭去!”

蒋小桥不解地回头看看甘二娘,一脸疑惑:“可……”

甘二娘微笑道:“你现在若是冒冒失失闯了去,保证楚合欢从此以后见了你就想杀,或是给你三个耳光!”

不知过了多久,钱麻子和楚合欢才钻出树林,来到甘二娘身边。

甘二娘只顾拍着儿子,好像没看见满面通红、不住偷偷抻衣裳的楚合欢,但她嘴角那温柔而表示理解的微笑说明了一切。

楚合欢脸上满是她唇上的胭脂,头发上也沾了不少草茎,小嘴噘得比木桩还高。

钱麻子在无声地傻笑,看着甘二娘和自己的儿子。

他的脸上自然也有许多鲜红的唇印。

“阿难,看看你爹和你楚姨的傻样儿。”甘二娘笑眯眯地对儿子说,“明年你楚姨姨就要给你生个小弟弟了……”

楚合欢吃吃笑着扑了过去,轻轻在她背上捶了一下,又伏在她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蒋小桥钻出厨房,大声叫道:“开饭罗——”

钱麻子的故事,至此已经结束了。

至少在江湖上,已经见不到钱麻子的踪迹,只有他的那些故事还在流传着。

风雷鼓在江湖中为害时间虽短,但震慑力却极大。

至今人们提起它,仍是不寒而栗。

可风雷鼓的主人也以被钱麻子感化了。

世上任何一种残暴和邪恶,也都有可能被仁慈和善良所感化。

钱麻子的故事之所以流传不衰,其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终于有一天,阿难长大了,也要步入江湖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出去闯荡。他绝对不相信长辈们关于江湖险恶的劝告。他要用自己的所学,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临行之前,楚合欢搂着他,珠泪滚滚,哽咽道:

“阿难,听你楚姨的话,越是冠冕堂皇的人,越是卑鄙无耻。你以后会碰到不少这样的人,一定要小心……”

钱麻子板着脸道:“阿难,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挺直腰杆做人。还有……不要欺负女孩子!”

甘二娘的泪水一直没断过线,可她还是努力在微笑:

“乖,有什么难处,就告诉丐帮和紫心会的人,或是去找你小桥大哥,他们会照顾你的。……时常捎个信回来,别让我们惦记……”

阿难一直严肃地绷着脸,眼眶红红的,但嘴却抿得很紧。

他实在是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哭出声来。

钱麻子又将他拉到一边,偷偷地道:

“你记住,若足你碰到一个比你小一点的,姓任或是姓花的小伙子,千万不要互相敌视,要结为兄弟,永不反目。若那人是个女孩子,则可结为兄妹,但千万不要逾礼!”

阿难奇怪地反问:“为什么?”

钱麻子的脸有点红,但还是绷得紧紧的:“照我说的话去做,否则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阿难想了想,突然微微一笑:“我懂了,爹!”

他突然又压低声音,凑到钱麻子耳边,悄声问道:

“娘和楚姨知不知道?”

钱麻子一吹胡子,斥道:“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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