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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章 卧薪尝胆 第二章 龙蛇之会 第三章 巧遇名师 第四章 玉女罗刹 第五章 金鸡三啼
第一章 卧薪尝胆 “行啦!”赵一帖一连往前赶了几步,来不及摘下帽子就嚷了起来:“买卖我给你谈成了。这一趟包你大发利市,大掌柜的你说该怎么谢我吧!?” 跺了跺脚,身上的雪,石灰面样地落了一地。 老头子正歪在炕几上抽烟,豹皮褥子拖着老长的一大截尾巴,一口烟没咽下去,呛住了,一个劲地直咳嗽,眼泪鼻涕流了一下巴都是,身边的那个花不溜丢的小媳妇,赶忙用手里帕子给他擦嘴,一面还给他拍拍打打,在心口上顺着气儿。 就这样折腾了老半天,老掌柜的才缓和下来。 “兄弟你还真行,老哥哥算是服了你了!” 抱着根旱烟袋杆子,老头子连连拱手,满脸的褶子都乐开了:“这里先谢谢你啦!” 要说“卖相”,老掌柜的这副尊容可真不怎么样,大脑袋瓜、小眼睛,再加上个酒糟鼻子、尖下巴颏儿,也不知是怎么凑合来着,看着还真“碍眼”。 嘴里说着,老头子欠起身子来就要下炕,赵一帖按着他说:“你家还是歪着吧,老哥哥!” 摘下了海龙皮帽子,脑门上那块大膏药黑亮黑亮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年四季他头上膏药不断,“赵一帖”这个绰号便是自此而来。 “龟孙子王八蛋的,今天可真冷,连老护城河都冻上了!” 嘴里说着,慌不迭地伸着两只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就在炕几边上坐了下来,小媳妇样的那个女人,赶忙递上来烟袋,热茶—— “赵爷,你喝茶……抽烟……” 声音就像小蚊子嗡嗡那个样的娇细。 “哟!九奶奶,这可是劳驾啦!” 赵一帖那双贼眼,只是在九奶奶那双鼓膨膨的大奶子上面打转,张着个嘴,就差一点哈拉子没有淌出来。 老头子忽然哈哈笑了。 “今天你就别去了,回头在我这里喝汤,我这里刚来了一批好货,只要你喜欢,保他妈日的,由着你先挑……” 哥儿两个像是一个味儿,一口浓重的本地湖北口音。这里人习惯把吃饭叫做“喝汤”,单数的你称作“你家”。 所谓的“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只是眼前这两人,还真是透着难缠。 外面刮着穿堂子北风,哨子样地呼啸来去,鹅毛大雪满天乱飞,老天爷像是故意跟穷人过不去,都快过年了,对于某些人来说,日子真不好挨……。 那是什么声音!?一阵阵地打外面廊棚子传进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哭小叫……声音时高又低,混合着一天的风雪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唉!这年头儿,干什么发财的都有,你还别见怪,倒是眼前这个买卖,透着新鲜。 人肉市场! 听说过没有?简单一句话,这叫“人贩子”。 那意思就是专门贩卖人口为生,听着怪刺耳的,干起来可是一本万利,且是包赚不赔。 酒酣耳熟。 老掌柜的想是多喝了几盅,眼睛都红了。 “兄弟,你可说准了?王府的大管事准能来?” “错不了!”赵一帖往嘴里狠塞了一块羊肉:“午时不来,未时准到,最少三十个,都要年轻的!” “你放心,别说三十个,五十都有,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话的是二掌柜的,人称“二把头”,姓江名顺,外号“铁头”,光葫芦头上有个老大的疙瘩,说是“练”出来的,给他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老掌柜的这才放心了,一大口喝了杯子里的酒,抓着赵一帖的胳膊,眼睛里直冒红光。 “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说话算话,咱们按人头给账,一个人五两,三五一十五,一百五十两银子,我是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 说着往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保他妈日的,来,这是三十两的庄票,先收着,下面的一总算!” 票子由折着的袖子里拿出来。 打开来看看,本地武昌府“老盛庄”的票子,错不了,赵一帖收是收了起来,却又贼忒忒地笑了。 “老哥哥,不是说好了,另外还有五十两的茶钱吗,你也许是忘了!” “啊……”老掌柜的装模做样地挤着一双三角眼,忽然笑了:“啊……啊……行…… 行……是有这么回事,少不了你的,回头一定给!” 歪过脸,看着他的老把弟江顺说:“小东门的曹老婆子别是给我们掉什么花招吧,保他妈日的,再不来提货,‘条子’都瘦了,一掉肉,狗都不要!” 把姑娘叫成“条子”,小子叫“肉号”也算是邪门儿。 曹老婆子在本地大名鼎鼎,专司姑娘买卖,俗称的“牙婆”便是,当然有她一手,不是个省油的灯。 铁头江顺眯着眼睛笑了:“谅她也不敢,她曹老婆子就算是个刺猬,咱们照样用铁手套拿她,放心吧老把头,不出一个时辰,她准能到……” “嘿!”老头子这才算真的放心了,酒糟鼻子上直冒油,哈哈大笑了几声:“这么说,今年这一宝算是押上了,保他妈日的,来!我们到后面瞧瞧去!” 虽说是四面都扎着棚,可也禁不住这阵子穿廊疾风,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似的,针扎的那样疼。 地上钉着桩子,那些子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黑压压一大片,牲口样的,两个一把,十个一串,都用绳子穿着,一总用铁链子锁着。 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当中用一扇席子隔着,四面铺着稻草,散着老棉花套被。那些子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鸠衣百结,只是坐着发呆。 四个小伙计,挑着一大桶热水,说要“净脸”啦!随即把人两个两个地带过来。 一个人脸上先浇上一勺热水,再由一个用温布巾狠命地在脸上手上擦,像是给牲口褪毛那个样。 “对啦……”二把头江顺在一边嚷着说:“狠狠地擦,给扒下一层皮来!太脏了,简直是猪!” 老掌柜的咳了一声,大声招呼着说:“大家都听好了,你们可是走运了,这里王府买奴,要年轻力壮的,自己收拾收拾,这可是你们出头的日子,想要过舒服日子,还是再找码头,保他妈日的,那可是全看你们的命了!”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了,“轰!”地一下子俱都有了精神,不用招呼,自己先捣饰起来。 “怪可怜的!”赵一帖袖着两只手,大发善心地道:“这一路上可也真够他们受的,我说老把头——就赏顿饱的吧!吃饱了也看着精神!” “这还用你说!”老掌柜的说:“早预备下了!还能叫他们饿着!我说,来呀,开饭啦!” 外面早准备下了。 大窝窝头,用箩筐盛着,热腾腾地抬了进来,顿时兴起了一阵骚动,人声鼎沸,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可也难怪,过去三天了,才吃饱了一回,一听说管饱,哪能不争先恐后? “都别嚷嚷……”二把头大声吆喝说:“人人有份!”跟着他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就同着老掌柜、赵一帖转身步出。 不经意一抬头,哟!那边柱子上还吊着一个。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老掌柜的往前走了几步,只管上上下下打量着。 “老爷子,是这么回事!” 说话的黑脸汉子往前上了一步!哑着嗓子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仗着他年轻力气大,把老九都给打了,绳子都捆不住。只有吊起来狠打!” 一面说,他赶上一步,抓着那人的头发,仰起了他的脸来,大声说:“就是他,刚才还骂人咧,可厉害啦!老九吃他一胳膊时子,撞得大口吐血!” “啊?”老掌柜的不由为之一愣。 这可是新鲜,干这行子买卖,少说也有二十年了,瓜州取货,长江驶船,“肉号子” 过手,没有一万也够八千。这种新鲜事还是第一次听见。 只说“肉号子”一到手,比绵羊还驯服,有寻死的,还没听说打人的,这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大的胆子! 瞧瞧也透着希罕。 这小子还真有股子狠劲儿,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狼也似的狰狞,直盯着老掌柜的瞅着,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说也奇怪,大家伙一起受苦挨难,偏偏他就能挺着,脸上手上,只有鞭迹棍痕,却不肮脏,甚至于身上的一袭长衣,也还干净,并不破旧。一路上吃苦挨饿,人是瘦了,青皮寡肉,少见血色,头发胡子都是恣意猛长,一团乱草也似地四下纷争,衬着他那样的眼神儿,瞧着还真有些吓人。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的狠狠地向对方盯着:“活腻味了是不是?” 黑脸汉子冷笑搭腔道:“他就是不说,问也白问,只知道是姓孟,由南面过来的!” 二掌柜的江顺用手点着他的胸脯说:“你他娘好大的胆子,敢打伤我们的人,饿死你个龟孙子!” 回头招呼说:“饿他三天,不给他东西吃,看他还厉害不厉害?” 黑脸汉子说:“就是这么来着,已经三天没给他东西吃了。” 江顺“哼!”了一声,嘿嘿冷笑道:“那就应该乖些子了,你多大啦?” 一面说,他伸出指头来,就往姓孟的嘴皮子里面拨。 “这就跟挑牲口一样,知道吗,要看牙口!吓!好一嘴白牙……”回头一笑,向老掌柜的说:“货倒是好货!” 话还没说完,即为姓孟的一口唾沫吐在了脸上。 江顺骂一声:“王八蛋!”刚要一巴掌打过去,外面传话道:“王府里来人了!” 真来人了! 人还不少,头里走的一个精瘦精瘦的高个头儿,头戴猞猁皮帽子,一身落花流水织锦缎子两开气袍,罩着皮护甲,好大的派头。身后两列家丁,总有二三十个之多。 赵一帖“哟!”了一声,赶上去就行大礼。 “高大爷,您自己来了?这可是不敢当!” 大家伙这才知道,来人高庆麟,正是当今武昌楚王府的总管事,在武昌地面上官私两活,大大有名,自是不敢怠慢,纷纷抢前见礼。 “老把头,不要客气,我久仰你了!” 高大爷拉着老掌柜的,没叫他行大礼,后者干笑着连连抱拳道:“你家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外头冷,请!请!” 总管事大声咳嗽着,啐了口响痰,说:“府里事忙,我不多耽搁啦,人都齐了没有?” “都齐了!”江顺抱拳陪笑道:“你老还要亲自过眼……?” “当然,当然!”高大爷说:“王爷新买了个园子,用的人多,不只是要年轻,还要体面!” “是是是……”老当家的连口应着:“你老上眼……不过……不瞒你老说,人头儿都是不差,只是一路上舟车辛苦,水土不服,瘦些子……回头你老上眼,一看就知道了!” “这个我懂!”高大爷眯着一双长眼:“早先我去过瓜州一回,奉王爷之命,买了一票丫环,看着都是瘦里瓜吉的,回去三顿饱饭一吃,又都活蹦乱跳像个人样了……” “当!这么说,你老还真是行家啦!” 老把头还真是打心里服了,连连抱手打揖。 高大爷竖起一只手,捂着半边嘴,怪神秘的样子,在老把头耳边上说:“都是大家出身哪,见过市面的,主子问了斩,奴才就发卖、发配了……” “是是……你老最清楚!” “知道吧!”高大爷说:“要不人家怎么说‘宁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呢!一句话,他见过场面嘛,是不是?这种人买回去不用调教,准行!” 说着说着一伙子人可就来到了廊子口上,这里扎着临时的棚窝子,“肉号子”、“条子”都在里面拴着。 经过一番临时处理,小子们看上去,确是较前番精神多了。 高大爷可也真不含糊,在几个人陪同下,倒是认真地一个个看、仔细地挑。 他还真行,不管这些肉号子有多瘦、多脏,在他法眼之下,都难掩其本来面目。 来回两趟走看一毕,高大爷驻脚中庭,伸手烤火,长脸上带着一抹子笑,样子讳莫如深。 老把头耐着性子在他身边耗着。 “还不是南宁王剿了家属,我看一多半都是他府里的人,这里有多少人?” “老的不算,总有五十好几!” 二把头说:“五十二个!”接着说:“还有四十三个‘条子’!” 高大爷摇摇头:“丫头就不要了,我看这么吧,五十二个我全要了!” “那可是好!”老把头连连打揖道:“你家可是行好了,屋里头请,请……” 高大爷咳嗽了一声,吩咐说:“都给松了绑吧,也不是牲口,还怕跑了?” “是是……你老说的是!”老把头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松开、松开……” 二把头招呼着传下话去,满棚皆欢。 王府来人装满了整车的棉衣,高大爷一声关照,十几个家丁来回搬送,就在席棚里换起衣裳。 在老把头赵一帖江顺三个人殷切陪同之下,高大爷这才转身步出,却是又看见那个吊着的人了。 高大爷“咦!”了一声,站住了身子。 “这可不像话!”高大爷说:“这里不是衙门,还私设刑堂!?” “哪里的话?”老掌柜的忙分辩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打伤了人,不能不吊起来!大爷既这么说,就把他松下来吧!” 二把头江顺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松下来非闹事不可!” 一行人随即走了过去。 姓孟的那个小子,样子还是真狠,睁着两只眼,一点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高大爷伸出了手里的黄玉旱烟袋,撩拨着对方披散的头发。 “他姓孟。”二把头说:“刚才我查了一下,这小子是由沧州那边转手过来的,听说一路上闯祸、捣蛋,没人敢要,性子倔极了!” 老当家的说:“这号子人,不敢充数往府里送,我看,这里也留不住他,回头把他往衙门里一送完事,保他妈日的,还指望他能卖钱?” “那可不一定!” 高大爷那一双招子可是不空,光只是对方那一身架子骨,看着就非比寻常,一头乱发,又黑又密,再看看脸子,鼻直口方,一双眼睛尤其有光,虽是大手大脚,可不像是被人使唤的奴才相。 “你练过武吧?” 高大爷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地向姓孟的盯着。 姓孟的“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二把头一愣说:“练没练过可没人知道,不过小子还真有劲,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 我看许是犯过杀人罪、干过强盗也不一定!” 高大爷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微微笑了,样子够玄。 “你们也别把他往衙门送了,银子加倍给!这个人我要了!” 买卖成交,几十口子人,都带回了王府。 总管事高大爷今天的兴头儿特别好,不单单是顺利地买了一批贱奴,为此不辱使命,可以大大在王爷跟前表功一番,便是手头上着实的也狠狠发了一笔好处。 瞧瞧这批小子们,新衣裳一穿上,马上人模人样,可就顿有不同。高大爷心里有数,吩咐下去,每人先洗个澡,好好梳个头,发一两银子的赏钱,要睡的睡,要吃的吃,三天以后再正式收编。朝见主子以后按人发工。 消息一传下去,欢声雷动,可真是皆大欢喜,对于这批几经辗转拍卖吃尽了千辛万苦的奴才小子们来说,可真是苦尽甘来,三生有幸,两世为人了。 高大爷回到了王府西跨院,他自家的小小院落,由个标致的丫环侍候着宽下了衣裳,往炭火盆子旁边一坐,刚刚接过来热茶,还来不及呷上一口,外面乱哄哄的一阵子喧哗,传说是前面闹事了。 进来个穿着东府灰色长衣的小子,红着张脸,不等着招呼,直趋跟前,向着高大爷大声唱喏,回话说:“大管事的,可不得了啦,新来的奴才造反了。你老快过去瞧瞧吧!” “造……反?” 高大爷顿时为之一愣。 “小五子叫人给打伤了,大口吐血,人死过去了!”灰衣小子说:“听说是一个新来的愣小子闯的祸,那小子可厉害啦!” 一听他这么说,高大爷可就心里有数,脸色为之一青,重重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会是他?走,我们瞧瞧去!” 灰衣小子应了一声,扭头就往头里走。 “丁健!”高大爷唤住他说:“这件事不许嚷嚷,吩咐下去,谁要是给我嚼舌头根、多嘴,把话传到了内宅,我扒他的皮!” 丁健脸色一白,大口应了一声,扭头就跑,传话去了。 高大爷来不及穿上他的皮罩甲,就往前面院子里赶。 新来的奴才都暂时收在东边院子,那里盖着两间大瓦房,地上铺着青石头条砖,此时此刻,却教白雪都给盖满了。 这院子最是人丁杂乱,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都是些府里的下人,进口处特别立着个隔断,俗称影壁墙,不使外面人一眼看透。 原本这院子就已经够乱了,现在忽然间又住进来几十口子,新来的人,到处忙着张罗,缺衣少帽,进进出出,大呼小叫,尤其不成个体统。 高大管事往廊子里一站,脸拉得比马脸还长,说了声:“叫钱升!” 府里人丁复杂,光是下人也有好几百口子,他这个总管大爷,说白了虽不过是个下人头儿,可是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管起来可也煞费周章,不能不责成负责,于是二管事、三管事……光是“管事”就排了五人之多。这个钱升,就是专管这院子起居饮食,排行第五最末的一个管事,他的事情最多,也最杂。 一听说高大爷招呼,三脚并两步地赶到了眼前。 “是怎么回事?”高大爷拉长了音调问:“谁又闹事了?” “小事、小事,怎么又把你老给惊动了?” 钱管事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一个新来的小子闹事,已经给制服了!” “听说小五子伤得不轻,人呢?” 说着,高大管事大步就往里面膛,钱管事跟上去赔着笑:“人已醒了,没事……” 高大爷“哼”了一声,刚站住脚,就看见两个人正搀着受伤的小五子打里面出来,后者年岁不大,挺秀气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只是这时看上去面色苍白,身上的缎子衣裳且沾满了血迹。 一眼看见了总管大爷,小五子“哇!”一声哭了,赶上来,噗通跪下,大放悲声— — “大管事一一你老可得给我作主……小五子给人打啦,眼看活不成了……” 这么大个子的人了,说哭就哭,一时眼泪汪汪,面条人儿样的,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后面站着的两个小子赶忙过来搀着他。 高大爷皱眉说:“这可是怎么说的?……用不着,用不着,起来,起来,我给你作主!” 一面说,两只手亲自把他给搀了起来,瞧瞧,还真似伤得不轻,嘴角还带着血。 这个小五正是王爷身边最受宠爱的当差,在府里炙手可热,也只有高庆麟才能支使得动他,虽不过是王爷跟前进出随行的个小跟班儿,可是平素仗着王爷的宠爱,上上下下,无不另眼相看,就是高大爷也有求得着他的时候。 一看被打成这个样,一旦王爷问起,这小子再要实话实说,高庆麟这个大管事可就难辞其咎。他心里怎能不惊! 一口气可就发泄在钱管事的头上。 “混蛋!”高大爷瞪开了眼,直冲着钱升发作起来:“你这个差事还想不想干呢? 走!跟我进去瞧瞧去!” 钱管事拱着个背,一声不吭,孙子样的。 “好兄弟!”高大爷再回过头来安慰小五子:“大哥我一定给你作主,可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让王爷知道,大家面子上都不好,是不是?得!兄弟你先回去躺着,回头我再去瞧你,把给王爷看病的李大夫给你找来,想吃什么只管招呼!” 对个手底下当差的这么殷切招呼,高大管事还真有他一手,小五子即使心有未甘,碍着他龙头大哥的面子,又能说些什么? 高庆麟、钱升来到了新收房,隔着条廊子,可就看见了那个打人闹事的人,高高吊在廊柱子上。 一点不错,又是姓孟的那个小子。 不用说,他是挨了打了,且是打得不轻,新大袄早已脱了下来,身上的小褂东一缕西一条,都让鞭子抽破了,露着早已冻成了紫黑色的鞭伤,那么直直地吊着,风干腊肉样的没精打彩。 瞧着这么重的一身伤,高大爷原本隐忍待发的一腔怒火,倒是发作不出来了。 “你这小子……”高大爷抬头打量着他说:“是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嗯!?” “可厉害啦!”钱管事说:“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要不是拿网子擒他,嘿!还不定费多大的事!” 高大爷可就由不住又多瞅了几眼。 “好一身架子骨儿!” 高大爷心里暗暗地夸了一句,转着圈儿地直向姓孟的打量不已,他习过武,早先是跟王爷干护卫头儿起的家,手底下颇不含糊。 正因为如此,瞧着姓孟的这一身好架子骨,才能发自内心由衷地赞赏。 “对付这样的横小子没别的法子,只有饿,饿他三天,看他还横不横!” 钱管事咬牙切齿地说,拿起地上的鞭子,“叭!”地狠抽了一下,打在姓孟的身上,后者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没知觉似的,连眉毛也不皱一下。 “冻着了!”高大爷于心不忍地说:“回头给他一口热汤吃,打归打,罚归罚,这里不兴死人!” 说时,他的两只手可就探在了姓孟的左右“京门”穴上,一探之下,由不住心里吃了一惊。 原来一个人若是受冻而死,内气必先已寒,试之左右“京门”双穴,当可预知,这个姓孟的,显然距离着死还有一段距离,穴脉之内气还十足,触手奇热,其人内气之充实可想而知。高大爷原来还有些担心他挺受不住,这一霎总算宽心大放。 “小子,行!”高大爷回头招呼说:“这小子还挺得住,再吊他半天!” 说了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钱管事等在后面跟着。 “为了给小五子平息这口气,不能不这么着!”高大爷小声关照钱管事:“吊吊就算了,人是肉做的,不能再打了!” “谁说不是,你老放心,这小子结实得很,打不伤他!”钱管事还笑笑道:“要依着小五子,恨不能告到王爷那里去,给姓孟的小子来个千刀万剐!” 高大爷冷笑道:“也没这么大的罪呀!回头我说说他去!他也太娇了点儿!” “哟!”那边上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吆呼:“高大爷——钱管事——两位爷们都在这里,这可省了我的事啦!” 声音又脆又嫩,嗓门儿还真够大,那么道地的北京官话,听起来舒服极了。 棉布的帘子吧嗒一响,从里面迈出来个花不溜丢的姑娘人家。 高挑的个头儿,细细的腰,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珠子,那样子可机灵了。 话到人到,蝴蝶样的轻飘已到了面前。 再看,大姑娘穿着红袄,下面是粉色拖地裙子,玄色的绑比巾,勒着条销金巾,也学时下风尚,穿着双面绣花高底鞋儿,一双大辫子扎结在后头上,用一根玉簪子穿着,模样儿十分俊俏。 上前来不说别的,冲着高钱二人先来了个万福。 高钱二人只一听声,就知道是谁来了,俱都喜了个眉开眼笑。 “哟!这不是三姑娘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啦?”高大爷摆着手说: “来来……外头冷,到里面坐去!” 三姑娘笑说:“还是外头说话好,里面人多,臭烘烘的!”说时她抬起手捏了一下鼻子。 高大爷哈哈笑了。 “倒也是,刚收了些子奴才,臭衣裳臭鞋的,哪能不臭?那好,只要你不嫌冷,就在这里站会子吧!” 钱管事笑眯着眼说:“老先生可好?” “好!”三姑娘说:“天冷,他老人家风湿骨头疼,哪里也懒得动弹,还说呢!哪一天要找大爷聚聚,喝回春酒呢!” “哟,可不是!”高大爷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上次去你家是年头上,看看这又要过年了!” 钱管事说:“三姑娘你人缘儿好,到处忙到处也见不着你,有什么事吗?” “有!”三姑娘说:“正有事找大爷五爷来着!” 一面说把手上的包袱递给钱管事说:“这是上回五奶奶托我绣的裙子,说要过年穿的,正要送过去,五爷既在这里,省了我再多跑一趟!” “那好,好好……” 钱管事连口地称着谢,接过了包袱。 “今儿个是有事,找二位爷来着!” 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三姑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一瞟,微微一惊,可就瞧见了那一头高高吊在廊柱子上的人了。 “啊!这里还吊着人哪!可是怎么回……事?” “不听话,闹事啊!”高大爷说:“别理他!说咱们的!” “是这么回事!”三姑娘那双眼睛总似离不开吊着的那个人:“三姨娘那边要两个人,听说府里刚买了批奴才,叫我跟高大爷商量一下,要身强力壮,最好还懂得栽花儿的。” “花把式!”高大爷一笑说:“行!这事不难!回头老五你留意一下,过几天给送过去!三姨娘那边,姑娘你代我问个好儿,这两大老忙,老忘了过去请安问好!好吧,你们聊聊,我先走了!” 他只惦记着小五子受伤的事,怕他到处嚷嚷,还要好好嘱咐一番才是。 高大爷走了,三姑娘也敢放胆说话了。 “是怎么回事?”向着吊着的那个人递了个眼波,三姑娘怪神秘的样子:“是新来的?” “那还用问?”钱管事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子欠揍,天生的贱种!” “有这么大的罪过?” 一面说,三姑娘缓缓地向着吊着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钱管事忙跟过来嘿了一声:“离他远着点儿,当心他撒野,踢你!” 三姑娘说:“不会!” 瞅着、看着,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兴起了一丝怜惜之情,黑溜溜的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在姓孟的身上转着。 姓孟的忽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对于面前三姑娘这个人的出现,极是惊讶!自然,以他此时此刻的尴尬,对于出现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本能上都存在着戒心与敌意。 眼前的三姑娘一样也不例外。是以四只眼睛一经接触之下,后者为对方锐利凶狠眼神所震慑,吃了一惊。 钱管事冷笑说:“你瞧瞧他这个样,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是野兽!” 话声未顿,已为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个正着。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钱管事简直要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却为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爷,您别……您就消消气吧……” “我打死这个混小子!” 钱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扑过去,再一次又为三姑娘拦住:“得了,五爷,大人不见小人怪,何必跟他一个奴才一般见识!” 话才说到这里,耳听着“呸!”的一声,一口血痰又飞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啐钱管事,却直向三姑娘身上飞来,三姑娘“啊!”了一声,身子一闪,没有沾着,神色微微一变说:“你……” 紧接着她随即明白过来,正是祸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怪”上,对方耻以小人自居,焉能不对她愤恨? 抬头看时,姓孟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颇有发须怒张之势,三姑娘顿时深悔失言,从而也就认识到一个人的志不可夺,以眼前此人而论,虽然沦落为买卖贩奴,却仍然能坚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损,他之所以显得如此桀骛不驯,不与苟同,不正是这样的性格使然么?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对眼前这个人,大兴钦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过”,仓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钱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声叱道:“该死的东西,你当这王府地方,是你随便可以撒野的么?我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说时鞭如雨下,“叭!叭!”一连两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处,只抽得姓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第三鞭待将抽下时,却为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爷!五爷……你就……饶了他吧!” “你……还给他讨情?”钱管事气得直吐气:“这小子祸闯大了,这样的东西,要是还留在府里,往后还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乱子……” 他这个五管事,平日是专管这院里的仆役奴才,岂能让这个新收的奴才杀了自己的威风?盛怒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却是三姑娘苦苦为之讨情不已。 “五爷……我求求你……就饶了他吧……” ——别瞧她个年轻的姑娘人家,手劲儿还是真大,给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钱管事施出了多大劲道,都休想能挣开来。 这么一闹,围看的人可就多了。 钱管事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想起了高大爷的关照,也只得暂时忍下了这口鸟气。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饿死他!看看是谁硬?” 丢下了手里的鞭子,钱管事忿忿地往回里走。 “五爷……”三姑娘由后面跟上来唤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给您讨个金面……” “什么?你还要给他说情!?” 钱管事惊讶地看着她,显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脸色一红,微微发窘地道:“我哪里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给您讨个情呢?” “什么……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钱管事脸色一下子松驰下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着半悬在廊柱子上的那个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过眸子,直直向着钱管事看着。 “三姨娘不是要用两个人吗!我看这个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个,五爷您看呢?”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说,钱管事顿时为之一愣。 “呵!这可使不得……”钱管事连连摇着手说:“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这小子哪有这个福份哪!”钱管事说:“到了三姨娘那儿,要是捅个漏子,那还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三姑娘一笑说:“要照五爷这么说,那这个人不是白花银子买回来啦?总得给他派个差事吧!”“这……”钱管事回头遥遥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还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说,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辈子也下不来啦!” 三姑娘神色一变说:“嗳——五爷,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从来这府里哪里作兴死人呢,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好吧!”钱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话,姑娘哪里能当得真,走,外头冷,进去我请你喝茶!” 三姑娘说:“不啦,三姨娘那边还等着我去办事呢!” 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 —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 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 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 “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说!”停了一下,她接道:“有两个人,你可是要多防着点儿,没事最好少给他接近!” “姑娘说的是高……”“对了,高大爷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孟小月说:“他是这府里的总管大爷!”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这院子里管花!”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他管不着的地方,就只这个地方,他高大爷要费点事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三姨娘的深闺,他不得不避个嫌,再说,三姨娘既要来了我,他就不愿多管了!” 三姑娘笑着接说:“你明白了吧!这是我的地盘,因为有了我,他就不来了!”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顿了一顿,问:“这位高大爷又是怎么一个人?” “欺上瞒下,坐地分赃。”三姑娘冷着脸说:“既奸又滑,心狠手辣,还有!他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这个人太不简单了,用得着你他就抬你,用不着你,他就踩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说是他特别把你挑进来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里,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点头,对于三姑娘的机智明快,古道热肠,大为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担心:“这么一来,高大爷岂能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亲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样?至于我嘛,有我爹在后面撑着,谅他还不敢怎么样,当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为,全在我爹手里攒着,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从这段话里,听出了颇多玄机,也只是心里有数就是了。 三姑娘说:“还有一个人,你也得当心——李黑子!” “李黑子?” “这是他的外号!”三姑娘说:“他是王爷的贴身保镳、侍卫头子,叫李铁池,这个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儿,这个人比姓高的更难缠,要是犯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这两个人你记着,没事少给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说:“谢谢姑娘关照,我记住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远远院子里,人声嘻笑,三姑娘跑过去,推开窗户瞧了瞧,回身惊道:“王爷他们来了!” 话声方顿,只听见“碰!”的一声,房门大开,却由外面闪进三个人来。 实在说,进来的是两个人。 第三个当门而立,气势轩昂,却不曾进来。 黑黑的一张方脸,个头儿偏高了些,两臂高耸,双肩甚是开阔,一身紫缎子长衣,于腰脚之处绑扎得极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有异寻常,必然有杰出身手。 一个念头,闪自孟小月脑海——李黑子,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惊。 紫衣汉子这才把直盯着孟小月的一双眼睛转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么,姑娘你也在这里?” 话声一顿,那一双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转回孟小月:“这个人是谁?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声称呼,判断出来人必是这府里王爷保镳,人称“李黑子” 的那个李铁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刚刚才提到他,他就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 “哦。” 三姑娘这才会过了意来,一霎间脸现笑颜地道:“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给您引见一下,这是新来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铁池脸色甚是阴沉,湛湛眼神,直似无形的两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内心。 “这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李铁池,李老爷!”三姑娘向着孟小月丢了个眼神儿: “还不过去见个礼儿?” 孟小月迈进一步,抱拳唱喏,叫了声:“李老爷!” 李统领的那张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谁推荐你来的?” “这——” “钱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说:“是三姨娘亲自上门向钱管事要来的!” “是这样?”李铁池一笑点头,却斜过眼神来照着她:“三姨娘可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用说,还是姑娘你大力推荐的吧?” 嘿嘿一笑,这位王府侍卫头子轻轻迈起了脚步,进了门坎儿。 两名侍卫立即左右后退一步,空出了中间地位。孟小月才自发觉到二卫士,虽然穿着府内的灰色号衣,里面却是紧身衣靠,并且各自佩带着一口绿鲨鱼皮鞘,形式个别的宽柄长刀,衬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极是气势轩昂。想来身手不弱,非比等闲。 三姑娘为李铁池一语说破,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久经历练,一向伶牙俐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娇笑一笑,嗲声嗲气地道:“李大叔您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位孟兄弟新来乍到,不懂府里规矩,刚才我正在跟他说,要去拜访您来着,没说的,您就多担待照顾照顾他吧!” 李铁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视道:“原来你就是在新收房闹事的那个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铁池却“呵呵”地笑了。 “这么说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着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过了,正打算找个时间找你来谈谈,想不到你却来了这里,听说,你还练过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为之一惊,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转过脸来向孟小月看着,神态间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高大爷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里会什么功夫!只是身子骨一向坚硬,有几斤蛮力罢了!” “是这样么?”李铁池一笑,沉声道:“我看倒也未必!” 话声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声,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吓了一跳: “李大叔!” 想是这一掌力道不轻,以至于孟小月万难当受,身子晃了一晃,脚下一闪,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李铁池“嘿!”地一笑,讳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着这个!” 左手乍翻,一式“飞鹰抡翅”,五指结印为梅花状,直向孟小月背上扣来。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声,神色大变。 却是不容他有所失闪,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声娇呼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声甫出,猛地切身而进,一只纤纤细手,直向李铁池左手切去。 同时之间,三姑娘左手作势,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铁池身上推了过来。 李铁池“哼”了一声,颇为惊讶地向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说:“好!” 极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里蓦地卷起了一阵旋风,不知如何两只手掌,己似有了交接,随着掌力的一撤,双方身子鹰也似地已作两下分开。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铁池却有似收翅之鹰,落在了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八仙桌子上。 只见他身势极为轻巧,随着开收的两腋,长衣开合,鼓荡起大片风力,只凭着左脚脚尖,那一点方寸之力,力点桌角,全身纹丝不动,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丝凌笑,显现在他黑瘦的脸上。 “怪道人家都说姑娘身手了得,我却是不信,今天总算见识了!哈哈……强将手下无弱兵,女儿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这么看来,有关令尊的一些传说,倒也并非纯是空穴来风了!失礼、失礼!” 话声一顿,足下飞弹,长衣飘动,一片飞云也似的,已落身当场。 三姑娘无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听他提到了父亲,不由暗吃一惊,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却只见门前人影一闪,现出来一名蓝衣当差。 “李爷!”那差人神色张惶道:“快别打了,王爷招呼。” 话声出口,王爷同着爱妾三姨娘,已现身在前画廊。 隔着一道回廊,楚王朱华奎、三姨娘并肩而立,正向这边举目顾盼。 李铁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闪身而出,趋前请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轻声道:“别怕,都有我呢!来!咱们出去!” 二人随后步出,贴壁而立,不敢移动。 王府规矩,自家府里,日常相见频繁,设非个别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礼,却也有一定分寸,礼教极严。以眼前而论,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爷召见,也只能远远侍立,不敢擅越。 李铁池跪叩请安后,垂手侍立。 朱华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刘府台请借我的翠玉屏风一用,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押护一趟,给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传我的话就行了!” 李铁池恭敬地应了一声:“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担心,他放不过自己,倒是这么一来,化解了一时之急,心里顿为之大现轻松。 朱华奎打发了李铁池,待将转身离开,一眼看见了三姑娘,顿时面现喜悦。 “裘姑娘你也在这里?来来来!过来,过来!” 三姑娘忙自上前,请了个万福,叫了声:“王爷,三姨娘。” 朱华奎“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两道缝。这位玉爷不高不矮,中等的个头儿,一张国字脸,面色黑里透红,下巴上留着一圈胡子,衬着身上一袭半旧的绛色袍子,样子并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号里的大掌柜的,谁能知道,他就是当今手握重兵,江汉地面最称实力的“楚”王爷!? 今年他四十二岁,正当盛年,间以圣眷日隆,确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日子怎么老没有见你,都在忙些个什么?” 打量着三姑娘,王爷脸上隐隐带着色情的笑,眼角上布满了鱼尾细纹。 “哪里忙呀!”三姑娘说:“王爷您开心哪!” 一边的三姨娘上前拉着她的手,笑说:“我正要找你呢,那个新来的花儿把式来了没有?” “花把式?”朱华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说:“是呀!过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个新人……他叫什么来着?” “孟小月!”三姑娘说:“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面说,三姑娘回过脸来,向着孟小月招手道:“来,小孟,见过王爷、三姨娘!” 孟小月应了一声,随即过来,向着王爷、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参见王爷、娘娘。” 朱华奎瞧着他,点点头说:“……你姓什么?” “不是说了吗,他叫小孟!”三姨娘转向王爷说:“怪可怜的个小孩,新来的…… 听说一路发配流离,吃了不少的苦!” 朱华奎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高管事说了,你就是新来的这一批人里面的?” “小人正是!” “在东湖那边,我新造了个园子,打算明年秋天搬过去,原是要把你们安插在那边,你……” 三姑娘说:“回王爷,这个小孟过去就是种花的,三姨娘这边正好用得着,所以就推荐他过来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说:“可不是,还是我亲自过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华奎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着实地向孟小月看了几眼,哼哼了几声,笑态可掬地转向三姑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在这里帮忙,我也跟你父亲说了,要好好谢谢你,我看你干脆搬过来,到赏心小苑来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个伴儿。” “王爷这是抬举我!”三姑娘低下头说:“只是我爹那边,没个身边人侍候……王爷您多体谅!” 朱华奎“赫赫”笑了两声,点点头说:“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给你爹商量商量……” 说着又盯着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着三姨娘走了。
第二章 龙蛇之会 三姑娘瞧着孟小月道:“你都瞧见了,为安插你来这个园子,还真不容易,这么一来,在王爷跟前也备了案,凭他高大爷手眼通天,谁也别想再能把你给弄出去,你就放心地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孟小月抱拳说:“姑娘成全!” 三姑娘一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文绉绉的,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子,倒像是个读书人,说真的,你念过书没有?识字不?” 孟小月不自然地笑着,点点头:“念过一些……不是个白丁吧!” “这就是了,瞅着也不像呀!”她说:“来,小孟,我带着你走走,看看!” 两个人顺着廊子一径下去,亭台楼阁,翠翘曲琼,一一毕陈,赏心小苑风光无尽,大有可观。 三姑娘就像是遇见了她的亲兄弟一样,一路细细指点,一一解说,不觉穿堂过户,来到了赏心小苑院门之外。 王邸占地极大,各处旁院,加起来总有二十来亩,网户朱刻,连槛层轩,时当雪后,玉洁冰晶,更似来到了琉璃世界。 由于王爷、三姨娘的抬爱,本人又机伶自爱,三姑娘在这里甚得人缘,人人见面,俱都笑脸以迎,连带着孟小月也沾光不少。现在似乎是人人都知道,赏心小苑来了新人,小孟。 “高大爷那边,你就甭去了!”三姑娘说:“等着吧,早晚他会来看你!” 孟小月站住脚道:“还有那位李老爷!” “这个人比较讨厌!”三姑娘皱了一下眉:“当时我真怕他伤了你,所以才……” 孟小月道:“姑娘不提,我还忘了,刚才多亏你出手解围,原来你身上有功夫,真没有想到!” 三姑娘一笑仰脸道:“有什么稀奇!要是没点本事,敢在这里混吗!不过……说良心话,李铁池那身功夫,可高过我多了……这倒是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过的!”孟小月很自然地便联想到了裘大可——三姑娘的父亲。不用说,他必然也是此道健者了,却是由于初次相见,相交不深,自不便以此类问题向对方出口询问,想了想,没有说出。 三姑娘翻着眼睛看着他,含笑说:“你在想什么?” 孟小月摇摇头,即道:“我想去拜见令尊裘先生,面谢他昨夜的大恩,可以么?” “这倒真巧!”三姑娘说:“我心里正有这个意思,想带你到我家去坐坐,想不到你居然先提出来了。来吧!这会子正好他有空,迟了就不行了!” 孟小月说:“你家就在附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随着她身子的一转岔进了一条冬青树衍生的花岗石板小道,便是在白雪覆盖的冬日,亦可见美丽情致,瑞雪清除的路面,花岗石五色斑斓,吃阳光映照得分外醒眼,白雪绿叶,两相映辉,辽回延伸的尽头,曲径通幽,红门深锁着的小小阁楼,便是裘家了。 “呶!”三姑娘伸手一指:“这就是我家了!” 孟小月站住脚,打量一番,觉得好雅致。 却只见“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出来一个拿着管帚,身着红袄的高大妇人。 三姑娘说:“我娘来啦!” 两人随快步上前。 红衣妇人好高的身子,较之孟小月也相差不多,看来约在四旬左右,一头黑发,向上拢着,打着个盘头植髻,露着细白如雪的一截颈项,腰上扎着根绿色妙丝巾带,把个腰肢扎得细细的,模样儿甚是俊俏。 孟小月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一躬。 三姑娘已代为介绍道:“他就是新来的孟小月,特为来拜会爹的……” “裘大娘……”孟小月再次抱拳为礼。 “嗯——”妇人老大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在孟小月身上一转,冷漠的脸上才似着了些笑容。 “你爹已下楼了,正在院棚里弄花,你们去吧!” 三姑娘应了声:“好——” 身子一闪,进了门扉,孟小月赶上一步跟上。三姑娘凑近他刚要说什么,看见妇人正在回头顾盼,随即把话止住,妇人却似察觉到了,脸上微作冷笑带出了一丝怒容。 裘先生正在棚子里弄花。 卷着一双袖子,腰系板带,很是精神。 “哟!你们来啦?好些了没有?” 拍拍两只手,忙去拉一边的条凳。 条案上摆满了盆花,全是水仙。 三姑娘笑说:“你又在‘鼓揪’这两盆水仙啦!也不嫌烦?” “嘿嘿!闲着也是闲着嘛!快过年啦!图个吉利嘛!”裘先生拍着两只手说:“坐坐……”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揖道:“昨夜承先生妙手,竟是全好了,特别来看您,给您道上一声谢!” “哈哈!” 裘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还真响,老远树上的几只鹊雀都吓飞了。 “小伙子,行!瞧你这身子骨,还真是块料!” 一面说着,裘先生那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直向孟小月逼视过来。 笑了两声,他又道:“怎么样,到处看看没有?见了高总管了没有?” “还没有!”三姑娘代为回答道:“我那个院里他管不着,要是他高兴,等着他来看咱们!” “不不不……”裘先生一面坐下来:“凡事都有个规矩,回头你带着他去一趟,礼多人不怪,才来乍到就得罪了人,往后可就不好干事了,你这个丫头!” 三姑娘无奈地点了一下头:“好吧,反正听您的就是了!” “还有一个人,也怠慢不得。”裘先生说:“也得先去拜会一趟!” “李铁池!”三姑娘一笑:“这您就别担心了,这个人咱们已经见过了!”随即把先时与李铁池一段经过讲了一遍,说到与李铁池动手一节,眉飞色舞表情大是得意。 裘大可只是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二姑娘见父亲并无责怪,更自得意地道:“哼——要不是王爷来了,咱们还没个完呢,还不定谁胜过谁呢!” 裘大可冷冷一笑,忽然面现怒容说:“你太任性了!” 三姑娘见父亲不悦,一时住口不言。 裘大可怒气不息地道:“我不是早已告诫过你,要对他格外小心?哼!你那两手三脚猫儿,也许在别人眼里,还称不错,要跟他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那可是一点不错!” 说话时有人掀帘而入,手里托着两碗热茶,正是刚才门口见过的那个高大红衣妇人。 一面把两碗茶分别放在裘先生、孟小月面前,红衣妇人脸色略似不屑地道:“这可好,咱们下了好几年的工夫,叫姑娘你这一搅和,全泡了汤啦!” 三姑娘怔了一怔,顶撞道:“我又怎么搅和啦?又怎么泡了汤啦?” “你还我和争?”红衣妇人一只手叉在腰上:“人家要不看在你爹份上,姑娘你这条小命早完了,还当这个姓李的是好惹的?” 三姑娘被她娘一顿抢白,气得脸色发红,却是当着父亲,不便对她过分顶撞,心里一口气压不下去,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向她瞪着。 红衣妇人抛过来一个眼神儿,似笑又嗔地挑着一双眉毛道:“姑娘你还别不服气,问问你爹看看我说的对不对?老爷子,你倒是说话呀!怎么着,我说错了没有?” 裘先生“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红衣妇人一双吊梢眼角,向着盂小月瞟了一眼,撇着嘴笑说:“这不是孟小兄弟刚来吗,回头就别走了,在家里吃饭吧!” 三姑娘代答道:“那可不行,三姨娘那边说不定还有事招呼呢!” 红衣妇人看了她一眼,便不作声地转身自去。 孟小月待将起身抱拳恭送,却为三姑娘一只手轻轻拉住,递了个眼色,心里微微一动,料将有故,便不曾移动。 裘大可说了声:“喝茶!”一只手端起了茶碗,孟小月称了声谢,举碗互饮。 茶质极佳,入口生津,再看碗具亦非凡品,裘先生举止有度,更似一善以品茗的文人雅士,甚而他左手五指,俱都留着晶莹透剔的指甲,设非是昨夜之后,已知他是深藏不露的高士,任何人在初初一见之下,莫不视之为典型的斯文人物。 “李铁池这个人城府极深……”裘先生说:“他对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这一次与你动了手,绝不会就此甘心……却是要防着他一点……” 三姑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总是碍着孟小月在侧,不便多说。 裘大可一双湛湛目神,随即移向孟小月,话题一转道:“近年以来,奸宦当权,迫害忠良,仅仅三年时间,已有十数巨户,惨遭落难发配,此次王府买奴,据说都来自以前文、赵两府,孟小月你的出身,可与这两家有关么?” 孟小月怔了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裘先生嘴里所谓的文赵两府,俱是名重一时的朝廷大员,前者文良,职任礼部侍郎,后者赵超,官拜福建总兵官,皆以开罪职掌朝廷近卫全权的京畿内廷都督马步云而遭致整肃,分别发配抄家。这是本年的大事,远近皆知。 裘先生锐利的眼光,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他的出身来历,有着相当的关切。 孟小月虽是不欲多说,要想安全藏拙,却也不能。 裘先生一笑,进而刺探道:“那么你的出身……又是哪里?” “我……”孟小月凄凉地笑了一笑:“不敢先生见问,先主人姓金,我……” “这就是了!” 裘大可微微一笑,面现诧异地道:“莫非是金开泰都指挥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欲将否认,神情上却已难掩遮,一时神色凄凉,勉强地笑了一下,点头道: “先生说对了,小可正是来自金老大人的府上……” “我明白了!”裘大可一只手捋着山羊胡须,冷冷笑道:“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听说牵连极广,金家满门八十余口,全都下了大狱,同样是坏在那个马步云的手上……听说他府上奴仆,发配不多,一半多都到了南直隶应天府刘英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不由一惊,注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 裘大可嘿嘿一笑,精锐目光未曾少移,冷冷说道:“当今天下大事,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目观察?更承这里王爷错爱,事无巨细,每以咨询相商,便是每日抄印的官报,也都由我先看,摘要呈上,日久天长,也就当知尽知了。” 盂小月点头道:“原来如此!”说了这四个字,一时竟无言以对。 无疑的,裘大可所提及的金开泰一案,给予孟小月以极大的刺激,使得他原已压制冰封的思潮,再一次汹涌翻覆,一时之间竟为之颇难自已。 老于历练的裘大可,看在眼里,自是心里有数。 笑了一笑,他才缓缓说道:“有关你来自金家之事,不可对外人提及。”目光一转,看向三姑娘道:“你要记住,也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免生多事!” 三姑娘说:“您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孟小月不由抱拳道:“先生对我真正爱护备至了!” 裘大可微微点头,注目而笑说:“你我虽是初见,却也一见投缘,这里王府,人丁杂乱,外表平静,内里勾心斗角,大不简单,一切言行举止,都要十分小心注意,免得为人所乘,生出不必要事端,好在凡事,有妞儿关照你,这样方便的多!” 三姑娘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妞儿”,怪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爹”,就势站起来说:“我们也该走了!” 孟小月站起来向着裘大可抱拳道:“告辞!” 裘大可一笑点头说:“有空你就过来吧,咱们多聊聊!” 孟小月应了一声,道:“还要请先生多多指教!” “那倒是好!”裘大可脸现神秘地道:“只是看你是不是真心就教了!” 孟小月愣了一愣,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三姑娘说:“爹是逗你玩儿的,走吧,还得去高总管那边呢!” 孟小月随着她转身离开,待将跨出天棚,踏入堂屋的一霎,耳听着身后的裘大可一声吆喝道:“小心!” 话声甫落,即有尖锐的一股风声,直循着孟小月后脑袭来。 事发突然,自是大出二人意外。 三姑娘“啊!”了一声,慌不迭向外一闪,展翅飞鹰一般地已腾身而起,落向摆满了水仙花的长案之上。 却是那暗器并非冲她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双尖锐的竹签,已飞临孟小月后脑部位。 较之三姑娘的机智应变,孟小月却似太过呆板。猛可里他回首一探,便在这一霎,一双尖锐的竹签,在距离着他颈项左右不及一寸的光景,飞擦了过去,一路穿堂直入,“笃!”地钉在粉墙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惊,只是向裘大可注目不言,后者却由不住朗声大笑道:“好!” 三姑娘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父亲有意向孟小月出手试探,只是手法过于冒险,试以眼前而论,那一双飞临的竹签显然已经父亲真力灌注,孟小月设非如眼前的反应迟缓,若是作左右闪躲,略有不慎,势将为飞签所中,非死即伤。 裘大可的出手,真正是忒也胆大了。 “小伙子,有你一手!” 一面说,裘大可已缓缓走近眼前,脸上表情,甚是欣慰,目注着孟小月道:“这一手‘金风不动’,虽说不够十分沉着,却已不差,足见我没有看错了你,咱们可真是有缘,以后可真得好好盘桓盘桓了!” 哈哈一笑,便自转身自去。 出了裘家大门,踏上了通向后院的长长画廊。 尽管是白雪遍地,这胜宫幽院,景致仍然是大有可观。 走着走着,三姑娘忽然停下了脚步,偏过脸来向孟小月瞧着,脸上表情,大是费解奇怪。 “我爹说的是真的?你身上有功夫?”三姑娘含着微微的笑:“怎么我一点都没瞧出来,你可真会装!” 孟小月脸上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 “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着问就是了!”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瞧出来了,不是吗!一般人哪能受得了那个罪?光吊也吊死了!” 孟小月窘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瞒姑娘,早先确也练了几年功夫,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大长进,也就不敢人前显露,若是姑娘不嫌弃,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正才是!” “你看,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吧!” 三姑娘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闲人经过,才含笑说:“你可真傻,我这点本事算得了什么,我家老爷子那一身本事,才真正是好样儿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对你很是投缘,想收你作徒弟呢!” “该……” “算了,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三姑娘说:“是不是真是这样,还没准儿,他老人家的事情可难说!走,咱们走着说话!” 二人边走边说。 孟小月道:“令尊身手惊人,难道没有传人?” “怎么没有?只是……”三姑娘说着顿了一顿:“我还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跟前,还有两个师兄,也不在跟前……” 孟小月点头道:“原来这样……” 三姑娘偏过脸来瞧着他:“这些话原是不该对你说的,你也不要对外人提起,要不然我爹知道,又要怪我多嘴,恼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想起先前光景,不觉问道:“还有你母亲……”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忽然站住,忿忿地说:“这个女人可厉害了,人前一个脸,人后一个脸,一身本事也是好样的,你得多防着她一点儿,反正没事少跟她罗唆!” 孟小月一笑点头,心里盘思着,眼前自己所置身的这个环境,可是真够复杂,才来第一天已是如此,日后将何以堪!? 高总管同李铁池外出未归,没有见着。 回来的路上,三姑娘笑着说:“这样最好,见了面反而罗唆,反正是咱们的礼数到了,他也不能怪你!” 两个人又在各处走了一圈,遇见了府里一干闲杂人等,三姑娘均为之一一引见。 原来楚王朱华奎为人重义,讲究排场,王府里除安置有三房妻妾,各有一定住处,仆从如云,各事其主,自是不在话下,其本人更是好客成风,家里礼待有大批食客,便是等而下之的门丁、闲差也为数不少,这类人五花八门,良莠不齐,文能经邦,武可卫民,便是来自江湖道上的武林朋友,也不在少数,整个一片北面大院,全教这些人住满了。 三姑娘在这里锋头健极了,看见她的人都争着跟她打招呼,一圈走下来,还真够累。 孟小月跟着她,旨在礼貌拜访,并不多话,却是一双眼睛也不闲着,该留意的都留意到了。 好容易出了这个大杂院,时已过午。 “肚子饿了吧?”三姑娘说:“我带你吃饭去!” 孟小月说:“回赏心小苑?” “不!”三姑娘说:“咱们到厨房里吃去!” 厨房可真够大的。 七八个火灶都不闲着,除了供应全府上下的大厨房之外,各房各院都有专属的小灶,烹制主子们喜爱的精馔。 赏心小苑当然也不例外。 这一房管灶的师傅姓王,安徽人,瘦瘦高高的个头,手艺特好,爆、炒、烹、烤,样样俱精,王爷和三姨娘都挺爱吃他做的菜,特别打发他负责赏心小苑那边的饮食调理。 这会子,他刚忙完了,独自个坐着一边喝酒,看见三姑娘进来,霍地放下了酒,笑道:“哟!三姑娘来啦?吃饭了没有?坐坐……” 三姑娘笑说:“吃过就不来了,这是新来的花匠小孟,王师傅你多关照。” 王师傅一面站起来,着实向孟小月打量了几眼,连声笑道:“小孟……小孟……我早就听说啦,兄弟你一来,我就听说了,好好好,我得好好炒两个菜请请你……坐坐……” 三姑娘施了个眼色,向孟小月说:“坐吧,你的口福不错,居然能劳动王师傅亲自下厨,回头你一吃就知道了!” 孟小月忙向对方道谢。王师傅其时已回炉灶上,好在是木案上菜齐全,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砂锅里炖的是鸭子,并不怎么费事,很快地便摆上了四菜一汤。 王师傅特别还烫了一壶酒,笑着说:“这是王爷昨天晚上宴客,剩下来的,陈年花雕,总有五十年了,好酒!” 一面说,随即为二人各倒了一杯。 三姑娘说:“我可不会喝酒,小孟代我喝了吧!” 孟小月端起酒,向王师傅道:“老师傅,我敬你一盅!”一仰而尽。 王师傅点头说:“好!”才饮了一半,却见孟小月将自己面前的一盅端起来也干了。 “好酒量!”王师傅忙为他又续上一盅,孟小月端起来又喝了。 “哟!”三姑娘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道:“你这是怎么啦,喝这么猛?” 王师傅赫赫笑着,拍着案上的瓷瓮道:“不要紧,小兄弟你放心敞开了喝吧,还有大半坛子呢,多得是,不够里面还有!” 孟小月苦笑着说:“老师傅与姑娘见爱,今天我就放肆一回,下不为例!” 一面说,把面前的两大盅也端起来喝了。 “赫!”王师傅直着眼,兴奋地道:“你这是豪饮,可提防着,这是五十年的陈酒呀,后劲可大啦!” 一边说,王老师傅卷起了两只袖子,大为起劲地道:“娘呀,今天我可是遇见对手啦,小兄弟,我知道你心里头苦,我老王陪着你喝,只此一回,不醉不休,来——当着三姑娘的面,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说时,他也一连干了两杯。 旁边打杂的小厮,连忙帮着烫酒,又为两个人满上。 三姑娘原要阻止,听王师傅这么一说,也就不便扫兴,再想孟小月口虽不言,定必身世奇惨,可怜他年纪轻轻,历经丧家发配极刑之苦,人间奇惨莫过于此,今日逢酒,触发伤怀,便不自禁,好在下不为例,今日初来,且让他喝个痛快,大不了回去睡觉,料无大碍。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阻止,索性让他们喝个痛快。 风一阵紧似一阵,引动着整个的一片院落,俱都为之摇动了起来——那光景颇似有飞沙走石之势。 孟小月莫名其妙地由梦中惊醒,只觉得全身燥热,像是端了一盆炭火般的难以忍受。 灯还不曾熄灭,噗突突时有跳动,连带着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片闪烁阴森,桑皮纸糊就的两扇窗户,在风势里唏哩哗啦乱响……骤然听在耳朵里,一阵心惊肉跳,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孟小月醉了…… 已经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四周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到后来什么酒都搬了出来,好几个坛子都见了底儿,王师傅酩酊大醉之后换上了老李,老李也醉了,换了小蔡、老秦,到后来他们两个也躺了下来……孟小月是不是真的醉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是以后的事他糊里糊涂都记不清了。 幸亏有三姑娘在他身边照顾着,把他搀了回来,折腾了半夜,她才去了。 “我真的醉了?” 对着八仙桌子上跳动的灯焰,孟小月强睁着惺松的一双醉眼,睁圆了又收小了,总是想不明白,“凭我的酒量,会喝醉了?” 记得那一年与素有“酒龙”之称的七叔金涛夜饮高阁,曾有过千杯不倒的记录,迫使七叔也为之甘拜下风,想不到事隔三年,一场大难之后,自己竟变成了如此不济,在此王府,竟然让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厨房里的家伙给灌醉了,可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喉咙里干得难受,小肚子鼓膨膨胀着一泡尿,更待发泄。 孟小月一个咕噜下了床,脚下一闪,噗通!坐了个屁股墩儿,爬起来东倒西歪,这才知道自己敢情是真的醉了,且是醉得不轻。 光一双鞋就穿了老半天。 外面风势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唏哩哗啦,像是满院子的树都在摇动,那玉树频摇,白雪尽落,该是一番何等光景! 找着了桌子上的瓦壶,先灌了几口水,尿涨得实在憋不住,便只好披衣外出。 月色明亮,飞云电转,大风迂回,呼啸来去,这般景况还不曾多见,引得这附近警犬尽吠,深夜里听来,更似无比凄凉阴森。 孟小月由茅厕解手出来,吃迎面冷风一吹,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连带着酒也醒了一半。 却在这一霎,让他看见了件新鲜事儿。 先是左面廊子下面,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扑面而来!简直不容他看清是什么人,那个人已迎着自己这面掠了过去。 月色里,对方似乎穿着一身紧身黑色夜行衣靠,头遮风帽,身材甚高,举动间极是轻快利落。显然轻功一流身手。 孟小月一惊之下,待转住目看时,对方夜行人已由身边贮花暖房侧面掠了过去,却是这一面院墙极高,另有一道回廊甬道,通向别院。 夜行人身方掠过,蓦地定住了脚步,便在这一霎,另一条疾劲人影忽地扑身而近。 孟小月心里暗吃一惊,慌不迭后退一步,贴向门角,这么一来整个身子俱都掩遮在墙脚暗影里。 两条人影先后的展现,顿使他觉到事态的非比寻常。 果然,就在第二个夜行人方一逼近,先前的黑衣人蓦地掉过了身子,随着他疾快的转身之势,“咻!”地发出一枚暗器。 后来人“嘿!”了一声,举手一盘,“当!”一声,把来犯的暗器磕开一旁。 风摇树动,哗哗声不绝于耳,也只有近到孟小月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才能窥听一清。 打落的暗器,明晃晃堕落地上就在孟小月脚前不远,竟是口细长的柳叶飞刀。 “好大的胆!竟敢到王府里来撒野作案,今天看你往哪里跑?” 话声一落,后来的这人已扑身而上。 借助于天上月色,约莫可以辨出后来这人是个身材魁梧汉子,留着一圈绕口胡子,由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着式样,很容易使人判定,必属于王府护卫人员之流,比较起来对方黑衣人的身份,也就显得格外神秘而费人思忖。 看来此二人,早已接触,展开了一番追逐,误打误闯地来到了赏心小苑,无巧不巧的恰恰为孟小月所闯见。 这时的孟小月虽酒醒过半,却也并非全然清楚,脑子里沉甸甸的,很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可是现诸在眼前的这一幕,却使他警觉到事态的非同小可,从而也使他警觉到这样的事情自应以不卷入其间为妙,偏偏眼前的发展,竟使他难以脱身,逼得他僵立一隅,进退维谷,竟似非看不可。 虬髯汉子话声出口,己向黑衣人扑了过去,手里的兵刃,很像是一把轮状物什,随着他的出手,“嘶!”的一声直向黑衣人身上抡来。 黑衣人身子向侧面一个快闪,样似挪身而开,其实只是错开了上半截身子。 如此一来,虬髯汉子的兵刃便自落空。 猛可里,随着黑衣人的身势一转,“呼!”的一掌,拍中虬髯汉子左肩之上。 这一掌功力纯实,虬髯汉子那般魁梧的身子,竟然吃受不住,身子一歪,竟自跌了出去。 “碰!”一声撞向院内假山巨石,手内兵刃先自把持不住“呛啷!”松手脱落。 孟小月不由暗吃一惊。 按说他们双方若无深仇大怨,黑衣人此行既是不欲人知,此刻胜负已分,便该即速求去才是正理。 偏偏黑衣人行为怪异,用心狠毒,一掌得手,并不思去,竟欲置对方于死地。 先者,虬髯汉子头撞巨石,非但兵刃脱手,人也几欲昏死了过去。“唉哟!”一声,倒了下去。 黑衣人蓦地顿生杀机,腰下一拧,“呼!”地蹿身而进,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短剑,直向虬髯汉子当胸力扎过去。 目睹及此,孟小月实不能再保持缄默,嘴里一声喝叱道:“拿贼!” 先时他手里早已扣留了几块石子,这类用以铺路的碎花岗石块较诸武林中常用的暗器飞蝗石尤具功力,叱声出口,右手抖处,三块石子呈三角形,直向黑衣人身后袭到。 黑衣人一口短剑,眼看着已将得手,作梦也没有想到竞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出手。 那一声“拿贼!”虽说为风势所掩遮,到底作贼心虚,聆听之下,同时亦感觉身后尖风袭项,自不顾再向虬髯汉子出手,腰下一拧,直向斜刺里跃身闪开。 却是如此一来,仍然逃不开身后暗器侵袭。 救命关头,孟小月出手暗器力道极重,他原本功力不弱,这一式暗器手法,名唤“三星伴月”,施展得恰到好处。 黑衣人一式快闪,虽然躲过了上面直奔后脑的一颗,却不曾料到左右两侧下方,仍然还有两颗。 眼下他身子方自向左侧面闪开,无巧不巧,正为左下方这颗石子击了个正着。 “噗!”的一声,正中后腰下坐骨部位。 黑衣人“哎哟!”了一声,想是负痛甚剧,来不及回头察看,随着他身势一个侧滚,“呼!”地翻向侧面墙脚。 孟小月暗器侥幸得手,自不会对黑衣人就此放过,嘴里大喝一声:“哪里跑!” 急切间信手操起了一根门栓,随着脚下的一个猛扑,“呼!”地一棍,直向黑衣人身上打去。 黑衣人反臂以迎,手中短剑虽是轻便兵刃,却锋利己极,“喳!”的一声,已把孟小月手上门栓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好快的身手! 把握着这一瞬之机,黑衣人腰肢再挺,虽是后脊有伤,却也大有可观,“呼!”地起势如云,已攀上了丈许来高的院墙,紧接着一个疾滚,已飘身墙外。 孟小月这一霎酒已醒了七分。 眼看着黑衣人身已负伤,自不会就此便宜让他脱逃,更因手上门栓吃对方斩断,不禁激发起要胜雄心,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好看,把他力擒到手。 有此念头,当下脚上用劲,“呼!”地飞身而起,丈许来高的院墙,一掠而过。 黑衣人身手绝顶高超,只因不慎为孟小月飞石所伤,伤中之处更是极称要紧的尾椎骨节,连带着整个背脊都不易施展。 孟小月茫然地越黑过墙。 也不知这一面是王府何处?月光照射之下,地面的白雪极其醒目,刺眼难开。四面打量一眼,竟不见对方黑衣人的踪影。心里正自狐疑,难定取舍,猛可里背后风紧,即在孟小月反身而窥的快速动作里,一条软索,蛇样的灵巧,直认着他头上飞射而来。 黑暗里仿佛看见,对方黑衣人贴墙而立,短剑在手,极称凌厉,由于他所着紧身衣靠、连同风帽,头脸俱都遮住,只见双目,自是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却是身材曼妙,腰肢细纤,宛若妇人。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孟小月大大吃了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条直奔面门的软索,已经迫前。孟小月起手一拨,却不意那飞来绳索至为灵巧,头上一转,便搭在了孟小月肩上,其势绝快,忽悠悠一阵打转,即把他紧紧缠住。 黑衣人立身墙角,更不怠慢,低叱一声,蓦地扑身而进。 孟小月这才知道,为对方所乘,急切间待得摆脱身上绳索,势已不及,再听得黑衣人一声厉叱,已为对方当胸抓住。 “我宰了你!” 话声出口,一口锋利短剑,直向他咽喉刺来,其势绝快,不容人少缓须臾。 孟小月功力虽高,到底还有几分醉态,以致上来为对方所乘。再者黑衣人一开口说话,声音清脆,更自断定她是个女人,声音颇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原就心胸狭窄,出手狠毒,更因为孟小月飞石所伤,对他恨之入骨,仓猝交锋,恨不得一剑结果对方性命,自不会手下留情,眼前随着她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孟小月咽喉要害,眼看着已是得手,猛可里由侧面飞来一件物件,不偏不倚,正中在黑衣人那一只持剑的手上。 紧接着一条人影,深宵大雁般自斜面拨起,起抄之间,翩若飞熊,已落向一隅假山之上。 黑衣人“哦!”了一声,张惶着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霎才似突然看清了孟小月的脸,不由得呆了一呆,“是你……孟……” 话声未已,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忍着身上的伤疼,倏地转身急蹿而去。 盂小月这一霎早已挣开了身上绳索,由于眼前这一霎的错综复杂使得他心思错乱,如堕五里雾中。尤其是后来现身的这人,那种神兵天降的飘飘然,轻功之高,简直令他叹为观止,相形之下,自己这样的身手,实在也就不必再现丑了。 对于黑衣人的突然退身,这个人并不曾出身阻止,只是遥遥向着孟小月打量一眼。 陡地拔身而起,一缕轻烟样的轻飘,落向画楼一角,身躯再摇,鬼魑样的便自消逝无踪。 返回到原来院子。 虬髯汉子仍然歪在地上直哼哼,看见孟小月来,赶忙作势爬起来,不意才爬起一半,便自又坐了下来。 “你……你是……” 借着天上的月光,他仔细地在孟小月脸上瞧着,显然还不认识。 “我姓孟——”,孟小月上前把他搀起来:“新来的花匠——小孟!” “小……孟!?” 看样子他还真伤得不轻,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了下去,孟小月用力架着他,来到了自己居住的草舍,用脚踹开了门,两个人踉跄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亮着灯。 孟小月扶着他坐定了,再一打量,好家伙,身上都是血。虬髯汉子自己也发现了,伸手摸了一下后头伤处,满手都是血。 “他娘的……头撞破了!” 孟小月吓了一跳,赶忙掌过了灯,仔细瞧瞧,可不是后头上一大片血渍,都凝住了。 “还好,只是些皮肉之伤……我给你先缠上……”一面说,孟小月赶忙过去把床单子撕下一条来,昨天三姑娘带来的一个“千金急救药箱”还在这里,正好用得着,里面举凡一切刀伤火烫药物、刀剪针线,样样都有,倒像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一样。 孟小月又找来了一盆清水,倒是好好地给他整治了一番。 灯下打量着虬髯汉子这个人,猿臂蜂腰,身材轩昂,衬着他脸上的一圈虬髯,直是画上的钟馗,极是英挺魁梧。却是由于失血过多黑色脸膛渗着一抹灰白。 嘴角上牵着冷笑,虬髯汉子一双大牛眼只是在孟小月脸上转着。“今天晚上要不是碰见了你,我展飞熊非丧命在那个娘儿们手上不可……孟兄弟,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姓展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展兄……这件事又是怎么……” 缠好了布条,孟小月总算松了一口气,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展飞熊连气的哼着,十分气馁地道:“他娘的,今天晚上真不知是遇了什么邪,会碰见了这个扫帚星,好大的胆子,竟敢摸到王府来作案来了!” 孟小月点点头说:“原来是个女贼……你们以前见过?” “没有,不过……”展飞熊一只手摸着下巴:“这事透着玄,我缀着她一路,穿堂越院,比我还熟,看样子她是想上东珠楼下手……” “东珠楼?” “那是王爷驾寝的地方!”展飞熊说:“后来发现那边防得紧,就转到了赏心小苑…… 我怕惊着了三姨娘,这才现身给她叫开了字号,没想到她转身就跑,原来是存心把我引到了这个暗处,再图对我不利!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他娘还能活着?” 孟小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里一动,再想到刚才那个黑衣女人的动作、口音,以及后来发现自己以后的反常神态,蓦地恍然大悟。 竟会是她!? 裘大可的二房妻子,三姑娘的继母!也就是日间在裘家所见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妇人。 真的是她?却又是为了什么? 一霎间,孟小月脑子里充满了紊乱,可真有些糊涂了,一时间只是看着展飞熊发呆,说不上一句话来。 “帮我个忙!”展飞熊抱拳向着孟小月拱了拱:“今天夜里的事,谁跟前也别提,要是惊了驾,咱们这个罪可就大了!” 孟小月点头一笑:“放心,我不会说!” 展飞熊打量着他,忽然面色微异,点点头说:“我想起来啦!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孟!嘿!听说你好酒量,把王师傅、老秦一伙子人都撂倒了……怪道呢,这屋子里酒气熏天……想不到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可干这个花匠太委屈你了!” 顿了一顿,他瞪大了眼睛说:“这样吧,明天我就给你说说,到我们‘天卫营’来当差吧,包管你平步青云,今后大有出息!” 孟小月摇摇头,含笑道:“展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新来乍到,疲累极了,只希望安静一个时候,以后再看情形,请你大力成全吧!” 展飞熊怔了一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好吧!天可是不早啦,搅了你半夜,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一面说他即站起来告辞。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展飞熊握着他的手用力撼了一撼,眼神里热情奔放,无限感激。 随即转身自去。 “喂……该醒醒了!” 三姑娘一面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了“笃笃!”声音,瞧着榻上孟小月的那个睡相,不由得“噗!”地笑了起来。 “喂!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 末后这句话,简直就是挨着他的耳朵根子说的一一孟小月忽然一惊,鲤鱼打挺也似地坐了起来。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姑娘后退一步,抱着胳膊:“都快晌午啦,还睡!还说没醉,醉得像头猪!”说着忍不住自己低头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 一面找着鞋子穿,孟小月怔忡道:“都是昨天夜里闹的……”一想不对,赶忙闭上了嘴。 “昨天夜里闹的?”三姑娘奇怪地道:“昨天夜里怎么啦?” 孟小月摇摇头,含糊地说:“我真喝醉了,记不清了。” 三姑娘用鼻子闻闻,哼了一声,白眼珠子斜着他说:“闻这酒味儿,昨天夜里你准是起来吐啦,说真个的往后可别再这么喝了,瞧着真吓人……你知道吧!” 接着她笑孜孜地说:“你把王师傅、老李、小蔡他们几个都害苦了,刚才我听说,小蔡昨天发了一夜的酒疯,说是半夜上茅房,掉到粪坑里啦,差点没死了,你看看,这不是闹着玩的吧!” 孟小月找着脸盆,在墙角洗漱,回头苦笑了一下,自忖道昨天也太过放肆,这件事要是让高总管知道,又不知要怎么样了?自己个性一向沉稳,不喜招摇,况乎身世殊异,消声匿迹,尚且不及,焉得如此荒唐放肆?真正愚不可及。 心里好不后悔。 看着眼前一朵鲜花样娇嫩,却是唯一体贴和关心自己的好心姑娘,由不住脸上讪讪,轻轻一叹说:“你说的不错,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喝酒了!” 三姑娘一笑说:“得了,没事儿,喏——给你带的烧饼夹肉,乘热快吃了吧!” 孟小月怪不好意思地瞅着她。 三姑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陪着你一块儿吃!”打开纸包儿,里面又是烧饼又是肉,还真不少。 “快吃吧,三姨娘刚才传下话了,要你去见她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有什么事……” “不要紧,不过是例行公事吧!”三姑娘把夹好肉的热烧饼递给他,说:“她为人最好,反正问一句你答一句就对了!” 孟小月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喝了一碗三姑娘带来的热茶,就口问说:“裘先生可好?还有你娘……她可好?”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也不知道我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病啦!今天连床都起不来了,我爹一大把子年岁,反过来还得侍候她!” 孟小月心里一动,想到了昨夜为自己飞石所伤的那个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笃定,看来果然就是她。 这件事真叫他纳闷儿,百思不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着他一笑说:“去吧,见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带到了楼上,进去回了话,又出来,三姑娘小声地说:“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说罢她便含着微笑,自个儿下楼去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将告门而进,珠帘卷处,一个俏丽丫环探头说:“奶奶唤你呢,来,跟着我!” “是——”孟小月应声进入。 眼前楼厅,彩幔低垂,锦绣铺陈,地上是厚厚的藏毡,古董玉器,琳琅满目,极其华丽。 两个白铜火盆,蓝汪汪地冒着火焰,整个厅房兴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较之外面的酷寒,诚然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两面临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开了,满屋子沁放着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狮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窜出来,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转。 三姨娘却不在暖厅里。 “奶奶正在画画儿,来,跟我来!”一笑扭身,头前带路。 窗开二扇,屋子里凉飕飕的。 三姨娘身披长帔,正在作画,透过敞开的窗扉,正可见白雪深叠中的曲翘琼楼,角上红梅吐艳,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闹追逐,情景入画,真正便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会儿,再有几笔就好了!” 匆匆几笔,补下了鸟的动态,三姨娘才自搁下了笔,回头吩咐说:“春绸,把窗户关上,怪冷的!” 这才转过身来。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参见三姨娘!” 春绸关上了窗户,回头说:“他就是新来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献茶!”指了一下边上的位子:“你坐下说话!”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转身坐下。 春绸捧茶进来,孟小月道:“不敢!”双手接过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个儿退身外面,在暖厅一角坐下。 听候着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来,书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两个人了。 打开了珊瑚盆盖,捏了点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喷香宝鼎里,书房里立刻散发出郁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风,里面是大红缎子袄,沙绿绸裙,衬着轻云密雾,两鬓堆耸的一头秀发,尤其是压在额上发际的银狐卧兔儿,模样儿更增无限娇媚,真个我见犹怜。 三姨娘看着他微微点头而笑:“你来了应该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还习惯吧!”三姨娘说:“我是说在这个园子里你还住得惯吧?” 孟小月连连点头说:“习惯、习惯……很好……”随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头。 “我知道……”三姨娘话声带着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头。 “不要紧,没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靥不失地道:“是心里烦?” “这……” “这也难怪,孤零零的一个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颇似关切地注视着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家没有?” “没有……”孟小月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夫人的关怀,过去的不要再谈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三姨娘点点头,很能会意地道:“好,那就不谈过去,谈谈现在吧,三姑娘把你的情形大概给我说了一下,却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没有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的,你可相信,在这个家里,我虽然坐在这里不动,却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这么说。 三姨娘一笑说:“从你这声称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平素很有教养的人……看起来,你并不习惯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着实吃了一惊,不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只是默默向对方望着。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这里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小妾,并不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人家都称呼我是三姨娘,还有人称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贵而不落俗的称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称呼错了?” “不!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说:“人都喜欢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贱的人,才会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我很能体会!”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摇摇头说:“夫人看错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听人使唤的下人……” “是吗?”三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我可真的看错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双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虚,被对方觉察,从而被她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却是落落大方,侃侃说道:“你在这里的工作很是清闲,尤其是这几个月…… 这里的一切,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处精挑细选的,来头可大了!呶,你看这一盆!” 她随便指着面前的一盆说:“别看这么一棵小树,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这一棵——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岁了,三姑娘可是爱了,每天都要来瞧瞧,当它宝贝一样— —还有这块天然大理石屏风,你看着上面的花纹,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则看起来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凉,面上含笑。 “谢谢夫人关照,这些我都会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运既然这样地安排了他,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转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挽挽袖子,即刻开始了他的新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闲。 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辞岁的年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团喜悦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焕然一新。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内外点缀成一片琼瑶世界。尽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沦为饿浮,可是作为统治者阶层的王府,却丝毫没有影响,看起来较之以往更似风光,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该是一个何等鲜明的写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点,再加上孟小月的谨慎行事,他果然对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些日子以来,也只去了两回,倒是三姑娘待人亲切,体贴入微,平常既然在一处工作,想要疏远亦是不能。事实上,三姑娘的温柔关爱,在这个时候,却是给了他一份温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这里,他不过是个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质、谈吐,大异寻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着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觉,无形之中,他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来。 年关打赏,各人得了五两的赏银。 晚饭后,各处聚赌,呼卢喝雉,乱成一气,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汇集在一团欢欣鼓舞里。比照以往惯例,年节前后的一个月里,可以大开赌禁,除了分派固定职司的仆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过了上元灯节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显得很不安宁。事实上从早起以来,都像是没精打采,笼罩在不佳的情绪之中。 晚饭后,三姑娘陪着他聊了阵子天,他却兴趣索然地推说困了,想睡觉,独自个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间”。 自从他住进来,经过一番整理之后,两间草房看起来顺眼多了,三姑娘更帮着他用漂亮的洁白棉纸,把四面墙壁重新糊贴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净,再摆上几盆水仙,挂上儿幅字联、梅竹,顿时气象一新。 子时前后,夜阑人静,各处都安静了下来。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关上了门,找出了早已备好的黄纸素帖,正襟危坐地在灯下写下了,“显考妣金公开泰府君大人双亲之灵位”。 下款落名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笔至此,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己地竟自垂首痛泣起来。 原来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双亲大人落难的忌日。 凶讯传来之日,适当他充身发配于南直隶应天府刘英之府第,那一纸油墨版报,至今还收藏在身。 报上消息该是金氏夫妇因畏罪在狱中自缢而死,实在是不耐于内廷都督马步云的严刑拷打、逼供,才自双双寻了短见。 时间真快,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报。金孟逍这一位昔日的名门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谊,以其子孟小月名顶替,苟且偷生,辗转流离,发配为奴,才得保命至今,个中曲折,惨绝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锥心沥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毕,这才找出了日间所备下的纸钱,便在眼前一个瓦盆里焚烧起来。 想不到火势甚大,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差一点连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烧着了,孟小月忙自把瓦盆拉开,纸灰飞扬,飘得满屋都是,黯影里直似一天蝴蝶,便在这一天纸灰蝴蝶里,恍惚看见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两颗血淋淋人头,上下翻飞,加之爱儿的声声呼唤,便是铁石心肠人儿,也为之动性断肠,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扑捉着一天幻影,大呼一声“爹娘”,扑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这一霎,幻像消逝,迷离灯影里,犹自见满屋飘动的纸灰!便是那种清冷冷的孤伤感觉,战栗着他,真似一身气血也为之冻结了…… 窗外传过来沙沙的寒风声,细小的雪粒,飘打在纸窗上的那种声音。这声音最是听来惆怅。情夜里极是清晰,声声在耳,感觉着,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将有所振作,却于这一霎,清晰地听见了有人叩门的“笃笃!”声。 心里一惊,孟小月出声喝问:“谁?”右手出掌,呼地熄灭了祭桌上一双白烛。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谁还会到这里来? 随着孟小月更快的扑身之势,抢到了门前,霍地拉开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哪里有半个人影? 却是对面大树簌簌地起了一阵颤动,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却是意会着有人藏匿其上,哼了一声,陡地扑身而前,一连四五个起纵,直扑树下,树下仰视树上,静悄悄的哪里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阵风,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来是这么回事,目光逡巡当儿,却只见一条人影,直由自己居处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灵巧,雪夜里有似冲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墙之上。 这一次所见清晰,再无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声,脚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绝技,蓦蓦扑了过去。 无如两者之间间隔数丈,俟到他扑身来到眼前,对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踪影。 孟小月心里吃惊,立身院墙之上,四下里打量一眼,哪里有任何踪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着先时所见只不过七八丈的距离,一转眼的当儿,竞自失了踪影,且是来去无声,寸草不惊,只看这般从容架式,当知其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属必然。看来这王府一地,真正卧虎藏龙,非比等闲,自己若不谨慎言行,势将暴露身世,无地自容。 这么一想,只觉着遍体生凉,忽然,他像是触及了什么,暗叫了声:“不好!”陡地飘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赶回。 灯光复明。 房间里各物依旧。 婆娑烛焰,摇动着满屋的凄凉。瓦盆里已无余烬,先时散飞的一天纸灰,俱已落空,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却是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个极不显眼的足迹脚印,却是一经注目,所见昭然。 可以猜想出,来人的心思灵巧,足迹的显示,来人像是以脚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过微微数点,梅花样的点缀着几处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细的瞧了瞧,用手指拈着雪屑细看,再无可疑,那个人确是进来屋里了。 随着足印的移换,清晰的标明着来人在屋内的一切活动,在不过丈许方圆之间,其中立足于供桌前的两点足迹,一经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惊心动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觉着双腿一软,差一点坐了下来。 假设着,这个人确如足迹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种,那么,供桌上那只书有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实姓名的供鉴,必为所见,那么,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将暴露无遗了。 是谁? 王府的总管高大爷? 侍卫头子李铁池? 设非是此二人之一,谁又会有如此身手?却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嚣张声势,实在难以想象会对自己采取如此隐忍姿态,应是早已向自己出手问罪,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为自己撞破、见面尴尬模样。 这么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觉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见那个人影,身材颇似细纤灵巧,雪光映衬里,仿佛身上披有一袭长帔……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个女人! 再看地面足迹,小小梅花印记,以之与女子纤足弓方鞋印证,应是十分恰当,顿时,他明白了,一点都不错,来人确是一个女人。 三姑娘裘贵芝?还是她继母那个行动诡异的红衣妇人?后者自前此为自己飞石误伤之后,极可能心里种下了仇恨,伺机来摸摸自己底细以为日后的报复作好准备,这一点也不无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见裘大可老先生时,双方对话,裘老爷子亦曾提起自己满门为奸宦马步云所陷害事,言下不无同情,当时情景,裘老头语涉玄机,虽未明言对自己伪称的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实已呼之欲出,那么,今夜他差遣妻女来对自己进一步有所刺探,实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里这么胡乱地想着,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书有父母姓名的供签在瓦盆里烧了。 火光耸动里,却让他意外地又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闪着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里看看,竟是一枚连有细致银链的珍珠耳坠。 不用说,必然是来人匆忙中遗落。且先代为收藏,暗中再细细打探,以此对证,正可测出来人到底是谁。
第三章 巧遇名师 这两天孟小月如坐针毡,行事谨慎,如履薄冰,总以为小辫子为人抓住,一经抖露便是不可收拾的杀身之祸。 偏偏是事情平静得很,虽然他一再对身边各人注意,包括三姑娘在内,却是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三姑娘像往常的一样自然,一派天真无邪,实在难以想象她是作伪。 这可就深深地令孟小月不解了。 天还不大亮,孟小月就起来,洗漱方毕,未及着衣,裘老爷子却意外地来了。 孟小月心里一怔,忙自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老爷子请坐,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面说,慌不迭地为他在瓦匝里倒了一碗水,裘先生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说:“再来一碗。” 倒过来,他又喝了。 孟小月再要去倒,老爷子哈哈一笑,自己动手拿过瓦匝来,里面还有多半罐子,却见他左脚前跨,竟自一口气,长鲸吸水似的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了。 “老爷子,好水量,您这是……” “没有见过吧!”裘先生一笑落座道:“这叫‘饮水式’,晨饮万斛,百脉尽通,好处多着啦,小伙子,哈哈……看来你要学的还多着哪!” 瞧瞧他这一身! 黑缎子灯笼套裤,下面扎着绑脚,上身丝棉小袄敞着领口,连件罩肩儿都没穿,头上扎戴着马尾罗巾加着根犀玉奇簪贯发,虽说是一大把子年岁了,看起来仍然文采斐然,自有读书人风流气质。 一旁桌子上放着他的随身长衣,里面像是包裹着把家伙。 这么冷的天,点水成冰,他却脸色红润,眉梢发际更似透有汗渍。 孟小月忽然明白了,声音放小了,“您老这样子,像是刚练过功夫?” “对了!”裘大可细长的眼角,拉出了长长的两道笑纹:“你才知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这身功夫,一年四季,一天没停过。” 孟小月“哦!”了一声,眼冒精光。 “小伙子,怎么着?也想练练?” “老爷子您是说……” 裘大可微微一笑:“这不就过年了?明天是三十,咱们就从年初三开始……那时候我自会来找你!” 孟小月一喜,站起来道:“您是说……您老人家收下我了。” “哈!”裘大可哼了一声:“以后再说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留意你,你不是也在偷偷练不是?” “啊……”孟小月呆了一呆:“原来您……” “那还用说?”裘先生含着微笑说:“你的气功、轻功,都很有一手,看样子像是南天派的,白头鹰马九先生是你师父?” “这……” 孟小月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已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竟连自己出身师门也都知道,事出突然,不免面现张惶。 略为镇定,抱拳道:“您老是怎么看出来的?实不相瞒,我确实从马九先生练过功夫……” “这就对了,”裘先生点头说:“马家门的罩功,在江湖上享有盛名,这门功夫一经练成,夏不厌暑,冬不畏寒,对于练武的人最是受益无穷,不过……” 微微一笑,他接着说:“他的功夫也只是到此为止了,再要往上可得全靠自己琢磨,以及改投名师,请高人指点了。” 孟小月大为折服,点头不语。实在是由对方这番话,印证当日师父马九所说,几乎一字不差,由此可见,这个裘大可果有过人的阅历而知人甚深。 裘大可一顿又说:“剑是兵刃之首,谈到剑术,马九先生可就又差一层了!” 说时他随手打开了桌上的衣服,就势拿起了里面包着的一口木制长剑,就手一拧,唰地直指向孟小月前胸而进。 “啊!” 孟小月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 裘大可一声叱道:“好式子!” 话声未已,掌中剑已反手弹起,孟小月警觉着他必有高招出手,慌不迭旋身自位上跳起,却是慢了一步。裘大可的木剑抖手之间,竟改由他顶头而落,大股剑风,劈头直下,其势万钧,猛烈无匹。 孟小月陡然一惊,右手飞起,以弹指功待将向对方木剑上点去,借以化解眼前之一记凌厉杀招,却是其势不及,登时只觉着右面肩胛骨缝间一麻,一阵尖锐的刺痛,已为对方手上木剑指住。 虽然只是一口木剑,却大非寻常,感觉着传自剑身的森森剑气,即使一把真的剑,也难能臻此。 孟小月讶然睁大了眼向对方望着,一时还真弄不清他的意欲何为? 自然,裘老头此刻显了这么一手,他的武者至高身手境界已表露无遗,之于孟小月内心的震惊确是前所未曾。对于裘大可这般出神入化的剑技,更是打心眼儿里为之折服。 裘大可哈哈一笑,目射精光道:“我特意施展这么一手,为的是要你明白及看清楚了,上乘的剑技,无不得力于气的运用,你此刻一定感觉着被剑刺得生疼,其实不然,你偏头看看,就知道了。” 孟小月依言偏头一看,才知道对方手上木剑,距离着自己肩胛穴缝处,分明还有三寸左右,并不曾真的扎着,却是感觉着如此刺痛,像是真的扎着一样,这才明白,对方所运用的,竟是传说中上乘剑术不可或缺的“剑炁”了!那么,眼前的这个貌似儒雅的裘大可,其实深藏不露,该是有何等惊人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了。 随着裘大可收回的木剑,孟小月才恍然若释。 裘老头一笑拿起了桌上的衣服说:“走啦!” 天可是蒙蒙的有些亮了,再晚一些王府的人起来了,可就多有不便。 在门口,裘大可回身说:“明天是大年三十啦,家里弄了好些菜,你来吃团圆饭吧!” 刚把自己收拾好了,要出门儿,三姑娘可就来了。 穿着一身大红,鬓边插着一朵红梅,三姑娘这副模样,较诸平日要娇气多了。 相视一笑。 三姑娘插着腰说:“要出门儿?” 孟小月说:“正要到府上叨扰,姑娘有事?” 三姑娘笑说:“那可好,我就是专程来邀请你的!不过,还早,坐一会再走吧!” 孟小月拉过一张椅子请坐,三姑娘坐下来,笑看着对方点头说:“穿上新衣裳啦? 好帅!” “过年嘛!”孟小月把新沏的茶,为她倒上一碗:“姑娘喝茶!” 三姑娘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含着笑意,颇似有情地在他脸上望着。 “这么一穿着,还真像是哪个大宅门的王孙公子哥儿,怪不得我爹常说,说你是一条潜水的龙,不定哪一天大水一涨,你就要趁势飞天了,看看还真像是这么回事!” 孟小月呆了一呆,苦笑说:“老爷子真会说笑话。”便不多言。只以为对方姑娘既已知道了自己身世,故意出言试探,她既不与明说,自己也就装糊涂装到底,看看后来如何。 端起茶来,轻轻呷了一口,三姑娘说:“我哥哥和两个师兄都回来啦!回头你就见着了!” “啊!你哥哥……” “你不知道?”三姑娘说:“他们一向都在外面跑生意,一年也只回来这么一次…… 也都成了家,来一趟也很不方便!” 孟小月点头说:“原来这样,那么,这几天你家里可热闹了!全家都团圆了,恭喜,恭喜!” 三姑娘笑了笑,带着几分牵强的表情说:“他们都比我大得多,平常阴阳怪气的,说话老气横秋的……回头你见着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眉尖一挑,又说:“对啦,看样子老爷子还是真要收你为徒呢,特意地要你见见三个未来的师兄!” 孟小月感激地道:“令尊确实太看重我了,只怕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到头来令他老人家失望,那可就……” 才说到这里,门上有人轻敲两下道:“小孟在吗?” 话声娇细,三姑娘一听就认了出来,忙自站起来说:“春绸来啦!” 话声未已,房门已被推开,三姨娘身边的那个宠婢春绸,已是当门而立。 手里抱着包东西,脸上笑靥不失,一眼看见了三姑娘,呆了一呆说:“啊!姑娘也在这里?我太冒失了……” 三姑娘笑说:“没有的话……都是自己人,我是来请小孟去家吃年夜饭的……是三姨娘差你来的?” 春绸笑应说:“奶奶打发我送点东西给小孟,还有……” 三姑娘道:“你们谈谈吧,我走了……”回头看向孟小月说:“回头完了事,想着来家吃饭,我走了!”便自转身出去。 春绸等她走远才自笑说:“刚才三奶奶还在问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你到哪去过年? 这好,敢情到裘老先生家去吃饭,那就好了!” 一面指着桌上的包袱说:“这是奶奶赏你的衣裳,说是你要有空,叫你现在就去一趟!” 孟小月站起来说:“好吧,还有什么交代没有?” 春绸说:“王爷刚才走了,奶奶最怕人多吵得慌,要我在没有人的时候,带你过去。 这会儿正好,来,我们走吧!” 看来三姑娘在三姨娘跟前还远了一层,这个春绸才真的是三姨娘跟前的心腹人,此刻她忽然想见自己,又为了什么? 和上一次一样,三姨娘正在作画。 画房里多了一大瓶红梅,顿时显现出几许诗情画意,看见孟小月进来,三姨娘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画笔。 “夫人过年好!”孟小月一抱拳道:“谢谢夫人的赏赐!” 三姨娘笑说:“衣服还合适?样子好不好?” 孟小月怔了一怔,欠身说:“我匆匆来见,还没有打开一看!” “回头你试试吧,要是大还是小,只管交给春绸,叫她们给改去!” 三姨娘回身在一张铺有皮垫的太师椅子上坐下来。春绸上茶后退出。 “要是我猜得不错,裘姑娘他们应该请你今天晚上去吃年夜饭,对不对?” 三姨娘脸上含蓄着微微的笑,眼睛里透着机伶,微微偏过脸盘儿向孟小月瞧着,模样儿十分俏皮,那样子极似未曾出阁的天真少女,和今天的王爷宠妾身份,可就有些不大相称。孟小月几乎不敢和她眼光相接,这个女人太机警,生怕一窥之下,即为她看出了心里隐秘一样。 “小孟,你坐下来,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不知你乐不乐意?” 三姨娘缓缓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脸上显着微微的笑,给人以讳莫如深的感觉。 “夫人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个花把式的工作,太委屈了你!” 孟小月刚要分说,三姨娘摆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笑笑说:“这可是你出头的机会,当然我不勉强你,可是男儿一生,应当奋发图强,难道你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不然就该趁着年轻,有一番作为……你说对不对?” “夫人说的是……”孟小月点点头,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就好!”三姨娘说:“眼前有一个机会,可以在王爷跟前当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荐你,那可比眼前这个花匠的身份有出息多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暗忖道:三姨娘呀!你枉自看来聪明,颇似有知人之明,其实却不免仍是俗人一个,你哪里知道,我孟小月乃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更何况身罹血海深仇,眼下在此隐居,不过是暂时之计,何尝还会有什么功名进取之心?真正是笑话了。 自然,这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打转,表面上却报以感激的微笑。 “夫人是要打发我出这个园子?” “那也不是!”三姨娘眼神里传递着几许神秘道:“你仍然住在这里,这样,我给你实说了吧,这可是一个晋身之阶呢!” “昨天……”她接着说:“王爷私上给我透露说,北京的马相阁要来了!” “马相……阁?” “内廷都督马步云,马老相阁要来了!”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孟小月只觉得全身一震,简直是难以置信:“夫人是说,那个马……步云要来武昌?” 三姨娘微微点了一下头,一笑说:“你怎么啦?” “啊……没有……没有……”孟小月强自镇定道:“马老大人的大名……我久仰了…… 一时失态,夫人请勿怪罪!” “你说话很文雅……一点也不像是个粗人……”三姨娘说:“我当然不会怪罪你。 可是你也该心里放机灵一点,要沉得住气,才能够成就大事,是不是呢?” “夫人……” 这一惊较诸前此更有过之,却是三姨娘那张脸上讳莫如深,并不曾显现出一些痕迹。 站起来,她缓缓走向窗前,隔着敞开的一扇窗户,远远地向着对面那棵红梅打量着。 孟小月简直有些激动了,三姨娘这么不着边际的几句话,真令他心里既惊又吓,一个念头迸出脑海—— “莫非她知道了……?” “怎么会……” 转念再想,绝无可能,她只是别有所指,或是在试探自己罢了。 话虽如此,孟小月可不敢掉以轻心,一股丹田之力下充小腹,一霎间全身俱都满了劲道,三姨娘果有异心,说不得只好向她出手…… 却是三姨娘那般温柔的仪态,在在打消了他的萌生杀机,随着她缓缓转过的身子,脸上含蓄着甜甜的笑。 “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她说:“马相阁就要来王府作客,王爷打算多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昨天他跟我说,打算招待马相阁住在这赏心小苑里,要我们都先搬出去!” 孟小月心里一阵发紧,缓缓点头说:“原来如此……夫人的意思是……” 三姨娘说:“这个人虽是个宦官出身,如今的权势可是大极了。听王爷说他为人极讲排场,这一次来到武昌,更是奉了圣上的旨意,为皇室采办物品本珠,这件事王爷早已得到了圣上知会,要王爷协同买办,只是却不知道由他出马……” 三姨娘纤纤细手拿起了一块盘子里剥好的桂圆肉,放进嘴里慢慢吃着,眼神儿缓缓落在对面孟小月的脸上,这才说到了正题儿。 “你当然应该也听说了,马步云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到哪里去都护从如云,这一次到王府,碍着王爷的面子,他自然不敢太过排场,可是王爷却注意到了,说是要推荐两个人,在他身边负责护卫,这就是我为你设想的晋身之阶!” 孟小月心里暗暗叫了声:“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可是父母先人在天的阴灵保佑,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机会转变?” 他强自镇定着自己,却是眼睛里亦不自觉地流出了兴奋的光彩,那是一种揉合了快意与仇恨的冲动,所幸三姨娘并不曾细细觉察。 “夫人!”他用镇定的声音说:“您打算要我去?” 三姨娘微微点了一下头:“对了,我想在王爷面前保荐你去……我知道,你身上有武功,本事不错,你可愿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你是王爷推荐的人,马老相阁定会另眼相待,只要蒙他赏识,你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三姨娘脸现笑靥,眼神儿雾样的迷离,在在显示着她的心思缜密、纤细。 孟小月躲开了她的眼睛,低头思索了一下,慨然点头道:“谢谢夫人的保荐,这个差事……我只怕干不了……” “太晚了,我已经在王爷面前保举你了……你明白吧!”三姨娘似笑不笑地说: “干得了也罢,干不了也罢,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你总不能让我在王爷面前失信吧!” “夫人……” 孟小月欲言又止,一时感慨万千。 “其实第一个在王爷面前保举你的还不是我,另外有人,我只是在王爷问起的时候,为你说了几句好话而已……” 三姨娘越发神秘地含着微笑,掠过一个眼波,她接着说:“这个人你也认识,而且据他说,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孟小月真正的迷惘了。 “你不记得了?”三姨娘说:“他姓展!也在王爷府当差!” 孟小月顿时记起来了。 “夫人说的是展……” “展飞熊!”三姨娘笑靥依旧:“展副统领,他所负责的天卫营,是王爷的亲军,而且,他马上也要升官了,就要当上天卫营的统领大人了!” 孟小月立刻记起他是谁了。 那一夜,为女贼所困,险些丧命的展副统领,若非孟小月的即时搭救,显然已遭致不测,这件事咸信并不曾为外人所知,展飞熊亦曾嘱咐不要为外人道及,显然是顾及怕是损害了他副统领的声望威名,却想不到竟然会为三姨娘所知,真正是透着奇怪,令人不解。 看起来这个三姨娘诚然无所不知,简直不可臆测,真正要防她一防。 一念及此,立刻面现肃容。 聪明的三姨娘,顿时也就有些领悟。 “我不是神仙,不会知道每一件事……”她说:“就像这件事,如果不是展飞熊自己向外提起,我又怎么会知道?” 她笑得好神秘。 “至于展飞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当然是有原因的,你先忍着点儿……我想这一两天他就会去找你,告诉你这个消息……我这里先恭喜你了!” “夫人……”孟小月站起来抱拳道:“谢谢夫人的大力推荐,孟小月一定努力报效,把这个差事干好!” “这就对了!”三姨娘放下了手里的细瓷茶碗:“我知道你会乐意的,我想王爷这一两天也会见你。” “这……可当不得!” “王爷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你的名字!”三姨娘说:“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个非常爱才的人,那一天见面,他就对你很注意,问了些有关你的问题,是以展飞熊在他面前一提到你,他就知道了,他既然有意把你推荐到马大人跟前,当然不仅仅只是希望你当个小差事而已!” 才说到这里,外面的春绸咳了一声,大声道:“回奶奶的话,王爷进苑来了!” “啊!?” 三姨娘颇是意外地站起来,想了想,含笑道:“倒是一个好机会,小孟,你到楼下拾掇你的花,王爷来了只管请安问好,用不着回避,你下去吧!” 孟小月遵命告退,来到楼下。 挽起了袖子,孟小月真个地便干起了他的花把式来,有几棵珍贵盆栽,一经他细心调理,较诸先前果然大不相同,干挺叶绿,花蕊鲜明。 王爷就要来了,虽是家居日常生活,防范也不能疏忽,四名便衣侍卫,先已来到,内外站好,一干丫鬟婆子俱都退到里间,非经呼唤,不得擅自步出。 孟小月在里角,背朝着门在整理盆景。 “干什么的?”一个便衣侍卫走过来,一只手叉着腰,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官气十足地说:“新来的吗?王驾就过来了,还不回避?” “是是是!” 孟小月站起来,刚要避开。另一个人却走过来,一脸叠笑地道:“是孟兄弟吧?用不着,自己人!” 先前侍卫怔了一怔,待要问明,王爷已现身正门。 朱华奎今天看来兴致挺好,过年了嘛,各处听见,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是一团喜气,他也就笑口常开。头上戴着顶乌纱折角向上巾,一身紫红绵缎盘领大袖银狐,勒着条宽缘镶有红绿宝石的革带,脚下一双云字高履,这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三姨娘匆匆得讯已迎了出来,刚刚下楼,就在梯口行了个万福一一“王爷万安!这是从哪里来?” 朱华奎哈哈一笑,国字脸上逸兴横飞。 “起来,起来,刚刚在前厅接了圣旨,皇上又有恩赐,亲笔赐了个福字,来的正是时候!” 三姨娘展眉笑说:“哟!那可真是恭喜您了!” 朱华奎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臂,小声说:“我也要恭喜你!你猜怎么着?” 他是直性子人,凡事搁不住,赫赫笑说:“上一次我特地为你向皇上请旨讨的封,发下来了,赏了你‘如意鄂妃’的封号,凤寇霞帔随后就到,明天一大早,七公公再来的时候,你要穿戴好了谢恩接旨!” 三姨娘“啊!”了一声,身子摇了一摇,一时过于惊喜,脸色雪白地道:“这…… 王爷、王爷……我可不敢……” “这是圣旨!”朱华奎笑说,“七公公说请旨讨封的共有五个王爷,皇上只准了两个,可见面子不小……” “王爷……” 发现了他的声音太大,三姨娘面现娇羞地特意提醒他一声。可不是吗!身侧四周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呢! 朱华奎哈哈大笑了几声,眼睛一扫,可就看见了那边角落里肃手站立的孟小月。 “这是……” “小孟!”三姨娘笑说:“正好,王爷不是要差遣抬举他吗?” 朱华奎才似忽然想起,“啊!”了一声,连说:“对啦、对啦!你过来!” “王爷传你呢!”一个侍卫上前大声向孟小月招手:“快过来!” 孟小月应了一声,大步向前。 “王爷吉祥!”深深一鞠躬,继而屈膝下跪。 朱华奎点头说:“起来说话!” 孟小月垂手而立,一派敬谨服从形样。 “你叫什么名字!” “孟小月!” “小……月?”朱华奎摇摇头:“这名字不好,不是个成大器的名字,往后改一个吧!” 三姨娘在一旁说:“王爷既然说起,不如就赐他个名字,也省得他还要自己再费事取了!” 朱华奎笑说:“我也取不好,裘先生有学问,回头我叫他给你取一个就是了!” 三姨娘说:“有话等王爷坐下再说吧!” 朱华奎说:“来来来,你给我好好说说!”随即大步进了茶厅。 三姨娘移步跟上,向着孟小月招手说:“你来!” 朱华奎夫妇落座,自有女侍送上香茗。朱华奎看来兴致很高,不时地自己发笑。 赫赫笑了几声,一只手拈着腮上的胡子,却是频频向着站立面前的孟小月打量不已。 “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说是你一身功夫不错,瞧着也像,干这个花把式可是太委屈你了!” “王爷恩待,不敢言屈!”孟小月后退一步,垂下头来。 朱华奎点点头:“说得好,看样子你还知书达礼,过去也念过书吧!” “念过……不多!” “这是客套!”朱华奎的脸上显示着极度的好奇:“展飞熊推荐你说,有一身好功夫,今天你就给我显显,也叫我见识一下!” 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高叱一声:“石大贵!” 门外应声道:“有!”进来个人,正是刚才护侍王爷身边四名侍卫之一。 此人瘦高身材,长脸、浓眉,看来约在四十上下,满脸劲悍,一眼看上去即知不是好相与。 指着孟小月,朱华奎笑向来人说:“我要你试试他身上的功夫,都是自己人用不着拼命,比划个三招二式,见了功夫也就行了!” 石大贵愣了一愣,应了声“是!”却用奇怪的眼神,向孟小月看着。 孟小月抱拳道:“王爷驾前,不敢放肆,再说……” 朱华奎说:“不用推辞,石大贵手下有分寸,伤不了你!” 话声方顿,石大贵那边已进身而前。 “孟兄弟,你看掌吧!” 身子向前一进,紧接着脚下一个快闪,已到了孟小月右侧方挨近不远,一只大手张开五指,似拍又抓,直向孟小月肋上击来。 原来盂小月身上有功夫的传说,虽然未经证实,却是自他一来,早已在府里传开,人们画蛇添足,胡吹乱盖,把孟小月简直形容成了活神仙一样,虽属于虚不足采信,却也足令这个石大贵心生警惕。 眼下当着王爷的面前,石大贵更不敢轻心大意,王爷言下之意,分明认定这个孟小月绝非自己对手,若是结果反而败在对方手里,那可是丢脸透顶。是以石大贵一出手即施展出全力,眼前一手夜叉探路,五指上内力灌注,真有洞石穿木之威。 事已至此,孟小月想欲藏拙也是不能,当下顺着石大贵的出手来势向后一收,整个胸肋部分,硬硬地收回了半尺有余,石大贵的五指,乃自落空。 石大贵“嘿!”了一声道:“好招!”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上步,右掌翻处,一式飞云飘空,进而向孟小月上胸兜来,劲猛力沉,较之前番更有过之。 这么一来,孟小月势将非更大力施展不可了。 看来这个石大贵期功心切,决计是要把孟小月折在手里不可。 目睹之下的朱华奎,看得心里开心,高叱了个“好!”字,只以为孟小月眼下万万不及招架,这就要败下阵来,却是眼前一花,随着一阵长长荡风的“噗噜噜!”声息,眼看着孟小月的身子,白鹤般地腾身而起。 朱华奎“啊呀!”一声惊呼。 呼声未已,眼看着孟小月翩然身势,在几几乎已经贴着顶层彩绘藻井的一霎,猛可里一个打转,那姿态一如白鹤翱翔,翩翩乎己飘身丈许开外,正当那一面摆设空隙之处。 石大贵叱了一声:“哪里去!”脚下点处,紧跟而进,却是他身子方一欺进,孟小月已唰地拧过了身子。 石大贵由于欺身过猛,两个人几乎撞在了一块儿,即在此将撞未及的一霎,两个人四只手已迎在一块儿,眼看着二人身子麻花卷儿样的一阵子打扭,左右飘飞,散发出呼噜噜大股风声,只看得朱华奎眼花缭乱,大是兴奋地又叱了一声好! “好”字出口,胜负已分,眼看着四只紧紧互握的手,于双方互相较之推送之间蓦地分了开来。 孟小月身子不过是大大摇动了一下。 石大贵可就不同了,脚下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随着他的右手落处,咔喳一声,按倒了一张红木坐椅,设非如此,他势将跌倒不可。 “孟兄弟好功夫——石某人不是你的对手,佩服!佩服!” 说时转身向着朱华奎深深一拜,便自向外踱出。 朱华奎大笑了一声,击掌高声赞道:“好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孟小月躬身道:“石师傅承让,王爷见笑!” “用不着客气!”朱华奎说:“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花,谁胜谁败我还看不出来?就凭你这身功夫,就不该埋没了,孟小月你可读书识字?” “王爷!”孟小月抱拳躬身:“孟小月不曾进学,粗识几个大字而已!” “乱说!”三姨娘说:“三姑娘说过,你不单念过书,写的字可好了,王爷有心抬举你,你可别自暴自弃呀!” 孟小月脸上一红,自忖此番无能藏拙,看来这位三姨娘果真是有心要造就自己,却是她又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感触?除却一腔仇恨,已是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入仕功名! “娘娘您……抬……爱了……” 那是因为刚才听说三姨娘承旨,有了王妃的封诰,是以才改了称呼。 朱华奎倒真是一心爱才,哪里想到什么? “这么吧,你回去写个自荐给我,我好好看看!”朱华奎含着微笑说: “眼前这个花儿把式的差事,你就撂下来别管了,暂时就在我这天卫营补个差事,我会关照下去……” “这……”孟小月果真受宠若惊,心知不能再行推辞,深深一拜:“谢谢王爷的恩宠!”又向三姨娘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三姨娘瞧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着向朱华奎道:“这可是王爷抢去了我院子里的人,该要怎么好好谢谢我呢?” 朱华奎笑了几声,说:“他可以还在这里住着,有他在这里保护你,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看这个人心事重重像是有很深的城府,怕是有些来路不正,倒不能不防着他点儿……” “王爷您可又多心了……”三姨娘笑道:“这一点我早就想过了,不劳您操心,有关他的一切,我早就派人查了个一清二楚,王爷大可放心!” 把一只高脚酒盅,按在手掌心里,让它四下里打着转儿,裘大可脸上含着一抹笑意,已有了些酒意,直直地向对面座上的孟小月瞧着,那样子欲言又止,显示着他此一刻内心的不易捉摸。 堂屋里布置得一色大红,像是在办喜事似的,红桌帏、红幔子,墙上贴着“福”、“春”等喜字,一边大红供桌上供奉着裘家的祖宗牌位。才吃过年夜饭不久,府里各处已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俟到回头辞岁的时候,想来更必有一番热闹。 “我们练武的人,平日注意养生,一年也就是这么一回,今天夜里算是开禁,就畅开了喝吧!只要不醉,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老人家一关照,年轻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俱都乐了起来。 三师兄侯亮,晃着他的小脑袋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难得老先生今天高兴,咱们还是比照往年的规矩,每个人先敬老先生三盅,然后论辈份,再各人敬酒!” 哈哈一笑,他那一双骨碌碌打转的小眼睛,直盯着孟小月道:“往常是我的辈份最小,一到敬酒的时候,最是吃亏,今天可不同了,孟师弟,今年可该你敬我的酒了,哈哈……” 可不是吗!?论辈份孟小月今天最小,一听这个口气,裘大可收他为徒这码子事,今天已诉之当面,成了定规之事了。 三位师兄,刚才早已见过了礼。 正面坐在裘大可右侧面的一位叫于璞,长方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年岁最长是大师兄,今年已四十有三,据说常走川浙,干的是水面上的买卖。 左面又高又瘦、留着小胡子的一位,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是二师兄,也就是裘大可的儿子叫裘雁翎。比较起来,身材矮小,活像个猴儿样的三师兄侯亮最不起眼了,却是他的话最多,放浪形骸,妙语如珠。 三姑娘和她继母那个红衣高大的妇人,坐在一边,不时地起座走动,忙进忙出,张罗着端菜端酒,女眷孩子们都坐在下首两大张八仙桌上,总有十来口子,过年嘛,都回来了,可真够热闹的。 听了侯亮的话,孟小月微微含笑,点头道:“三师兄多多关照,小弟回头依例敬酒就是。” 三姑娘哼了一声,笑嗔着道:“别听他的,三哥的馊主意最多。”转向侯亮说: “孟师哥才来,脸皮儿薄,你可别欺侮他,爹他老人家可不答应你!” 侯亮“嘿!”了一声,缩着头翻着双白眼,大是吃醋地道:“这可新鲜啦,我自跟他说话,又碍着你这丫头什么事啦?我看啦,老先生倒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你这个丫头,先就要把我给吃了,别是你这丫头心里有了他吧!”一时低头咕咕地笑了起来。 三姑娘娇叱道:“你胡说我拿酒呛你!” 一面说,跃身而起,来到了侯亮座上,一把勒着侯亮的脖子,操起了桌上的酒壶,就往他嘴里灌酒。吓得后者连声怪叫,不住讨饶,洒了他满脖子的酒,一时举座大乐。 裘雁翎看不过,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说:“你也太野了,对师兄岂可如此无礼?” 三姑娘这才放下了酒壶,红着脸说:“你光说我?他又哪点像个师兄的样子?” 裘大可继室秦氏,那个高大的红衣妇人,正自端着两大盘饺子出来,看见这个场面,把嘴撇了撇,尖着嗓子说:“这可是你哥哥说你,要别人谁敢呀,哼!” 白着双眼珠子,她又说:“别说对她师兄了,就是对我也是没大没小的,还不能说,娇得要命!!” 三姑娘气得回过身来,终是碍着父亲的面没有回嘴,一时脸色通红地回到了座上。 接下来大师兄于璞领头站起,向裘大可敬酒,热闹声中才算是掩饰了眼前的一番尴尬。 裘老爷子今晚上兴致很高,他的酒量确是惊人。事实上在座无一弱者,几番敬酒,整坛的贵州大曲已见了底儿。 秦氏由里面又搬出一坛,笑嘻嘻地说:“畅开了喝吧,酒还多着呢!” 一面说,放下了酒坛子,却把自己面前酒盅端起来,满了一盅,向着孟小月道: “来!师娘敬你一盅,干!” 她可真是爽快人,一仰而干。孟小月自是不敢怠慢,双手捧杯也干了,连说:“不敢,不敢!” 斜过眼来瞅着他,秦氏脸上泛着一抹子艳红,许是喝多了,神态上不自觉的可就显着那种风骚放荡。 “既然给老头子磕了头,认了师父,从今而后可就是一家子人了,小子……有几句话,师娘可得要好好吩咐你,傻小子!你好好地给我听着……” 孟小月心里一动,正襟危坐,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抱拳一拱,洗耳恭听。 坐下来,一只手叉着腰把一绺子散在前额上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敞开着的酥胸一抹,露着鼓膨膨的一双奶子。虽说是年过四十的人了,看起来犹有风骚,怪不得以裘大可那等武功境界的人,即在六旬之后垂暮之年亦为其迷惑,收为继室,秦氏这个女人的手腕儿该是何等高明,也就可以想知。 “傻小子,你给我听着,”她笑眯着两只眼,慢吞吞地说:“以后可不能再胳膊肘子往外头弯了,要不然就是老爷子不说话,我这个做师娘的也不答应你!” 孟小月怔了一怔,想起了前番以飞石伤她的那档子事,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待将有所说明,裘大可哈哈一笑,却岔了进来。 “小孟,我正等着你自己告诉我,这个年对你可是双料的吉利,是不是?你这是双喜临门了!” 裘大可眼神炯炯有光,颇是神秘,讳莫如深地直向孟小月瞅着。 “老先生指的是……” 虽是师徒之份,这里人却不管他叫师父,孟小月也就从俗。称呼他一声老先生。 老先生一只手揉着山羊胡子,嘿嘿一笑:“如果我的消息不差,小孟你这就要高升荣迁啦,这还不是双喜临门!?” 各人俱都为之一愣。 三姑娘偏向孟小月惊讶地问:“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怎么,我都不知道呢!…… 你……瞒着我!?” 孟小月摇摇头,徐徐说明。裘大可一笑说:“这可也别冤枉好人,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 “那又是怎么回事?爹,您倒是快说呀!” 三姑娘忍不住脸上绽出了笑意。 “你孟师兄蒙王爷提拔,这就要高升了!”裘大可微微含着笑说:“听说是要到天卫营当差了!” “天山营?” 一直少话的于璞忽然接了话头:“那是王爷的亲兵,李黑子不是兼差正号的统领么?” “姓李的调了差!”裘大可笑得怪神秘的:“展飞熊补了正差,如今是正牌的统领大人了!” “展飞……熊?” 各人都不胜诧异,大是意外。 “三姨娘不是也高升了吗!”二师兄裘雁瓴微微含笑道:“如今新封了王妃,水涨船高,展飞熊哪能不行情暴涨呢!” 裘大可点头说:“这就对了!” 各人这才明白过来。却只有孟小月一个人糊涂,三姑娘一笑,瞧着他说:“你还不知道?他们是亲戚,展飞熊是三姨奶奶的娘家表亲,他们是表兄妹!” 孟小月这才明白,怪不得三姨娘言谈之间,对于展飞熊似有一份额外的眷顾,否则那一夜自己仗义援救展氏之事,她又为什么会知悉得如此清楚? 却是,裘大可又从哪里知道自己即将去天卫营当差的事? 这一点三姑娘亦有同感,正好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裘大可把盏而笑,语重心长地道:“往后再看吧,你孟师兄或许还有高就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着这老先生诚然无所不知,反不成难道连王爷有意把自己推荐给奸贼马步云之事,也为他探测所知!? 心里想着,不觉抬头与对方目光接触,裘大可只是微笑不言,更似讳莫如深。不免使他记起了那日三姨娘的一番嘱咐,心里正自忐忑,三师兄侯亮的一只手“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使他猛地吃了一惊。 只以为对方心存暗算,自是不容。 须知一个练武的人,随时随刻都当心存警觉,绝不容任何人对自己身体施以接触。 急迫中,孟小月不暇多想,肩头向下一沉,借以托空了对方那一只落下的手,同时左手飞翻,直向对方那只手上抓去。 侯亮“嗳!”了一声道:“好家伙!” 话声出口,那一只搭在对方肩上的手掌,忽地翻转过来,翩若飞蝶。 “叭!” 两只手掌迎在一块儿。 别看侯亮那一副瘦小干枯、猴头猴脑的样子,手劲儿还真不小。 两只手掌一触之下,双方俱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们彼此不能不飞身分开。 “唰!” 像是一双抄空而过的燕子,蓦地各自飞身丈外。 孟小月后足抵墙,狠狠地晃了一下,稳住了身子,三师兄侯亮却鹰似的却落在了长案一角。 这个突然的举措,扇起了一室的狂风,引动着七八盏“喜”字长灯,频频打转,声势疾劲,端的动人心魄。 突然看见了这一幅生动的画面,现场各人俱都一时大乐,为之喝起了彩来。 “好呀!”侯亮一声尖笑道:“孟师弟你跟我玩起了真的来啦!” 话声一落,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平窜直起,一发如矢,“嗖!”地直向孟小月身前飘落。 孟小月已自有所警觉,往后一缩,贴壁直立。 “大过年里,咱们也露一手,给大家逗逗乐子!” 侯亮一翻左手,直欺而进,随着骈二指直向孟小月肩上点来。 孟小月可不愿给大家逗乐子,身子向外一闪,道:“小弟不敢!” 身势翩转,轻快如蝶,侯亮那么快的出手,亦为之点了个空,“噗!”一声戳在了粉墙上。 指劲饶是可观。 随着他指力落处,深深戳入墙身,如同戳在一块豆腐上,登时落下了两个窟窿。 “老三!” 出声喝叱的竟是大师兄于璞。随之拍案而起道:“就到这里,别再胡闹了!” 侯亮乃一笑,猴头猴脑冲着孟小月抱拳道:“献丑,献丑,想不到师弟你还真有一手儿,怪不得老先生人前人后老记挂着你,行,有你这么一露,三师哥我第一个就服了你!” 盂小月脸色微红,只是看着他不吭气儿,他是在想,对方刚才看似玩笑的那么一戳,其实是真力内注,与传说中的一指金禅殊无二致,设非自己机警,闪躲及时,若是为他戳在了身上,即使自己练有护身真气,怕是也吃挡不住,受伤或不至于,说不定就此为他点住了穴道,人前出丑在所难免。 或许这便是对方的居心。 师兄弟第一次聚会见面,想不到他竟会与自己玩上这么一手,这个侯亮的居心叵测,也就可想而知。 无如,却也使得孟小月看清了一点,即是自己这三个师兄,各有千秋,以侯亮而论,那一身杰出的轻功,以及凌厉出手,万非等闲,以此而推想,大师兄二师兄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 这几个人今天与自己乃是沾有同门之谊的情份,若是一朝生变,变作对立之局,又该是何等一番局面,却值得自己好好玩味深思再三。 勉强在裘家待过了子夜,才自转回,论日子已算是大年初—了。 王府内外,一片欢欣鼓舞。灯火渲染,爆竹齐鸣,似乎等不及到天光大明,便自欢腾热闹起来。 孟小月由裘家出来,绕道返回赏心小苑,途径王爷所居住的东珠楼,只见彩台高筑,灯火璀璨,一式的鳌山五彩挂灯,点缀成串串天星。 还离着老远,即为传自那里的阵阵乐声所引,不由自主地顺步趋了过去。 原来王府素日便养有两班戏子,一曰“春班“,一曰“秋社”,前者纯为选自影坊的女乐,后者却是来自梨园,为清一色的男子,前者着重歌舞、俳优、杂伎、女乐,后者却重在戏曲唱工的表演,泾渭分明,各不相混,也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联合表演,如同今夜般同台演出,机会诚然不多。莫怪乎戏台前后,人山人海,蔚为大观了。 楚王朱华奎这两天兴致挺高,兼以圣眷正殷,三姨娘又新得了妃号,所见皆喜,凑着过年的兴头便自大劲欢乐起来。 今夜,他带头作乐。 戏台就搭在东珠楼正厅前面的花园空敞之处,朱华奎与新受封的“如意鄂妃”三姨娘并肩临窗而坐,可以不受露天之寒,其他各人各按身份尊卑,有的簇拥王爷鄂妃身侧,或是设座长廊,外面沿着戏台正面两侧,搭有席棚,生有炭火,便不分尊卑或坐或立,任何人皆可取意自便。 春班的女乐伎伴奏出歌功颂德的“千秋乐”、“恋皇恩”之后,正戏开始。 戏码是“火并王伦”,乃是水游梁山泊聚义群雄故事,由“秋社”按元曲以昆腔唱做,演出极佳。 孟小月挤挤挨挨,不觉亦到了台前,这出戏他过去也曾看过,不免为戏中林冲之神采飞扬的吸引,一时也看出了趣味。 人太多,像是全府里的人都来了。 一些平常不曾见过的丫鬟婆子小厮,甚而府里的门丁清客也都出动,架子大一点的,坐着烤火,都有随身的小厮丫鬟侍候,尊卑杂处,形成一种前所未见的热闹场面。 孟小月特意绕到戏台左侧面,为的是怕被正面临窗而坐的王爷与三姨娘看见,却不想仍是被人发现。 一个着武服的小校,打前面挨近到他身边道:“孟先生么?统领有请,跟我来!” 不容分说,拉着他一路而前。 孟小月心里一愣,即见前侧面画廊里坐着个身材魁梧脸生虬须的汉子,一身宽松锦袍,头上戴着交角折上巾幞,顶上红缨映衬着他画上钟馗也似的一张面容,极是雄姿英挺。 孟小月立刻认出他来,正是那一夜自己仗义援助,使他幸免于死的展飞熊。他今天的身份,应已是王爷的亲军天卫营的统领,这个差事不算低了,应是有五品的功名,由于是王爷的亲军,自非寻常,真正炙手可热。 此刻他据桌以坐,两侧左右,簇拥着几个武弁,面前桌上摆着几样应时的干鲜,同桌更有两个女眷,一家人喜气洋洋。 老远看见孟小月来到。 展飞熊由位子上大步跨出,赫赫笑道:“果然是你,孟兄弟,我没看错吧,来来来…… 这里坐,坐!” 身边人早为他设下了一座位。 孟小月抱拳唤了声:“展兄……是你……” “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见过你嫂子,这是你的侄女小英一一” 座上妇人少女,早已起身相迎,裣衽为礼。 孟小月忙自还了大礼,即为展飞熊按在了座上,嘻嘻笑道:“那晚以后,一直就记挂着想要去看你,总是事情忙抽不开身子,正打算今天大年初一,跟你嫂子去给你拜年,接你到家里来玩玩,想不到你也来看戏来了,这是从哪来呀?” “从裘老先生那儿来,随便走走……” “啊……” 听说他从裘家出来,展飞熊虚应了几声,便不多说。 “兄弟!”展飞熊重绽笑脸道:“郭王妃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兄弟,你要升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才自省得他指的是三姨娘,后者刚刚拜封为如意鄂妃,原来她娘家姓郭。所谓的“高升”应是指自己即将到天卫营当差的事了。 当下一笑抱拳道:“王爷已对我说过,全赖展兄你的保举,怕是我……干不好,有辱了王妃与老兄的美意。” “嗳!”展飞熊说:“你怎这么说?还有什么你干不来的?啊!这件事既然王爷已对你亲口说了,那就一定错不了啦!兄弟,你就等着上任吧,哈哈……” 大笑了几声,他转向身边妇人道:“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孟兄弟,嘿!他那一身功夫,可是好样儿的,以后有他帮着我,我可就放心大胆的干了,什么也不怕了!” 妇人笑盈盈地噢了声:“叔叔……”只是上下地向他打量不已。 展飞熊又说:“王爷可曾交代你些什么没有?” 孟小月说:“有的,要我写篇自荐呈上去。” 展飞熊嘿嘿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这是要重用你了,我们王爷是出了名的爱才,等着瞧吧,你的委任令不出十天,一定下来,到时候愚兄给俄摆酒贺喜,好好地乐他一乐!” 说到这里,台上戏曲已到了尾声,却是人群里微微有了耸动,大伙不再面向戏台,却纷纷转过身来,向着看窗正面的王爷夫妇欢叫不已。 展飞熊展眉笑道:“怎么着,王爷、王妃这就开赏打钱了?” 原来宫中习俗,每年立春,皇帝与后妃拾欢罢歌舞之后,每有打赏金钱之赐,这习俗沿自盛唐开元天宝,流传至今。所谓的:“仙曲教成慵不理,玉阶相簇打金钱”(唐司空图诗),即是指此。 本朝开国至今,各帝争相侈奢,自不会错过这个与民同乐的把戏,各王公大臣私寓变相沿俗,于每年辞岁后,常作金钱打赏之乐。 今日之事,楚王朱华奎新承圣眷,三姨娘更得“如意鄂妃”之赐,一时皆大欢喜,这个岁尾的金钱赏赐,更是少不了的。 消息远传,皆大欢喜,才致会聚集了这么多人。 但听得王爷身边一声断喝道:“王爷打赏!” 即有两三个宠婢。现身窗栏,于各方欢呼声里,各就身边早已备好的钱箱,将红毛绳穿就的崭新钱串大把抓起抛出。 一时满场欢呼.各人争相拾取。 钱串坠地,溅洒得各处都是,大呼小叫声里到处沿地拾抢,却以仆妇丫鬟小儿居多。 王爷朱华奎临窗而至,看到这里,只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台上女伎唱起了“金钱子”的宫词: “九重天銮降神仙, 岁舞分行踏锦筵。 嘈杂一声钟鼓歇, 万人楼前拾金钱。” 好一番欹欤之盛,令人无限赞叹! 一只手撩着雪狐皮袍子的下襟,一只手搓着两个玉核桃,王府大管事高大爷这个神态还真够上眼。 今天是年初五了。 到各处去回拜了个年,匆匆又赶了回来。 这几天王府各处上上下下大开赌禁,他这个大管事领头设局、开宝。麻将牌九、掷骰子,凡是赌的玩艺儿,他无所不精,几天下来,赢的着实不少,一想着下午这个局面,他是打心眼儿里乐得慌,哪能不赶紧回来? 他所住的那个西跨院精致的小小阁楼,此时此刻,早已挤满了人,都是些各府的仆役小厮,婆子丫鬟,乱嘈嘈的总有百十来口子,把个四开面的小小堂庭挤得满满的,转动皆难。 两大张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天九骨牌早砌好了,性子急的人注子都下上了。 别瞧这些人平日挣钱不多,省吃俭用,可在赌上还舍得下,二三十道门子,有下五钱的,还有一两的,一圈下来进出总得好几十两银子,也只有他高大爷有这个台面,罩得住,进出个几百两银子,面不改色。 “大管事的来啦!快吧,大家伙熬不住了……” 说话的是“二管事”李兴——小脑袋瓜,一身缎子讲究衣褂,留着两撇八字小胡,在说话之前,必然习惯性地挤动一下那双三角眼。 高大爷哈哈一笑,一面脱下他的皮袄罩甲,由家里人伺候着给他换上了舒适宽松的衣裳,探着一双袖子,这就在当中主座上坐了下来。 “下吧,多少不拘,这两天我可是手气大兴,不怕输,就只管下……看着吧,保定我是大小通吃!” 高大爷哈哈大笑着往手心里“噗!”地吹了口气,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骰子,看看各门上钱都下满了,“嘿!”的一声,把手里的骰子掷了出去。 “老七!” 他这里刚开了“门子”,却由外头挤进来个人气呼呼的直来到跟前,正是王爷跟前的那个体面当差小五子。 “大管事您先歇歇吧,王爷招呼,要您这就过去一趟!” 小五子脸上罩着一层神秘,笑得极不自然。 “这……” 一听是王爷招呼,他不由愣住了。 “王爷招呼我?这个时候……” “可不是……”小五子过去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高老大可就坐不住了,脸上又红又白地瞧着二管事的李兴说:“你先给我稳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这句话,他即刻站起来,由家人侍候着穿戴整齐,同着小五子匆匆出了堂屋。 “是怎么回事?”高老大边走边问:“沈知府来又关我什么事?” 小五子缩了一下脖子,有气没力地说:“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王府里闹了贼……什么的,反正王爷很不高兴……” “啊!”高大管事吓得立刻站住了脚:“会有这种事?怎么我会一点都不知道?…… 这可是糟了,大年下的……” 小五子“哼”了一声,哈哈地说:“要是真有这么档子事,我倒是想起了是谁呀! 八九不离十儿,没错儿,准是他!” “是……谁?” “那还用问?”小五子冷笑道:“除了姓孟的那个小子还会是谁?” “你说是小孟?” 高大管事立刻摇摇头接道:“不能、不能,你可别胡扯,怎么会是他?” “那还错得了?大管事的您想想呀……”小五子说:“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是老人了,什么时候出过事了?这小子一来就出事,不太玄了点吗?” 高大爷没有吭声。 小五子又说:“您再想想这小子有一身好功夫,平常又住在赏心小苑,仗着有三娘娘庇护他,谁也不敢招他惹他,不是太可疑了吗?” 高大爷“哼”了一声,看着前面的小五子,想到了前此他为孟小月打伤吐血的一段过节,不用说,这个小五子自是对孟小月怀恨入骨,伺机报复应在情理之中。却是这些话多少也引起了他对孟小月的疑心…… “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高大管事心里还真犯嘀咕,三脚并两步地同着小五子来到了东珠楼——王爷的寝宫。 过年的气氛还那么深…… 满院子都是爆竹之后的红色片碎纸屑,与地上积雪红白相映,十分醒眼。 东珠楼前早已搭起了牌楼,张灯结彩,气象一新。 王爷此刻在楼下“召贤馆”大厅会客。 高大管事一径来到馆前,只见负责王爷近卫的李铁池等数人,闲走厅下。 彼此都是熟人,见面抱拳互道恭喜之后,李铁池拉了他一把,转向一角,小声关照说:“老高,你可小心着点儿,今天的情形不大妙,主子兴头儿不好!” “又是怎么回事?”高大管事弄了个一头雾水。 “现在说也说不上!反正你进去就知道了。”李铁池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心回话,可别顶撞了!” “这个当然……” 里面已报了他的名字。 一个当差单手打着帘子,大声道:“大管事的,王爷招呼您进去呢!” 高大管事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理了理头上的巾帻,迈步而入。 堂屋里生着两盆炭火,金丝猴、豹皮铺陈,点缀得一派富丽堂皇。 王爷朱华奎着便服居中而坐,下首的沈知府,白皙高颀,一身四品穿戴,正襟危坐,倒也气势轩昂,文采斐然。 磕头问安之后,待将站起。朱华奎咳了一声,指着沈知府说:“见过沈大人!” “大人……” 大管事的待要叩头如仪,却为沈大人快步下位搀起:“大管事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要照平日,仗着王府的威望,他眼睛里还真不大瞧得上对方这个四品的知府,见面打上一躬已是难得,更别说磕头问安了。沈知府达练人情,当着王爷也不敢实受对方的大礼参拜。 高大管事站是站起来了,却不敢向王爷正面直视,垂着头。表情不大自然。 “你这个差事是怎么当的?糊涂透顶!”朱华奎圆睁着两只眼厉声道:“我这个王府倒成了贼窝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混账东西!” 打从跟王爷干侍卫头子起,直到如今,这么多年,还极少见王爷当着人前,如此声色俱厉地向自己喝斥。 高大管事既惊又怕,当着各人面前,脸上尤其挂不住,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跟从王爷久了,当然知道主子的脾气,那就是在他盛怒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出言辩白,只能听着。“是……小人该死!” 说了这句话,后退一步,自动的便又跪下了。 朱华奎用力地拍着椅把子:“这是什么事!大过年的你给我来这么一手?你不要脸,连着我也面子上下不来……你说说,你该不该死!?” 这么一说,下首的府台大人也坐不住了,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深深打揖说:“王爷息怒,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太冒失了……” “关你什么事,你坐下……” “是……”沈知府作了一揖,才敢就座。 看着沈知府这个样,朱华奎才自警觉到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停了一下,口气略为和缓地道:“要不是沈大人来说,我还真不知道,外头已闹成了这个样,你这个王府大管事,知情不报,该当何罪?你说!” 高大管事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王爷盛气之下不敢顶撞,只把一双眸子,向沈知府望去,“这件事……小人诚是不知,请府台大人明示……” “大管家多多包涵……事情是这样的……”沈大人转向王爷抱拳道:“这位管事先生也许并不知情,容下官向他说明,王爷万请暂息雷霆……” “好好……你跟他说清楚了!” “下官遵命……”沈大人转向高管事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天地方上一连发生了好几起失窃的盗案,本府所属各县衙门,已尽全力缉拿……终是拿不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正经主儿……” 高大管事的“哼”了一声,跪着说:“这又干王府何事?大人又怎么断定这个贼藏在我们王府里?” “大管事说的极是……”沈大人抱拳赔着一张笑脸说:“本府也不敢莽撞,这件事是经过几次三番的仔细追查,并且有人三次亲眼看见……” 高大管事不等说完,便顶撞道:“三次亲眼看见?哼哼……这个人是谁?” “大管事承问,”沈知府咳了一声:“这人是敝府衙的三班捕役向冲,向头儿……” “是他!?”高大管事点点头说:“我认识他!” 王爷哼了一声,唤着他的名字道:“高庆麟!” 高大管事才知自己的失态,慌不迭垂下头来。 沈知府咳了一声,转向王爷道:“请王爷恩准下官召唤向冲晋见回话,还有……请赐高管事站起来说话……” 朱华奎点点头答应,再向高管事吩咐说:“站起来吧!” 高庆麟叩头站起,心里的别扭可就甭提了。 外面已高声宣道:“传向头儿!” 向冲早已侍卫中庭,闻声进来叩头。 “武昌府三班捕役,小人向冲参见王爷、大人——”一面各自叩了个响头。 沈知府大声说:“当着王爷金驾,向头儿你要小心说话,王府的高大管事在这里,你只把所见所闻,据实回报,小心着回话,知道吗!?” “小人……知道……”转向高庆麟直腰抱拳,不自然地笑笑道:“高爷……您好!” 沈知府说:“给王爷磕头,你站起来吧!” 这是对手下的特别恩典。 向冲遵命又磕了个响头,才敢站起,垂首后退到与高庆麟并位而立。 高大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抱拳说:“向头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高爷您多包涵……”向冲低声下气道:“事情实在是兜不住……才敢冒犯……” 高大管事冷冷道:“不是前几天在东城头上还见着了你吗?向头儿你或是公事太忙,当时什么话可也没有说呀!” 言下之意,似在责怪对方的不懂交情,这种事应该私下给自己打声招呼,说明了就得了,何至于请出府台大人,尤其更不该惊动王爷,简直太不懂过节,不落门槛了! 高庆麟眼睛里直冒红光,恨不能把眼前向冲一口生吞下去。 向冲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这人瘦高的个头,两肩高耸,大手大脚,黄脸膛,扫帚眉,一脸的风尘事故,一眼即能看出,天生的六扇门里出身,是干捕快的这个行当的。 这个向冲,在武昌地面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一身功夫也是好棒的,干他们这一行,能爬到抚台衙门三班捕头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已到了头了,往后再无发展。说白了不过是个皂隶头儿,也和高庆麟一样,充其量是个奴才头儿,却因为仗着抚台衙门这块招牌,在地方上极吃得开,又因为他这三班捕头的差事,负责着地方上的绢私治安,情形可就更非寻常,黑白两道上都得买他的面子,走到哪里,都风光八面,像今天这个窝囊场面,诚然还不多见。 “高爷有所不知!” 当着王爷与抚台大人面前,向冲可不敢言语花哨,语涉轻薄,只得实话实说。 “这个贼忒也大胆了,仗着住在王府,弟兄们不敢冒犯,他就为所欲为,还伤了我们的人……最后竟然连抚台大人的府上也失窃了,才会……” 这话不啻明白地告诉高庆麟说:不是兄弟不讲交情,实在是上面先问下来,才不得不实话实说。 一听抚台大人府上也失了窃,高庆麟才自不吭声,转而怒哼一声:“什么贼这么大胆?竟敢公然进出王府?老弟台你看清楚了?” 向冲摇摇头说:“这人是蒙着脸的,功夫极好,尤其是轻功,高来高去,没有人能跟的上!” 高庆麟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没有看见他的脸罗?” “这……是这个样!” “那么,你亲眼看见他进出王府?” “这……个……”向冲点了一下头:“他走的是王府的方向,这附近没有别人居处…… 所以,小弟大胆猜想,他是掩藏在贵府上。” 听到这里,一旁的沈大人怒声道:“向冲,你可仔细着回话,把话说清楚了!” “是——大人!”向冲躬身抱拳道:“小人确是看清楚了,他进出的八道楼子,是王府的禁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追下去看个清楚?” “小人追下去了!”向冲苦笑着道:“只是王爷禁区戒备森严,没有进出的腰牌,不得擅自出入……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闯进……” “你就该投帖求见,把这事向王爷门上说明……” “小人也试过了……”向冲苦脸笑道:“只是行不通……”转向高庆麟抱拳说: “正打算找一天求见高大管事,查个水落石出,却不知那贼又偷了抚台大人府上,接着大人就追问下来……” “可恨的东西!” 朱华奎忽然手抓椅把骂了一声,瞪着高庆麟说:“这件事你给我查清楚了,要不然,哼哼!我可是饶不了你!” “是!小人遵旨!”高庆麟深深打了一躬。 沈大人见状不敢久留,慌不迭站起请辞。 朱华奎哈哈一笑,站起来说:“你公事在身,我就不耽误你了,这件事你只管放心,我这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窝藏贼人,是真是假,过几天一定给你个回话,你就去吧!” “下官遵旨!” 沈知府待行跪礼,却被王爷搀住。 “用不着!”朱华奎却又想起一事,啊!了一声道:“还有件事,我忘了问你…… 马都督的行驾可决定了?” 沈知府躬身道:“说是十五号到,到时候下官代王爷安排路迎,错不了,王爷请放宽心。” 朱华奎点点头说:“好吧……”心里却不禁暗自忖思:这个贼早不闹晚不闹,单挑这个时候,莫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 沈知府又行了大礼,随即同着向冲转身步出,由高庆麟护送直出。 高老大这个牌九推不下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茶饭不思,左思右想,心里仍自盘算不定。 王爷那边话已经交代下来了,这个贼要是拿不着,他这个王府大管事的可就别想再干下去了。 嘿嘿,好一个大过年,向冲这小子算是把自己给害苦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王爷的侍卫头子李铁池来访,直接进到了他的屋里。 高老大正歪在炕几上抽烟,一眼看见他慌忙坐起来道:“兄弟你来了?来得正好,不然,我正打算去看你,快请坐,我说,倒茶呀!” 小丫鬟捧茶进来、退下。 李铁池撩起皮袍子坐下来,嘿嘿笑了两声说:“怎么,人都散了?我还想来押两把呢!” “你算了吧!”高庆麟泄气地说:“别臭我啦,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明白?你看…… 大年下里,遇见这种熊事,该多倒霉!?” “嗳——瞧你说的!”李铁池端起茶来微微呷了一口。慢吞吞地说:“事情虽然棘手,可也不如你说的那么难,定下心来慢慢想,总该有个头绪,来龙去脉。” 高庆麟一愣说:“这么说,你心里已有数儿啦?” “还说不准!” 李铁池冷冷地说:“这件事明摆着是跟咱们弟兄过不去,说白了,这是要我们走路! 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没听见吗!王爷那边气还没消呢,连我也骂上了,说我们都是饭桶!” 高庆麟气馁地叹了一声说:“向冲那小子算是把我们给冤苦了,他娘的,早晚你看着吧,别让他求着我,我也叫他小子尝尝这‘穿小鞋’的滋味!” 李铁池摇摇头说:“这你可也别冤枉他,所谓的官差不由人,你我要是穿上他那一身号衣,遇见这种事,又有什么法子?” “我就不信!”高老大激动地道:“这府里真的会窝着贼?再说……咱们眼皮子底下,谁不清楚?谁能干这种事?谁又有这么一身功夫?” “那可不一定……” 李铁池把身子歪了下来,两只脚跷在茶几上。 “这府里上上下下,好几百口子人,再加上亲戚,什么样的人没有?你能个个都清楚?” 这么一说,高老大倒似忽然开了窍,分开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 “这倒是……依你看……这个人真窝在王府?” “错不了!”李铁池冷笑道:“要没有真凭实据,凭他姓沈的一个小小知府,他敢往这里碰!?” “这又会是谁呢?” 高老大歪着脑袋,忽然冒了一句:“小五子给我说了,会是小孟?这小子有这个胆子!?” 李铁池哼了一声:“有可能是他,又不可能是他!” 这话等于白说。 “要说他那一身功夫,还真像是他,我们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抓起来再说!” “这,小声着点!” 高庆麟向左右看了一眼:“你是说……” “是这么着!”李铁池就近了脑袋:“这两天夜里小心着点儿,除非这小子不露头,只要一露面,咱们就给他来个……”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小了。 高大爷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对于李铁他的馊主意,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由衷赞赏。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了。 跟着裘老爷子学功夫,这已是第五天了。 别瞧着是大年下,练功夫的人可不管这些,照样地早起早睡。 两人练了一趟剑,一趟掌功,眼下正在练习一种上乘的气功,“提呼一气功”,也就是俗称的“轻功”。 大正月天,朔风怒号,天才不过麻麻的有些儿亮,那种冷劲儿,真能叫人打心眼里寒颤。可眼前这两个人,却只穿着单单的裤褂,两张脸都是红通通的,甚而孟小月眉心里还沁着汗珠。 “先生,再走一趟,我怕就吃不住劲儿,要出丑了……” “那可不行!” 裘老爷子含着微微的笑,温柔里却不失严肃地说:“功夫,功夫,就要在最后的关头才能现出来,哪能就先泄了气!你憋着气,用我告诉你的‘九转回龙’心法,把气引向气海,自有妙用!” 随后,他手指着前面的这片湖泊,湖面新冰初融,不过是纸那样的蒙蒙一片,随着河流的激荡,时起又落,那样子直像是随时就会破裂。 “回头一见了天光,这冰就化了,我所以选择这里是有特别原因的!”裘老先生说: “因为这片池子地接泉眼,静水生波,虽大冷数九寒天,也只能像眼前这样结一层薄冰而已,那一年我忽然触发了心中灵机,试着在冰上练习上乘轻功,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奇异效果!” 说到这里,身子微动,“唰!”一片落叶祥的轻飘,已飘身冰池之上。 池冰极薄,看来决不能负担得了裘老先生偌大的身子。 然而,他却能实实地站在其上。 随着池冰的时有微动,他的身子也就不时地微有起落,长衣飘飘,黑须飘洒,却有神仙般的气质风采。 向着孟小月微微点了一下手:“你来!” 孟小月其时技痒,早欲存心一试。 他亦曾自负轻功极佳,只是却不曾这般新奇的在冰上试过。 在他想象之中,眼前池冰虽是极薄,如能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应该不难应付。 裘老爷子既然招呼,就在冰上试试身手也好!当下应了一声。气机微提,突地飘身落向池冰。 自然,在飘动之始,他早已真力内聚,提吸一气,俟到身子方一坠落,脚方沾点,其时已晚。 耳听着裘老爷子的一声叱呼道:“小心!” 话声未已,孟小月一只右脚已然踏下,想象中,孟小月既有“踏雪无痕”的轻功根基,眼前情形,当就游刃有余。 其实情形却又大谬不然。 随着裘老爷子的一声喝叱之下,孟小月只觉着脚下一软,右脚脚尖,已落陷入冰。 那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境界。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孟小月欲将施展旋身功力,离开当前,时已不及。水花一响,一只右脚的脚尖,已踏进少许。 孟小月“啊!”了一声,心里一惊,随着身子的一旋,左脚不免着力过重,“咔喳!” 一声,一只左脚已踏进水里。 所幸一旁的裘老爷子眼睛够尖,身子轻轻一转,已来到了孟小月身边,有手前探,已架住了孟小月待将落下的身子。 仿佛是有一股奇妙的劲道,随着裘老爷子的出手,瞬息间已传遍了他的全身,便是这力道的巧妙作祟,孟小月只觉着身子一震,已被掷出了七尺开外。 “提气旋身!” 裘老爷子的这一声喝叱,无异醍醐灌顶,及时给了孟小月以临危急救。 当下如法炮制,提息旋身,白鹤一样地打了个转儿,翩翩乎已落身丈许开外。 “转身!” 裘老爷子再一次出声喝叱,叱声未已,孟小月早已飞身而出,他确实睿智聪明,触类旁通,眼见着他落下的身子,蝴蝶一样的轻飘,在冰面上轻轻一转,便已飘身而出。 紧接着,他的身子一转、再转……犹似风中黄叶,一连七八个打转之后,双臂再振,呼地已拔身而起,落向岸上。 “好!” 裘老爷子嘴里一声喝彩,紧接着同时拔起,呼地落身岸边,与孟小月对面而立。 “对了,你终于找着了窍门,就是这样!”裘老爷子说:“你记着,最上乘的轻功,除了得力于内力的提吸之外,最要紧的乃是在一个‘巧’字,身轻体巧,便是一等一的不二法门!” 孟小月看看脚下,一双鞋子,俱已湿透,若非是裘老爷子的即时援手,怕是出丑更大,一时脸也红了。 却是为此,他乃悟出了一些内力运转的微妙关窍,一失之后,更能体会出深力之妙,真正是前此意料非及。 裘老爷子说:“你明白了吧!真正的内力提升,甚至于并不是发自于丹田,而是在两肾的肾门,这一点你可体会到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似悟不悟。 裘大可嘿嘿笑了两声:“如果你能明白了这一点,可就受益不浅,今天晚了,先回去吧!”言罢转身自去。 孟小月坐下来发了一阵子傻,想想也是难得,连日以来对方在自己身上确是花了不少心血,他的指导方式常是十分微妙,往往只是一句话的提醒,即能贯穿全部,使得他获益匪浅。 再想:三姨娘曾经警告自己,要对他保持距离,自己却并不能做到,如今反倒成了师徒的情谊,这笔账又将如何个算法?再者,裘大可如此一个异人,偏偏讳莫如深如此不着痕迹地隐居王府,甘心充当王府门下的一个清客,他的真实用心又是什么?为什么三姨娘要这样告诫自己?这其中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可就大堪玩味! 天可是有些亮了。 池子里不时传过来几声响动,浪花翻涌处,时见小鱼的泼刺。薄薄的冰面,立时破碎不堪。大片雾气,随着晨风,直向这边慢慢扩散…… 盂小月整理了一下身上,起身返回。 时间晚了点儿。 天已经大亮了。 惟恐惊动了府里各人,孟小月选择一条幽静的小路,直朝王府北侧面,然后再小心地施展轻功,一路掩饰转回。 他身法至为灵巧,转侧之间,已深入王府内院。 王府里显然已有了动静,几个早起的小厮,正在用铲子铁锹在清除着道上的各处积雪。 孟小月很机警地避过了他们,来到了赏心小苑,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柴门虚掩,一如出来情景。 推开、进入,里面却坐着个人。 高庆麟。 孟小月一惊之下,顿失所措,可是立刻他又恢复了镇定,“是高大爷,你怎么来啦?” “哈哈……”高大管事宏亮的笑了两声,站起来说:“小兄弟,这是往哪里去?好早呀!” 一面说,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眸子只是不停地在对方身上转着,直似要把对方看个透穿。 “不过是随处走走!”盂小月一面坐下来:“大管事找我有事?” 高庆麟又是哈哈一笑:“一来要给你拜个晚年,再来哈哈……这些日子一直不见,想找你聊聊……” 眼睛一转,可就落在了对方的一双脚上。 “兄弟这是……怎么,掉在沟里了?” 孟小月一笑说:“可不是!”他因而直言说:“不瞒大管事的说,很久没练功夫啦,都拉下来了……” 一面说解下了湿透的鞋袜。 高庆麟冷冷说道:“这就是了,当初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练家子,你看我这双眼睛怎么样?厉害不厉害?” “大管事对小弟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这两句话,倒不是一时的权宜,信口之言,说真的,若不是最初蒙他青眼相待,慷慨解救,自己哪有今天?怕是早已死在那群人肉贩子手里了。 大大夫知恩必报,对于高庆麟,孟小月确是心存感激,一时情发于衷,自然有所流露。 高庆麟聆听之下,微微一怔,“赫赫!”地发了一阵子笑声。 “这倒是……”他呐呐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大爷古道热肠,对小弟患难之时所加诸的恩情,有如寒天冰水,点滴心头,焉敢时刻见忘!?” “啊……” 高庆麟冷竣的面色,立时大见缓和。 顿了一下,孟小月随即抬起头来,眼神蕴蓄着一种强烈的意识,对于面前的这个人,王府的大总管,他确有颇多感触,却有不能尽言的苦衷。 “大爷今天来到这里找我是为了……” “哦……”高庆麟顿时脸现犹豫,摇摇头,半含着笑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没事儿,找你闲聊聊……” 天知道,要问以前,他还曾为着手擒对方的过程而煞费心机——便是眼前他所坐立的位置,都绝非偶然,原来在孟小月踏上草堂之始,他就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立擒对方手下,却是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竟自疏忽过去了,此刻他亦应以早已设计好的第二次出手,出其不意地向对方出袭,却是,竟然在聆听过对方的一番肺腑之言之后,莫名其妙地又自打消。 孟小月站起来想去为高庆麟倒一杯水,摇摇瓦壶,里面却是空的,笑笑说:“高爷您稍坐,我给你沏茶去!” “用不着啦,兄弟!” 高庆麟话声里透着些许寒意,闪烁的眸子,更似鹰样的锐利。 “实在跟你说了吧……”停了一下,他呐呐地道:“咱们这府里窝着贼啦,兄弟,你可听说了?” 说时,他的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盯着。 “啊!?” 孟小月显然为之一惊。 “这个贼他好大的胆,竟然敢拿王府做掩饰,在外面胡作非为!”高庆麟凌声道: “案子做到了巡抚大人的头上,这还了得?” “有这种事……” 孟小月一时纳闷地道:“大管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庆麟哼了一声:“王爷已经当面交代下来,拿不着这个贼,我这个差事也就别想干了……” “这……” 孟小月呆了一呆,喃喃说:“可又会是谁呢!大管事你认为……” “这就要请教兄弟你了!” “我?” “老实跟你说吧!”高庆麟用手向他一指:“这件事你也落了嫌疑一一” “我?”孟小月面色猝然一变,虎地站起了身子。 “兄弟你先别急,坐下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孟小月硬生生地坐下来,强自镇定着道:“大爷你也这么认为?” “兄弟你多虑了……” 高庆麟脸上阴晴不定,阴森森地笑着说:“要真是这样,我还能不动你?你先别急,这件事我倒是想好好听听你的意见!” 孟小月脸色大是迷惘。 “譬如说,兄弟你旁观者清,你给我判断判断,看看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高大爷皱着眉毛,眼神里透着玄,倒是一时猜不透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不知道!”孟小月摇摇头:“真的不知道!” 高庆麟“哼”了一声,点着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兄弟,我听说了,这里裘老爷子一家人都很照顾你……这几天过年,他们家来的人多,可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吧!” 孟小月点点头说:“老先生和三姑娘对我是很照顾,可是除此之外,我所知不多……” 高庆麟说:“譬如说他的那几个远房亲戚……” 孟小月想了想,脑子里不觉闪过裘大可一子二徒等三个人的面影,心里大大为之动了一动,其实,包括裘大可继室那个红衣高大妇人秦氏在内,都显得那么神秘,尤其是那一夜为自己飞石击伤之后,直到如今,他心里仍存着个疑团,未曾解开,眼前为高庆麟一提,不觉一时神驰,心里细细推敲起来。 却是兹事体大,哪能信口雌黄,随便认定! 想了一会,他仍然只能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 高老大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一笑站起来说:“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还会再来看你!” “我去看大爷!”孟小月说:“这地方太小,连身子都转不开!” “可你这就要高就了,”高庆麟哈哈大笑说:“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得恭喜兄弟你,这可就要高升了!” “大爷是说……” “兄弟,等着瞧吧,不出三天,王爷的手令就下来啦,到时候我可得要好好扰你一杯!” 哈哈大笑了几声,他便向外步出。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却不意高老大忽地转过身子来,右掌乍起,“呼!”的一下子,直向他肩上拍了下来。 这一手事出突然,却是孟小月亦不曾让他得手,下盘不动,上躯后移,仿佛只是吸了口气,便把身子向后错了开来。 高老大半真半假的这一巴掌,其实是功力内聚,只要是为他拍上了,手上的作用可就大了,五指屈动之间,对方肩上要穴无不在其控制之间。 孟小月当然知道厉害,却也只当是对方的存心相试,一收之后,高大爷笑一声: “好!!” 两只手随即“叭!”的一声,迎在了一块儿。 这才是颇具实力的一接。 高庆麟为了试一试对方身上功力,这一掌劲道十足,眼看着二人身子一阵子打转,四只脚步践踏得极是沉重,却只是瞬息间,便自又分了开来。 这一分,有分教,高庆麟偌大的身子竟像是有些收不住阵脚,沉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了“碰!”的一声。 其力甚剧,整个草舍都为之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孟小月“啊!”了一声,慌不迭上前意欲搀扶,高庆麟却向着他摆了摆手,哈哈一笑说:“老弟,你还真行,我这双眼睛算是没有花,第一眼就看出了你是好样儿的,果不其然……”孟小月一时也无话可说,表情很是尴尬。 高庆麟看着他,颇为感叹地摇摇头说:“以你这样的人才,果然是屈就了……可也得小心着点儿,兄弟,这侍候人的差事可不好干啊!” 说着摆了摆手,便转身自去。 孟小月还在琢磨高庆麟的那句话。 “姓高的,你可是看错了人,我金某岂是你眼睛里的奴才?” 他何尝不知这个高庆麟的平素为人,瞒上欺下,狐假虎威,应是个典型的小人。只是对于自己,他确是有救命知遇之恩,如非是他当日对自己的一念之仁,自己此刻即使不曾死在武昌府衙的黑狱,也势将受那般无法无天的人肉贩子折磨死了。 大丈夫知恩必报。对于高庆麟孟小月果真心怀感激,却是眼下无以为报,也只能留诸异日了。 “小孟在吗?” 门外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呼唤,春绸的声音。 瞧瞧这个丫鬟把自己拾缀得多漂亮,一身大红,新娘子似的。 见了面,合着两只手,先来上这么个万福,娇滴滴地说了声:“过年好!” “是春绸姑娘!”孟小月奇怪道:“你怎么来啦?” “来给你拜年,道喜来呀!” 春绸笑得嘴都合不拢,接着大声道:“小孟你大喜啦!王爷有请,娘娘也在,你就快去吧!” 孟小月愣了一愣。春绸瞧着他身上道:“我在门口等你,快换衣服,别让王爷等久了。”说着转身外出。 楚王朱华奎今天的脸色看起来尤其好,黑里透红,满脸飞金。 见面请安问好,孟小月侍手站立。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朱华奎说:“过两天马都督就要来,我打算当面把你推荐给他,你可愿意?” “全凭王爷的栽培!”孟小月欠身说。 “那好!”朱华奎指着一边的坐椅说:“你坐下!”王爷赐座,对个手下的下人来说,可真是面子不小。 孟小月恭敬从命,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朱华奎看着他点头而笑,转向身边的三姨娘道:“我瞧着他行,日后定当大有出息!” 三姨娘笑说:“爷说行,必定就是行了,只是那个马大人,外面对他的风评可不大好呢!” 朱华奎哼了一声:“连你也听说了,别听外面人的那些胡说,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倒是一直恭顺有礼,圣上如今对他,更是言听计从。我们实在不便得罪,再说他这一次的来,是奉有圣旨,过道来访,也是他的交情,怠慢不得,你不可对他心里存着成见!” 三姨娘说:“爷放心,您的贵客,谁又敢不小心侍候呢!” 朱华奎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眼睛转向孟小月道:“我已经下了手令,回头你就到天卫营当差去吧,什么事展飞熊自会与你联系,你就去吧!” 孟小月应了一声,起身告辞。目光一瞬里,瞥见着三姨娘正自向自己颔首而笑,似有无限深意,他却不敢丝毫着迹,匆匆转身离开。 展飞熊就在外面屋里等着他,见面一笑,抱拳道:“兄弟你高升啦,来,跟我走一趟!” “展大哥……你在这里?” “专为等着你呢!” 展飞熊扬了一下手里的束卷说:“王爷的手令在这里,调你到营里当差啦,哈哈,从今以后我们可就是不分彼此,一家人啦!” 孟小月想不到王爷才刚吩咐,事情竟已定规,虽说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却也未免有些突然,一时只是望着展飞熊发呆。 “走吧,弟兄们都喧嚷着要见见你这个副统领呢!” “副统领!?” “你还不知道?”展飞熊哈哈笑道:“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可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啦!走,跟我到营里走一趟!” 天卫营就设在王府紧邻的左面院落。 青一色的灰色营墙,约莫着有十来幢同一式样的平房,住着五六百名军勇兵弁,便是楚王朱华奎的新军卫士。 孟小月同着展飞熊一径来到了演武堂,十几名校尉军官,早已等候那里,见面亲热,更有一番应酬。 大家对于这个新近发迹的副统领早已有所耳闻,充满了传奇,知道他近得王爷的赏识,由一名内宅的花匠,一擢而为副统领,个中离奇,匪夷所思。却是经过展飞熊事先一番说明,尤其是对于孟小月的一身好功夫,更经刻意描述,自是不敢轻视。 为了给孟小月以热烈庆贺,演武堂里早已摆好了酒,筵开了三桌,全营的大小镇抚,都到齐了。 即席,随由展飞熊高声宣读了王爷的手令,一时欢声雷动,各弟兄纷纷趋前唱名敬酒。 孟小月知道自己如今立场,要想收服这班弟兄,除了为人谦和之外,还得要有一番江湖的义气,即使眼前一番豪饮,也不能让他们比了过去。 几番轮饮之下,多人都已醉倒,孟小月却雄风依旧,果真是好酒量。 一席酒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才行结束。 各人酒醉饭饱,自行回房。 展飞熊亲手把一碗热茶送到了孟小月的手上,“来,喝碗热茶,消消酒气!”不禁夸赞道:“兄弟你可真当得上是沧海之量,把一群老哥儿们都给撂下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敢再小瞧了你,你算是把他们都给服下啦!” 孟小月双手捧过了茶碗,摇摇头,苦笑道:“大哥你先别夸奖我!你当然也知道,这天卫营我干不长久,却是何苦多了此一番折腾?” 展飞熊为之一愣:“此话怎么讲?” 孟小月奇怪的道:“大哥莫非还不知道,听说内廷都督马老大人就要来到王府做客了?” “啊!”展飞熊点头道:“不错,我听说了,怎么……” 孟小月说:“王爷有意把我荐给马大人这件事……你竟然不知道?” 展飞熊左右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王爷竟然也对你说了?” 看样子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好吧!”展飞熊随即接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说说清楚……”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站起来走到门口,揭开棉布门帘左右打量了几眼,回来坐下道: “这件事王爷倒是最先与我提起过,要我找一个可靠的人……甚至于还提到要我自己去! 后来却又嫌我心不够细,说说也就算了,谁知道他老人家却是看上了你!” 嘴里说着,展飞熊不禁发起怔来。 孟小月微微一笑说:“那么你当然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知道,知道!” 展飞熊一连说了两声知道,眼睛看着孟小月:“王爷交代你什么没?” 孟小月说:“没有,只说一切你都会告诉我……” 展飞熊点点头,干笑了两声,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冷冷哼了一声道:“王爷也太多虑了,他总认为当今圣上,对他会有所猜忌,怕有一天会失去圣上的眷顾,而这个马大人却是其中一个关键人物……” 孟小月点点头附和说:“马大人权倾天下,圣眷日隆,果真不易开罪!” “这就是了!”展飞熊说:“你知道吧!这个马都督其实是个专为皇上打小报告的小人!” “啊!?” 孟小月讶然一惊,内心真个不胜感慨万千,展飞熊的这句话,真正使他有切肤剖肝之痛。 “你怎……么了?” 看见孟小月这般表情,展飞熊不禁吓了一跳。 孟小月摇摇头,强自微笑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到了过去故世的主人……” “谁?” “金开泰!金老大人!” 当他说出了父亲的名讳,虽说事隔经年,亦不禁全身发冷,遍体飕飕。 “啊……”展飞熊点着头:“我知道了……你的那篇自荐书里写得很清楚……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样,王爷才选上了你……” 这一点孟小月倒是没有想到。 他脑子里分明还记着方才王爷与郭王妃的一番对话,与此刻展飞熊的论调显然大相径庭。 一个念头闪自他心思:“莫非朱华奎他真实的用心是……” “王爷的意思是!”展飞熊的声音忽然放低了:“是要你就近监视他的一切行动……” “啊……” “你明白了吧?”展飞熊说:“你知道吧!过去有两位王爷,都坏在了他的手上……” 展飞熊的声音越发低了。 “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啦——” “可是王爷如今在皇上的心里不是很……” “正是因为如此,王爷才格外小心!”展飞熊嘿嘿冷笑了两声:“姓马的这一次来,说是顺道拜见,其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老小子没安着好心……”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 想到了官场的波谲云诡,翻云覆雨,真正是可怕极了。 展飞熊嘿嘿一笑:“现在的官儿可是不好干,越大越不好当,皇上生就的耳根子软,爱听闲话,这就给那些爱说谗言的小人有机可乘了,这个马步云就是专干这个的,你说王爷哪能不防着他一点儿……” 孟小月微微闭上了眼睛,心里叨念着:朱华奎呀朱华奎,这一次你选上了我为你干这种事,可算是知人善任,算你选对人啦! “马步云这个人你可见过?” 展飞熊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没有……”孟小月坐直了身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那倒是要给你说说了!”展飞熊嘿了一声,接下去道:“姓马的有个外号叫‘九翅金鸡’,过几天你见到了他这个人就知道了,真正是长相奇特,活像个大公鸡……” 孟小月微微一怔,点头道:“所以才落下了这个外号?” 展飞熊“哈”了一声,笑道:“人家都说他是雄鸡转世,看着还真不能不信,再听听他笑的声音,那就更像了,活像是公鸡叫唤,真是闻所未闻,你见着以后就知道了!” 孟小月冷冷一笑:“他可会武?” “那倒没听说过!” 展飞熊忽然想起道:“不过,他身边有个人可是厉害极了!你以后若遇见了可得小心!” “什么……人?” “这个人我见过……”展飞熊回忆着道:“四十来岁,黑瘦黑瘦的个头,听说过去是一名出没辽东的巨盗,却不知怎么会投到了他的门下……这个人姓井,名字还不大清楚……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孟小月听在耳中,未置可否。 展飞熊看着他“赫”了一声,颇似怅惘地道:“我只当你来了,是我一条好膀臂,以后好好共事,谁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台阶,你却又往宫里去了!” 孟小月摇摇头,亦不解地道:“真不知王爷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了!” 展飞熊拍了一下手:“这是王爷特意抬举你,先给你一个副统领的名义,这么一来,马大人也不能太过小看了你,总得给你个相称的名义,你说对不对?” 孟小月想想也是,不由点头附和。 倒是看不出王爷还有这样的心思,看来他刻意地装扮自己,意欲在马步云身边布下自己这颗棋子,为其内应,事属必然了。 一条人影,由赏心小苑左侧面拔起来,袅袅如飞烟一缕,极其轻飘地落向画楼一角。 月黑,风高。 却有白云映衬,这人仍不免露了行藏。 随着他的身子向下一收,戏檐狸猫也似地,平蹿而起,紧接着双手同出,极是轻灵地已搭着对面的环廊搭栏,轻轻一翻。落向廊内。 这般施展,真正称得上高明了。 孟小月心里一惊,慌不迭把身子蹲下来。 “你小子好大的胆!?” 思念着,他悄悄地把身子移到了楼前面那块假岩后面,如此一来,也就把对方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了。 自从得着了高大爷的讯儿之后,他心里就特别留下了仔细,果不其然,今夜让他逮了个正着。 “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孟小月心里盘算着,却把一只“紫金镖”扣在手里,以便随时出手。 不过眨眼的功夫,对方夜行人已闪身到了阁楼中堂。黑漆漆的,如非是事先留了仔细,还真个看他不清。 瘦小瘦小的个头儿,一顶“遮面虎”连头带脸罩了个严丝合缝,休想窥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人动作极是利落。 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已取出了用以启门的百家钥,不过是在门上轻轻地一拨,锁便开了。 紧接着身子向下一收,侧身以肩头微微一拱,门便开了。 不过是半尺来宽的一道空隙。 事关紧急,再无可疑。 孟小月霍地身子一长,右手抖处,轻叱了声“着!” 紫金镖出手,“哧——”地划出了一缕尖风。 那人好机警,仿佛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随着他身子的一个疾转,两只手就空一画“叭”的一声,已把飞来的暗器夹于掌心。 如此一来,自不便再行逗留,随着这人身子的一个倒仰。“哧!”已反蹿了出去。 楼栏杆一阵疾颤,抖下了大片落雪。 夜行人事机败露,自不欲多所逗留。眼前一式“金鲤倒蹿”,足足飞出了一丈六尺。 俟到身子方一下落,右脚再踹,足足腾起了两丈来高,直向着左面亭台花树交错密集的院落中遁去。 孟小月自是放他不过,哈哈一笑,下盘用劲,随即施展上乘轻功提纵之术,霍地追了过去。 一追一遁身法奇快。倏起倏落,已临两边院墙。 夜行人将纵未起的当儿,霍起回身,狠狠向着孟小月一窥,右手抬处,“哧!”地打出了一枚暗器。 紫金镖去而复返,直取孟小月前心要害。 孟小月反手一抄,用右手接住了镖身,只觉着对方手劲头儿极大,震得掌心发热。 来人像是急于脱身,镖势出手,身子不停留,一式“云里翻身”,呼地掠身而起,直向墙外飘落。 孟小月却是放他不过,脚下力顿,紧跟着飞身而出,来人瘦小的身影,正自运功飞驰,沿着一道醒目溪流,倏起倏落,宛似跳掷星丸。 原来这一带风光甚好,一衣带水,竹影婆娑。 此时此刻,溪水俱已结冰,其色莹白,光若匹练,对方人影原已逸出甚远,忽然发觉孟小月自后追上,大为忿怒,倏地转过身子,正巧迎着孟小月飞扑的来势,几乎撞在一团。 “哪里走!” 嘴里一声喝叱,孟小月五指齐张,霍地直向着对方肋上插来。这一手功力,新近得自裘大可传授,五指霍霍生风,直似有洞树穿石之感。 来人“嘿!”了声,身子向后一挫,闪开了孟小月颇具实力的一击,怒叱一声: “小子,是你!” 身子转动之间,两只手合并着猛力推出,直向孟小月身上击来。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抽,右手倏飞,直向对方肩上抓去,却是由对方开口出声的一句话里,忽有所悟,猛地一个疾转,飘出丈许以外,“你是?侯……” 侯师兄三个字几乎已经出口,却又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兹事体大,焉得信口雌黄!? 却不意这番谨慎小心,对方并不领情,来人矮小的身影,紧跟着一个前蹿,如影附形般凑了过来,“臭小子!你是找死!” 话声出口,一双手指,取势“二龙抢珠”,直向孟小月眼睛上点来。 孟小月原已心里起疑,却不敢十分断定,对方再一次开口出声,终使他确定认出。 “三师……兄是你?” 话声出口,孟小月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立足不住,直退出七尺开外。 瘦小人影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果然聪明,不错,就是我!” 话刚出口,伸手已把头上遮面虎揭下,一副猴头猴脑模样,不是三师兄侯亮又是哪个? “啊——” 尽管是心里早已认定,也不由吃了一惊,孟小月目睹下几乎呆住了。 “小子,你坏了我的大事,今天饶你不得!” 话出人起,劲风嗖然,随着他猝落的身势,一双雪亮的匕首,双双直向着孟小月两肋间力插了下去。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门中师兄,竟然会对自己下此毒手,孟小月一惊之下,双手力探,“噗!”地抓住了对方双腕。 “你不……能……” “小子……”侯亮眼睛里交炽怒火:“我早听说了,你过去就跟我们捣蛋,还打伤了师娘,今天又跟老子过不去,嘿嘿……你小子真是鬼迷了心!” 说话之间,侯亮两膀力量猝增,猛地左手一绕,用。‘金丝缠腕”的巧劲,挣脱了孟小月抓住自己的手,寒芒一点,直向对方脸上扎来。 孟小月急切间一个倒仰。侯亮的刀锋“哧!”地直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孟小月几乎感觉着寒刃滑过时的一丝冷颤,就在这时,侯亮已挣开了右手,第二刀反向孟小月前心上斜刺过来。 看样子三师兄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孟小月“嘿!”了一声,身子一个倒蹿“哧!”翻出去两丈开外。 眼前一片竹林。 他自信功力较之侯亮应无少逊,倒也不必怕他。眼前之事,更欲弄个清楚,非要他说个明白才行。 “慢着!” 孟小月信手抄起了一截枯竹,直指向对方大声叱道:“姓侯的,有话好说,哪个还怕了你不成?” 侯亮胸有成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左右扫了一眼,更似有恃无恐—— “吃里扒外的小子,今天夜里你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这片天去!” 身子一纵,嗖地来到了眼前。一双匕首交叉着,再一次向着孟小月身上扎来。 “叮当!”一响,却为孟小月手上的竹枝给拨开来,孟小月身势一进,竹杖权作长剑,上下挥洒之下,形成了一片“凌厉”杀机,侯亮猝当之下,还真有点吃受不住,慌不迭拧身跃开。 “反了,你小子真的反了……” “姓侯的,把话说清楚了!”孟小月气势昂然的直瞧着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来到赏心楼上,偷开门锁,你是想干什么勾当!?” 这么大气大声的一叱,侯亮一时反倒难以应答,呆了一呆,哈哈笑道,“老子的事要你这个小子多管?” “我且问你!你干这个事,老先生可曾知道?” “我……”侯亮一时又答不出来,恼羞成怒道:“老头子宠坏了你,废话少说,纳命来吧!” 话声一落,压刀向前,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孟小月身前,双刀合并着,直向对方当心落下。 孟小月原来顾忌着裘大可的一脉师事之源,不便向对方猝使毒手,眼下见对方一再凌厉进逼,分明要置自己于死地,那就只好放手与他一拼了。 便在此夜幕深垂的溪畔林边,双方展开了一场凌厉凶杀,猛可里侯亮的刀锋,直向他肘边划了过去,孟小月直觉着身上一凉,猜测着已为刀锋所伤,心里一惊,竹杖飞挑,施了一手绝妙剑招“太公钓鱼”,这一招曾得裘大可巧妙指点,甚有可观。 侯亮竟然计不及此。 俟到发觉不妙时,其时已晚,恍惚中只觉着对方这一式出手,招式极是特别,却又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念未完,只觉着肩头上一阵奇痛,已吃孟小月手中竹杖刺中肩窝。 虽是一根竹杖,在孟小月内力灌注之下,却是大有可观,“噗刺!”一声,深入寸许,只疼得侯亮“吭”了一声,脚下打了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第四章 玉女罗刹 孟小月总算手下留情,未曾全力施展,否则怕不竹杖直贯,刺对方一个前后窟窿。 杖拔、血涌,侯亮全身一抽,几乎要倒了下去,手上一松,一双匕首相继跌落。 孟小月时侧其时也为对方刀锋所伤,不过划破了些皮肉,不甚要紧,眼见着侯亮伤在自己竹杖之下,决不容他再行逃开。 实为孟小月居心善良,只想把他擒到手里,面交裘大可处理,心念方动,左手以拿穴手法,转向对方腰上拿去。 却在这一霎,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声音分明起自身侧不远的溪畔。 孟小月本能地向侧面一闪,纵出九尺开外。 也亏了他的这么一闪,暗影里星光猝闪,一串三点寒光,直袭向孟小月身后,却是由于孟小月临场机警的一闪,乃得躲过了对方暗器致命的一击。 那一串三点星光,竟是暗器中至为狠毒的“亮银灯”,每一枚都约有半尺来长,分量沉重,极是尖锐,若为他击中背上要害,绝无幸理。 孟小月一惊之下,才知道对方敢情不是一人,竟然还有同伴援手。 随着苇丛的哗啦一响,一条人影巨鸟也似地腾空而起,隔着丈许来宽的一道溪水,竟然一跃而过,飘飘乎已落身当前。 寒月复出,映照着这人高大伟昂的身躯,一张长方形的大脸,显示着极有性格的浓眉大眼。 对于孟小月来说,这个人亦非陌生。 “大……师兄……是你?” 一呼之下,孟小月简直呆住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师兄于璞竟然与侯亮也是一伙子的,眼前的现身、出手,分明对自己没有怀着好意,较之侯亮的出手更狠毒十分。 来人于璞表情极是阴沉。 一口长剑其时已执在手中,见面更无客套,显然早具杀心。 “孟小月,你竟敢对师兄无礼,今夜就由我先代老先生清理门户,处理了你这个逆徒,谅老先生也无话可说一一” 话声微顿,他转向侯亮叱了一声:“老三!你给我到左面看着,别叫这小子溜了!” 侯亮错齿出声地道:“他跑不了!” 弯腰拾起了双刀,拧身退向一边,守住了孟小月此一面后退之路。 于璞长剑一指,狠狠看着孟小月道:“我都看见了,刚才你那一手‘太公钓鱼’是老先生的不传之秘,你学会了竟然拿来对付自家师兄,只此一端便是百死有余,即使是杀了你,老先生也无话可说,更不要说你吃里扒外这一宗了!姓孟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孟小月终于明白过来,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们原来是一伙的……” “废话!”侯亮在一旁插口道:“咱们当然是一伙子,难道还会跟你一边?” 于璞沉声道:“废话少说,孟小月,你的剑上功力很有可观,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就出手吧!” 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出一步,掌中剑唰地挥出,爆射出剑光一点,直取对方眉心要害。 孟小月后退一步,竹杖倏地挥起,向对方剑身上击去,于璞“哼”了一声,剑身微震,宛似怪蛇临空,抖动之间,已躲过了孟小月挥出的竹杖。 果然不愧是裘大可掌门弟子,手上敢情是有真功夫,孟小月一杖落空,立即发觉到不妙。 他这里待将抽招换式,于璞已容他不得。这一位裘门掌门弟子,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决计以狠厉毒招,一上来便要取他性命,是以眼前一手,极是狠毒。 孟小月一仗落空,猛可里眼前银光灿然,于璞手中长剑去而复还,电光石火般已临眼前。 这一手剑招,原是裘门最称毒辣,用以反败为胜的三招杀着之一,名叫“银线封喉”,万斛杀机俱蕴藏于剑锋一线之间。 孟小月心里一惊,其时已晚。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大师兄比三师兄还更无情狠毒,一照面的当儿,就下此毒手——感觉着仿佛是喉头一紧,已吃对方手上凌厉的剑尖缠住了颈项,再想脱逃哪里还来得及。 吉人自有天相。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轻叱“打!” “哧!” 疾劲风声里,蛇样飞过来一样物什,流矢飞箭般直向于璞脸上射来,其势绝快,闻声而至,黑夜里简直看不清是件什么东西。 感觉着这股风力极是猛厉,一闪而至,势若飞矢,于璞一瞥之下,才自发觉到那蛇样的长躯之后拖着大片黑影,更不知什么玩意儿,自不敢掉以轻心,迫使他不得不急忙闪身跃开。 虽然如此,仍不免为那飞来物什身后的大截阴影扫着了些,既疼又麻,唰啦啦一大片擦身而过,咔喳声响里,飞射入竹林之中。 惊惶之中,各人才自看清,哪里是什么暗器流矢?分明是连根带叶的一整棵芦苇,标枪样地直飞过来。 随着各人惊异的目光,一条人影,燕子样的轻飘,直由浅水溪畔拔了起来,显示着来人修长曼妙的身材,一起而落,涉足于早已枯干的芦梢,幽灵样的左右飘动不已。 于璞猝然一惊,叱了声:“谁?” 话声方出,左手盘空,用掌心内蕴的强大劲道,打出了一支亮银钉,直取对方面门。 那个女人阴森森冷笑了一声,随着她右手的前指,剑光一闪,“叮!”的一响,已把来犯的暗器,磕落地上。 月光虽现,这女人却是面系黑纱,除了曼妙的躯体,以及披洒肩头的长发之外,别无所见。 却是她杰出的轻功,以及先时的出手,在在说明了她的功力非比寻常。 于璞何等角色,自是一望即知。 当下惊得一惊,长剑一指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多管闲事?” 长发女人身子轻轻一晃蓦地腾身拔起,深宵巨雁般已来到眼前。 于璞一惊道:“你……”霍地后退一步。 他原来还有几分疑惑,猜测对方很可能是三姑娘或是秦氏二者之一,那么一来,可就多有碍难,却是这个顾忌,在对方身形再展的一霎,已然打消无疑。 原因在于眼前女人所展现的轻功绝技,较诸秦氏或是三姑娘二者之一,都要杰出得多,其为轻功者言,实已登峰造极。 于璞简直迷惑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王府附近,竟然还藏匿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一个女人,真正是难以想象。 一念未完,长发女子陡地已来近身边,随着她前探的身子掌中剑挽起了一团银光,直向于璞颈上挥斩过来。 于璞“嘿!”了一声,一竖手中剑,绝妙地取了一式“点天心”,剑上爆出一点银光,反取长发女子眉心要害,厉害之处不在长剑本身,却在于剑身上内蕴的一股剑光。 长发女子当然有所体会。 眼前之势,长发女子就出手而论,无疑是抢了先招,于璞不得已乃自施出了这个狠毒伎俩,无疑以“玉石皆焚”威胁,长发女子若不及时撤招,双方俱都不免受害。 危招瞬里,双方竟自取得了共识,剑锋轻转,身影略偏,“呼”地错身而开。 却是那女子别有厉害杀着,随着身影的交错,香肩半沉,玉腕乍翻,“噗!”的一掌,击中于璞左面肩头,妙在一击之后的回手一抓,“呼啦!”一声,扯下了于璞大片衣襟,连带着在后者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五道指痕。 这一拍一抓,看似轻松,其实真力内具,绝非等闲,其真实感受也只有身受者本人自己心里有数。 于璞鼻子里吭了一声,身子一个侧翻,刷地跃身丈许以外。 借助于手中长剑,铮!点向池边巨石,才致没有倒下来,于璞这一霎脸色惨变,显然伤势不轻! “好个丫头,你竟敢……报个‘万儿’吧,也让你于大爷心里有数,永远念着你!” 尽管伤势不轻,却仍然忘不了嘴里轻薄,于璞一边说,一边连连运气,却也不免喘成一片。 长发女子却是并不震怒,甚而极其冷静,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继而她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直指向于璞,半天只说了一个“去”字。 虽然只是一个字,于璞却能领受出蕴含此一字之后的凌厉杀机,再不识相离开,便真正是不知进退,自己找死了。 一旁的侯亮,也已感受到事态的严重,尤其是大师兄于璞的伤势非轻,眼前决计逞强不得。 当下身躯一晃,一连三四个起落,飞扑到了于噗身边,狠狠地叱道:“好男不跟女斗,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搁着今天晚上的,老大咱们走!” 一拧身,率先而退。 于璞恨恨地哼了一声,向着一旁的孟小月冷冷笑道:“这件事老先生并不知情,你若还有一些同门之谊,便不要提起,要不然哼哼……后果如何,你就自己好好琢磨吧!” 说了这几句话,再不迟疑,倏地转身运施轻功,一路轻登巧纵,如飞而逝。 观之他二人去路,似非王府,取道东面那一片稀疏的树林。 却是那里另有埋伏。 眼看着二人身影方自消失不久,却由林内传出一阵喝叱、喧哗、兵刃交接之声。 孟小月心里一惊。长发女子一声轻叱道:“走!”迅速转身而去。 她身法至为快捷,几个起落,已扑向对岸竹林。 孟小月急忙追上去,却是对方身法过于快捷,七八个起纵之后,竟自失去了她的踪影。 耳听着那边喧哗吆喝声越来越为炽烈,显然是于璞师兄弟甫入树林,即中了埋伏,与人再次厮杀起来。 孟小月已是惊弓之鸟,虽然心生好奇,也不敢稍事逗留,当下匆匆向王府遁逸。 他原以为对方长发女子既然对自己援手,救了自己,总应彼此相见,互道究竟,却是没有想到,她竟是不告而别。 在王府高大的院墙之下等了一会儿,终不见她的重现,只得失望地转回。 灯下,孟小月打量着右肘腕边伤处,一片血渍,却已冻结成冰,还好,不过是为刀锋划了道口子,伤势不重,包扎之后,倒也不碍行动。 适才之事,不免令他心绪紊乱。 想不到于璞、侯亮皆是暗操盗业,再想不久前裘老先生继室秦氏,也是行为可疑,这么说,裘老先生又何能幸免?难道说他老人家也…… 这个突然的念头,简直使他惊愕了。 难道说裘氏一门上下,全都是暗操黑道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干着见不得人的盗匪勾当! 太可怕,太难以令人置信了…… 这便使得他想起了当日三姨娘对自己的告诫,想不到竟为她不幸言中,以目前自己与裘大可的师徒情份,甚而三姑娘的一番情谊,想要从容摆脱,怕是不易了……。 反复思想,终无良策,虽然于璞当时出言恫吓,嘱令不得告之乃师,却也难以想象这件事情裘老先生竟会真的不知,被蒙在鼓里?如果他早已知道,甚而是此一事件密谋主宰,那么今后对自己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真个冷汗涔涔,直仿佛裘大可忽然来到眼前,兴师问罪,自己便真个只有死路一条了。 却是那个神秘的长发女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既然救了自己,何以最终又不愿与自己见上一面?甚至于话也不说上一句,好不令人纳闷。 难道她是三姑娘?怕为于、侯二位师兄认出来,才会蒙面,甚而话也不说一句?可是看来身材不像,轻功、剑技,尤其高超,显非三姑娘所及,即使秦氏也望尘莫及,这可就费人思忖,百思不得其解了。 为了防止裘大可或是什么人的突然来袭,这一夜孟小月可真是战战兢兢,干脆连觉也不睡了,竟夜盘膝打坐,以调息静坐代替睡眠。 他内功早已有了根抵,一经运施,很快便进入情况,而至心无旁思,入定过去。 寅时初临,天黑得紧。 孟小月便已起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准时起身,洗漱完毕,悄悄潜出府外,在固定的地方与裘大可会合,研习武功。 今天,他可就面临考验,而显得举棋不定了。 一番犹豫挣扎之后,他决定仍然前去。大丈夫恩怨分明,且看裘大可如何发落自己。 夜色依然朦胧,幸而四面雪光皑皑,东面天际也不过隐隐透着些曙意而已。 孟小月依照往日惯例,施展轻功提纵之术,一路穿越竹林,来到了平素练功之处。 和平常一样,老先生早已到了。 面对着池面氤氲,老爷子身躯半蹲,正在练习吐纳气功,气发丹田,呼吸沉重,声如牛喘,是为“莽牛气功”。 孟小月道了声“早”,静立一隅。裘大可吐了一口长气之后,才自缓缓站正了身子,看着孟小月点头一笑。 “气功一道最是各路分歧,错综复杂,话虽如此,练到后来,却又百川归海,从一而终,回头把你练的‘混元一气功’施展一遍给我瞧瞧!” 孟小月应了一声“是!”原以为他会提起二位师兄之事,自己也就实话实说,据实以告,偏偏他却不与出口,并不询问。 像往常一样,裘大可指示他练习了一阵呼息,孟小月实在憋不住了。 “老先生……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是有关于二位师兄的事……” 裘大可“哼”了一声,忽地收敛住脸上笑容。 “你也知道了?” 随即他冷冷一笑,摇头道:“事情已经结束了,是福是祸,可就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说着朝向孟小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小月慨叹一声,苦笑道:“我正要向先生说起,还请你老人家降罪!” 裘大可笑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小月乃自把昨夜发生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其中并无丝毫隐瞒,甚而连那蒙面女子的出现,也据实以告。 裘大可聆听之下,忽然一笑点头道:“你说的大体不差,足见你居心纯正,是个诚实的人,我这双老眼毕竟还不昏花,没有看错了你!” 孟小月愣了一愣:“你……” 裘大可哈哈一笑说:“实实在在告诉你吧,昨夜的一切,我都亲眼目睹,看得一清二楚,既然有人出面予以管教,我也就不必多事了……后来这两个孽徒,在树林中了高大爷与李铁池的埋伏,若非我出面亲自降服,要想捉住他们,怕是还不容易!” “啊——”孟小月陡然为之一惊:“原来……是先生你……亲自动的手……” “家门不幸!”裘大可冷笑道:“出了这两个孽障,我焉能置之度外,公事公办,一任他们去发落吧!” 孟小月没有说话,因见他表情不善,也不再多问。听他口气,于璞、侯亮二人,不但为他亲手擒住,还出面交给了高大管事与李铁池,听凭他们发落,这等胸襟,果真是难得的了,这件事曾使王府上下不安,自己也被无辜地遭到了怀疑,现在由于于候二人的捕获,终能有所澄清,王府与官方一面,也应有所交代,即使裘大可,由于他的这等义行,也必蒙王爷宽赦,而不欲追究,实在是皆大欢喜。 这么想着,不由心里大感松快。当下绝口不再提起此事,好好地与裘老爷子练了一阵功夫,各自转回。 于璞、侯亮的被擒,果然纾解了王府一时之难。 这件事不但化解了地方官府与王府之间的尴尬,也使得悬疑案情有了终结,自然却也有令人遗憾美中不足之处。 三杯老酒下肚,高大爷挤着一双泛红的眼睛说:“到底姜是老的辣,瞧瞧人家这一手该有多漂亮?里子也有了,面子也占了……王爷跟前也有交代,听说王爷不但没见罪,还夸了他老大一场,赏了好些银子呢,你说他娘的,人家这一手高是不高?” 李铁池哼哼地笑了两声,不得不承认地说:“老小子这一手果然是厉害,不过…… 纸包不住火,往下这步棋就看他怎么走了!” “怎么走?他唱着走!” 高大爷的气大了,大声说:“他照走不误,他娘的,明明是咱们兄弟的功劳,反倒成全了他个老小子,最厉害的是,他真下得了手!” “这就是人家高明的地方!”李铁池凌笑道:“你想呀,要是两个人能说话,不全都招出来啦?” 高大爷说:“这下可好,把人给废了,不但说不了话,字也不能写一个,还能拉扯谁?老家伙这一手可真够损!” 当时情况,甚是错综复杂。 事实是,于璞、侯亮早已是惊弓之鸟,一旦发觉误蹈高李二人所布下的设计埋伏,先已胆怯,虚应故事,即双双联手图逃,却不意反倒落在了自己人裘老爷子的手里。 裘大可出手无情,嫉恶如仇,一出手即施展极厉害的内家重手法,废了二弟子的中枢神经大脉,使得二人非但成了哑巴,事实上亦将是终身瘫痪,成了废人,这等出手,施之于自家门下弟子,实属无情狠毒之极,自然,如果着眼于他的大义凛然、门规森严则又当别论矣。 事情的微妙在于,若非裘大可的适时现身、出手,于侯二人早已逃脱,决计不会为他们所擒获,裘大可之被王爷一力推许,正是着眼于此,李铁池与高大管事一场辛苦,反倒是无足轻重了,莫怪乎他二人心里不是滋味。 高大爷一口气硬是平不下来,忿忿的又灌了一杯酒,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完,姓裘的早晚别让我抓着,抓着我就饶不了他。” 李铁池嘿嘿笑了两声,叹了口气说:“我看算了吧,没瞧见吗,人家那两手比我们不知强了多少,你饶不了他,还怕他饶不了你呢!” 高庆麟气得“哼”了一声,想想裘老爷子那一身功夫,也不由得不心里折服。 李铁池说:“依着我说,这件事就暂时先搁下,咱们往后再看,给他来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高庆麟一笑说:“对,就这么着!” 李铁池说:“这老小子心里不定打着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他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又有学问,却甘心在王府里作这么一个清客,你说他究竟是安着什么心?” 高庆麟也是苦思不透。 忽然他愣了一下说:“我看,别是王爷息驾的东珠楼藏着什么东西吧!” “有点道理!” 李铁池放下筷子,思忖着说:“你这么一提,倒是有点意思,前些时候展飞熊就给我说过,有个女贼夜探东珠楼,这一次听小孟说,这两个家伙也是在东珠楼发现的,莫非是东珠楼上藏着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这可难说了!”高庆麟手摸着下巴苦苦思忖着道:“要说是金银财宝,王爷多啦,可也不一定都藏在东珠楼呀……” 外面白茫茫一片,又下雪了,冷风不停地刮着,哨子也似的在空中呼啸来去,却是在此府内,年的气氛仍然是那么浓厚。 李二管事一身重裘地由外面进来,拱手抱拳道:“二位大爷好性子,这个酒也该停停啦,大伙都齐了,叫我来催驾来啦!” 不用说又设下赌局了。 “好咧,这就来了!” 一听说赌,高庆麟第一个来劲,站起来就去穿衣服,李铁池也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 “今年手气不好,老是输,不来啦,不来啦!”接下来他却笑眯眯地又问:“这是在谁家里?” 李二管事笑道:“在我下处,人都到齐了,大伙都说李爷你是‘好菜’,非到不可! 我这就是专程来请你老来的!” 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李铁池赫赫笑道:“好菜!?好!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今天也非到不可!走!” 他这里刚站起来,房外却闯进来个人,高大的个头,黑脸膛,正是王爷身前侍卫之一的郭五,人称“飞流星”,彼此一家,俱都熟悉。 “嗳唷,李爷,教我好找,王爷召呼你半天了,在发脾气呢!” “这……怎么回事?”李铁池吓了一跳。 “说是马大人来啦,王爷要亲自出迎!”郭五着急地道:“李爷你就快去吧!” 各人俱都一愣。 只以为内廷都督马步云一路来到江汉,总有几天好耽搁,要过了年十五,才会来府拜谒王爷,没想到年没过完,就来了。 这件事在王爷心里是件大事,整天都在盘算要如何接待,一听说马步云来到,哪能不吓一跳?连高庆麟也吓傻了。 彼此对看了一眼,慌不迭夺门而出,赶紧着安排张罗差事去了。 二八一十六抬的大轿早已备好。 二百亲兵,器械鲜明,顶着鹅毛大雪,沿着高大的红色宫墙两侧静立。 楚王朱华奎一身轻裘,半歪在铺有熊皮坐垫的太师椅上正在烤火。 李铁池、高庆麟赶上来报名请安,不胜惊惶之至。 “该死的奴才,人都上哪去了!?”朱华奎瞪着高庆麟怒声叱着:“回头马都督一家都要来了,要你布置准备的一切,都弄好了没有?要是怠慢了我的贵客,我可是饶不了你!” “启禀王爷!错不了!”高庆麟跪下回话说:“都准备好了!” 这么一说,朱华奎的脸色才稍见和缓,转过脸看着李铁池说:“这几天你要格外加强戒备,展飞熊呢?” “卑职在!” 话声出口,廊檐子底下闪出了两个人来。正是天卫宫的正副当差—— 展飞熊、孟小月。 二人一身甲胄,配着腰刀,双双向王爷大礼参见。 看见了孟小月这一身打扮,直觉着英姿飒爽。想着此人的归入门下,进而即将向马步云的推荐,成为心腹。这一切的成因皆为偶然,心里不禁大是受用,先时的一些不快,顿为之烟消云散,一时间脸上兴起了笑容。 “哦,你也来了!”挥挥手令二人站起。 “这几天,你要特别小心……”朱华奎看着展飞熊说:“听说马都督带来手下的人不少,你负责关照下去,要好好接待!” 展飞熊大声应诺与孟小月双双退后。 大厅里还聚集着一些人,都是王爷的亲信、名士,打算着回头透过王爷的推荐,能够结识到马都督谋个一官半职。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朱华奎吩咐说:“门上去看看去,马都督到了没有?” 却有人进来回报说:“启禀王爷,刘抚台、沈知府陪着马老大人的舆驾已到了金水桥,这就要来府里参见王爷了!” 一听说马步云的舆驾已到了金水桥,这是早先约好路迎之处,朱华奎着实坐不住了,当即站起来吩咐一声:“起驾!” 外面跟着宣喝:“王爷起驾!”那一乘金彩油碧、描饰着福寿纹路的十六抬大轿,已到了厅门。 王爷亲自出迎这个场面真还不多见,马步云这个身份,炙手可热也就可想而知。 府门外,武昌府的两班衙役早就预备下了,鸣锣开道自是不在话下,接下来才是王府的阵仗,金爪银杖,虽不比天子的出巡,却也声势可观,引得沿途路人,远远聚集观望,堪称盛况空前。 金水桥即是王府大门的前站。 客人在本省巡抚、武昌知府、三县县官陪同之下,先已到了。 王爷的舆驾一到,马步云等一干人早已得讯出迎,少不了一番官面礼数应酬。 其时,金水桥驿馆早已布置一新,驿官其实也就是王府的礼官,由于职位太小,根本轮不着他说话,也只有见面叩头,逢人打躬作揖的份儿。 在临时铺陈一新的驿馆,王爷与马都督相继落座,接受刘巡抚以次官员们的礼见,听差的迅速送上热茶、点心,稍事歇息之后,马都督还要在王爷陪同之下起驾返回王府。 那个马步云,挺高挺高的个头儿,模样儿真是特别,若非是孟小月早已由展飞熊嘴里听说过他,乍然见着了他,真能吓上一跳。 展飞熊前此形容他说是像一只大公鸡,还是一点都没错,那样子真是惟妙惟肖,像极了。 孟小月混身于众侍卫群里冷眼旁观,打量着这个权高位显,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一代奸宦。 此人年岁并不大,不过五十来岁,生得面若重枣,尖嘴长项,尤其是摘下官帽之后头顶上那一簇直耸而起的黄发,色作金黄,像煞雄鸡之冠,配合着他的瘦长四肢,形成极为奇特的一个造型,放声一笑,声如鸡啼,真正人世间罕有的一个怪人。 “这就太不敢当了!” 马步云仰天大笑了三声,声如鸡啼地道:“原是要到府上给王爷请安问好来的,反倒劳动了王爷的大驾亲自出迎,你看看我马某人这个罪过岂不是太大了!” 语音怪异,含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原来这个马步云世居山西僻壤,幼年生活甚苦。为人放牛为生,生来性情倔强,十四岁时甚至因细故打死了同村少年,被迫逃离家乡,还曾一度出家当过和尚,据说生有异禀,擅精医术,能治一切疑难杂症,便是因为如此,乃得与当今圣上结下了缘份,因而位极人臣。 看来楚王朱华奎又极力在向他拉拢示好。 听了马步云这等豪放不羁的话,朱华奎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谁叫你是当今的大红人嘛!”朱华奎说:“来到了我的地盘,我要是不接待你,将来圣上知道也会怪罪,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言重!言重!” 马步云声如洪钟地道:“王爷这是看得起我,老实说,这一次来到楚地,王爷的府上,我是无论如何要去打扰的,不为别的,就凭着两个原因,我也是一定非去不可——” 说着又自发出他那怪若雄鸡般的声音笑了起来。 这般怪异嘹亮的笑声,自是举座震惊,一时人人为之侧目。 朱华奎“啊!”了一声,奇怪的道:“两个原因?” 马步云说:“不错,第一,王爷爱妃,最近新蒙圣上赐封‘如意鄂妃’,是我一路行来,俱听人说这位娘娘容貌如何出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哈哈哈—— 说一句放肆的话,这一次出来,圣上的宠妃江贵妃私下还托我带了一件礼物,要我当面交给这位漂亮的娘娘,还嘱咐我说,要我看清楚了,回去据实向她禀报呢!” 各人听他这么一说,俱都忍不住暗暗好笑,却是在王爷面前,不敢放肆。 朱华奎含笑连连点头说:“这是外面传说,言过其实了,不过马都督既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要见她一面,自是不便违旨,随时可行……怕是见了面不若传言之甚,使你大失所望……这么一说,倒是不见的好啊!” 马步云摇着两只手说:“哪里哪里,一定要拜见,要拜见……” 一旁的刘巡抚这时才忍不住开口笑道:“也错非是都座大人的金面,听说王爷伉俪情深,这位鄂妃娘娘是轻易不见外人的!” “这就更不寻常了!” 马步云边说边自站起,向着王爷连连作揖笑道:“马步云这里先谢谢王爷了!” 朱华奎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笑道:“这头一件事,你已说过了,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哈哈哈” 一连笑了三声,马步云目光在诸座转了一转,忽然顿住,摇摇头说:“不行,这里人多不便说,回头到了王爷府里再向王爷说吧,我看天不早了,王爷出来久了,还是回去吧!” 朱华奎说了声好,拍拍手道:“起驾吧!” 众官纷纷见礼、跪辞。 紧接着,王爷和马步云起驾回府。 朱华奎对内廷都督马步云的接风晚筵,极其丰盛,筵设东珠楼正厅。 陪客官员,却只是刘巡抚、沈知府二人。 朱华奎今天兴致极高,筵开五桌,除了来客之外,府里的一干清客也都到齐了。 展飞熊与孟小月各以“天卫营”正副统领的身份,居然也够上了身份,敬陪未座。 熊掌、燕窝之外,比较热络,能大快朵颐的是烘全羊、乳猪,即在厅外过道,厨师们升起了火,当席烘烤起来,一时脂香四溢。 王府的两班乐伎歌舞也都全数出动,笙萧管笛丝竹以外,舞姬的临场献艺,轻歌曼舞,极尽声色之能事。 马步云豪兴不浅,酒酣耳热之际,竟自跟着乐伎的拍子,手舞足蹈唱和起来。 一顿饭吃了足足个把时辰。 酒饭之后,歌舞依旧——却已是没有那般大声呼笑的场面。 俟到献茶垂幔之后,主客各自换上了轻便衣裳,应是可以谈话时候。 “好了!”朱华奎这才笑向马步云道:“现在你总可以说出来你的第二个原因了!” 马步云连声笑着说:“说说……”身子一歪,竟似不胜酒力地向后倒了下来。 王府的大管事高庆麟忙上前扶持,却让来客身后一个精瘦高大的汉子搪开了他的身子,抢先一步搀住说:“我来!” 高庆麟原是身上有相当功夫的人,想不到为这人轻轻一搪,几乎站立不住,一连向外跄了两步才站住,心里一惊,少不得要向这个冒失的人,匆匆看上几眼。 倒是一直疏忽了他。 其实打马步云在驿馆现身之始,这个人和另外三个差官,压根儿就不曾离开马步云身边左右。只当他是马都督身边的一个长随,谁也没有在意,却是这么一来,才使得高大爷心里一动,想起了外面传说中的一个人来。 再看此人,黑瘦黑瘦的个头,也同他主人一样,生着个长脖子,一对大招风耳,浓眉细眼,塌鼻大嘴,真正是其貌不扬。 传说是,马都督身边收留有一名汪湖巨盗,此人姓井名天铃,辽东人氏,一身功夫,万中挑一,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的一身结实筋骨。在为马步云收服之后,置为贴身侍卫,视同心腹。 这个人自为马都督收服留用之后,据说极得马氏重用,很干了些惊人之事。 传说之一,前任兵部侍郎袁平因与马氏不和,暴疾而终,即是此人的杰作。 之二,云贵总兵,因朝廷欠饷而谋反,夜失首级之事,传说也是此人之所为。 其它荒诞不经、类似神话的传说,更是不一而足,把个马步云说成了唯我独尊、专司暗中谋杀的一代巨奸、元凶大恶。而这个姓井的,即是专为他执行暗杀任务的第一杀手。 一切的联想,俱都在此人乍然一现之下,使人忽然忆起。 “马老大人喝醉了!”高庆麟一怔之下,转身吩咐道:“醒酒上汤伺候!” “不可!” 被疑作是那个姓井的,摇摇手道:“我家大人素有沧海之量,只是打个盹儿也就好了,用不着醒酒汤药!贵管家不必费心!” 说时,他身躯半倚,一只手勾着马步云左面肩头,却让主人一半身子倒在自己身上。 疑是假寐的马大人,这时发出了震天价响的鼾声,其声高亢,好不惊人。 包括王爷在内,现场所有宾客,俱不禁为着贵客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 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为主客的贵宾,竟自会在这般场合睡着了,且是说睡就睡。 那么震耳欲聋的这大鼾声,直似冲天而起的连珠巨炮,简直连屋顶都要掀了起来。 却只是短短的一霎——十来声之后,即在各人惊惶万状的当儿,这位马老大人鼾声忽止,霍地由梦中醒转。 那样子就像根本不曾睡着一样,霍地坐正了身子,连连叫说道:“痛快、痛快…… 这一次来,就只是在王爷府上吃的这顿饭最算痛快了……” 只见他伸着一双胳膊,快意地嚷着:“酒也好,菜也好,人也好,地方也好,样样都好!” 朱华奎缓缓点头而笑,确是好涵养。 “马大人若是喜欢,这样的接待天天都有!” 随即,他接上了先前的话头道:“马大人你还没有说出来你的第二个愿望……” 马步云大笑三声道:“王爷真是快人快语,看来我这小小的愿望是不致落空了!” 朱华奎对此人早已心存拉拢,自是不以唐突,哈哈一笑道:“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要你满意就是!” “好!” 马步云一声赞喝,这才说出了他心里的一件愿望。 “久仰王爷府上,藏着人世间一件稀世之宝——”马步云哈哈大笑道:“马某不才,今夜斗胆要向王爷请求借来一观。不知王爷可舍得么?” 此言出口,举座皆惊,即使楚王朱华奎本人亦不禁为之神色一惊,呆在了当场,一时作声不得。 现场一片宁静,所有的眼睛俱都向王爷朱华奎身上集中,倒要看他怎么应付。 当然,主要关键,马步云所说的这件稀世之宝,并不曾为他们所深知,甚而前所未闻,自是引发了无比的好奇,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朱华奎的脸色一霎间为之数变,各人的猜测是马步云的话过于唐突,或许王爷已被激怒终将有所发作。 “王爷!”马步云双手抱拳说:“马某太放肆了,这件事或许是外界误传……那就算了!” 话声才落,朱华奎陡地发出了一阵狂笑。 笑声甚是凄厉,果真他已被激怒了,有所发作! 却是不然…… “马大人,你的耳朵好尖哪!”“朱华奎笑声一顿,慢吞吞地说道:“既然你说过了这句话,自非空穴来风,本王蒙先皇圣上看重,前后赏赐颇丰,宝物虽多,却未必当得稀世二字,马大人你要借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倒要请赐其详了!” 马步云嘿嘿低笑道:“王爷果然是个爽快人,若问到这件东西……说来与王爷当年开府襄阳有关,据闻王爷在发掘宋朝襄阳王故居时,落下了一些东西……” 朱华奎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早已是尽人皆知!”朱华奎笑声渐停,道:“我并为此转文具禀圣上,不错,是挖了不少东西,其中一部分已呈献当今圣上,一部分蒙圣上恩赐,如今就陈列在东珠楼内厅,今日已晚,待明天亮了,本王亲陪马大人一看就是!” 马步云聆听之下,笑态可掬,一双红眉,连同着头顶正中的那一簇冠状黄发俱都耸动不已。 “王爷太慷慨了……“ 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习惯性的特异笑声,大声道:“这么一说,我此来就再无遗憾,只剩下拜谒王妃这一宗了,哈哈!” 朱华奎说:“这又何难!” 话声一顿,转向一旁的高大管乃道:“去赏心小苑迎接王妃,就说马大人要亲自见她!” 高庆麟恭应了一声,即速转身而去。 马步云说:“这可就不敢当了!” 朱华奎一笑说:“马大人领有圣旨,乃是钦命贵客,怠慢不得,小妾新蒙圣上恩宠,更该谢旨,这番盛情,就烦马大人返回之后,代向圣上再次谢恩吧!” 马步云大声说:“自当从命、自当从命,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说话时候,丹墀内的一班歌舞已行结束,衣香袅袅的一行舞姬上来辞谢。 马步云连声赞赏,向着身边的随队大声道:“赏她们一百两银子!” 身边人一声答应,立即把银子发了下去。 便在这时外面一声喧哗道,“王妃娘娘到!” 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郭王妃,在两名侍女陪同之下现身眼前。除了王爷以外,所有人俱都由座上站起,恭请迎接。 这位新近蒙圣上恩封“如意鄂妃”的郭姨娘,一身穿戴——凤寇霞帔、珠光宝气。 看上去极是富贵华丽,衬托着她的美丽面容,大方仪态,更是风华盖世,美丽不可言状。 在接受了各人趋前礼见之后,郭王妃姗姗来到王爷座前下拜道:“参见王爷!” “鄂妃请起!” 朱华奎引手马步云道:“这位是钦差大人马都督,他奉有贵妃娘娘的懿旨,特别要见见你!” 话声方落,马步云已离座而起,抱拳一揖道:“下官马步云,参见王妃娘娘!” 一揖之后,两只灼灼神采的眸子,直向郭王妃脸上逼视过来。 郭王妃略似不自在地把脸偏过一边道:“马大人您请坐!”便自姗姗转向王爷身边座上坐下。 马步云再次趋前深揖道:“京里盛传王妃娘娘贤淑高贵,极具美艳……连圣上也知道了,为此江贵妃娘娘特别要我携来礼物一件,亲手面交给王妃……” 说着说着他的高傲神态不自觉地便显露出来,回身高叱一声道:“来,把王妃娘娘的礼物拿来!” 先时站在他身后,那个疑是姓井的黑瘦高个子,应了一声,趋前而近,手里拿着一个长形玉匣,双手呈上。 马步云接过来。跨前一步,来到郭王妃身前,屈身下弯,双手呈上道:“王妃请看。” 郭王妃点头一笑:“贵妃娘娘也太客气了。”伸手接过了玉匣。 马步云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对方,表情极是怪异,直似要透过这双眼睛,在郭王妃脸上找寻些什么,只可惜现场灯光亮是亮矣,总不若白昼那般令人看得清晰,是以他仍然难以看得清! 郭王妃转身把玉匣交给主座的王爷。 朱华奎接过来当场开视,一只光华灿烂的巨蝉,质地纯是金玉,看来价值不菲。 “哦,”朱华奎颇为意外地笑道:“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郭王妃接过来,取出一看,玉蝉上连着一条链子,正是用以佩带的饰物,当下笑向马步云说:“好漂亮,请马都督回去代向娘娘致谢,当然,我也会有一样东西回赠娘娘的!” 妙目一转,直向马步云逼视过来,和蔼中另有威仪,逼使得马步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一边。 金钟响,纱幔开,丝竹声里,另一班歌舞行将又要开始。 返回到下榻的紫辰阁,已是午夜时分。 一路车马风尘,原已够累的了,再加上晚宴上多喝了几盅酒,马步云这时候,可真感觉着有些倦了。 可是他心里盘算着一件事…… 也正是这件事,一次次地刺激着他,使他精神振作,支持到现在仍然还不思困。 奉上了一碗龙井香茗,那个娇滴滴的俏丽小妾樱儿,一副娇慵神态地倚在他身边说: “大人,您该歇着啦,这都多晚啦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先打个哈欠,自打京里跟着老大人出来,只当是一路上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该有多么舒服,诗情画意……谁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老大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风雅的人,一脑子的官场进退,权力富贵,一路上烦也烦死了。 她这个小妾的身份,常常又是不上台面,像今天晚上王爷的请宴,她就没有办法参加,还得在房里干熬着等他回来。 马步云瞧着她,总算大开宏恩地摆摆手说:“我还有事,你去睡吧!” “是……老大人……” 又是一个哈欠,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马步云又吩咐说:“叫井天铃进来!” 就是那个黑瘦个头,貌相怪异,马老大人身边寸步不离的传奇人物了。 井天铃闻声而入。 “大人一一” “你可看清楚了?”马步云表情透着神秘:“到底是不是她?” “灯光不明亮,看不清楚!” “说的也是……”马步云冷笑一声:“不过从眉眼上看来,倒是与当年的郭维很像…… 真叫人拿不定主意……真的会是他的女儿?” “应该是错不了!” “你这么确定?” “这个……”井天铃屈卑地道:“卑职为了这件事,跑遍三省,一切来龙去脉都已调查清楚——甚至于当年经手介绍给王爷认识的那个皮号掌柜的,我都亲自见了面,他亲口发誓说,当年郭都督的千金,确是进了王府,成了王爷的第三房宠妾!” 马步云怔了一怔:“王爷的女人很多,会是其他的人吗?” “不会!” 井天铃极有把握地摇摇头:“这件事卑职来前也早就查清楚了,王爷的侍妾共有六个,只有一个姓郭的,就是今天的‘如意鄂妃’。” “嗯……” 马步云长长出了口气,缓缓说:“真的会是她?” 一面说,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束绢画,缓缓打开来,就灯而阅。 画中人,一个头梳丫角的少女。模样儿绢秀可人,却是稚气未褪,比较逗人之处,在于她腮边之下的一颗朱砂红痣。 这便是关键所在之处了。 “可是这颗痣……她脸上没有呀!” “卑职也曾注意到了。”井天铃挑动了一下浓黑的眉毛:“不是没有,而是被她的霞帔领边挡住了,若是换一件衣服,便可看清楚……” “这可就……” 马步云怅怅地道:“再往后可就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还能见着她,要是王爷起了疑心,就麻烦了!” “大人请放宽心!这件事就交给卑职来办吧!” “你……” “一两天之内,卑职一定能摸察清楚,只要有这颗痣,就万无一失!” “对了……”马步云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千万可要弄清楚了,要是抓不着真凭实据,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卑职明白!” “还有……”马步云冷笑道:“那件宝物……你以为他真的舍得拿出来给我看?” “这件事明天也就知道了!”井天铃说:“看来王爷对大人极是讨好,很有点拉拢大人的意思……” 马步云冷冷笑道:“你也看出来了?他当然在讨好我,哼哼……当今这几个王爷,谁是傻子?咱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清楚?” “大人洪福齐天,四方人物齐归,就连各位王爷也不例外!” 井天铃露牙一笑说:“眼前这件宝物,不怕他不双手奉上……” 马步云脸现红光地连连发笑道:“这可难说得很,你是不太清楚他……据我所知,这些王爷当中,就这个朱华奎最是狡猾多诈,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最能投合当今圣上的心,你可不能小看了他!” 井天铃嘿嘿冷笑道:“话虽不错,大人只要抓住眼前这两件事的把柄,就不怕他不向大人弯腰低头。” 马步云哼了一声:“这可就看他够不够聪明了,一个女人、一件宝物,都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女人死了还可以再找,宝贝失去可就不能复得……嘿嘿……无论如何,这一次被我一把掐着了喉咙,看他怎么能逃脱开来?” 微微顿了一下,他看着井天铃说:“最重要的是郭王妃这件事,只要抓着了真凭实据,要是她真是郭维的女儿,哼哼……就算他是当今最吃红的王爷,也当不起收藏朝廷叛逆的一项大罪,更何况还向圣上冒请恩封,这个欺君之罪,比前一项罪更大,圣上若是怪罪下来,嘿嘿,他这个楚王就算是再蒙皇上恩宠,也休想平安无事……想死想活,赫赫……” 说着说着,这位权倾当今的一代奸宦,由不住发出了令人毛发悚然的一串狞笑。 “那可就全看咱们的了!” 说白了,那意思便是,楚王朱华奎的这条性命,一多半都抓在他的手心里一一只待消息证实,便不愁他楚王爷不俯首称臣,任凭自己的予取予求。 “井天铃!”马步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前的心腹:“这件事全靠你的了,只要能收服了这个王爷,论功劳,你就是第一,我说话算话,保你一份三品的功名,外加黄金千两一一绝下食言!” “卑职谢谢王爷!” 井玉铃深深一揖,忍不住脸上漾起了贪婪的一丝微笑。 风吹、竹动。 似有似无地传过来一丝极为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说明着一只夜鸟的振翅,当然,也可能是夜行人的衣襟飘风之声。 若是后者,那可就事态极为严重。 井天铃浓眉一剔,叱了声:“谁!?”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抢步,已扑身窗前,一式“推窗望月”,呼地敞开了窗。 不愧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姓井的身躯看似后收,其实腾身而起。 活像是穿天而起的一只巨大蝙蝠,井水铃偌大的身子,似乎是不闻其声,已腾身而起,翩翩乎已飘身窗外。 一轮夜月,照见着紫辰阁宽大的回廊,翠曲琼翘,叠栏重轩……一切都似先时的寂静,座落在夜月天星以及无尽的皑皑白雪之中。 深夜寂静,但只见回悬紫辰阁楼阁四周的一圈鳌山宫灯,与当空的灿烂明星衬托得极是生趣,风引竹摇,飞叶如矢,寒夜更深,哪里见着个人影!? 井天铃愣了一愣,顺着楼上回廊绕向右侧。 两个锦衣卫士,倚廊而立,看见井天铃的人影,各自一振道:“什么人?” 井天铃摆了摆手,二人看见是他,俱都现出恭谨模样,不再吭声。 除了马大人随行的四十名锦衣卫士之外,王爷为示尊重,更拨有他属下亲军“夭卫营”的一百名侍卫,散立紫辰阁内外各处。什么人胆敢轻与冒犯?就算他是个非常身手的人物! 井夭铃可是真够心细,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心里盘算着,顺着回廊来到了紫辰阁后侧方—— 这一面,一样的不敢疏忽。 除了自己随行的锦衣卫士之外,到处可见王府的亲军,那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 有这个身手? 井天铃独立长廊,回想着刚才所闻。 凭着他三十年闯荡江湖黑道的历练,他不信自己会听错了? 兹事体大,可不能走露一点风声: 两只手在腰上紧了一紧,井天铃向后收了几步——这种“藏力两膝”的内劲功夫,堪称独步武林,时到今天,还不曾听过江湖上有谁能出其右。 井天铃一经收力两膝,像是一支箭样的,已射身而出,嗖——落身于对面瓦脊,真像是飞天鹞子般的快捷轻飘。 瓦面上早已为冰雪所覆盖,如没有极上轻功,简直不易站立。 自此而看,整个紫辰楼内外俱都在视线之内,却是看不出一些儿夜行者的来去动态。 天风冷冷,吹荡着他一身肥大的长衣。井天铃却依然不肯死心,捞起了长衣下摆扎在腰带上,决计要四下走走,看个究竟。 时间早已是午夜之后。 王府内外,除了几处必要的照明设施之外,俱都已经熄灭。 井天铃身法至为灵巧。此来之前,在天卫营的侍卫的带领之下,假借马大人安全为由,早已把王府上下各处观察一清。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来了,他决计就到郭王妃所下榻的赏心小苑走走,若是就此能查出王妃的来龙去脉,是否即是马都督急于要知道的郭维之女,此事至关重要,非要立刻查一个明白不可。 郭维者,前任之内廷都督是也,因涉嫌勾结五军都督府内谋叛逆之罪,早已身死九泉,此案的侦破,马步云独揽大功,正是由于如此,郭维正法之后,马步云乃自摇身一变,以当日副职身份,填补了郭氏所遗留的都督正缺。 朝中对此案,传说已久,风闻郭维之死,全为马氏有计划的陷害。事实上郭马之不合内讧,也已是尽人皆知,郭维为人正直刚烈,马步云居心诡诈,如此差异,焉能共事? 一个站在明处,一个藏在暗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朝变生肘腋,为自己手下所陷害,郭都督之死,真正死不瞑目了! 井天铃在暗中绕了一圈,直切进赏心小苑的西边的落地罩门。 灯光婆娑影里,正有个身着厚棉罩甲的卫士,腰佩长刀。站立在门内。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执行这样的工作,自然是极苦的事情,只是今夜王爷王妃俱都下榻这里,自是防范森严,丝毫疏忽不得。 井天铃贴墙而立,默察少顷,乃自身上摸出了一枚制钱,抖手打出,“叮!”的一声落于附近树丛。 这个卫士正自倚墙发怔,聆听之下,登时为之一惊,慌不迭纵身而前。 便只是这瞬息的当儿.并天铃已闪身进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身院内。 现在,井天铃自侧面打量着赏心小苑的主楼,发觉到阁楼内灯光仍未全熄。 这正是他所盼望,证明着主人尚未歇息。 当下他匆匆取出了一面特制的夜行网帽,连头带脸整个罩定,身上亦多加了根丝绦紧紧系牢。 既是王爷下榻这里,不用说防范一定严谨,设非井天铃自恃极高,焉敢有所造次? 在一丛爬墙葛蔓掩护之下,井天铃施展出极是杰出的轻功造诣——壁虎游墙,一路揉升而上,黑夜里简直全无异象。风吹叶摇,发出甚是自然的一片窸窣之声。 这声音正好掩饰了一切,配合着他谨慎轻灵的身形,应是天衣无缝。 偏偏暗影里就有人放他不过。 这人存心守株待兔,加以心思灵巧,似乎算准了有人要夜探赏心小苑,甚而攀登之处,都猜了出来。 井天铃巨蟒起伏的身子,眼看着已掩向楼窗,黑暗里忽然闪出了个人影叱一声: “打!” 随着这人的出手,一溜银光,直循着井天铃身后袭来,竟是口二指来宽薄刃飞刀。 井天铃弓身欲起的一霎,自不曾料到有人自背后施以暗袭,此时此刻,无论反身招架,或是闪身而开,俱是不及,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出了他为外界所传颂的极特殊功力。 柳叶飞刀正中井天铃背后要害,发出了“铮”的一声脆响,声音竟似击落在山石之上一般,随即反弹而坠。 井天铃以其极杰出的内功金钟罩影之术,躲过了眼前一步杀身之难,却是为此一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逗留。 当下身子一个倒仰,借助于脚下的一踹,一式“倒剪金波”把身子反纵出三丈五六,直向五丈来高的阁楼下倒窜飞落。 井天铃这一身轻功绝技可真不是“盖”的,即在他一双脚尖方自触落地面的一霎,整个身子已自第二次腾起,施展的是轻功中极为上乘的“晴空飞羽”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置身十数丈外。 眼前一片翠茵,四周松柏为障,原是赏心小苑内最称清幽僻静之所。 井天铃匆匆来到,待将由事先早已盘算好的出路进出,偏偏有人放不过他。 “井大人,这是干什么来啦?” 话声一落,来人已猝然现身眼前。 却像井天铃一样,头上扎着一方黑巾,连头带脸,缠了个严丝合缝,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用以窥物,身子那么快速地闪了一闪,已到了井天铃身前。 井天铃霍地为之一呆。 倒不是来人的这般身手令他吃惊,却是对方口里的那一“井大人”吓住了他。 他此来极是谨慎小心,之所以蒙面出没,正是惟恐被人识破了行藏,累及身后的马都督,却不曾料到这番苦心竟自白费,何以一上来即为人看破!? 井天铃不愧是久经黑道的老江湖了。 一惊之后,紧接着他压低了嗓音,冷笑一声道:“什么井大人河大人,一派胡言,看打!” 话声一顿,双手一分,疾若电闪地直向来者蒙面人双肩上拍来。 蒙面人“嘿!”了一声,双臂一挡,取势招架,却不待井天铃抽换之前,双掌乍合,直向对方脸上击落下来。 井天铃哼了一声,身子一个快闪,“唰!”地来到了蒙面人左侧,“呼!”地击出了一掌。 蒙面人骑马蹲裆,硬硬地接住了他的一掌,顿时只觉着一股绝大的劲道,直由对方手上逼迫而来,力道之巨大简直出乎想象,几至难以招架。 以蒙面人之精湛功力,竟自无能承受,足下一个打闪,几乎坐倒在地。 这么一来,他才知道了厉害。 敢情是这个姓井的,果真身负绝学,较之传说更有甚之。 井天铃一式得逞,更不手下留情,脚下一个切步,快速抢身而进,右手抖处,一双手指直向着对方两只眼睛上点挖过来。 蒙面人身势未曾稳住,井天铃杀着又到,却是危险万分,急迫中却听得身侧树丛哗啦一响,跃过来一条快速人影。 妙在此人也是头扎面巾,一身灰白长衣。由于四下落雪,这个颜色较之黑色更具掩饰之功 灰衣人身子一经切进,也同井天铃一般快速,呼地直向着蒙面人身边来到。 井天铃不觉一怔! 灰衣人乃得抢先一步,来到了蒙面人身边,右掌一吐发出了强悍掌力,后者为避其锋,不得不窜身跃开,这么一来可就避开了井天铃的一双手指。 眼前情势,紧迫之极。 并天铃受惑于灰衣人的乍然出现,不觉手下略慢,竟至为蒙面人逃逸一边,不觉大是震怒,却是来人亦不是好相与,冷笑一声,旋身而进,一式“春风送爽”,双掌齐扬,反向着井天铃正面袭来,掌势疾劲,俨然大家之风。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灰衣人掌风再出,井天铃已识得厉害,偏偏他自恃极高,决计要予对方一个厉害。 一惊之下,继之以内力灌注,四只手掌便自接触到了一块儿。 “嘿!” 几乎是异口同声。双方同时吐气开声,估量着确乎是极具实力的一击。 像是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两个人同时分开。 一式交接,也就足够了。 三个人似乎谁也没有恋战之意,却是别具用心,谁也不希望暴露自己身份,要不然也不会各自蒙面了。 对于井天铃来说,这种心态更是如此。虽说是心里极不甘心,却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即时全身而退。 蒙面人施展身法,一路轻登巧纵,来到自己住处。 灰衣人却先他一步在草堂之前等着他了:“你?” 蒙面人一愣之下,终于解开了心里的谜团。 “你是……裘先生……么?” 那还用说,不是他又会是谁? “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灰衣人反手揭下了面巾,露出了清癯瘦脸以及下巴上的一绺子山羊胡须。 裘大可。 点上了一盏灯。 却把光焰拨到了最小。 蒙面人揭下了面巾,也现出了本来面目。 孟小月。 他神色微似沮丧,确如裘先生所说,自己今夜大为失算,若非是裘先生即时现身,对自己加以援手,情况之糟,简直难以想象…… 苦笑了…下,他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裘大可,点点头表示了自己由衷的谢意:“先生您……您怎会来了广 “我算计着会有这么一手——这个姓井的决计是不甘寂寞的,果然被我料中了……” 裘大可眼光在对方身上一转,微微一哂,接着说道:“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轻身涉险,你太大意了!” 孟小月脸色微微一红,顿了一顿,才道:“这个姓井的好大的胆……您看他是为了什么?” “原因很多……” 裘大可笑得很神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王爷晚宴的时候,已经微有端倪,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说……” “他们是垂涎王爷手里的一件东西!” “这就是了!” 孟小月连连点头,想到酒宴间马步云亲口向王爷所提起的宝物之事。 显然,孟小月甚而裘先生俱都还不知道牵连着郭王妃的这个绝大稳秘。 裘大可一只手拈着下颏上的山羊胡子,冷冷地说:“看来这件东西,并不是如王爷所说藏在东珠楼里,而在赏心小苑……” 孟小月忍不住奇怪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件珍珠长帔!” “珍珠帔风?” “对了!”袭大可眼角泛出了几丝皱纹:“传说是当年汉武帝所收藏的一件至宝。 传说这件珍珠宝衣可以防止一切邪恶侵害,水火不伤,兵刃不犯,真正是人间一等一的稀世至宝!” 孟小月心中一惊,顿了一顿,暗付道:“这就难怪了,他随即想到了何以那么多的事件,在过去的时日里始终围绕着东珠楼以及眼前的赏心小苑阴魂不散?原来这其中竟自包藏着这样的一个隐秘祸心?姑不论此一传说是真是假,听起来也足以惊心动魄,引人贪婪垂涎的了。 裘大可冷冷一笑说:“这个姓井的果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的功力要较你高得多,今后你要特别小心,不可与他正面为敌,我猜想就在这两天,王爷就要荐你过去了,以后你们还将共事一主,上来不合可就难以共处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点头说:“谢谢先生关照,我知道!” 裘大可笑道:“看来如今这个王府,八方荟萃,正是多事之秋,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罢站起来,转身离开。 孟小月送到门口。裘先生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回过身子说:“眼前王府,可真当得上卧虎藏龙之地,这个井天铃实在说可以称得上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了吧,嘿嘿,还有那隐藏在暗中,至今还没有现身的人,那才叫真正的厉害呢!等着瞧吧,就快要见真章了!” 孟小月心里一动,说:“难道说这里还藏着什么江湖黑道的人物?”“那倒也不是——”裘大可阴沉地说道:“看起来怕是比黑道人物更可怕!更难以猜测!” 说着他摇头一笑,自嘲似地道:“居然连我也没有看出来,这么多年了……太神秘了……太不可思议了!” 孟小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哦”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呐呐说道:“先生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女人?” 脑子里随即闪出了那一夜,自己为敌两位师兄险遭不测,幸赖一位长发女人的临场解救——此事过于离奇,简直无从想起,眼前裘大可忽然提起,不禁使他猝然记起了这个人来。 裘大可看着他微微一笑:“一点都不错,就是她,依你看,这人又会是谁呢?” 这倒把他问住了。 孟小月一片茫然地摇了一下头,他当然不知道是谁,难道裘先生知道? “是谁?您知道……” 裘大可笑得更神秘了。 “也许我能猜着……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往后再看看吧,妙!妙……妙极了!” 言下颇有感伤,却是表情冷竣,脸上绝无笑容,向着孟小月点了一下头,倏地转身而去。 早餐之后,马大人一行来到了东珠楼。 朱华奎降阶以迎,马步云欲行大礼,却为朱双手搀住,双方哈哈一笑,竟自把臂亲热寒暄起来。 就朝廷礼仪来说,这是绝无仅有之事,偏偏朱华奎就有这个度量,马步云就有这个胆量。揆诸时势,也算是官场的现形写真吧! 朱华奎说:“昨儿个冷的很,你那屋子里还暖和吧,睡得好么?” “好极了。”马步云说:“一倒下就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嘿嘿……今天早上,我在那园子里四下走走看看,当真是亭台楼阁,美景无边,哈哈哈!” 大笑三声,接下去说:“人家都说王爷富甲天下,最懂得享受,今天一见可真是不假了!” “马大人这么说可就太客气了!”朱华奎眯着眼睛微微笑说:“谁不知道马大人在应天府新建的那个行馆,美景无边?比较起来,我这个王府可就不够看的了!” 二人相与大笑,进到了东珠楼大厅落座,看茶。 马步云笑得牵强地道:“王爷的消息真灵呀,我那个园子还没盖好,王爷就知道了!” “那还用说吗!”朱华奎说:“那里我也有个园子,一年总也得走上一回,听说马大人为了这个园子煞费苦心,正在搜罗天下的奇禽异兽,前些个日子听说,光从关外送来的黑脖子仙鹤就有不少只,其他的就更别说了!” 马步云一愣,脸上大窘道:“有这种事?这是谁说的?谣传!谣传!简直是……王爷千万不可听信,哈哈!这话要是传到了圣上耳朵里,那还得了?没有,没有,完全没有的事……” “有没有那无所谓,圣上知道更无所谓!”朱华奎语重心长他说:“凭着马大人今天的身份,对朝廷的贡献,别说是买个园子,养点仙鹤,就是盖个宫殿,养个麒麟,谁也不能说话……” “嗳呀呀……王爷可不能这样说,就这样京都那群御史老爷还动不动要参我一本呢……” 说着他随即又大笑了起来,头上那一丛冠状金发耸耸而动,配合着他脸上的奇特表情,真正丑陋无比,不禁使人联想到奋冠而啼的稼场雄鸡。 孟小月一身戎装,混身于四周侍从之中。 当然,他留意到了,那个井天铃和往常一样,紧紧贴着马步云身后侍立如仪。 想到了昨夜双方的一场拼杀,以及险些丧命在此人之手,确是有些惊心动魄,从而对此人也就发出了一番警戒之心。 一番客套、无味寒暄之后。这才谈到了正题上。 朱华奎笑着由位子上站起来说:“你不是要看看我收集的那些东西么,来,我陪你瞧瞧去!” “拜赏!拜赏!” 双方各自步出。 “来呀!”朱华奎招呼说:“去看看,奇珍阁的门开了没有?” 回话的是李铁池,上前躬身抱拳说:“高管事在那边侍候着了,请移王驾!” 朱华奎礼让地说了声“请”,便自带着马大人一行,向着所谓的奇珍阁走来。 奇珍阁其实就在东珠楼里,是专为收藏朱华奎私人宝物之处,平日有专人负责把守,也只有王爷夫妇,可以随意出入。 今日情形不同,为迎佳宾,内外都经过一番整理清洁,张灯结彩,气象一新。两行内侍,左右垂手恭立,这般神态,乍看上去即使较之紫禁城的宫殿也是不差。 朱华奎、马步云一行鱼贯步入,来到了主人的藏宝所在,霎时间已来至了眼前奇妙之境,并只见一条巧夺天工的起伏甬道,上下左右翠翘曲琼,宛似一条巨大飞龙,极尽工艺华美之为能事,在此迂回甬道两侧,巧妙地设置着不同色泽的各式华丽的明灯,或红或绿,奇彩纷陈。即在灯光之下,或高或矮,或大或小,不同设计的楠木座上,陈设着朱华奎毕生所收藏的各式奇珍异宝。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由不住发出了由衷赞叹之声,真仿佛来到了奇幻玄妙世界。 马步云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尖锐笑声:“好呀!马某人活了一大把子年岁,今天还是头一次见过这般阵仗,真正的妙呀……哈哈……王爷你可真会享受,见识了,见识了!” 一边说,举步来到了一个宝座之前。 那是一个设计独特的玉质全人,模样为古时战将,玉质华润兼以雕塑逼真,看来栩栩如生,宛似真人模样一般,由于灯光由顶上垂直罩落,兼以立身于幽黯迂回之处,乍然入目,极具震撼,直仿佛站立着一个真人一般。 朱华奎含笑亦来到近前,与马步云并肩而立,一同向着玉人打量。 “唔。”马步云连连点头道:“这就是汉墓出土中卫青大将军的那一尊全玉立像?” “不错!”朱华奎一只手捋着颔下短须,连连点头而笑:“马都督见闻甚精,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呀?” 马步云大笑说:“王爷夸奖了……” 一面说睁大了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在这尊以上好美玉精雕的古时战将身上瞅个不己,忽然回过脸看向朱华奎神秘地一笑。 “照我看来,这玩艺儿极是稀罕,便是宫里历代的收藏,也没有这一宗物件,当今圣上怕是也没有这个眼福……王爷!嗯?” 说着说着,这个当今权倾天下的一代奸宦,连连耸着双肩,似谄又奸,表情极是令人费解,贼忒忒地笑了起来。 稍具智慧的人,即能听出马步云这番话的语涉玄机,乃自不寒而栗。 朱华奎胸有成竹,表情真是从容。 “马大人你倒是真说对了,照我看也是这样!”朱华奎哈哈笑说:“紫禁城历代藏宝,自是无与伦比,倒是像这尊汉代全玉的雕刻,如此精湛逼真,堪称绝无仅有,紫禁城是万万找不出同样一尊的了!” 马步云聆听之下,不由得为之一愣。 朱华奎接着一笑说:“所以我早有打算,将这尊玉像面呈皇上,为此也已二次上表,兹由专门画师按照这尊玉像大小尺寸,全部描绘清楚,具表呈上圣览,只等着皇上的回文圣旨一到,即可启程……如果时间凑巧,说不定还可以与马大人一起动身起程呢!” 马步云颇似意外地“啊!”了一声,双手合抚,连连点头道:“王爷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这件事我竟然事先一丝都不知道,可见得我这个内廷都督的差事是白干了!” “那也不是!”朱华奎说:“我请旨上表之时,马大人说不定已经出来了!” “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马步云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起来,笑声一顿,转向身后的井天铃道:“怎么样,我平常老对你说,当今诸王之中,唯楚王爷个人行事,最识大体,进退也最为圣上赏识眷爱,你看看王爷这一手儿有多么高明,俺们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是不是?哈哈……” 井天铃亦只得连连躬身称是。 这番举止,不禁引起了朱华奎的注意。 “啊!”朱华奎注目着井天铃道:“这人是谁?” “给王爷见礼!” 马步云一声话出,井天铃立刻跪地叩头请安。 “卑职井天铃,都督府内廷教头,恭请王爷圣安!” “啊!”朱华奎一笑:“起来吧!” 井天铃又磕个头,站起来垂手侍立。 马步云说:“他原不是内廷出身,只是身上功夫不错,有他跟着,我走到哪里也就放心了……” 这么一说,乃使得朱华奎忽然想起一事,点头道:“马大人这么一说,倒让我记起来了,我打算推荐个人在你身边效劳,也让他有机会今后谋个出路,跟着我不务正事,可就太没有长进了!” 马步云一怔道:“啊?” 朱华奎左右看了一眼,不见孟小月,随自含笑说:“这件事回头再说,马大人,你昨天说的想看的东西,是不是就是这个?” “啊!不是……不是……” 马步云表情不大自然地四下看着。 “王爷的收藏这么丰富,真把我眼睛都看花了……”说时脚下移动,又向别处走去了。 朱华奎倒是很好性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对于每一件展示都不耐其烦地一一解说。 这一道展示宝物的回廊,虽不很长,无如在马步云细细观赏之下,一圈看下来却也费时极多,等到走出奇珍阁时,时已近午,该是午餐时刻。 不用说,丰盛的华筵早已备妥。 于是宾主相继落座。 马步云长长舒了口气说:“王爷今天真叫我大开眼界了。真好,真好……” 朱华奎说:“只是未必让马大人满意吧?” “咦!王爷说哪里话?” “因为好像马大人并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未免有点儿扫兴,是不是?” “王爷真会说笑话……”马步云又自习惯地发出了他那类似公鸡一样的笑声。 “少廷!”朱华奎破格地叫着马步云的字号:“明白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就干脆直说一句,你听外面人的传说,到底想看的是件什么东西?” 这么直言探询,毫无回转之余地,逼使得马步云直似非说不可。 “王爷快人快语,真豪爽人也!” 身子往后一靠,十指合插,这就说出了心中的一件隐秘。 “一件宝衣!” 马步云灼灼目光,眨也不眨地直向王爷逼视过来,声音沉着,一字一字地吐出。 “一件珍珠长衣!”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据传王爷在发掘前宋襄阳王故居时,得到了极多宝藏,哈哈哈,据知这位襄阳王生前极喜收藏故物,方才所见的那个全玉人像即是他的得意收藏之一,然而我所风闻,除了这个玉人之外,另有一件当年武帝御着的珍珠宝衣,却不见王爷在奇珍阁展出,不知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朱华奎面色顿时一惊,金红色的国字脸上,罩起了一层难以令人窥透的阴沉。 马步云这般斗胆的直言无讳,自是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朱华奎若是心存狡饰,只怕不易打发。 “马大人你的消息好灵通……”朱华奎缓缓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东西,由于年代过久,其中有几处珍珠脱线,正请专人精工缝补……” 马步云一怔,失笑道:“这么说我来得不巧,是没有这个眼福了?” 一面说还自摇头,频频叹息不已。 “那也不至于!”朱华奎转颜一笑说: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凡是马大人你心里想的事,我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是说……”马步云瞪大了眼睛:“王爷……” “这件事随后再说,总之马大人,我总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 乐声起奏,午宴正式开始。 却于这时,身侧的两幅纱幔缓缓启开,在六名身着宫装的女侍前导之下,郭王妃一身鲜艳缓缓步出。 对于马步云来说,这可是一次意外的惊喜。连带着身后的井天铃也睁大了眼睛,昨夜灯火之下不曾看清这位王妃的庐山真面目,此刻正午时分,情形自是不同。 随着郭王妃的步履渐渐临近,她美丽的面靥,也就更见清晰,只是…… 马步云几乎泄气了。 原因是王妃的新装依然是那种高出领口甚多的式样,且由于那种荷叶边样的波纹,甚而较诸昨夜更具掩饰之功,郭王妃美丽的颈项以及下颔部分,尽为掩饰,看在马步云与井天铃眼里,焉得不为之大失所望。 看来是王爷为示优渥,才致二度让他的爱妃出来陪饮共餐。 马步云失望地怔了一怔,忙即站起见礼道:“参见王妃娘娘!” 郭王妃颔首说:“马大人请坐!”转身向王爷见礼:“王爷万安!” 随即入座。身后雀扇屏开,宫女两列而排,虽非紫禁城东宫后座母仪天下排场,却也气势可观。 紧接着乐声起奏,一行十二艳姬的筵前舞蹈开始。 虽是时令降冬的气候,外面大雪纷飞,室内却和煦如春,几盆火炭,将整个大厅烘托在无边暖洋温煦之中,再着眼前丹墀之内的几个舞姬,穿着单薄的舞衣举手投足,肉体毕陈,较之室外的酷寒,不啻大相径庭,这便是帝王人家的排场,焉能不发人深思! 马步云全然无心于眼前歌舞,一双眼睛只是向对座的郭王妃看着,却不是为王妃的美色吸引,实在是心里所揣压着的那个极大稳秘,极待揭穿证实。 其实他手里早已把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楚王所极爱的妃子,就是当年仇人郭都督的唯一爱女,只是兹事体大,总不便草率行事,再者楚王朱华奎的面子也是要顾全的,这就令他煞费周章,盘算着应对之策。 在一阵急骤的乐声之后,歌舞停止,俏美的舞姬,徘成半环状,纷纷向王爷王妃马大人请安。 马步云这才恍然而警,笑呼了一声:“赏!” 手下人立刻把事先备好的赏银发了下去。 午筵至此才正式开始,捧有金盅玉碗的女侍,自两侧姗姗步出,把佳肴美酒恭置于主客案头,两侧随即声起,演奏着轻松愉快的音乐,声音断续幽致,若有若无,无碍于主客的对答。 朱华奎举起了面前的玉觥,说:“来,少廷,我们先干了这一杯,才好吃饭!” 马步云应了一声:“好!”双手捧着酒,大声道:“我敬王爷,祝王爷瑞泰康安!” 一仰头,喝干了手上的酒。身后人立刻又为他斟了一盅,马步云双手捧起向着郭王妃道:“这第二盅祝王妃娘娘美若天仙……” 当着王爷,这样的语涉轻薄,简直不伦不类,但是朱华奎并不责怪,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马步云仰首又干了一盅。郭王妃微微一笑,并不就饮,点头道:“我不会喝酒,马大人你是海量,就请自便吧!” 碰了个软钉子,马步云并不介意,斜着一双泛有红光的眼睛,犹自向对方打量不已! “下官在京时,曾听人说起,说郭王妃娘娘不但人长得美,艳若天人,而且还有一身好功夫,传说娘娘自幼曾随艺人习武,练有一身好功夫,不知是真是假?今天倒要亲自向王妃娘娘问个究竟了!”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 包括王爷在内,数十双惊异的眼睛,一齐都向着座上的郭王妃集中过来,显然吃惊不小。 微微一怔之后,郭王妃带着难以理解的微笑:“我不懂……马大人你在说什么呀?” 朱华奎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这种事?那可是太滑稽了……” 朱华奎收敛笑声道:“天下就有这种闲人,一天到晚吃饱饭没事干,专门造谣生事,马大人,居然连你也相信了?” 马步云原有一肚子活,打算伺机向郭王妃刺探,此刻见王爷脸色不善,也就不便过于放肆。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自不再多说。 朱华奎忽然“啊!”了一声,笑向马步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我不是跟你提起,要给你推荐个人吗!” 马步云怔了一怔。 “来呀!”朱华奎双手拍了一下:“召孟小月!” 身边人跟着吆喝:“孟小月!” 孟小月其时就在大厅,聆听之下应了一声,慌不迭步出丹螺,而上见礼道:“参见王爷!” 朱华奎一指马步云说:“马大人!” “马大人!”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后退直立。 “这是……” 马步云偏头看向王爷:“他……” “这就是我给你推荐的人!”朱华奎一脸笑容地道:“他姓孟,孟小月,现在我手下天卫营当差,允文允武,在我这里可惜了,马大人你留在身边看看,能中用还望好好提拔!” “王爷言重了!”马步云目光转向当前的孟小月:“王爷推荐的人,还能错得了?” 一面说,倒是好生地向着孟小月打量了几眼,频频点头道:“好好好……既是王爷抬爱,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孟小月深深又打了一躬:“谢大人!” 瞬息前后,改了称呼,由“马大人”而“大人”,听在马步云耳中大是受用。 “孟……什么?你过来……说话!” “是,大人!”孟小月跨前几步,直趋向马步云座前。 却是一个人闪身而前,间隔于他与马步云之间,孟小月定步注视,认出了来人正是井天铃。 “卑职孟小月——大小的小,月亮的月!” 嘴里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报出,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直向当前座上马步云盯视着,并无丝毫畏缩之意。 马步云上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对于面前这个体态魁梧轩昂的年轻人,先就心里喜欢,大是中意。 “孟小月……你还会功夫么?” “粗通一二,还望大人栽培!” “好好好……”马步云笑咧着一张大嘴:“你就先在我身边跟着吧,等回到京师之后,再看看怎么安置你!” 孟小月应了声“是”,深深一揖,转向井天铃抱拳见礼,便自退下一边。 盛筵持续,轻松气氛里,第二班歌舞又自开始……
第五章 金鸡三啼 返回到下榻宾馆紫展阁,马步云兴致犹浓。换上了便服,倚身而坐。 井天铃趋前说:“大人歇息一下吧!” “不用不用……”马步云端着茶一副沉思模样:“这个郭王妃,她在给我掉花枪?” “没有错的,就是她。” 井天铃声音沉着地道:“就是郭都督的女儿,而且,她身上多半有功夫!” “啊一一一” 马步云一下子坐正了身子:“你……怎么会……” “卑职是由她的眼神,以及走路时的一些小动作上看出来的……”并天铃冷冷地说: “总之,这个女人太不容易对付了,大人对她要多留些心……” “你的意思是……” ”卑职认为大人不可操之过急……”井天铃上前一步:“这件事先不要让王爷知道,万一王爷有心护短,对大人反倒不好……” 马步云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靠下身子来,一只手摸着下巴,冷冷一笑:“朱华奎也不知道是在给我玩的什么把戏?这些个王爷当中就数他最精,不好对付,哼哼,不过他要是成心给我碰……那可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大人是说那一件珍珠宝衣?” “当然!”马步云阴森地笑道:“我看他是八成儿舍不得拿出来,这也难怪——咱们得想个法子叫他心甘情愿地拿出来才好!” 话声才顿,外面廊子传来话声,“启禀老大人,王府高大管事求见!” 马步云怔了一怔,看了井天铃一眼,点头道:“有请!” 井天铃匆匆趋前,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三人,除了王府总管事高庆麟之外,另有两名佩有长刀的王府卫士。 高庆麟双手捧着个描金黑漆长箱,模样拘谨慎重。 “王爷吩咐,这东西要面呈马老大人!” “知道了!” 井天铃应了一声,一双眸子向着王府随行的两名卫士逼看一眼,后者二人这时识趣地后退一步,分侍门辕左右,不再跟进。 高庆麟随着井天铃进了宾馆内厅。 “楚王府内务总管,卑职高庆麟,叩见都督大人!” 一面说,高大管事真个直直地跪了下去,却把手中黑漆长箱高高举起。 “奉王爷口谕,面呈宝衣,老大人请!” “啊!” 马步云一惊又喜,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一个珍珠宝衣?” 井天铃赶上一步,双手接过了漆箱,转身来到马步云座前,躬身请示道:“请容卑职启开一看!” 马步云一笑说:“你也忒过仔细了,就快拿出来看看吧!” “遵命!” 嘴里说着,并天铃转身把箱子放置玉案,双手待启的当儿,才自发觉到箱子敢情是锁着未开。 高庆麟警觉地“啊!”了一声,站起来说:“钥匙在这里。” 双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了把小小金匙,井天铃走过来接到手上。 却在这一霎,耳听得右侧方一声冷笑道:“打!” “咻!” 一片闪烁金光里,爆射出满屋金星,刺耳尖风里,数十点细小暗器,直向着井天铃、高庆麟二人全身上下爆射疾飞而来。 这般阵仗尤其是发生在此时此刻,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谁能想到,在戒备森严的王府之内,竟然会有刺客?此时情况,即使身负奇技的井天铃也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高庆麟就更不用说了。 “啊!” 嘴里惊叫一声,高庆麟犹自想闪身跃开,却不知飞来暗器过于猛快,简直不容他有置身之境,身子才不过转了一半,只觉得右边半身一阵子奇痛刺心,其中更有数处穴道被击中,大叫一声,登时翻倒地上,晕了过去。 井天铃虽说较他要好得多,借助于他杰出的轻功绝技,施展了一式“旋风疾转”,嗖地掠出了丈外,但是来犯暗器既多又快,直似出巢之蜂,急切间想要全身而退,简直是不可能! 眼前之势,出乎常情,井天铃身势才自转出,还不曾落实,只觉着右腿上方腰侧一阵奇热暴痛,已为对方数枚暗器透衣滑身而过,其中一枚更至深入腿肘,登时血流如注,几欲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现场厅内一阵大乱。 马步云眼看着这般情况,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高呼了声:“拿刺客!” 井天铃闻声而警,蓦地奋身而前,护向马步云身前。只以为来人伺机待向马大人发难,却是不曾料到,来人另有所图。 说时迟,那时炔。 随着前番暗器的出手,耳听着“咔喳!”一声爆响,整扇轩窗片碎飞炸而开,来人刺客有似飞云一片,已自掠身而前。 黄衣大袖,头扎蒙巾,起落进退,有如电光石火,却是举止从容不迫,俨然大家身手。 眼前黄影一闪,起落之间,已把置于大理石案上的那个内置宝衣的长方黑漆的木匣抢到手里。紧接着身似旋风,“呼!”地跃起,噗噜的衣袂飘风声里,已自脱窗而出。 各人目睹之下,呆了一呆。才似忽然省转过来。 马步云“哎呀!”大叫了一声道:“不好!王爷的宝衣被抢跑了!” 井天铃焉能不惊? 他虽然受伤不轻,无如那一件宝衣在自己身上失落,责无旁贷,急愤之下,怪叫了一声“哪里跑!?” 脚下猛力一顿,蓦地穿窗而出,紧循着黄衣人身后直追了下去。 现场情形大乱。 房门开处,七八名锦衣卫士蓦地闯了进来,七八口长剑把马大人团团围住,守护得水泄不通,生恐来人去而复返,事发万一。 再看王府的那位高大管事,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兀自人事不省。便有人匆匆把他抬了出去。 马步云惊魂甫定,却又心痛起失手被抢的那件宝衣来了,一时频频顿足,连声大骂了起来,“你们这批死人、饭桶!东西都丢了,还耗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追去?” 追?人早都跑得没影儿了,还怎么追!? 井天铃轻功原是极佳,较之前行的黄衣人并不丝毫逊色,无奈井天铃身上负伤,行动大为不便,尤其是右侧腰时间,血流如注,伤势虽不至致命,却大大有碍行动,勉强迫了一程,两者距离已逐渐拉远,右腿湿漉漉一片,已为鲜血浸透,不停下来料理一番看来是万万不行。 无可奈何,井天铃只得暂停了下来,眼看着黄衣人身子倏起倏落,一如跳掷星丸,霎息间已消失院墙之外。 这一面平林陌陌。 濒着一道溪水,修竹参天,一路婉蜒而伸,溪水既已结冰,天光映衬之下,色如美玉。 黄衣人一路施展,来此身势才慢了下来。 蓦地他定住了身子,偏看竹林,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人即于这时霍地跃身而出,呼地落身眼前,现出了来人,伟岸长躯,虎虎气势。 孟小月。 眼前一袭灰衣,腰身紧扎,手执长剑,极是意气轩昂。 “阁下好高的身手,佩服之至!” 说着左手握剑施礼,脚下微转,已拦在黄衣人身前。却也姿态自如,有其凌然气势。 黄衣人愣了一愣,霍地后退一步,诧异道:“是你?” 孟小月聆听之下,神色变了一变。 “你是……” “嘿嘿……”黄衣人忽然发出了一串冷笑,凌声道:“孟小月,怎么,你还要给我动手,拦我的去路不放么?” 孟小月闻声而警,由不住一连后退了两步。 却在这时,黄衣人已自行探手,拉下了脸上面巾,露出了白皙清癯的面颊以及事先撮结成虬的一撮山羊胡须。 “啊……”孟小月不胜惊诧地睁大眼睛:“裘老先生……是你……” “不错,就是我!” 紧接着,这位王府清客一声朗笑道:“孟小月,你还要向我出手么?” “老先生……你……你……” “我怎么了?”裘大可霍地逼前一步,目射精光地直看孟小月道:“说我是贼、是盗……哈哈……那可随你的便,孟小月,不!我想你真的姓氏应该是姓金吧?那一位屈死九泉的金开泰,金老将军,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先人吧?” 孟小月陡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裘大可冷冷说道:“从你第一天来我就猜着了,怎么着,姓马的与你有杀亲之仇,你不报,反而来管起我的闲事来了,小子,这一次你可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你可是自己找的,怪不得为师我手黑心辣了!” 说时左手夹箱,右手曲肘若弓,陡地施出了一股内力,隐隐气势,直把他身上那一袭黄色长衣,胀得又大又圆,鼓膨膨犹如一个大球。 裘大可缓缓向前面跨了一步,原本清癯的瘦脸上,亦像是陡然吹足了气,胀是又圆又大,灼灼神采的一双眼睛,极其凌厉地直盯着孟小月,竟自杀机迸现。 “孟小月,念及你这一段师徒情谊……我原有心饶你不死,只怪你阴魂不散,三番两次与我作对,此番狭路相逢,却是饶你不得!”,“不!”孟小月后退了一步。 这一霎他心绪紊乱已极,再怎么说,裘先生于他终是有师徒情谊,虽说他行为不正,偏失正道,却也不忍向他出手,白刃相加,更何况自己更非是他敌手,强自出手,正如所说,何异以卵击石,自己找死? 却是他的这一番用心,并不为裘大可所谅解,竟自存心要置他于死地。 蓦地,他跨前一步,右裳推处,发出了凌人掌势,一股风柱,直循着孟小月身上袭来,力道之猛劲,前所未见,蓦地逼近,真有排山倒海之势。 孟小月想不到曾是授功的恩师,一朝变脸之下,竟然会对自己施展出如此毒辣的杀手。 猝惊之下,他双足用力,蓦地腾身跃起,却不免重心顿失,整个身子随着对方的掌势,霍地向后狂飘了出去。 这一霎孟小月顺手抄着了一截竹梢,耳听得“咔喳!”一声整杆竹子俱为之从中折断,如此一来,他也就一并跌落下来。 却是觉着左侧方下半截身子,也就是为对方掌力所扫中处,如同中了万把细针,一阵奇痛砭骨,几乎使他当场晕了过去。 这才使他猝然忆起了此老的厉害杀着“三阴绝户手”。那是一种配合气功施展,极为毒辣的杀着,眼前设非是自己距离较远,见机得早,怕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心里这么想着,孟小月更不怠慢,慌不迭在地上一阵子打滚,挣扎着跃身而起。这才知道,下半截身子麻痛不堪,一时竟难施展。 黄衣飘动,裘大可再次逼近眼前。 “小子,你还想跑么?” 裘大可霍地跨前一步,一霎间脸现杀机,无比的自负狂傲里,却又兴起了阴森森的一抹冷笑。 他已心态笃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条性命,完全操持在自己手上,倒是不必急于一时,非要致其于死地不可了,除非他……” “孟小月……念在这些时日的一段交往,我对你可以网开一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你当然不愿意死!” “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小月霍地坐正了身子,神色为之一怔。 裘大可哼了一声:“我可以饶你不死,却要你洗心革面,从今跟我而去,眼前王府已非你我逗留之处,马上就走,自此海阔天空,优游自在……那时候非但我这一身功夫,倾囊传授与你,而且……” 说着他一手捋着颔下的山羊胡子,赫赫地笑了起来,先时脸上的一片杀机,顿时大为收敛。 “……你应该知道,我家姑娘一直对你都不错……真要这么死了,可就太让她伤心…… 我看……” 裘大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大叹了一声,点头说:“刚才是我太过莽撞了一些,不知者不罪,小月,今后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师兄师妹,还在前面等着我们,这就去吧!” 一面说,待将探手扶起他来。 孟小月忽地向后一收,踉跄着站了起来。 “不!”他说:“我不能跟你去……” “为什么?” “为什么?”孟小月凌声道:“裘先生,我看错了你,难道你要我跟着你去到处打抢为盗?” “盗亦有道,较之赃官污宦,又有什么不好?” 裘大可冷言以对,表情沉着。 孟小月扶着竹子喘息不已,一面运气调息,试着使下体尽速复元,脑子里却盘算着眼前的出手应变。 “不……”孟小月摇头说:“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走吧!” “那你就非死不可了!” 裘大可霍地前跨了一步,一股凌人的气机,蓦地直向着孟小月正面冲击过来。 孟小月早已识透先机,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到了裘大可右侧,左腿虽不利落,较之前番已大见轻松。 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掌中长剑蓦地划出了一道长虹,银河倒卷般,直向着裘大可肩上劈了过去。 这一招孟小月酝酿甚久,功力大有可观,眼前救命关头,自是不得不用其极。 裘大可“啊!”了一声,仓促之下,霍地往后一闪,冷笑道:“大胆!” 孟小月第二剑第三剑,剑发连环,一取咽喉一斩下盘,功力内蕴,力透剑身,闪烁剑影里,激发起一天狂涛。 裘大可面对如此神威,亦不禁为之一惊,身形立即一式倒穿,“嗖!”地起身两丈之外,借此化解了对方剑上威力。 这么一来,使自己合了孟小月的心意,一连三四个快转,唰地闪身竹林。 这片竹林,虽然占地不大,可是迤逦如带,衍生无尽,一经遁入,大可从容掩身。 孟小月一步踏入竹林,本能地使感觉到自己已经平安了。 那是一口寒光刺眼的长剑,恰于这一霎,陡地刺面而至,随着竹叶的飒飒声,一个唇留短须的瘦高汉子已闪现眼前。 “小子,这一招我早就给你算计着啦!” 事出突然,孟小月发现来客,简直不及闪躲,即为对方手中长剑比住了咽喉要害。 再看对方这人,一身疾装劲服,皮衣皮帽,胸前十字盘结,长短兵刃一应俱全。那一张阴森沉着的瘦脸,满布杀机—— 这张脸并非陌生,也曾见过几面一一正是裘大可的儿子裘雁翎,却不期然在此遇到。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 只看对方这身打扮,即知道他父子早已有了一致的行动准备,此番事成决计远走高飞,不复再会在王府待下去的了。 只由对方那一双灼灼凶焰的目神即可判出,这小子实在较他那个老子要心狠手辣的多,孟小月落在他的手里看来是凶多吉少。 “你小子吃里扒外,看我饶得了你!” 话声出口,竟自毫不留情,陡地一剑直向对方咽喉上力刺过来。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倒,原是无可奈何的伎俩,却不意随着他倒下的身子,压动着一根竹枝,“唰!”的一声,反向着裘雁翎脸上弹了过来。 真正是人不该死,应该有救。 裘雁翎怒哼了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把握着这片刻之机,孟小月乃得蓦地自地上滚身而去,裘雁翎喝斥一声:“小子你是找死!” 声出,人起,再次跃身而前。 两口长剑“叮!”地迎在了一块儿。 随着裘雁翎的转动抽身,“唰!唰!唰!”一连挥出了三剑,分向对方全身各处挥去。 孟小月自不示弱,上封下撩,一片金铁交鸣声里,着实地迎了对方三招。 蓦地,两个人像是双分的燕子,“唰!”地两下分开来,起落之间,已相隔数丈。 对付裘雁翎,孟小月并无丝毫畏惧之心,若在平时大可放手与他一搏,只是今天情况特别,对方父亲压阵,孟小月焉敢心存胜望?更何况他半身不适,一条左腿,直到此刻仍不能运行自如。 是以裘雁翎再次逼近时,孟小月已无心与他恋战,身子一连两三个快速轻转,待得疾速遁开。 身后的裘雁翎却是不依,怒气喝道:“小子,今天你跑到天边,我也饶不了你!” 话声出口,剑交左手,耳听着“劈啪!”一声脆响,右手刀花抖处,其上的四口飞刀,全数发出,直循着前行孟小月背后掷去。 孟小月霍地顿住了脚步,一式“怪蟒翻身”转过了身子,一片碧绿竹影里,但只见反映于对方飞刀的四点寒星,两上两下,直向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 他此刻无心恋战,只望能逃离眼前危境,当下迎着对方来势,霍地挥出长剑。 “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里,上面的两口飞刀,已为他劈开。交手之间,才自觉出对方飞刀上的劲道极大,妙在飞刀之上的那种迂回劲道。 孟小月剑势方转,待得乘势将下盘的两口飞刀一并挥落,哪里知道长剑还不及下落,先时已为他挥开的两口飞刀,竟自取势迂回,霍地又转了回来,“哧——哧!”刀风里,双双向着他两肋反射而来。 这么一来,迫使他不得不举剑以迎,却是无能再兼顾下盘,眼看着一片刀光闪烁,两口细薄的飞刀。双双直袭而至。 孟小月一惊之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霎他剑势左偏,虽然再一次磕落了取势上盘的两口飞刀,但是攻向下盘的两口飞刀,无论如何也难以闪躲。 急切间,一筹莫展。 斜刺里忽然传过来一声冷笑,一个女子的口音道:“凭你也配!” 话声方出,耳听得“铮!”的轻鸣,蓦地自左侧闪出两线极为细小的金色光华,不过是闪了一闪,已击向所来飞刀,“叮!叮!”两声脆响,分别把来犯飞刀击落在地。 孟小月方自认出,来人女子所发的暗器是一双小小制钱,较之一般俗称金钱镖甚至更为细小,却是灌注其内的真力极是可观,竟能将一双飞刀双双击落,不由不令人暗自惊心。 人影蹁跹,彩衣翻飞里,面前已多了个人。 她长发披肩,玉姿冰清,衬托着一身锦锈华丽衣着,直似画上的九天仙女。 “啊!”孟小月忽地认出了来人:“是你……郭王妃……” 对面的裘雁翎也似吃了一惊,神色一振道:“王妃……娘娘?” “什么王妃不王妃……你们父子玩的好障眼法儿,却是逃不过我的这双眼睛!” 话声一落,这个看似娇慵无力的美丽佳人,霍地拔身而起,春风一掬地已闪向裘雁翎当前。玉手轻挥,纤指合并着直向裘雁翎肩上落去。 不要小看了这轻轻一挥之力,给人的感触却不啻于一口杀人钢刀。 裘雁翎倏地一惊,猛地反手撩剑以迎,却是对方佳人好快的出手。 眼看着她那只纤纤玉手,蝴蝶样的一式巧翻。裘雁翎那么快捷的出手,竟自会撩了个空。 非但如此,他这里一剑落空之下,郭王妃状如飞蝶的那一只纤纤玉手,蓦地向下一沉,电光石火样的快捷,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闪烁奇光的长剑剑锋。 “唏哩哩——” 一阵子颤动龙吟声里,像是摇碎了一天残月那般地散发着点点寒星,一任裘雁翎施展出全身的劲道,竟不能抬动掌中剑分寸之间。 裘雁翎陡然一惊,才自体会到来人这个娇姿娉婷的美艳少妇,敢情身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精湛内功,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一念之警,乃使得他猝萌退意,剑也不要了。 他这里方自松剑,抽身,却不意这个美丽的贵妇人,早已料定了他的有此一着,左手轻起,状若飞花,一起而落,“叭!”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裘雁翎只觉着肩上一阵奇痛刺骨,直仿佛着了一记鹰爪那样的尖锐刺骨,顿时为之半体发麻,动弹不得,同时间右手一松,一口寒光刺眼的宝剑,叮当一声,坠落坐埃。 郭王妃一招得势,却不急急发落,黛眉斜抛,凤眼旁戈,却看向右边竹丛,一声娇笑道:“怎么,裘老爷子,你还不出来么?” 话声甫落,耳听着竹干强劲的咯吱声响,一条人影忽悠悠荡空直起,巨鸟天降般的落下了个人来,不是裘大可又是哪个? 此时此刻,这个老头儿已不再轻松潇洒,显示在那一张清癯瘦脸上的表情显然无比气极败坏。 “你!”伸手一指郭王妃,他语音极寒地冷冷说道:“我早就猜出了你这个女人来路不正……却是为什么跟我作对!?” 郭王妃黛眉轻启,一喝道:“问得好,告诉你吧,三年以前,我就已经把你们一家子搞清楚了,朱王爷待你不错,你却背着他干下这种勾当,将心比心,我只是看不过去,出来打抱不平罢了!” “你……到底是谁?” 裘大可霍地面现杀机:“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插手坏我的事?” “我不是告诉你么?只是看不顺眼,打抱不平而已!” “你要干什么,想怎么样?” 说话之间,这个老头儿瘦削的身子像似前此一样,忽然间球也似地涨满了气,甚而颔下的一绺山羊胡子,也一根根倒立起来。 却是这一切并不曾吓着了面前这个美丽佳人。 一霎间,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笑靥,玉手轻轻抬起,掠了掠散在前额的几丝散发,那样的笑容可人,丝毫也不着怒迹。 “很简单,把你背上的这个箱子给留下来……看在多年你置身王府,尚还自爱的份上,我也不难为你,我也知道……” 说着她不自禁地又自微微笑了。 “你们一家子都准备好了,船不是都预备下了,自此远走高飞,倒也不失明智之举,老爷子。”她笑态可人地娇声说道:“这些年你省吃俭用,再加上徒弟的孝敬,手上的钱应该不少了,把东西放下,你们一家子这就走,我决不为难你们,要是心存贪婪,还想染指这件宝衣,我可是万万不依!” “你……你是做梦!” 裘大可忽地前跨了一步。 随着他前进的身子,地上落叶“哗!”地如惹狂涛,飞了满天都是。 却是这般阵仗,并不曾便把这个年轻的女人吓着了。 “裘老先生!”她缓缓地看着他说道:“你老人家当年在秦岭一带的威名我都知道,至于你为什么忽然会金盆洗手,脱离了江湖黑道生涯,这当中当然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为什么王爷好心收容了你,你反倒恩将仇报,我劝你三思而行,把东西还给我,领着你的家人这就走吧,再要执迷不误,我保证你就和当年一样,那又何必?” 话声未已,裘大可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道:“你……好大的口气……有本事放开了我的儿子,我们过手三招!” 郭王妃点点头说:“很好,就依着你,我们来个三招分胜负吧!” 裘大可沉声道:“怎么说?” 郭王妃说:“我要是输了,转身就走,你要是输了,却要把背上的东西留下来,并且从此远走高飞,不要再现身江湖,这样可好?” 裘大可怒声道:“就这么说定了,你,这就过来吧!” 话声才住,郭王妃右手倏起,说了声:“滚!” 裘雁翎惊叫一声,已为她抛得腾空直起,哗啦,落下来,压折了大片竹子。 便在这一霎,裘大可已乘势腾身跃起,飞天燕子那般的快捷,一起即落,势如奔电,却已来到了郭王妃眼前,两只手“排山运掌”,呼地直向着对方全身击了过去。 大股劲道,如江似海,势若狂涛,随着裘大可的出手发出了极大声音。 却是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妇,像是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随着对方的出手,她娉婷的妙躯一如嫩柳扶风那样地倒了下去,随着她倒下的身势,身后的竹枝,发出了劈啪一阵爆响,纷纷为之折断,其势之猛,触目惊心。 无如郭王妃的见机识早,乃使得对方功力白费,紧跟着裘大可的身子,狂风飘絮般自她身上掠了过去,郭王妃也恰于这时弓身跃起,二人身子看来竟是一般的快,便在这个同一劲道里,双方两度交锋。 裘大可吐气开声地“嘿!”了一声,双方作交叉状,一式“十步摆莲”,猛地向郭王妃两肋上插来。 无如,这双手却被郭王妃巧妙地封在了身外,那确是罕见的一式美妙招数,随着她细白的一双纤纤妙手分处,十指手指曲直不一,各有妙姿,裘大可那么快捷的出手,在目睹着对方妙手变化的一霎;忽然间神色大变,待将抽招换式,撤身而退,其势已是不及。 眼看着郭王妃翻起的双手,一如彩蝶翩飞,一起而落,双双直向裘大可身上落去。 妙在这双手的起势绝快,变幻无穷,一经着眼,霍地变成了数十只翩翩掌影,随着郭王妃的一声娇叱,疾风骤雨般,齐向着裘大可身上落去。 裘大可目睹着彩蝶满空的一天掌影,陡然间像是触及了一个可怕的恶梦,猛可里拧身就退,一任他身法如何快速轻巧,亦不能逃脱那一天疑真似幻的掌影,只听得“叭!” 的一声,正中在他右侧肩头。却由于郭王妃有识在先的旋身一跃,险险乎擦身而过而不曾命中。 原来这一手暗器的施展,武林中前所未见,正是裘大可得自东门上代的独门传授“五毒狼烟梅花针”,不要说那为数千万细小如同蜂尾牛毛的细小飞针不易防躲,便是那一片黄色烟雾。内蕴奇毒,一经中人,但只吸进少许,也有性命之忧。却不意这般厉害杀着,竟为郭王妃一念之警,侥幸脱过。 眼看着毒计不逞,裘大可呆了一呆,霍地转身而遁,却是郭王妃这一面,万万饶他不过,一声娇叱,飞鹰天降般已落在了他的身后。 裘大可蓦地转过来身子,万般惊悸里,双方已交换了一掌。 心恨对方的狠毒,郭王妃自是不再留情,这一掌真力内蕴,裘大可吃亏在前番的真力已散,如何还能当得?即在郭王妃掌势甫出的一霎,脚下一个踉跄,撞身竹林,坐倒下来。 一口怒血,噗地由他嘴里狂喷出来,即为郭王妃飞身而进,一脚踩在了胸上。 孟小月目睹及此,狂呼一声,霍地飞身而前。 另一面,更有人大声娇呼道:“娘娘!”人影猝闪,三姑娘已飞纵眼前。 “三奶奶……娘娘……求求您,您就饶过了他吧!” 说话间,三姑娘双膝一屈,已跪倒郭王妃眼前,一时泪如雨下,早已泣不成声。 孟小月慨叹一声,双手抱拳,向着眼前杀机满脸的郭王妃深深打了一躬,不用说,此举亦在为裘大可求情了。 终于,她狠不下这个心来。 什么话也没有说,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便自转身自去。 辞别三姑娘转回王府,天已近夜色。 来到了自己的小屋,孟小月像似若有所失,一颗心七上八下无疑是乱极了。 裘大可的图穷匕现,容或还可以理解,却是郭王妃的突现,实在大令人意外,匪夷所思了。 真正是没有想到,凭着她那样的娇贵体态,竟然会身负着如此惊人的内外绝功,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是,孟小月不断地思想着,自己将何以自处? 以郭王妃那般神出鬼没,睿智聪明的思想作为,必然对自己这个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不可置疑的,她必然早已洞悉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升起,即是那夜为死去的双亲焚烧纸钱祭祀之时,那一张书写有父亲名讳名签的神奇失踪,此刻想来,当非是无因偶然的了。 那么,郭王妃当应知道自己之所以忍辱偷生,目的何在了?那么,她之苦心孤诣地把自己推荐安排到马步云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啊!” 一股热流上下冲激着他……复仇的火焰一经兴起,几难自恃,是时候了……也许就是今夜……今夜天是他下手剪除此大奸元凶的最好时机…… 对于整个王府来说,这个突发的盗劫事件,都太令人震惊了。 宝衣被劫,井天铃、高庆麟的负伤,内廷都督马步云直吓得魂飞魄散。 接下来王爷朱华奎的亲自造访、慰问,自是不在话下,主客双方经此一闹,见面极是尴尬,心里都很不是个滋味。 马步云自然是一肚子的牢骚,大不受用,王爷就更不用说了,纤尊降贵地说了好多好话,临去之前,破例把自己身边最亲信的侍卫头子李铁池也留了下来。 是以,马步云此刻所下榻的紫辰阁,内外戒备,自是极见森严。 却是无碍于孟小月的进出自由。 特意地换上了他副统领的一袭戎装,匆匆来到紫辰阁,一进大门,可就看见了李铁池坐镇中央。 “老弟,你总算来了!” 李铁池一脸不乐意地悻悻说道:“刚才王爷还在问你呢,马大人也在找你,嘿嘿,难道你还不明白,出了这种事,你的罪可大了……哼哼……” 孟小月连连抱拳应着,眼睛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自己的情虚为对方一眼看出。 过来了一个锦衣卫士,大声道:“孟侍卫你跟我来,大人召唤你呢!” 这就正合了他的心意,嘴里应了一声,跟着那人穿堂入户,直上楼阁。 一路所见,锦衣卫、天卫营的人似乎全出动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卫,刀剑出鞘,端的杀气腾腾。 盂小月心怀谨慎地随着这名锦衣卫,一径来到了马大人下榻的锦阁,却见四名配刀卫士左右侍立,见了孟小月,注目而视,并不拦阻。 二人一经踏入锦阁,那名锦衣卫便站住脚步,向着悬有大幅丝幔的内间大声道: “孟侍卫到,请大人差遣!” 里面“啊!”了一声,半天才咳了一声说:“井天铃呢,他好些了没有?” “回大人的话!”这位锦衣卫士恭敬应道:“井头儿先时毒发不省人事,此刻已为王府太医救治,服药后沉沉睡去,刘太医说明天早上应该可以醒转,其它一点小伤应是无妨,请大人宽心!” 顿了一顿,这名卫士又道:“大人您宽心睡吧,这里有卑职和孟副座在此,内外防范谨慎,料是不会再有事的了!” 里面的马步云咳了几声,忿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呢!东西都被抢走了,你们这些人……平常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一样,怎么一到事头上,却都变成了废物,就连井天铃也是一样……哼哼……真叫人生气,要不是……我非重办你们不可!” 接着传过来对方重重的在床上转侧声,像是坐起来了,“孟小月呢,叫他进来……” 孟小月应了声:“卑职在!” 趋前几步,撩幔而入。 灯焰耸耸,照见着马步云形容憔悴的脸,一头黄发凌乱披散,两只红眼里满是狞厉。 那个叫樱儿的小妾,一脸倦容地正在他身边坐着,两只手乏力地在他身上拿捏着。 “哼哼……你总算来了,刚才这里闹翻了天,你知不知道?”马步云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王爷刚才还在说,要是有了你在我身边.就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可见得他对你是信任有加的……唉……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是给我说说看,这个强盗会是哪里来的?有什么法子能把东西给找回来没有?” “大人说的是!” 孟小月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早已在进前之始,把四下里一切都肴得清楚了。 “大人但请安心,先时卑职不在大人身边,乃是去追拿那个恶盗,并与他交了手……” “啊!”马步云神色一振:“后来呢” “大人失落的宝箱,已被卑职追回来!”啊一一” 马步云声音都抖了:“在……在哪里?” “卑职已亲手交给了王爷,今日已晚,王爷说明天再面交给大人,请大人暂放宽心……” “太好了……”马步云随地仰天发出了狂笑。 其音高吭,响遏行云,正是他特有的那种笑声:“金鸡三啼”。 却是“啼”声未已,一口锋利的剑锋,随着孟小月的快速出手,已深深刺进了他的前心。 一阵子血箭,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那样,随着孟小月长剑的拔出,怒喷出来。 便自那样血人也似地倒了下来…… 此去四川,绕道成都,料将还有些脚程。 在此老河口长江边上的野渡渡口,一个叫“太阳”的小饭铺里,孟小月系好了马,一个人叫上一壶酒,切了斤把牛肉,吃了一口肉再喝一口酒,好整以暇那么懒洋洋地打发着时间。 门口不远地方,张贴着那么大张的告示“重金悬赏,缉拿刺客孟小月。” 多少人乱哄哄地围着看,他却是好涵养,一身是胆地满不在乎。 胡子、头发都长长了,再弄上顶带着皮毛毛的帽子,老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吃饱了喝足了,渡船也来了,该走了。 人挤人,牲口挤牲口。 孟小月好不容易挤上了船,身后的马却是怎么也拉不上来,叫一匹小黑驴抢了先。 牵驴的女人,土布扎头,一身粗布棉袄,个头儿挺高,倒是腰肢细挑,还扎着条大红布巾子。 “您劳驾,别挤着您啦,掉下去江里,可不是好玩儿的!” 语音清脆,极是可人,一拍黑驴屁股,硬是上来了,孟小月身子一晃,差一些真掉下到江里,这可就怨着对方女人太冒失了,不由得狠狠向她“盯”了一眼,却不意一望之下,使得他大吃了一惊。 “你……王……” “王妃娘娘”四个字还没说清楚,那个女人先已掩着脸笑了,银铃也似的那种清脆声音:“这不是金大爷吗!幸会啦——我去成都,您这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