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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章 古楼艳妓 第二章 神乎其技 第三章 凌空裂帛 第四章 金旗五行 第五章 玄功三笑 第六章 名师高徒 第七章 鱼目混珠 第八章 石榴金钗 第九章 陌路萧郎 第十章 冷剑娇娥 第十一章 艳若桃李 第十二章 开阳三式 第十三章 倩女幽情 第十四章 岭上花明
第一章 古楼艳妓 苏州府城门楼子下面,月前贴出了一张公文告示: 重金悬赏 通缉独行女飞贼一名,姓名年貌不详。 查:该女贼为一江湖独行大盗,颇精击技,尤擅轻功,夜行昼伏,于江宁、苏州境内,作案累累,官兵受其害甚剧,特定重金赏格以期缉拿归案。 通风报信成获者:赏白银二百两 擒获送官者:赏白银五百两 自公告日起至缉获为止均有效,盼八方豪士,共襄义举此布苏州府衙共启 江宁 X年X月X日 告示是用朱砂红笔,写在黄纸上,每一个字都有碗口大小,分贴在四城娄、封、盘、胥、金、阊、平、齐等八处城门告示墙上。 这是苏州近来所发生的一件大事,莫怪乎全城的居民都惊动了,风风雨雨,为这座水秀花明的名城,带来了一片萧杀恐惧。 可是,当夜色来临的时候,茶楼酒肆照常满座,苏子河衅,也不乏游客,酒足饭饱之后,如果兴犹未尽,还可到杂技园子里走走,那里有道地的苏州弹词,还有一种本地的小调,都蛮有意思。 在东城,穿过一道环城大街,就来到了一个更绮丽的地方,这是本城的销魂窟,尤其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这地方一定是熙熙攘攘挤满了游客,鲜衣彩帽,摩肩擦踵,形成了一个最热闹的场所。 可是这几天,由于地方上出了一个女贼,官人查得很严,这地方的生意已淡得多了。 大街的西面,有一条幽静胡同,这个小胡同,小得连车子都不能进,有钱的大爷,寻乐至此,都少不得要穿一穿这条小胡同,据说本城堂子里最美的姑娘,都集中在这里。 今天这个时候,这条小胡同竟也显得冷清清的,只有三两个荷花大少,吆喝着带马的声音。 走进胡同里面,鼻子里立刻就闻到一种脂粉的香味,在扎着红绿灯笼的各个小彩门里,姑娘们闲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的嗑着瓜子儿,有的弄着丝竹、琵琶,靠巷尾的“宝华班”里,那个叫“小艳”的姑娘,倚在大红的木柱上,干脆就唱开了,她唱的是: “小奴家没有客呀,两眼出了神呀,一个人呀,手托着那个腮帮子呀,牙咬着下嘴唇呀……” 几个毛伙,蹲在廊子两边,也闲得无聊,掷着点子,叮铃当朗的响着,一个毛伙跳起来,破锣似地道:“别唱了,再唱更没人来啦,我说小艳姑娘,你拣点热闹的唱好不好,来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怎么样?” 那个生得白白净净,叫小艳的妓女,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道:“别穷嚷嚷,嫌没客人,就该出去拉呀,你没瞧么,咱们这窗户上都生了锈啦!” 那个毛伙跺了一下脚,道:“这一行,我真是干不下去了,妈的,这骚贼哪儿不能去,偏偏藏在咱们苏州,我要是抓着了她,我呀,挖出她的心肝下酒喝!” 小艳噗哧一笑道:“别吹大气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走迸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花篮,娇声道:“姑娘买花吧!茉莉花,香啊!” 小艳就乐得像小马一样地,跳过去道:“来,我看看!” 那个破锣嗓子的毛伙,苦笑笑,拉开了喉咙,高声叫道:“谁要买花呀,卖花的可是来啦!” 这一嚷嚷,立时就由楼上跑下了十几个,莺莺燕燕之声,吵成了一片。 “我买,我买!” “喂!金虎,看着她别叫她走了,我拿钱就来!” 毛伙咧嘴笑道:“放心,她走不了!” 一时,分穿五颜六色的姑娘,都跑过来了,笑着叫着,把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围得紧紧地,急得她尖叫道:“别挤!别挤!唉哟!谁踩了我的脚啦!” 老鸨子摇着芭蕉扇也由楼上走下来,见状,大声嚷道:“都别吵,我说小茉莉,把你的花拿过来,叫我先挑挑!” 说着她就扭着她那个胖身子,走过来,几个毛伙慌忙站起来,就在这时,侧边的一个小门,“吱”一声推开了。 大家禁不住一齐转身望去,进来的是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竿上挑着一块布,背后背着一个小药箱。 他向姑娘们一笑,然后扯开了嗓子,高叫道:“金——枪——不倒!” 才吆喝一句,就被姑娘们给撵了出去,老鸨也气得怒骂道:“什么东西!这老小子最不是东西。金虎,以后他再进我们的班子,就打断他的狗腿!” 金虎笑得嘴都合不拢,这时鸨母已挑好了几朵花,交给一个妓女道:“呶,把这几朵花,给芷姐儿送去,叫她别老在房里闷着,也出来溜溜腿!” 这个妓女答应了一声,接过花就转身跑了。 别的姑娘,有的撇嘴,有的小声道:“这老东西眼睛里就只有一个芷姑娘,真比对她的妈还孝顺!” 另一个冷笑着说:“这叫做一物降一物,你看人家芷姑娘,来到班子几个月啦,就是不接客,这老货对她也一点办法没有!” 先前说话的那个姑娘,穿着青色的小袄,留着刘海发,倒也清秀可人。 她叹了一口气,道:“谁叫人家命好呢,没听说么,人家是落难的官家千金,卖艺不卖身,人家嗓子好,又漂亮……” 才说到此,忽听金虎吆喝道:“客来!” 姑娘们闻声抬头,门外来了一骑大黑马,马上客人已翻身下了地,他穿着一袭宫纱宝石长衫,外罩天青色的京缎小坎肩,这只是一个背影。 金虎抢上去接过了马,哈着腰:“大相公,屋里坐!” 这人一转过了身子,金虎不由怔了一下,暗呼:“喝!好俊的小子!” 包括那个鸨母在内,所有的眼睛都直了。 她们真想不到,这种地方,竟会出现如此一个人物。来人是个二十四五的少年,约莫有六尺左右的身材,他那么挺直的立着,像是一棵梧桐,金虎在他的身前,这时更显得丑陋不堪,可说是“判若云泥”。 白净的面皮上,衬着剑也似的一双眉毛,那双瞳子,虽带有几分含蓄,却掩不住锐利的目光,他儒雅,但是魁悟,他英俊,又有些少年人的风流神采,令人望而生敬,却又十分地想去亲近他! 鸨母立时含着笑,迎出道:“哟!我说大爷,你是第一次来吧,我可是瞧着眼生,快请里面坐吧!” 院子里的姑娘们,也都不买花了,只管用眼睛瞅着他,这个人突然地来临,这份俊逸的仪表,吸住了她们每人地目光,甚至于有的连招呼都忘了打了。 少年在众目之下,那张俊脸,禁不住微微发红,他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自在。 鸨母推开了红漆的两扇格花门,笑着把他让了进来,落坐之后,又笑着道:“大爷你贵姓呀?” 少年讷讷地道:“我姓郭。” 鸨母嘻嘻一笑道:“郭少爷,我叫几个姑娘来给你看看,我们宝华班是这地方出了名的美人窝!” 这时就有一个穿红衣的小丫头,端着一盘梨子,一碟瓜子走进来,向少年请了个安道: “少爷,请用点果子吧!” 郭姓少年,微微摇头道:“谢了!” 这时鸨母拉长了嗓子道:“绣云、追月,你们来呀!” 少年忙摇手道:“且慢!且慢!” 纱门一开,一下子进来了四个花不溜丢的姑娘,手里都拿着手绢,为首一个高个子大眼睛的姑娘,她叫绣云,她后面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叫追月,模样儿都挺不错,只是绣云鼻子扁一点,追月的那双眼睛,真有点像“新月”,小得成了两道缝! 这两个一左一右依上来,分坐在少年左右,绣云嘟着嘴笑道:“怎么啦?不理人!” 追月轻轻推了他一下,方要撒娇,没料到,这少年,猛然双臂一分。 他本是一个随便的举动,可是,两个姑娘竟都像绣球似地滚了出去,各自发出了一声尖叫! 鸨母吓得脸上变色道:“大爷,怎……怎么啦?” 少年显得不大好意思,道:“我来此是专为拜访这里一位芷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绣云本还想赖在地上撒娇,听了这句话,她就一撇嘴,道:“原来是这么回子事呀!” 追月一面啊哟,一面站起来,向着那鸨母道:“妈呀,这是怎么回子事呀!人家找芷姑娘,你又叫咱们出来干嘛,差点扭了我的腰……啊哟!” 鸨母咧嘴一笑道:“我的大爷,你找芷姑娘,干吗不早说呀?再说也用不着使这么大劲!” 追月还哼哼着,走到了少年面前,道:“不管,你得给我揉揉!” 少年忽地剑眉一挑,鸨母眼快,生怕激怒了这个客人,赶忙把她推了开去道:“去吧,叫你凤妹妹给你揉去吧!” 几个姑娘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少年微微皱眉道:“芷姑娘不在我就要走了!” 说着站起身,鸨母一笑道:“在!在!我的爷,你别急呀!”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来拉少年的袖子,可是当她看见少年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时,却禁不住又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然后她眯着一对小眼,阿谀地笑着说:“大爷你可真是好眼力呀……” 哧哧一笑,她又低声接道:“方才那些个姑娘,要是跟芷姐儿一比,简直是星星比太阳,不能比啦。可是,”接着她又笑了笑道:“可是价码儿也就……” 少年微微点头道:“这个无所谓!” 他探手自袖筒里,拿出了十两重的一锭纹银,笑道:“这点银子,算是给芷姑娘买花戴的吧!” 鸨母接过,笑得合不拢嘴道:“太多了,用不了、用不了!” 说着又着实打量了少年几眼,点头笑道:“我看大爷也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我们芷姑娘可是官家千金,卖艺不卖身……” 言才到此,那长身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朗笑道:“久仰芷姑娘出污泥而不染,所以今日才特地来访,我如果有那种肮脏的念头,岂不是冒渎了她!你不必关照!” 鸨母口中连道:“是、是、是!” 又弯腰讷讷地道:“可是还有一点,芷姑娘可是不随便接客人的,如果她不愿意……” 少年一笑道:“我马上就走!” 鸨母这才笑嘻嘻地道:“大爷,可真有你的,这么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了,请随我上楼去吧!” 少年点了点头,那肥胖的鸨母,招呼那个穿红衣的小丫鬟道:“给大爷掌灯!” 三人离开了堂屋,来到了一个四合院,那脂粉香味更重了,在贴着各色窗户纸的绣房里,传出五颜六色的灯光,隐隐可闻调笑之声,还有唱弹词的,唱绷绷戏的,整个院子乱哄哄的。 长身少年有些不大习惯地皱了皱眉,这时鸨母却领着他又走出了这片院子,穿过了一个月亮洞门,先前所感觉的脂粉俗香,顿为一阵阵清淡的花香取而代之。 在两排长青树的拱奉下,是一条水磨方石的花径,花径两旁,盛开着一种叫“软枝黄蝉”的黄色大花。 少年自丫鬟手中接过了灯笼,回身照了照洞门,其上有一小方玉匾,刻着“长春馆”三个梅花小篆,笔力十分挺秀。 鸨母咧着嘴笑道:“这是芷姐儿自己刻的,字也是她描上去的,上个月才装上去!” 长身少年点了点头,心中忖思道:“这位姑娘果然不凡!” 顺着这条花道走下去,有一座茅亭,茅亭后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草长过膝,苍凉僻静。 在亭子左面,又有一条小道,婉蜒地通向一处阁楼,楼前插有两盏长灯,灯光映照着楼前的青竹和开得一片绯红的夹竹桃,愈发显得美雅而有诗意。 这时候,正有人在楼内吹弄着笛子,袅袅的笛音,似乎是在倾诉着什么。鸨母叹了一声道:“她又在想心事了!” 说着上前推开了门,高声唤道:“春红,快下来,有客来了!” 长身少年这时突然有点后悔,正想阻止,已是不及,只听笛声忽止,楼上传出了一娇嫩的声音道:“来啦!” 接着自楼上跑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绿衣小姑娘,这姑娘头上还梳着丫角,嘴角微微上弯着,带着几分稚气,她下得楼来,一双眼珠子骨骨碌碌地向着少年转着:面上有几分惊异。 鸨母一指少年道:“见过郭相公!” 春红忙一拂请安道:“郭相公!” 长身少年微笑道:“这时候打扰你们主婢,太冒昧了!” 春红笑着说:“现在才早呢,我上去请咱们姑娘去,相公你先坐坐!” 鸨母站起来道:“我也上去看看她!” 说罢就与那个叫春红的女婢上楼去了,这时那个打灯笼的使女也已退出院外,堂室内,只剩下了少年一人。 他站起了身子,随便踱步,见这间客厅虽不甚大,摆设却十分精致,一套红木的太帅椅,上加猩猩红缎子坐垫,西面一扇绢屏,屏上绣着八仙过海,绣工很细,似非本地刺绣。 正中粉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竹子,两边一副对联,写的是: 好书悟后三更月 良友来时四座春 没有上款,下款署名是“江南白芷”,心中不由一动,自然这“江南白芷”必定就是芷姑娘本人了。 谁能想到,风月场中,会有如此一个角色? 他望着这副对子,不禁有所感触,正自醉心,忽见鸨母笑着自楼上下来,低声道:“郭相公你真是好福气,我们姑娘这就下来了!” 几步跨下楼来,轻笑着又道:“大爷,我可是走了,往后瞧你的了。” 说时,一身胖肉都动了起来,开心地摇着大屁股走了。 这时那个叫“春红”的丫鬟在梯口探出头来,向着少年连连招手道:“郭少爷,请上楼来!还有,我们姑娘问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少年笑了笑,道:“我叫郭飞鸿!” 一面拾级而上,春红一双大眸子在他身上转着道:“郭少爷,你住在本地?”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错!” 登楼后,由春红引到了一间香阁内,郭飞鸿方待落座,忽听背后一声轻笑道:“郭相公,劳你久等了。”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猛然转身,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知何时,背后己然俏立着长身玉面妙龄少女。 那少女生得简直太美了,她那么亭亭地立着,平视着,像是月下仙子一般,忽闪着一双剪水双瞳。 总之,她这么突然地出现,使得郭飞鸿一阵急速的心跳,他只觉得这姑娘英极了,那眉儿,双瞳,樱唇,瑶鼻,无一不美,那俏丽的一双唇角,更似风情的源头,只消微微牵动,双颊上便弥漫出万种情态! 这就是眼前的芷姑娘,她还留着漆黑的一头秀发,只是那么随便地挽着,看来却越增韵致。 郭飞鸿微微欠身道:“岂敢、岂敢!我来得太冒失了……姑娘你不要见责才好!” 这位艺名白芷的姑娘,秋波向着他微微一转,浅浅一笑,露出了一对梨涡儿,道:“相公快请坐!” 接着转向着春红道:“给这位相公倒茶!” 郭飞鸿称谢落座,只是他那双痴情的眸子,仍直直地望着她,望得她怪不好意思。 这位芷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粉色弹墨的小汗衫,下身则是一袭葱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一对绣有兰草的青缎子花鞋,竟然是一双天足。 她似乎发现了对方在看她的脚,不由微微一藏,浅浅一笑道:“相公你家就住附近么? 怎会想到来这里玩?” 郭飞鸿初来,本有几分情怯,可是由于这位白芷姑娘的大方举止,以及为她不俗的仪态谈吐所感染,渐渐也就回复了原有的开朗。 当时闻言之下,他含笑道:“久仰姑娘风范,今日特来拜访,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女中翘楚,好不令人钦佩!” 芷姑娘露出了细白的玉齿,瞟着他笑道:“女中翘楚,我哪里敢当,郭相公真会说笑话!” 说到此,娥眉微垂,似乎勾起了一点轻愁,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相公只要不赚弃,已是感激不尽,怎当得这钦佩二字。”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我与姑娘,虽属初见,但觉姑娘秀质天生,风华绝世,莲花不染污泥,更是难得,怎敢出言讥讽,姑娘万请不要误会才好!” 这位芷姑娘,闻言不由微微一怔,那双澄波的眸子,含有几分怯意地向着郭飞鸿望去,遂即轻轻点头道:“相公这几句话,我可是记在心里了。” 说着话,春红已捧着一个古瓷盖碗走出来,芷姑娘微微一笑道:“相公请用茶。” 她说着遂自春红手中,接过了茶碗,送向郭飞鸿面前。 郭飞鸿双手迎接着道:“谢谢姑娘,我还不渴。” 话未完,不知怎地,只见这位玉人儿似的芷姑娘,足下跄踉一滑,口中“唉呀”叫了声,手中茶碗,整个地向着郭飞鸿身上飞了过去!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事出突然,不及防备,只见他口中“噢”一声,右手蓦地向外一分,掌心微送,已用食中拇三指,轻轻捏住了盖碗的底部。 同时间,他身形侧转,如同一只燕子似地飘到了一边! 那种姿态,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这两种动作,几乎是同时施展,接碗,腾身,刹那完成,等到落地之后,再看手中那碗茶,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滴水未溅。 这轻快捷巧的身手,在他施展起来,丝毫不觉得勉强,竟是那么自然如意。 芷姑娘似乎微微呆了一下,可是接着她就嫣然一笑,道:“相公,好俊的一身本事!” 郭飞鸿急切间,不自觉地施展出了一手轻功,为对方看出了秘密,脸上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他也不介意,当下关心地问道:“姑娘你的手可曾烫着?” 芷姑娘望着他甜甜地笑了笑道:“如非是相公手快,我可难免要出大丑了,真是大大的失礼。相公,你可要多多包涵!” 她说着话,那双剪水瞳子,直直地逼视过来,似乎是极力地想由郭飞鸿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对于这个人,她仍然是一个“谜!” 一场虚惊,很快的就过去了。 可是,这位风华绝世的芷姑娘,却似乎自此而后,已失去了原有的兴头,而显得有几分落落寡欢。 她不时地凝视着郭飞鸿,或暗暗地发着呆。 她那一双娥眉,时而轻轻地蹙起,可是当它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时,却透出一种尖锐的意志,只是这些,对方那位初涉欢场的少年,竟是没有发现! 首次来访,尤其是对像芷姑娘如此一个风尘奇女子来说,郭飞鸿不便多留,坐不多时,他就起身告辞了。 芷姑娘一直送他到了月亮洞门前,才依依不舍地含笑道:“相公,明天再来坐呀!” 郭飞鸿笑道:“一定!” 一揖转身,大步向前面走去,芷姑娘遥遥地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露出了一丝浅笑,喃喃自语了一句,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郭飞鸿回到了家门口,那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宅子,门前立有一双大石狮子,深黑色的两扇大漆门上,挂有一双大铜环,映着寒月闪闪放光。 这是苏州富户,郭老员外世昌的府第,在本城南面,离“北塔寺”很近。 郭世昌共有两子一女,长子飞羽,早已成家立业,服官京中,女儿飞萍,尚待字闺中,不过自幼已许配了人家,过了年,也就要过门了。 说到这个次子郭飞鸿,那是老员外最伤感的一件事。他禀性聪明却不求上进,知书达理而不求取功名,尤其令郭老尺外寒心的是,这个家对于他,竟是丝毫不值得留恋,自从郭飞鸿在十五岁走失之后,整整八年没有音讯,一直到半年以前,才又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以后,性格丝毫未变,似乎较诸先前更怪异了许多。 郭老头一生气,也就懒得再管他的事,如此郭飞鸿生活得倒也自在,只是他如海的心胸,久怀的壮志,却愈发地掩不住了。 这个家里,他不理任何人,除了和妹妹讲几句话,他是很难得理谁的,他独居在一个小偏院里,院门永远是深深地闭着,不许任何人出入。 可是时间久了,下人们却传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他们传说这个二少爷所以独居的原因,原来是便于练习武技。 据一个年老的家人鸿福说,在一个月明的晚上,他亲眼看见二少爷在院内的修竹上飞跃着,起落间,竟有如飞鸟似地快捷。 鸿福还偷看过这位二少爷练习剑术,他后来形容说,所看见的是一片白光,而且更有声有色地说,曾亲眼看到这位二少爷用掌中剑,劈下了两只当空的燕子! 如此一来,这位二公子身怀绝技的传说不胫而走,知道的人很不少。 郭飞鸿也就为此显得更孤独了,他很不习惯人们那种好奇惊异的目光,因而也就功了思迁之意。 夜色之中,他的马来到了门前,郭府的两个人灯笼,照着门前高大的登马石,郭飞鸿翻身下了马,他脑子里仍在想着那个芷姑娘。 他喜欢她的风雅不俗,尤其是她那一双明媚的眸子。 正当他要上前叩动门环,身后突起一阵轻微的足步声,他飞快转过身子,却只见暗影中走出了两个汉子。 仔细一看,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两个他认识,乃是苏州府的三班大捕头闪电手曹金,及其手下捕快鱼鳞刀秦二风。 这两个人,在公门中,地方上,都很吃得开,一般人也都不敢得罪,这时二人突然到来,郭飞鸿不禁有些吃惊。 为首的曹金,老远地哈腰高声道,“二爷回来了,我们等了老半天了!” 鱼鳞刀秦二风跟着抱拳道:“二爷有事没事?” 郭飞鸿看着二人,微微皱眉道:“二位来此有什么事么?” 捕头曹金,年约五旬,身子骨儿很是结实,赤红的一张脸膛上带有几道皱纹,秦二风年约三旬,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一些风尘之色。 曹金闻言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我们是专为拜访二爷才来的!” 郭飞鸿不由面色一沉,道:“莫非我作了什么违法之事不成?” 曹金忙摇手道:“二爷你误会了,我们来此是有所请求!” 秦二风也耸肩笑道:“二爷可真会糟蹋人,我们有多大的胆子,敢找你郭二爷的麻烦! 得啦二爷,你赏个光,由咱们作个小东,咱们三杯下肚再说好不好?” 闪电手曹金又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真人不露相,我兄弟算是高攀了!” 郭飞鸿微微一笑说:“二位太抬举了,我可不明白你们说些什么,我还有事,二位有话请快说,不必客气,如能帮忙我一定效力!” 闪电手曹金低笑道:“得啦,二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逗我们玩了,我给你这么说吧.我们哥儿俩遇上了一桩难题,这件事,嘻,非得二爷你帮个小忙不可,要不然我哥儿俩就过不了关!” 秦二风搓着手,又插口道:“二爷你只要一点头,就算救了我们哥儿俩了,说句不怕见笑的话,二爷你拔根汗毛,可也比小子我大腿还粗些!” 他们绕圈子说话,郭飞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弄得糊里糊涂,他显得不耐烦地道:“你们再不说什么事,我可走了!” 曹金忙一横胳膊,笑道:“你可千万别走,我们在这门口腿都站酸了!” 郭飞鸿皱眉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快说!” 曹金干咳了一声,眨着眼道:“跟你直说了吧,城门楼子上那张告示,二爷你总该看见了吧?”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什么告示?” 曹金一怔道:“我的爷,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你会不知道?” 郭飞鸿一笑道:“你是说那个女飞贼?” 曹金一摸头,啧了一声道:“不错,女飞贼,这个女飞贼可害死了我们哥儿俩了,二爷,这个女飞贼可不比一般,人家可真有两下了!” 秦二风又接口道:“两卜于?十下子也不止呀!简直是看着烫眼,摸着扎手,我们哥儿俩要和人家耍,不怕二爷你笑话,那可真是鸡子儿碰石头,不能不碎!” 郭飞鸿哈哈一笑道:“你们穿上官衣,自应为官家办事,这件事找我作甚?” 二人为之一怔,曹金眯着小眼呵呵笑道:“二爷,你真会装,你难道见死不救?”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道:“我是爱莫能助!” 秦二风急得直抓头,道:“二爷,我知道你是一位奇侠,你老是不露锋芒,这件事就算不为了我们哥儿两个,为了地方上,你老能看着这个娘儿们这么胡闹么?昨儿晚上西城的贾胖子大掌柜的,丢了千两银子还不说,两个耳朵也给割了!”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贾胖子素来仗势欺人,这也是该受的教训!” 曹金一笑道:“一点不错,西城要是数坏呀,头一个就该数他贾胖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是有王法的地方呀!得啦!二爷,你就算看在我们哥儿两个的面子上,帮咱们这个小忙吧!” 秦二风更躬下身道:“二爷只要一伸手,这个女贼也许就吓跑了,地方也就安静了!” 郭飞鸿微微呆了一呆,可是他随即冷冷一笑,道:“你们也许是看错人了,我不过是一个读书人……” 曹金还要再说,郭飞鸿已一抱拳道:“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力量!” 说罢,转身又向街上走去,曹、秦二人不由怔住了。 远远望着郭飞鸿的背影,奉二风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闪电手曹金冷冷一笑道:“他会不会武功,我一试就知!” 说着他眸子向两边一扫,蓦地大吼了一声道:“好飞贼,看你往哪里跑!” 口中叫着,身子蓦地向一丛树林中扑了进去,前行的郭飞鸿不由霍地一个转身,只见他足尖微微一点,就像一支箭似地窜了过来。 身形一落,已来到那丛林前面,真可说快如电闪星驰,紧跟着他上身向前一塌,口中叱道:“曹捕头请退,我来擒她!” 叱声中,忽见正面大树上微微一动,郭飞鸿身形微晃,已以“龙形乙式随身掌”的起手式,把身子拔了起来,只是一闪,就到了树稍上。 他口中低叱了声:“朋友,请下去吧!” 双掌向外一撤,一扬,掌力已发了出去,那棵大树立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的树帽像小山般翻了过去,枝叶飞溅得半天都是。这种威势,委实足以惊人。 就在枝飞叶扬中,一条人影,“唰”地自上面直窜了下来。 郭飞鸿一声冷笑道:“朋友,你还想走么?” 身子蓦地向下一飘,便到了那人身后,双手向前一探,用“金豹现掌”的绝技,搭在了对方肩上,方要吐力。 那人似已有些不堪负荷的“啊哟”一叫,身子向前一栽,大声道:“二爷,可真有你的,是我呀!” 郭飞鸿蓦地一呆,由语音中,他已听出这人就是那位捕头:闪电手曹金。 当下忙自收定身,那曹金虽未被他伤着,可是他掌上余力,仍把他逼得跄出了七八步,才拿桩站稳。 郭飞鸿面色一沉道:“这是怎么回事?” 闪电手曹金回过身来,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二爷,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一面说,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时一边的秦二风也笑着跑了过来,一面抱拳道:“二爷这两手绝活,我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看到,高明,真是名不虚传!” 接着又连连向着郭飞鸿打躬,道:“二爷,你要是再不赏脸,我可要给你跪下啦!” 至此,郭飞鸿才知是中了二人之计,不禁着恼,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曹捕头,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说罢拂袖就走,曹金吓得连忙赶上去,打躬作揖道:“我的爷,不这么着,哪能逼出来你这手功夫呀,二爷,我们也求了老半天了,你真这么狠心么?” 秦二风又过来赔笑道:“二爷,我给你跪下了!” 这回是说跪就跪,真个的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郭飞鸿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快起来,有事好商量,当街跪着多难看!” 秦二风嘻嘻笑道:“二爷你不答应,我宁可跪断了腿!” 郭飞鸿生怕路人看见,不好意思,再者,他内心里也实在对这个闹翻了天的女飞贼动了些好奇之心,当下微微思忖了一下,也就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闪电手曹金及秦二风闻言不由大喜,后者着实地向着郭飞鸿作了一揖,才站起来道: “二爷,你真赏脸!” 曹金咧着嘴道:“二爷,你可说话要算数。走,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话虽如此,可是我却也不敢说大话,那女贼既能在江宁、苏州如此横行,无人能予制服,我也不见得准成,我只能尽力试试!” 曹金点了点头道:“有二爷你这句话就行了。走,咱们喝酒去!” 郭飞鸿摇头道:“我还有事,不用客气了。此事我一定留心,只是你们可不能对外人说,否则这件事我就抖手不管了!” 曹、秦二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郭飞鸿寒下脸来,道:“那么一言为定,有事不必来这里找我,我自会去找你们二人!” 言罢转身自去,曹、秦二人弯腰相送,等他走远了,那秦二风才咧着嘴道:“我的奶奶,好难请的诸葛亮!” 闪电手曹金一只手摸着下巴,微微一笑道:“只要他答应了这件事、就不愁那女贼再能上天!看见没有,人家那两手,才叫做真功夫!” 说着他咳了一声又道:“走吧,咱们去闹他两盅去!光愁也不是办法!” 两个家伙,心定了一半,真就喝酒去了。 ※ ※ ※ 郭飞鸿独自在书房沉思着,书案上点着一盏明灯,今天晚上的艳遇,使得他平静的心湖,起了巨大的波涛。 他真没有想到,那个坠身青楼的芷姑娘,竟然会是如此一个不凡的人物,她美得那么自然,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做作,更不像堂子里别的姑娘,那般满脸脂粉,满头珠饰,她只是那么淡雅的轻妆,随便的衣着,正因为如此,她才更美得脱俗,美得出尘。 想到这里,他内心不禁起了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 窗外虫声啾啾,窗内一灯明灭,这位多情的少年侠士,感受到一种难以排遣的空虚和寂寞! 灯光闪闪,摇曳灯花中,似乎现出芷姑娘那一张微微长圆形的粉脸,由她那沉郁的瞳子里,似乎可以看出她那身世的不幸,她孤独,她寂寞……这一切,似乎和自己是一样的,似乎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她那种忧郁和不幸,也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去安慰她! 郭飞鸿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由这位芷姑娘,他又联想则自己。 照说自己应该是一个幸运的人了,可是,那是不确定的,这么大的一个家,并不能安下自己的一颗心。 十五岁离家,整整八年的时间,他想到,在天山的绝顶,恩师摘星老人是如何地造就了自己一身超人奇技,记得在叩别恩师之时,恩师曾严肃地对自己说:“人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了,你我的责任,也就是去人群里化不平为平,化恶为善,立定一个目标志向,生死可以不计!” “飞鸿你要记住,珍惜你这一身武功,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 然后,老人家把他随身四十余年的那一口“寒松剑”,赠予了自己,师徒一场,也就如此地告一段落,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他老人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走到了书柜前,打开了柜门,那口寒松剑静静地放在木板上,杏黄色的剑穗上,扎着核桃大小的一颗孩儿红栅瑚结子,烛光之下,闪闪地发着红光,这是一口杀人的利刃,它锐利的锋口,不知饮过了多少恶人的血,可是当它属于自己之后,竟把它束之高阁,无以为用。 郭飞鸿信手拿起这口剑,止不住长眉微挑,热血沸腾不已。 他拇指紧压剑上哑簧,一片丝丝声中,抽出了剑身,只觉得冷气森森,侵肤生凉,颤抖着的剑刃,微微发出龙吟之声。 低头抚剑,使他几乎已冷却的雄心壮志又升起来了。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太消沉了,不禁曲指在剑上当!当!弹了两声,颤动的剑光影里,这位身负奇技的少年侠士,慨然念道:“宝剑无羔,斯人沉醉……郭飞鸿呀,郭飞鸿,你的雄心壮志哪里去了?” 顿了顿,他接下去喃喃地又道:“芷姑娘呀芷姑娘……似你如此的花容月貌,却又怎会屈身在下流的风月场里?” “呛!”一声,合上了剑鞘,他悲愤地念道:“我们都是怀才不遇的人……我们都是囚于樊笼之内的……” 说到此,他苦笑了笑,把剑放回柜内。 转过身来,他摇头一笑,道:“怎么又想起她来了?莫非我真的迷上了她?迷上了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妓女!” “不!”他又改正道:“她不是妓女,她卖艺不卖身,那鸨母不是说过,她从不接客!” “可是她竟然破例的对自己垂青,看来她确是别具慧眼,竟能识得自己这个英雄……” 想到这里,他那微剪的长眉,慢慢地舒展开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忖道:“我真是意乱情迷了,那种地方又岂能常去?唉……我还是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右手蓦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走!” 灯光为他拍得跳了起来,他站起了身子,只觉得一腔怅惘消退不少。忽然,他耳中听到一声清晰的冷笑之声,仿佛就在窗外。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只见他左手向外微微一送,那扇窗户,猛地向两边“呼”地一声启开。 冷月之下,他清楚的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娉婷的女人影子,她似乎有意要展露一下杰出的身法,窗门一开,她便纤腰一拧,施展“燕子钻天”的轻功绝技,咻一声把身子窜了起来。 这时郭飞鸿才发现她脸上,还覆着一块黑色的面纱。 她腾身之势极快,身形向下一落,便翩翩若一只大鸟似的,落在了屋顶的檐角之上,并由鼻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郭飞鸿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夜行人,来到自己这个地方窥探,更没有想到,来人是一个女子。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在他脑子内闪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方才曹金、秦二风托嘱自己的事情,难道这个女人是…… 一念及此,他朗笑了一声道:“好贼子,今夜你可是来得去不得了!” 叱声中,双掌一错,直向那蒙面少女落身的屋角之上扑去。 蒙面少女一声轻笑,就在郭飞鸿起身的同时,娇躯向下一塌,以“凌波步”的捷出身法,再次纵起,向着一丛花树间落去。 郭飞鸿不由更怒,冷笑道:“好个女贼,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足尖一点楼角,这一次他提足了丹田内力,身形乍然窜起来,真好比飞鹰搏兔一般,身子向下一落,已到了蒙面少女身后。 郭飞鸿打量着够上了步眼,口中低叱了声:“倒下!” 右手向外一扬,骈中食二指,直逼前行少女“志堂穴”。 可是他显然是太轻视对方了。 二指方要递出,只听那少女一声轻笑道:“还差了一点!” 身子微微向前一跳,那姿势美极了,郭飞鸿的二指果真是差着一点没有点上。 他不由心中一动,右手向后一抽,就这刹那间,对方少女已如同风车似的,把身子又翻了出去。 郭飞鸿足尖飞点,第三次跃身审了上去,他显然已为这个蒙面少女,把怒火激了起来。 可是这个蒙面少女,又岂是弱者。 就在郭飞鸿腾身半空的当儿,这少女猛然右足向前一踢,上身向前一塌,接着身形一转、已摆出了一种“犀牛望月”的姿式。 同时她口中出声娇叱道:“打!” 这个“打”字一出口,蓦地自其掌心内射出了一对光华灿烂的银丸。 这一双亮银珠只一闪,便到了郭飞鸿面前,陡地向两边一分,分奔郭飞鸿双肩穴道。 郭飞鸿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手,禁不住吃了一惊,随着他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去!” 就这一刹那,他已气贯双掌,奋力向前一推,由掌心逼出的一股内力,把迎面而来的两只银丸,双双打得飞了出去! 蒙面少女,显然为郭飞鸿这种超人的内功所震惊,呆了呆,旋即莲足一顿,箭也似的又直窜了出去!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腾身就追。 皓月之下,这男女两条身影有如星丸跳掷,几个起落,已到了花墙的尽头。 郭飞鸿不愿对方翻出花墙,因为那么一来,就难免要惊动宅内众人,他猛然向前一欺身,右掌疾探,用“进步随身掌”直向少女后肩环上切去。 少女也似被逼得急了,她本来还存着几分戏耍的意思,这时已没有这种雅兴了。 郭飞鸿掌势一到,她口中冷冷一笑道:“不要急,找还不想跑呢!” 说着,身子猛地一个倒仰,竟用“金鲤倒穿波”的身法,倒窜了回来。 这少女这时是真怒了,只见她身躯一落,右掌斜着向外一领,“玄鸟划沙”,五指如刃,向郭飞鸿胸前猛划了过去! 虽然是面对面的立着,郭飞鸿仍不能看清她是什么模样儿,她面上挂着一袭黑纱,令人无法窥出她的庐山真面目! 郭飞鸿只觉得对方身材颇高,腰肢很细,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眸子尤其是黑白分明,透着智慧的光。 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但既然她黑夜私入人宅,定必是一个贼子,也许正是那个悬赏缉拿的女贼,自己岂能放她逃走? 有念及此,他更打起了精神,要好好与她周旋一二了! 蒙面少女掌式逼到,郭飞鸿身形竟是分毫不动,容得她指尖几乎已接触了胸前的刹那,他才陡地向后一撤身。 少女口中“噢”了一声,似乎已觉出了不妙。 只见她猛然拧身侧闪,可是郭飞鸿的掌力已如同疾风骤浪似地推了出去! 蒙面少女足下一跄,双掌同时向外一推,整个身子直被震得倒飞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树上的槐花,就像雨似的落了下来。 这少女一声咳嗽,道:“你……好狠!你……” 郭飞鸿正要第二次以“铁背弓胎”的重手法,把她降服手下,可是想到对方是一个女流,他实在有些不忍心下此毒手,再者,这少女的话,也使他微微一怔。 因为,他突然觉得这语音有点熟悉。 他不由后退了一步,道:“你是谁?” 接着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如果你再不取下面纱说出来意,郭某可就掌下无情了!” 那少女闻言之下,呆了一呆,可是她仍不屈服,一双妙目上下地打量着郭飞鸿,胸口频频起伏着,显然方才一撞之力,相当不轻! 她微微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苏州地面上,还藏着如此一个厉害的人物,我……” 郭飞鸿冷冷地道:“你莫非就是那个女贼?” 少女频频喘着道:“想不到你竟是……我看错你了!你” 郭飞鸿一惊,道:“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么?” 蒙面少女身形微微一颤,恨声道:“我的事是不许你管的,如果你强自插手,哼!只怕日后会有人对你不利!” 郭飞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确是那个女贼了?” 蒙面女微微颤抖一下,那双大眼睛内,闪出了一些泪痕,她似乎被郭飞鸿这句话,触动了伤怀。 只见她后退了一步,道:“郭飞鸿,今夜我不是偶然来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郭飞鸿朗笑了一声道:“笑话,我岂是受人恐吓的人?” 少女恨声道:“你的武功虽比我强,可是你绝不能与我为敌!” 顿了顿,才又道:“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我走了。” 说着,她身子一晃,猛地窜了出去。 郭飞鸿早已防到了她有此一着,见状一声狂笑,身子霍地向上一腾,已翩若惊鸿地落在了她正前方!旋即双掌一错,直向少女两肋上插来。 蒙面少女虽似身负轻伤,可是却仍然不可轻视,只见她双腕并举猛挥,竟用“双桃手” 的小巧手法,把郭飞鸿来犯的双掌逼了开去。 她显然是有些急了,杏目圆睁道:“你……莫非还不叫我走?” 郭飞鸿冷笑道:“你既承认是那个女贼,我当然更不能放过你了!” 少女猛然迎面击出一掌,道:“快闪开!” 随着掌势,她身子却斜着向院墙上猛窜出去。 郭飞鸿哈哈一笑,身形再次腾起来,这一次身法更快了,只一闪,已先少女落身在院墙之上,同时右掌以五成内力向外一封。 蒙面女凌空的身子,吃郭飞鸿如此一逼,又复倒翻了回来,“噗”一声,坐在了地上,她头部重重地撞在了身后一块假山石上,只觉得一阵昏眩,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郭飞鸿身子一飘,落到了少女身前。 他朗笑了一声道:“对不起姑娘,我要瞻仰一下你的庐山真面了!” 少女猛地把身子一翻,可是她这时已没有能力逃避这一劫难,郭飞鸿第二次探手,正要去揭她的面纱,就在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极为刺耳的怪异声音! 郭飞鸿一听到这种怪声,便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那声音使得他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直立了起来。 郭飞鸿为这一阵尖细的怪声,惊得身子后退了一步,这时,那种声音听得更真切了。 忽然间,他看见一个怪异的影子。 就在对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影子,那尖细刺耳的怪声音,正是发自那个怪影子。 其实说是“怪影子”是不确实的,因为那影子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只不过是一个腰背佝偻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此时此刻出现,再配上这种怪异的声音,就显得十分怪异恐怖了。 由于距离很远,其间更隔着些树叶枝桠的影子,郭飞鸿几乎看不真切,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不要说对方的脸相了。 不过有一点,却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细短的竹管似的东西,凑在口边吹着,那刺耳的呜呜之声,显然正是由这东西发出。 这种怪异的吹竹声,使得郭飞鸿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与心躁,地上的蒙面少女,听到了这声音,却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向着那墙上的影子,疾速地狂奔而去! 郭飞鸿见状吃了一惊,他岂能如此就放走了她,口中厉叱了声:“站住!” 盛怒之下,他足尖飞点,竟然施展出轻功绝技中,一种最难练的“追风三跳”,这是一种全靠丹田真力提纵的功夫,非有极深的内功造诣,万难施展。 郭飞鸿情急之下,生恐对方走脱,才施展出这种轻易不露的绝艺。 只见他身形狂飘而起,只一闪便赶到了少女身后。 他右手向前一探,骈中食二指,直向少女“三里穴”上猛点了过去。 这时吹竹声,突然又起,更加尖锐,却是一个短节,方起即止。 随着一个极为沙哑的声音,大声笑道:“你是找死!” 这声音竟比吹竹声更可怖。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同时间,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劲力,有如排山倒海般,直向着自己身上撞了过来。 他双掌向外一封,发出了七成功力。 可是,他的掌力,显然无法与对方相比,他只觉得手掌一麻,心口一阵发慌,人已被弹了出去。 恍惚中,他似见一条疾快如飞的影子,自对面墙上猛扑了过来,还带着嘶哑苍老的低笑之声。 这条人影只是一掠,便把那个蒙面少女抱在了怀中,郭飞鸿奋力向前一扑,却只觉前胸气闷,似要窒息。 可是他仍不愿便宜了敌人,眼见那个佝偻的影子,正向斜刺里猛窜,整个的左面,完全暴露。 当即双掌一合,右膝一屈,施出了一招“寒山拜佛”,霍地双掌齐出,直向这怪客左肋击去。 他掌力方自击出,那怪人已似有了警觉。 只见他身子微微一晃,被郭飞鸿的掌力,逼得转了一圈,可是借着这一转之势,却如同走马灯也似,一下来到郭飞鸿面前。 朦胧夜色中,这人用他掌中的那支竹笛,向前一点,郭飞鸿早已昏眩欲倒,怪人笛到,他哪里还能闪躲,万幸他身子是在摇晃之中,这笛子本是奔他“心坎穴”死穴上来的,由于他身子摇动了一下,有了些偏差,这一笛就点在了他左胸脯上。 顿时,他全身一软,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迷糊中,似乎听得那蒙面少女尖叫了一声:“师父饶他一命。” 同时间,他便觉得一股极大的风力,由自己面门上擦面而过,风力使得他呛了一下,并带得他滚向了一边。 又听到一个苍老哑笑的声音道:“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时声音已到了院墙之外。 院子里虫声啾啾,失去了怪人与少女的踪影,郭飞鸿虽幸未为那股风力击中,却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勉强地坐起身子,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百骸尽酸,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恶梦。 他尚能依稀地记得,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蒙面少女为自己讨饶的声音:“师父,饶了他吧!” 随后那巨大的掌力,由自己脸上擦过,显然是怪人听了那少女的话,对自己留了情,否则此刻自己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连连打着冷战,余悸犹存,所令他怀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个蒙面女贼,竟会对自己心存厚道,她为什么为自己讨饶,这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他缓缓地站起来,身上总算没受什么伤,只不过是前胸有些觉得气闷。 院子里,满是残枝败叶。 想不到这个女贼,竟会这么厉害,莫怪乎江宁、苏州无人能敌了。更可怖的,是那个怪人,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什么样的长相,自己看都没有看清楚,想起来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 他叹息了一声,正要返身回房,忽然,他目光接触到了一样东西。一个黑忽忽发亮的东西。 那东西略呈半圆形,正落在自己身前不远的树下。 郭飞鸿心中有些奇怪,走过去捡了起来,细细一看,非金非玉,分量颇重。 他忙走进房中,就着灯光再次观看,依然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玩艺儿! 那是一块像盾牌似的东西,黑黑的,有点像古铜,只是分量比铜要重得多,其上刻着一些凹凸不平的字迹图案。 郭飞鸿皱了皱眉,实在记不起自己家里曾有过这么一样东西,愈发的留意观看,见这牌子上,正面刻着一个展翅引颈的大鹰,鹰腹上有一个圆圈,其上有一个突出的“令”字。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莫非……这是一件什么信物不成?” 想着随手又翻到另一面,在生有骨色斑点的牌而上,有几个字,细认之下,上面刻有八个字: “令在人在 令失人亡” 这八个字,如非细看,不易认出,郭飞鸿不由又心中一动,如此看来,这不起眼的玩艺儿,确是一件武林帮会的信物令牌了。 他反复地在手上看着,只觉得这牌上的飞鹰,似乎涉及江湖上一个蜚短流长的传说,可是细想下去,却又想不起那故事的详细内容。 他把玩了半天,不得要领,自己既无此物,看来这件令牌必定是方才二人之一失落的了。 想到此,心中不禁又动了一下。 可是这些事情,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当下他就随手把那牌子放在了桌上的笔筒之内。 第二天,他精神感到很是不振。 由于昨夜交手,使得他疲惫不堪,起床也就晚了一点。 他试了试身手,觉得骨头还有点酸,当下推门走进书房,不由为之一怔。 原来书房内,已非昨夜情形,只见屉开书散,满屋乱七八糟,像是为人大翻过一般。 他心中一惊,立刻打开书柜,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口“寒松”剑,竟然未失。 只是由剑身的位置看,显然已被动过了。 他剑眉微微一皱,再看展内的金银也被洒散了一地,点一点数目,亦是分毫不少,那么,这个贼是来找一件东西了。 忽然,他想到了那块令牌,于是立时走过去,拿过笔筒,伸手人内一摸,那块令牌竟然仍在。 也许这个地方太显眼了,对方反而没有注意到。 他暗暗推测,必定是那师徒二人再次转回,他们很可能是在找这块牌子,他们没有找到,想必误以为在别处失落了。他认为这个推想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这一假设属实,那么这块令牌,就有相当的意义了,自己倒不可忽视它了。 有此想法,他就不敢再随便放了,当下他小心的把牌子揣在了身上,这时想想,突然感到有些心惊。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太大意,虽然自己是睡在内室,可是有人在书房里如此翻箱倒柜,自己竟是浑然不知,又岂是疲倦一词所能自解的? 他对自己冷冷一笑,道:“好了,我们已经斗上了,看一看鹿死谁手!” 本来这个女贼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可是如此一来,彼此都不能就此放过了。 郭飞鸿这一霎那,雄心顿起,他立下心愿,自己一定要探查出一个究竟,这个女贼是一个什么样人,那个吹竹的怪影子,又是谁。 他立下了决心之后,心情也就平定了不少。 晚饭后,他信步又来到了西大街,穿过十字街口,就看见那条幽暗的小胡同,红绿的灯光一闪闪地亮着,丝竹声,卖唱声,隐隐地传过来,有一番令人陶醉的意味。 郭飞鸿不禁停下了足步,想到了宝华班子里的那位芷姑娘,禁不住有些神驰。 他想,眼下既然无事,何不去找芷姑娘聊聊天去,也许可以解除自己的烦闷。 想着,他就转向那小胡同走了进去,宝华班的毛伙金虎,一眼瞧见了他,老远的就大声叫道:“郭大爷!郭大爷!” 郭飞鸿怪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道:“别叫!” 金虎咧着嘴笑道:“我就猜大爷你今夜准来,果然来啦!” 郭飞鸿含笑进了门,几个妓女正要上来招呼,可是当她们认出了来人后,却一个个撇着嘴又走开了。 金虎咧着嘴一笑道:“大爷,你快进去吧,后院里那个姑娘可是等着您呢!” 郭飞鸿没有理他,鸨母这时已闻讯自里间扭着屁股走出来,道:“郭大爷来啦!”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芷姑娘在么?” 鸨母皱了皱眉道:“在是在,不过她奶娘来了,也住在楼上……大爷非找她不行么?” 郭飞鸿俊脸微红道:“我与她谈话投机,还想找她聊聊。” 鸨母赔笑道:“这自是好,只是大爷你花这么多钱,什么也没有捞着……怪不好意思的!”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没关系!” 说着摸出了五两重的一锭银子,递过去道:“你收下这个!” 鸨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遂把银子接了过去,小声道:“大爷你可小心一点,她那个奶娘牌气不大好,爱骂人,你不理她也就是了。” 郭飞鸿点头笑道:“我知道。”当下就向着内院走去。
第二章 神乎其技 穿过四合院,来到了“长春馆”,却见那个叫春红的丫鬟,正自打着一盏灯笼走出来。 当她看到了鸨母和郭飞鸿时,似乎怔了一下,鸨母就上前问道:“芷妞儿还没睡吧?” 春红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说着走到了郭飞鸿面前,叫了声“郭相公。” 然后皱了一下眉毛,又摆了摆手,小声道:“别去!” 旋又笑向鸨母道:“婆婆心口疼,开了个方子,要我抓药去。” 飞鸿还想问一问她是怎么回事,这丫环却已走了,鸨母凑上道:“大爷,你自己去吧,我也不陪你了,当心那个婆婆!”说完,也转身去了。 飞鸿心中甚是好奇,全未把方才春红的示意放在心上,当下就大步向长春馆里行去,来到了白芷所居住的小楼前。 楼内有灯火,却是无比的宁静。 郭飞鸿推开了门,跨入堂屋,咳了声,道:“芷姑娘在么?” 口中叫着,猛一抬头,却见那位白芷姑娘,正站在梯口栏杆边沿,居高临下的以一双妙目睇视着自己。 她面上并没有什么喜容,反倒有几分轻愁,秀目微微皱着,以二指压到唇上道:“别嚷嚷。” 飞鸿正要说话,见她已轻步自楼上走下来,又怨又爱地望着他道:“你来了?” 说着伸出玉手,轻轻搭到飞鸿手上,道:“来!我们上楼谈话去。” 郭飞鸿见她今晚穿着一袭葱色的长裙,上身穿着对襟弹墨汗衫,云鬓轻挽,露出半截粉颈,更增无限娇媚,这时为她玉手轻握,不禁有些神驰! 当下他就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上楼来,芷姑娘一直把他拉到了一个小偏门前,掀帘入内,他才发现是一间书斋,心中正自怀疑,却见芷姑娘侧耳听了听,皱了一下眉,叹息了一声。 她那一双带有责怪,但却含有深情蜜意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郭飞鸿握住她一只手,道:“你怎么了?莫非怪我不该来么?” 白芷双目一红,强作笑容道:“我只当你不会……再来了。” 言罢一双妙目,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讷讷道:“你没有……什么不舒服么?” 飞鸿一笑道:“姑娘何作此说……” 才言到此,忽闻内室一阵轻咳,并隐隐传出大口吐痰的声音,芷姑娘面上立时现出一丝不安。 她忽然伸出一手,搭在飞鸿肩上,苦笑道:“你今晚早点回去吧,我还有事……” 飞鸿不由怔了一下,道:“是婆婆病了么?” 白芷突然花容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郭飞鸿一笑道:“我是听春红说的。” 芷姑娘面色才回复原状,她又强作笑容道:“相公,你听我的话,明天晚上,我去找你,我们再谈好不好?” 飞鸿一怔道:“你怎会知道我的住处?” 芷姑娘先是一怔,遂笑了笑,道:“郭二相公苏州城谁不知道,我不会问么?” 飞鸿剑眉微轩道:“你找我只怕不方便,姑娘今晚既有事,我明夜再来也是一样。” 芷姑娘面上现出一些红晕,有些愧疚地浅笑道:“也好,那我送你下楼去。” 飞鸿一腔热情而来,未想到对方如此冷漠,并似有些像下逐客令的样子,不禁有些不悦,他淡淡一笑道:“何劳姑娘送,我自己会走。” 正要举步出室,却闻得咳声又起,并有人哑声呼道:“芷芬,你来!” 芷姑娘立时神色微变,小声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罢,匆匆出室而去,郭飞鸿实在想不通这是一个什么道理,听鸨母说,这婆婆不过是她一个乳母,一个奶妈何能有如此气势,未免不尽情理! 心中正在奇怪,已见白芷去而复返。 她进室之后,即匆匆道:“你快去吧,我不送你了!” 一面说,一面并用手来拉飞鸿的袖子,样子很是焦急,飞鸿不由更加狐疑,道:“婆婆叫你何事?” 白芷轻轻踢了一下脚,道:“她要见你,那怎么行呢,你快走吧!” 郭飞鸿剑眉一轩,道:“既如此,我就见见她,这又何妨!” 说着掀帘而出,有意大声道:“婆婆在哪一间房里?姑娘带我去如何?” 白芷呆了一呆,她轻叹了一声,失望地道:“你既然一意要见她,我不能拦你,你可要自己小心!” 飞鸿正要问她为什么,这姑娘又一叹道:“她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也走不成了!” 果然话声方完,就见对面垂有门帘的那间室内,传出一阵呛笑之声道:“芷芬,快带他进来,莫非还要我老婆子亲自下床来见他么?” 芷姑娘杏目斜视着飞鸿,轻轻一叹道:“我们进去吧。切记,不要离她太近!” 郭飞鸿微微一笑,并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芷姑娘望着他苦笑了笑,正要再嘱咐几句,那间房内,又传出那婆婆大声咳嗽之声,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呀?” 芷姑娘只得一拉他道:“我们进去吧!” 说着走过去掀起了帘子,道:“郭大爷来了。” 里面已传出一阵哑笑声道:“请!” 郭飞鸿实在很想见一见这个厉害的老婆婆,要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长相,当下就随着白芷身后大步走进房内。 才一进房,鼻中立时就闻得一种浓重的异香味,满室烟雾迷漫,连眼睛都不易睁开,但见一个骨瘦如柴,头梳高角发堆的老妪,倚卧在榻上。 这老妪,身穿着一袭紫酱色的两截衣裤,外罩一件大红色的背心,双踝用白布紧紧扎着,足下是一双青缎面子的便鞋。 只见她双颔高耸,隆鼻,厚唇,面色甚是白净,一双耳朵甚大,其上各戴着一枚雀卵大小的金环,闪闪发着金光。 她双眉弯弯,甚为细长,其下那一对眸子,却肿泡泡只见一线,她虽是靠床里倚卧着,双足竟由床边伸出来,足见这婆子是何等地高。 这时她半倚在床上,右时下垫着一个枕头,床边的一个矮脚几上,放着一个烟盘,其中有各样小玩艺儿,诸如烟袋、烟签、鼻烟、火石……无不齐备。 二人进来时,这老婆婆正架着一杆长有三尺许的烟枪,“波波”有声地一口口地抽着,口鼻之间喷出滚滚浓烟。异香味,正是由此而来! 当她看见飞鸿之后,才自口中抽出了翡翠烟嘴,咳了一声,嘿嘿一笑道: “你就是郭相公么?失敬、失敬!” 一边说着,那双肿泡泡的瞳子,直向郭飞鸿面上逼视了过来,同时微微曲身坐起。 这时郭飞鸿才发现到,这老婆婆原来还是个驼子,不过并非像一般驼子那么驼得厉害,只是腰背有些佝偻而已。 她把手中的长烟管,在烟盘之内“叭叭”敲了两下,敲出了其内的烟烬,又发出了一声哑笑道:“芷芬,你们认识多久了?” 芷姑娘面上微红道:“没有多久。” 这婆子又一笑,向着飞鸿道:“我是她的奶娘,她是我从小拉扯大的,就和我亲生的女儿一样!”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老婆婆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瘦手,自茶几上端起了一个红瓷小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撇了一下嘴又道:“我姓金……” 芷姑娘叹了一声道:“少说几句吧!” 金老婆子偏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高兴地冷冷笑道:“说说有什么关系?我还要好好看看他呢!” 说着向郭飞鸿招了招手道:“郭相公,你扶我老婆子一把,我好站起来!” 白芷霍然脸色大变,正要阻止郭飞鸿不要上前,郭飞鸿却已走了过去,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金老婆婆望着白芷一笑道:“放心,我不会怎么样他的,他是你的心肝宝贝不是吗?” 突然足下一软,向前一跄,郭飞鸿忙伸手扶住她,道:“妈妈,你站稳了!” 这婆子推开了他的手,嘿嘿笑道:“老了,不中用啦!” 说着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口中唠叨着:“春红这丫头片子又上哪儿去了?来,芷芬,你过来给我捶捶背!” 白芷向飞鸿微一点头道:“郭相公,有事你先走吧!” 金老婆婆鼻中哼了一声,道:“郭相公,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呢!” 飞鸿含笑道:“什么事?” 这婆婆咳了几声,啐了一口痰,哑声哑气地道:“听说相公身具武功,并且在插手管一件闲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郭飞鸿不由脸色一变,他怔了一下道:“婆婆这话是听谁说的?” 金老婆婆笑道:“听谁说的,你不必多问,我老婆子只是奉劝你,各人自扫门前雪,你管他人瓦上霜做啥!” 郭飞鸿不由脸色一沉,道:“老婆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婆婆喷了一口烟,眯着双目,笑道:“年轻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啦,我老婆子活了这一把子岁数啥没见过,我只是听说。你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啥干不了,跟公门里的人一打交道,可就完啦!” 说到此,鼻子又哼了一声道:“芷芬你说是不是?” 说着冷冷一笑,抬头看了芷姑娘一眼,白芷脸上微微发红,只是低头捶着背,她看了飞鸿一眼,苦笑道:“郭相公,这里多脏,婆婆也要休息了,你还是回去吧!” 郭飞鸿本想进一步追问这婆婆,怎会知道此事,突然他想到这事定是那捕头曹金或秦二风二人之一走了口风,是以风声外传,这老婆婆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如此一想,他就没有再问,这时闻言,竟误会芷姑娘厌弃他或另外有约,不由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姑娘一再要我走,我明天再来看姑娘吧!” 说罢转身出室,芷姑娘跟着走出来,只见她面色牵强地笑了笑道:“我不送你了,明天再来!” 郭飞鸿随便答应了一声,大步下楼,却听到那金老婆子,在室内发出一声冷笑,阴阴地道:“哪来的明天,你是作梦!” 他听了心中一动,更认定芷姑娘是因为这老婆子的反对而不欢迎自己! 他不由怒哼一声,恨恨自语道:“我一番深情算是白费了!难怪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起来真正是不假了!” 他此刻对于芷姑娘的情意,已是一落千丈,满怀失意地步出长春馆,直向大门外行去。 鸨母由院中追出来道:“相公!相公!你怎么走啦?” 郭飞鸿头也没回,理都没有理她,一直走到大街上。 他闷闷不乐返回家中,心中十分悔恨,越想越觉太不值得,想不到自己一番真情,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自己未免太傻了! 他又想到那姓金的老婆婆。不过是白芷的一个奶妈,竟然如此作福,确实令人费解,这婆子反对自己与白芷交往,而在凝视自己之时,那双瞳子内,也总似含着一种慑人的怒火,莫非自己在什么地方开罪了她不成? 愈想愈是不解,愈想也愈有气,就向床上一倒,无意间伸手向怀中一摸,不由猛地大吃了一惊! 原来早先藏于怀中的那一块令牌,竟不在了! 郭飞鸿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一骨碌自床上翻了起来,呼道:“怪也!” 他匆匆又在身上到处摸了一遍,仍没找到那令牌踪影,这才确定真是遗失了。奇怪的是,那块令牌揣在怀内,好端端的,怎会遗失? 当他仔细椎想一遍之后,才恍然大悟! 记得自己在扶那个金老婆婆时,对方身子似乎在自己身上撞了一下,除此之外,别无失落可能! 想到此,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语道:“郭飞鸿呀郭飞鸿!你自认是个侠土,这一次却是走眼了!” 如此看来,这金老婆婆,分明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人物,只凭她能从自己怀内探手取物,而丝毫不被自己觉察,这一点已非一般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项背了! 想到这里,他简直呆住了! 由这位金老婆婆联想到那位芷姑娘,他止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噢!我真是糊涂透了!” 但是,如果说那娇柔的芷姑娘,就是时下传说中的女贼,这也未免太难以令人置信了。 他匆匆走出门来,本想立时赶到“宝华班”去看看,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夜已深了,那宝华班必已歇业,实在不便再去打扰,再者自己并未抓着她们的真凭实据,如何能一口咬定! 他想了想,只得又转回身子,心忖那芷姑娘既然有明晚之约、何不明夜再去查她一个明白。 想着甚觉有理,便走回房内,无可奈何地倒床便睡,但直到天已微明,才昏昏睡着。 不知何时,他为一阵叩门声惊醒,他霍地翻身下地道:“谁?” 室外应道:“少爷醒了没有?曹班头在堂屋等你半天了!” 飞鸿略一沉吟,道:“知道了,我就来!” 说着匆匆换了件衣服,开门出房,直向堂屋内行去,跨进堂屋,就见曹金与秦二风二人正在室内来回搓手走着! 秦二风首先看到他,叫道:“我的爷,你老可来啦!” 飞鸿皱眉道:“二位来访,有什么急事不成?” 曹金跺了一下脚道:“二爷,坏了事啦,那个女贼昨天夜里闹得更大啦!” 飞鸿冷冷一笑道:“先别急,什么事慢慢说。” 曹金搓着手道:“事情是这样的,府台衙门的银库昨夜三更天叫人给弄开了,失去库银一千两,这些银子是预备今天发饷的,这一下全完啦!” 郭飞鸿不由剑眉微皱道:“你怎么知道又是那个女贼所为?也许是别人作的也不一定呀!” 秦二风在一边摆手道:“一点没错,守库房的老李亲眼看见的,说是两个人,一个是蒙面的女人,另一个却是一个老太婆!” 郭飞鸿紧紧咬了一下牙,自语道:“果然是她们了……” 曹金皱着眉毛道:“这两个人下手是真利落,守库房的十二个兄弟,全都叫她们给点了穴,听说那老太婆使的是一根烟袋,独眼张那一只眼,也叫她给弄瞎了,两个人都有一身通天的本事,兄弟,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府台大人急得不得了,再要不破案,我这吃饭的家伙都只怕保不住啦!”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你二人同我去一个地方,我倒要看看她们怎么个说法!” 曹金一惊道:“你要上哪儿去?” 飞鸿微怒道:“我已知道这女贼所藏之处了。我们走!” 二人闻言立时神情一震,秦二风道:“二爷,你等着,我去拿家伙叫人去!” 说着撒腿就跑,却为曹金赶上一步,给抓了回来道:“歇着你的吧,有二爷在你叫什么人?我们三个人足够了!” 郭飞鸿这时已匆匆走出大门,二人自后疾追而出,同声问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飞鸿一言不发,疾步前行,二人紧随其后,不一刻已行到十字街前,曹金追上一步,道:“二爷,到底去什么地方?你也叫我们知道一下呀!” 郭飞鸿手指前面道:“宝华班!” 曹金咙牙一笑道:“二爷你真会开玩笑,宝华班不是个窑子吗?” “一点不错!”郭飞鸿冷笑了一声:“那个女贼就在里面,化名叫白芷!” 曹金一摇脑袋道:“不可能吧!芷姑娘我也知道,是宝华班头一块招牌!出了名的美人儿,怎么会是……” 说话间,三人已穿过街道,弯进了那条小胡同,迎面就见宝华班的大茶壶金虎走过来,见状道:“喝!相公来的可真早!” 郭飞鸿站住脚问道:“芷姑娘在不在?” 金虎一摸脑袋道:“相公不问我都忘了,芷姑娘、春红同着那个老妈妈,天不亮就走了……” 捕头曹金听到此,重重跺了一下脚道:“糟了,他妈的!” 秦二风瞪着眼睛道:“把老鸨子先扣下再说!” 金虎吓了一跳道:“怎么回事?”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秦二风抡圆了一个嘴巴,“叭”一声打在了脸上,同时骂道:“妈的,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窝藏飞贼,这个官司由你们打了。走!” 说着就要去抓金虎的脖子,却为郭飞鸿一伸手把他挡在了一边。 金虎吓得面无人色,当街就跪了下来,道:“大爷,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知道个屁呀!” 郭飞鸿挥手道:“走你的!” 接着他冷冷一笑,向曹、秦二人道:“这人与鸨母无关,不必找他们麻烦,你们应该设法去捉正点子才对!” 曹捕头叹了一声道:“她们几个真要是逃走了,我们发海捕公文缉拿她们倒也省事了,怕就怕还在苏州,要是再闹出一件事来,我他妈第一个就得跳河了!” 郭飞鸿冷笑道:“跳河有什么用?这件事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办我的!” 话落扭头就走,二人叫他也是不理! 但郭飞鸿却并未往家里走,他一直行到了江边,借着习习的江风,平息一下内心的烦躁! 这件事,他一切全明白了,非但那个女贼就是芷妞儿,就连那夜来家的蒙面女子也不是别人,至于那个吹竹怪客也就是那个所谓的金老婆婆无疑了! 想到此,他不禁冷冷一笑,自语道:“你们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我郭飞鸿岂是如此易欺之人?” 越想他越觉羞愧愤怒,一时顺着秦淮河行下去,行了一程,见江上行船来往,不远处已是长江出口,江阔水深,烟波浩渺! 望着江水,不禁激起了内心的雄心壮志,暗暗忖道:趁着查探这件事,自己正好在江湖上行些侠义事情,也不负自己习武一场。 他凭江深思,忽见一艘黑棚小舟,自眼前疾驰而过。 由于那小舟行驶过速,浪花如同白雪似的,都翻打到了船身之上,整个船身全都湿了。 撑船的,是一个头載马连波大草帽的汉子,甚是壮悍,郭飞鸿心中正自疑忖,这小舟何以如此疾驶? 一念未了,就见舱帘哗啦一声拉了起来,自舱内探出一个头梳丫角的姑娘,向着撑船的汉子叱道:“你是怎么撑船的,金婆婆不舒服,你莫非不知道么?” 那汉子慌忙赔笑道:“是!是!我慢一点!” 那姑娘冷笑了一声,才把头缩回去。舱帘哗啦一声又放了下来。 郭飞鸿蓦地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已认出了,那个探头的姑娘,正是芷姐儿身边那个丫鬟春红! 这一突然的发现,太出意外了,当下连忙追着这艘小船走下去! 翻下河堤,来至江边,恰好一艘渔船自后划来,他招了招手道:“喂!搭我一程!” 说着也不待船夫回答,就拉着船上的绳子翻了上去,驶船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见状正要阻止,郭飞鸿塞了一块银子在他手中,手指前方那艘黑船道:“跟上它!” 船夫看了一下手上的银子,遂就一声不哼的撑船跟了下去! 郭飞鸿全神贯注前行那艘小舟,只见它驰行甚速,直向大江中驰去,这艘渔船显然有落后的趋势,当下催促道:“快!快!” 他所乘这艘小船拼命跟了上去,前行那船上的汉子,忽然回过身来,厉声道:“妈的,你这条船跟这么近干啥?慢一点!” 渔船上的舟子忙含笑道:“是!是!” 郭飞鸿立于舱内,细看前行小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设计轻巧,船头特别细窄,两肱均有铁叶子包着,十分坚固。 为恐被前船上的金婆婆及芷姑娘发现,他就令渔般慢行,远远地跟着。 这时船已驰入长江,水面豁然开朗,来往船只甚多,可是由于前船船身漆成黑色,目标显眼,不虑走脱,倒也无需跟得太近。 郭飞鸿全神贯注在那艘小黑船上,突然所乘的小船一下停住,在水中直晃,并见那舟子走过来对他道:“大爷你看!” 说着用手向前一指,但见远处江岸边舶着一艘金漆五色大帆船,甚是壮观,尤其是和来往的行船一衬起来,愈发显得气派惊人! 郭飞鸿剑眉一皱道:“那船是谁家的?你怎么不走了?” 船夫面上变色道:“大爷,你莫非不知道,这五色大船所停处周围一里内,不许泊船的规矩么?” 飞鸿心中一动,冷笑道:“岂有此理,这是谁家的规矩!” 船夫看着郭飞鸿道:“大爷你不知道,这是水面上的规矩,这船是干什么用的,我们也不清楚,不过据说船上人凶得很,他们可是把杀人不当回事,我们作小生意的犯不着得罪他们!” 郭飞鸿在他说话时,细细打量了一下那艘大船,果然声势夺人,船上似有多人在来回走着,船尾舵头上,似立着一个极大的铜鼎,黄光闪闪,鼎内袅袅升着几缕青烟。 它那么雄伟地横在那里,附近行船无不远远回避,舟子所言不虚,除了这条船以外,附近果然绝无停舟。 可奇怪的是,那艘小黑船却直向着那艘大船驶去,郭飞鸿不由冷冷一笑道:“这就是了!” 在闪闪阳光之下,小黑船靠近了那艘五色大船,遂有人放下了软梯,上船的是一老二少三个女人! 郭飞鸿眸子里射出了炯炯精光,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怒,若非是自己人单力薄,他真恨不能立时就赶过去! 如今这一口气他只有忍下来,他知道要对付如此江洋巨盗,只凭一时之血勇是不够的! 当下他冷冷一笑,问身旁的船夫道:“你知道这艘大船,什么时候开么?” 船夫摇了一下头道:“这个……” 郭飞鸿已下定决心,要在这条大船上下功夫,此时倒也不急,就挥了挥手道:“你载我回去!” 船夫答应了一声,立即掉转了船头,刚刚开动,却忽见一艘搭有彩篷的花船迎面驶来,交错而过,花般内一人喝叫道:“小心呀!” 郭飞鸿听这人口音,含着极浓重的甘陕口音,不由心中一动,连忙抬头望过去! 只见对方船中,设有一张卧椅,那口呼“小心”的,乃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白衣白帽的老书生。 由于他全身白,在阳光之下,反射出极强烈的光,很是刺目,这个人瘦削的双颊,在阳光下,看起来简直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是一具僵尸,只是那双微微陷进去的眸子,却显得异常灵活,乌溜溜的甚是光亮。 在大白天,如此一个人物,又是一个甘陕外乡客,自然很吸引人注意。 他口中叫着,身子已由椅子上翻身而起,现出一付颇为惊恐的样子,两只手紧紧抓着船边的栏杆! 郭飞鸿无意间又看见了他那一双手,那是一双其白如雪,宛若女子的玉手,指头上还留着寸许长晶莹透剔的指甲。 只可惜两船交错的时间太短促,郭飞鸿所能看见的只是如此,这个人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飞鸿的见识里,这人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这种人,只知专心读书,放情于诗书山水。 郭飞鸿忽然感觉到一种羞愧,因为自己就没有这老书生那种悠闲淡泊的意态,甚至于连表现自我的勇气都没有!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眼前他是没有闲情去想这些的,他必须要弄明白那艘五色大船的底细:自何方来?往何方去?船上所载又是何物?以及那个化名白芷的姑娘及金老婆婆,又是什么人…… 夜风轻拂着地面,把岸上的沙子,像雾似地卷起来,扫在人脸上,麻痒痒的颇不好受。 郭飞鸿就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来到了江边! 他所关心的,是停泊在眼前的那艘金漆大船,他要设法上去看看才行! 白天他曾观察过这条船,不过那只是一个远景,此时就近一看,更觉其雄伟。 它是一艘宽三丈,长十丈,金漆虎座,双桅六帆的大家伙,它静静地泊在江面上,就像是一座水上的排楼一般,郭飞鸿真还很少看到这种大船,兀自称异不止。 他藏身在一丛竹子后面,正在动着上船的念头,耳中忽然听到了一些声息! 那是一种车行的声音,间杂着还有一两声马嘶,郭飞鸿不由心中一惊! 霎息之间,已有一辆二马双辕的篷车,风驰电掣而至,灰沙弥漫中,但见车把式一带马缰,二马同时扬起了前蹄,车子悠地停了下来! 车门开处,跳下了一个头梳着辫子的姑娘,她手上提着一盏特制的马灯,闪闪烁烁的向大船打着灯号! 明灭的灯光,映着这姑娘的脸。暗处的郭飞鸿看清之下,暗惊道:“春红!” 一点不错,这个头梳辫子的姑娘,正是在“长春馆”内充任芷姑娘使女的春红,这时候却是一身劲服,背后交叉插着两口细窄的凤翘刀,她不停的明灭着手上的马灯,并向大船挥动着。 顷刻间,大船上有了动静,接着灯光大明,遂见两个披着玄色披风的汉子,划着一叶小舟,向岸边上驶来,小舟一靠岸边,两个人便同时腾身而起,就像是一双水鸟似的落在了岸上。 然后其中一个,把小船拉到岸边,回身道:“金婆婆身子不舒服,要早些开船,二小姐来了没有?” 话声方落,车座内已现出一个长身玉立,蛾眉杏目,身披金色披风的少女,虽然她如今已改了装束,可是郭飞鸿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禁不住暗暗慨叹了一声。 在他心目中,那位娇柔多姿的白芷姑娘,无论如何不像是:拿刀动剑一流的人物! 可是,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只见这姑娘一出车厢,那两个汉子,一齐弯腰行了一礼,齐声道:“参见二小姐!” 这位姑娘只微微点了点头,遂跳下车来,道:“一共是四个箱子,你二人小心搬去!” 二人答应了一声,立即拉下了车篷,郭飞鸿就看见车子后座上,放着四口黑色漆木的箱子,白铜的扣花,映着冷月闪闪发光。 芷姑娘冷冷地道:“这一年多的收获,全都在这四个箱子里,你们可要小心一点!” 两个汉子口中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下车来,由他二人的动作上可以看出,那四个箱子是异常的沉重。 郭飞鸿暗自忖道:“这就是了,江宁、苏州所失的珠宝金银,必在这四口箱子之内了。” 他不禁有些冲动,止不住微微用手握住了背后剑柄,可是另一个念头,立时使得他停住了动作。 “不可造次,我应设法探出她们的巢穴所在,再设法一网打尽,否则如此一来,就难免打草惊蛇了。” 转念之中,那两个汉子,已陆续的把四口箱子抬上了小船,船身在江水里晃动得十分厉害! 那个化名白芷的少女,挥了一下手,马车掉头如飞而去,随后她又对春红招呼道:“我们上去吧!” 口中说着,只见她莲足一顿,如同一只剪空的燕子,起落之间,便落在了小船的船头上,接着那个化名“春红”的”丫环,也飞身纵上了小船。 二女上得般后,小船随即向大船驶了回去。 郭飞鸿闪身而出,他必须要尽快设法登上那大船才行,否则船一开走,以后再查可就麻烦了。 这时小船已靠近大船,大船上有人放下绳索、软梯之类的东西,人声甚为混乱! 郭飞鸿自忖时机不可错过,因早已有备,他手中事先早已准备了数截竹管子,他这时绕到大船的侧后方,向水面上抛出了一节竹管! 在他抛出竹管的同时之间,霍的腾身而起,直向着水面上落去,正正的落在了水面的竹节之上,接着他迅速的又打出了第二节! 这是一种极难练的轻功绝技,名叫“一叶渡江”,和“登萍渡水”有异曲同工之妙,非有极高深的内功根底,万难施展。 郭飞鸿在轻功提纵术上,曾下过苦功,此刻他施展出这种轻功绝技,在水面上乍起乍落,看起来,就如同是一个飘忽的鬼影子! 第三个起落完成,已临近了那艘金漆大船的船尾。 时机紧迫,已不容他多作犹豫。 但见他双臂一振,已自水面上拔身而起,落足在船尾甲板上。 暗影中,正有一个黑衣汉子,立在那里,郭飞鸿身子一落下,这人蓦地一个转身道: “谁!”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相好的,自己人何必紧张!” 这人是一个长脸汉子,一身黑色劲服,和先前从小船上下来的那两个人一样,在他背后却披着类似披风一样的一块黑绸子,只是比起披风却要小上许多,为风飘起来,就像是生在背后的翘膀,很可能这是他们一种独特的标帜。 这人闻言之后,怔了一下,上前一步,道:“朋友你是……请报上字号!” 才说到此,郭飞鸿霍地向下一杀腰,双掌齐出,直向着这人前胸打去。 这汉子吃了一惊,闷哼了一声,足下一个疾转,已闪开了飞鸿的双掌,他面上现出一种惊怒之色,一抬手就要去摘背后的兵刃,同时口中大吼了声:“不……” 一个“好”字还没出口,郭飞鸿已贴近了他的身子,右掌用“切手”式子向外一探,“嚓”一声,正正的切在了这个汉子咽喉之上。 随着郭飞鸿右足一扫之势,这人“咕噜”一声就躺下了。 尽管如此利落,郭飞鸿兀自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大船上,不知隐藏着多少武林高手,就以那金老婆婆来论,自己就可能不是她的对手。 所幸这时船上人正在搬箱子,没有人注意到船后所发生的一切,郭飞鸿伏下身子,看了看倒地的汉子,似乎已断了气了。 他不禁内心有些悔疚,因为自己与他到底无冤无仇,一上来先就害了他一条命,可是,眼前也只有如此。 他把这汉子轻轻拉到一边的帆布之下藏好,自己就在一个木桶后面坐了下来。 这时那四个箱子,都已抬上了甲板,灯光闪烁中,船上共立着六个人。 这其中,除了白芷及春红二女,以及那两个搬箱子的汉子以外,另外还有二个人,二人一高一矮,各人头后都披着金色的披巾。 由于距离较远,郭飞鸿不容易看见两个人的面貌,只看见这两个人,正在低头检视着四个箱子。 郭飞鸿左右看了一眼,轻轻把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些,这时他已能隐约听到船头六人是在说些什么。 那两个金色领中的人之一,这时发出一阵像山羊似的笑声道:“恭喜师妹,这四箱东西一缴上去,少不了是奇功一件,只是愚兄我也就愈发觉得惭愧了!” 他说话时,微微抬起脸来,灯光之下,郭飞鸿可以看出此人生着卡白卡白的一张长脸,当他说话之时,兔唇微启,露出了两枚金色的门牙! 他身边另一个较矮的人,更是貌相奇特,一头乱发,活像是方自牢房内出来的囚犯,在他背后,斜背着一口弯弯的奇形兵刃——“弧形剑”。 这个人此时也摇了一下大头,呵呵笑道:“人家都说长青岛上的墨蝴蝶唐霜青智勇双全,今日看来,师妹你果真是当之无愧,无怪乎金婆婆不远千里,亲自来接风了!”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暗影中的郭飞鸿心底自语,原来这个化名叫白芷的少女,本名是唐霜青,当下就暗暗记了下来。 墨蝴蝶唐霜青这时淡淡一笑道:“二位师兄何必取笑,这一次如不是金婆婆来此,小妹真是不堪设想,现在总算不负使命!” 瘦削汉子闻言直着嗓子冷笑道:“金婆婆已说过了,可是那个姓郭的小子?师妹你放下心来,那小子要没有找来,那是他的福气,他要是来了……” 说着,一呲他那两颗大金牙,狞笑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叫他知道我鬼脸常通的厉害!” 墨蝴蝶唐霜青闻言呆了呆,旋即苦笑道:“二师兄你误会了,其实那个姓郭的并没有什么大错,我们一走也就算了!” 常通嘻嘻一笑,看了一下天道:“师妹你辛苦了,进里面歇着去吧!” 唐霜青道:“婆婆怎么还不出来点货?” 话声方落,就听得左首那个大头长发的青年道:“婆婆来了!” 舱门开处,推出了一张靠背的轮椅,椅上盘坐着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舱面六人同时弯腰叫了一声:“金婆婆!” 这婆子此刻看来,似乎是面带病色。 她那双细长的眸子,几乎分辨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耳垂下的那双金环,闪闪放着亮光。 在她苍白的右手上,拿着一只象牙短杖,丝丝白发,为江风吹得飘起来,黑夜里看起来,真有几分令人惊怕。 她身上穿着一袭大红色的睡祆,自腰腹以下,却覆盖着一条黑色的毯子。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衣着很是朴素,她双手推动着轮椅,一直把金婆婆推送到了众人身前。 墨蝴蝶唐霜青这时独自上前一步,道:“婆婆病好些了没有?这四箱东西,请你老人家过目。” 金婆婆微微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来道:“清单!” 唐霜青立刻自身上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双手奉上,金婆婆接过之后,道了声:“掌灯!” 鬼脸常通连忙把灯笼移过一盏,立到她的身后。 金婆婆抬起头,向着两个黑衣汉子看了一眼,那两个汉子立时低头退了下去,甲板上只剩下了金婆婆、唐霜育、鬼脸常通以及那个大头长发的青年,还有春红和那个妇人。 这时金婆婆才冷冷的道:“冯大海,开箱子报货,要小心!” 那个大头长发青年应了一声:“是!” 随即上前蹲下身子,唐霜青却转对那个化名“春红”的姑娘:“柳莺,你去开箱子!” 那化名春红的姑娘答应了一声,由身上拿出了一串钥匙,过去把四口箱子的锁全开了。 冯大海遂打开了箱盖,看了看,口中报道:“海砂子一箱,重三百两,红白货各四十两,金针木耳各二十对!” 他一面不停的说着这些希奇古怪的名字,一面把一包包的东西由箱子里拿出来,金婆婆对每一样东西都注意的核对着,经她点头后,冯大海才又把那些东西一样样的收回箱内。 郭飞鸿不由暗自惊心,他虽不明白这些江湖黑话,可是却能猜出所报的名子,必定都是表示一种稀世奇珍,诸如珠玉翡翠之类。 四大箱东西,费了一段相当长时间,才一一验毕,重新装箱收好。 金婆婆收起小册子,向着墨蝴蝶唐霜青点了点头,道:“东西一样不少,足见你比往年细心多了。” 说到此,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闪烁的灯光之下,但见她那双细长的眸子忽地睁开来了,森森的道:“可是霜青,你犯了一项大错,你可知罪么?” 此言一出,非但在场诸人吃了一惊,就连暗影中的郭飞鸿也不由为之一怔。 墨蝴蝶唐霜青更是花容一变,立刻低头跪了下去,口口讷讷地道:“婆婆开恩!” 金婆婆伸出一只瘦手掠了一下头上的乱发,哈哈怪笑了几声,道:“你既知罪,我也就不罚你了,当初我是怎么关照你的,本门戒条第一条就是‘戒情’!你莫非忘了么?” 唐霜青打了一个哆嗦,她抬起头来,声音微抖地道:“婆婆我没有……”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自然你还没有,如不是我临时赶来,只怕你已坏了长青岛的大事了!” 唐霜青颤声道:“婆婆,弟子天大胆子也不敢泄露岛上机密……” 金婆婆摇手道:“你当然不敢,慢说你们都在祖师爷神位前歃血盟誓,岛主如此重用你们,就是没有这些规矩,你也休想随便……” 说到这里,她咳嗽了一声,阴森森的接下去道:“岛主对你不薄,你要是行为不检,而坏了岛上的事情,嘿嘿……” 那双闪闪有神的眸子向着唐霜青一扫,接道:“岛主的手段你应该知道,就是他老人家不亲自动手,我金婆婆也不会放过你!” 唐霜青连连战抖道:“是!是!” 金婆婆接着又嘿嘿一笑,冷然道:“那姓郭的小子,今后你不能再理他,要是有一点风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唐霜青,你可要小心!” 墨蝴蝶唐霜青低头一言不发,金婆婆狞笑着又道:“现在苏州地面上全知道这件事了,都知道宝华班的芷姐儿是个飞贼,这地方你以后也别再打算露面了,这是你一大失败!” 唐霜青仍然一言不发,金婆婆叹了一声道:“你起来吧!” 墨蝴蝶慢慢站了起来,金婆婆扫目向着左右看了一眼道:“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提早起程的原因!” 鬼脸常通微微一笑道:“婆婆可是怕地面上的鹰爪子(官人)找麻烦?” 金婆婆冷笑了一声道:“简直是胡说,就凭他们那几块料还用得着担心?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是在躲避一个厉害的仇家!” 众人全是一惊,金婆婆又冷笑了一声,接道:“不过眼前并没有什么迹象显示这人来了,只是我听到了一点风声而已!” 鬼脸常通问道:“这人是谁?怎么我们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呢?”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详细情形,只有岛主一个人知道,我只是知道此人是岛主一个大敌,至于怎么结的仇,我也不清楚。” 冯大海睁大了眼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金婆婆微微闭上了眸子,哼了一声道:“我只知道这人姓铁,人家都叫他铁先生,叫什么名字,则知道的人很少!” 唐霜青秀眉微皱,道:“婆婆见过这个人没有?” 金婆婆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似乎对于这位“铁先生”有点害怕,接着讷讷道:“岛主只是关照我小心这个人,要我遇见这个人之时,无论如何要设法避开,不可正面与此人为敌!” 说到此,冷冷一笑道:“可是十几年来,从来我就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怪人,我倒希望能会一会他,只是岛主之命又不便违背!” 她说到这里,用手中的象牙短杖,轻轻的在椅子上敲了一下,叹了一声道:“这件事不要再谈了,吩咐开船!” 说罢,她挥手命冯大海及鬼脸常通,把箱子抬进舱内,唐霜青身形纵起,向船尾掠了过来。 她口中叱迫:“周山开船!” 后舱内立时有人答应了一声,走出了二人,飞快地张帆起锚,这艘双桅六帆的金漆大船,开始徐徐的向江心移去。 墨蝴蝶唐霜青望着岸上,微微叹息了一声,转身向舱内行去,也许她对于苏州城中的那位郭飞鸿,内心不无怀念吧! 江上吹的正是顺风,六面风帆被江风吹得满满的,船行甚是安稳迅速。 郭飞鸿慢慢由木桶后面移出身子,他此刻内心感到一些后悔,暗责自己未免太冒失了。 试想凭自己一人之力,又能作些什么?再说这条船,听他们口气,是往回程而行,到时候自己如何下去?又怎么藏身? 想着想着,他不由为之呆住了。 可是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能摸清对方的巢穴,便无从着手对付,结果如何,到时候再说吧! 这么一想,他内心就略为定下了些。 时已深夜,江面上行船寥寥,仰视河汉,但见天星点点,郭飞鸿算计一下时间,这艘船已开出了个把时辰了。 他左右前后打量了一阵,正要向内舱那边移,忽见眼前灯光摇晃着,走来了一个黑衣大汉子,口中嚷道:“关勇,该你的班啦!” 谁知叫了二三声,没有一点回声,这人口中咦了一声,又向前走了几步,用手上的灯四下照着。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忖道:“莫非死的那个汉子叫关勇不成?” 想到此,他不由硬下心来,暗忖着,只要这小子再敢走近几步,自己也说不得,只好也把他毙之掌下了。 也许是这人命不该绝,他只用灯四下照视,却未走过来。 忽然,他口中咦了一声,三步井作两步的跑了过来,用灯向下照照,在一层帆布之下,他看到一双人脚。 这汉子又“啊”了一声,手中的灯笼一阵颤晃,摔在了地上,他舞臂大喊道:“不好啦,船上来了人啦,你们快来呀!” 郭飞鸿不禁紧咬了一下牙,正要腾身过去,却见船头连续的掠过来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鬼脸常通。 这常通那张吊客脸,在月光之下,更是怕人。 他低叱了声:“不许吵!” 说着身子一纵,便来到了关勇尸身旁边,道:“掌灯!” 他身后的那个汉子,忙把熄灭了的灯笼又点亮了,鬼脸常通掀开帆布,就着灯光细看了看,只见关勇面色一片青紫,七孔流血,早已身死多时。 鬼脸常通双眉微微向两下一挂,冷森森的道:“好厉害的手法!” 说到此,他猛地站起身来,冷然道:“这件事,先不要惊动了下面的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厉害的人物,能逃过我常通的手去!” 他身边一个汉子面上变色道:“三爷,这人会在这条船上么?” 鬼脸常通冷冷一笑,没有答话,可是他那一双锐利的目光,却已开始向四周搜视起来。 他把身子向前移了几步,冷笑了一声道:“朋友,你招子未免太不亮了,在常二爷眼皮子底下,还没有你藏形的余地……” 说着森森地一笑,倏地抬头看看半空中的桅杆,道:“朋友,你以为常二爷就找不着你么?” 他说到这里,用右手微微把过长的下襟提起了一些,陡然一点双足,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直向着第一根桅杆上落去! 黑夜里,常通这种身法,简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怪鸟,待临近了桅杆顶尖处,他二臂平着一分,如平沙落雁似的已落足在桅杆梢头上。 这时天风呼呼,把他身上黑衣,以及他肩后的那领金色披风猎猎有声的飘起来,看来确是险到了极点。 郭飞鸿虽是藏身于暗处,可是鬼脸常通这些举动,他看得很清楚,这时见对方“无的放矢”,禁不住有些好笑,可是常通这一身轻功,却也令他暗自惊心。 常通单足点在桅杆顶尖,身子霍地一个倒翻,只以足尖勾挂在了第一片帆头上,头下脚上的,已把整个帆面都看在眼中。 这时,他已证实了第一根桅杆上没有人,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 旋见他二臂一分,如同是一只剪空的燕子,就在他乍分二腕的同时,双足陡地一踹,已又把身子窜到了第二根桅杆之上。 这二根桅杆距离太许远近,可是常通身子直窜出去,就像伸手可及一般,丝毫不见他怎么吃力。 紧接着他身子一个倒仰之式,翩翩如桐叶飘空,已把身子落下了桅杆。 这时只见他那张吊客脸,变得更白了,他发出类如猫头鹰似的一声长笑道:“朋友,你要是逃得过常二爷的掌下,我常通名字倒着写,我们就看看谁狠吧!” 说着双掌就胸一抱,正要试着以劈空掌力,向四下逼打出去,就在这时,船头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乱嚣之声,有人大声的叫道:“常二爷,你看这条船是存心找我们的麻烦!” 鬼脸常通森森一笑,道:“这就是了!” 话声中,足下一连几个疾点,已施展“晴蜒点水”的轻功绝技,倏起倏落地来到了船头。 目光望处,只见大船前面两丈左右的地方,行驶着一艘搭有彩篷的小花船。 这种小船,通常是供人游湖用的,很少有人用来在长江里行驶,如此深夜,在大江深处,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游船,实在是令人惊异。 再看那船上的乘客,鬼脸常通更不禁暗暗的叫了声:“怪也!” 这条小花船上,除了一个撑船的汉子以外,就只有一个乘客,细看这个所谓的“乘客”,常通更不由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却见那花船上设置甚是简单,仅一张方桌,一张靠背的卧椅如此而已。 靠船壁的两根细漆柱上,各自悬挂着一盏青光闪烁的松蕊油灯,小船上由于有了这两盏灯,亮光十足,使得附近的江水都变成了青碧之色。 这时,在那张舒适的靠背卧椅之上,躺着一个白衣白帽的文士模样的人物。 由年岁上看来,这人可能是五十左右,也可能是四十左右,很难判定。 他那瘦削的双颊,深深的凹下去,连内部的牙床,都清楚的由面皮上印出来。 在他那双乌溜溜,异常明亮的精目之上,却生着灰黑色、过长的一双黑眉毛,这个人非但是面色奇白,就连全身上下,也无一处不是白的,白的一尘不染。 这时他正躺在卧椅上,仿佛聚精会神的读者一本书,一双细腿,高高的放在方桌上,意态甚是悠然。 鬼脸常通看到此,忍着心中怒火,问左右道:“这条船来了多久了?我们走快一点也就是了!” 他身边一个黑衣汉子,此人名叫刘一虎,外号人称“铁胳膊”,这个人双臂上很有些蛮力,故才得到这么一个绰号。 他听了常通之言,双目圆睁道:“常二爷,你哪里知道,我己忍了他半天的气了,妈的,这条小船,显然是存心和我们找别扭,我们快他也快,我们慢他也慢!” 鬼脸常通冷冷一笑道:“这好办,你去吩咐停船!” 刘一虎怔了一下,旋即道:“好!看看谁横!” 说着他一抬腿,“扑通”一声,已把放在船头的一个大铁锚踢到了水中,接着招呼船尾管舵、管帆的,同时动手,风帆一转,这艘虎头大船,顿时就停住不动了。 铁锚下水,带出了极大的浪花。 眼望着面前的那艘彩篷小舟,在水上打着秋千,浪花高高地把它抬起来,又低低的把它栽下去,由于船身过小,看起来相当的惊险! 那个看书的老文土,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呵呵笑道:“老七,你是怎么撑船的呀?” 他说着,那只白玉也似的玉手,在方桌上微微一按,看起来是要扶住要倒的身子。 可奇怪的是,那动摇起伏的船身,竟然忽地不再摇动,而趋平稳,一任船底的浪花,如何的汹涌,船身却是平稳前行,绝不起伏。 当然这种情形,错非是明眼人,不会注意,连大船中的人竟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遂见那老书生回看一眼,嘻嘻一笑,以一种极难懂的甘陕口音道:“喂!老七,人家停下了,咱们也停下来歇一会儿吧,死赶个什么劲儿!” 那个叫老七的船夫,闻言一笑道:“小的还不是听你老的吩咐吗?” 一抬腿,“扑通”一声,把船锚踢入水中,小船顿时也定住了。 二船相距不过一丈四五,可说相当的近了。 白衣书生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咳道:“老七,把我的‘七月黄’泡上一碗,我润润嗓子。” 老七答应了一声,遂至船后小炉上提起了水壶,泡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了文士面前的桌上。 这个老书生端起杯来,微微呷了一口道:“好!真好。” 说着又往躺椅上一坐,把那本放在桌上的书拿了起来,重新看了起来。 他那种悠闲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把面前大船看在眼中,甚至于连大船上的人,他望也没望一眼。 鬼脸常通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不大对劲了,他不是傻子,一看也就知道,这小船上的文士,是有心和自己这条船找别扭来的! 俗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这条船上,慢说还有金婆婆坐镇,就是以自己,以及墨蝴蝶唐霜青,海鹰冯大海这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来人只身犯险,如没惊人的身手,焉敢如此大胆? 常通这么一想,止不住一双吊客眉,拧在了一起。 他身边的那个铁胳膊刘一虎,却骂了一句粗话:“他娘的,真有这种事!” 说着顺手捞起了一根长篙,就要向小船扎过去,却为常通横臂阻住道:“不可!” 刘一虎一翻眼道:“常二爷,您老还看不出吗?简直是欺侮人吗!” 鬼脸常通冷冷一笑道:“得罢手处且罢手,能容人时先容人!” 语毕,他在船头上抱了抱拳,朗声笑道:“前船的朋友听了,兄弟们这条船大,可能会撞着了尊驾的小船,请让开一旁,改个路,感恩不浅!” 鬼脸常通如非看准了那船上的文士有些个来头,焉能有如此好听的口吻。 可是他的一番用心,却是白费了。 这几句场面话说过之后,前面那小船丝毫无反应,只有习习的江风吹过,愈发显得冷清!停了甚久,那小船上的船夫老七,才笑向那个老文士道:“老爷子,大船上的老爷在同你说话呢!” 白衣老文士歪过头来,嘻嘻一笑,道:“他又没提名道姓,谁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老七咧嘴笑道:“老爷你可真是好性子!” 文士又转过了身去,伸出一只白脂玉手,用寸长的指甲,把灯蕊上过长的花心剔了剔,又倒下身来,继续看他手上的书。 这种情形看在了鬼脸常通眼中,简直为之呆住了,他也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了,当时冷笑一声,道:“在下己说过,尊船如果不让路,可就怪不得我们直行无忌了!” 小船上的船夫老七闻言一惊,道:“老爷子,人家可是要撞咱们了!” 文士面带笑容道:“长江又不是咱们家的,人家要走你管得了吗?” 老七一缩脖子笑道:“是!是!” 这小子二十六七的年岁,一头乱发,黝黑的皮肤,和船上的老文士一搭一挡,倒是很有个意思,只是一白一黑,显得很不相衬。 鬼脸常通知道这条小船找定了麻烦,当下胸有成竹,冷笑一声道:“开船!” 谁知他这开船两字方一出口,就见小船上的老文士,同时抬起头道:“开船!” 大小两只船的铁锚,同时自江中起上来,两船同时向前缓缓行,只是有一点没变,小船仍在大船前头,相隔距离一丈左右,真正是把人气死。 鬼脸常通忍不住一声冷笑,道:“朋友,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他忍无可忍,回身向身边的刘一虎道:“刘一虎,把那个行船的混小子给放倒了,要利落。” 铁胳膊刘一虎早已忍无可忍,闻言森森一笑道:“常二爷您放心!” 说着他一抡手中长蒿,前足向前猛跨一步,手中篙摹地向外一翻,如同是一只穿射的怪蛇似的,“嗖”一声直向小船上的船夫老七背心上飞射了过去! 由于二船相隔的距离如此之近,以铁胳膊刘一虎这种手法,任何人也会以为那小船上的老七,是无论如何也休想逃得开了。 可是事情竟是那么出人意料,这只飞出的长篙眼看即将扎上了老七的背上,就在这刹那,耳听老七口中一声断喝道:“来得好!” 身子侧着向后猛地一个旋身,分出一只右手,陡的一抓,整个小船一阵颤抖,他已把飞来的那只长篙,紧紧地抓在了掌心。 接着他哈哈一笑,顺手向外一掷,这只长篙就像箭似的射了出去,“哧”一声,深深的投入江水之中。 老七仰天打了个哈哈,仍像无事人儿一般的,继续地撑着他的船,望也没向大船上望一眼! 这种调调儿,真和他的主人一模一样,可谓之有其主必有其奴! 铁胳膊刘一虎不由怔了一下,随即瞪眼怒喝道:“好小子,我看你这次往哪里跑!” 话落,一弯身子,双手在小腿上一探,手上已多了一双寒光四射的匕首,这种兵刃每一口都有尺许长短,细窄锋利,刀身正中,有一道小指宽的血糟,北方人管它叫“毛插子”,是一种随身可带的杀人利器! 刘一虎双匕在手,杀机陡起,他自恃一身功夫不弱,当下向常通恨声道:“常二爷我过去了!” 鬼脸常通沉吟了一下,正好借刘一虎试一试对方身手,当下点了点头道:“一虎你要小心了!” 刘一虎嘿嘿笑道:“常爷您放心!”说罢他双足用力一顿,整个身子直窜起来,向前面的小花船上落去! 前行的小舟,仍然是没有反应,撑船的老七,甚至于连身子也没回一下。 铁胳膊刘一虎身子向下一落,小船船身微沉,打了个水波儿,足见这刘一虎轻功不怎么高明。 他口中低喝了声:“我宰了你这个混帐小子!” 口中如此说,身子向前一扑,掌中双匕,一上一下,直向老七背上猛然扎了过来。
第三章 凌空裂帛 铁胳膊刘一虎这一双匕首,挟着两股冷风,一上一下,直向着老七后背上猛扎了下去,看起来实在是险到极点。 但容得这一双匕首,几乎已挨在了老七背上的刹那之间,却猛听那外貌毫不惊人的老七,口中一声叱道:“只怕还差了一点!” 足下向前一踢,使了一招“犀牛望月”,身子一俯,不知他身子怎么那么一扭,刘一虎那一双匕首,便一左一右擦着他的衣边扎了个空。 旋又听他一声狂笑道:“小子,这是你找死!” 身子侧着向后一转,左手以劈挂掌中的“单掌伏虎”式向外一封,反向着刘一虎脸上猛劈了过来。 刘一虎双匕没有扎上,内心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胆力已失其四五。 这时眼见老七掌式来到,他口中“嘿”了一声,硬生生地把递出的双匕收了回来,身子向左面一滚,总算侥幸的让他逃开了。 可是,他足步还没有站稳,老七已又发出了一声狂笑道:“江里面水凉快,下去洗个澡吧!” 刘一虎方自心惊,猛见眼前黑影子一闪,一股疾风扫身而来,急促之间,他似看到一支长杆挑来,当下拔身就起。 但却仍是慢了一些,只见那条长杆一个转式,己变成由下而上之式。 只听得“叭”一声,这一杆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刘一虎下半身上,并且闻老七一声叱道:“去吧!” 长杆再复一扫,铁胳膊刘一虎足足飞出了两丈以外,“扑通”声中,水花四溅,顿时就没入水中去了。 这种情形,大船上诸人看在眼中,俱都大吃了一惊,鬼脸常通怒叱了声:“好小辈!” 他口中叱着,正要纵身过去,却为一人抓住了腕子,他回身一看,见是海鹰冯大海,后者发出了一声冷笑,道:“师兄不必过去,该诱他们过来才是!” 常通咬牙切齿道:“他们未免欺人太甚了!” 冯大海这时挺身上前,朗声道:“那边船上二位朋友请了,有什么过节,请来大船上一叙如何?兄弟敬备水酒接待,绝不怠慢!” 他说完之后,大船第二次又抛下了巨锚,定住了船身,浪花激溅中,前行的小船照样也下了锚,停止了行进。 小船上那位五旬左右的老书生,这时才放下了手中的书,慢条斯理的站了起来。 他略微把过长的衣袖挽了挽,面额上带着一种极为轻卑的冷笑,缓缓转过身子,向着那划船的老七道:“这可好,人家叫阵了。俗语道得好,奴才闯祸问主人,看来我不过去一趟是不行的了。” 老七龇牙笑道:“老爷子,用不着你,我过去一趟就得了,对付这一群龟蛋,我老七还行!” 老书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你是初生犊儿不怕虎,要只是这几块料,我老人家也不用站起来了!” 说着他抬头向着大船上众人微微一笑,双手抱了抱拳,道:“既然如此,老夫打扰了!” 话落,根本就没有见他怎么作势,可是他那修长的身子,已如同是狂风里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到了大船之上。 嗖嗖江风,把这老书生身上一袭雪白的绸衣吹得飘起来,他那苍白的面颊,沉郁的一双眸子,显示出他内心深深蕴藏着某种仇恨,这种仇,是由于心和心在作对,绝非轻而易举所能化解开的。 船上诸人见了,无不暗暗心凛,尤其是海鹰冯大海及鬼脸常通这两个人,更不禁面上变色,他们知道,这老文士方才上船那种身法,乃是失传武林数十年的一种轻功绝技,名唤“一飞羽”,乃是一种极难练成的功夫,据二人所知,当今天下,尚无一人在轻身功夫上达到此一境界。 鬼脸常通后退了一步,抽了一口冷气,抱了抱拳道:“尚未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如何称呼?” 文士微微一笑,双颊上那两道深刻的皱纹,陷得更深了。 他向船头上每个人脸上掠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不必多问,可请金婆婆出来!”常通方自一怔,这位文士,已迈开了方步,向大船舱内行入。 海鹰冯大海生恐他直入舱内,因为四箱东西,全都在内,倘有闪失,可不得了。 因此,他忙横身过去,冷冷一笑道:“尊驾不示姓名,可否将来意赐知,否则恕愚兄弟不便招待!” 老文士偏头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凭你也配!” 说到此,一双苍白的眉毛,微微皱了皱,道:“金婆婆她还不出来?” 冯大海冷冷的道,“婆婆此刻身子不适,只怕不便见你,足下有什么话,只管交待我兄弟就是!” 文士闻言呵呵笑了两声,那双锐利的目光,在冯大海及常通二人身上转了转,又点了点头,道:“真对不起,我竟然忘了,你们二位也是领系金巾,在长青岛上也算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好!”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一笑又道:“我就先会一会你们二位,想那金婆婆总是要出来的!” 接着,由鼻中一哼道:“你二人哪一个先来?” 海鹰冯大海虽是内心有些惊惧,但是对方在人前,如此轻视自己二人,早已有点受不了,此刻见对方居然指名叫阵,便再也不能含糊。 当下他冷冷一笑道:“既如此,我冯大海先请教了!” 话声一落,身子一个疾翻,又蓦地向下一个猛塌,双掌同时向外推出,以“连环双掌”,直向对方胸腹上击去。 一般说起来,这冯大海一身武功也确实不错了,可是此刻所对敌之人,实在是武功太高了,高得简直不是他所能望其项背。 只听“砰”的一声,冯大海双掌实实地打在了这老文士身上,这文士整个身子就像不倒翁似的摇晃了起来,可是他却如同无事人一样地笑着。 遂见他大袖轻轻一拂,叱了声:“去!” 海鹰冯大海一声惨叫,竟吃他这么轻轻地一扫,直飞了出去,砰一声,撞在了船板上,顿时昏死了过去。 在他那脸上,也就是方才为那文士袖风所拂的地方,竟自涌出了大股的浓血,整个地变成了一张血脸,令人不忍直视。 老文士这一手功夫,把船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 他们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想他袖上的风力已如此厉害,如果真为他袖子打上,或是指掌所中,那还了得! 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文士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冷冷一笑道:“哪一位还有雅兴,不才却不便久候呢!” 鬼脸常通一咬牙,挺身而出道:“朋友,你欺人太甚了!” 口中说着,右手腰间一探,已把一支“万字夺”撤在了手中,三角形的刃头,在灯光之下爆出了一点银星,随着他身子一扑之势,这支“万字夺”,直向对方老文士咽喉上点去。 文士双目霍地大睁道:“你是找死!” 叱声中,右手袖子一翻,常通已知不妙,忙向后抽夺兵刃,可是对方袖上就像带有极大的一股吸力,不容他抽招换式,手中奇形兵刃万字夺,已被对方卷在了袖中。 就见那文士一声轻笑道:“撒手!” 袖子不过那么微微一抖,那支万字夺已由常通掌内飞了出来,空中带出了一道银虹,“笃”的一声,钉在了桅杆之上,入木半尺,整个的船身,都为之摇动了起来。 鬼脸常通由于用力过大,右手虎口震裂,鲜血如豆子似的一滴滴地淌在了地上。 他面色一变,返身就跑,那文士嘻嘻一笑道:“想跑么?不行!” 右手骈二指,凌空一点。 这种“凌空点穴”的指力,在他施展起来是那么的如意,指力一出,鬼脸常通不过才跨出了一步,顿时就保持着原来的式子不动了。 船上几个汉子,见状吓得哗然大乱了起来。 那文士一声冷笑道:“不要怕,你们去把金婆婆唤出来,我见见她也就走了!” 几个汉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人大声呼道:“好了,婆婆来了!” 舱帘开处,一个四十许的妇人,推着一个金制轮椅走出来,椅上坐的正是那个皤皤白发的金婆婆。 这婆子此刻脸色看起来,白中带青,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竟然微微地有些战抖。 一出得舱门,她便发出了一声哑笑,道:“铁先生,我婆子推算着该是你来了!” 文士闻言面色微变,他冷冷一笑,向着金婆婆抱了一下拳,道:“婆婆请了!” 金婆婆回身向身后那个妇人道:“你退下去,我自己来!” 说着她双手交替着推动二轮,座下轮椅,一直行到了文士身前才停住,她面上勉强带出一个微笑道:“尊驾行踪,这多年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这身打扮,我婆子焉能不识? 先生是贵客,请入舱内一谈如何?我婆子忝为主人,一杯水酒总是要敬的!” 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面上突然绽开了两道冷酷的笑容,接道:“按说长青岛主段老头不在船上,我不便打扰,可是婆婆既与他是夫妻关系,也等于是半个主人,不才与段岛主昔年那一段过节,也许你并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接道:“我这人最是分得清楚,金婆婆,你看这件事应该如何解决?” 金婆婆微微一笑,道:“铁先生,你昔年与外子结仇情形,老身一概不知,不过我是久仰铁先生你这个人的,外子曾经嘱咐过我,务必请先生到长青岛一聚,我想……” 说着咳了一声,笑道:“铁先生如不嫌弃,可否随船同往长青岛,与外子一晤如何?” 老文士冷冷一笑,摇了摇头道:“我刻下没有功夫!” 金婆婆略作沉吟,苦笑道:“那么铁先生你打算如何呢?” 老文士仰天怪笑了一声,道:“很简单,请婆婆你带着船上兄弟下船,这条大船及船上的东西,都给我留下来!” 说到此,脸一沉,冷冰冰的道:“婆婆你不要误会,金银财宝我分文不取,不过是交由金陵、苏州二府会同处理罢了!” 顿了顿,冷冷一笑道:“至于这条船,我自会另行处理,婆婆你意如何?”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条件太苛,恕老身不能接受!” 她说着双手向后一推轮椅,身子离椅站起,冷笑道:“铁先生,莫非你就以为我婆子如此容易打发的么?” 铁先生沉声道:“婆婆不必自取其辱!” 金婆婆哑声一笑,前行了几步,道:“我婆子既敢代外子出面江湖,又岂是怕事之人! 铁先生,你划出道儿来吧,我婆子如是接不下来,丢人现眼也自己受了!” 铁先生哂然冷笑道:“在下看来,婆婆不试也罢,在下如无必胜之心,焉会只身犯险? 算了吧!” 金婆婆狞笑了一声,道:“我老婆子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气,铁先生要留船留货当然行,却要拿出些玩艺儿给我婆子看看!” 文士点头一笑,道:“好!” 他那冷峻的面上,突然现出了一片怒容,只见他前行了几步,探出了一只右手,道: “婆婆赏眼!” 话声中,右手微微举起,五指合并着,向当空一划,随即后退了一步,含笑道:“现丑了!” 金婆婆不由皱了皱眉,不知对方是玩的什么把戏,哼道:“尊驾这是……” 才说到此,忽听有人大叫声道:“咦!这些帆怎么了?怪事!” 金婆婆抬头一看,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第一根桅杆上的三面大帆,已如同刀切似的被划开了三道大口子。 这三道长口子,把三面大帆,平均的分成了六面,有如六面旗子似的在空中飘拂着。 金婆婆看在眼内,连连倒抽冷气,面色如土。 她虽是一身武功了得,可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铁先生这一手功夫,金婆婆她自知以自己这身功夫,要想去和对方对敌,未免太不知趣了。 当时她低头沉吟,良久才点了点头,苦笑道:“尊驾这一手‘凌空裂帛’,令人敬服,我婆子是望尘莫及,正如你所说,我也不必现这个眼了!” 说着,低叹了一声,接道:“我们这就走!只是日后我们必定还有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只怕不是尊驾三言两语所能打发得了!” 她说到这里,狞笑了一声,对身边诸人道:“还不退下小船,莫非还嫌丢人不够么?” 四个黑衣汉子,都已吓傻了。 这时闻言,立即一起动手,把冯大海及常通双双抬下一艘拖附的小船,金婆婆望着老文士冷冷笑道:“尊驾如无其它吩咐,我们就再见了,这条船,以及船上东西,都交给你了!” 铁先生微微一笑道:“八月十五夜子时,老夫在九华山顶敬候贤夫妇驾临,过时不候,婆婆你带人走吧!” 金婆婆一口牙咬得咔咔直响,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对方功夫太高了。 当时她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道:“好!” 这时墨蝴蝶唐霜青也自舱内行出,她本奉命看守着四口箱子,是以外面虽乱成一片,她却不便现身,此刻因外面似已平静,才走出来看看,见状之下,呆了一呆道:“婆婆,我们怎么了?” 金婆婆发出了一阵哑笑道:“孩子,婆婆栽了。不要多问,我们到小船上去吧!” 唐霜青不由又呆了一呆,一双明眸向着那位铁先生望去,后者打量了唐霜青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老眼不花,姑娘必是这月余来闹得金陵苏州天翻地覆的那位女义士了! 可惜、可惜!” 说着摇头叹息了一声,唐霜青听对方竟称自己为“女义士”,分明语带讥讽,不由又羞又怒,正要出言反击,金婆婆已催促她道:“不必多言,我们走吧!” 唐霜青答应了一声,当时同着金婆婆双双飘下船旁小船之上,随即解绳而去。 文士模样的铁先生,此刻面上带出了一片冷笑,突然回过头来高声道:“老七,你上来!” 小花船上的老七,闻言一声响喏,腾身而上。 铁先生鼻中哼道:“舱内有四口黑色木箱,你搬到我们小船上去,快!” 老七应了一声是,立刻转入舱内,不一会已把四口箱子移上了小船,他笑道:“老爷子,你也下来吧!” 铁先生冷笑了一声道:“你把小船划到前面去,我料理了这大东西就来。” 老七答应了一声,方自把船撑出数丈外,就见大船上铁先生双足一顿,整个大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大震,一时桅倒帆飞,江浪自四面八方反卷过来。 顷刻间,这艘虎头金座的大帆船,已成碎碎片片,带着残破的躯壳沉入江底去了。 就在船沉的一刹那,这位风尘中的异人铁先生,陡发一声长啸,拔身而起,有如是一头巨鹰似的,翩然地落身在自己那艘花篷小舟之上。 老七一笑道:“老爷子你真行!” 他说罢正要把船划走,却见铁先生向江面上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竟忘了他了!” 说着手向远处,也就是大船沉没处指了一下道:“快救他上来!” 老七顺其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人在水中逆流游行着,不由吃了一惊,忙自把小船撑过去。 月光之下,他看出水里是一个少年人,在浪花中划游,身手颇是矫健。 当下他就伸出了长篙,笑道:“上来吧小伙子,别游了,小心大鱼把你给吃了!” 那少年人一伸手抓住了篙头,身子在水内一翻,哗啦一声,已跃上了船头,他身上带起来的水,把船头都打湿了。 老七见他如此利落,禁不住叫了声:“好家伙!” 上船的少年,正是藏匿在大船上的郭飞鸿,刚才大船上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亲眼看见了,由于震惊于那铁先生的惊人身手,一时竟忘了自己。 想不到这位怪老,最后竟又来了那么一手,顿足沉舟,他也因而就落到水里去了。 这时他为老七救上了小船,脸色甚窘地道:“多谢老兄相救!” 老七嘿嘿一笑道:“你也别谢我,是那位老爷子叫我救你的,你还是谢他去吧!” 郭飞鸿转头望去,就见那位风尘异侠,此刻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正自躺在睡椅之上闭目养神。 郭飞鸿深深打了一躬道:“多谢老前辈相救之恩!” 铁先生只微微点了点头,却是连眼也不睁。 郭飞鸿颇觉无味,就走到一边席地坐下。老七望着铁老道:“老爷子,船回头么?” 铁老颔首一笑道:“自然是回去了,那四箱东西,我们交给苏州府衙,就没咱们的事了,要不然人家还当咱们爷们是黑吃黑呢!” 说着目光向坐在船头的郭飞鸿看了一眼,郭飞鸿心中一动,正要发话,却见这位怪老已又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郭飞鸿一颗心倒是宽慰了不少,无论如何,总算解除了苏州府那两名捕快的困难了。 只是这位怪老爷子这几句话,似乎是针对自己怀疑而发的,看来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也很明了,真正是怪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忽然想到,这位老爷子,日前自己曾在秦淮河上遇见过,回想那天的情形,他止不住又向这位老文士模样的异人望去。 在两盏明灯之下,他越看这位老爷子,越觉他一身瘦骨,满脸无神,如此的一个老人,竟然是一个身怀奇技的风尘侠隐,委实令人不敢相信! 江风飕飕,周身水湿的郭飞鸿不由得一连打了两个冷颤,就见那位铁老爷子,突然睁开眸子,向老七道:“老七,送这位相公上岸!” 老七答应了一声,笑向郭飞鸿道:“兄弟,你上哪儿去呀?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郭飞鸿坐在船上也甚不自在,他虽想接近这位毕生仅见的异人,只是对方那种冷漠的样子,却大有“拒人千里”的味道。 这时闻言,分明此老已是在下逐客令了,自己脸皮再厚,不走也是不行了,当下只得随便指了一下道:“就烦老兄靠岸,我自己会走!” 老七答应了一声,却见那铁老冷冷笑了一声,目视江心道:“少年人应该定下心来,好好作点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来路不正的人,最好少交为妙,否则一旦陷身进去,可就比跌落江心还要危险了!” 郭飞鸿情知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当下尴尬的苦笑道:“是!是!” 铁老微微一笑,又对老七道:“老七,你看他冷成那个样子,取我一件衣服,给他换换吧!” 郭飞鸿一听,心想:“这可好,我成了要饭的了!” 这时老七已把挂在柱上的一件白绸长衫取了下来,抛给他道:“拿去穿上,别冻坏了!” 郭飞鸿接在手中,只得谢道,“多谢老前辈!” 适时船已拢岸,老七笑道:“兄弟下去吧!不送了!” 郭飞鸿恭恭敬敬地向着铁老行了一礼,这位老爷子这回倒弯腰回了一礼,道:“你去吧,以后凡事小心谨慎些。” 说着向四个箱子指了一下,笑道:“这件事,我为你办了!” 郭飞鸿不由忙谢道:“谢老前辈!” 他正想探问一下对方住处,小船却已扬波而去,转瞬之间,走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归于安静之后,郭飞鸿叹息了一声,在岸边隐僻处,换上了铁老所赠的那件衣服。 想不到对方身材,倒与自己完全一样,穿好衣服,他抬头看一下天,天将破晓,东方透现出一片鱼肚白色! 忽然,他觉得这袭长衫口袋内,有点鼓鼓的,其中似乎装着一样东西似的,心中动了一下,忙探手一摸,不禁“啊”了一声。 原来手触处,似摸着一个软软的锦袋。 当时他忍不住掏出一看,果然是一个红绸金边,上面镶满了珍珠的锦袋,只看外表,已是价值不凡。 郭飞鸿打开了珠囊,见内中放着一只碧绿色的翠环子,样式甚是特别,扁扁的,宽宽的,显然是女人戴在腕上的饰物。 他翻转看了看,更意外的发现到,这只手环之上,还刻有小字。 郭飞鸿心中怦然跳了一下,他内心虽然在制止着自己:“也许这是人家的隐秘,我不便私看。”可是他的眼睛,已情不自禁的望了上去,只见上面刻着的几行小字是: “给一一一 爱女,小娥 母赠一一” 郭飞鸿剑眉微微皱了一下,刚把它放回珠囊之内,却又另外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封信。 郭飞鸿又止不住把这封信拿了出来,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 “交长沙白云梯东柿口小竹塘十号 铁娥亲展” 下款只有“内详”二字,不见具名,郭飞鸿看罢心中大大的震动了一下,因为“铁娥” 这个人,他是久仰了,久闻此女,小小年纪,便身怀一身奇技,在江湖上,已是作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忖道:“难道这个铁娥,就是传说中那个成名的女侠客,人称‘冷剑’铁娥的那个姑娘不成?” 想到此,他忍不住打开了这封信,里面是一张索色的宣纸,其上写着血字,竟是一封血书。 郭飞鸿情不自禁的战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眼前是在作着一件有违良心的事。 可是,他怎么也压不住内心的好奇,当下他匆匆地看完了这封信,信上是这么写的: “小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娘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若非是你爹爹在我身边,我们母女只怕连这一点心声,也难以传递了。 “小娥!我可怜的女儿,你知道,当你离开我的第二个月,娘就病了,一病不起而至于今。你爹在次年回转,他服侍了我整整两年。可是你知道,娘的身体太弱了,这一场病下来,当然是更不行了,所以我及时写这封信给你,我已嘱咐你爹,在我死后,把我埋在后面的梅花岭下。小娥,你不是最喜欢到那个地方去玩么?那么你常来坟上看看娘吧! “我写这封信给你的主要目的,是要你能原谅你爹,虽然他早年确实太狠心,让我母女吃了许多苦,让我们饱尝人世间的辛醉冷漠,可是孩子,原谅他吧,这也不是他的错,只怪娘的命不好,现在他回来了,娘也就很安慰了,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你爹爹已经知错,你就不必再恨他了,再说如非是他。你也不会有这一身杰出的武功。孩子,你能听娘最后这几句话么? “这只镯子是你最喜欢的,在娘手上戴了一辈子,现在移交给你,你好好珍视它。傻孩子,现在你还那么不通人情,见了男人就恨么?这都是娘自小灌输给你的思想,如今你大了,也该改一改了,要不然谁还敢要你呢!你也不小了,不是么? “永诀了,娘要去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娘多疼你,多舍不得离开你啊…… 母绝笔” 看完了这封信,郭飞鸿又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匆匆收起了这封有血有泪的血书,喃喃自语:“天,这是……”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这位“铁先生”,正是冷剑铁娥的父亲。 看起来,似乎是铁娥之母已死,她临死前写下这封信,交给铁老,连同这只镯子,一并托转交给爱女小娥。 照信上所说的一切看来,铁娥似乎对她这位父亲心存芥蒂,她母亲是那么婉转地在开导她,真是一字一泪,铁石心肠也动了。 郭飞鸿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声,自责道:“我真该死,这封信,我怎能偷看呢!”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已大明,水面上散浮一层蒙蒙雾色,寒气袭人肌肤。 他皱了一下眉,自问:“我该怎么办呢?” 试想那铁先生发现遗失了这珠囊之后,不知将会如何的焦急,这一刹那,真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他定下心来,想道:“我不如在此候他转回便了。” 想着,就在原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那花篷小船回来。 就这样,由晨而昏,一直等到了晚上,却并未见那小船回来。 现在,他不由有些失望了,他想立刻赶回苏州找寻,可是转念一想,这铁先生既非定居苏州,以他个性,必是萍踪无定,又怎还会留在苏州。 这么一想,他可又凉了。 一日鹄候,水米不沾,郭飞鸿真有些吃不消了,他只得叹息了一声,信步离开了江边。 这是隶属“高邮”县境的一个小镇市,名叫“梅村”,因为镇人多喜梅花,遍地栽种,故而得名。 郭飞鸿来到镇上,已是华灯初上,他就在一家名叫“红梅村”的客栈内住了下来。 饭后,在灯下,他反复的想着这件事情,忍不住又掏出了那封信,放在灯下,失神的痴望着。 信封上一行字:“交长沙白云梯东柿子口小竹塘十号。” 这行字在他眼前不住跳动着,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 “对了,我真是糊涂极了!” 他自己对自己道:“这信封上既有地点,我何不亲自送去,交与这位铁娥姑娘,岂不是好?” 可是他又不禁有些顾虑地忖道:“只是,那铁姑娘既不认识我,她会怎么想呢?” 接着,他又点了点头,自语道:“我不妨直言直说,谅必那姑娘是不会怪我多事的!” 想到这里,他就定下了心来,收起了珠囊,倒到床上,暂时把这件事抛开,但却情不自禁的想到了昨夜的一切,又想到了金婆婆,唐霜青…… 那化名芷姐儿的唐姑娘,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她那弯弯的一双柳眉,那小小的一张嘴,那乌黑如云的一头秀发,那…… 郭飞鸿翻了个身子,叹了一声,咬牙道:“忘了她吧!她不过是个贼!” 就在此时,那怪老人铁先生在船上“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又在他耳响起:“年轻人应该定下心来,好好作点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来路不正的女人……” 一想到这番话,他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使他顿时息下了那颗火热的心,脸上热热的直发红。 他暗奇道:“这铁先生看来真是无所不知,他怎么连我心里的事情也会知道了呢?可见得一个人的行为,正如同树的影子,是弯曲不得的,否则明眼人一望就知,我还是放下心,好好作人吧!” 那么,第一件事,该是到长沙去送这封信! 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附近的花树,都被涤洗得绿油油的,光亮亮的,愈发显得娇美可爱。 在一条泥泞小道上,郭飞鸿冒着细雨,踽踽行进着,他不时地驻足向四外扫视,面上浮现出一种欣慰的希望。 显然他的苦心并没有白费,眼前这个地方,正是“白云梯东柿口”,那么只要找到了十号,就可以见着那位他久存敬仰的女侠客——“冷剑”铁娥了。 他脑子里编织见面之后的说词,突然禁不住有些情怯,因为对方到底是个姑娘家,她要是疑心自己有什么别的企图,那可真有点…… 想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停住了脚,由不住微微发起呆来。 这地方真美,一边是青青的山脉,另一边却是蜿蜒的一弯流水,在淡淡烟雨的青山道上,可以看见白石砌成的石阶,羊肠似的一路延伸上去,远看就像是一条怪蛇弯曲着向上爬行,直入青冥。 他点了点头,“白云梯”之一名,必是由此而来,在青山道下,有用篱笆围着的果园子,正有几个头戴竹笠的庄家汉子,在清理着果树的叶子,晨鸡在竹篱上鼓着翅膀,细雨打湿了它们美丽的羽毛。 郭飞鸿忽然发觉,自己来得太早了,这么早,可能那个姑娘还没有起床呢! 在风尘仆仆千里之后,想不到竟突然又犹豫起来了,他来回地走了几步,自己对自己说:“去吧,怕什么!把东西交给她之后,回头一走就是了。” 这么一想,他也就拿定了主意,继续前行。在一棵结满了柿子的大树下,正有一个孩子用竹杆在拨打着。 郭飞鸿走过去,那孩子忙放下竹杆,望着他直发怔,郭飞鸿含笑道:“小兄弟,东柿子口在哪里?你知道么?” 那孩子也有十一二的年岁了,闻言点了点头,用道地的湖南官话道:“这里就是东柿口,你找谁?” 郭飞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谢谢你,你知道十号在哪里吗?” 小孩怔了一下,道:“我家是二十二号,十号要往下走!” 突然发现郭飞鸿背上有柄剑,立时面现惊喜的叫道:“你是不是保镖的?这是宝剑,能不能杀人?” 郭飞鸿摸了摸他的头,一笑道:“怎么不能杀人?专杀坏人,不杀好人!” 说着见这孩子一张脸全被柿霜给抹白了,口袋里还装满了柿子,不由哈哈一笑,道: “少吃几个,会吃坏肚子的啊!” 这时,扑过来一条黄狗,向着郭飞鸿吠吠直叫,小孩就跑过去赶狗,一面回头道:“你快走吧,它是我们家养的,你可别用宝剑伤它!” 郭飞鸿笑着连声道:“好!好!” 一面已顺着那小孩所示方向,一路走下去,果然前行不远,看到在一处开满了山茶花和夹竹桃的小木门前,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十号方寓”四字。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怔道:“怪呀,怎么是姓方呢?” 旋即他就点点头,也许那冷剑铁娥是寄居在友人家也未可知,肖下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略为整理了一下,上前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 甚久,就见这扇小木门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美秀书生,一身素衣,腰系红带。 他望着郭飞鸿有几分奇怪的道:“你找谁?” 郭飞鸿见对方举止很像是一个读书的士子,不由心存几分敬意地欠身道:“请问有一位铁娥姑娘,可是住在这里?” 书生闻言略怔,低声道:“你找她干什么?” 郭飞鸿尬尴地笑了笑道:“仁兄是否可让我入内后细谈,这件事……” 才说到此,那清秀的书生便摇了摇头,温和的道:“不行,你先要说明了来意,我才能让你进来!” 他说这几句话时,脸色微红,像一个女孩子似的。郭飞鸿怔了一下,遂即点头道:“好吧!” 微顿,叹了一声接道:“她母亲有件东西,托我交给她,其实也不是托我,而是……” 这件事实在是难说清楚,他一时真不知怎么说才好,那书生闻言,面色微变道: “啊!” 同时,他那双澄波似的眸子,在郭飞鸿面上直直地逼视着,好半天,才点了点头,道: “好,你进来吧!” 郭飞鸿道了声:“打扰!”就举步进入院内。 小院中,布置得是那么清雅,不大的园子,都让花树给占满了,在进门处的一座瓜架子下,挂着十来条红瓜。 书生打开了屋门,道:“请进!” 郭飞鸿就进到了堂屋,见屋内很小,可还是那句话,很雅致。 落座之后,书生就问:“方才你说带有东西来,不知可在身边?” 郭飞鸿点了点头,正要取出,忽然觉出不妥,就微笑道:“小弟要见到那位铁姑娘,才好拿出来!” 书生不由微微一怔,粉面红了一下道:“铁姑娘如今不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把东西交给我也是一样!” 郭飞鸿不禁有些失望,他呆了一下,才讷讷道:“还未请教仁兄贵姓,大名是……” 书生秀眉扬了扬,道:“我姓方,小名和玉,铁姑娘是我的表妹。” 郭飞鸿欠身道:“原来如此,失敬了!” 方和玉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客气,仁兄你贵姓大名?这件事……” 说着,他那双明亮的瞳子,又在郭飞鸿身上骨碌碌地转了几转,面上现出一点迷惘。 郭飞鸿近看这位方和玉,只见他肤如凝脂,十指尖尖,在挽着士子发髻的黑发下,露出雪白的颈项,如不是他这一身装束,郭飞鸿真会把他当成是个女人,就是女人也很少有这么娇美的。 当下,他望着他,一时为之呆住了。 方和玉见他只管用眸子望自己,不由正襟危坐,冷冷道:“仁兄还未回答小弟所问呢!” 郭飞鸿忙欠身道:“是!小弟郭飞鸿,是由苏州来的。” 方和玉绷着脸道:“郭兄,我是说,你可以把铁姑娘的东西交给我,由我转交给她!” 郭飞鸿剑眉微轩道:“这个……”随又摇了摇头,道:“这东西,只能交与铁姑娘本人,恕小弟不便从命!” 方和玉秀眉一挑,却叹息了一声,道:“郭兄未免太固执了,只是铁姑娘她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此番云游,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郭兄莫非能在此等她一辈子不成?” 郭飞鸿叹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想在城里候她几天,如果不回,也只得暂时作罢!” 方和玉呆了一呆,站起来走了几步,回身道:“你说的东西是她母亲亲手交与你的么?”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她父亲铁先生,铁老前辈转托的!” 方和玉“哦”了一声,接着又冷笑了一声道:“郭兄可能记错了吧,我常听铁娥说过,她没有这么一个父亲!她早就不认这么个父亲了!” 郭飞鸿心中一动,忖道:“敢情他也知道那件事!” 想着正要把自己所知情形略告,可是转念一想,这是人家私事,又何必多言。 当下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确是她父亲转托,别的小弟就不太清楚了。” 方和玉这时忽然转愠为喜,微微一笑道:“郭兄远道而来,小弟礼当招待,只顾说话,竟是忘了!” 郭飞鸿站起身道:“不敢当,我想告辞了,过几天再来看看,至时也许铁女侠已经转回也未可知!” 方和玉怔了怔,注目道:“郭兄下榻何处,你不如就在寒舍屈就几天?” 郭飞鸿摇头笑道:“不必,不必,谢谢方兄,告辞了!” 方和玉微显失望道:“也好,郭兄请便吧!” 郭飞鸿道了声打扰,直出大门,方和玉道了声不送,也就关上了门。出门之后,郭飞鸿止不住叹息了一声,想不到自己远道而来,却扑了一个空,只当是铁娥在此,把东西交给她,就可了却自己一件心事,谁又想到她偏会不在,照情形看来,短日之内她也未见得就能转回。 “我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由有点心烦,自忖着无论如何自己也得等上几天,万一要是那铁娥果真不回,自己也就说不得,只好走了。 好在他还记得八月十五夜子时,在九华山顶,铁先生与长青岛主有场约会,到时自己赶到那里,把东西交还铁老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内心也就暂时定了下来。 长沙乃是湖南大镇,城内尤其热闹,鲜衣怒马,行人如织,郭飞鸿下榻处是在城北的“老长沙”客栈,是一家很老的字号,生意却很是清淡。 这时细雨仍未停,反似较先前更大了,斜风吹过来,令人有点冷意,有秋天的感觉。 郭飞鸿跨进了客栈大门,一个伙计忙过来用布巾在他身上擦着雨水,道:“相公怎么不打一把伞?看这一身水!” 郭飞鸿心情恶劣,懒得答理,道了一声谢,走回房中,把湿衣脱下,换了身干净衣服,每当他想起那个锦囊,内心便禁不住浮上了一阵伤感。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出门,除了三餐以外,也都在闷闷地想着心事。 这是一间尚称宽大的客房,南面有排窗户,却有雕着空花的格栏,上方斜角地方,开有一个天窗,光线多半由此而入,只是夜晚嗖嗖的寒风,也正由此吹进来,却令客居的游子,倍感凄凉! 他在床头上点了一盏豆油灯,便于夜间行动,宝剑和那个珠囊,则都压在枕下,就这样,他睡着了。 朦胧中,他张开了眼睛,却发现风把床头的那盏灯吹火了。 当他摸索着要去点灯的时候,突然发现床尾处,竟立着一个人。 郭飞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冷叱了声道:“什么人?” 只听那人鼻中微微哼了一声,身形一长,已由天窗直窜了出去,郭飞鸿匆匆探手向枕下一摸,那口剑虽然还在,可是那珠囊已无踪影。 这一惊,直令他魂飞九天,当下怒叱了声:“好贼子!我看你往哪里逃!” 足下一点,已穿窗而出,上了屋顶! 这时雨已停,天边一弯新月,照得瓦面上如同是洒了一层霜也似的白亮。 那个偷去珠囊的人,竟并未逃走,正立在屋角上,一身黑衣,面蒙黑巾,月光之下,只能看见他那一双光亮的眸子。 郭飞鸿踊身向前一扑,双掌同时击出,发出了两股绝大的风力,直向那人前胸击去。 可是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手,身子蓦地向后一倒,双足在檐头上轻轻一点,箭也似的,已飞身到另一边屋顶之上。 郭飞鸿第二次一杀腰,用“浪打金舟”的身法,紧追了过去。 他双足一沾瓦面,正是黑衣人身后,仿佛可见对方是一个身材细长的少年。 急怒之下,郭飞鸿二话不说,身形疾欺,“金鸡抖翎”,右手五指上,发出了极大的劲风,直向对方背肋插去。 黑衣人身子向下一塌,倏地一个滚翻,已把身子转了过来,月光下但见他右手向外一分一荡,以中指指尖,对准郭飞鸿腕脉穴上点来。 郭飞鸿不由大吃了一惊,这人手法奇绝,动作从容,分明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急切之间,他只得撤招后退。 那人一声冷笑,双臂一振,怪鸟似地由郭飞鸿头上掠了过去。 在他腾身的同时,袖管后扬,自袖沿上发出了一股劲气。郭飞鸿被这股劲气袭得后退了一步,“叭”一声,踩啐了一块瓦。 再看那黑衣人,已带着一声轻笑,直如一缕轻烟似地飘出六七丈以外。 他身子翩然落下,正好落在这客栈的院墙之上,那份轻灵,简直令郭飞鸿感到惭愧。 郭飞鸿这时整个心都乱了,这人把珠囊窃去,可说比窃去他的命还要使他着急,试问他将来如何向人家交代? 这时候眼见黑衣人想走,他如何依得? 他咬紧了牙,双腕向下一按,使出全身内力,一式“一鹤冲天”,足足拔起了八丈高下,空中翻身,直向着黑衣人扑去。 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似乎也略略吃惊,他没有想到,郭飞鸿这个人,居然有如此功力! 只是很显明的,他不想与郭飞鸿久战。 郭飞鸿身子甫一扑下来,黑衣人却又纵了出去,等到郭飞鸿再次腾身掠出围墙时,淡月之下,那黑衣人已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这种情形令郭飞鸿心中明白,在轻功提纵术上,自己比起这人来,似乎还要差上一筹。 一个人的悲哀,莫过于绝望…… 一时间,郭飞鸿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前面那人一路飞纵而去,却不再追赶,因为他知道,追上去也没有用,无论在内功、轻功上,这人都比自己强,而且强出甚多,那么追上去,除了丢脸,还能如何? 他在月下伫立甚久,止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一霎间,他忽然觉出自己的武技太差了,差得等于没有。 在以往,他这一身功夫,曾令他感到骄傲,可是最近这一连串的挫折,使他发觉到,自己这身功夫算不了什么,对付一般江湖人物是有余,可是若遇上了武林中所谓的高手,简直不行。 试想那墨蝴蝶唐霜青,以及今夜所遇的夜行人,再加上那金婆婆以及铁先生这几个人,尤其是铁先生,那一身功夫,可说自己作梦都不会想到,高得那么玄,如非自己亲眼得见,真难以令人相信。 这些人,才是厉害的角色,其中唐霜青虽是较自己略差,但以一个姑娘家,能有如此身手,也算相当地惊人了。 郭飞鸿不由暗自下定了决心,此番事了,自己一定要苦练功夫,如能投在铁先生门下,那是最好不过,只是…… 想到铁先生,再想到了眼前的情形,他那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就凉下了半截。 当时他叹息了一声,回到客栈房中。 郭飞鸿回到房中,点亮了那盏油灯,又仔细找了找,那珠囊果然是遗失了。 查看房内各处,郭飞鸿这才发现,就在门上,有人用白色的石笔写着几个字,细认之下,那是:“东西我带走了,不必庸人自扰……” 好像语意还没有完,忽然中途停住的样子。 郭飞鸿细看字体潦草,自己并不熟悉,他想起方才惊醒霎那间,似见那人背向着自己,这时想来,一定是那人正在写字,忽为自己所惊,才中途停笔脱逃而去。 如此看来,这个人是有心而来了。 试看枕下长剑,衣内金银,这人分毫未取,即使是要取自己性命,也是极其简单容易之事,他却偏偏把那小小珠囊偷去,真正令人不解了。 无论如何,今天这个脸是丢定了,郭飞鸿不由又长叹了一声,自语道:“走吧,找到铁先生坦白认错,任他随便责罚我吧!” 可是,眼前,对于冷剑铁娥这方面也不能不有个交待。 在红木院门前伫立甚久,郭飞鸿才略微提起了一些勇气,他不得不在临行之前,向这个叫方和玉的少年交代一下。 记得三天前,他初次来这里的时候,小院中花叶扶疏,可是如今,仅仅不过三天的时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但见院内枝叶满地,瓜架下散落着四五条丝瓜,居然都没有人拾起,主人如非是不在家,就是太过懒散了! 郭飞鸿叹息了一声,在门上叩了两下,放声叫道:“方兄弟,请开门!” 只听得“刷”一声,一道翠绿色的窗帘拉开,有人微弱地应道:“是郭兄么?请稍等一下!” 听声音,这人正是方和玉,郭飞鸿不由微微一惊,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了,像是身在病中一般。 郭飞鸿心中正自奇怪,面前院门已自打开,立在门内的,正是那个年轻书生方和玉,只是三日不见,看来他已失去了原有的风采。 郭飞鸿乍见之下,更是大吃了一惊! 只见这方和玉双目红肿,就像是两个桃子似的,那双秀眉无力地蹙着,蕴含有无限沉郁。 短短三天的时间,郭飞鸿却发觉他那张白秀的脸颊,显得更苍白了,其上更微微呈现出一片青色,在一块青绸绑扎下,乌发散乱着。 看那情形,真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郭飞鸿惊讶道:“方兄,你这是……” 方和玉默默的望着他,苦笑道:“我想你是该来了,请进来吧!” 说着闪开身子,让郭飞鸿进来,身子一转,几乎就要倒下,郭飞鸿忙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右臂,道:“方兄小心!” 方和玉忽然张大了那一双肿泡泡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遂又叹息了一声道:“谢谢你,实在是……”说着低头战抖了一下,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郭飞鸿不知为什么,自第一面起,就对这位小书生留下好感,他喜欢他那种秀逸的气质,那种读书人独具的气质,这时见他病中情状,更增几分怜惜! 他不禁同情心大起,当下右手轻托方和玉肋下,微叹道:“待我扶你进去,你是不该出来吹风的。” 方和玉闻言又偏头看了他一眼,面上现出一片红晕,推拒道:“不用嘛!” 可是,他似乎实在没有许多的力量,去挣开郭飞鸿那只有力的膀臂,更且,他甚至连走路的力量也没有。 郭飞鸿半扶半提地把他带进堂屋,只见室内门窗紧闭,在一个红土小火炉上,正自熬着一个药罐,空气中散发出很重的药味。 方和玉坐到一张靠背椅上,他那无神的眸子,向郭飞鸿望着,点了点头,道,“谢谢郭兄!” 郭飞鸿剑眉皱道:“方兄,你怎么突然会病重如此?请大夫看过了么?” 方和玉微微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受了些风寒罢了!” 他说时,那双瞳子里,突然滚下了两串泪水,珍珠似地洒落于地,显然是言不由衷。他用袖角擦了擦,把头转向了一边。 少停,他重又回过脸来,苦笑道:“郭兄,你来此是找铁娥姑娘的么?她不会回来了,也许她早已死了!” 郭飞鸿不由一惊道:“方兄,你怎么如此说话?” 方和玉扬起了一双秀眉望着他,那娇弱之态,如非是那一身男人装束,郭飞鸿真要疑心他是个女孩子了。 就见他苦笑道:“铁娥是一个苦命的姑娘,郭兄如见着了那位铁老先生,可请他自己保重,今后不必再找她了,她是不会见他的!” 郭飞鸿怔了一下,叹道:“兄弟,你错了,也许你与铁姑娘相处日久,不免受了她的感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如今铁母已……” 说到此,他忽然警觉不对,铁母去世之事自己如何得知?当下忙自打住,顿了顿,才又道:“方兄你既与铁姑娘是表兄妹之亲,还望好好开导她才好!” 方和玉冷冷一笑,面色发青道:“此事不谈也罢,郭兄今日来,莫非就为了谈论此事不成?” 郭飞鸿呆了一呆,长叹了一声,道:“方兄,我……” 方和玉秀眉微颦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郭飞鸿频频苦笑道:“此事尚盼方兄谅解才好,我……我把铁老托交之物丢失了!” 方和玉闻言,竟微微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仁兄千里传书盛情已足感人,铁姑娘如今下落不明,东西丢了也就算了!” 郭飞鸿不由怔了一下,他本以为对方闻言之下,必然大怒无疑,却未想到竟会如此便说算了。 同时,他大为奇怪地道:“方兄知那是书信?” 方和玉轻描淡写地笑笑道:“即是母女传情,自然少不了书信……” 说到此,眨了眨那双瞳子,现出一付戚容,郭飞鸿叹了一声道:“此事虽蒙方兄你原谅,只是我失落了托交之物,总觉得无以向铁姑娘交待,于心不安!” 郭飞鸿说着,右手握拳,左手展掌,拳在掌上重重地击了一下,深深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方和玉见他满脸懊丧,一笑道:“我既说无妨,自是无妨,我保证铁娥她必不会怪你就是!” 郭飞鸿道:“方兄,你这么说,我虽略微放心,不过请你记着,只要我郭飞鸿有三分气在,我誓定要把那偷东西的贼子抓住,追回原物交还铁女侠!” 在他说话之时,那病弱的方和玉却似有些痴痴地望着他,听完后,露出细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道:“真的么?” 郭飞鸿点头道:“自是真的!” 方和玉微微颔首道:“好!有志气!” 郭飞鸿环顾屋内情形,似乎由于这方和玉正值病中,一切疏于收拾,瓶中的菊花,大都凋谢了,不由问道:“方兄,莫非你一人独居在此?” 方和玉点了点头,道:“铁姑娘喜静,一向独居,她离开后,我是来为她看守房子的,所以也是一个人住在此地。” 郭飞鸿诚挚地道:“方兄你如今身染重病,怎能再事操劳,这样吧……” 顿了顿接下去道:“如果方兄你不嫌弃,我可暂时搬来住上几天,等到你病体复原之后,我再离开,如何?” 方和玉似乎颇为动容,却苦笑道:“郭兄盛意可感,只是如此我不敢当,再者我也已习惯寂静,有郭兄同住于此,只怕反而有些不便!” 郭飞鸿慨然地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再说了,你我虽是才第二次见面,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是我却很是喜欢你这个朋友,你此刻身在病中,无人照顾如何能行?你就不要客气了!” 方和玉呆了呆,眼圈微红道:“你我初识,我怎敢有屈郭兄你……” 郭飞鸿见他拘谨如此,分明是一个未曾涉世的年轻孩子,不由更加关爱,当时朗朗一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个人总是要交朋友的。如果你喜欢静,我夜晚就在堂屋里睡觉就是了!” 方和玉一双澄波的眸子注视了他片刻,终于微微点道:“郭兄真乃古道热肠,只是……” 说着微微闭目长叹了一声,突然胸前频频起伏不已,郭飞鸿生怕他支持不下去,忙过去扶他道:“方兄,你快进去躺下歇一歇吧!” 方和玉用手推开他的手,脸色微红道:“郭兄不用扶,我……自己会走!” 郭飞鸿以为他生性坚强,不愿事事依赖于人,当下只好退后一步,方和玉单手扶墙,喘息了一刻,慢慢踱入卧室。 郭飞鸿正想跟进去。却见这扇房门竟砰地关上了,他不由内心有点好笑,暗忖自己已够怪性,这位却比自己更矫情,当然,这也是由于年纪太轻,脸皮太嫩之故,比不得自己习武之人,在江湖上多少已历练过一些时候。 这么一想,他非但不以为怪,反觉得这是自然的了! 他本准备立即上路,赶往九华山,以便面谒铁先生,说明一切,可是如此一来,也只有耽误几天了。 他首先把屋内整理了一下。这是一幢仅有三间的小屋子,一间客室,一间卧室,另一间是书房。 当他把院子打扫干净,为花瓶换好了水之后,忽听方和玉室内传出一阵低低的饮泣之声。 郭飞鸿不由呆了呆,心忖道:“莫非这位兄弟,还有什么伤心之事不成?” 于是,他走到方和玉房门前,轻轻推开了门,却见方和玉拥被埋首,正自低声地啜泣着。 郭飞鸿甫一进门,方和玉忽然抬起头来,怒声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郭飞鸿一愣,苦笑道:“兄弟,想开一点,你哪里不舒服?” 方和玉秀眉一扬,又待发作,可是当他那双噙泪的眸子接触到郭飞鸿那张诚挚的俊脸时,却是怎么也发作不起来了。 只见他抽搐了一下道:“郭兄,你不要管我,请出去……吧!” 郭飞鸿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脂粉香味,有如是来到了女子闺房一般,心中忖道,可能这房间过去是那铁娥所居的。 这时但见那方和玉,头上缠着一方黑绸子,把整个头发紧紧扎着,身着白绸长衣,更显出清秀绝伦,他那双无力的手,露在被外,十指尖尖有如春葱。 郭飞鸿看到这里,又禁不住暗思道:“看这位方兄弟分明是个娇生惯养的读书公子,却怎么一人独居于此,虽说他曾谓是代那铁娥看守房子的,总似有些牵强,只是这是人家私事,人家又有些“讳莫如深”,怎好深问! 郭飞鸿见几上置有温壶,就斟了一杯水送过去,方和玉接过喝了一口,抬起眸子凝望着他道:“我的病只怕十天半月尚不能好,如此劳累大哥,我心中实在不安!大哥你还是走吧!” 郭飞鸿听他竟自改口称呼自己“大哥”,可见并非无情,私心甚慰,当即摇头一笑道: “兄弟,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在你未痊愈之前,愚兄是绝不离你独去!” 方和玉倚身床上,轻轻叹息了一声,忽然有所感触地道:“大哥你……太好了!” 说着微微闭上了眸子,显出了他那漆黑的长长睫毛,如此别致娇弱的小哥儿,郭飞鸿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偏偏他又在病痛之中,怎不令人格外垂怜?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我去熬上一锅稀饭,等一会好了,就为你送来,你少吃一点,再好好睡一觉。” 语毕正要转身出房,却忽然看见床前粉壁上,悬着一口形式颇为古雅的长剑。那是一口黑蛟皮鞘,绿玉把手,墨绿丝穗的长剑,细细的,窄窄的,郭飞鸿是识货之人,一望之下,便知是一口罕世的宝刃。 当下他不由吃了一惊,道:“兄弟,这口剑是你的么?原来兄弟也是剑门中人,真是失敬了!” 方和玉冷冷一笑道:“大哥不必误会,此乃铁姑娘遗忘留下的,与小弟没有什么相干!”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兄弟,你好好休息吧!”说罢大步出室。室内,顿时呈现一片死也似的寂静。
第四章 金旗五行 在郭飞鸿日夜费心的照顾之下,这位方相公的病,终于有了起色,现在他已能在院子里散步,做一些轻微的活动了。 只是这个小哥儿,好似有心事想不开,内心好像埋藏着无穷的沉郁和悲哀,他那双细细长长的睫毛,自从卧病以来,便一直未曾舒展过。 此时,当金黄的阳光,轻轻的洒落在这种满了各色花卉的院落中时,方和玉的意绪似乎好得多了。 在那个结满了丝瓜的棚架边,他徐徐地转回身来,目光中包含着亲切和感激,端详着那个十日以来,日夜服侍自己的郭飞鸿,淡淡地道:“大哥,你可知我内心多么地感激你么? 要不是你……唉!我可能就一病起不来了!” 郭飞鸿望着他微微一笑,走过去道:“兄弟,你不要说这些,人谁又没有个生病的时候?” 方和玉低头看着脚尖,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道:“大哥,我有一句话,也许不该多问,只是……” 说到这里,这位面嫩的小相公,禁不住脸色微微一红,郭飞鸿爽朗地道:“兄弟你有话但说无妨!” 方和玉平视着他,徐徐地道:“我蒙大哥如此恩待,对于大哥却知道得太少!” 飞鸿一笑道:“原来是说这个。兄弟,我不是说过么,我家住在苏州,上有父母,兄妹四人……” 方和玉睨着他道:“上有父母,中有兄妹,下呢?” 郭飞鸿摇头笑:“你真会开玩笑了,我如今尚无妻室,自然没有子女了!兄弟,你呢?” 方和玉脸一凝,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不要多问我,我无可奉告!” 说罢,他那双眉毛,却又轻轻地皱了起来,这几天郭飞鸿就为了想进一步了解他,不知碰了多少次钉子了,飞鸿喜欢他的文雅和沉默,喜欢他那股子读书人的蹩扭劲儿。 闻言后,郭飞鸿不禁一笑道:“你只管问我,总不许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 方和玉冷冷地道:“没有什么道理!” 他说这句话时,一双眸子里,却闪射出看来像是有情的光芒,转身走了几步,顿了顿,又道:“大哥,你已决定要走了?”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也该办一办我自己的事了。” 方和玉冷冷地道:“去九华山见铁先生?” 飞鸿又点了点头,道:“不错!” 方和玉又转过身来,叹了一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东西丢了就算了,那铁娥一定不会怪你的!” 郭飞鸿道:“兄弟,你到底是年纪轻,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试想那位铁老前辈,一旦发现失落了这些东西,该是如何的着急?这件事,我又怎能推卸责任?我……” 剑眉微微皱了皱,摇头又道:“我真是太大意了!” 方和玉在他说话时,一直留意地看着他,听完,轻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些不舍就此与你分开……”他很吃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面色又红了。 飞鸿不由一笑,走上去握住了他一只手,道:“兄弟,你有这番心意,我就没有白交了你!” 方和玉似没有料到飞鸿会有如此亲热动作,面色顿时一变,他用力地把被郭飞鸿握住的手抽了出去。 郭飞鸿不由又微微一笑,这十天来,对于这位小兄弟的怪异脾气,他已见怪不怪,并不介意,在他感觉里,对方实在是太嫩了,无论模样儿、性情……简直就像是个女孩子,这种人闭户读书固无不可,要是和自己一样地走动江湖,那可就不行了! 有此感觉,郭飞鸿就想劝他几句,但却一时无从说起,而且对方生性如此,又岂是可以改变得了的? 飞鸿是一个相当豪爽实干的人,方和玉既然病体已然复元,自是不便多留,他叹息了一声道:“铁姑娘回来,请代我向她致歉,也许铁老前辈会亲自来探望她的……” 向着方和玉点头一笑,接道:“兄弟,我走了,你要保重身体……” 说罢,他由腰侧取出了一把尺许长短的匕首,递给方和玉,微笑道:“这口短剑,配合我这口长剑,乃是雌雄一对,你我虽属初识,但有此十日相处,已胜似亲生兄弟……” 递过短剑,又道:“见物思人,兄弟今后只要看见了这口剑,也就会记起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朋友,愚兄我是切盼的!” 方和玉面色一白,慢慢地接剑在手。 那是一口青色鲨鱼皮剑鞘,珊瑚把柄的短剑,形式古雅,方和玉春葱似的一双玉手抱剑,轻轻按动柄上哑簧,把它抽了出来,在袭人的冷气里,他不由赞了一声:“好剑!” 旋即抬头望着飞鸿道:“我必定好好保存,永不离身,礼尚往来,我也得送大哥一件东西才行,不过比起大哥这件礼物,我的未免太寒酸了!” 说罢,就见他自袖内摸出了一块墨玉砚台,低头细看了看道:“此砚是我十年来未曾离身之物,滴水成墨,最能润毫,亦可解人烦思……就回赠大哥留作纪念吧!” 郭飞鸿按过看了看,一惊道:“兄弟,这礼物太重了,我实在不敢……” 方和玉一笑道:“大哥不收,就是瞧我不起,我生平不惯为人送行,大哥请自去吧!” 说罢,倏地转身入室,院中吹来一阵山风,卷起了一些灰沙,飞鸿不禁感到一些离别的怅怅。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孤独得像是一只沙漠里的骆驼,而方和玉——这位不为世俗所染的少年,正和自己同样的具有一种孤独的性情,这种性情似乎是永不会向现实低头,像是一块礁石,突立于急流骇浪之间。那么,这份友谊,怎不令人感到珍惜可贵? 十天以来,两个陌生者在蓦然中结合,像是萍聚,而今又离别得那么骤然,有如风散,萍聚风散,世事本来如此! 郭飞鸿就如此地离开了。 走长岳,经黄鹤,踏入皖境,又渡长江至池州,来到了皖南名峰——九华山,郭飞鸿这一路,好不辛苦! 他因为急着会见那位奇人异老——铁先生,恨不能肋生双翼,立时见到他,然后,把所经历的一切,向他陈诉,求他对自己谅解。 飞鸿内心充满着惶恐和愧疚,因为像铁先生这种奇人异士,个性最难捉摸,要是自己实话实说,对方可能会一笑置之,也可能会为此与自己立时翻脸。 他在八月十五中秋夜,早早地登上了九华绝峰,但觉天风冷冷,低头俯视大地,真有“登九华而小池州”之感。 九华天下秀,苍松奇石,烟云缭绕,一入前人词章,尽成九华风光。 郭飞鸿选择了一处可资藏身的怪石,掩身石后,现在,他可以一览峰头而无遗。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皓月,那么静静地挂着,山风阵阵,虫声啾啾,夜已深,他不禁暗忖道: “他们别是不来了吧?”想到这里,心中顿时狐疑了起来。 又等了一个更次,明月已上中天,夜凉如水,仍不见有人出现,郭飞鸿顿时感到有些不耐了。 正当他狐疑莫解的当儿,忽然,他发现山道上亮起了一盏明灯,远远似有人向峰上走来! 郭飞鸿猛地心中一惊,那盏明灯不过是那么惊鸿一闪,也就在郭飞鸿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峰上! 这时,飞鸿已能清楚地看清来人的模样! 在一盏大红纸灯笼的红光照射下,他看出上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之一,正是他所熟悉的金婆婆,另外那个人,却是一个瘦削的老者。 这老者身高约在七尺左右,瘦削的一张长脸下,飘着一绺山羊胡须,满头白发,看来真像是霜雪一样白,老者把它结成一条粗如儿臂的短短发辫,垂挂在颈后,在辫梢上还结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金环。 使飞鸿感到惊异的是,此老周身上下闪耀着一片炫眼的金色霞光,敢情他身上那袭长衫之上,也缀满了闪闪发光的金片,在红色灯光映照之下,绚烂夺目,好不气派惊人! 那位金婆傻,看来也似比前日风采多了。 记得月前初见她时,她一脸病容,可是如今,像是已经完全痊愈了。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袄裤,只是在上衣前后,各缀有一块金色团花,灯光之下,闪闪有光! 这两位的蓦然来临,顿然使得郭飞鸿紧张了起来,他猜想,那个瘦削老者必是所谓的长青岛主段老头儿了。 只见这老者上得峰后,冷冷一笑道:“看样子,我们来早了!” 金婆婆晃了一下手上的灯笼,满脸不悦,冷笑道:“客人等主人,未免有失礼仪!” 说着,这婆子右手一抖,掌中的红纸灯笼,就像箭似地飞出了手,只听“笃”一声,灯笼的提杆儿,竟自实实地插入石内半尺有余。 那盏灯宠经此一震,倏地荡了起来,像是正月里玩的彩球似的,左摆右晃不已,尽管如此,那烛火兀自未熄,金婆婆右手向外徐徐一推,摇晃立止,石后的郭飞鸿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心忖道:“好厉害的乾元如意真力,这婆子功力已是如此,那位长青岛主,自是更加可观了。 此时月正当中,如银的冷辉之下,九华山上一草一木都清晰可见! 长青岛主段老头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月,他那张瘦削的脸,仿佛是纸糊地一般,深凹的一双眸子,无力地睁着,其下是正直的一条鼻梁,在他左颊上,却现出一道深深的疤痕,在月光之下泛着暗红的颜色。 这老头儿看了一下天时之后,微微一笑道:“离子时尚还有一些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老伴儿,把你带来的月饼拿出两个来,我们也吃吃!” 金婆婆叹息一声,道:“大敌当前,你竟然还会有此雅兴?” 老者呵呵一笑道:“我段南溪生就如此个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四下群峰环指了一下,接道:“九华天下秀,我们远涉千里,来到这里,明月当头,怎能不赏?” 说罢,仰天发出了一阵狂笑,整个山峰,在他笑声里,都似乎震动了。 郭飞鸿心中不由暗暗赞佩此老的豪迈劲儿。段南溪笑声一敛,忽地抖手打出了一片绸巾,四平八稳地落在了地上,他笑道:“来!来!来!坐下!坐下!” 话落,人已盘膝在绸巾上坐了下来! 这时天风更烈,把二人身上的肥大衣衫扬起来,月光下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金婆婆见丈夫如此,也不愿扫了他的兴头,遂也坐了下来,她由身后解下一个包裹,打开来,其中是一些散碎银子,另外还有一盒月饼。 郭飞鸿未曾想到,这二人竟然真的有此幽情,真的吃月饼赏起月来。 就听得那段南溪道:“等一会儿那铁老儿来了,由我一人应付,我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故人把晤,真乃大快事也!” 金婆婆鼻中哼了一声道:“岛主,你大意不得,姓铁的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如没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有此九华之约了!” 段南溪大口咽下了月饼,冷笑道:“这么说,我们是输定了?” 金婆婆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当空一声长唳,正有一只白鹤飞掠而过,段南溪右掌疾抬,那白鹤就空打了个转儿! 遂见段南溪又冷冷一笑,道:“下去!” 紧跟着五指一抓一放,那白鹤“呱”一声,双翅尽折,白羽飘散了满空,直向着峰下坠落而去! 段南溪呵呵一笑,道:“我这‘分云爪’比起他那一手‘凌空裂帛’如何?” 金婆婆惨笑道:“南溪,你不可大意,要知道这铁老儿是找来的……” 她还要说下去,段南溪却一声冷哼道:“不要再多说了!” 忽然偏头看了一下,冷然笑道:“如是我老眼不花,姓铁的来了!” 此言一出,金婆婆不由霍地站了起来,道:“在哪里?” 段南溪伸手指了一下,道:“那不是么?” 他接着神色微微变了一下,冷冷地道:“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郭飞鸿果见空中直直地飘来一物,像是纸片之类。 郭飞鸿尚未看清这到底是一件什么玩艺儿,就见坐在地上的段南溪右手平平地一抄,已把飞来之物接在了手中。 金婆婆忙就近一看,只见是一张大红贴子,其上写着“铁舒眉拜”四个大字! 金婆婆霍然色变道:“他来了!” 段南溪一抬头,狂笑道:“愚夫妇候驾多时,铁朋友,你来迟了!” 说着原地不动,只把袍袖一展,那张大红拜贴便箭也似地射了出去! 就在这时,但只见眼前人影闪动,一人踏空而至。 天风飕飕,飘拂着这人那袭雪白的长衣,现身,落地,伸手,接贴,虽是四个不同的动作,可是这人却施展得如此自在轻快,有如是一个式子。 他那雪也似的一双白手,轻轻托着帖子,落地时,就似浮空而来的一个鬼影子。 除了那位长青岛主段南溪以外,就连金婆婆竟也未能看清,这个人是怎么来的,是由哪里来的。 白衣人站定之后,莞尔一笑道:“汉水一别,匆匆三十春秋,老朋友别来无恙否?” 说话时,白衣人那张苍白的脸,看来更加惨白了,他那深深陷入的两道皱纹,也像拉长了许多。 他虽激动得声调微抖,可是他依然保持着豪士的风度,不忘在甫一见面时,先向故交寒喧问候! 郭飞鸿在石后暗暗吃惊,这位铁先生神情异样,给他紧张的心弦,带来了重重的负荷。 记得月前在长江初见此老时,此老白衣白帽,是何等一付幽闲情态! 今夜,此老,虽依然旧时衣着,但他那儒雅的面上,却显得那样严肃,像是罩上了一层秋霜。 另外郭飞鸿发觉到,在铁先生前胸正中处,用银色的链子,垂系着一柄不足二尺的短剑。 这口剑,呈月牙形,整个剑鞘,剑柄,全是银色,一片银色光华,映着星月,令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冷,直似那剑鞘儿关不住森森的剑芒,一丝丝地都侵入人心,由此也可以推想到,那是一口多么锋利的神器了。 坐在地上的段南溪此时呵呵一笑,轻拂着他那一双大袖子,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他用那双无力的眸子,打量着铁先生,颔首冷然道:“不错,三十年没有见了。老哥,你看来仍然是那么年轻,足见修为与日俱深,驻颜有术,而我,哈哈!老多了!” 郭飞鸿吃了一惊,因为就外貌上看,铁先生不过四旬左右,无法与段老头相比,而这位段老头,竟然口称他为“老哥”,委实令人想不通。 铁先生这时森森的一笑,瞳子里灼灼放光,道:“这三十年,南溪兄,我找得你好苦!” 段南溪沉声笑道:“你到底还是找到了我!” 说到这里,这位长青岛主,人称“金指”段南溪的老人,又呵呵发出了一阵干笑。 接着他面上浮上了一层愤怒,笑声一敛,勃然变色道:“长江道上,老兄你那一手可真够狠,丝毫没有给兄弟我留一点面子,为此,我老头子要来谢谢你……” 铁先生清癯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深沉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报答你三十年前一指之恩!” 说罢,这位全身雪白的铁先生,抬头看了一下天,以切齿的声音,继续说道:“南溪兄,我希望你今夜索性成全了我,这是我恳切邀请二位来此一会的原因!” 金指段南溪一声狂笑道:“铁舒眉,你找我,在我意料之中,段某千里而来,这颗头颅也没准备再带着回去,老朋友见面,明月当头,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大好时光,速速作一个决断的好!” 铁先生鼻中哼了一声,道:“阁下言重了!” 这时一边的金婆婆,见这两个人将要白刃相向,禁不住一阵胆战,当时望着铁先生叹息了一声,摇头道:“铁大侠,我老婆子虽不明白当年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铁大侠,如果你能……” 才说到此,金指段南溪便厉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再多说了!” 旋又冷笑了一声,目视铁舒眉,道:“老哥,你划下道儿来吧,天时可是不早了!” 铁舒眉点头道:“很好,南溪兄,我很敬佩你这种爽朗作风,只是……” 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只是今日的铁舒眉,却是大异于当年了。” 他那双含蓄的眸子,在说这几句话时,仿佛睁大了一倍,接着森森一笑,目视着段老头,又道:“南溪兄,你身后所背何物,何不亮出一观?” 段南溪右手向后一探,已自背后摘下了一个长条圆柱形的东西,只见他信手一挥,“呼”一声,那东西便自展了开来,竟是一面金光闪闪的旗子。 那是一面三角形,正中绣有一枚核桃大小的金环,金环正中有一个“令”字的金色怪旗。 铁先生看到此旗,呵呵一笑道:“如果铁某老眼不花,这正是足下驰名四海的‘如意金旗令’了。幸会、幸会!” 段南溪一展手中旗,呵呵狂笑道:“不错,这也正是我段南溪的兵刃。铁老哥,段南溪候教了!” 铁舒眉搭眉冷脸道:“正要领教!” 说着,他那双奇白的手,微微抬起,紧紧握在胸前银色短剑之上。 随即他足下向后一点,飘然荡出数尺以外,紧跟着右手向外一撒,“铮”的一声脆响,当空像是闪出了一道寒电! 在一阵龙吟声中,铁先生手中已多了一口奇光刺目,壮如月牙形状的短剑。 段甫溪不由面色一变,嘿嘿笑道:“好剑!” 手上三角怪旗,呼地卷出去,同时一声叱道:“老婆子,你闪开!” 金婆婆双手向左右一分,如同怪鸟似地审了起来,身形向下一落,已置身在一块突出的石笋之上! 段南溪旗角巨风,把风头上一块巨石,隔空卷起,发出了一阵轰轰巨响,直向山下滚去! 这老儿展旗,进身,再收旗,如同旋风一般,待到金旗一收,他那伟岸的身子,恰似生在岸边的一棵巨松,一任天风卷过,他身子却是纹丝也不动。 铁先生短剑向空一指,豪气干云地朗笑了一声道:“段南溪,今夜如不能败你于我这口残月剑下,铁某就从此不再出来现眼了!” 金指段南溪怒叱了一声“好!” 身子霍然腾空而起,翻身疾扑,三角怪旗闪电一展,“呼”一声,由下而上,直向铁舒眉正前方卷了过来! 铁先生残月剑侧斜着向上一举,段南溪忽地踉跄后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变,第二次一展手中旗,那三角形金色的旗面,搭在了手臂上,陡地一声劲叱,足尖一点,如同是一片彩云似的,又扑到了铁舒眉身边。 这一次他左掌刚现,铁先生屹立的身子,竟向左一摇,段南溪一声怪笑,如意金旗跟着“刷”地挥出。 这杆怪旗在他这一挥之下,同时包含了“点”“挑”“卷”“打”“崩”五个字诀! 武林中能以一样兵力,在同时之间使出双招的,已不多见,段南溪这一旗五打,真正令人心惊,堪称独绝武林。 更妙的是,他左手已逼住了铁先生的后退之路,金旗上五招字诀威力,分别发挥在杆尖的“点”“挑”,旗面的“卷”,旗杆的“打”和旗面的“崩”! 三角形怪旗,闪烁出一片耀目金光,这五字诀,无不用到奇绝阴狠的节骨眼儿上! 他这一手“金旗五打”,乃是近年新创不久,从未使用过的最厉害秘学。 老实说,这一招,段南溪势在必胜,铁先生万无抵挡之理,只有设法后退,而这一点,段南溪也早已考虑到了,如果这时铁舒眉身子腾起来,那么其后果,将是坠落千丈深渊! 金指段南溪如意金旗甫一攻出,他左掌同时挟着排山倒海的劈空掌力,吐气开声,平胸推出! 峰头上吃他这种巨力,卷起了一天沙石,他整个的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魔影,连同着金旗和掌势,构成了一团滚动的暴风。 武林中,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怪招威势! 武林中,也从没人能够像段南溪这样化兵刃、肉体为一形的! 在凛冽天风里,这位长青岛主施展出这么厉害的招式,显而易见地,他是欲置对方于死地! 他双目如怒鹰也似地睁得滚圆滚圆,头上的那根短发辫,整个地直立了起来。 在他没有出手之前,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老朽的人物,竟然会有如此厉害可怕,这时他哪里像是一个人,简直像是一头狮子、老虎,那伸出的左掌,也像是低飞猎兔的一只鹰爪! 段南溪这招“一旗五打”与随附的掌势甫一发出之后,就连一边伫立作壁上观的金婆婆,也禁不住怪笑了一声道:“好招!” 石后的郭飞鸿更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蓦地站了起来! 但只见金白两个影子,就空一合,暴起“呛朗”一声脆响,残月剑像是摔碎了一天银子似的,泛出了万点银星。 那是多么动人心魄的一击!清脆,嘹亮…… 剑上的龙吟之声,有如是沙漠里的一串驼铃,唏哩哩!震人耳膜,撼人心魄…… 金白二影一击之下,都伫立着不再动了。 铁先生右手抱剑而立,清癯的面颊上,不过是多了两道深刻的冷笑皱纹。 长青岛主段南溪愣了愣,忽地狂笑了一声,声动天地,道:“好招法……段某生平仅见,段某今夜……” 这狂笑声,传遍了整个峰项,似乎整个的九华山峰都为之动摇了。 接着,他徐徐地转正身子,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他身上不再是金光闪烁了,那为数百十的闪烁金片,随着夜风一片片地飘出去,就像是空中的星光一般。 至于铁先生究竟是施展了一手什么样的剑法,竟能如此挫折戏耍了段南溪,场外的两个人,是一点点也没有看出来! 月光映着段南溪那张长脸,他微微摇晃着身子,双手沉重地挥动着那杆称雄武林垂数十年之久的“如意金旗令”,这一霎那,他感到了悲哀! 铁先生右臂轻起,冷如寒冰地道了声“承让了!” 他说完这句话,“锵”一声,短剑插加鞘内。 那一边观战的金婆婆,忽然一声怒叱,自石笋上拔身而起,直向着铁先生猛扑了过来。 铁先生森森一笑迫:“婆婆做甚?” 他只把右手五指箕开,在面前一遮,金婆婆便来势如电,去势如风地倒折回去,却是足下自乱,踉跄后退了五六步始拿桩站定, 他身子抖战了一下,道:“你……” 铁先生以比冰还冷的声音道:“金旗令自今请销撤,长青岛半年之内解散,岛上不得驻留一人,些许小事,岛主当不致为难吧!” 段南溪哈哈一笑,只见他右手一掷,石笋上火星一闪,那杆“如意金旗令”,已齐柄陷入石内。 他回过身来,向着铁舒眉一阵苦笑道:“多谢尊驾剑下留情,一切遵命,再见!” 说着双袖一挥一收,就像一头凌空束翅的大鹤似的,向峰下直落而去。 他是背贴着壁峰直落下去,中途只利用足踵,手指的力量,在石壁之上略略沾点,看起来真比箭矢还快! 金婆婆这时望着铁先生,点了点头,她本想说几句后会有期之言,只是对方那惊人的武功太高太玄了,高玄得令她连一句大话都不敢话。 她只点了点头,苦笑道:“承教,老婆子告辞了!” 一转身,随着段南溪之后,也向峰下落去! 九华山巅,萍聚风散,又回复了原有的宁静。铁先生向远天凝望了一刻,突然徐徐转过身来,冷笑了一声,道:“你可以出来了,戏已经完了!” 郭飞鸿不由暗吃了一惊,心中却仍存着一些怀疑,一时出来不好,不出来也不好,大感为难。 铁先生鼻中微微哼了一声,只见他身形一闪,已到了飞鸿身前,冷然道:“郭飞鸿,你还不出来么?” 郭飞鸿只得站起斟来,垂首窘然道:“老前辈请恕失礼,我只是……” 铁先生目光炯炯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概是送还我遗失的东西来的,可是?” 飞鸿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铁先生那张白白的面颊之上,没有一丝笑容,他那袭雪白的长衣,为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那么逼视着郭飞鸿,令飞鸿感到不寒而栗! 郭飞鸿只有频频苦笑,他不知怎么启齿才好。 铁先生忽地双眉一挑,双手同时向前一伸。已沉实地按在了郭飞鸿双肩之一。 只见他身子一阵战抖,道:“说……你莫非把我那包东西遗失了?” 飞鸿咬了一下牙,讷讷道:“老前辈请暂息雷霆,容我细禀!” 铁先生双眸微微地闭了闭,遂即松开双手,后退了一步,道:“你慢慢说!” 飞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老前辈猜得不错,我……我把那珠囊遗失了!” 铁先生目光一亮,身子瑟然抖了一下。 郭飞鸿生恐他发作,忙接道:“此中情形,一言难尽,请容我——禀告,你老人家也就明白了!” 铁先生忽地长叹了一声,道:“这都怪我一时大意,赠衣时忘了取出那包东西,却也怪不得你。你只告诉我,此物怎么遗失,为何人取走就是!” 飞鸿苦笑了笑道:“这正是我千里来此找你老人家的原因!” 接着,长叹了一声,遂把月来一段经过,由头到尾地详说出来。 铁先生一言不发,仅在飞鸿说到长沙访晤铁娥不获,巧遇方和玉时,面上微微现出了一丝异容。 郭飞鸿前后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说完一切,铁先生听后,冷冷一笑,目视着郭飞鸿徐徐地道:“小伙子你受骗了!” 郭飞鸿吃了一惊,道:“老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外貌如同是老儒的风尘异人铁先生,冷森森地一笑,道:“你说的那位方和玉,他是个什么长相?” 飞鸿想了想道:“二十左右的年纪,很斯文。” 铁先生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我可以告诉你,铁娥没有这么一个姓方的表哥。小伙子,你上当了!” 仰面哈哈一笑,笑声一敛,遂又接道:“那姓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冷剑铁娥。小伙子你空负一身武功,却是男女不辨,岂不好笑?” 飞鸿不由面色一变,道:“这……不可能吧!” 铁先生冷笑道:“这位铁姑娘个性我最了解,平素最是自负,很少有人能与她谈上三句话,却想不到竟会对你如此宽容,真正令人不解!” 说着,他那双光采灼灼的眸子,盯在飞鸿面上转个不停,郭飞鸿不由甚窘地低下了头。 可是他却又情不自禁地红着脸道,“老前辈,你说的可是真的?那方和玉就是……铁姑娘?” 铁先生鼻中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 郭飞鸿只觉得脊椎间一阵发痒,直出冷汗,铁老的话,忽然启发了他原有的一些狐疑,再由那位方和玉一言一动细细看来,一切都明白了。 他止不住一顿足,道:“糟了……” 铁先生那张原本严肃的面颊上,这时忽地带出了一些慈祥的笑容,他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在飞鸿头上摸了摸。 他微微的笑道:“小伙子,这不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么,莫非冷剑铁娥还配不上你?” 飞鸿冷汗涔涔道:“老前辈,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惭愧……唉!我真是丢脸透了!” 说时连连摇头苦笑不已,他想到那十天之中。与方和玉朝夕相处的情形,虽说井没有越轨的行为,但是把臂握手,自己就从未避过嫌…… 想到这里,郭飞鸿只觉得两颊火热,顿时就怔住了。忽然,他又重重跺了一脚,转身就走。 铁先生含笑道:“你上哪儿去?” 飞鸿收步回身,目光炯炯道:“我要到长沙去,问一问这位姑娘为何故戏耍我,再者……” 突然他后退了一步,似乎猛然想起什么,口中“哦”了一声,讷讷道:“这就对了,你老人家的东西,必定是她拿去了!” 至此,他更记起了那客栈墙壁上的留字:“不必庸人自扰,东西我已拿去……”,这事情如今就像镜子一样地明亮了,他除了低头叹息,顿足,自认愚蠢以外,简直无话可说! 铁先生见状,忍不住又笑了,他含笑点头道:“你不必再跑这一趟了,她不会在那里,早走了!” 飞鸿苦笑道:“如非是你老人家开我茅塞,我永远不知,这么说,前辈的东西,确是铁姑娘自己取走了,如此你老人家倒可不必再担心了!” 铁先生颔首笑道:“你一说,我就猜出是她取去,根本不会担这无谓的心!” 说罢,他又情不自禁的向着飞鸿望了望,道:“你不是说,曾赠送铁姑娘一口短剑么?” 飞鸿讷讷道:“我怎知……她是铁姑娘?” 铁老目光注定着他,道:“她可曾送你什么?” 郭飞鸿一怔道:“这……” 他乃是一个正真人,从不擅说谎。铁先生如此问,他略一迟疑,也就照实直说,当下期期艾艾道:“她送了我一块古砚……” 铁先生伸手道:“拿与我看看!” 飞鸿只得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墨玉古砚取出送上,铁先生接过细看了看,点头喃喃自语道:“好姑娘……” 飞鸿惶恐道:“此砚太名贵,老前辈如认为不妥,请收回便了!” 铁先生一笑道:“她既送你,自应归你,我何能擅自收回?你好好保存着吧!” 飞鸿接回古砚,徐徐收入怀内。铁先生叹息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也许已经知道,冷剑铁娥乃是我的女儿,是我如今仅有的一个亲人……” 铁先生说这几句话时,身子微微有些战抖,飕飕的天气,把他那一袭雪白的长衣服吹得飞舞不已,可是老人伫立着,就像是一棵笔直的松树一般。 他冷声继续道:“她倔强得像一个男孩子,任性、狂傲,这个天底下,除了她母亲,她不服任何人……” 郭飞鸿惊奇的望着他,道:“她的武功一定很高吧?” 铁先生沉沉一笑,突然一掌直向着飞鸿肩上拍来,郭飞鸿不由大吃了一惊,忙自一个侧转,身法极快,可是当他身子尚未转过一半,铁先生那只手,仍然是拍在了他肩头之上。 郭飞鸿怔怔地道:“老前辈你……” 铁先生收回了手,道:“你的武功比起我女儿来,差得太远了!” 飞鸿不禁面色大惭,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铁先生一笑又道:“一个男人不如一个女的,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你是否有此感觉?” 郭飞鸿叹息了一声道:“老前辈如此说,我更是无地自容了!” 铁先生冷笑了一声,道:“铁娥自幼武功也是由我传授,她天质高绝,只可惜太过自负,所以只学得我武功三成……” 说到这里,目视天表,那张惨白的面额上,现出了几道笑纹,有些感慨地道:“可是,她如今在武林之中,已绝少敌手!” 郭飞鸿打了一个冷战道:“老前辈门下,有几位师兄?莫非尚无一人,能继承你老人家这身绝学?” 铁先生望月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弟子!” 飞鸿忽然心中一动。可是不知怎么,总觉难以出口,万一要是自己说出拜师的话,对方回绝了,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 他几次想张口,终又忍住。 铁先生似乎为飞鸿之言,触动了内心的伤感,甚久没有说话,只有附近的松林,为强劲的风力,吹得飕飕作响,天上的白云,如同万马奔腾似地在头上移动着。 郭飞鸿这时内心矛盾至极,去又不舍,留又无言,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铁先生身势一欺,飞鸿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已为铁先生一双瘦如鸟爪似的白手,抓了个紧。 他那双瘦手就如同一双钢钩似的,深深地陷进飞鸿的肉里,只疼得飞鸿“哦”的叫了一声。 铁先生那双瞳子睁得好大,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继承我……” 说到此,忽然又止住未出之言,冷冷一笑,松开双手,道:“你去吧!” 郭匕鸿心中刚自一喜,顿又冷了下来,对于这位怪人,他实在摸不透,巧下愣了愣,只得躬身一拜道:“弟子告辞了,你老人家多多保重!” 铁先生忽地转身,只见他大袖一挥,已如同一片白雪一般地腾了出去,在山崖之间,倏起倏落,一时间便自无踪! 郭飞鸿不由暗暗吃了一惊,铁先生这一身武功,确是他毕生以来所仅见的,在他未曾目睹此老之前,他绝对不敢相信,人世上竟然会有人能具有如此高超的一身本事,可是现在却不容他不信了。 这时他真有说不出的懊丧,他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千载难觅的良机,未曾当面跪求对方收为门下。此时什么都不必再谈了! 铁先生去如飘风,甚至于连他刚才消失在哪一个方向都不知道,妄图访求,岂非作梦! 千里迢迢来到九华,面对如此一个绝世的异人,竟自轻易错过,时机一去不再,怎不令人惋惜? 郭飞鸿在峰顶呆立良久,才叹息了一声,循来路下九华。他此刻内心的懊丧,当真是不可名状! 这月余以来,奔波千里,披星戴月,郭飞鸿确实受尽了煎熬,其实他所做所为,没有一件是自身之事,不过是急人之急,忧人之忧,虽不愧是侠士风范,可是也太辛苦了。 九华事后,归途中,这位少年奇侠,竟自病倒在池州城内,再也起不来了。 池州城西有一家叫“小池州”的客栈,郭飞鸿也就是寄住在这家客栈中。 他独身在外,骤然染病,倍感凄凉,那病初起,不过是周身发热,飞鸿尚未十分在意,可是一宿之后,竟自加剧,不过是七八天的时间,已把一个铁打的少年人折磨得形容憔悴,面黄肌瘦,连床也下不来了。 客栈里的伙计,看着可怕,就为他请了本城的一个大夫,开了几付药方,可是服药数帖,那病势非但没有起色,反倒更加沉重了。 郭飞鸿看看银两将尽,也就不敢浪费,只是一天天地挨着,等待死期来临。 这一夜,他强自撑着坐起,喝了几口水,见窗外月明星稀,梧桐树在风中瑟瑟地抖着,他内心不由更增无限愁思。 远处的更楼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客栈内不知是哪位老客人,正拉开嘶哑的嗓子在唱着:“店主东牵出了爷的黄骠马,由不住秦叔宝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唐王…… 驾……” 那是一段生涩的秦腔,唱的是“秦琼卖马”中一个小段,这老客唱得别提有多难听了,可是此时此刻,听在了郭飞鸿耳中,却引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他把几上的豆油灯拨亮了些,只觉得头重身软,双目发花,身子一斜,差一点由床上摔了下来! 手扶着床沿坐起,这位少年侠士,一时不胜感慨地长叹了一声,他目光接触到枕下那口长剑,似乎激发了一些英雄气概,由这口剑,联想到了那另一口短剑,他那憔悴的神色,更加显得黯然了。 接着,方和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此刻在病榻上,他那火热的情思愈形高涨,他在想,那方和玉一旦还回女儿身后,该是多么标致的一个姑娘…… 她那细绷弯弯的眉儿、樱唇、皓齿…… 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尤其是当她伏枕而泣的时候,那匀亭的背影,是多么动人!怎么自己当时竟看不出她是一个女人的? 想到此,他的脸更热了。 于是,他不自禁的由枕下摸出了那块墨玉古砚,细细在手中观赏,在古砚两沿,刻着“下笔用意,一字千金”八个小字。 郭飞鸿目注古砚,越发勾动情怀,睹物思人,转而又想到,冷剑铁娥,她既是那样高不可攀的一位姣姣女侠,偏偏身世飘零,看来似乎比自己更是孤独寂寞,更堪同情。 试想一个客居天涯的女孩子,乍闻母亲病故后的悲伤,该是多么沉重?也就难怪她会生那场大病了。 尽管如此,那铁娥所表现的,却仍然是那么坚强,她隐忍着极度的伤心,不需任何人的同情,世上女儿何多,可是又有几个,能同她相比?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她那种磊落? 这一霎那,郭飞鸿忽然感到,那铁娥太可爱,太可敬了,如此高超的一个女子,竟然和自己有过一段相处,她曾在病塌与自己耳厮鬓磨,虽非软语尽温,可是以她平日性情,居然破格对自己如此,看来当非偶然! 想到这里,郭飞鸿止不住喃喃自语道:“铁姑娘……你骗得我好苦……” 放下了手上的砚台,他突又一阵感伤,暗道:“你在病中时,有我为你守侍,如今我病在这小客店里,看来像是要死了,可是你……你知道么……” 想到此,一时伤心不胜,几乎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窗前吹进一阵山风,几上残灯摇摇欲熄。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情迷得可痴、可笑,也许那铁娥不过是为了报答自己病中服侍之情,才回送自己这块砚台,自己怎能如此胡思乱想,以内己昔日高风亮节,铁娥之王洁冰清,铁娥武功又比自己高出许多,自己如此瞎想,也太不知趣了。 如此一想,顿如当头一盆冷水,只觉得连坐着的力量没有了。 郭飞鸿闭上了眸个,呻吟了一声,正想熄灯睡倒,就在这时,床前陡起一阵风力,灯火被拉长了许多。 只听一个人以比冰还冷的声音道:“如此病势,尚还胡思乱想,你想死么!” 郭飞鸿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蓦地张目,却见床前立着个白衣白帽,瘦削的老儒。 这个人他认得,不由急呼道:“铁老前辈!你……” 铁先生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到他肩上,叹了一声,道:“几天不见,想不到你竟病成这样!” 飞鸿想起方才所为,一时不禁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先生见状,淡淡一笑道:“铁娥配你,倒也值得,只是孩子,你又何苦?” 飞鸿讷讷道:“我……我只是一时……前辈你万请勿笑,并乞海涵!” 铁先生望着他,长叹了一声,道:“痴儿!痴儿!人非圣贤,谁能无情?谁又笑你?谁又怪你?” 说罢,细目微合,遂开言道:“此生我本不欲收徒,可是你这孩子,却令我这几日悬心不下,也许你我该有一段缘分,就看你是否有此造化,继承我这一身所学吧!” 微微一笑,续道:“你可愿以一年时间,随我入山,探求我武学之秘?” 郭飞鸿不由张大了脑子,铁先生这几句话,顿时使得他病势一轻,他战抖着道:“我愿意!我……” 铁先生哈哈一笑,道:“孩子,一年以后,你如仍不是铁娥对手,我就失败了,我们走吧!” 说着,伸手一抄,已把飞鸿抱起,足尖一点,海燕似地以窜到对面瓦面之上,第二次腾身,化作青烟一缕,没入沉沉夜色之中。 ※ ※ ※ 一年一度,梅花又开放了。这一带的梅花,尤其开得美,红白相映,漫山遍野,为这苏北砀山,带来了无比的娇艳。寻梅至此的雅客,无不众口交赞,尽兴而归。 只是,如果你仍然还有兴趣的话,不妨顺着花丛一路而上,更娇艳动人的红梅,却在后山的“梅岭”,然而一般俗客很少有此耐心,那些清奇绝世的老梅,似乎只是为极少数的高人雅士而开,你只需放眼梅岭,但见花浪千顷,香光如雾,却不见一个游人,就可知所言非虚了。 蓦地一骑白马,由花树丛中窜出来,骑在马上的,却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少女。 这少女身着湖青色八幅湘裙,上身是紫红色京缎箭袄,外罩鹿皮小背心,扣在马蹬内的是一双薄底蛮靴。 她那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黑丝带紧紧的结着,鸭蛋型的一张清水小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蛾眉杏目,樱口瑶鼻,望之就如同她四周的梅花一般令人心醉! 此姑娘似有焦急的心事,马行至此,已禁不住娇喘声声,系在鞍后的长剑,不时地叩着鞍子,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声。 她伸出一只玉手,理了一下散在前额的几根乱发,日露迷茫,口中喃喃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该怎么走呢?” 忽然,她身下的白马,仰颈发出了一声长啸,少女不由吃了一惊,刚自拨马转头,已遥遥听得身后梅树丛中,传来了两声马嘶。 这姑娘立时勒住了马,蛾眉一挑,低低道了声:“糟了!” 她匆匆解下了鞍后的长剑,飘身下马,玉手一拍马股,那匹白马自行狂奔而去。 这时她身后林内,又传出得得蹄声,似乎直向岭上驰来,少女不由咬了一下银牙,猛地转身展开身形,一路轻微巧纵,直向梅花深处投去。 她身法极快,不过是几个起落之间,已深入梅林之内,可是身后得得蹄声,却似逼得更近了。 少女自忖逃走无望,索兴停身止步,呛地抽出了长剑! 就在此时,她眼中看见了一桩颇为奇异的事儿! 在她身前偏左的地方,矗立着一个白石砌成的大坟,坟前两侧,分植着几株梅树,梅花开得一片绚烂,花瓣儿缤纷下落着。 使她奇异的是,此刻,竟然有一个一身玄衣的姑娘,伫立坟前。 那玄衣少女,身材甚高,从背影看去,细腰丰臀,似乎极美,她身前置有一束鲜花和一个覆着青布的小竹篮子。 此时此刻,这玄衣少女只是无声地望着坟前的石碑,清风把她如云的黑发,散乱地飘起来。 紫衣持剑的姑娘,乍然看到此景,不由吓了一跳! 她此刻正感逃走无路,看见了这黑衣姑娘,不觉生出了一些希望。 当下纵身来到近前,急切地道:“姐姐请救我一救!” 黑衣少女闻声,缓缓转过脸来,她双目肿泡泡的,面色一片青白,只是这些都不能掩饰她那原有的绝世芳容,她竟是一个美得出奇的姑娘。 持剑少女不由暗暗一惊,可是正当亡命关头,也无心再论其它,她当下焦急的又道: “姐姐,你可知有什么隐身之处么?有人在追我,我……” 说时,她不住的回头望着,耳闻杂乱的蹄声,似乎就在附近停下了。 她不由面色大变,惶呼一声:“啊!” 可是当她再回过脸来时,却发现对方那个黑衣少女,无动于衷地仍然在端详着墓碑,对于她的请求,竟是毫不关心! 紫衣女不由甚是气愤,刚待责问,忽然瞥见那墓碑上写着:“亡妻,方幼仪之墓” 当下心中一动,道:“这是你什么人?姐姐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呢?我……” 黑衣少女冷冷一笑,开口道:“不要叫我姐姐,我不见得比你大!我有我的事,不暇顾你!” 紫衣女脸色一红,道:“你只须指点我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黑衣女插口冷笑道:“谁又知道什么藏身的地方!” 持剑的紫衣少女,不由蛾眉一挑,就要发作,蓦地,她身后一声尖笑道:“师妹,你不必逃了!” 紫衣女大惊失色,霍地转过身来,只见林前,立着一高一矮两个汉子。 那个身材高的,生着一张长脸,一双吊客眉,面带冷笑,那矮汉子宽大的脸膛,浓重的一双扫帚眉毛,二人手中都有兵刃,高个子是一支“万字夺”,矮汉子则是一口寒光刺目的“弧形剑”! 读者如不健忘,当能忆起,那高个子,正是月前在那五色大船上,被迫弃船亡命的鬼脸常通;那矮个子是彼铁先生打成重伤的海鹰冯大海,至于那个持剑的紫衣少女,正是化名芷姐儿,匿身青楼的黑蝴蝶庸霜青。 唐霜青转身看清常、冯二人,为时面色一变,冷冷笑道:“二位师兄何故如此见逼?莫非要逼我死么?”她说时,蛾眉斜挑,满脸愤恨之色。 鬼脸常通怪笑道:“师妹你错了,长青岛这些年来对你不薄,想不到你竟然乘危变节,别说金婆婆亲自来了,就是她不来,我二人身为师兄,也不能放你逃走!” 说到这里,他狂笑了一声,大着嗓子道:“现在无话可说,你还是随我二人回去见婆婆吧,我们为你美言几句,谅无大罪,否则,嘿……” 话声忽顿。晃了一下手中的“万字夺”,面现杀机。他身边的海鹰冯大海突然叹了一声道:“师妹,还是回去吧,你是逃不了的!” 墨蝴蝶唐霜青断然摇了摇头道:“我既出来,至死不回,二位师兄如不顾念同门之谊,小妹说不得也只有得罪了!” 说罢转身就走,鬼脸常通见状一声叱道:“你敢!” 人随声起,身子向下一落,已拦在了唐霜青面前,他一横手中“万字夺”,道:“师妹,你当真执迷不悟么?” 唐霜青杏目一睁道:“快闪开!”口中说着,掌中剑向前一送,“推窗望月”,直向着常通面上刺去。 鬼脸常通怪笑道:“好!你竟敢出手!” “万字夺”迎着一封,两般兵刃“呛”地碰在了一起,鬼脸常通身子向外一转,转到了唐霜青右侧,“万字夺”贴地翻起来,反向唐霜青左肋上猛扎了过来! 唐霜青娇躯向前一伏,掌中剑一贴双方兵刃,“啊”一声翻身跃出。 只见她掌中剑就空一举,冷笑道:“师兄,你平日自负,却未见得是我对下,今日你欺人太甚,我也就不客气了!” 常通一声怒叱道:“你是找死!” 他身子向里一欺,万字夺第三次翻起来,猛砸唐霜青当头! 唐霜青用剑尖一粘他的兵刃,娇躯蓦地拔起,常通向前一欺,只见剑光一闪,慑人心魄,唐霜青忙施展出绝招“倒剪梅花”,嗖一剑,直向他面上削来。 这一剑招势极快,待到常通发觉不妙时,冷森森的剑刃,已逼近眉心。 他怒啸了一声,双足用力向前一顿,整个身子仰后就倒,可是唐霜青已下了决心,不再容他逃开剑下,只见她剑锋一转,又顺着常通身势,逼了过去,剑锋向下一落,常通“吭” 的一声倒地。 唐霜青抽剑腾身,快同揉猿似地飘到了一边。 这一剑顺着常通右胸直至脐下,划了足有尺许长的一道血口子,鲜血如泉水一般地狂涌了出来。 鬼脸常通痛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血淋淋地跃了起来,他双目赤红道:“好贱人……” 话声未完,却又踉跄地倒了下去! 一旁的海鹰冯大海睹状大吃了一惊,他口中怒叱道:“唐霜青,你胆敢剑伤师兄?好!” 只见他身形向前一扑,掌中一口弧形剑,由上而下直劈了下来。 墨蝴蝶唐霜青自知大祸铸成,眼前之势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与对方一拼,也许尚有生路,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冯大海弧形剑到,她冷冷一笑,横剑一压对方剑锋,退出三步,道:“师兄,你也要逼我么?” 冯大海狂笑了一声道:“逼你?我要取你性命为师兄报仇!” 掌中弧形剑一翻,反向着唐霜青剑上磕来。 唐霜青见常通负伤,只剩下一个冯大海,她倒是不怕了,当时一言不发,长剑向下一挫。 冯大海口中叫了声:“着!” 弧形剑一翻而起,由下而上,对准唐霜青头顶劈下,弧形的剑锋,在空中闪出了一道银虹,只一闪,便到了唐霜青当头。 这一招使得险到了极点,冯大海此刻下手极毒,他是决心要取唐霜青性命了。 只是他与常通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都认为自己武功胜于对方,其实他们却不知道,墨蝴蝶唐霜青,虽是他们师妹,可是由于天质,武功实较他二人强上许多! 更有一点,是他二人所没有想到的,原来长青岛主段南溪对于这位女弟子格外垂青,有很多不传之密,都背人私自传授了给她。 有此几种原因,故这唐霜青实非这二位师兄所能为敌。 唐霜青自胜鬼脸常通后,信心大增,这时见冯大海竟以师门煞手来对付自己,也不禁心中更怒! 她冷笑了一声,临危之际,施展出段南溪所授的空手封门绝招,只见她一声清叱道: “去!” 左手向外一推,正正地崩在了冯大海那口弧形剑面上,手掌所粘贴之处,距离剑锋不过是毫厘之间,掌势一现,只听得“嗡”的一声,那口弧形剑,竟自吃她一封之力,整个地倒弹了起来。 冯大海直吓得“啊”一声,因为唐霜青所施展的这一式“闭门封剑”,是他从未见过的怪招,顿时手脚大乱,后退了一大步,因而门户大开。 唐霜青长剑“风凰单展翅”,趁势向外一剔,那冯大海眼看着就要溅血剑下。 就在此时,忽闻“嗖”的一声微响,一支黑色小箭,自一边地上的常通袖内射出。 唐霜青向右一闪,这一箭,正中左胯,痛得她嘤咛一声,足下一个踉跄。 冯大海疾速的向侧旁一翻,侥幸地逃得了活命,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咬牙,双手举剑,直向着唐霜青前心刺来,唐霜青一时大意,中了常通袖中发出的小箭,只觉得伤处一麻,立刻知道不妙。 冯大海弧形剑偏偏又在这时刺到,这种情形之下,她是万难逃开剑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猛可里飞来了一粒黄豆大小的碎石,这石子来时,竟无有一人察觉。 只听得“当”一声脆鸣。冯大海已将刺实的弧形剑,竟然第二次被荡向了一边。 这粒细小的砂石,正正地击在了冯大海的弧形剑面之上,休看它是细小砂粒,可是所蕴含的劲力,却使得冯大海持剑的左手虎口发麻,差一点兵刃脱手。 他不由大吃了一惊,吐气开声,双手死命地向后一带,才把荡出的剑身,吃力地拉了回来! 惊魂之下,冯大海四下一看,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只有那白石大坟前的黑衣少女,仍然是背朝着这边,这时她正自轻举一只白细的玉手,在理着她头上散乱的头发。 冯大海不由暗中道了声:“怪也!” 唐霜青惊慌中并未觉出有异,她身子由于倒退得太急。“噗”一声坐倒在地。 只见她右手长剑向正前方一横,护住正面,左手向后胯上一探,银牙一咬,已把扎在胯骨上那支小箭拔了出来,鲜血随箭而出,她痛得打了个冷战,就势用剑尖一点地面,把身子腾了起来。 这时她已顾不得再同冯大海恋战,足下蹒跚着,向梅树丛内一头钻了进去! 她上身方自进入一半,忽听迎面一声哑喝道:“给我出去!” 紧跟着一股极大的风力,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唐霜青负伤之下,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还能抵挡?这股风力直把她击得一个倒仰,元宝似地翻了出来! 随着这股劲风之后,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带着一声哑笑,猛扑而出! 唐霜青乍见此人,不由吓得打了个哆嗦道:“婆婆你……” 那婆子身着一件大红色,半长不短的对襟袄,满头苍发,披散在颈后,随风飘舞,愈见狰狞。 她来势如风,向场内一落,发出怪鸟似的一声大笑,道:“好丫头!你做的好事,今日看你怎么在婆婆我双掌之下,逃得活命!” 说话时,但见她怒目鼓凸如珠,干瘪的嘴唇紧紧地咬着,似乎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抽动着。 这婆子向负伤的常通看了一眼,森森一笑道:“大海,你扶你师兄下去,给他上上药,不要紧,死不了!” 唐霜青这时整个大腿,已为鲜血染红,衣衫零乱,不胜狼狈,她在发现金婆婆蓦然来到之后,整个的希望都幻灭了。 她勉强地拄剑站起。银牙紧咬着,道:“婆婆,请念在弟子十年随侍之情,放我去吧!” 金婆婆哑声笑道:“唐霜青……好个丫头片子,这时候还跟我老婆子说这个!你简直是在作梦!”
第五章 玄功三笑 墨蝴蝶唐霜青乍见金婆婆现身,便知自己今天只怕是难以幸免,所以才说出以上之言,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是多余。 果然那愤怒的金婆婆,闻言后目射凶光,频频冷笑不已,她望着唐霜青阴森森地又道: “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可是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丫头,今天你要想逃出我老婆子手去,只怕是难比登天!”言罢,一步步向着唐霜青面前逼来。 唐霜青绝望之下,不由银牙一咬,道:“婆婆你不要逼……逼我太厉害!” 说时,她把掌中剑向前比了比,剑身微微抖动着,显示出她内心的畏怯。 金婆婆见状,发出像猫头鹰似的一声怪笑道:“丫头,你还敢跟我玩宝剑么?” 唐霜青面色苍白,只觉得身上伤处隐隐作痛,面对金婆婆这样的大敌,她怎么也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可是一个人到了性命交关之时,有时候却也会生出想象不到的胆力和能耐来。 她这时紧握剑把,道:“婆婆,弟子要开罪你了!” 金婆婆微微笑道:“你也配!”话声一落,身子猛地扑过来,一双箕般大手,照着唐霜青当胸就抓。 唐霜青虽明知自己绝不是金婆婆对手,可是生死关头也只好一拼,当时掌中剑抖出一片剑光,迎着金婆婆双腕上削去! 金婆婆不知怎地身形一晃,已到了唐霜青身旁,唐霜青剑到,她忽地叱道:“撤手!” 右臂向外方一荡,砸在唐霜青手腕上,一口剑就反崩了上去,差一点砍在了庸霜青自己头上。同时间,金婆婆另一只手,闪电般直向着唐霜青面门上抓到。 自她掌心内所发出的内功潜力,迫使得唐霜青呛咳了一声,几乎为之窒息! 墨蝴蝶唐霜青右足向前一划,猛地一个转身,快同旋风似的转了出去,她知道,金婆婆是在用她多年苦练的“无相神功”,来伤自己五脏六腑了。 金婆婆怒哼了一声,跟踪而上,唐霜青宝剑虚空一挥,整个身子凌空腾起,只见她双手握剑,剑锋由正中鼻尖点出,破空而下。 这正是长青岛主段南溪最拿手的一招“长鲸吸水”,在段南溪这一招式下,不知伤了多少条性命,段南溪因而将之列为十二绝招之一,轻易不肯授人。 这一招“长鲸吸水”,乍一使出,金婆婆猛吃一惊,霍地退身,寒冷的剑光,自她面门前紧擦而过,把她上身的红袄都划开了一线。 金婆婆用倒踩古井法,退出了三尺以外,狞笑道:“原来岛主的不传之秘,也偷传给你了!” 说到这里,双手倏地一张,活像是一只大鸟似地再次扑了上来。 唐霜青一招“长鲸吸水”,侥幸占先,顿时胆力大增,她冷冷笑道:“你再看这一招!” 宝剑向后一带,“苏秦背剑”、正要施展出段南溪所授的另一招绝招“春风一枝桃”。 可是金婆婆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机,方才只因一时大意不察,才致险些吃亏,此刻自不会再上当! 唐霜青宝剑向前一挥,金婆婆忽地一声狞笑,右手一探,便逼到了唐霜青颈臂之间,唐霜青要害遇险,无形之中,攻出的剑招,成了不进不退之势! 她心中一凛,连忙挪身一偏,金婆婆一声怪笑道:“你还差了点儿!” 左手向下一按,暗使内功真劲,已搭在了唐霜青右胁上,反臂一拧道:“撒手!” 紧跟着右手作刀切下,唐霜青若是再不撒手,一只右手就别想再要了,当下她身子向前一跄,差一点栽倒在地,手中宝剑已到了金婆婆手中。 金婆婆扬起了手中剑,微微冷笑道:“很好,用你的剑来结束你自己的性命,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那双深陷的眸子里,刹那间现出了的的凶光,手中剑横着一挥,已到了唐霜青腰际。 唐霜青直吓得脚下打了个跌,飞步就跑。 忽然,她看见立在坟前的那个少女,已转过了身来,正以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自己。 唐霜青此刻已失去了主张,当下想也不想,扑过去道:“姐姐救我!” 如飞般转到了那立于墓前少女身后,那少女目光由唐霜青身上转到金婆婆脸上,她那张青脸上,微微带出一些不悦之色。 金婆婆似乎这时才发现附近有如此一个少女,不禁怔了一怔,她打量着这墓前的少女,面色一沉道:“你是谁?快快闪到一边去!” 少女冷冷一笑,迫:“这地方莫非是你的不成?” 她说话的声音清脆动人,只是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令人打心眼儿里发冷。 金婆婆秃眉一掀,正要发作,忽然看到唐霜青转身又要逃跑,她一时也顾不得再与这少女惹气了,当下一声厉叱,飞身绕过少女身侧,举剑直向唐霜青背后劈去! 可是她的剑方自落下,却见面前人影一闪,那立在墓碑前的少女,不知怎么,又到了她的眼前,身法之快,竟连她也未能看清! 金婆婆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那少女道:“你……” 话声忽顿,因为她陡然为眼前少女气势与形貌所慑,但见此女蛾眉淡扫,秀发披肩,充满神秘,那双微微红肿的瞳子里,射出一种奇光,令人不可逼视。 在她右边发鬓上,戴着一朵白色梅花,她那为风飘起来的黑色长衣,加上她那披散的黑发,乍看起来,真像是个女鬼,只是世上绝不会有如此清艳出尘的鬼。 这少女一只玉手中,提着一个细竹编的小花篮,只见她仍然是不急不徐地冷冷道:“老太婆,你走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不能随便杀人的!” 她说着,又用手向山下指了指道:“你们到山底下去打,我可以不管,只是在我母亲坟前,却是绝不可以!” 金婆婆森森一笑,目视血光道:“小姑娘,你要多管这件事么?” 黑衣少女点了点头道:“你要在这里闹,我就要管!” 说罢转头,向满面惊愕的唐霜青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必害怕,她不会怎么样你的!” 唐霜青原不知这黑衣少女会武,此刻看来,分明她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奇女子,一时大喜过望,忙道:“谢谢你,姐姐!” 少女冷冰冰地道:“我本不想多管这件事,只是你们闹得太不像话了!” 说到此,目光一扫一边的鬼脸常通及海鹰冯大海,道:“三个人欺侮一个女孩子,未免太过分了!” 她那苍白的脸上,在说这几句话时,显得更冷瑟,蛾眉微微向上挑起,当真有些不怒自威! 金婆婆从对方那含蓄深邃的剪水双瞳中,能体会到她内在的潜力,不禁暗自心惊,她微微一笑道:“姑娘,你报个万儿,咱们也结个缘!” 少女道:“不用报名!” 金婆婆一怔,怒声道:“我金婆婆双掌之下,会尽了天下英雄,难道还怕了你一个小姑娘不成?你年纪轻轻,我不忍伤你,你听我老婆子的话,赶快退去一边,这件事与你无关!” 少女冷笑道:“老太婆,我刚才已说过了,我不能看着你们三个人欺侮她一个,如果你识相,就立时下山,以后的事,我可以概不过问,此时此地却绝对不行!” 金婆婆尚未发言,一边的海鹰冯大海忽然怒叱了一声道:“狗丫头,要你多事!” 口中骂着,右手一扬,打出了两口柳叶飞刀,闪电般向这黑衣少女面、胸之间射来。 少女手中花篮轻轻一拨,已把奔向胸前的那口飞刀打落尘埃,同时之间,樱唇微启,运气向外一喷,那奔向面门而来的一口飞刀,疾势一顿,蓦地前后倒转过来,接着又反射了回去。 冯大海身形陡闪,但这口刀似乎长了眼睛,早已看清了他的去势,只听得“噗”一声,正正钉在了他的左肩头上,他口中“啊哟”一声,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忙伸右手一拔,鲜血如注。 金婆婆怒声叱道:“你们给我站着,由我来对付她!” 话落,这怪老婆子,头上乱发,像鹦鹉似地立了起来,她狂笑一声道:“好,好,你敢伤我的人,我老婆子可是放你不过了。” 黑衣少女冷冰冰地道:“你还是退走的好!” 金婆婆实在忍无可忍,掌中剑霍地一挺,平平地向着少女面上刺来! 看起来可真奇怪,金婆婆这口剑,井非是很快地刺过来,而是缓缓地推过来,剑身上响起一片龙吟之声,整个剑身抖动得十分厉害。 黑衣女见状,立时面色一紧,她鼻中哼道:“难怪你如此猖狂,原来竟有如此功力!” 说着,迅速伸手自花篮内取出了一束梅花\向外一迎,正搭在了金婆婆的剑身之上。 剑花甫一交接,各人身子都抖动了一下,接着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少女秀眉一展,道:“这枝梅花,本是无力之物,你掌上剑,却是锋利兵刃,老婆婆你看,”扬起了手中梅花,微哂接着:“我这枝花儿,可曾为你剑锋伤着了?” 金婆婆呆了一呆,遂狞笑道:“以柔克刚,不过巧力,不见得是什么真功夫!” 话声中,掌中剑第二次推出,整个剑身却卷了起来,如同是一条柔软的带子一般,仍然是缓缓地向着少女面前刺来。 黑衣少女冷笑道:“也不过如此!”她边说边扬起了手上梅花,向外缓缓探出去,奇妙的是那枝梅花,也同金婆婆手中剑一样的,弯曲成了一团! 金婆婆忽地抽回了剑,后退了一步,森森笑道:“小姑娘,好本事!” 少女莞尔一笑,露出如同编贝似的一口玉齿。 她望着金婆婆道:“老太婆,今日你使出这‘玄功三笑’,却难不倒我,我看第三招你也不必再试了!” 说罢一抖手中梅花,梅枝由卷而舒,依然原样,然后她又道:“老太婆,你看!” 手中梅枝,依然平伸空中,动也不动一下,可是接着,那花,却如同雪片似的,一片片全都脱落了下来,霎那之间,只余下一根秃秃的枯枝! 黑衣少女收回残枝,望着金婆婆冷冷地道:“老太婆,你自信有此功力么?” 金婆婆双瞳中,这时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她面色由红而黄,呆立了一刻,才苦笑道: “我确实不是你对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哂道:“冷剑铁娥!” 这四个字自她樱口中吐出来,就像是四支冷剑,深深地插入金婆婆心窝里! 她打了一个哆嗦,自嘲地笑了笑道:“难怪!我想天下能破这‘玄功三笑’的,不过是你父女二人而已!” 说罢点了点头,瞪目向着唐霜青恨恨地看了一眼,抛下了手中剑,回头对常通、冯大海一挥手道:“走,我们这场架不用打啦。” 目送金婆婆等人远去,唐霜青才松了一口气。 她惊喜地望着黑衣少女道:“原来姐姐就是冷剑铁蛾,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不到今天能遇见你!”说着,她情不自禁的上前握住了铁娥的手,又道:“谢谢你,姐姐!” 铁娥冷冷地把手抽了出来,道:“不要这个样子!” 唐霜青怔了一下,遂又笑道:“姐姐是我救命大恩人,我真不知要怎么谢你才好!” 铁娥那双澄波眸子向她望了望,道:“我也是无心救你,其实我和那老婆婆也是有仇!” 言罢,她提起花篮,又向那座大石坟前行去! 唐霜青不觉跟着走过去,正要发问,却见铁娥在墓前跪下叩了个头,又盈盈站起来,把那个花篮置于墓碑之上。 唐霜青禁不住也跪下,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起身立于一旁。 铁娥偏头望着她道:“咦!你何必要这样呢?” 唐霜青面现戚容道:“她老人家既是姐姐先人,也就等于是我的一样!” 铁蛾冷冷地道:“要我就不会这样,我才没有工夫去为别人操心,更不会去给别人下跪!” 唐霜青含笑道:“那你刚才不是帮了我的大忙,怎说不为别人操心?” 铁娥鼻中哼了一声,道:“那是例外,本来我是不想管这件事的!” 说完一低头,又用一把刷子,在石墓上细细地刷着墓上的泥土,她做这件事,很是一付至诚的样子。 唐霜青看在眼中,颇为感动地忖道:“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一个至孝的人!” 有了这种念头,她顿时对铁娥更加敬佩。 当下就走过去,帮着她把石墓上的青苔清除掉,铁娥又奇怪地看着她道:“你愿意为我作这些事?” 唐霜青点了点头,铁娥秀眉微皱道:“是真心真意的?” 唐霜青又点了点头,反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铁娥那双红肿的眸子,盯在她身上转着,自语道:“奇怪!” 一低头,又继续工作,唐霜青忍不住问:“令堂仙逝很久了么?” 铁娥停下手,苦笑道:“并不很久,今天是她老人家谢世周年,整整有一年了!” 唐霜青黯然地点了点头,铁娥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些神丧地道:“过去每一个月,我都要来此扫墓,只是上个月因远行没有来,没想到仅仅两个月,墓上竟然会生出这么多青苔……” 唐霜青叹了一声,道:“我想伯母生前,必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铁娥苦笑道:“不如说是一个可怜的人!” 唐霜青一怔,也不好追根究底,遂转问道:“伯父他老人家还健在吧?” 铁娥冷然道:“我没有父亲!” 唐霜青又一呆道:“怎么……” 铁娥摇了摇头道:“不怎么!” 掠了一下散在前额的散发,微微一笑,接道:“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比如说,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唐霜青粉面一红,道:“我叫唐霜青,是霜雪的霜,青颜色的青!” 铁娥道:“那老婆婆何故要置你于死地呢?” 唐霜青闻言叹息了一声,道:“姐姐要问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 铁娥道:“你可以慢慢地说!” 唐霜青初次与对方相识,自不便把身世完全托出,她叹道:“姐姐不必多问,总之,我是一个可怜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脱离火坑,我准备重新做人,今日姐姐虽救了我,仍难保日后不再落入他们手中!” 铁娥怔了一下,道:“这么说,你以前定是个女贼了?” 唐霜青不禁面有惭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娥见了冷冷笑道:“你不必害羞,一个人能够有勇气改过向善,总是令人起敬的!” 唐霜青听了这话,几乎要淌下泪来,她内心这一刹那,真有说不出的兴奋,但反过来却又有说不出的惭愧。 当下她微微呆了呆,遂苦笑说道:“姐姐是我以前最敬服的一个人,如蒙不弃,我希望能跟你作个好朋友,意下如何?” 铁娥点头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唐霜青大是高兴,她走遍天涯,还未曾交过一个好朋友,想不到今天在这梅岭之上,竟交到如此一个盛名遍天下的少年女侠客,私心好不欣悦。 当时她高兴地笑了起来,道:“好极了,姐姐你就住在附近吗?” 铁娥点了点头,道:“暂时是的!” 唐霜青笑道:“今夜我们就睡在一块好了!” 铁娥漠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愿与人睡在一起,我已习惯了一个人独住!” 墨蝴蝶唐霜青碰了个钉子,很是不好意思,可是经过这一阵交谈之后,她也渐渐有些了解了对方的性格,她开始明白对方那种冷漠,并非是有意地做作,实在是生性如此,外表虽是不苟言笑,冷漠固执,内里却有着一腔侠骨真情! 是以闻言之下,唐霜青只后悔自己发言冒昧,并未介意对方。 铁娥又刷了一阵墓石之后,抬起头,道:“你可以休息了。余下的已不多,我一个人很快就可作完!” 说罢她收起了刷子,由身侧取出一把短剑,正抽剑出鞘,却似触动了一件心事,低头望着那口短剑发起呆来。 唐霜青道:“这口剑真好,能否借我一看?” 铁娥这才猛然警觉失态,就忙把剑递了过去,唐霜青接剑在手,玩赏了一阵,连连赞赏不已,道:“这口短剑,莫非就是你随身的兵刃?” 铁娥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位朋友赠送与我的……睹物思人,不觉有些忘形!” 她本想抽出剑来,铲削墓上的青苔,可是想到了赠剑的故人,却不愿以此剑来做这件事,故而接回短剑后,又将之藏于怀内! 唐霜青心中虽微有所动,倒是没有想到,外貌冷冰如此的她,竟然别有情怀,当然,也绝对不会想到,赠剑的乃是一个异性!更不会想到,那人正是自己日夕萦怀的郭飞鸿! 冷剑铁娥收好短剑,禁不住长叹了一声,自语道:“一年了……你又到哪里去了……” 唐霜青正低头察看伤处,闻言秀眉一皱道:“你在跟谁说话?” 铁娥摇了摇头,冷然道:“没有!” 唐霜青眨眨眼,遂道:“姐姐这几天既不走,我明天再来这里找你,我的伤实在……” 说着不禁秀眉紧紧皱了一下,铁娥忽然转过头来道:“我只顾跟你说话,竟忘了看你的伤处,要不要紧?” 唐霜青不大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她觉得初初相识,似乎不便太麻烦人家,故尔说道: “不怎么要紧。”可是这句话方自出口,却忽觉下半身一阵发麻,禁不住踉跄了一下,铁娥在她脸上望了一眼,吃惊道:“原来你是中了毒药暗器……你为什么不早说?” 唐霜青身子复又一晃,坐了下来,一面喘着气道:“我怎好麻烦姐姐……啊!” 铁娥叹了一声道:“你真是……” 当时她就把唐霜青伤处翻开看了看,突然冷冷一笑道:“幸亏这毒药是走骨节而非经脉,否则你此刻只怕没有命了!” 唐霜青咬着牙,娇躯战抖着道:“姐姐莫非还懂得医道?” 铁娥一面把她扶倚在一块大石上,一面点了点头,道:“一个在外行走的人,什么都要懂一些才行!”说罢,就由身上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打开瓶盖,自其中倒出了一些红色粉未,洒在了唐霜青的伤处。 唐霜青立时就觉得伤处清凉一片,疼痛大减,她长吁了一口气道:“姐姐真是我两度救命的大恩人了!” 铁娥收起了瓶子,蛾眉一皱道:“你也不要太宽心,我这药虽能防止毒性漫延,有解毒防溃之效,却也不是一天半日就可见功的……” 看了唐霜青一眼,又道:“看来,今夜你只好与我住在一起了,等你伤愈之后再走吧!” 唐霜青心中暗暗欣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一见到铁娥,就起了极度好感,她实在很想跟对方接近,只是对方那种若即若离,讳莫如深的态度,却令她不易捉摸,这时闻言,正是求之不得! 铁娥又为她伤处四周封住了穴道,用布条紧紧缠住,一面把她扶起来道:“我们这就走吧!” 唐霜青叹了一声道:“如此我更加麻烦姐姐了!” 铁娥看着她,冷冷地道:“一个人在伤病之中,是最需要人帮助的,这算不了什么!” 二人向前行了一段,来到梅林之内,只见先前唐霜青所乘来的那匹马,此刻正在低头嚼食着树旁的枯草。 唐霜青不禁大喜道:“我的马还没有走,我们可以共乘一骑!” 铁娥摇了摇头道:“你一个人骑上就是了,我用不着,走走也就到了!” 说着她把唐霜青抱上马鞍,自己则拉马前行! 穿出了这片梅林,眼前现出崎岖的山路,阳光交炽成一片彩光洒照下来,只是却驱不退阵阵的寒意! 铁娥抬头看了一下天,面上涌现一些伤感之色,唐霜青睹状深为不解,在马上问道: “姐姐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铁娥冷然道:“一年以前,我曾病倒在床,如非是一位好心的朋友悉心服侍我,也许我已经……今尔我救了你,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我那位朋友!” 轻叹了一声,那美丽的面颊上,黯然之色更重了! 唐霜青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位姐姐莫非不在这里?” 铁娥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在……” 她笑起来美极了,只是很难得才笑一次,唐霜青接着又道:“那位姐姐莫非就是赠送短剑给你的那个人么?” 铁娥点了点头,道:“我本来以为人世上,没有一个好人,可是自遇见他以后,我才觉得我的想法是错了!”说罢,她回头看着唐霜青,微微皱眉道:“你又在用话套我了!” 唐霜青一笑道:“我只是关心你!” 铁娥冷笑一声,道:“用不着!我不需要谁来关心我,你还是多多关心你自己的好!” 唐霜青摇头一叹道:“唉!你也太倔强了!” 铁娥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忽又转身向唐霜青道:“你脱逃出来,以后预备作何打算?” 唐霜青苦笑道:“暂时还没有打算……我必须先躲避一下金婆婆!” 铁娥一惊道:“金婆婆?” 唐霜青眨了一下眸子道:“方才和你动手的那个老婆婆不就是她么?你难道不知?” 铁娥呆了呆道:“哦……难怪她有如此功力!” 说完这句话,她又好奇的转望唐霜青道:“看来你跟长青岛主段南溪似乎关系不凡?” 唐霜青面色一红,讷讷道:“不瞒姐姐说,段南溪是我师父!” 铁娥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了。哼,长青岛金衣教这些年在江湖上横行得也太厉害了!” 唐霜青叹了一声,道:“自从九华山上,岛主及金婆婆败在那个怪人铁先生手下之后,长青岛被迫解散,气势已差得多了!” 铁娥闻言蓦地一呆,立时驻足道:“你说什么?九华山?铁先生?” 唐霜青苦笑道:“我本不想把这些告诉姐姐的,既然姐姐问,我只有告诉你了。” 说到此,忽地一哦,注目道:“铁先生莫非就是你……” 铁娥冷然道:“我不认识什么铁先生!” 唐霜青点头道:“我以为是姐姐的什么人呢!这位老前辈武功之高,已入化境,段岛主以及金婆婆在长江及九华山,两次都吃了大亏,因而被迫解散了长青岛!” 铁娥冷冷一笑道:“所以你也就乘机逃了?” 唐霜青面色微红道:“铁姐姐,你误会我了,我脱离长青岛,是早有此心……” 说着,落下两行泪来,铁娥道:“你不要哭,应该高兴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不!”唐霜青叹了一声道:“我是忽然想起金婆婆手狠心辣,很可能因我的逃走,而会去加害一个无辜的人!倘真如此,我就更对不起那位好心的侠士了!” 铁娥秀眉半皱道:“你的话愈说使我愈糊涂,怎么这其中还牵涉到另一个人呢?” 唐霜青苦笑道:“我不说,姐姐自是不懂。”禁不住又长叹了一声,接道:“姐姐是我救命恩人,也是当代奇女子,我如说出以往所为,尚请不要笑我,这件事还要请姐姐为我拿个主意才好!” 这时二人一马已来到山下一片青翠的竹林旁,铁娥就停了脚步,道:“我住的地方已经到了,我们迸屋之后再谈吧!” 在一间简陋的草舍里,二人对坐着,窗外可以看见岭后的梅花,岩隙内几株小草,已经生出了嫩芽,象征着春天已经来到。 这地方不过是铁娥一个暂时栖身的地方,每月当她来母亲墓上扫墓时,都住在这里,这简单的草舍,是她用自己的双手搭起来的。 现在,由于墨蝴蝶唐霜青新伤未愈,她只好把她带来这里暂时住了下来。 唐霜青感慨之余,果然把自己既往情形,向冷剑铁娥诉说了一个大概。 当他说到在苏州城匿身娼门“宝华班”时,禁不住粉面一阵通红,苦笑道:“姐姐,你不要笑我,我……” 铁娥面上也带出了几分惊奇,当然,她是绝对没有想到像唐霜青如此一个身负奇技的少女,竟然会匿身娼门,她冷冰冰地道:“你讲下去,我笑你做什么?” 唐霜青于是又苦笑了一下道:“我所说的那位年轻的侠士,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说至此,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止不住向窗外望了一眼,她兀自记得,第一次见到郭飞鸿时,他那种英姿飒爽的翩翩风度,就在那一刹那,这少年侠士,从此紧紧扣住了她的芳心…… 铁娥似乎已能由她的表情中,看出她是如何的在怀念着那个侠士,不禁暗暗一笑,心忖道:“这可真是情令人痴,自己泥菩萨过江,已自身难保,居然还有心情想保人家!” 想到这里,又好奇的问:“这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与你结识的?” 唐霜青眨了一下眸子,现出一些少女的娇羞,道:“我们是在宝华班认识的!” 铁娥哼道:“我知道是宝华班,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又会牵涉你与长青岛的事呢?” 唐霜青玉面微红道:“他叫郭飞鸿……” 铁娥一震道:“什么?” 唐霜青望着她,秀眉微皱道:“郭飞鸿,郭子仪的郭,飞翔的飞,鸿雁的鸿!” 铁娥霍地面色一青,禁不住身子战抖了一下,唐霜青一惊道:“你有什么不对么?” 唐霜青眸子转了转,又道:“年纪不大,二十三四岁,个子很高,长相儿很是英俊!” 说着,双颊浮起了一片嫣红,怪不好意思地睬着铁娥一笑,道:“你认识这个人么?” 铁娥那双剪水双眸,微微地闭合上,那张清秀的脸,看起来似乎更白了,她摇了摇头,道:“谁认识这个人!” 唐霜青芳心一释,遂道:“这郭飞鸿,是个正直的好少年。” 铁娥冷冷笑道:“出入烟花巷内,会有什么好人?” 唐霜青面色一红,道:“姐姐不要这么说他,他虽是进出妓院,却并非……” 铁娥双目突地一睁,道:“那他又何必到那种地方去?” 唐霜青轻叹了一声,道:“姐姐你误会了,莫非姐姐以为我在宝华班是真的当妓女卖淫不成?”说到此,两弯秀眉微微挑起,现出一些哀怨! 铁娥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有些歉然地道:“你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那郭飞鸿…… 唉!你说下去吧!” 唐霜青一叹道:“我入宝华班,不过是奉金婆婆之命,临时掩蔽身份而已,平日在馆内既不接客,更不卖身,姐姐如果以妓女视我,未免太小看了我!” 铁娥摇了摇头,冷然道:“我不是小看你,而是小看那个姓郭的……” 唐霜青玉手掩口“嗤”地一笑道:“你干嘛气他呀?这个人你又没见过!” 铁娥嘴角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唐霜青笑容一敛,又轻叹一声道:“此人是一个颇有侠风的好少年……他斯文英俊,武技高超……” 说到这里,双目之中,流露出无限娇柔之光,冷眼旁观的铁娥,看在眼内,似乎呆了一呆,接着她冷漠地笑了笑,道:“何必说这些,莫非你……” 唐霜青见铁蛾话到一半又忍住,可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以为她是有所顾忌,当下,禁不住脸色又红了一下,她是一个很坦率爽朗的姑娘,即不擅说谎,又不会做作,再者,她也没有隐瞒铁娥的必要。 而这件事既经谈起,总要说个明白才行,于是她微微垂下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声,道: “姐姐是名动江湖的女侠客,又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便隐瞒,我……我……” 铁娥痴痴地望着她,真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可是凭着女孩子的好奇,以及某种心理的作祟,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下去! 只见她目光直视着唐霜青道:“你怎么样?” 唐霜青苦笑道:“对这个人,不瞒姐姐说,自我第一次见到他之后,就……就……放不下他,我……”说到此,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竟然现出了泪光,她望着铁娥强作一个微笑,道:“姐姐,你不会笑我吧!我是把你看成知己的朋友,才会对你说这些的!” 铁娥这时,全身一阵发凉,几乎呆住了。 唐霜青一惊道:“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铁娥摇头道:“没有,你这个故事,把我听呆了。” 唐霜青脸色绯红道:“你可不许笑我!” 铁娥冷笑道:“我笑你作什么?你既是如此怀念他,他对你又怎么样呢?” 唐霜青扭了一下身子,粉颈低垂,道:“姐姐你这个人真坏死了,问这些干嘛呀!” 铁娥站起来,走到窗口,向外望了望,忽地回过头来,道:“不谈这些,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我要走了。” 铁娥道:“你要上哪儿去?” 唐霜青讷讷道:“苏州。” 铁娥冷笑了一声道:“去找郭飞鸿?” 唐霜青点了点头道:“我要向他解释一下,只要他不误会我就好了……还有,那金婆婆很可能以为我投奔到他那里,而去找他的麻烦,所以我得赶去给他打一个招呼才好!” 铁娥冷漠地道:“我看你也用不着去了,那郭飞鸿早已离开苏州了!” 唐霜青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铁娥面色微红道:“只是照常理推想罢了!” 唐霜青道:“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去看看才能安心。” 铁娥这时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的冷静,她上前看了看唐霜青的伤,点头道:“两三天你就好了,去苏州找你的心上人去吧!” 唐霜青脸一红,举手作势欲打,忽然,她“咦”了一声,道:“姐姐快看!” 铁娥不由转过头向窗外看去,也是满脸惊异,立时低声道:“不要出声!” 但见一个青衣人,伫立在梅丛间,东张西望,似在找寻着什么。 唐霜青奇怪道:“这地方还住有外人?” 铁娥摇了摇头,蛾眉轻皱道:“怪事,我们出去藏起来,看他找谁。” 说罢,拉着唐霜青悄悄步出舍外,藏身在一片山石之后,未几便见那人一路走过来,在舍外叫道:“请问有人在吗?” 他一连问了两遍,无人答话,遂又转身离去。 二女近看来人,是一个身着青衣,眉浓目朗的少年,身材很是魁梧,在他背后,紧紧扎着一口紫金皮鞘的窄细长刀,刀鞘上镶着一溜金星,闪闪发光,是一口很奇异的兵刃! 青衣少年离开木舍门后,由身上取出了一张牛皮纸来,细细看看,不时地对照着附近地势,突然面上带出一片喜色,似有所悟的样子。 就见他一路向峰后转去,铁娥向唐霜青比了个手势,双双随后蹑去! 那青衣少年一路参照着手中图样,很快地转下了一片山坡,眼前是一片桃梅夹杂的林子,嫣红的桃花,开得一片烂醉,似较梅花更艳。 这附近荒草凄凄,怪藤纠葛,西天一线天光,由两峰之间,形同一道闪电似地照下来,鼻中闻到的只是些湿而冷的空气。 如不是尾随着这青衣少年之后,铁娥不可能发现有这么一个地方,她不禁深为奇怪,这少年来此的动机为何! 青衣少年来到了这里,似乎已找对了地方,只见他收起了那张地图,用双手拉开纠葛在山边的山藤。 铁娥与墨蝴蝶这时不便太接近他,生伯为他发现,只远远地躲在山角后面,仔细的注视着这个少年,看看他到底是在作些什么! 青衣少年双手用力地拉动山藤,大部分的藤子都已枯朽,故轻易地便被他开出一大片空处来。 就在这少年,正要去移开另一片山藤时,忽听“轰”一声,由藤树之间,像乌云似地飞起了一大片黑蜂。 这群黑蜂。乍然飞起来,其势惊人之极。 少年骇呼一声,连忙反身纵开。 他身轻如燕,一跃数丈,身方落地,空中蜂群,已形同一阵旋风似的,直向着他头上卷了下来。 少年好似早已防到有此一着,他身子一落地,立即由肋下掣出了一面三角怪旗,霍地向空一展,频频挥动起来! 他这面旗子,颜色通红,似乎其上有一种特别的异味,如此挥动数转之后,那庞大的蜂群,竟自停留空中连续的盘旋着,不敢下落伤人! 只见当空大片黑云,嗡嗡震翅之声,噪人耳鼓,其势十足惊人! 少年不停地挥动着旗子,约有半盏茶时间,那大片黑蜂,虽不敢飞下来,却也不去,形成了一种相峙不下的局面。 二女心中正自惊奇,忽见那少年用力一挥旗,反纵到一边,口中厉声叱道:“雷老头如此待客,恕不敢造访,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走,他足步方自迈出,就听得一声阴沉的笑声道:“什么人惊了我的蜂儿,还敢如此对我说话?” 少年闻言止步,一面挥动着旗子,一面冷笑道:“在下柳英奇,是由五指山来的!” 那暗中人,发出了苍老阴涩的一声哑笑道:“啊哟哟……怠慢、怠慢,柳少侠你不要生气,且容我收了蜂儿,再行相见!” 接着,就听得一阵“嗤嗤”的怪音,由里面传出来,这声音显然是由暗中老人口中所发出,怪的是,那么遮天盖日的庞大黑蜂群,听到了这种“嗤嗤”怪音之后,立即在空中旋转了一周,形成一道带子似的队伍,投入林内来处。 霎时之间,当空又恢复了一片晴朗,连一只黑蜂也看不见了,蜂群来去竟如同旋内一般的快捷。 老人收回了黑蜂,沙哑地笑道:“柳少侠,我已收了蜂儿,你可以进来说话了!” 少年长眉一挑,朗声道:“我此次前来,乃是奉师命探视你,雷老头,你要是有什么阴损的手段,我劝你还是不必对我施展!” 老人哈哈怪声笑道:“柳少侠,你言重了,你是不了解我,这几年,我早就变好了…… 你们师徒这么作是为我好,我还能不明白么?” 少年柳英奇点了点头道:“很好,果真如此,我奉有师命,即刻可以放你。” 老人插口笑道:“那太好了,柳少侠,这几年,我受的罪……唉!别提有多大了。” 柳英奇又把前面一片山藤拉开,眼前现出了一个小翠谷,原来那些山藤,只是种来掩视后面的一片小天地。 在一座石峰前,立满了嵯峨的怪石,少年行进了十数步后,突然停住不动。 老人很是焦急地道:“你怎么还不撤了劳什子阵式,打开石门,放我出去?我已闷坏了。” 柳英奇冷笑了一声,道:“家师曾说过,要你一年植茶树千棵,可是至今看来,后岭一片空旷,你竟是一株也未曾栽种,怎道是改过自新,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暗中老人可怜地道:“柳少侠,你哪里知道,这几年,我老头子害了寒腿,如何还有心情劳动!唉!你快快放我出来吧!” 柳英奇冷冷笑道:“既如此,我问你,西天飞来九只雁,五白四黑,雷老头,这黑白九雁该是怎么个飞法?” 暗中老人哑声笑道:“又来了,又来了,这又是你那师父教给你来考我的是吧?算了、算了,这几年我已受够了,别再折磨我了!” 柳英奇冷笑道:“你如不回答,我只好走了!” 老人急道:“慢来!慢来!” 说着又道:“亏你师父怎么想出这些题目来的,问这些有什么用?见鬼!” 少年朗声道:“详情我也不知,大概是测验你近年来悟化的能力,从而判断你如今的善恶!” 老人似乎用脚重重地踢着石头,发出一阵咆哮之声,狞厉地道:“判断善恶?见鬼!只问一两个怪题目,就能判出我的好坏来了?你师父真是老糊涂了!” 柳英奇剑眉一挑,道:“只凭你这几句话,便足见你气质未改。雷老头,你不要自误,快回答我的问题!” 老人在发了一阵脾气之后,终于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我回答就是,你问什么来着?” 柳英奇又照前说了一遍,老人狞笑道:“它们爱怎么飞就怎么飞,关我个屁事!啊,我明白了,柳少侠,大概是一黑一白间插着飞吧?这样飞不是怪好看么?哈,我答对了,这一次答对了!” 少年冷冷一笑道:“你答错了!” 老人咆哮道:“答错了!你……哈!算了,别开玩笑了,这算是什么问题?小伙子,你撤了阵门,放我出去吧,我真的改好了。” 少年柳英奇,微微冷笑道:“我再问你,满池荷花,不见一株莲蓬,那莲蓬哪里去了?” 老人怒声吼道:“不答!不答!我不愿回答这些鬼问题,这都是你师徒故意编出来折磨我的……” 少年冷冷笑道:“想不到七年禁闭,你仍未能改善气质,如此情形之下,我实在不便放你出来!” 老人大吼道:“莲蓬在地里没长出来,这莫非又错了?好的!小杂种,我……” 少年长叹了一声,道:“也许是你魔限未至,看来你还得暂时在这里住些时候了!” 说罢转身就走,老人狂叫道:“喂!喂……柳少侠!柳少侠……你真的这么狠心么?” 少年边行边道:“我只是奉师命行事,恕我不能助你,明日我再来为你送些吃食,再见!” 老人闻言,似乎已知无望,竟自发出了山猫似的一声长笑,凄厉地叫道:“小杂种,总有一天,我要你师徒知道我的厉害,我雷三多可不是好欺侮的!” 话声一落,遂听“轰”一声,大股黑蜂,又自林内飞扑了出来。 可是少年柳英奇早已有备,几个纵身,便消失在桃林之内,那群黑蜂在空中嗡嗡振翅飞旋了一周之后,由于失去目标,又纷纷转回。 老人暴怒的狂叫之声,使得附近山林都为之震动,由于他处身在山石内,声音旋回不定,令人很难确定他处身所在! 他如此咆哮一阵之后,又发出一阵自嘲似的狂笑,笑声中夹着谩骂,有如梦中呓语一般,许久许久,才平息了。 隐藏在山石之后的二女,目睹耳闻此一番奇事,均不禁呆住了。 她二人慢慢由石后现身而出,唐霜青秀眉微皱道:“怪事!姐姐,我们去看看那个老人去!” 铁娥冷然摇头道:“不可造次,这老头儿,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你难道没有发觉,他的话声,乃透石穿壁而出,分明是一个有极深内功的人。” 唐霜青冷笑道:“那姓柳的太狠了,竟然把如此一个老人,关在这里,姐姐莫非没有听到,已经有七年了,想不到人世之上,还有这么残忍凄惨的事情!” 铁娥冷哂道:“如果那雷老头是一个极恶的坏人,也并不为过!” 唐霜青摇头道:“他乞求得多可怜……姐姐,我们去看看他,放他出来吧!” 铁娥蛾眉一挑,道:“不要多管闲事,就是有此心意,也要见过那姓柳的问个清楚才对,我们回去吧!” 说罢,转身先行,唐霜青只得叹息了一声,跟着她转回草舍。 ※ ※ ※ 午夜,虫声噪耳难眠。 唐霜青翻了个身子,试了一下腿上的伤,已觉得不怎么痛了,想起日间目睹的事情,怎么也难以入寝! 她是一个心地极软的姑娘,一想到那姓雷的老人,在石壁中痛苦的情形,就如同身受一般,暗中禁不住玉齿咬了咬,道:“我一定要救他出来!” 决心下定,她轻轻地下了床,带上了剑! 这时候冷剑铁娥,正在隔室蒲团上静坐调息,唐霜青知道她的听视力都极为灵敏,因而不敢带出一点声音来! 她悄悄地走到门外,只见当空一轮皓月,把附近照得十分明亮,夜风飕飕地贴着面吹过来,愈发令人感到有些不胜其寒。 唐霜青踏着日间所走过的旧路,轻快的向那雷姓老人囚禁之处行去! 这条路,虽经她用心的记下,却也费了不少时间才走到地头,月光下,她找到了那些伪装的山藤。 正当她足步方自踏入那小谷谷口时,忽然一个哑粗的声音道:“小杂种,你又来作甚? 这一次我的蜂儿可不会饶过你了!” 唐霜青一惊,忙呼道:“雷老前辈,请不要放蜂子,我是来救你的!” 姓雷的老人,似乎怔了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冷森森地道:“你是谁?是那柳英奇派来的吗?” 唐霜青道:“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他,日间那姓柳的来时,我跟在他后面,什么我都看见了,我因为同情你的遭遇,所以才偷偷来救你的!” 雷老头低笑了一声,喜极道:“好极了,大姑娘,我收住蜂儿,你可以走进来。” 唐霜青答应了一声,抽出长剑,把一些残余萝藤斩开,一路行了进去,眼前怪石密布,很不易行走。 她绕行了半天,还是未能走近山壁,不由有些吃惊,止步道:“这里莫非设有什么阵势吗?我怎么走不过去呢!” 老人大声怪笑道:“姑娘你不必胡乱行走,你如真的有心救我,必须听我的话行事。” 唐霜青叹了一声道:“你这人怎么还不相信,我如不真心救你,夜半三更来到这里,是发疯了不成?” 老人嘻嘻笑道:“好姑娘,你可别生气,我是错怪了你啦。好!你现在只要找到一块红色的石头,把它连根拔出来,拖到一边,这阵势就破了!” 唐霜青点头道:“这个容易!” 当下她就认真的找寻起来,果然,她见到一块全红的石头,直立于石林正前方,不由高兴地叫道:“我找到了!” 雷老头欢声笑道:“好姑娘,好姑娘……” 唐霜青费了老半天劲儿,才把这块红色的石头连根儿拔起,抛到了一边!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就在唐霜青把石块丢开,再次回过脸来时,一切的情形都改变了。 如今她眼前所呈现的,已不再是参差的乱石,而是井井有序的石列,在一条弯曲的石道尽头,可以看见一片树林和半壁凸出的青山。 唐霜青正不知是否该走过去,猛然听得一声狂笑,接着,当头一股绝大的劲风猛压而下。 她不由大吃了一惊,一挺掌中剑,向上就刺。 可是她那口剑,方举起一半,就听得头顶一声怒叱道:“撒手吧!” 唐霜青只觉五指一痛,宝剑已脱手而出,同时她面前人影一闪,已现出了一个瘦高的黑袍老人。 唐霜青一生阅人不少,再丑的人,也都见过,可是像眼前这么可怕的人,她自信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见眼前这个人,瘦高的身材足有七尺以上,一脸黑长的胡须,蓬乱地飘洒胸前。 在这老人前胸心口处,吊着一串雪白的人手指骨,每一截都约有寸许长短,映着月光,泛出灰白颜色,甚是怕人。 这还不说,另外在他两边肩头上,分别咬着一个骷髅头骨,都有西瓜般大小,这些人骨,似为老人特别喜爱,故而做成各种装饰,配戴身上! 他生着一对奇高的颧骨,双目深深陷下去,内藏一对小小的瞳子,乱发如扫帚似地披在肩后,偶尔为风吹起,现出细瘦的颈部。 他整个的面上,都似罩着一层乌灰的颜色,月夜之下,真能吓出你一身冷汗! 唐霜青禁不住倒退了一步,道:“你是……谁?” 老人扬手看了看手中的长剑,信手丢落于地,忽然惨笑道:“要按照我发下的誓言,我应该杀死你的,可是我雷三多平生有一个怪癖,不杀妇人女子,再说,你毕竟是救我出来的恩人……”说到此,他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切齿道:“我到底是出来了。” 唐霜青打了一个哆嗦,道:“他们为什么要关你在这里?是谁把你关起来的?” 老人森森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道:“你何必多问,反正我已经出来就是了!” 说罢,由颈链之上,取下一截指骨,递与唐霜青,冷笑道:“这算是谢你开阵放我之恩,你休要小看了这小小一截指骨,你要好好保存,日后自知它的用处,我去也!” 话落袍袖一挥,已跃出数丈之外,落身在一排桃林梢上,唐霜青正要追上去唤住他问个清楚,却见他身子第二次腾起来,有如长烟一缕,转眼无影无踪! 唐霜青手中捏着这截指骨,只觉得冷冰冰的! 她忽然发觉,自己这件事可能是作错了,低头看了看那一小截手指骨头,其上似乎有用刀刻成的标记,她本想把它丢了,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把它收入怀内。 这一霎间,她内心真是感慨万千,像是作了一件大错的事情,好不后悔! 当下只好闷闷地循来路转回,她悄悄的来到所住的茅舍前,正想掠窗而入,忽听身后冷风一飒,一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上哪儿去了?” 唐霜青蓦地转身,却见铁娥立于身后,不由面上一红道:“姐姐起来了?” 铁娥奇怪的望着她,道:“你到哪儿去了?手里还提着剑?” 唐霜青讷讷道:“我……我……” 铁娥杏目一睁,道:“你莫非去那个雷老头那里了?怎么不说话呢?” 盾霜青叹息了一声,自知瞒她不过,只得点了点头,苦笑道:“我把他放了。” 冷剑铁娥面色一变,道;“你作事太冒失了,明日那姓柳的要是找了来,看你如何交待!” 唐霜青摇头道:“只怪我一念不忍,我做错了!” 铁娥道:“我们进去说话!” 当先纵身而入,唐霜青只得跟着进屋,铁娥接着又责怪道:“你太任性了,这姓雷的,必定不是好人,你如此做,岂不贻害人间?他已经走了么?” 唐霜青遂把方才之事,详细说了一遍,铁娥听得连连叹息不已,道:“如此说,现在追他也来不及了。” 唐霜青又取出了那节指骨,铁娥接过,就灯下细看,只见其上刻着一条口吐长信的蛇形标志,栩栩如生,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冷剑铁娥看了一会,就交还给她,微微一叹道:“明日我们设法找着那姓柳的,看看他怎么个说法!” 唐霜青苦笑道:“我正有此意,如他不原谅我,我也只好任他责骂了。” 二人又谈了些别的,遂熄灯就寝。 第二日,天方黎明,二人便已起身,铁娥又为唐霜青伤处换了些药,只见她那伤处,流了很多黄水,经过包扎后,试着运功动了一下,已是疼痛全消,不由甚是高兴,只是一想到误放老人雷三多之事,心中总似不无遗憾! 她二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向那雷老头被囚禁处行去,尚未行到后山,却发现满空散蜂嗡嗡乱飞着。 二女只得一面走,一面小心戒备,未几来到桃花林外,正想循昨日走法入内,忽听得一声怒叱道:“站住!” 铁娥和唐霜青蓦然两下一分。闪向两侧。 只见林内匆匆步出一个青衣少年,正是昨日那个英俊的柳姓少年,只是此刻,他满脸怒容,一双浓眉紧紧皱着,背后那口窄长的怪刀,已撤在手中。 他匆匆自林内出来,用手中刀,向二女一指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铁娥眨了一下眸子道:“走路的!” 少年怔了一下,沉脸道:“我知道你们是走路的,只是你们走到这里来干什么?“铁娥蛾眉一挑,唐霜青因自己理亏,生怕铁娥会惹出事来,当下忙赔笑道:“柳兄请了!” 那少年面色一变,口中“咦”一声,后退了一步,面现惊异地望着唐霜青道:“你怎知我姓柳?” 唐霜青十分尴尬地道:“我们正是来找寻你的,尚请你收了兵刃,才好说话。” 青衣少年鼻中哼了一声少打量着她,道:“我并不认识二位!有话请明说就是!” 唐霜青点了点头,道:“好吧。”止不住又叹息了一阵。才接道:“是这样的……柳兄是否来此探望那位雷老先生?” 少年俊目一睁,厉声道:“你是他什么人?莫非就是你放他走的?” 唐霜青面色一红,点了点头,道:“正是。我……” 一语未了,那姓柳的一声怒吼道:“好贱人!” 只见他足尖一点,已扑到了唐霜青身前,手中刀“长虹贯日”,一刀直向唐霜青面门砍到! 可是他的刀,方自砍下一半,只听“铮”一声,已为旁侧里递过来的一口短剑砸向了一边。 少年吃了一惊,慌忙后退一步,见另外那个少女,手中持着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由浓眉一挑道:“你二人太也无知,真是气死我了!” 一抡掌中刀,又向唐霜青胸前扎来! 可是结果仍是一样,“呛”一声大响,火星四射中,他这口窄刀,第二次,又为那口短剑砸在了一边。 少年只觉得短剑上力道极大,自己一只右掌,竟自掌心内发出奇热,差一点连刀都把持不住! 如此一来,青衣少年知道碰到对手了! 他剑眉一扬,怒视着铁娥道:“你是谁,关你何事?” 铁娥冷冷地道:“请足下收起兵刃,有话好说,用不着动刀动剑!” 唐霜青也有些生气地道:“你这人真是好没来由,我们要是怕你,也不来了!” 青衣少年望着二女,咬了咬牙,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放走了那个老魔头,就是我柳英奇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掌中窄刀一扬,又要扑上,唐霜青后退一步,摆手道:“柳兄不必如此。” 柳英奇似也突然觉出自己过于冲动,当时抽回了刀,还于鞘内,频频冷笑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个清楚!” 唐霜青叹了一声道:“这事情只怪我,与这位姐姐无关,你要是骂,只骂我一人就是!” 柳英奇恨声道:“我骂你作甚?” 重重的在地上跺了一脚,长叹道:“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非你觉得他为恶江湖还不够么?” 唐霜青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么说,那老人果真是一个坏人了!” 柳英奇俊目放威道:“岂止是一个坏人!你既然也会武功,总该听说过黑蟒雷三多这个人吧?”苦笑了笑又道:“姑娘,你太冒失了!” 冷剑铁娥不由一惊,雷三多这个名字她虽陌生,“黑蟒”这个外号,却使她忽然想起了一人。 当下冷漠地道:“莫非你说这老头儿,是数年前,五老在点苍山合力镇服的那个魔头么?” 柳英奇转身看了铁娥一眼,微微冷笑道:“谁说不是!姑娘,你们为天下武林惹下大祸了,这事情如何得了!” 铁娥冷冷道:“你急也不是个法子,应该冷静下来,大家共商对策才是。” 柳英奇哼道:“你说得好轻松,辽东五老,是何等武功尊高之人,五人合力,三天三夜,才用奇技将此魔擒下,你们又能想出什么法子?” 唐霜青手指铁娥道:“我姐姐武功高超,她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客,冷剑铁……” 铁娥摆手道:“不要乱说!” 柳英奇不由“哦”了一声,惊奇的道:“姑娘莫非就是江湖上盛传的女侠铁娥姑娘么?” 铁娥白了唐霜青一眼,并没有答理他。 柳英奇又向唐霜青抱拳道:“尚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方才只怪我太莽撞,尚请二位姑娘海涵才好!” 唐霜青愧然道:“柳兄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我名叫唐霜青,和这位铁姐姐,乃是新交,柳兄昨日来此,我二人因好奇一直跟踪在后,我当时不明情形,只认为柳兄太狠心,同情那老人遭遇,才偷偷瞒着铁姐姐来此开阵放他逃走,如今我实在后悔……” 苦笑了笑,又接说“我深知此事,柳兄回去只怕难以承担,私心甚感不安,我目前尚有事至苏州一行,等事情完毕,当立即至今师处请罪如何?” 柳英奇叹了一声,只是频频苦笑不已,他那英俊的面颊上,现出一付为难的样子。 唐霜青杏目掠了一下,追问道:“怎么样?” 柳英奇毅然抬头道:“姑娘如此说,在下也不便再行多言,此事只得就此作罢,万万没有让姑娘一人当罪之理。告辞!” 说罢,抱拳向二女一揖,转身就走,他这种突然的豪迈态度与举动,倒使得二女呆了一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六章 名师高徒 唐霜青见少年柳英奇转身欲去,呆了呆,忙上前道:“柳兄请回,我们再商量一下可好?” 柳英奇转过身来,冷冷笑道:“事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唐霜青低头思忖道:“既如此,柳兄请将尊址留下,日后我好赶去向尊师请罪,如何?” 柳英奇抬目向她看了一眼,叹道:“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忧虑这个,唉,老实对姑娘说吧,这魔头对我师徒衔恨入骨,如今逃出来,只怕我……” 说着,脸色微微一红,向着二女抱了一下拳,苦笑了笑,转身又走。 他方自一抬足,就闻得一声:“站住!” 柳英奇俊眉微皱,慢慢转过身来,他已猜出必是冷剑铁娥,此女真正是如同她那个外号,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冷的! 可是,不知怎么,柳英奇自第一眼开始,就对此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并且体会得出,这姑娘冷漠的外表之内,实藏有一颗侠义热诚的内心! 再者,铁娥那种清奇慧秀的面貌,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也能心跳半天,她不大爱说话,但是每一句话,都含有相当的分量。 柳英奇转回身来,讷讷道:“姑娘你还有什么事么?” 铁娥蛾眉轻蹙,道:“你现在去哪里?” 柳英奇怔道:“回去复命!” 铁娥冷笑道:“听你口气,那雷三多分明是与你师徒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难道不怕他途中找你算帐?” 柳英奇顿时一呆,遂便冷笑道:“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只好与他一拼了!” 铁娥一双光芒闪烁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道:“大丈夫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这么死,太不值了!” 柳英奇不由一呆,看着铁娥道:“姑娘你怎知我必死呢?” 铁娥冷笑道:“我虽不知雷三多武功如何,可是却听说过他不少故事,你的功夫比起他来,是差多了!” 柳英奇剑眉一挑,然而当他目光与铁娥目光一接触,却禁不住锐气全消,不知怎么,铁娥那种冰寒的气质,令人望而生敬,对于如此一个王洁冰清的姑娘,他似乎永远不敢恶语相加。 柳英奇绝非好色之人,可是每当他注视这个姑娘之时,都会止不住心跳加剧。 当时,他把头转向一边,道:“这几年来,敢轻视我柳英奇武功的,姑娘还是第一个人……” 铁娥道:“我只是由方才你的几招剑术中窥得的,以你剑术功夫而论,你还要注意‘贴’字一诀!” 柳英奇俊面一红,道:“方才我不过随便地出手,井未留心,我如把直劈改为侧攻,只怕姑娘你那口短剑,未见得就能锁住我的剑身!” 铁娥露出两排玉齿,微微一笑。 柳英奇又禁不住心神一震,这姑娘那种奇特超凡的美,似乎只有自己这别具慧眼的人,才配欣赏,就在她那不经心的一笑下,已把这个少年侠士的一颗心扣得紧紧的,他讷讷道: “姑娘莫非不以为然?” 冷剑铁娥收敛笑容,哼了一声,道:“果真那样,你的双手都别想要了!” 柳英奇呆了一呆,铁娥冷漠地又道:“剑术一道,贴身藏锋为上,忌讳的是投刺开门,我只须游刃而下,短刃可锁两面之风,那时你上下不得,左右有忌,不断双手又如何?” 说罢,眨了一下眸子,扬了一下秀眉,意思中有几分调侃,像是说:“你说对不对?” 柳英奇脸色大窘,他虽满心不服,可是就理而论,自己分明是输了一着,一时只怔怔地望着铁娥发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冷剑铁娥遂又冷然道:“因此,我是想,你如果暂时在我们住处,屈就一晚,万一雷三多到来,起码有我们三人共同抵挡,等到渡过此一风头,明日你再走也是不迟!” 唐霜青一腔愧疚未释,闻言后,不由大喜道:“这样最好!柳兄,你还考虑些什么?” 柳英奇叹道:“既是二位姑娘如此关照,我如再持异议,未免太不解人情世故了,只是无端打扰二位姑娘,心中实在不安!” 唐霜青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客气了,随我们回去吧!” 接着,二女遂转身先行,柳英奇想了想,他本不愿轻易受人帮助,可是这几句话,出自铁娥之口,却似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遵从行事。 他缓随二女身后,但见二女窈窕的身影,有如是行履云霄的一双仙女,一个是玉洁冰清,不染纤尘,一个是艳丽如花,笑靥醉人,同是人间难能一见的尤物,普通能见其一,已是齐大艳福,自己竟不期然的同时遇到,该是多么令人羡煞! 如果这两女其中之一…… 柳英奇很快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种念头太可耻,太卑下了。 这使他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和二女动手的情形,分明她二人都有一身杰出的武功,那位唐姑娘,武功已是可观,铁娥就更不用说了,以自己这身功力,只怕…… 想到这里,他那一颗心,顿时就凉了,而由方才对方语气中看来,对方虽未曾明白现出轻视之意,可是已透露自己武功不济,何必再作什么遐想! 如此一想,柳英奇更是凉上加凉,几乎连足下也懒得再走了。 他遥遥地跟随着二女,直到了草舍,铁娥推开屋门,转身向柳英奇招手道:“你来!” 柳英奇忙疾步走过去,铁娥道:“这房子本是我一人暂时居住的,已经很小,现在加上唐姑娘,就更不够了,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暂时在这一间堆杂的室内屈就一夜,可好?” 柳英奇走近看铁娥,更觉其美秀绝伦,她随便的一个举动,都似乎美到极点。 这是极随便的几句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他只有低下头道:“太好了,姑娘请休息去,不必管我了!” 铁娥看了他一眼,道:“好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叫我就是!” 说罢,一拉唐霜青,就走到自己房中去了。 柳英奇见室内堆满干草,并无床铺,就随便铺了一些干草往地上一坐,脑中竟止不住又浮上了铁娥那秀美冷漠的影子。 虽然唐霜青同样美得醉人,比之铁娥绝不逊色,人也可人得多,可是不知为何,也许是他对铁娥种下了第一个印象之后,他也就不再去注意另一个唐霜青了。 感情之于人,实在是微妙极了,你越压制得凶,越是不能忘怀,柳英奇那原本凉下的心,这时又如同火也似地热了起来。 午夜,柳英奇翻身坐起来,这种恼人的情绪,使得他难以入眠,整整的一天,雷三多都没有出现,看来可能他已经下山离去了。 柳英奇把他那口长剑重新系好背后,自言自语道:“天亮后我还是走吧!” 凝神听了听,一壁之隔的邻室,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他于是想,二女可能此刻皆已睡熟了,此时此刻,那铁娥姑娘又怎会想到我一个陌生人的思念与痴情? “我太傻,太不智了……其实来此居住,也是多余的!”柳英奇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他想,还是把这一片徒劳的痴情,埋藏在内心算了。 推开柴门,室外一片漆黑,只是天上却有几颗闪烁的星儿,散着寒冷的光芒,那闪动的星光,像是在对自己的愚蠢讥讽、嘲笑着。 柳英奇正想随手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耳中却听到了一阵清悠的笛声。 那袅袅的笛音,形成一种美丽动人的旋律,随着微风轻轻地传送过来!这对于一个夜有所思的人,该是多么深入的慰藉! 柳英奇心中一动,暗忖道:“怪了,莫非这荒山僻岭另外还有人居住不成?” 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倾耳仔细听了听,那笛音乃是来自后岭梅花林中。 柳英奇一时好奇,当下就循声直向着后岭行去。 那婉转的笛声,像是一个人,正在倾吐着内心的辛醉,寂寞,美丽悠美的音韵,真能引人深思! 柳英奇足下施展出轻功绝技,很快地已来到了林前,鼻中已能闻到清芬的梅花香味,那笛声像是就在附近,他潜身入林,方自分开了一丛梅枝,笛声忽止。 可是,柳英奇眼中却已看见,在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坐着一个娉婷的少女影子! 由于这少女是背向着他,使他看不清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觉慢慢行过去! 他刚前行了三四步,就见那少女,蓦地转过身来,月光之下,柳英奇发现原来竟是冷剑铁娥!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秀发披肩,那双滚圆瞳子,在月光下,发出令人战瑟的锋芒。 柳英奇顿时怔住了,讷讷道:“原来是铁姑娘……” 铁娥右手持着一支尺许长短的竹笛,漠然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英奇道:“我听见笛音,一时好奇寻来,想不到打搅了姑娘的清兴!” 铁娥那双明亮的眸子,直直逼视过来,道:“我是想用笛音,把那魔头雷三多诱出,会他一会,不料反惊动了你!” 柳英奇不觉大为感动道:“为我之事,令姑娘枕席不安,真是太……” 铁娥把翠笛收入袖内,哂道:“不必客气,此事我也有些责任,如此看来,那魔头也许已经走了!” 柳英奇点头道:“我也猜想如此!” 说着,他上前几步,在冷剑铁娥面上望了望,惊奇道:“姑娘莫非有什么伤感之事不成?” 铁娥别过身子,摇了摇头,她怕看柳英奇那双闪烁的眸子,因为他那双目光里,总似含着太多的感情,而“感情”这种东西,对于铁娥是极厌恶的。 柳英奇见铁娥不言,遂感慨地叹道:“英奇蒙姑娘相助,感铭五内,姑娘如有什么要在下效劳的,万死不辞!” 铁娥忽地转过身来道:“你……” 旋又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事用得着你的,夜深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柳英奇呆了呆,在如霜的月光下,在扑面的花香里,面对着如此一个佳人,这位少年侠士,不禁有些心旌微荡。 也不知他怎会有此勇气,当时脱口道:“姑娘……我……” 铁娥秀眉微扬道:“柳兄有话但说无妨!” 柳英奇一时面红过耳,可是他却终于说了出来,道:“姑娘人间仙子……令人望之生敬,但不知我……我……” 话方到此,就见铁娥杏目一睁,他到了口边的话,忙自忍住,一时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铁娥冷冷一笑,道:“你回去睡吧,天亮后也该上路了!” 这几句话,就像几根钢针似的,刺到了柳英奇的内心深处,他面色一时变成了青色。 只见他立在当地,满面羞愧地道:“我实在是情不自禁,姑娘你万请勿怪……” 说了这两句话,他苦笑了笑,只觉得遍体生凉,他想转身就走,可是那双僵立的脚,却再也提不起来。 铁娥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目睹他那副落魂的样子,却不忍再刺伤他,当时轻叹了一声,转身自去。 她走后,柳英奇兀自僵立着,良久,他才转过身子,长叹了一声,那滚热的一颗心完全冷却,他只觉得悔恨,羞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能容自己钻进去。 忽然,他身后传出了一声轻笑道:“柳兄还不曾睡么?” 柳英奇蓦地转身望去,只见花影下,步出了面含微笑的唐霜青来,他顿又面红如火,后退一步道:“唐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霜青玉手掩口,道:“来了有一会了!” 柳英奇苦笑道:“这么说,方才一切,姑娘你也都看见了?” 唐霜青轻叹了一声道:“铁姐姐性情如此,你也不必见怪,其实,你也是太冒失了些!” 柳英奇那张俊脸更红了,他讷讷道:“我知道,我是太……” 忽然一手握拳,一手展掌,重重地击了一下,激动地接道:“我柳英奇生平从不轻言,我知道铁姑娘必是看我不起……” 唐霜青摇摇头,冷笑道:“也不见得是看不起你!” 柳英奇叹道:“她瞧我不起,无非是因我武技太差,不怕姑娘见笑,我实在是对她爱慕过甚……才会如此口不择言!” 唐霜青浅笑了一下,老实说,她倒甚为钦佩这个少年人的坦率诚实,他仪表俊逸,武功也不弱,却不知铁娥怎会如此不屑于他? 唐霜青她自与郭飞鸿一度交往后,一颗芳心早已系在飞鸿身上,这年许以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自不会再对眼前的柳英奇生情,只是目睹他对铁娥之如此情痴,不禁生出一些同情心罢了。 这时见状,她叹了一声道:“据我所知,我这铁姐姐像有满腹心事,也许她别有隐情亦未可知!” 柳英奇剑眉一挑,道:“无论如何,我对铁姑娘此心不改,也许有一天,她会对我改变……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她!” 说到此,他又低头叹息了一声,再次抬起头来时,那双晨星似的眸子里,带出了无比的毅力与坚定。 他说:“姑娘请将此语转告铁娥姑娘,我必学成绝技,那时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我也总是要找到她的!” 言罢,抱拳道了声“再见”,转身而去! 唐霜青呆了一呆,她真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固执,这些话他怎能对一个初见一面的姑娘吐露呢?不过,这股子傻劲儿,也未尝不是讨女孩喜欢的地方,试想他坦诚痴情的一面,普天下男士虽多,只怕也难比拟! 想到这里,唐霜青由不住笑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铁娥去。 草舍内亮着一盏明灯,唐霜青推门而进,只见冷剑铁娥对灯坐着发呆,她见了唐霜青进来,就问:“你上哪里去了?” 唐霜青微微一笑,道:“到梅岭走了一转,我还听见你吹笛子呢!” 铁娥冷冷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与那个姓柳的,后来谈些什么?” 唐霜青忍着笑,轻叹一声道:“姐姐你可真狠心……” 铁娥细眉一挑,唐霜青忙摆手笑道:“先别生气,我告诉你,那个柳英奇走了!” 铁娥把头转向一边,轻描淡写地道:“他原是应该走的!” 唐霜青徐徐走过来,弯下身子小声道:“姐姐你不难受吗?” 冷剑铁娥面色霍地一变,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唐霜青真想不到她会如此动怒,一时也颇为尴尬,又叹了一声,道:“那柳英奇走时,要我转告你,将来无论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铁娥柳眉一竖,叱道:“不许你再说!” 唐霜青一笑,却仍然接下去道:“他还说,他必学成绝技,要你对他刮目相看……” 才说到此,就见铁娥急叱道:“你……” 猛然一掌向唐霜青身上打来、唐霜青身子向后一闪,笑道:“姐姐你真打呀!” 她格格一笑,又道:“这个人还说,他对你此心不改,永远……” 却见铁娥已闪身来到了她的面前,右手一伸,抓在了她手腕之上,一双剪水瞳子里,射出了凌人的精芒,面色苍白道:“你再说,我可就真对你不客气了……” 唐霜青忽然发现她目光中,滚动着泪光,不由心中一动,吃了一惊,当时收起笑脸道: “姐姐……对不起,我不说就是!” 铁娥望了她一刻,遂便松了手,显得十分失神地走到窗前,良久,她才叹息了一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许你再提,要是我发现你对别人提起,可怪不得我对你翻脸无情!” 唐霜青不禁也有些生气,道:“不提就不提,也不是我要说,是他请我转告你的!” 铁娥回过身来,苦笑了笑,道:“唐姑娘,我们虽一见如故,但是彼此认识太浅,对于我你更是不了解……” 冷冷一笑,又道:“我铁娥乃是铁铮铮的一个女子,此生此世,不会有任何人能使我动情,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了谁!” 说到此,这位姣姣奇女子,慢慢抽出了背后长剑,在一泓秋水,冷森森的剑光映照下,她继续说下去道:“我的朋友,只有这一口剑,我要用这口剑,除尽了天下的恶人,别的事是不会有兴趣的!” 她声音微微颤抖,剑光映着她的脸,脸生冷辉。她的语气就像寒冰一样,字字如铁,听在人耳中,有如寒天饮冰水,点点凉在心头! 唐霜青呆了一呆,她真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女,竟会说出这种话,竟会有如此思想,委实令人震惊! 她忽然觉得,铁娥内心必受过相当的创伤,那看不见的创伤,迫使她仇视人生,可是她却不便去问她! 铁娥缓缓收起了剑,忽然淡笑了笑,露出她那洁白的两排玉齿,谁又会想到,如此美的笑容之下,却是如此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唐霜青对她有极大的迷惑,可是不知如何,反而觉得她更可爱,更可敬,她认为自己能交到如此一个朋友,是很值得快慰的事情! 铁娥似有所感地看着唐霜青,道:“我们眼看就要分别了,这两日我们总算处得还不错!” 唐霜青呆了一下道:“你今后打算到哪里去?能不能告诉我?” 铁娥冷笑道:“谁知道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唐霜青不禁升起了一阵伤感,当下眼圈有些发红地道:“我蒙姐姐救命大恩,却是无以为报……” 才说到此,铁娥摇了摇手道:“不要放在心上,这算不了什么,我只问你,你是去苏州找那郭飞鸿不是?” 唐霜青见她一本正经的问自己,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铁娥笑了笑,道:“很好,愿你幸福!” 自胸前解下了那口短剑,低头看了一会儿,递与唐霜青,又接道:“这口短剑你带在身边,算是我送给你的。” 唐霜青一怔道:“这口剑,不是人家送给你的纪念品吗?” 铁娥强笑了一下道:“不必问什么,就算我转送与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呀!”说罢,又强笑了一下,脸色显得很是苍白。 唐霜青接剑在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但她实在不明白铁娥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是为了送给自己留念? 她轻轻摸着这口剑,道:“我一定好好保存它,借此表示对姐姐你的怀念!” 铁娥冰冷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笑容道:“你原该好好保存它的……”说时,向外面看了一眼,道:“天亮了,我们就此而别吧!” 唐霜青依依不舍说道:“姐姐你这就要走么?” 铁娥一笑道:“不走还等什么……你的伤好了吧?” 唐霜青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铁娥已转入内室,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行李,二人走出屋门,铁娥就用一个大铁锁,把门锁上,说道:“锁不锁都是一样,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谁又会来偷呢?” 唐霜青从屋旁拉过自己的马,道:“我送你一程如何?” 铁娥摇头道:“不用,我还要到后面梅花林去一趟,你先走吧!” 唐霜青低下头,苦笑了笑,道:“也好,我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翻身上马,铁娥在她的马股上拍了一下道:“祝你一路平安!” 唐霜青忍着内心的酸楚,驰马向前,驰出几步,再回身向草舍望时,已失去了铁娥的踪影! 附近的桃花,在晨风里微微颤抖着,唐霜青轻叹了一声,自语道:“真是一个奇女子!” 两日来的邂逅,就像一个梦,又有谁知道,今日一别以后,什么时候再能见到这可爱可敬的人儿并重叙衷情呢? 唐霜青眼角不禁为泪水湿透了,她紧紧握住了那口象征着彼此友情的短剑,其实连这口短剑,也是令她想不通的! ※ ※ ※ 日子像流水似的过去了,春花秋月,雷电风云,大自然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再好玩出来了。 在人们痛惜时光流逝的同时,一些存在的东西却早已经消逝了,不过也有一些既经存在的东西,在逐渐壮大着,就像是一粒幼小的花蕾,在雨水灌溉后,霹雳一声春雷之下,蓦地展开了它美丽的瓣蕊,骄傲地呈现在同类之间! 三年应该不是一个太短的时间,这期间,江湖上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自然,人类生存的定律——弱肉强食,仍然继续着。 那些昔日逞强道霸的江湖老前辈,有的退了、隐了,也有的仍然在苦撑着,他们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剑,不服老、不认命,可是…… 可是年头时代都不同了,年轻的一代要抬头,老一辈的除了让位一途,似乎别无良策! 三年来,江湖上出现了几个神奇磊落的少年男女,他们凭着一身杰出超凡的武功绝技,很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些人物之中,最值得一提的,南方有“花旗客”楚氏兄妹,北方有华山四友,这是众所周知的顶尖儿人物,半年前,甫下终南的柳英奇,以掌中一口“蛇形剑”,更为武林中新添了一支生力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那一身杰出的武功,在大江南北,罕有对手,算得上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冷剑铁蛾似乎反倒是消失了,可是说她消失也不尽然,她像是一个飘忽的影子,时出时隐,据说此妹功力较从前更神妙精进了,然而她的心也似乎变得更冷更不通人情了,凡是犯在她手下的人,无论好坏,几无幸免,手段之毒、之狠,江湖上可说无出其右。 以上这些人物,使得整个武林都为之震动了,有了他们这些人,老一辈的怎能不退避三舍! 在这动乱的武林中,习武的人不被卷进去固然不易,所谓“洁身自守”,固守一方,也是不可能的! 深秋八月天,九华山上的枫叶开得一片鲜红,绕过了白云堡,西行三四里山路,就可看见大片的竹子和漫生的枫树林了。 在枫林深处,有一块平坦空旷的地方,占地约有里许方圆,名叫“天台岭”,事实上,来到了这里,已可说是到了九华的巅峰,环顾四周,没有比这地方更高的了。 这里有一幢石屋,石屋四周种满了山菊,在白色的石墙上,满爬了牵牛花,一眼望去,真有说不出幽静,美得是那么地超然出尘! 夕阳西下,半轮红日把附近的云都染红了。 在天台岭云海弥漫的巅峰之上,伫立着一个灰衣少年,只见他来回地推动着一双手掌,眼前的彩云,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向四面散开去。 转瞬之间,大片的云海,在这少年的双手推动下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一轮红日愈发显得耀眼了。 灰衣少年赶散了云层之后,发出了一声朗笑:“师父,快来看,我的两极掌力可是有进步了?” 话声方落,就听得一人呵呵笑道:“岂止是有进步,为师也不过如此!” 一个白衣白帽的老文士,边说边踱了过来,少年一回身,略现惊异道:“你老人家早就在这里了?” 白衣文士慢馒走到了少年身前,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心爱弟子,良久之后,颔首微笑道: “想不到你进步得如此神速,孩子,学会了这两极掌力之后,为师我可是再也没有功夫传你了!” 说罢,这看来白皙瘦弱的老人,伸出了一只手,在飞鸿肩头上拍了两下道:“孩子,你跟我来!” 读者想必都没有忘记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正是暂时为武林中所遗忘了的铁先生和他的弟子郭飞鸿。 对于一个原本有深厚武功造诣的少年来说,三年的日夜苦练,再加上名师的指点,那种精进的快速程度,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 三年来,在铁先生的精心教导、倾囊相授之下,郭飞鸿几乎可以说是脱了胎换了骨,和来时判若二人,他如今的造诣,即使在铁先生的眼中看来,也是惊人的! 现在,当铁老目睹爱徒在“两极神功”上有了这种惊人的成就之后,他忽然感觉到,郭飞鸿足可以接替自己衣钵而有余了,而自己,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与这个徒弟的了。 郭飞鸿跟在师父身后,绕过了天台岭,眼前是一块空旷的草地。 在平日,铁老总是在此,把一身惊人绝学,传授给这个门人,这时来到此地,飞鸿不由笑道:“师父,今天你教我什么?是一套新的剑法么?” 铁先生站住脚,回身注目笑道:“飞鸿!你错了,我方才不是已说过了,为师再也没功夫可以教给你了!” 郭飞鸿见师父表情有异,不由吃了一惊,道:“师父,你老……怎么如此说?” 铁先生伸出一只留着晶莹指甲的白手,向草地里指了指道:“看见没有,这里是两口木剑,孩子,这是为师我最后对你的一点希望……” 飞鸿怔了一下道:“师父你……” 铁老嘿嘿一笑道:“不要打岔,我只问你,三年多来,我这么无日无夜,苦心造就你,希望地是什么?” 飞鸿目光中,现出一种坚韧的意志之光,点头道:“师父何必多问,自然是要弟子武功出众,出类拔萃,以继承你老人家……” 话未说完,铁先生发出了一声狂笑道:“傻孩子,果真如此,你两年以前,也早就可以下山了!” 飞鸿剑眉微轩,呆了一呆,道:“那么,师父你又是希望我什么呢?” 铁老轻轻拂了一下他雪白的衣服,瞳子眯成了两道缝,冷笑了一声,道:“孩子,老实对你说吧,今日如果你不能把为师我败在剑下,这三年多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 说到这里,他又发出了一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兴奋与悲怆! 他用手指了一下草地里交叠着的一对木剑,道:“来,我们一人一口,施出你一身所学,千万不要存一丝客气,否则……你将可能在为师剑下丧生!” 郭飞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道:“师父……弟子天胆也不敢与师父动手,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言罢,他止不住向着铁先生跪了下来! 铁先生冷峻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叹道:“痴儿,痴儿,你完全不明白为师我的苦心,快起来,我对你说清楚之后,你也就明白了!”伸手把飞鸿拉了起来。 郭飞鸿这时真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垂头道:“三年来弟子虽有些成就,但是全是恩师一手成全,今日要弟子与你老人家动手,怎能是你老人家对手?师父……你不要为难弟子吧!” 铁先生苍白脸颊上,带出了一丝怒容。次然哂道:“有一些成就……你说得多么肤浅! 孩子,你可知道,三年以来,我是怎么造就你的?你所吃的食物,是我踏遍五岳三山所仅能找寻得到的,无不对补气养身有绝大的裨益,你所饮的水,是我自万载寒泉内隔日偷偷打来的,你所睡的‘七星石床’,是我苦口自老友乌石老人处借来的……孩子,你如今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都不是来时所有的了,这些凡人梦想不到的东西,加诸在你一人身上,再加上三年来为师苦心的造就,孩子,你说,如果你不能胜过你老朽的师父,为师我的苦心岂非是白费了?哈!好湖涂的孩子!” 这番话,直把郭飞鸿听了个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又扑倒在地,泪流满面道:“弟子该死……弟子百死也不能谢恩师大恩于万一了!” 铁先生把他扶起来,含笑道:“不要对我说这些,我要看的,是你的功夫!” 郭飞鸿噙着满眶热泪,点了点头道:“师父要怎么考我的功夫?” 铁先生含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三年多以来,我只是教你、试你,给你喂招,可是今天却不同了,孩子,这虽是两口木剑,可是在你我手中,无异是两口斩钉截铁的利刃,为师要用其中一口剑,考究你三年所学,你必须要胜过我,知道么?” 郭飞鸿呆立了一会,不敢作声。 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莫非没有一点自信?” 飞鸿又淌下了两行热泪,他体会出师父对自己的深心,当下只好紧紧咬着牙,点了点头道:“弟子遵命就是!” 铁先生喜悦地笑了笑,道:“好,这才是我铁云的好徒弟!” “铁云!”一一从师三年以来,郭飞鸿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的真实名字,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就势拔起了插在泥地里的一口木剑。 铁先生见飞鸿拔起了木剑,立即含笑道:“你要有自信,使出你所学的一切招式来!” 郭飞鸿为了不使师父失望,当下又毅然点了点头。 铁先生微微把一双袖子卷了起来,并且在他肥大的外衣腰身上,加上了一根丝绦,他一向对敌,哪怕是再强的敌人,也从没有像今天这种情形,郭飞鸿不禁略现紧张。 铁云呵呵一笑道:“孩子,老实说,紧张的是为师我,不该是你……” 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手,自草地里拔出了另一口木剑,平剑胸前,现出一副凝重的表情。 然后他那闪烁的一双瞳子,向着悠悠的白云看了一眼,感慨地道:“飞鸿你看看手中的木剑。” 郭飞鸿惊奇地注视了一下手中剑,只见那口木剑,系上好红木削制,看起来和真剑一般无二,心中正不知师父要自己看些什么,铁云已冷冷地道:“我不说,你自是不明白,这两口木剑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六十年前,你师祖与为师我,正是用这两口木剑,在此比斗……” 飞鸿惊异道:“哦……就在这块地方?” 铁云点了点头,追忆着昔年往事,道:“那一次,我还记得,和今日情形一样,你师祖也是不许我失败,结果我没有使他失望!” 言至此,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接下去道:“我们交锋了三十六手,最后你祖师败在了我第三十七手‘分花拂柳’之下,我胜了!” 飞鸿听得诧异不已,在他想象中,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胜过师父的。 铁云先生冷冷地笑了笑,道:“我那一手分花拂柳,也是你师祖所传授给我的,你怎会相信,他老人家竟会输在自己门人手下呢?” 郭飞鸿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云微微一笑,道:“六十年匆匆地过去了,谁又能想到六十年后的今天,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两口木剑,所不同的是我和你。” 郭飞鸿垂首道:“弟子一定也不令你老人家失望!” 铁云道:“希望你不会!” 他这五个字说得很肯定,面上且现出了一些怒容,道:“武功之妙在乎一个巧字,在乎个人的运用,这三年多来,我对你没丝毫保留,甚至把我所知道而没有做到的,也都一并传授给你了,因为有一些功夫,年岁大了是不适宜再练的,可是你却都做到了!” 铁先生紧了一下手中的木剑,目光中含着十分的威严,却又透出无限情感,望着他苦心造就出的这个弟子道:“动手吧,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说罢,白衣微飘,身子已转了半个圈子。 郭飞鸿持剑深深一拜道:“弟子冒犯了!” 话才完,就听铁老口中发出了一声长啸,啸声慑人心神,飞鸿心中一慌,师父瘦削的身形,已欺到自己面前! 他忽然心中一动,忆及师父平日的教诲:剑术中的一个上诀“静”字,当时剑竖鼻前,身形纹风不动! 铁先生来势如电,去势如风,一声朗笑道:“好!” 这个“好”字一出口,他那瘦削的身子猛地向地面上一倒,掌中木剑直直的向着郭飞鸿面门之上刺到。 这一剑在铁先生手中施展出来,真可说是飘忽快速如电,等到郭飞鸿发现时,剑已迫近他面门前寸许左右! 郭飞鸿这才知道,师父果真是对自己未曾留情。 因为这一手“醉倒夕阳”,乃是师父最厉害的绝招之一,当初师父传授自己时,曾再三告诫不可轻易施展,想不到这时师父竟自施展出来,足见他方才所说的话,是不假的了。 急切之间,已不容许他再多想,当下只见他木剑向下一按,剑柄正正的击在了铁先生来犯的剑身之上,发出了“克”的一声。 铁云木剑向后疾收,可是郭飞鸿也在同时之间,刺出了木剑,空中交锋,又是“克”一声轻震,抱剑定身,师徒二人几乎是同样的式子! 枫树上飘下了几片红叶,二人耸立着的身形,就像是两块屹立的石头,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大家气派! 山风把两个人长大的衣衫揭起来,他们兀自是像苍鹰似的对望着,各人都防备着对方要命的一击! 铁先生一声笑道:“徒儿,我又来了,小心了!” 说罢他身子缓缓地向左面踱出了两步,郭飞鸿挺剑而上,就在这时,铁先生掌中木剑平着向外一吐,不过是三尺的剑身,在这位一代奇人怪老的一吐之下,看起来却有如一根丈八蛇矛。 剑锋一吐,直点飞鸿右肋,郭飞鸿叱一声“好!” 左手剑诀向外一领,中指微曲,弹起来,又正正地点在铁先生木剑剑身之上。 铁老神色一变道:“好!” 就见他旋身如电,垂摆的衣襟翻起来,有如是拍岸的浪花,等到他收足定身,却又是静如山岳。 他转变得这么快,看起来仍然是险到了家,郭飞鸿从左面探出的剑锋,紧紧擦着他的眉毛划了过去,尖锐的剑上风力,使得他眉目深深的皱了一下! 这一霎时,铁云当真是又惊又喜,他感觉到三年多来,自己心力没有白费,可是却也激起了他内心的一点豪气,他就这么败在郭飞鸿手中,是不会甘心的! 郭飞鸿剑势走空,身形侧转,可是在他转身归位的同时,木剑又顺势使了另外一手厉害的绝招! 只见他右手一挑,左膝猛地向前一跪,那口木剑就像一支织布的梭子似地投了出去。 铁先生挺身进剑,只听“铮”的一声,两口木剑的剑尖,顿如吸铁石一般的对在了一起。 两口剑的剑身在一阵战抖之后,俱都像弓似地弯了起来,两条人影,也就在这时,像怒鹰似地分了开来,各自落身在五尺以外! 铁先生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好徒弟,你当真胜过为师了!” 说着,掌中木剑缓缓向前探出,郭飞鸿睹状不由心中一凛,他知道,师父此刻是要测验自己的内功了,当下举起了手中剑,定身凝神,把内力一丝丝贯于剑锋,慢慢地,两口剑在空中交接了。 师徒二人的身子在一阵剧烈摇动之后,却又像是两尊石像似的,纹风不动。 时间由两口木剑的剑锋下慢慢溜走,两个人,不!两具木像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夕阳下山,接着玉兔东升。 九华山巅为月光所偏爱,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天台岭上伫立的两个人,仍然是一动也不动,两口木剑交叠在空中,就像被金汁铜液铸在了一块似的! 枫树上以下的红叶,散落得二人满头满身都是。 可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有余暇和余力去摸一下…… 他二人的身躯,在经过如此长时间的静止之后,突然间,又开始微微摇动了。 铁先生瘦削的身子,微微前倾,郭飞鸿双膝打战! 蓦地,一只山鼠,由枫树上掠下来。 二人口中“哦”一声,双双跌倒在地,可是两口交叠在空中的剑,却仍空悬未下良久,良久,才双双坠落了下来! 郭飞鸿由地上翻身坐起来,用手摸了摸身上,猛的吃了一惊,原来他全身衣服,就好像被雨水浸淋过一样的湿透。 可是,他记得方才并没有下过雨呀,再仔细的看了看,才恍然大悟,敢情是自己汗水浸湿的! 他惊讶的望向师父,却见铁老蹲在地上,频频喘息着,不由失声道:“师父你……” 铁先生抬头呵呵笑道:“不要紧!” 随即奋身而起,振臂狂笑了起来,笑声震动得四谷轰轰作响,红叶粉坠,这位海内狂老接着一敛笑声道:“痛快!痛快!这是我平生最痛快的一次比斗,你……” 他伸出手指着郭飞鸿,欣悦的道:“飞鸿,你如今是为师最大劲敌……好孩子,可真难为你了!” 紧紧地握住了飞鸿一只手,摇了一下,接着:“来!我们来看一看谁胜谁负!” 说着,目光投向地面看了一眼,突然面色微微一变,抬头注视着郭飞鸿,道:“不用看了,孩子,你胜了!” 说到此,止不住又大声狂笑道:“好徒弟,你果真不负师父我这一番深心!” 身子微微一斜,靠在一株枫树的树干上,谁能体会得到,他这一刹那的欣悦与悲怆?这是多么矛盾的情感! 郭飞鸿用力抱住师父,热泪盈眶道:“师父,你不要赞扬我……我们同时倒下,怎说是弟子胜了?” 铁先生苦笑了一下,道:“你还没有发现?” 飞鸿拉过师父的手,在身上摸索着道:“师父你摸一摸我的衣裳,全部为汗水浸透了……我输了。” 铁先生抽回了手,冷笑道:“为师教给你的‘锁汗泌精’之法,莫非忘了?” 飞鸿呆了一呆道:“哦!我忘……忘了施展……师父,我是输了!” 铁先生惨然笑道:“你用不着来安慰我,能教出你这么一个好徒弟,我铁云此生足慰矣!来,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赢了!” 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方才二人所立足的青石崖面道:“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郭飞鸿将信又疑的向地面上望了一眼,只见二人方才所立的地方,各现出一双足迹印子,他试着用手摸了摸,心中这才明白! 原来二人虽是都有一双足印,可是深浅却大大的不同,郭飞鸿的一双足印,深不过有二指上下,而铁先生的一双,竟然在三指以上。 足迹的深浅,显示了二人内功中最难的“提御”功夫之强弱,铁先生在这方面,竟输了一筹! 郭飞鸿真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功力,居然胜过了师父,这一霎那间,他内心并不高兴,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歉疚与伤心,止不住垂下了头。 铁先生哈哈一笑道:“你不要为师父难受,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的愿望总算是达到了!” 郭飞鸿含泪道:“师父对我如此大恩,要弟子今生如何报答?” 铁云面色一沉道:“不要再说这些,我们回屋里去,我还有话对你说。” 说罢转身,绕过一道岗峦,直向那幢耸立的石屋行去,郭飞鸿意识到师父定有不寻常的话要交代自己,心情一时显得很是沉重。 进了屋子,铁先生点亮了壁间的松子油灯,室内立时现出了光亮。他转身向着郭飞鸿道:“你坐下!” 郭飞鸿依言落坐,却发现石桌上置有一付革囊,不由诧异的道:“师父你要出门么?” 铁先生摇头一笑道:“不是我,是你,你的东西我已为你整理好了。”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一时呆呆地望着铁云,现出一副不解的神情! 铁云长叹了一声道:“我已为你耽误了太长的时间,有很多事情,都必须去办一办,因此,你也该下山去了!” 说到这里,站起来走了一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再说,你现在正是有为之年,长处山野,究非久计,你也该到江湖上去闯一闯,作些事情才是正理!” 郭飞鸿含愧道:“师父说得极是!” 铁先生点了点头,道:“我还有一件东西送你。 说着走入书斋,须臾出来,他手中已多了一口尺半长短,配有银色链子的精巧短剑。 这口剑正是昔日他随身不离的东西,整个剑身剑把,全闪耀着一片银光。 他抱剑微微一笑道:“这口剑追随为师几十年,不知饮过多少恶人的血,是我一件最心爱的兵刃,剑名‘聚云’,是一口罕世的宝物,你好好收藏,善加利用!” 郭飞鸿双手接过来,恭答一声:“是!” 铁云忽然眸子里,现出一些伤感之色,叹了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关照你!” 飞鸿把那口“聚云”剑系好,闻言又恭谨答道:“师父有话请吩咐!” 铁云苦笑了笑,道:“我说出来,你不许推辞,你能答应我么?” 飞鸿落泪道:“弟子蒙恩师这多年苦心教诲,才有今日成就,恩深如海,正愁难报,你老人家只管吩咐就是,赴汤蹈火弟子万死不辞!” 铁云呵呵一笑道:“你言重了。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放心地说了!” 旋即一笑,接道:“我把女儿铁娥交给你了,这个意思你明白么?” 郭飞鸿吃了一惊,讷讷道:“师父你……” 铁先生目射精光道:“你答应我娶她为妻!” 飞鸿面色大红,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这……我……” 铁云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愿意?” 飞鸿忙摇头道:“不……不是!” 铁云道:“好!这就够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飞鸿垂首道:“弟子蒙恩师造就,师妹又才貌无双,怎有不愿之理?只是师妹女中翅楚,对弟子未必中意,到那时,只怕你老人家一番好意反倒……” 铁先生断然道:“你不必再多说了,总之,我把她交给你了!” 接着,他叹了一声,道:“她恨我,因为我对她母女不好……她恨天下的男人,不过,也许你是例外。去吧,我已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郭飞鸿伏地叩头,忍不住热泪满面道:“师父,我们就此分别了?” 铁云慨然道,“你去后,二三日之内我也将远行云贵,以后是哪里碰见哪里再说了!” 说罢又指了一下桌上的行囊,就推门走了出去。 郭飞鸿知道师父一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他那深埋在内心的热情,很不容易被人体会,眼前情形,分明他是不愿因离别伤情,是以事先回避了! 飞鸿想到师父三年来对自己的好处,一时哪里忍得住! 当时他推门而出,唤道:“师父……” 铁先生头也不回的走了开去,郭飞鸿伫立在门口,只觉得阵阵鼻酸…… 可是,当他想到了师父平日的教诲,要自己做一个坚强的人,他那潸然欲出的眼泪,总算强忍住没有淌下来…… 朔风怒吼,大地一片苍然! ※ ※ ※ 日落时分,在通往“风阳府”的官道上,疾驰而来了一匹红鬃赤兔马,马行如风,再加上马颈上二十四个铜铃发出来的声音,真够引人侧目的了。 马上是一个魁梧的英俊少年,一身雪白的长衣,外罩一件暗红色的箭袖马褂,愈发显得英姿飒爽。人是英雄马如龙! 这少年看来二十五六的年岁,眉目之间,一派英武,那晨星似的一双眸子,开合间神光四射,在初冬扑面的寒风里,丝毫不显得畏缩,他如此纵马来临,就像一个八面威风的大将军。头上一顶特制的风帽,像莲叶似地翻卷着,两条紫色的风翎,飘向颈后,如此英俊的小伙子,凤阳府真是多年没有看见过了。 赤兔马岔过了驿道,来到了凤阳城的大街,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经过长途疾驰,来到了这里,人马都有些倦了。 那匹红毛大马,人立双蹄,发出唏吁吁一声长嘶,马上少年单手一按马颈,如同一片落叶似的,飘身而下,右手一带叩环,那匹马顿时就老实了。 少年微一偏身,前方正有一家讲究的饭馆“一品楼”,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水红色的酒旗,在朔风里摇摆着,阵阵酒香,令人垂涎欲滴! 少年看在眼中,只觉得一阵饥肠辘辘,当下便带马走过去,却见门前已拴着五六匹牲口,来往食客不断,足见这“一品楼”生意相当不错。 少年系好了马,步上台阶,店伙计把他让进了大厅,大厅里乱烘烘吵成一团,呼六喝七好不热闹。 伙计笑道:“大爷就一个人么?请找个座吧?” 少年剑眉微皱道:“楼下太乱了,我上楼去!” 说罢大步向梯口行去,这伙计怔了一下,赶上一步,赔笑道:“大爷,你还是坐楼下吧,上面已有客人了!” 少年并不理睬,一直登上楼来,却见整个楼厅中,只有稀稀落落两三桌客人,较诸楼下清静多了。 在北面,靠窗处有一个雅座,他就径自过去坐下,这时那个伙计,匆匆由楼下赶上来,不安地道:“大爷,你老还是下去坐吧!” 长身少年不由双眉一挑道:“怎么,楼上不做生意么?” 伙计连连赔笑打躬,一面用手悄悄向厅中心指了一下,小声道:“楚相公在此宴客,有要事商量。大爷,你还是楼下去吧!” 少年不由顺其指处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少年,正自举杯邀客,苦笑频频,那副样子就像是在饮丧酒一般! 伙计打躬道:“楚相公在这地方有小孟尝之称,大爷你难道不知道?你老是外乡来的吧?” 少年闻言冷冷一笑,道:“我是来吃饭的,自己掏钱,你对我说这些作什么?” 伙汁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忽见邻座那紫衣相公笑道:“堂馆不必相强,难道人家连选座的自由也没有吗?不要噜嗦,取上好酒食待客,一切都记在我账上!” 那伙计忙打躬笑道:“是!是!小的是因为相公在楼上商量要事,敝店东关照楼上要保持安静,所以才……” 紫衣相公剑眉一扬,哈哈笑道:“贵店掌柜的真是太抬爱了!如此,我楚秋阳岂不成了本地恶霸了吗?哪还配称得上‘小孟尝’三字,你不必多说,休要欺侮人家外乡客,快快把上好酒菜送上来。去!” 伙计连声应着:“是!是!”疾速转身下楼而去,楚秋阳起身离座,来到了少年面前,微笑抱拳道:“仁兄不要见怪,实在是这位堂倌太不会作人了。仁兄贵姓大名?是外乡来的吗?” 长身少年见这位有“小孟尝”之称的楚秋阳,生得身高六尺四五,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孔,浓眉俊眼,鼻正口方,二十七八的年岁,斯文中带有几分英雄气概,不失为一个爽朗的汉子,只是自己无心与生人搭讪,当下只含笑点点头道:“在下姓郭名飞鸿,是外乡来的。” 楚秋阳含笑道:“失敬,失敬,郭兄甫临敝处,想不到竟遇此不快之事,这一席酒饭,就算小弟请客,借此向郭兄赔罪,改日再邀仁兄到寒舍一饮,以尽地主之谊。郭兄在凤阳还有几天逗留?” 郭飞鸿欠身道:“不敢当,在下如不走,日内当登门造访,楚兄请回吧!” 楚秋阳一双眸子,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遂笑道:“楚某生平唯有一好,结交朋友,郭兄,你一定要来!” 说罢转身回座,他的坐处,距离飞鸿并不很远,落座后,飞鸿似发现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沉郁神色,心中大是奇怪,不由暗暗留起心来。 他暗中打量之下,发现楚秋阳那一席上,总共是五个人,其中要算那楚秋阳年岁最轻,他们似乎正在为一件事情发愁,一杯杯烈酒下肚,不时发出吁叹之声。 突然,楚秒阳对面一个四旬左右的黄衣汉子,叹了一声道:“秋阳,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谈道义?兄弟……太晚了?” 楚秋阳虎目圆睁,道:“这么说,该如何才好呢?” 黄衣汉子沉思了一下道:“这样吧!愚兄在考城有一片庄舍,你兄妹还是先到那里避一避,等到此事风头过后,再回来不迟,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楚秋阳一声朗笑道:“思昭,你我相处多年,你理当了解我的为人,我楚秋阳生平行事从不离开道义二字,头可断,志不可屈,要叫我躲躲藏藏,哼,办不到!” 黄衣汉子又叹了一声道:“兄弟呀!你也不想想值不值得?” 他身边另一个身形微胖的汉子,也皱眉道:“秋阳,思昭兄说得不错,河间二虎在你兄妹手下吃了如此大亏,身系牢狱,如今他二人尊长来到,自是恨你兄妹入骨,见了面只怕……” 楚秋阳低声冷笑道:“他们门人不知检束,身系牢狱乃是自找,他们有何面目来找我麻烦?” 黄衣汉子哼了一声道:“兄弟,要是一般鸡毛蒜皮的小江湖人物,凭老弟你一抖手,也就能料理了,根本不必发愁,可是你知道,这回来的主儿,乃是名震湘鄂极厉害的人物,手底下是真有功夫,他们党羽众多,委实难缠,我不是说你兄妹怕了他们,而是……唉!何苦呢?” 楚秋阳频频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两个人的厉害,可是我兄妹如果退缩,只怕往日所争得的一点声名,势将付诸流水!” 黄衣汉子叹道:“这算什么,君子不吃眼前亏,兄弟你也真是……” 话未说完,楚秋阳摆手道:“你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早已想过了,我宁愿在他夫妻刀下送命,也不愿落个怕死偷生的名声!” 接着,举起酒杯道:“今日一聚,也许就从此永别了,果真如此,这地方上的道义安宁,还请四位共同维护,这是我最后一点希望,请同饮此杯!” 说罢,仰头咕噜一声,喝尽了杯中酒,在座四人相顾失色,同时举杯饮下,那胖汉子忽地一拍桌子道:“我们五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秋阳你不必气馁,我们接着他们的就是了!” 余人亦皆同声附和,倒也豪气感人! 郭飞鸿冷眼旁观,已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慢慢低头吃着,不发一语,心中却不禁对这楚秋阳为人十分钦佩。 由各人语气中,他听出这楚秋阳是兄妹二人,这令他忽然想到了时下极负盛名的“楚氏兄妹”。 久闻花旗客楚氏兄妹,乃是南方新近成名的少年侠士,兄妹二人各有一身很好的武功,行侠仗义,颇为武林称道,莫非就是他兄妹二人不成? 郭飞鸿脑中如此想着,遂就打定主意,要把此一事件,弄个水落石出! 这时,自楼下疾步上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惊慌地走到楚秋阳面前道:“相公,小姐要我告诉你老,时候到了,该动身了!” 楚秋阳点头道:“好,我马上就来!” 言方毕,就见梯口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青衣女子,这姑娘生就一张鸭蛋脸,两弯蛾眉之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头青丝,用一条绿色丝巾系着。 她身材很高,细腰丰臀,真是南国女儿群中,难觅的美人胚子。 想是方由外面进来,脸蛋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在细白的肤色映衬下,像似能挤得出水来一般的嫩,可是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里,泛出的奇光,却令人不敢逼视,如果你当她是一个纤柔的女儿家,可就错了! 姑娘右手拿着一条细长的太湖竹小马鞭,左手提着用水绿绸子包裹着的一口长剑,面上神色,似乎微微带着几分焦急! 她匆匆来到桌前,对楚秋阳皱眉道:“哥哥,你可真闲情不浅,我们该走了呀!” 说罢。那双剪水的瞳子,向着在座四人一扫,沉脸道:“四位大哥,今日之事,纯粹是我兄妹自己私事,尚请四位作壁上观,千万不要插手,否则可别怪小妹我翻脸无情!” 四人顿时一怔,姑娘冷笑了一声,细眉微挑又道:“怎么,四位大哥不答应么?” 黄衣汉子苦笑抱拳道:“我们遵命就是。只是妹子,这事犯得着么?” 楚姑娘微哂道:“怎么犯不着?我们兄妹能够惊动了名震三湘的绿林总瓢把子,这个脸面还不够瞧的么?”
第七章 鱼目混珠 说着,这姑娘杏目向其兄一瞟,娇笑了笑,道:“哥哥,你干嘛不说话呀!” 楚秋阳止不住被逗得笑了,他向四人一抱拳道:“现在还不知鹿死谁手,用不着愁眉苦脸,我兄妹先行一步了!再见!” 语毕一转身,目光正好和郭飞鸿对在了一起,楚秋阳遂又抱拳道:“郭兄请慢慢用饭,不要忘了明日至舍下一叙,账由我一井算了!” 郭飞鸿欠身道:“楚兄请便,至于饭费,不敢让尊驾破费!” 随即自袖内取出一块银子,往桌上一放,呼道:“算账!” 楚秋阳哈哈一笑,转身对其妹道,“妹子,你来见过这位郭飞鸿兄,乃是我方才认识的朋友,可够得上英俊豪爽四个字吧!” 那位楚姑娘一双瞳子,朝着郭飞鸿一瞟,不知怎么,那张嫩脸上,竟现出一些红晕羞涩,她微微一笑道:“哥哥的朋友,自是不差!” 郭飞鸿汗颜道了声:“贤兄妹太过奖了!” 楚氏兄妹遂被众人簇拥着,向楼下行去,行到梯口,那位楚姑娘又有意无意地回头向着郭飞鸿看了一眼。 整个的一品楼,在楚氏兄妹走出之后,顿时乱开了,有人嚷道:“小孟尝兄妹赴约去了,这个热闹可不能不看,走呀!” 又有人大声道:“妈的,欺侮人欺到咱们凤阳府地面上来了,咱们报官去!” 立时就有人劝阻道:“兄弟别胡来,这种事少管,咱们瞧个热闹,帮着楚氏兄妹叫叫好,助助威倒是可以,要是报官,可就给楚大爷丢人了!” 群情激动,一时为之鼎沸,离座的离座,算账的算账,都散了。 郭飞鸿独自行到门前,翻身上了他的赤兔马,遥遥看见楚氏兄妹等六人的坐骑已行出了街头,直向正西方驰去,他就策动坐骑,远远地缀着前行人马。 这时夜幕深垂,西北风飕飕地吹过来,刮在人脸上,真如同是小刀子在割着肉般地疼! 郭飞鸿策马缓行,等到出了这条大街,前行六马速度加快,直向荒野中驰去。 突然在郭飞鸿身后,响起了一片乱嚣之声,他回头看时,才发现竟有大群的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潮涌而来,他们多半是一品楼中的食客,都是赶来看热闹助威的,由此也可以想见,这小孟尝楚秋阳兄妹在这地方是如何的得人心了! 渐渐的,四外的景物越来越荒凉。 郭飞鸿心中奇怪,不知他们是去一个什么地方,又不便跟得太近,正自不耐,却见前行的马群,在一个大院墙祠庙之前,停了下来。 郭飞鸿远远勒马向前望去,冷月之下,那庙屋上的碧瓦,闪闪发着绿光。 前面的几匹马停住之后,马上的人陆续下来,把马拴好庙外,由楚氏兄妹带头,向庙内行入。 郭飞鸿暗自点了点头,忖思道:“这就是了,必定在这个地方!” 这时候,他身边乱嚣的人群,已纷纷赶到,直向庙前奔去,车马乱作一团,郭飞鸿对于这些人,实在是只有摇头,因为他们是不能给楚氏兄妹任何帮助的。 郭飞鸿独自策马,来到了庙前,把马系好,随着众人进了庙院,只见这是一座颇为宏大的古刹,红墙碧瓦,宝相庄严,只是失之于旧,庙门上的纷饰油漆多已剥落,正门上方悬有一方旧匾,上面刻着“沉鱼寺”三个大字,由字迹的晦暗模糊上判来,有好多年代了! 这时候,沉鱼寺内一片沉寂,奇怪的是,偌大的一座寺院中,竟似没有一个和尚在一般。 人群直拥进来,立时带来了乱嚣,大家正不知去往何处的当儿,侧面的一座小门“吱” 一声开了。 出来的人,正是在一品楼与楚秋阳同桌吃饭的那个黄衣汉子,此人在凤阳地面上,也是一个小有名声的人物,在南大街开有一家镖局子,号称“左臂刀”,姓马名思明,是楚秋阳的道义之交。 这时他一走出来,连连向众人抱拳为礼,一双眉毛深深皱着,道:“各位这算是干什么呢?这哪叫帮忙呀,简直是给楚大爷砸锅!请各位赏在下一个脸,赶快回去吧!” 众人自是不依,纷纷嚷了起来:“不行,我们不能走!” “我们是来给楚大侠助威的!” 马思明频频苦笑道:“谢谢各位,只是这个忙可不能帮,你们要知道,楚氏兄妹是当今有名的侠客,是要面子的人,你们这么多人跑来算什么?传出去,人家会说楚氏兄妹怕事,请这么多人帮忙,那可多丢人!所以,各位还是请吧,谢谢你们的好意了!” 这么一说,有几个明白事理的人,顿时就答着走了,余下的着二三十人,却硬是不走,说什么也要看看。 左臂刀马思明费了半天口舌也没有用,最后只好叹息道:“各位这么死心眼,真没办法……这么吧,你们一定要看热闹可以,却要答应我几件事。” 众人立时就道:“好吧!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马思明点头道:“第一,各位要保持安静,只许看不许吵;第二,无论楚氏兄妹胜负,大家都不要多事,因为要是连楚大侠兄妹二人都不是人家对手,各位再闹也是没用,只有徒然受伤吃亏。大家要是答应这两个条件,就跟我进去,要不然,恕小弟只有得罪了!” 这一群人其目的不过是看热闹来的,本来也就没有力量动手,此时听马思明这么一说,自是马上就答应了。 左臂刀马思明这才退向一边,向众人道:“敌人已经来了,各位可千万站远些看,不要靠得太近!” 众人鱼贯而入,郭飞鸿就混杂在人群之内,一齐走了进去! 穿过了这个窄门,来到了一个偏院,这可能是一个露天说佛的场子,尚称宽阔。 这时在场子四周,分插着四五盏红纸灯笼,在靠北面的一个席棚之内,坐着楚氏兄妹等五人,他们对面的一个席棚之前,吊着两盏大灯笼。 郭飞鸿一打量这座棚子下面,共有四个陌生的人物。 在黯淡的灯光照射下,郭飞鸿细细看了一下这四个人,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俗谓“行家眼里揉不进砂子”,郭飞鸿不过是初见一面,一眼之下,已自看出,这四人不是易与之辈。 这四个人,两个站着,两个坐着,站着的二人,均在三十上下的年岁,其中之一,一只眼睛显然有毛病,贴着一张油纸膏药。 这个人瘦削削的一张尖脸,乱发不修,一身黑衣,背上斜背着一支镔铁单拐,满脸暴戾之色。 另一人,却是外表颇为斯文的白面文士,三十二三的年岁,身着一袭皂色长衣,这时夜风飕飕,吹动着他一只左袖,郭飞鸿顿时发觉,此人一只左手,原来竟是齐根断去! 在这二人之间,两张木凳上坐着男女二人。 这男女两个人,郭飞鸿知道,也就是今夜一会的主要人物了。 事实上,这男女二人,那种沉着镇定的样子确实不愧是名震三湘的绿林魁首。 郭飞鸿很注意的看了看这两个人,右面那个女的,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一头长发,多已灰白,挽了一个高脚叠螺发堆,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半长不短的大褂,外罩一件暗红色的背心,足上是一双灰布鞋,打扮得有点儿不伦不类。 这妇人生着黄焦焦的一张脸,一双睡眼泡,双目成了一道缝线,看起来真不知她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可是那张黄脸上,却不时带出不屑的笑容。 在她身边那个男的,看起来更是其貌不扬,完全是一副庄稼汉的打扮。 这么冷的天,这个人仅仅穿着一套蓝布衣裤,双腿上缠着同色的布条,很像是要下田种庄稼的样子。 看年岁,这人大概有六十开外了,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之下作古铜颜色,两道鼠眉细细弯弯,其下是一双小眼睛,面颊上到处布满了深刻的皱纹,衬着他那一张翻天鼻和厚嘴,实在太不中看了。 这个人右手中拿着一根尺把长的短烟杆,不时地眯起双眼,一口口地向外面喷着烟雾。 众人行进来之后,远远围绕四周,这蓝衣老者环目看了看,嘻嘻一笑,用甚重的川湘口音道:“姓楚的,捧场的人可真不少啊!” 说罢,仰头发出一声怪笑,翅起一只脚,用力地敲着烟袋锅子,呵的一声,又啐了一口浓痰,沉声道:“小兄弟,事情怎么了?可是就听你一句话了,咱们谁也用不着卖关子了是不是?” 楚秋阳冷笑了一声道:“事已至此,也只有徐当家的你看着办了,无论当家的你划出什么道儿,我兄妹一定奉陪就是!” 蓝衣老者嘿嘿一笑,歪头向身旁那个半老妇人道:“老婆子,你可是听见了,人家可是不含糊咱们呢!” 坐在他身边那个半老妇人闻言,冷冷一笑道:“这就更好了!” 蓦地睁开了一双眸子,向对面棚内看了看,狞笑了笑,接道:“楚秋阳,你们太过分了,俗谓光棍不挡财路,你兄妹把持着凤阳地面不放也还罢了,可是你们,实在是不应该下那种毒手!” 说到这里,这妇人那一张黄脸,变成了苍白之色,一双眸子向左右一瞟,冷笑又道: “你们看看这两个人,哼,一个瞎眼,一个断手,他们这一辈子,岂不是完了!” 她身边那蓝衣老者这时不耐,插言道:“事到如今,还提这些作什么!血债血还,我们夫妇要是武功不济,死在凤阳也认了!” 言至此,这位姓徐的老人,用力地敲了一下烟袋杆子,嘿嘿一笑道:“可是有一样,今天他们得拿出点功夫给我们老两口看看,吓唬人摆场面,那可是没有用!” 北棚内的楚秋阳正要答话,他身边的妹子,已忍不住蛾眉一竖道:“徐当家的,你少说这些风凉话,我兄妹要是怕了你们也就不来了,这些朋友,是自己来看热闹的,可不是我们请来的,你可要弄明白!” 徐老头嘿嘿一笑道:“好,只要楚姑娘你有这句话就行。楚姑娘,你那一手‘追风柳叶飞刀’驰名江湖,我徐子明是久仰了!” 说着一双怪眼骨碌地一转,冷冷地接下去又道:“马老三那只左眼,听说就是姑娘你用飞刀照顾的,老夫我今天晚上倒要领教一番,楚姑娘,你不会使我失望吧?” 楚姑娘气得粉面通红,猛地站起来道:“马人杰人间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想不到还会有人出面袒护他!徐子明你夫妇枉为三湘绿林道的瓢把子,令人齿冷……” 话未完,那位有“南湘异叟”之称的绿林怪杰,倏地发出了一声怪笑,打断了她的话,截日道:“姑娘你好一张利口!” 他身边那位半老妇人,也蓦地站起来,道:“楚丫头,你少卖狂,你兄妹不过是有几手花拳绣腿的能耐,竟然敢在此占地为主,真正是梦想了。” 面色一沉,又接道:“今夜我夫妇亲自出手,别说是你们几个,就是再多上百儿八十个人,哼哼……也不过是多添上几个冤死鬼而已!” 说到此,这女人抖了一下身上那件半长不短的衣裳,满面愤恨地又道:“说来说去,就是这两条路,第一,你兄妹立刻夹着尾巴滚蛋,凤阳府今后十年不许涉足一步;第二,要是你们持强固执,那就怨不得我夫妇手狠心辣。” 徐老头喷了一口烟,点了点头,道:“对,这么说最干脆!” 楚姑娘面色一变,道:“第一条路恕我兄妹不能从命!” 徐老头一声狂笑道:“好,那么就走第二条路吧!” 说完这句话,这位绿林怪客,用力一吹,“波”一声,把烟斗子里的余烬吹脱,然后把烟杆向腰里一插,八字脚向前走了几步,冷笑道:“贤兄妹你们随便来一个,或者一起上也行,我老头子倒要看看名满苏皖的花旗兄妹手底下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小孟尝楚秋阳,事先已知道这对夫妇乃是极难缠的厉害人物。 可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正所谓“骑虎难下”,说不得,也只有硬着头皮与对方一拼了! 这时南湘异叟徐子明等于是挑战,自己焉能再装糊涂,当下猛地站起来,愤然道:“徐老当家的,你也太狂了,楚秋阳莫非还怕了你不成?”话落,足尖轻轻一点,已到了徐子明身前。 徐子明呵呵一笑道:“小伙子,算你有种。” 说着后退一步,冷哼了一声,接道:“我们可是有言在先,我徐于明不动手则已,一动上手,可是不分轻重,要是有了死伤,可怪不得我!” 楚秋阳冷冷道:“动手过招,自然免不了伤人,说这个何用?”言罢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杆棒形的物件。 郭飞鸿尚没有看清是一个什么玩艺儿,就见那楚秋阳右手向外一挥,“呼啦”一声响,他手中已多了一件五彩缤纷的五色三角怪旗。 这支五色旗一现,楚秋阳身子向右微微一偏,旗身向前胸一抱,目注正前方,沉声道: “楚某候教了。当家的,你撤出兵刃来吧!” 南湘异叟徐子明又是一声狂笑,声如枭鸣,令人毛发耸然。 在场众人,都不禁为他这种怪笑之声吓得脸色一变!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注视下,这位绿林怪老慢条斯理地由腰上抽出了那支烟袋杆,在空中晃了晃,赫赫笑道:“楚少侠,请恕我老头子卖个狂。我就用这玩艺儿接一接足下的五色旗,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暗中静观的郭飞鸿看到此,不由暗暗冷笑道:“好狂的东西!” 只见小孟尝楚秋阳面上一红,冷冷笑了一声,道,“自然没有什么不行,只是……” 徐子明晃了一下烟袋杆,狞笑道:“我老头子不是没有带着家伙,只是不轻易使用,小兄弟,你不要看这玩艺儿不起眼,事实上你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不信,你把你那旗子耍开来试一试就知道了!” 话落,正要出手,却忽见他身后那个独眼汉子大声道:“瓢把子,你老退后一步,让我来会会他!” 徐了明回头看了一眼,嘿嘿笑道:“马老三,你还有这个胆子吗?” 那独眼汉子狞笑道:“姓楚的还不值得你老人家动手,我要是不行,你老再上也是不迟!” 说罢右手一翻,已把背后一杆铁拐杖撤到手中。 这人姓马名人杰,号称“金眼雕”,和那外相斯文的断手汉子,共称“西川双煞”,手底下也不含糊。 那断手文士模样的人,姓秦名锐,人称“玉面瘟神”。 这两个人,在西川一带,很有些万儿。 这一次图谋向外发展,在凤阳地面才作了几回案子,竟就碰上了楚氏兄妹,在兄妹二人痛惩之下,吃了大亏,还险些丧失了性命。 这时金眼雕马人杰仗着二老在场,自己不会吃什么亏,乃挺身而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马人杰手中铁杖一扬,冷冷笑道:“相好的,咱们又见面了!足下如有能耐,不妨成全我马某到底,也省得我活着现眼!” 话完,不等对方回话,一翻掌中铁拐,搂头盖顶便向楚秋阳当头打了下来。 楚秋阳一挥掌中旗,身子倏地腾空而起,呼啦啦旗风里,疾如坠星似的,已落到了马人杰身后。 这位有小孟尝之称的少年侠士,身形霍地一长,那双剑眉陡地向两边一剔,掌中五色旗挟着极大的风力,直向马人杰脑后卷去。 金眼雕身子就地一滚,闪了开去。 可是他身子尚未跃起的刹那之间,楚秋阳掌中旗已使出了一招“拨风盘打’。 五色旗猛然向下一落,只听得“当”一声脆响,两般兵刃碰在了一块。 马人杰身子止不住向后一坐,一旁的南湘异叟一声叱道:“小心!” 马人杰不由一惊,惊慌中似见眼前金光一闪,对方旗杆顶端那三角菱形的刃头,已到了眼前。 他一声骇呼,忙又扑地滚退,可是仍然嫌慢了些! 只听得“噗”一声,血光暴现,楚秋阳手中旗杆向后一带,飘身到了一边。 马人杰踉跄站起来,退后了五六步,又坐了下去,鲜红的血,如同泉水似的,自他右肩窝处狂涌出来,直痛得他全身连连战抖,兀自连声:“好……好……” 南湘异叟徐子明上前一步,一抬右手,已把马人杰自地上拉了起来。 就见他右手在伤处按了一下,冷笑道:“放心,死不了。” 这时,那玉面瘟神秦锐已纵上来把马人杰夹了下去,众人看到此,俱都禁不住暴雷似的叫起好来。 徐子明此刻那张黑脸,已成了猪肝颜色。 只见他怪目连连翻动,频频冷笑道:“好厉害的旗子,姓楚的,有本事你也把我老头子打发了!” 口中说着,已把插在腰间的烟袋杆慢慢地抽了出来,接着身子向下一矮,烟袋杆往头上一举,阴森森地一笑道:“请!” 他这种式子一摆,暗中看着的郭飞鸿便不由点了点头,就知道此老果然是有真功夫。 徐老头偌大的身子,在微微一倾之下,看起来竟只剩下了三四尺高矮,就好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般。 尤其是那双眸子,更是含蓄得很,似睁又闭,如同一线。 他整个的身形,也活像是一个猴子,楚秋阳在对方式子一摆的同时,已如同走马灯似的,在对方身侧转了一圈! 他手中那面五色的三角怪旗,紧紧收在时怀之间,可以预料到他蓦然的一展,当是一个十分猛烈的杀手,可是他身子却是一转两转飞快的转着,这一招竟是难以发出。 全场百十只眼睛睁得滚圆滚圆,没有一人发出一点声音,空气显得十分紧张。 蓦地,楚秋阳五色旗挥了出去,金色的旗边,就像是一口软剑的刃锋,在疾闪的五色旗光里,向着徐子明面前上划。 众人同时呼了一声:“好!” 徐子明这老猴儿,身子却在这一霎时,猛地向上一长,他周身的骨节,发出了一片咔咔叭叭声响,原本缩下的身子在一起之下,像是暴长了许多。 他手中那根早烟袋,也在这个时候,翩若游龙似地挥了过来! 两般兵刃巧妙地交插错过,双方同在这一刹那,像怒鹰似的腾身而起,而就在他们背向背相互擦身而过时,似乎都把雷霆万钧的一招煞手巧妙地避过了! 暗中的郭飞鸿低低道了一声:“好!” 他真没有想道,小孟尝楚秋阳还有这么惊人的身手,一时看法完全改观了。 武林中,越是武功高超的人,对手过招,越是稀松平常,往往在轻描淡写的一两招之下,便分出了高下,原因是他们每出手一招,都必是苦思竭虑而发! 楚秋阳与徐子明第二次交锋,是在人们完全不注意的情况下,五色怪旗在一阵寒风中,由下而上倒卷而去,闪烁的旗尖,直向徐子明后腰点去。 徐子明那杆烟袋往身后一翻,白铜的烟锅,正正的点在了对方的尖刃之上,发出了悦耳的一声:“铮!” 楚秋阳足下一上步,五色旗跟着向前一挥,以雷霆万钩之势,复向徐子明顶门上拨风打下。 这是一种狠极险极的打法,在旗身一扬的当儿,只看楚秋阳的手,旗,身,三者平如一线。 他的胜负已完全寄托在这一击之上了,旗帜上每一根细线丝,都贯注了他的内家真力。 猛然他那平直的身子,蜻蜒也似地直立了起来,旗杆,旗身汇成了一体,周围一丈以内,都已在这杆旗子的控制之下。 可是徐子明这老头儿,显然是胸有成竹。 在如此剧烈的攻势之下,他仅仅整个身子向前一倒,看起来像是为旗风所逼,不得不如此。 楚秋阳旗身向下一捺,招式已算是发出了。 众人爆雷似的,又是一声彩。 可是这声彩,未免喝得太早了一点。 就在人们张嘴、屏息、惊叫、拍手尚未完结的时候,徐子明那倒下的身子,突幽灵般地飘了起来。 徐老头那飘旋起来的身子,很像是海中的浪花,一沉之后,蓦地扬了起来。 就在他扬起的瞬息之间,他手上那杆旱烟袋,已抖出了碗口大小的一团银光,直向着楚秋阳左乳根下点来。 凡是熟悉武功的人,俱都能看得出来,那地方是一处足以致命的要紧所在,可是,如此快速的招式之下,楚秋阳再想闪避,甚至偏一下身子,己是万难了。 北棚内的五个人,看到此,全由不住惊叫了起来,尤其是楚姑娘,已迫不及待的腾身扑出。 这姑娘娇叱声中,已发出了两口柳叶飞刀,两口飞刀,一上一下,分向徐子明咽喉、小腹两处要害射去,一闪而至! 可是,也只有徐子明和楚秋阳两人心里明白,这些救命的手法都太晚了。 楚秋阳惊魂之下一吸小腹,对方白铜的烟袋锅子,已几乎贴在了自己衣服上,他暗呼了声:“休矣!” 可是,这时候,却突由侧面,吹过来一阵小风。 这阵风力甫一临到了徐子明身上,猝然间,使得这位横行三湘的绿林首领打了一个冷战。 他是武林中打过滚的人,阅历见识俱都要高人一等,这阵看似无奇的小风,骤然使得他想起了一种失传武林已久的心脉阴极柔功。 徐子明这一惊,真是不亚于待死的楚秋阳。 这时候,他再也顾不得去伤对方的性命了,只听他一声怪啸,使出全身的功力,双足一点,就像穿云的燕子似地猛窜了起来。 在他起身的同时,那根旱烟袋杆子,左右一挥,叮!当!两声脆响,又把迎面而来的一双柳叶飞刀磕得斜飞出去! 尽管如此,楚秋阳身子也止不住一个踉跄,退出了三四尺以外,才定住了身子,这一刹那,他那一张俊脸,已变成了铁青颜色。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开对方那一式之下的! 南湘异叟徐子明身子向下一落,脸色同样的也变了,他那一双闪烁不定的眸子,不停的向人群内搜视着。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又能发现什么呢? 这时候,双方棚内,都有了小小的骚动,那个半老的妇人,这时单手一按坐骑,已扑了出来。 她不解的看着徐子明,问道:“怎么回事?” 徐子明轻咳了一声,冷笑道:“没什么,只是暂时饶他一命罢了!” 楚秋阳侥幸逃得活命,心中委实有些不解,他知道按方才情形,自己是不可能逃得活命的! 徐子明这时后退了一步,目光向四下一扫,对那妇人冷冷一笑道:“我这一场暂告结束,下面该看你的了,你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丫头!” 那妇人森森一笑道:“你退下去,看我的!” 这时楚秋阳已失望地退至场外,他听了妇人之言,不由甚为妹妹担心,苦笑道:“妹妹,算了,我们认输也就是了,即日离开凤阳府,走吧!” 不想这位玉姿亭亭的楚姑娘,却冷笑道:“哥哥,你不要这么说,要走你一个人走,我可不想走……” 说罢已缓缀地抽出了长剑,用剑尖向妇人面上一指道:“方才我哥哥一时不慎,功败垂成,最多只能算你们胜了一场,你必须再把我打败,才能算你们赢,那时候我兄妹一定退出凤阳地面,任你们作威作福,否则……” 言到此,这姑娘一叉小蛮腰,那双水汪汪的瞳子,在对方妇人身上转了转,蛾眉微扬,又冷笑道:“否则,我们只能算平手,说不得只好另外再比划比划了!” 这半老妇人姓苏名琴子,和徐子明原说不上是什么夫妻,不过是彼此志同道合,这几年才处在一块的。 这妇人在江湖上有一个外号,人称“女屠户”,武功之高,可说不在徐子明之下,而心狠手辣,诡诈百出,却较徐子明犹有过之! 闻言之后,她那张黄脸上,带出了微微一丝冷笑,低低道了声:“你也配!” 说罢,这女人双手由两侧向外一展,手中己多了一对银光刺目的短刃。 她这一对短刃,样子很怪,每一把都约在一尺左右长短,奇怪的是并不像一般刀剑头上是尖的,而是呈月牙形状,两边斜斜伸出,正中弯弯的陷下去,另外在护手的地方,却有一对特制的护手环子。 灯光之下,她这一对东西,全都映出耀眼的银色,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女屠户苏琴子短刃出手,傲然道:“楚青青,你可认识我这对兵刃么?” 话落,双刃交换着一抛,蓦地向下一分,身形已转到另一面,和姑娘站了个对面。 楚青青长剑一摆,冷笑道:“小小一对鸳鸯钺还当我认不出么?” 苏琴子面色一红,鼻中哼道:“算你有点见识!只是丫头,今夜只怕你难以逃过我这一对鸳鸯钺之下,这也怪你兄妹平日太目中无人,欺人太甚了!” 楚青青目光在她说话时,始终不敢离开她少许,因为对方很可能在自己分神的刹那间,施出厉害的杀手! 果然她的猜测没有错,女屠户苏琴子话声一落,一双鸳鸯钺已平胸而出,分左右直取楚青青双肩。 楚青青自幼随父习武,练成一身绝技,一口剑上,确有不同凡响的造诣,论起来决不在乃兄之下,尤其惊人的是,她所独擅的暗器“追风柳叶飞刀”,更是江湖上无人不知,堪称一绝! 这时由她来对付女屠户苏琴子,内心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因为女屠户苏琴子这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凶狠毒辣,只凭他夫妇二人在两湖地方,领袖黑道武林这么多年,就可知道其武功绝非泛泛了。 苏琴子双刃来得甚是快疾,可是当楚青青剑锋向外一抖,还没有完全递出招式的当儿,这个阴狠的妇人,却又蓦地向后一抽双刃。 她身子霍地向当中一凑,几乎和楚青青撞一个满怀,手上的鸳鸯钺,一上一下,又复向着楚青青身上猛力刺了过来。 楚青青一声娇叱,长剑左右一晃,叮当两声,把鸳鸯钺挡了开去,这姑娘不愧是成了名的女侠客。 在这千钧一发间,她竟不退反进,左手一翻,轻舒玉掌,反向着苏琴子咽喉上抓拿锁了过去。 女屠户苏琴子身子向后一坐,左手鸳鸯钺一举,又向楚青青面门之上划来。 同时间,她右手的鸳鸯钺,却向外一绞,只听得“呛”一声脆响,已把楚青青一口长剑锁在了短刃的月牙口内! 楚青青不由花容一变,右手向后猛抽,剑上流光四射,“唏玲玲”发出了一阵龙吟之声、可是那口剑,却有如嵌在了铁山之内一般,休能拔出分毫。 这就是楚青青阅历不足的缘故,当也发觉出不妙的时候,女屠户苏琴子的另一口鸳鸯钺,又已离着她面门不及分寸了。 楚青青银牙一咬,左手向前猛地一展,用“玄鸟划河”的式子,直向着苏琴子侧肋上划去。 她明明知道,这一招并救不了自己的命,可是却也不能就此便宜了对方。 就在此时,和先前同样的事情竟又发生了。 苏琴子这一口鸳鸯钺,已几乎挨在了对方脸上,突然间,她脑后飘过了一股小风。 那丝丝的风力,甫一接触到苏琴子的肌肤,她便止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同时立刻明白了这股风力只要迟滞片刻,自己这条命,就休想要了。 当时吓得一收鸳鸯钺,猛地向侧方一旋身子,饶她势子再快,也为楚青青的掌缘,擦在了骨盆上。 这妇人鼻中“吭”了一声,足下蹒跚,跄出了七八步以外,顿时就觉得整个身子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冷汗涔涔而下。 可是,她仍然忘不了追究暗中出手之人,当时忍着身上的奇痛,转过了身子,冷森森一笑道:“是哪一位好朋友照顾我老婆子?” 楚青青内心也早就动了疑,她虽说是胜了,可是她自己明白,这无全是暗中有人助了自己之故! 苏琴子这么公然地一喊话,在场每一个人都惊动了,两棚内敌我双方,都向场子里走过来。 楚秋阳上前一步,低声和楚青青说着话,他二人也都知道,自己兄妹二人之所以未当场丧命,可全是暗中这个人保全的。 只是,这个人是谁呢? 南湘异叟徐子明这时见苏琴子也是功败垂成,和自己一样,都是险些送命在暗中那个人的“分神柔极爪”下,这个老头儿,那张脸,显得愈发的阴沉了。 他向场边环视一匝,抱了抱拳道:“请恕老夫失礼,想不到暗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手照顾我们……真是太荣幸了。只是朋友。那未免太不光明大方了,是哪一位,请亮亮相,也让我老头瞻仰一下!” 女屠户苏琴子认定暗中人,是楚氏兄妹事先约好布置的,不由对着楚青青破口大骂道: “无耻的丫头,你们这算是什么英雄?哼!暗箭伤人!” 楚青青蛾眉一挑,叱道:“哪一个暗箭伤人?你才无耻呢!” 苏琴子一挺双刃,正要再次扑上,忽听得一声朗笑道:“二位住手!” 众人闻声俱是一惊,因为这声音,分明是由侧边人群内发出来的,大家的眼睛,全禁不住循声望去。 楚氏兄妹,以及对方四人,更是目光如电,向人群中搜视,在众目注视之下,人群里才慢慢的走出来一个人。 楚秋阳向这人一望,不由呆了一呆。 他立刻就认出了这个人,正是在一品楼用饭时所遇到的那位少年朋友郭飞鸿,不由口中“哦”了一声。 郭飞鸿这时已走至场内,先抱拳向楚氏兄妹一揖道:“贤兄妹请恕小弟多事,这件事不管已是不行了!” 说罢,面色一沉,转向南湘异叟徐子明,冷冷地道:“徐老当家的,可是在叫我么?” 徐子明及女屠户苏琴子此刻在看清对方这个少年之后,都正在微微发呆。 凭他二人在风尘中打滚这些年的阅历,眼见郭飞鸿那种气度神采,立时就可判断出,这个少年人不同寻常! 南湘异叟鼻中微微哼了一声,冷笑道:“原来是一位少年朋友,方才暗发柔功的可是尊驾你么?”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错,你夫妻手段过于毒辣,才迫使我不得不尔!” 徐子明倒抽了一口气,如不是郭飞鸿亲口说出来,他委实不敢相信,一个少年人,竟真能有如此骇人的精纯功力,当时不由又呆了一呆。 接着他呵呵一笑道:“小朋友,你贵姓大名?” 郭飞鸿哈哈笑道:“我叫郭飞鸿,是路过凤阳,徐老当家的,你们这件事,我是看不过去才插手的,可与楚氏兄妹没有什么相干!” 楚秋阳见郭飞鸿挺身承揽一切,很是不安地道:“郭兄,这件事不敢劳你大驾,还是由我兄妹自行了结吧!” 郭飞鸿闻言朗笑了一声,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楚兄,你且退后,小弟要领教他两位几手高招,也好长长见识!” 这时一边的那位楚姑娘,却惊得呆住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郭飞鸿望着。 这个少年人,那种丰朗的神采,使她止不住芳心暗折,当时轻轻拉了一下楚秋阳,小声道:“哥哥,你别管,就让这位郭大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好啦!” 楚秋阳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地叹了一声,退到了一边,这时全场的人,都向前围近了一些,只要有打架可看,他们是最高兴的,恨不得弄出几条人命来,才更过瘾! 那一边未曾发言的女屠户苏琴子,这时阴森森地一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姓郭的,这件事你又何必多管,听我劝,你还是就此退去的好!” 说时,黄脸上带出了一种极度的怒容。 郭飞鸿圆睁二目道:“此事我虽不明细节,但是大体也还清楚,你们那两个门下,素行不义,可谓贻羞武林,似此恶人,杀之也不为过,你二人竟还如此偏袒他们,真正令人不解!” 徐子明冷笑道:“小兄弟,这件事你不必过问,速速去吧,你若是妄自逞强,只怕你也落不下什么好来!” 这几句话,使得郭飞鸿面色微变,他朗笑了一声道:“郭某生就一腔热血,爱管天下不平事,徐当家的,这件事我管定了,你看该怎么办吧?” 徐子明怪眼一睁,“郭飞鸿”这三个字,反复的在他脑中转着,他自信阅历不差,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他阴沉沉的笑了一声,道:“那么,我老头子要看一看你的功夫了!” 一旁的女屠户苏琴子,心恨方才郭飞鸿暗算于她,她那一双鸳鸯钺这时还在手中,当时冷冷一笑道:“老头子,你先下去,我要领教领教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竟敢管这件闲事!” 徐子明知道苏琴子双钺上有厉害的绝招,由她去对付郭飞鸿,自可放心,可是不知怎么,他由郭飞鸿的气度上看,总觉得这个少年人,只怕不易对付。 当时不由冷冷一笑道:“这位郭朋友阴极柔功不可轻视,你要注意了!” 女屠户嘿嘿一笑,双钺在掌中微一交错,发出了“叮当”二声,接着身形向下一矮,道:“姓郭的,你亮家伙吧!” 郭飞鸿见苏琴子居然代替徐子明来对付自己,分明是未曾把自己看在眼中,心中大是不悦。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出来匆忙,未带兵刃,不知你肯赐教么?” 女屠户森森一笑,道:“那么我说陪你空手玩玩,也是一样!” 说着正要把一双鸳鸯钺插回两肋,却见郭飞鸿朗笑了一声道:“婆子,你不必收回了,不是我托大,你这一对家伙还不一定能行,请吧!” 这时场内闲人,一看二人要打起来,纷纷退到了一边,分悬四边的四盏灯笼,被夜风吹得晃来晃去,空气至为萧杀! 女屠户苏琴子,那一张尖瘦的黄脸,这时被气得煞白煞白的,她恨恨地笑了笑,道: “好!小伙子,这可是你自己找的,怨不得我老婆子心狠手辣!” 话落,双刃向两边一分,身子再次向下一矮,带着一股劲风,直向郭飞鸿身前扑了过来! 可是郭飞鸿昂立如故,岸然不动。 直到苏琴子双刃已堪堪沾在了他衣边上他才以右手袖子迎着微微一拂。 苏琴子前进的身子,在郭飞鸿这么轻轻一拂之下,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蓦然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 这身怀绝技的老婆婆,恍若噩梦初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她绝不会就此甘休。 只见她狞笑了一声,身子再次窜了起来,一双鸳鸯钺,向上一翻,紧贴小臂之上,等到双肘逼到了郭飞鸿面前,双刃同时向外一吐,分向郭飞鸿左右两处肩窝上插来。 由于她身手极快,贴身,现刃,看起来几乎是同时之间,这种情形之下,那看来迟缓的郭飞鸿,实在是再难以逃过她的双刃之下了。 在场诸人,发出了一片惊呼骚动。 这种感觉,一直到苏琴子的双刃几乎已挨在了郭飞鸿面门之上尚未完全消失,可是立刻紧接着,就有了根本的改变。 但见郭飞鸿双手蓦地向外一伸。也不知他使的是一种什么特殊的手法,不过是随便地一伸,却已双双抓在了苏琴子的一双短刃之上。 全场之人,又都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骇呼。 女屠户苏琴子用力向后夺,却是纹风不动,惊魂之下,看清自己双刃,竟是被郭飞鸿四根手指头轻轻捏住。 苏琴子这一惊,可真非同小可。 她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是来自这个世界上的。 女屠户苏琴子再三夺刃不获,一张黄脸,已变成了苍白颜色。 这时全场的人都惊呆了,每一个人都瞪大了双眼,他们俱都为郭飞鸿这种神技惊得呆了。 南湘异叟徐子明,也是脸色骤变,猛然自位子上站起。场内的情形,这时又有了变化。 郭悄鸿冷冷一笑道:“你还不放手么?” 说罢四指一曲,刃身一阵颤抖。 可是苏琴子全身内力,都贯注在双掌之上,她死命地握住刃柄不放,在郭飞鸿神力之下,她身子左摇右晃不已! 忽然,郭飞鸿冷笑道:“得罪了!” 就见他左右握住刀刃的四根手指,一捏一带,“啪”的一声脆响,全场又都“啊呀”的惊呼了一声,再看女屠户苏琴子双手中的两口鸳鸯钺,竟已双双断为四截! 女屠户苏琴子双手所握住的,仅仅不过是一双刃柄而已。 这女人吓得“噢”一声,双足用力向后一蹬,用“金鲤倒窜波”的身法,倏地倒窜了出去。 可是她身法虽快,郭飞鸿的手法更快,只听得这初露锋芒的少年侠士一声朗笑道: “打!” 这个这“打”字一出口,四指微微向外一弹,手中那两截断刃,就如同两道闪电似的飞了出去。 但见当空白光一闪,女屠户一声惊叫,“噗通”一声,自空坠落。 场边众人又是一声骇呼,尤其是南湘异叟徐子明,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怪叫,身子有如一头怪鸟似的扑了过来! 徐子明身子向下一落,双手一探,把坠地的苏琴子抱了起来,只见苏琴子牙关紧咬,面色惨白,身子一阵阵的战抖着。 就在她左右一双肩窝上,各着了半截断刃。 怪就怪在,这两截断刃虽深深地嵌在了她的肩窝之内,却是连一滴血也没有淌出来。 南湘异叟徐子明怔了一下。正要把这一双刀刃自她肩上拔出来,却听得郭飞鸿冷冷地道:“想让她早死你就拔出来吧!” 徐子明吓得双手立时收了回去,这一霎间,他那张脸,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喀喀有声地错了一下牙齿,道:“我们之间这个梁子可是接上了,小子你……” 郭飞鸿哈哈一笑道:“当家的,你眼前救人要紧,尊夫人一双锁骨,与肩环之间的脉根,已为我各伤其一根,今后劳动操作固是无妨,只是再要想动手过招、动刀杀人,可就得费点事了!” 徐子明身上剧烈抖动了一下,道:“你……” 郭飞鸿冷冷哼了一声道:“这是我手下留情,当家的,你还不服气么?” 徐子明怪笑了一声道:“我老头子生就一付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且等保住了拙荆这条老命之后,我们再站一结这笔帐!” 郭飞鸿淡淡一笑,道:“放心,我不会走!” 徐子明双瞳血光进现,他低头对苏琴子悲愤道:“你可忍着点疼,死不了就行!” 说着双手在苏琴子一双外肩上,微微用力一震,两口断刃,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女屠户狂呼了一声,又昏了过去。 南湘异叟徐子明,向一旁的玉面瘟神秦锐一招手,道:“把她扶下去!” 秦锐目睹郭飞鸿如此身手,几乎都吓傻了,他匆匆走过来,单手扶住了苏琴子,讷讷地向徐子明道:“瓢把子。咱们认栽了吧!” 徐子明森森笑道:“秦锐,你枉自追随我多年,这些年来你何尝见我老头子怕过谁来?” 言罢,双手在那件短褂里一探,左右向外一分,手中已多了一双奇形的兵刃! 他这对兵刃,在场有一多半不认识的,只有极少数几个,认出了他这双玩艺儿的厉害。 就外形上看来,那是一双核桃粗细,其上遍生倒刺的钢圈子,二圈一大一小,遍体乌光发亮。 郭飞鸿在九华山,曾由师父口中,得悉武林中各式各样的怪兵刃,这时一看这对圈子,他就知道,这双兵刃,正是师父所说的“离魂子母圈”。 二圈之中,大者为母圈,小者为子圈,厉害地是,兵刃上刺、点、搂、崩、撩、打、砸等七字诀,全都为这种兵刃占全了。 郭飞鸿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玩艺儿,禁不住心中一惊,遂见徐子明双圈相对一碰,发出“当”一声脆响。 这老头儿,此刻双目赤红,面色极为狰狞,一声狂笑道:“怎么,老弟台,你还是空手接战我这家伙不成?”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能厚彼簿此,当家的,你手下留情吧!” 徐子明面色一青,又是一声狂笑道:“好!好!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天是真正的开了眼啦!” 口中说着,掌中离魂子母圈微微一合,又发出了“当”一声脆响。 随着这声脆响,这老儿足尖一点,有如穿梁燕子似的腾身而起,向下一落,正好就到了郭飞鸿面前,掌中子母离魂圈忽向外一抖,分左右向着郭飞鸿一双肩窝上打来。 郭飞鸿双手忽起,直向徐子明脉门上扣去! 可是徐子明双圈上变化无穷,只见他一振双碗,双手一平一举,一袭面门,一捣心窝,由于二人距离过近,他这一招施展得可真是险到了家。 同时他口中厉叱了一声:“打!” 子母圈上发出无限劲力,招式已是用实在了! 郭飞鸿立着不动的身子,这时候,像是被一阵小风,吹得轻轻地向后飘动了一下。 真怪!徐子明那一对离魂子母圈,明明是正打正着,却不知怎么会歪了一些,差着一分没有打上。 这可真是“伸手容易退手难”了,徐子明一发觉自己双圈没有打着对方,心中就知道要糟。 他口中吐气开声,双圈用力地向后一收,可是郭飞鸿双手比他想象的快多了。 他双手还没有收回一半,已为郭飞鸿疾伸双手四指,正正地拿在了他双腕的脉门之上。 顿时,他就觉得双腕一热一麻,离魂子母圈“当啷”一声,掉落尘埃。 南湘异叟徐子明这一惊,可真是三魂出窍。 可是此老到了这当口,兀自不死心,他猛然提起一口真气,护住了两处气海,不使对方真力下侵,同时间,他口中厉叱一声“去!” 右足疾起,用足尖猛地向着郭飞鸿前心上踢来! 全场众人俱是一惊,他们均以为郭飞鸿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免不了要负伤对方足下。 其实,徐子明这一着早在郭飞鸿意料之中。 徐子明足尖才踢出了一半,就见这少年奇侠一声轻笑道:“当家的,何必如此拼命!” 双手向外一翻,也叱了声:“去!” 徐子是立时就像一个球似的,霍地被震了出去,“喀嚓”一声大响,庞大的身子,把一颗碗口粗细的树干撞得齐腰折断。 这怪老头子,就是有一身铜皮铁骨,也经不住如此的掼摔。 当时一声闷哼,挣扎着翻起来,道了声:“好小子,你……你……” 却止不住面色一变,“咕咚”一声又倒了下去。 全场这时候,由不住轰然的爆出了一声:“好呀!” 这些围观的人,接着都跑了过来,把郭飞鸿团团围在了正中,有的人几乎都跪了下来,争相说道:“活神仙……你可真是活神仙!” 有的人高声叫道:“大剑客呀!你老可真给我们凤阳府露了脸啦!” 你一句,我一句,把郭飞鸿看成了神明一般,楚氏兄妹是识货的人,更被郭飞鸿的神威惊得呆住了。 尤其那楚肯青,已激动得不能自己,她只觉得无比的兴奋,就好像一颗心,都要由心口里跳了出来。 良久之后,她才推了一下楚秋阳,道:“别呆着啦,还不进去谢谢人家呀!” 楚秋阳这才突然惊觉,却只见人们不断的向前面挤着,使他无法走上前去。 这些人口中俱都在喊着:“大剑客,大剑客!” 小孟尝楚秋阳用力地分开人群,奈何这些人挤得实在厉害,他费了半天劲,才挤到前面,却没有看见郭飞鸿这个人。 他方自一怔,只听得有人道:“楚少爷,快追吧,大剑客走啦!” 楚秋阳“哦”了一声,忙道:“走了?上哪儿去啦?” 这些人有的指东,有的指西,楚秋阳一时被弄糊涂了,他只觉得无限懊丧,用力地跺了一下脚道:“真该死!” 这时,楚青青也已由后面挤了进来,匆匆问道:“郭大哥呢?” 楚秋阳叹了一声道:“他走了……” 忽又一跺脚道:“我们分开追他去。快!” 楚青青慌慌张张地答应了一声,兄妹二人立时各自腾身上马,分两路猛追了下去! 在乱嚣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徐子明那一帮子人,自然他们是偷偷地走了,再也没有脸面在凤阳府多停留一刻了! 可是“大剑客”郭飞鸿,这几个字,却深深的嵌在了他们内心,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总有一天,他们是要报复的! 在横贯东西的官道上,楚氏兄妹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策马奔驰如飞,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位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好心朋友。 在跑了一程之后,焚青青忽地勒住了马,心中忖道:“不对,要是那郭飞鸿走这条路,我怎会追他不上?” 有此一念,她就又带转了马,慢慢地往来路上行去。 这时,寒月高照,夜凉如水,习习夜风里,楚青青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哀伤。 她对郭飞鸿的走,芳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之感! 她在想:“为什么他急着要走呢?” 在一排夹阴树下,她勒住了马,这一刹那,她真有点想哭,她举起了手上的小马鞭,用劲地在树枝上抽了一下。 就在这时,附近树林子里,传出了一阵马嘶之声。 楚青青心中方自一动,那匹马又发出了一声长嘶。 这一次她已判断出,声音的来处,竟是在前面一片榆树林子里面,她暗想道:“怪呀,这黑天半夜里,谁会在树林子里骑马呢?” 心中这么想着,她就牵马慢慢的向榆树林里行进去。 马蹄踏在地上的枯叶上,发出阵阵“嚓嚓”的声音。 前行了约有里许左右,果然她看见,不远的一颗大枯树下,拴着一匹大高马,一个人正立在马前,用手在为那匹大马上鞍子。 楚青青远远看着这人背影,立时心内一喜,忙上前呼道:“前面是郭大侠么?” 这人忽地翻身上马,抖缰就走。 可是楚青青已赶了过来,相距如此之近,这人再想走已是不及,为楚青青横马拦在了面前。 借着天上仅有的月光,楚青青看清了,果然是郭飞鸿,高兴他说道:“郭大侠……你为什么要走呢?我哥哥在找你呢!” 郭飞鸿不由汗颜笑道:“楚姑娘……请代向令兄致谢……这一点点小事,实不足挂齿!” 楚青青内心愈发感动,因为这种作风,正是大侠客的本色,所谓功成身退,不愿居功,可是自己内心,是多么地不愿放他走。 她怔了一下,道:“郭兄,你不但是我兄妹的救命恩人,而且为凤阳地方消了大灾,大家都想见一见你,请同我回去吧!”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这就更不敢当了。姑娘,除恶行善正是我辈人物的本分,这一点小小功劳,实在算不了什么,请归告令兄一声,来日再来凤阳府时,定必至府上打扰就是!” 楚青青摇了摇头,道:“郭兄如不答应同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郭飞鸿笑道:“姑娘这又何苦?” 楚青青冷冷一笑道:“莫非郭兄视我兄妹不值一交么?” 郭飞鸿叹道:“姑娘越发的误会了!” 楚青青一对明如秋水的眸子,直直地视着他,紧逼问道:“既如此,又何故如此?” 郭飞鸿为难的道:“实在是这地方的人太热情了,我要连夜赶出凤阳府,以免他们见着纠缠!” 楚青青闻言,举起手背压在唇上“噗哧”一笑,道:“我当是怕什么呢,原来是这个……郭兄,你请放心,我兄妹保证不会让他们发现你就是了!” 郭飞鸿苦笑了笑,道:“姑娘之言可是真的?” 楚青青笑道:“自然是真的,其实他们是太敬佩郭兄,也是一番好意!” 郭飞鸿点头道:“自然是好意,只是我却最不喜人家恭维!” 楚青青含笑道:“郭兄原来是一个磊落的大侠客,我哥哥真是好眼力!” 郭飞鸿一声朗笑,道:“贤兄妹才是远近闻名慷慨侠义的英雄!” 楚青青娇笑道:“只是我们的功夫,跟郭兄比起来,却差得太远了!” 说着带过了马头,显出几分娇羞地道:“郭兄请同我回去吧!” 郭飞鸿见对方这位姑娘言出至诚,不便拒绝,而他久仰花旗客楚氏兄妹,乃凤阳最出色的少年奇侠,今日幸会,心中实也快慰! 他自忖着,能结交得这两位朋友,倒也不虚此行。 如此一想,他也就不再坚持,当时上马随在楚姑娘身后,一直行出了这片榆林。 楚青青策马前行,一言不发,她那可人的身材,飘拂的秀发,触入郭飞鸿目中,令他不期然联想到了另一个飘忽的影子! 茫茫人海里,自己要去找寻这么一个人,该是多么的不容易! 方和玉……不!该说是冷剑铁娥,那一张清秀沉郁的面容,又在他眼前浮现。 直到如今,郭飞鸿虽还没有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可是在长沙城郊那所小屋内,他在她病榻前十日厮守,朝夕相对,互慰互劝,那虽是短暂的十天日子,可是,那情景该是多么令人不易去怀? 想到了这里,郭飞鸿情不自禁的探手入怀,紧紧地握住了方和玉送给自己的那方古砚。 这多年以来,每当他静下来的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抚摸这块砚石,奇怪的是,砚似有知,每一次,它也都能使他感到一些说不出来的温暖! 这是多么傻的一种举动,可是他总是情不自禁。 他想着想着,几乎什么都忘记了。 前行的楚青青忽地回过身来,道:“我哥哥来啦!” 郭飞鸿这才一惊而醒,果见前面奔来了四骑快马,正是楚秋阳同他的三位朋友,转眼间,四匹马如飞来到了眼前。 为首的楚秋阳,大声叫道:“郭兄,你让我好找!” 说着已翻身下马,竟然向着郭飞鸿深深拜下。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当时身形一起,自马背上飘身而下,急道:“楚兄这是为何?” 忙用双手把楚秋阳的身子架了起来。 小孟尝楚秋阳含愧道:“郭兄,你是我兄妹救命恩人,怎么连我一拜也不受?” 郭飞鸿笑道;“我是敬佩楚兄为人,能与足下交个朋友吾愿已足!” 楚秋阳哈哈一笑道:“郭兄真是快人快语,投对了我的脾胃,请见过我这三位兄长!” 说罢一一为同行三人引见,三人中,除了那独臂刀马思明外,郭飞鸿俱不知道他们名字,这时才知那个四旬左右的汉子,姓曹名子秋,另一个矮胖的人姓许名化。 这三个人,皆是凤阳地面上的豪杰! 由于方才郭飞鸿那种出奇的身手,已赢得他们的无限敬仰,各道倾慕一番,自是不在话下。 小孟尝楚秋阳这时显得快慰己极,他一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能交上一个令自已倾心的朋友,今天遇上了郭飞鸿,该是最最高兴的了。 在众人相邀之下,郭飞鸿就随着他们,一直行到了凤阳城西的楚家。 这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巨宅,高大的院墙,其内是房舍连云! 原来这楚秋阳先世五代,皆为官宦人家,到此一代,也就是楚秋阳这一代上,由于焚秋阳无意仕途,才中止了一脉书香。 楚秋阳为人豪爽,因为本身有一身好功夫,所以特别爱交江湖上有武功有血性的英雄好汉,也因此,在他家中作客的闲人可就多了。 自从楚秋阳掌管家权之后,这种“广交”的作风,更是大行其道,远近千里内外,几乎没有不知道凤阳府花旗客楚家的。 楚秋阳这“小孟尝”的外号,也就是因此而得来。郭飞鸿对这些本不十分清楚,这时随楚氏兄妹来到宅前,但见正门口,门庭若市,灯光闪耀如同白昼一般。 楚氏兄妹大获全胜的消息,想必已传遍了楚宅,那一群为数约在二三百名所谓的“食客”,早已集结在门前,一见他们来到,立时欢呼起来。 郭飞鸿不由微微呆了一下,这种场面是他最讨厌的。 楚氏宅前众人,这时一拥而上,纷纷向楚氏兄妹贺喜,楚秋阳欣悦之余,脸上却现出几分汗颜,他翻身下马,向众人道:“各位兄台请先见见我新交的这位朋友!” 转过身来,手指着郭飞鸿,微微一笑道:“这位姓郭名飞鸿,方才已有朋友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大侠客’,这位郭兄武技高强,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个奇人,你们快来见过!”
第八章 石榴金钗 众人立时一阵欢呼,团团把郭飞鸿围在了正中,纷纷通名施礼。 郭飞鸿虽不习惯,却也不得不勉强敷衍,有人还把灯笼高高举起,照看着他的脸。 楚秋阳这时颇为激动地道:“若非是郭大侠今夜仗义拔刀,我兄妹今夜只怕已没有命在了,这位郭兄可算是我楚秋阳的救命恩人,我特地请他来盘桓几天!” 众人又纷纷叫起好来,郭飞鸿不由剑眉微皱,显得有些不耐。 楚青青睹状忽然想起前作诺言,不由忙笑道:“郭大侠累了一日,要休息了,各位请回去休息吧。” 她说时,还向着乃兄使了一个眼色,楚秋阳也觉得郭飞鸿面色有些不对,当时就命人把自己等所骑的马牵下去,和众人作别一路进得门来。 进门之后,郭飞鸿微微一笑道:“楚兄如果再这么人前恭维,我立时就走。” 焚秋阳一声朗笑道:“既然你有这个忌讳,我以后人前一字不提就是!” 言罢忽的立定身子,正色对郭飞鸿道:“飞鸿兄,我实在钦佩你那一身杰出的武功,我楚秋阳一直自命不凡,可是今夜见了你的功夫,我可真是惭愧到家了!” 郭飞鸿冷然道:“焚兄你太自谦了!” 楚秋阳叹了一声道:“算了,你也不要恭维我!” 说着回头看了看,见并没有外人在面前,才又苦笑道:“不怕飞鸿兄你见笑,我兄妹自幼爱武成性,生就一腔热血,恨不能尽交天下侠士为友,只是我这里的好朋友,竟然没有一个武功令我折服的,甚至连胜过我楚秋阳的都没有一人,未免令人失望!” 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道:“飞鸿兄,如果你看得起我这个朋友,就请留住在此,就便指教我兄妹几手功夫,我这小小的请求,不知能蒙见允否?” 郭飞鸿苦笑道:“我尚有事情待理,实不便久留!” 楚秋阳一怔道:“莫非十天半月也不行么?” 郭飞鸿见他如此诚挚,再者自己浪迹江湖,本无一定去处,目的不过是找寻冷剑铁娥,但这件事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情,难得遇此兄妹慷慨热情,不如就在他这里留上些日子,就便和他兄妹探讨一些武功,也无不可。 楚青青见他久不答话,花容微微有些失望,只管用期盼的目光,向他望着。 楚秋阳苦笑道:“郭兄莫非不能考虑么?” 郭飞鸿一笑道:“你误会了,我是在想,萍水相逢,如此打扰是否合适罢了,既然贤兄妹如此礼爱,我在此讨拢半月就是,只是我尚有要事,以半月为限,实不便再多作逗留了。” 楚氏兄妹闻言大喜,俱都笑了,楚秋阳兴奋得在郭飞鸿肩上拍了一下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半个月足够了!” 这时楚青青穿过花径,先行转入内院。她亲自为郭飞鸿准备了一个住处。 因为郭飞鸿喜静,楚青青特别把楚秋阳在东院的书房整理出来,以供郭飞鸿居住。 这是一处幽静美雅兼具的偏院,红纱糊成的纱窗映衬在雕有四书成语的木栏下,显得很是脱俗,檐下的一双画眉鸟,每当清晨黄昏,都会发出婉转的鸣声,闲暇时凭栏小憩,院子里花叶扶疏,窗前的那一架黄花,尤其令人心旷神怡。 郭飞鸿被安置在此,不知不觉已是第五天了。 楚氏兄妹对他可谓是无微不至,每日晨,这兄妹二人,都必亲来问候,然后彼此谈些武功典故,偶然楚青青还会陪他下一盘棋,不觉间,三人建立了极好的感情,便得郭飞鸿就像回到家内一样的安适,如非是他内心深处常常怀念着那个冷剑铁娥,几乎有些乐不思蜀了。 这一天晨起之后,郭飞鸿在静静的院子里,练了一回剑,心情甚是舒畅,却见海裳花深处的一扇侧门开处,楚秋阳含笑走进来。 他今天似乎显得情绪很好,一身紫色的长衣,外罩黑缎小坎肩,越发显得英俊不凡。 郭飞鸿收起了剑,微笑道:“今日你来晚了,我已练完了!” 楚秋阳笑道:“不晚,不晚,我是专程来请你过去一趟。我们走吧?” 说着就要来拉,郭飞鸿皱眉笑道:“又去见你那一群朋友?我可不去!” 楚秋阳摇头笑道:“不是的,你只随我去一趟就知道了!” 郭飞鸿把袖子放下来,点了点头道:“好吧,容我去穿一件衣服。” 楚秋阳一笑道:“用不着,也没有外人,只要你带着这口宝剑就行了!” 言罢又微微一笑,目光在郭飞鸿胸前那口银光闪闪的短剑上转了一转,赞叹道:“这确是我生平所见最奇的一口剑了。好剑!” 郭飞鸿笑道:“怎么,你是技痒了不成?”焚秋阳微笑道:“倒不是我技痒,我们去吧!” 于是,二人走出了这片院落。 郭飞鸿自来楚宅后,因厌恶乱嚣,始终未出这偏院一步,这还是第一次,他心中怀着一些好奇跟着前行,只见楚家地势极大,亭台楼榭,花草树木,无不井然有序,正前方立有五根长竿,飘着五方彩色的旗帜,不觉多看了几眼。 楚秋阳立时洞穿其心意,笑道:“你奇怪这五根旗杆么,这是代表我楚家五代书香好客的标帜,旗杆之后,即是花旗客庄,我的那些好朋友就居住该处!” 郭飞鸿点头道:“莫怪花旗客楚氏兄妹大名天下尽知,原来五代有素!” 楚秋阳朗笑了一声道:“你过奖了,说什么我也不能跟你相比。” 郭飞鸿驻足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楚秋阳点头笑道:“这就到了!” 说时已用手推开了一扇冬青树列中的小门,现出了一条花间小径,二人遂举步入内,眼前是一片绿色草地,假山旁的水池内,正有一双白鹅在水中玩着。 草地正中,立有一个翠色小六角亭子,这时亭子里,正站立着一个绿衣少女。 郭飞鸿远望过去,不由笑道:“那不是令妹么?你兄妹又有什么花样?” 焚秋阳哈哈一笑道:“实在对你说吧,我妹妹今天特别要我请你来,要当面向你请教几手功夫!” 郭飞鸿怔了一下道:“这是什么意思?” 楚秋阳笑道:“谁叫你不肯展露绝技的呢!” 适时,楚青青已含笑走过来,她今天穿着一袭绿色的紧身衣裤,越发显得亭亭玉立,肤如凝脂,见面便娇声笑道:“我还当哥哥请不动你哩!” 郭飞鸿抱拳笑道:“姑娘宠召,焉能不到?” 楚青青秋水似的眸子,向着他掠了一下,面色微红道:“小妹不知自量,要与大哥比试几手剑法,不知大哥可愿赐教么?” 郭飞鸿不知他兄妹弄些什么玄虚,当时又怔了怔,道:“姑娘你……” 楚青青撇嘴笑道:“大哥千万不要误会,我这几手功夫说起来怎敢与大哥比试,不过想抛砖引玉,偷学你几手高招而已!” 郭飞鸿微笑道:“原来如此,姑娘要怎么个比法?” 楚青青笑道:“大哥的掌法,我们都见识过了,今天只想请教大哥几手剑法,如何?” 郭飞鸿一笑道:“使得,只是兵刃无眼,要伤着了姑娘怎么办?” 楚青青面色绯红,低头一笑道:“只要你忍心就是!” 她声音说得很低,说时且杏目微微向着乃兄瞟了一眼,现出一些少女的多情与羞涩。 郭飞鸿并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这时四下无人,他也就不再掩饰,把胸前那口银光闪烁的“聚雪”短剑抽出来,身子微微一闪,已飘出丈许以外。 楚青青也退后了一步,玉手一翻,把背后一口长剑抽出鞘来,含笑道:“大哥手下留情!” 楚秋阳这时已飞身纵入亭内,见状笑道:“青青,你可要留意了呀!” 楚青青点头笑道:“我知道!” 郭飞鸿连日相处,确实对楚氏兄妹,视同自己兄妹一般,如此比试,不过是看作彼此印怔功夫而已。 他一领短剑,朗笑道:“兵刃中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如果姑娘欺侮我兵刃短,可就要吃亏了!”说话之时,身形已飞掠而上,道了声:“看剑!” 掌中剑画出了一道银虹,直向着楚青青面门上点去,楚青青娇笑道:“好厉害!” 就见她娇躯向后一倒,莲足轻踹,翩翩如乳燕出巢,飕一声,已窜到了郭飞鸿身侧左后方,轻叱道:“着!”玉腕翻处,掌中那口青锋,反向郭飞鸿右耳上削了过来。 郭飞鸿心中不由微微一惊,想不到这姑娘居然会有如此轻灵的身手,倒也不敢太小瞧了她了! 这时他眼见楚青青剑到,连忙短剑平着一举,只听得“铮”的一声,两口剑贴在了一起。 楚青青只觉右手握剑处一阵颤抖,由对方剑身上所传出的内力,竟是大的出奇,差一点使她把持不住,顿时不由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对方剑术上功力,已到了意随心传,超一流的地步,自己几乎无法与对方再动手了。 她好不羞惭,同时一颗芳心也不禁更把对方钦佩到了极点,忽见郭飞鸿短剑飕一声弹起来,直取自己眉睫之间。 楚育青吓得“呀”了一声,身子猛地后退了几步,却见剑光闪处,郭飞鸿却已飘出了丈许以外,他掌中那口银光闪烁的短剑,这时已然归入鞘内,微微欠身道:“承让了。” 楚青青玉面一红,羞涩笑道:“郭大哥怎么不比了?我还没有输呢!” 楚秋阳从亭内一跃而下,哈哈笑道:“你还不服输么?若非是郭兄弟手下留情,你早就伤在他剑下了!” 楚青青明知自己不敌,可是少女要强的本性,却使她不肯输口,当时面色大红,冷笑道:“你又知道了!” 飞鸿点头笑道:“姑娘剑术超奇,能有这种身手,已是很难得了!” 楚青青抬头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又转首望着楚秋阳道:“你看怎么样!” 楚秋阳微笑点头道:“你还不服气么?看看你头上可曾少了什么!” 楚青青不由心中一动,惊慌的往头上摸了摸,一时面色更红,现出了无限娇羞,那双剪水瞳子,向着郭飞鸿面上一望,扭腰笑道:“不来啦,郭大哥你坏死了!” 说罢,转过身子就跑了。 楚秋阳在一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郭飞鸿见状忽地心生悔意,暗忖自己太冒失了。 他显得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面张开左手,在他左手心里,竟托着一枚珊瑚雕成的石榴花纹的玉钗。 这是他方才无意中,由青青秀发上取下来的,这时见楚青青含羞而去,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太孟浪了,怎可随便在女孩头上动手动脚呢! 想到此,他那张俊脸一时涨得通红,当下忙把手中玉钗递向楚秋阳道:“我一时大意,羞了令妹,实是罪过,这玉钗,就烦你代令妹收下吧!” 楚秋阳微微一笑,目含深意地望着他,道:“我不能代收,还是你亲自交给她好了!” 郭飞鸿怔了一下,也就点头笑道:“也好!” 说罢遂把这枚玉钗收起来,楚秋阳这才抱拳笑道:“郭兄弟,你这一身功夫,确实令我佩服,我本想继妹妹之后,也请教几手高招的,现在一看还是少现丑的为妙!” 郭飞鸿微笑不语,他内心这时却在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好好地,楚青青忽然要找自己比武呢?而且楚秋阳言笑之间,似也有些异常,莫非……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暗暗吃了一惊,当时向楚秋阳道:“如果楚兄别无他事,我先回去了!” 楚秋阳含笑点头道:“请便,我明日再来看你,并有事相商!” 郭飞鸿注目道:“什么事,你现在说出来不好么?” 楚秋阳吟哦了一下,笑道:“不急,不急,你后天走,明天讲还来得及。” 语毕拱了拱手,含笑而去。郭飞鸿暗呼一声:“糟了……” 他已意识到是一件什么事了,当时摇了摇头,独自返回书斋。 进室后,他又苦笑了笑,自语道:“这才是荒唐,我怎会做出如此失察之事!” 说着,禁不住取出了那枚玉钗,细看了看,但见雕制得相当讲究,其上刻着一行小字: “德引良人”。 郭飞鸿“哦”了一声,当时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急出了一身冷汗! 由这四个字上看来,分明这是老一辈留赠与女儿的一件婚嫁信物,用以赠给待嫁的朗君,自己一时失检,竟然取到了手中,这可怎么是好! 他又想了想方才情形,莫怪楚青青会含羞而避,楚秋阳又是为什么不肯代收,原来道理在此。 郭飞鸿这一急,非同小可,这真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 试想,果真楚秋阳为此提婚,自己何以拒绝他呢,如坦白推拒,楚青青今后怎么见人? 如果接受下来,自己岂不是愧对了冷剑铁娥? 想到了铁娥,他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虽说自己与她,充其量不过是相处十数日,彼时她更是伪装男儿之身,真假难辨,自己与她,不过是友情,很难说有爱情存在。 只是,一旦获悉她是女儿身之后,自己内心竟然会起了如此微妙巨大的变化,对她居然刻骨铭心了起来,这是多么怪异难解的事啊! 再细细想下去,自己虽误认铁娥为方和玉,可是铁娥却是明白人,以她一个洁身自负的侠女之身,竟然与自己十日单独厮守,耳厮鬓磨,最后赠砚告别、软语尽温,这诸多情景,能说她是无心之举? 只此一端看来,自己就是为此女粉身碎骨,终身不娶,也是值得的了,何况更有其父亲口托付于后,凡此种种,今生今世,自己是非铁娥不能娶,休想再作第二人之图了。 情势如此,反过来再想这位楚姑娘,虽然同样是倩倩佳人,丽质天生,自己也只能视她如妹,而不能作任何非分之想,更遑论婚嫁之说了。 郭飞鸿细细的想了一遍,也就定下了心来,如果楚秋阳果真以其妹婚事相询,自己也只好据实相告,请求谅解。 第二天,整整的一天,都未曾看见楚氏兄妹的影子。 在往常,这兄妹二人,都会在早餐之后,相继到书房来,嘘寒问暖,说笑逗闹一番,可是今日,却一反往常,两个人都不见了。 这也就很明显了,使得郭飞鸿看出了一些端倪,而意识到,必是有某种事情在酝酿之中。 看看黄昏来临,郭飞鸿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必须要亲自去见楚青青,向对方致歉一番,然后把那枚玉钗交还与对方,以消除错觉。 正当他方欲走出书房的当儿,却见两个小厮自院中走进来,二小厮每人挑着一对木箱,直走到书房前站住,向着郭飞鸿弯腰行了一礼。 郭飞鸿皱眉道:“二位有事么?” 为首那个小子嘻嘻笑道:“我们相公备了酒菜一席,叫我们摆在书房里,郭大爷你老看摆在哪里好?” 郭飞鸿微笑道:“楚兄太客气了,何必如此!” 那小子笑道:“郭大爷明天听说就要走了,大概我们相公是为大爷饯行!” 郭飞鸿心中有鬼,本想推辞掉,可是跟两个小厮却是说不着,而且如此也不是办法,当下只得招呼二人把酒菜摆起来。 酒菜摆好,郭飞鸿才觉出,竟是一席极为考究的筵席,杯箸碗碟,皆是上品,至于盘中菜肴,更是时下珍品,无不精致绝伦。 郭飞鸿不由暗怪楚秋阳太小题大作,心中着实有几分过意不去,正要问小厮主人怎么不见,却闻得室外楚秋阳大笑之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郭兄弟,让你久等了,恕我来迟!” 郭飞鸿转身看时,只见楚秋阳鲜衣彩帽,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郭飞鸿不由皱眉道:“如此讲究的饯行酒,我实在消受不起,你还是撤下去,另外换上几样普通的吧!” 楚秋阳哈哈笑道:“简直是胡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我更要与你开怀畅饮个烂醉。” 说到此,挥手对侍立二小厮道:“你们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二小厮躬身退去后,郭飞鸿惑异道:“怎么令妹没有来?” 楚秋阳摇头微笑道:“她没有来。” 接着二人相继就坐,酒过三巡,楚秋阳忽地扶案笑道:“飞鸿兄,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可不要恼我。请先干了这杯酒!” 郭飞鸿一饮而尽,楚秋阳饮干酒后,道:“飞鸿兄,你家中可曾娶了妻子没有?” 飞鸿心中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当时沉着应对,笑了笑道:“还没有。” 楚秋阳点头道:“好,我与你说一门亲事如何?飞鸿兄,我有意把小妹青青说与你为妻,不知你可愿意?” 说着面色微微一红,笑道:“你可不要误会,此事我已得小妹首肯,才来询问你的。” 郭飞鸿苦笑了笑,道:“秋阳兄太抬爱我了,小弟一介俗士,怎堪高攀与令妹玉叶金枝匹配,不要取笑了!” 楚秋阳忽地一怔,随着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声一敛,冷然道:“我兄妹出于至诚,因见兄弟才貌人品不凡,才会不避羞耻,主动提出,兄弟你要是这么说,未免显得太过虚伪,我楚秋阳倒是看错你了!” 随即推杯起立,悲愤道:“这几句话,就算我未曾出口,再见!” 说完,转身就要离座而去。 郭飞鸿想不到楚秋阳竟是如此烈性,当下好不惭愧,赶忙拦住他道:“秋阳兄请归座,我有下情未言,这……这真令人难以出口。” 楚秋阳朗笑道;“愿不愿意,只听你一句话,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郭飞鸿见他怒气未息,不由又长叹了一声,苦笑道:“你先不要动怒,其实你今日来意我早已知道,你我皆属侠义道中人。承蒙你兄妹看得起我,我郭飞鸿怎能不知好歹?再者令妹丽质天生,得妻如此,尚复何想?只是我之困难,你又哪里知道。” 言罢,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长叹,频频苦笑道:“老兄,你先请坐下平平气,我再把我难处说出,然后请代向令妹致歉,令妹佼佼侠女,自有异于一般闺秀,知我谅我,罪我恨我,自有见地。” 楚秋阳剑眉敛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是定过亲了?” 郭飞鸿面色微微一红,窘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容我慢慢告诉你也就是了。” 于是,他遂把自己结识铁娥的一段经过,大约的说了一遍,如何又拜铁老为师,答应娶铁娥为妻,是以浪迹江湖,找寻伊人,才会到凤阳惹事驻足,结识楚氏兄妹等。 郭飞鸿因感楚秋阳赤心相待,对方既开诚布公提出婚事,以妹相许,自己不便再行隐瞒。 这一段往事,经他道出,倒也有血有泪,十分感人,他一口气说完之后,仰首干了一杯,目光炯炯注视着楚秋阳道:“是以如此,今生今世,此身已不属我所有了。” 楚秋阳这才完全明白了一切,当时慷慨点了点头苦笑道:“原来有这段隐情……” 说罢抱拳笑道:“恭喜你了!” 郭飞鸿只当他有意讽讥,不由冷然道:“楚兄这话何意?” 楚秋阳立起身来,向郭飞鸿一拜道:“方才冒昧,兄弟不要见怪,此事实是我粗心大意,这件事也就一笑而过,不再管它,你我友谊丝毫不受影响,来,我敬你一杯。” 郭飞鸿这才释怀,饮了杯中酒,焚秋阳又看着他,含笑道:“冷剑铁娥我是久仰了,此女我门下曾有一位朋友见过,谓为当世第一佳人,至于这位侠女那一身杰出的武功,江湖上传为剑仙之流,想不到竟与兄弟你有如此一段关系,真令人慕煞了!” 郭飞鸿窘笑道:“此事实无外人知道,尚请代为守口才好!” 楚秋阳点头道:“这个自然!” 说着,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此事青妹如果知道,不知该是如何伤心了,谁又知道你会有此一段缘由呢!” 说时只管望着盘中菜发呆,仿佛连食意也没有了。 郭飞鸿面色歉窘道:“说来都是我不好,这枚玉钗还请交令妹收回吧!” 当下,自怀中把那枚石榴花钗取出,双手奉上,楚秋阳一笑接过,道:“这件事不提了,兄弟果真明日就要走了?” 郭飞鸿点了点头,楚秋阳面上现出一片黯然道:“是往北面去么?” 郭飞鸿又点了点头,道:“再到凤阳时必来此看望你兄妹!” 楚秋阳笑道:“再见面时也许身边已多了那位女中翘楚铁姑娘了,人生该是多么妙呀!” 郭飞鸿见他此刻口无遮拦,已有几分酒意,当下就劝他罢饮,奈何楚秋阳执意不肯,二人边吃边谈,直到深夜,楚秋阳才扶醉告辞,临去时又殷殷问询郭飞鸿明日离去时间,才暂别而去。 楚秋阳出得偏院,被户外寒风一吹,酒意尽去,忽然心中一动,忖思道:青妹还在候我消息,我只顾吃酒竟是忘了。 当时含着几分难过与歉疚,转向楚青青住处行去,穿堂过室,直来到了妹妹房中,却见青青正在灯下发愣,双颊上透现出一些少女情思,这姑娘真个是变了。 楚秋阳进门之后,哈哈笑道:“青青我来告诉你消息了!” 说罢右手一翻,一枚玉钗直飞出去,“笃”一声直直的钉在了书桌之上。 楚青青低头一看,不由花容骤变,陡然拔了起来,问道:“怎么?他……” 楚秋阳一笑道:“妹子,你眼力不差,只是对方虽非史君有妇,却已和别人有了婚约,晚了一步,令人惋惜。” 语毕一屁股坐了下来,频频苦笑不已。 楚青青面色一白,惨笑道:“怎么说呢!” 楚秋阳抬头直视着她,道:“傻丫头,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么?死了这条心吧!” 楚青青蛾眉一挑,道:“既如此,他又何必?” 双目一红,几乎掉下泪来。 楚秋阳见状叹了一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慰道:“忘了这件事吧!” 楚青青摇了摇头道:“我忘不了!” 说着忽然仰起头来,注视着楚秋阳苦笑道:“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这一辈子,要么是嫁他,要么就终身不嫁!” 楚秋阳不由一惊,道:“你说什么?” 楚青青伸出一只玉手,擦了一下泪,强颜微笑道:“哥哥,我们是无话不谈,我已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了,莫非你忘了母亲临去时告诉我的话了?” 楚秋阳不禁呆了一呆,道:“可是,这是不能够的事情呀,再者他也并非有意取下这枚石榴玉钗的呀!” 楚青青冷冷一笑道:“他已决定明日走么?” 楚秋阳点了点头,楚青青一笑道:“很好,我明天也走!” 楚秋阳微微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青青羞涩地笑了笑,道:“我呀,缠定了他了,不到手决不甘心。这枚钗子,恕我不能收回来,你怎么拿的,怎么再给我送回去!” 说罢,把手中玉钗放在了楚秋阳面前,楚秋阳吃了一惊道:“妹子你不要太任性了!” 楚青青冷笑道,“母亲曾说过这枚玉钗已五世相传,第一个拿到这只钗子的人,都是我楚家的女婿,到我手里也不能坏了规矩。哥哥,我意已决,这石榴钗子,不管你明给也好,暗放也好,反正得给我送回去,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自己交给他去,如何?” 说时杏目圆睁,满脸稚气,楚秋阳知道由于父母去世过早,这个妹子被自己娇惯了,她可是真敢为人之不敢为,道人之不敢道。 如果自己不答应,她可真会自己找了去,那时可就免不了要闹笑话了。 当时真是又气又恼,只得忍下道:“好吧,我为你送回去就是!” 楚青青见哥哥生气,不由笑道:“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等着看吧!” 言罢转身回室安息去了,楚秋阳独自发了一会儿呆,也无法可想,只得转身出房而去。 第二天,郭飞鸿早早起来,亲自到后面去向楚秋阳告别,后者也早起来了,见面之后,楚秋阳不胜依依地道:“你这么就走么?” 飞鸿点了点头微笑道:“特来告辞!” 楚秋阳取过一个黄绸子包裹递与郭飞鸿道:“你孤身上路,银钱不多是不行的,这一点薄礼你请收下,也许路上用得着!” 郭飞鸿本不想收,叮是经过多日相处,他已知道对方仗义轻财的个性,如自己执意不受,也许就恼了他,不时只得含笑接过道:“楚兄你果不愧是小孟尝,一切恩惠留待日后再报答了!” 说着一抱拳,转身辞出,楚秋阳早已备好了马,亲自并骑护送。 这时楚家众客俱已得悉郭飞鸿离去的消息,纷纷至门前恭送,声势极为可观,郭飞鸿下马一一握别,他看到如此声势,更不禁深深钦佩楚秋阳为人之慷慨好客,颇得人心了。 他想到自己无意在凤阳交到如此一个好朋友,私心也暗暗欣慰。 楚秋阳并骑相送,一直送出了十字大街,来到了市郊,才约定后会之期,作别而归! 郭飞鸿凤阳半月,生活安适,小驻风尘,如今更是人马焕发,只是想到了那位楚青青姑娘,难免内心有一些歉然的感觉。 他独自策马徐行,不久来到了一处衢道口,见道边立有一方石碑,上刻“临淮关界”,心中正不知该如何走法,却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奔驰之声传来,十分急促。 郭飞鸿转身看时,只见一匹脂胭快马,鲜鞍彩辔,其上端坐着一个红衣少女。 这少女头戴着一顶同色的宽沿草帽,帽沿过大,她又是微微低着头,转眼之间已到了郭飞鸿面前,一阵风似的驰了过去! 郭飞鸿忙拨马让开,对方那匹胭脂快马,已窜出了十丈以外,直向着正前方一条黄土驿道飞驰下去。 自背影上看过去,马上少女玉体修长,腰肢款款,马鞍边悬着一口长剑,铮锵有声十分动听,郭飞鸿匆匆地看了一眼,不过是惊鸿一瞥,但却令他大大地吃了一惊,暗忖道:“怪事,这不是楚青青么?”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策马追上道:“喂!喂!前面行的不是楚姑娘么?” 前行的那匹胭脂马,连停也不停一下,继续奔驰着,郭飞鸿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黄骤马疾奔而上,由背影上看过去,那少女飒爽的英姿更皓似楚青青了。 只见她红衣红帽,再衬以那匹红色的胭脂马,晨光微曦里,就像是一片红叶在飘动着,实在是醒目之极! 郭飞鸿已断定了她是楚青青,这时二马相隔的距离已很近了,他忍不住大声叫道:“楚姑娘,你等我一等!” 胭脂马奔驰得更快了,马上的红衣姑娘宛若未闻,郭飞鸿忽然心中一动,就勒住了马,暗忖道:“我又何必叫她呢!” 由此情形看来,这姑娘分明是对自己心存怨恨,自己又何必自讨无趣?看来定是由那婚事而起,这真是得罪人于无意之中,无可奈何。 前行的楚青青不久便消失在前路尘烟之内,郭飞鸿徐徐策马,有意落在后面,想起了这件事,内心就觉得惭愧! 由楚青青他又转想到了重情高谊的楚秋阳,此人不愧是小孟尝,在凤阳府为人敬重并非无因,自己能交到如此一个朋友,真可谓此行不虚! 边思边走,不觉已前行了里许,只见驿道两侧的杨柳树,都已发出了青色的嫩叶子,象征着天气不久就要暖和了,这就像一个人经过了长年的苦难磨练,如今欣逢万象更新的季节,也应该有一番作为了。 郭飞鸿紧扣马缰,为此微微神驰。 这一刹那,他为自己定下了决心,要好好的干,要作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这样才不负自己二次学艺,在九华山苦练经年了。 偶然的一些惆怅,在他钢铁意志下烟消云散,他仍然回到了生气勃勃,驿道上有两道很深的车轮印子,郭飞鸿就一路策马,顺着轮印向前疾驰。 郭飞鸿此行目的,共有两个,一是返回苏州家园,看一看家中情形,当然,他那滚滚的心胸,已非是那个家所能束缚得住。第二,他是要找寻冷剑铁娥! 这一点,真是谈何容易,他也只有胡乱地瞎走了,走到哪里就找到哪里,反正不找到这个人,他是绝不甘心! 这一日,他的马来到了“五河县”界,这地方由于有“天井”、“沱”、“香阔”三湖环峙,形成了奇妙的风光,时逢春日,芙蓉出水,杨柳多情,走马至此,顿觉得心旷神怡,一扫连日来寂寞无聊。 五河县北的“秋云阁”,是本地最大的一处客栈,郭飞鸿来到时,这秋云阁竟是早已挂出了“客满”的牌子,在粉白的店墙上,贴着一张启事,大意是,本店承顾客抬爱,生意鼎盛,只因近日祭湖客人过多,所有店房被包一空,旧友新知,请三月三日以后再来光顾为荷。 郭飞鸿一个外乡客,自不明本地风俗,所谓“祭湖”究竟是一个什么玩艺儿,却是不得而知! 他不得已一连又找了几家客栈,不想竟是家家客满,均贴有告示,其理由皆是为了往观祭湖的游客,房间早订租一空。 郭飞鸿失望之余,本想兼程而下,可是天已黄昏,再者,此行下去,距离“洪泽”湖更近,自必是游客更多,在五河县找不到店住,实难望别处就能如愿以偿。 他的马,在五河县转了一周,不觉又回到了“秋云阁”前,心中忖恩道,我只一个人,也许店内可以设法通融一下,何妨进去问一问,总比坐在马上喝风好得多。 想想似觉有理,就翻身下马,直向店前行去。 秋云阁乃是本地最负盛名的客栈,由于整个店房背靠“佗湖”,面临市街,风景优雅,店房清洁宽敞,是以北来南往过客。来到了五河县,都想到此住上一夜。 郭飞鸿拉马来到店前,但见店前一排气死风灯,映照着一方金字匾,上刻“秋云阁”三个大字,进出的客人,川流不息,好不热闹,门前立有四五个青衣伙计,专为客人拉马喝轿,而进出的客人,也多是些衣着体面的人物。 郭飞鸿走到近前,把马交给了一个伙计,那伙计拉过马来,上下看着郭飞鸿道:“爷是住店来的么?”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错,可有店房?” 那伙计摇头冷笑道:“客人你没有看见么?” 说时用手指了一下“客满”的牌子,抖手把马缰丢到地上,转身向别的人走去。 郭飞鸿不由剑眉一挑,正要发作,心中一动,却又忍下了一口气,暗忖这只怪自己自讨无趣,何必与他一个伙计计较! 想着鼻中哼了一声,正要翻身上马,却见正门外一个身着青缎祆的老者,向自己跑过来,一面招乎道:“客官留步!” 郭飞鸿怔了一下,转过身去,就见那老者拱背疾跑过来,他身边跟着一个青衣小伙计,高高地举着一个灯笼,照着老人满布皱纹的脸,和一个红柿子似的大鼻子。 郭飞鸿沉声道:“你找哪一个?” 老人拱手道:“请问客官是姓郭么?”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错!”心中却微微吃了一惊。 老人立时嘻嘻一笑,招呼道:“给郭相公带马!” 过来一个伙计忙牵过了郭飞鸿的马,郭飞鸿惊异地望着老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拱身一拜道:“老夫为了候驾,在门外已立了半个时辰了,快请进店休息吧!” 郭飞鸿皱眉道:“方才那伙计不是说贵店已没有房间了么,怎么此刻又有了?老先生你又是谁?” 老人嘻嘻笑道:“老夫就是这秋云阁的店东,敝姓齐名有福,郭相公来此下榻,小号上午就已得知,特别为相公整理了一间静室,外面风大,快请进吧!” 郭飞鸿当时就随着他进了客栈,心中不无奇怪,边行边问道:“你是说,已有人为我定下了房间?” 店东连连点头笑道:“是的!是的!楚小姐亲自来关照说,相公你是他们花旗庄的朋友,要我们好好照顾!” 说时,面上现出一种极为诡秘神色,笑了笑道:“你相公住店的食宿开支,大小姐都代你老付过了,这可真是太客气了,其实小号早就有过规矩,凡是凤阳府楚家的朋友来此住栈,我们是分文不收,所以住店的银子,相公离开的时候,还请带回去,这是小号对楚大相公兄妹的一点敬意。嘻嘻!” 郭飞鸿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由问道:“楚姑娘也住在这里么?” 老人点头笑道:“今天上午还在,下午才走,大小姐是我们地面上的恩人,相公请想,她关照下来的话,还能不照办?还敢要钱?” 说时,已亲自带领郭飞鸿穿厢过屋,来到一间极为宽敞考究的静室之内,室内陈设着黄铜大床,红本家具,粉墙上挂着字画,红木架上,还燃着一盆熊熊炭火。整个室内布置得一派富丽幽雅,不着纤尘。 郭飞鸿真没有想到竟有如此清稚房间,不由含笑道:“掌柜的太关照了,我不过是住上两天,也就要走了!” 齐有福一面关照茶房添茶,一面坐下来,闻言皱了一下眉毛道:“相公莫非不是去看祭湖?” 郭飞鸿道:“不是的,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罢了。” 齐有福怔了一下,笑道:“三月三日只不过五六天了,相公好容易赶巧碰上这个热闹怎好错过不去看看呢!” 郭飞鸿微笑道:“不瞒掌柜的说,什么叫祭湖,我还不知道呢!” 齐有福更是一呆,遂又笑道:“这么说,郭相公你定是个初来此地的外乡客了,这就难怪了。” 郭飞鸿一时也被他引起了兴趣,问道:“是怎么个祭法?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来看热闹?” 齐有福笑了一声,道:“这个规矩,沿袭下来已有好几十年了,听说当年,洪泽湖水患很是厉害,地方上就委托当时洪泽湖‘大湖教’实行祭札,用了一双童男女,外加六牲活祭,湖患方消,如此相沿至今,每年三月三日,都由大湖教选童男女各一及六牲马羊祭湖,因为前往观礼的人多了,每人都会奉献一些银子,大湖教又想出了‘群英擂’以为消遣,这个热闹自然就可看的了!” 郭习鸿不听犹可,一听之下,不由气得面色发青,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我当是什么祭典,原来竟是如此惨无人道的勾当,大湖教这么活活杀人,莫非当地官府都不过问么?” 齐有福眯着一双小眼,摇了摇头,叹道:“说的是呀,可是大湖教当今的势力太大了,再说当初祭礼原是官府的主意,如今相沿成习,再想改也是改不过来了!” 郭飞鸿冷冷一笑,亦未多言。 齐有福又叹了一声道:“大湖教广受奉献,简直发了大财了,有了钱就好做事,官家也就不多开口,只可怜被选中的一双童男女,都是最娇秀的小孩,他们父母每人不过只得到十两纹银,就不得不把亲生的娇儿舍了,可怜。” 说完,又禁不住一个劲的摇着头,这和他方才劝郭飞鸿观赏祭湖时那付嘴脸全然不同。 伙计打来了热水,又沏了香茶,齐有福拱了拱手,干笑道:“相公歇息,小老儿告退了。” 郭飞鸿想起一事,不动声色问道:“大湖教现今何人为首,你可知道?” 齐有福缩了一下脖子,翻着小眼道:“这……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言罢立即转身走了,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也就明白了八分,看来这大湖教在此地声威相当显赫,五河县的居民,对他们都不敢轻言。 郭飞鸿少年气盛,为此不禁更是有气,暗忖自己既然来此,碰见了这种事,焉能袖手不管,就不得要去看一看,如果真如齐有福所言,自己也就不必顾虑其它,为地方上除了大湖教几个首脑祸害! 想到这里,禁不住内心热血激涌,真恨不能即时动身起程,赶到洪泽湖去看一个究竟。 推开后窗,面对着沱湖一片静波,湖上渔火明灭,水天浩渺,真个是江山如画。 郭飞鸿想起方才那店东之言,脑子里,又浮上了楚青青的影子,心想她怎么也来了?她怎会知道自己要来此下榻? 由这些情形看来,这姑娘似对自己一往情深,并不像是在生自己气的样子,自己先前竟是想错了。 “她如此作,又是何苦?是为了什么?莫非楚秋阳不曾把我的话转告她,以至于这姑娘内心尚还存着……” 忖想及此,郭飞鸿不禁面上一热,额角现出了几颗汗珠,一时为之默然。 半晌,他才又摇了摇头,心忖楚秋阳不至于如此胡闹,也许楚青青是外出有事,想到自己必经此地,事先为自己订下房间,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探手入怀,摸到了楚秋阳别时赠送给他的银包,一路赶忙,竟未曾启看,这时想起来,就急急打开来,首先入目的,是亮光闪闪的十数片金叶子和五锭银元宝。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顿时呆住了。 他本来以为不过是百十两纹银罢了,想不到竟是如此厚重的一个数目,自己一时不察,竟是糊里糊涂地收了下来,当真是大大的荒唐。 那缎包内,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另有一枚红光闪烁的玉钗,郭飞鸿再一细看,禁不住又是一呆,敢情竟是自己已然退还了的那枚石榴玉钗。 郭飞鸿面色一变,拿起这枚钗子,冷冷一笑,自语道:“秋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已向你表明了心迹,你这又是何苦?莫非还如此逼婚不成?” 愈想愈怒,当时急忙把玉钗放好包内,连同金叶银锭,原样包好,放入怀中,心忖着来日原样退还! 关上窗户,倒身在床,郭飞鸿思潮起伏,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 楚青青亮丽的笑靥,秋水般的双瞳,再次映上了眼帘,他试着问自己道:“当真她是真心的对我么?” 当真我对她一些情意都没有?我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坐起身来,右掌微微向外一吐,几上的烛光,伸出了数寸长的火舌,忽然就熄灭了。 人潮像流水似地,直向着洪泽湖方面涌去,在奔往洪泽的道路上,真可说是车似水,马如龙,这种场面,足以惊人。 为了躲避杂乱的人群,郭飞鸿独自租了一艘船,经水道直放洪泽湖。 当空彤云四合,整个天色,显得十分黝暗,老实说二月二日——也就是今天这个日子,实在并不是一个十分理想的祭湖的日子。 郭飞鸿一杆在手,舟驰如飞,不一刻已可看见洪泽湖浩浩荡荡的水面,这举国闻名的第四大湖,果然气势壮观,大得惊人,纵横百里,水天相接,舟泛其上,真有如沧海一粟,小得可怜! 渐行渐近,舟船也慢慢得多了,远远可见正前方里许以外,似乎聚集着不少舟船,嚣声吵耳,吵成一片! 郭飞鸿小船尚未到达近前,便见一艘漆成白色的快船飞快驶来,船头上立着四个彪形大汉,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根钩船用的长橹。 这艘快船一发现郭飞鸿小船,为首一名汉子,陡地大声喝道:“嘿,是看祭湖的吧?” 郭飞鸿道:“不错!” 那汉子已用手中长橹,把郭飞鸿小船钩住,拉到快船旁,另一名汉子,就跃身上了郭飞鸿小船,大声道:“几个人?缴钱!缴钱!” 郭飞鸿冷冷道:“缴多少?我一个!” 那汉子上下看了郭飞鸿几眼,怪笑了一声,道:“喝,还是个相公,你给五两银子吧!” 郭飞鸿一时不由怒起,可是转而一想,自己方来,还是不要为此惹事的好,五两就五两,且随他就是。 当下他就一声不哼地取出了五两银子交过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接过来,回身向后一指道:“到那边去排队放船,这是你的号码!” 说时,丢过来一个号牌,腾身回到了快船之上,呼啸而去,郭飞鸿顺着水面看去,类似如此的快舟,竟有十数艘之多,每一艘船上都有四名黑衣汉子,他们来回行驶在湖面上,凡是有船经过,都少不了向他们奉献一些,态度蛮横之极。 看到这情形,他由不住叹息了一声,由此亦可证明,附近居民,是何等地受害了。 郭飞鸿把小舟一路撑进去,果见百十艘舟船连接一线,由一个极小的进口通过,秩序极乱。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轮到了他,在那窄小的隘口处,立着几个汉子,手中拿着浆糊刷子和写着号码字的纸条,在每一艘通过的船头下贴一张,然后收钱放行。 郭飞鸿心中奇怪,方才不是已经给过钱了,怎么还要给? 想着,却见那几个执役汉子身后,立着一个身着官衣的人物,不用说,这是官方来收钱的代表了,方才缴的钱是归大湖教的,现在缴的却是归官府,由此看来,官私派结自属必然的了。 官人收钱,倒还有个规定,每人收银一两,缴了钱,在船上贴一张号码,是根据方才所发的木牌,两相印证,才能通过。 如此更可见,大湖教之所以如此明目张胆,实在是有官府撑腰所致了。 郭飞鸿把小舟按规定系好,登上了一艘大船,直向着对面湖岸拢去。 在湖岸边,早已堆挤成人山人海,老少男女,形形色色,整个岸边,都挤满了。 郭飞鸿随着人潮,挤到了里面,就见正前方立有一个极大的白木祭坛,坛高丈二,其上供着四季干鲜,全猪全羊全牛,每术都是一双,只是正中四朵花座却是空着,也不知是何用处。 在祭台两边,有两列黑衣汉子,奏着乐器,鸣着锣鼓,声调极不和谐,刺耳之极。 郭飞鸿细看这祭台,实在是显得高了一点,无意间却看见两柱上,悬有一付对子,写着斗大的字,这:“掌翻洪泽水,脚踏半天云” 正中一方金字匾上,横书着:“耀武扬威”四个大字,郭飞鸿心中一动,却忽见身边一个胖子,向另一个老者指手画脚道:“今年这个台子比往年都要高,个老子,没得真功夫硬是上不去咧!” 那老者也用着浓重的川腔道:“也没有啥子,练过几手脚把式的都上得去!” 胖子龇牙笑道:“听说大湖教的向老太爷,今天要亲自主持,老太爷那几手硬是要得。” 老者摇头道:“你放心,打擂的都是别个,老太爷才不会随便出手呢。” 这时附近忽然传过一阵人声,有人叫道:“喂!喂!不要挤,不要挤,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又有人高声骂道:“妈的,把他拉出去!” 郭飞鸿忙寻声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白衣少年的背景,正由人群中向内挤去。 这少年似乎是自后面硬挤上来,两只手交互着向后拉人,把站在前面的人强行推开,他动作快捷,身形极快,不一刻挤到了台边,才择处站定,头也不回一下。 由于站立的角度,郭飞鸿只能看见此人一个背影,竟是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仅仅由背影上望过去,已可看出此人好像并非是膀粗腰圆之一流,而是一个颇为斯文的书生。 人群中尽多乱叫喊打之声,由于人太多太挤,叫骂两声也就算了。 郭飞鸿虽只看了几眼,便断定这白衣人身上定有功夫,否则绝不能在如此拥挤的人群内行走自如,他想看一看这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无奈老是看不见,人头晃来晃去,最后竟连那白衣人的背影也失去了。 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台子,并非仅仅是祭湖用,而且还兼作擂台用。 台上锣鼓喧天,台下又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这种伫立仰候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忽然,锣鼓声聚然一歇,有人用力地鼓掌道:“老太爷出来了!” 全场雷鸣般齐声呼啸了起来,郭飞鸿身边那个胖子,更是大声叫道:“向老太爷、马二嫂子、胡三爷,格老子的都来了。哈!有得看了!” 郭飞鸿再向台上看去,只见果然出现了几个人物,那所谓“向老太爷”是一个年在七旬左右的老人。 这老头儿,黄焦焦地一张瘦脸,其上皱纹满布,一头银发,梳理得十分光洁,没有一根跳丝儿,他穿着一袭湖墨色的长袍,一双袖管微微卷起来,露出白色的袖头,看起来相当体面,在他右手掌内,却来回搓弄着一双白玉球儿,模样儿甚是悠闲。 他出来之后,微微向台下拱了拱手,就在一张铺有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在这张太师椅后,另外还设有两张椅子,只是其上却没有铺兽皮,这时另有一男一女,分别坐了下来。 靠左面坐下来的,是一个三十上下,一身大红袄裤的女人,郭飞鸿立刻就想到,这女人定是所谓“马二嫂子”了。 看起来,这女人倒还薄有姿色,一张白脸,两道细眉,两只手腕之上,各戴着一双翠镯子,有点像江湖上跑码头卖艺的女人。 猛一眼望过去,这马二嫂子还怪迷人的,可是再细看看,立刻就会对她涂在脸上过多的脂粉感到倒胃! 马二嫂子身边贴身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生得唇红齿白,头上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儿,也身着大红祆裤,很像画上的红孩儿,甚是可爱,他紧挨着马二嫂子,手里捧着一口二尺四五寸长的短剑,由那样子看,可能是马二嫂子的儿子。 另外的那位“胡三爷”,则是坐在老太爷右手,此人是一个矮个子,留着小黑胡子的中年汉子。 这几个人物,具是大湖教内顶尖儿的人物,平常是不在人前亮相的,这时乍然现身。自然使得人们为之哗然,欢声雷动。 坐在正中虎皮太师椅上的向老太爷,回头对一个弟子说了几句话,那名弟子,立即抓起钟槌,在一个吊着的金钟上重重的击了三下。 说也奇怪,三声钟响,似乎震慑了人群,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那名弟子放下钟槌,又侍立在向老太爷身边,老太爷嘴皮动了一下,轻声道:“带活口行礼。” 郭飞鸿心中一动,遂见那名弟子高声呼道:“带活口!” 后台立时有人应了声:“有!” 幔帏启处,走出了一群人来,这群人分抬着四根杆子,郭飞鸿再一注视,止不住一时热血沸腾,差一点要扑上台去! 原来所谓的“活口”竟是活生生的人,共是四个,两男两女,各缚手足,穿在一根红色竹杆上,就像是牲口似的被抬了出来。 就年岁上看,四个当作祭礼的孩子,不过是七八岁,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都生得白白的,样子十分秀气。 这些孩子全身都被剥光了衣服,每人在下体系上一条红布,在冷风里,冻得连连颤抖着。这群汉子,把这两双童男女,分别放在那四张莲花坛木座上,然后退了回去。 这时台下起了一片骚动,有人发出感叹可怜之声,也有嘻笑称快的,却没有一个敢出来说句话。 郭飞鸿看到此,又止不住气往上冲,正想着如何下手拯救这四个孩子,就见那位向老太爷忽地站起来,走到了祭台中央,自供桌下拿起了一枝大笔,饱浸朱砂,走到了四个童男女身前,在他们每个人眉心正中,点了一个红点,随后右手一翻,把那枝朱砂红笔,抛落湖心之内。 四个小孩均像是吓糊涂了,只是楞楞的望着湖心,却没有一个哭的。 向老太爷点了朱砂后,又伸手自供桌上拿起了一口木剑,只见他右手在头上抓了一下,满头白发全数散了开来。 接着,只见他在台上左右前后地转了转,又烧了张黄纸,这时,当空乌云密布,远天现出一大片紫色,湖面上起了阵阵狂风,湖水开始动荡不已。 人群中,立时就有人附会着说,是湖神显灵了,又有的说向老太爷的法术硬是灵。 向老太爷做完了一套法事之后,放下了木剑,高叫道:“酒来!” 立时就有一个黑衣汉子,双手捧过来一个红漆木盆,盆内是满满的一盆红水,想必是掺有朱砂的酒。 向老太爷摆了一个“骑马蹲裆”的姿式,面对着红木盆,蓦地张开了大嘴一吸,盆内酒汁,立时化为一道红泉,长鲸吸水似地注入他口内。 台下万千观众,看到此,震天价叫起好来,不过在郭飞鸿眼中看来,这位向老太爷不过是有些个内功,并算不了什么。 转眼之间,那满满一盆红汁,竟为这位向老太爷吸了一个干净,老太爷的肚子,也就像怀了八九个月孩子的娘儿们似的鼓了起来。 然后,他跚跚地行到台边,面对着湖水,忽地一张大嘴,就听见“哇”地一声大响,自他口中喷出了一天红砂,刷刷如同骤雨般的,洒入湖水之中。 这一手绝活,自然又博得了众人赞赏,掌声有如擂鼓一般,向老太爷的尊腹也就跟着小了下去。 郭飞鸿看这位老太爷偌大年岁,竟然有此功力,确也是不容易了,他方才那一手功夫,前者吸水涨腹,固然有个三五年内功,人人可为,可是后面这一手仰天吐珠,却暗含着武功中极难练的“含砂射影”技巧在内,这一手功夫,要练到向老太爷这种火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郭飞鸿这才明白,为什么大湖教胆敢在地面上作威作福,原来有这么厉害的头儿。这就难怪了! 向老太爷祭酒之后,正式的祭礼遂告开始,人群中也就起了紧张的高潮,郭飞鸿更是聚精会神,以备在适当时下手救人。 天空中乌云更低了,湖面上刮起了稀见的大风,浪花涌起七八尺高下,拍打着岸边的祭品,胆小的人吓得纷纷后退着,忽然电光一闪,震天价的响了一个焦雷。 看样子,可能即将有暴风雨要来临了。 这种情形未免焚琴煮鹤大煞了风景,可是大群的人,仍然紧偎着看台两侧,丝毫没有退意! 向老太爷看了一下天气,不免有些焦急,反过来说,却也未尝不是一个提前结束祭典的好借口。 随着他木剑一指,十一只活鸡抛落湖心,木剑二指,十二只活鸭、活鹅也都下了水,鸭鹅不是能浮水么?他们却在每一只的足上绑一块大石头,如此一来,不愁它们不沉下湖底。 禽祭之后,紧接着牲祭,锣鼓之声,响彻云霄,再加风雷闪电,其声势,真是个惊心动魄。 向老太爷披发仗剑,迈步行法,活羊、活猪、活牛相继抛落湖心。 锣鼓声忽地一停,每个人的心都几乎要跳了出来,只见四名赤膊的汉子,来到了莲花座前,把活生生的人体抱了起来,只等着老太爷木剑一落,四条小生命就要下水了。 郭飞鸿双手一张,把身边人群推开了些,剑眉一挑,就要腾身而上,可是显然有人走在了他的前面,只听得擂台左侧,人群中一声清叱道:“住手!” 郭飞鸿蓦地定足,但见一条白影,如同是展翅的白鹤似的,只一闪,“飕”一声已落在了祭台之上。 匆促中郭飞鸿认出了这人,好像就是方才那个由后硬挤而前的白衣少年,不由微微一惊。 说时迟,那是时,这白衣人身形向台上一落,翩若惊鸿般,便欺到了那四名赤膊汉子面前,遂见他双手向外一抖,叱了声:“去吧!” 随着他掌式一出,四名彪形大汉,立即如同是四只肉球般飞了起来,扑通!扑通!皆都落入湖心浪花之中! 向老太爷陡地神色一变,怒叱了一声:“什么人!”正要挺剑而上,那坐在椅子上的胡三爷,却发出了一声怪啸,双手在椅把子上一按,已抢先腾了过来。 白衣人不慌不忙的回过身子,冷冷地道:“无耻湖匪,你们的报应到了!” 闪电一亮,郭飞鸿清清楚楚的看清了白衣人的脸,那明媚的眸子,玉也似的脸盘儿……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郭飞鸿踏破铁鞋无处找寻的人——冷剑铁娥。不,现在应该说他是“方和玉”,因为她仍然是一身公子哥儿的妆扮。 郭飞鸿全身打了个颤,一时又惊又喜狂呼道:“铁娥!铁娥!” 可是,雷声、人声、风涛声,响成一片,谁能听清楚他在叫些什么! 那位胡三爷身子一扑过来,双手猛然抖开,照着冷剑铁娥前心上就打,他嘴里用很重的皖语骂道:“打死你个小杂种!” 可是这位经过乔装的白衣少年,却不是容易打发的,胡三爷双掌才一打出,就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失去了对方的踪影,他猛地向下一劈一转,可是白衣人右手向外一挥,井二指隔空一点,叱了一声:“站着!” 胡三爷可真听话,你看他那付德性,瞪着眼张着嘴,果然一动也不动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整个在场的人,都被吓傻了。 忽然当空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狂风骤起,惊涛打上岸来,天地一片混乱,人们狂呼大喊,纷纷逃开避雨去了,大人叫小孩哭,谁也不再关心台上人死活了。 郭飞鸿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双手用力的逼开身边涌散的人群,高呼道:“姑娘,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足尖一点,捷如飞隼似的,飞扑到祭台上,这时冷剑铁娥正与几个黑衣人打在一起,只听碰!碰!闷响中,那群黑衣弟子纷纷被击落台下。 郭飞鸿一扑上来,正迎着一名黑衣汉子,这汉子一举手中钢刀,搂头就砍,郭飞鸿掌心微吐,这汉子未及近身边,便弃刀仰地,口吐鲜血而亡。
第九章 陌路萧郎 雷雨狂风,喧嚣叫嚷的人群。 洪泽湖被激怒了,整个的湖面,掀起了轩然大波,浪花一个接一个打来,加以闪闪电光看来真足以慑人魂魄!这种情形,是任何人事先都没有预料到的,人们在狂风骤雨中纷纷抱头鼠窜,再也没有心情去观赏擂台上的那一番厮杀了。 郭飞鸿掌震了一名大湖弟子,正要扑过去接应铁娥,就在这时,那位叫向老太爷的大湖帮主怪啸了一声,陡然向着郭飞鸿扑了过来。 这老头儿作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个时候,杀出来两个煞神,一举手之间,几乎使得这场盛会为之瓦解。 向老太爷身形扑过来,哑着嗓子怒叱道:“好冤家,你们是找死来了!” 双手同时向外一翻,直向郭飞鸿两肋之上猛然打来,他这种打法很怪,身子更是快似飘风,背脊高高地拱起,活像是一只跃出水面的大海虾。 郭飞鸿退一步,沉掌封门,以静制动。 向老太爷身子本已扑过来,霍地向疾退,整个身子凌空倒翻了出去,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郭飞鸿那种安闲从容不迫的动作与架式,正是失传武林数十年之久的“六一心所谓“六一”,是指手,眼,身,精,气,神六者合一的意思,这是一个练武人最高也是最难达到的境界。 向老太爷惊骇之下,才发现自己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显然一出手,已犯了大错,他猛又一个倒翻,弹了回来,可是郭飞鸿已不容许他这么如意进退。 就见他足尖一点,右手有如一枝梭子似地投出了,只是一戮,正中向老太爷喉结上。 总算他下手心存厚道,气机一吐即收。 向老太爷喉中“格”一声,身子直挺挺如同一具僵尸似的倒了下去,顿时人事不省。 擂台之上,这时乱作一团,几个童男女早已吓得鬼哭神号,冷剑铁娥正为他们一个个地解开绳绑。 雷电继续肆虐,风狂雨暴,每个人身上,都为雨水湿透了,湖浪正排山倒海一般的打过来。 郭飞鸿见冷剑铁娥一袭雪白的长衣,已全为雨水湿透了,在哭号声中,她把四个祭湖的孩子,一一抱起来,纵下台去,然后交与他们的父母亲人,她无数次地上来,又无数次地下去,行动快捷有如飘风。 目睹着她如此的热忱,郭飞鸿真正地感动了。 他本想上去叫住她,拉住她,可是这时,他竟是忘记了,在一片嘈杂声中,飞鸿只是呆立一隅,他看着她,看得呆住了。 铁娥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她把四个小孩救下台后,正要飘身离去,忽然自擂台一角,疯狂地扑出一个女人。 这女人一身浓妆,在骤雨里显得极为狼狈,头发全都散开,披在背后,尤其是脸上的脂粉被水浇得像鬼一般。 郭飞鸿心中一动,认出了这个女人正是那个马二嫂子,她似乎恨透了铁娥,一扑出来便玉手连挥,一声不哼地一连发出了三口飞刀,直向着铁娥上中下三处穴道上飞来。 这种情形之下,要想躲避她这三口飞刀,当真是不容易,因为四周嘈杂的声音混淆了一切,当空的迅雷,更是一声一声的劈下来,震得人耳鼓麻痹。 马二嫂子一声不出,掷出了三口飞刀,铁娥又是后背向着她,看来确是不易躲了。 郭飞鸿看到此情,立即怒叱了一声,他身子猛地腾起来,双掌同时向外一抖,口中大叫道,“铁娥小心!” 这四个字,显然是传入了那个白衣相公方和玉的耳中,她身子本已飘下去,猛地转过来,只见当空刀光一闪,叮当声里,落下了三口飞刀。 当时是险到了极点,铁娥细眉一挑,已发现发飞刀的马二嫂子,由不住冷冷一笑,身形第二次腾起来,反向着马二嫂子面前扑过来。 可是,却有另一个人,比她身法更快的抢先扑过去,这人身子向下一落,铁掌翩然翻处,已把马二嫂子像西瓜似的翻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湖水之中。 铁娥大吃了一惊,她是惊异什么人竟然会有如此奇怪的手法?忖想间,身子已落了下来,正和那个人站在了一块!而且是脸对着脸的站着。 郭飞鸿显得十分激动的唤道:“方……铁姑娘,我找得你好苦!” 倾盆大雨之下,铁娥抬头一看,这个人就在眼前,她定神一看,面色骤然大变,就见她苍白的面颊颤抖了一下,嚅声道:“你……郭?” 郭飞鸿张大着眸子,又上前一步,他想找她去个地方,然后把别后一切细细地告诉她,这一霎间,他太兴奋,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才好。 雷声更大,风雨也更狂了。 铁娥忽地转过身去,只见她身子像一只鹭鸶鸟似地腾了起来,直向湖面上落去。 湖面上正有一只小舟,两个大湖派的弟子,正要努力的向岸边靠近,风浪把小船像筛子般的转动着,铁娥身子一落下去,就像是一个千斤坠,蓦地把小舟定住了,遂见她两只玉手向外一送叱道:“去!” 随着她两手推处,两名汉子竟飞出了数丈以外,双双摔落在岸边泥泞之中,捡回了一条性命。 郭飞鸿心中一怔,他大声道:“姑娘等我一步!” 说着腾身而起,也向那条小船落去,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铁娥竟自一拔手中长篙,直向他空中欲下的身子飞点过来! 郭飞鸿大吃了一惊,急切间,就空一个倒折,又翻落到擂台之上。 小舟上的铁娥,微微一呆,随即用力的一点长篙,小舟在排天大浪里,竟然狂驰了出去,转瞬间,已驰出了数丈以外。 郭飞鸿不由又是一怔,他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怎么如此的就离开?再者铁娥这种冷漠的态度也实在令他不解,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向她问个清楚才行。 正巧有一条小船,被风浪飘过来,离岸边不过有数丈之远,船上没有一个人,郭飞鸿一心只想着铁娥,要追上她,哪里还考虑谁的,当时冒着狂风大雨,腾身上了小船,循着铁娥所去的方向,逆风破浪紧紧追去。 水面上已绝少行船,在这种情形之下操舟,真可谓险到极点,随时都有覆舟葬身鱼腹之虑。 郭飞鸿强定着船身,一路运用着长篙,小舟在他超人的臂力之下,一气驶下去有里许左右,浪花把整个的船身都吞没了,有几次小船已沉下去,却又窜了起来,雨势仍是有增无减! 前行的铁娥,显然是一个极擅驶船的能手,否则在这种大风大雨大浪之中,她是莫能为力的! 郭飞鸿紧追出里许之后,果然在白浪起浮线上,发现了铁娥所乘的那叶小舟,他尚能看见铁娥挺立船身,那种从容点篙的神态。 尽管风浪如此的大,雷电如此险恶,她却像是没事人儿似的,郭飞鸿这一霎间,真正领略到这个姑娘那种坚贞不拔的毅力,她真不像是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子哪能有如此超然的气魄! 郭飞鸿大声叫道:“铁姑娘!铁姑娘!你停下来……太危险了,我有话对你说!” 可是一任他叫哑了喉咙,铁娥却似充耳未闻,他拼出了全部的内力,竹篙弯成了弓的形状,渐渐的两者距离愈来愈近! 忽然,铁娥在小船上转过身来,怒声地说着什么,风浪太大,郭飞鸿听不大清楚,只听见一句,像似在说:“你走你的,不许你再追上来!” 她全身衣帽为雨水浸得紧紧裹在身上,如同是一只落汤鸡,在她扬动长篙,蛾眉挑动时,那样子真无情得很像是要一篙把郭飞鸿刺个透心穿似的。 郭飞鸿此刻颇觉不是个味儿,按说对方既已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自己实在不必再追了,可是他这多年来,内心所紧紧思念的人儿,也就是自己受师父托付的妻子,这个人,既被自己找着了,从哪一方面说,也万无轻易放过之理,再怎么也要追上她说个清楚。 风浪骤雨中要说也说不清楚,而且略为大意,彼此都有覆舟落水之险。 郭飞鸿窥清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正要腾身掠上对方小舟,谁知就在这时,当空闪电一亮,响了个震天价的焦雷,眼前堆过来小山似的一个大浪,在这个滔天大浪里,两叶小舟,都被吞没了。 当郭飞鸿由水中挣扎着探出头来,他发现所乘坐的那艘小船,竟是扣在自己头上,他用双手紧扣船缘,用力地向外一翻,小船竟为他推得翻正过来。 飞鸿内心这一霎时,只是惦念着铁娥的安危,丝毫也没有想到自己。 可是当他再向水面看时,却已失去了铁娥那艘小船的影子,铁娥更是没有一点踪迹。 郭飞鸿狂吼道:“铁娥……铁娥!” 他只觉双眼一阵阵发酸,泪水和着雨水,直淌而下,两条腿也有点挺立不住,慢慢地弯屈下来,他忽然觉得身上冷得厉害,牙关也开始战抖了。 飞鸿两只手抓着船舷,目光在混乱的水面上慢慢搜索着,自语道:“完了……她死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竟倒身船上,再也站不起身来了。闪电时明时灭,雷声不绝于耳,大雨更不知要下到何时方歇? 风雨少歇,湖水却迅速地上涨着。 湖面上疾驶过来一只包头的大花船,令人奇怪的是,船上并没有几个人,仅仅只有一个披着鲜艳披风,头系罗绢的少女。 这姑娘自己操持着船舵,由于狂风骤雨威势已去,船行起来容易多了。 她用力地驶着船,一双惊慌的眸子,不时地向水面上四处看着,像是在找寻什么,忽然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紧紧抱着船板,在水中载沉载浮的白衣少年。 姑娘惊吓得叫了一声,立时把船驶过去,远远地抛出一串绳索道:“喂,你抓住绳子,我救你上来!” 白衣少年确实没有想到,在惊涛骇浪中已精力耗尽之时,竟然会绝处逢生,遇见这个人来救助自己,他迫不及待的抓紧了绳子,船上少女迅速行动,不一刻已把他拉拢到船边。 彩衣少女弯下身子,正想去拉他一把,不想这少年一反手,竟然自己扣住船舷,由水中挺身跃起,登上了大船。 少女怔了一下,白衣少年望着他点了点头,他似乎已没有力气再多说话,径自把身子倒卧下来。 彩衣少女皱了一下眉,本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叹了一声道:“你不碍事吧?” 说罢又看了一下天道:“这种天,可保不住又变坏,我还是先把你送到岸上再说。” 白衣少年忽然坐起来,点了点头,道:“使得!” 少女就继续驶船,不远处有一座小孤岛,地方虽小得可怜,却也可避一时风雨。 船方拢岸,白衣少年首先纵身上岸,少许的歇息似乎已使他恢复了不少精力,随后船上少女也纵身下船,并且把船索紧紧系好。 白衣少年靠着一颗树身坐下来,那双剪水的瞳子,却望着湖水怔怔的发着呆。 少女走过来道:“喂!你可好些了?” 白衣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并不立刻回答她,少女不禁微微有些生气,冷冷地又道:“我在问你,你莫非没有听见么?” 白衣人点了点头,冷漠地道:“我听见了!” 说罢,伸出一双白皙的手,用力地拧着他的湿衣裳,少女面上一红,她那双乌油油的眸子,在白衣人身上转了转,道:“你姓什么?” 白衣人头也不抬道:“方,方和玉!” 少女冷冷一笑道:“莫非我冒险救了你,你一点都不感激我?” 白衣人微微哼了一声,苦笑了笑道:“我也没有求你救我!谢你做什么?” 少女正要说话,白衣人却已站起来冷冷地道:“对不起,你是否可以避一避,我要脱下衣服来拧一拧水!” 彩衣少女气得冷冷一哼道:“谁要看你换衣服!” 随即把身子直直地转了过去,白衣人见状这才匆匆的脱下了帽子,哗一声把帽子里的水倒出来,他原来生有一头黑油油的秀发,只是紧紧地盘着,那顶白色的便帽,也是用签子别上去的。 白衣人把帽子戴好之后,又坐下来,冷声道:“你可以回过头来了!” 彩衣少女气呼呼地转过身来,瞪着他道:“我并不是存心要救你的,只是凑巧而已!” 白衣人淡淡一笑道:“这样最好,我便用不着谢你了。” 说着抬头看了一下天,两弯细眉轻轻舒了一下,道:“看来天是要转好了!” 少女在一块大石上促漆坐了下来,她那一双明媚的眸子,在白衣人身上看了一会儿,冷冷地道:“方和玉,你认识郭飞鸿吗?” 白衣人顿时一怔,目光视向她,点了点道:“一面之交。怎么,你问这个作什么?” 少女面上微微红了一下,道:“不过是问问而已!” 白衣人似乎被她这句话,提起了精神,当下冷笑了一声注目道:“恐怕并不是问问吧!” 少女秀眉一剔,薄嗔道:“不是又怎么样,实在告诉你,郭飞鸿是我大哥。” 顿了顿,她的脸色更红了,白衣人瞳子睁得极大道:“大哥?” 少女叹了一声,微微害羞的笑道:“不是亲的,他是我一位恩兄!” 白衣人呆了一呆,低下头,用足尖踢开了一粒小石子道:“哦!这倒是蛮有意思!” 少女秀眉皱了皱道:“方才大雷雨之下,也不知他上哪里去了?” 说到此,用一双奇怪的目光,在白衣人身上看着道:“他……为什么要追你呢?” 白衣人吃了一惊,摇摇头道:“没有的事,他追我干什么?你看错了!” 少女冷冷道:“怎会看错了?我看见你划一条小船在前,他在后面追,当时情形真可怕极了!” 白衣人道:“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没有什么深交。” 少女站起身来,向着湖面上扫视了一遍,叹道:“奇怪地是怎么不见了他的人呢?” 白衣人冷笑道:“放心,他死不了!” 少女秀眉一挑,目光逼视着白衣人道:“你这人对朋友太无情义了,我那郭大哥,如无万分紧急之事,岂会在狂风暴雨中追赶你?如今你侥幸脱险,却对他毫不顾念,交友如此,也实在太令人寒心了!” 白衣人淡淡地一笑,道:“你的话,固然是有几分道理,可是每个人的感受却不一样,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并不稀罕他!” 少女冷然道:“你说谁不稀罕他?” 白衣人苍白的脸上,带出了一些轻蔑,笑道:“我就不稀罕他!” 少女那双澄波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现出一些敌意,冷笑道:“你外表斯文,内心却是一个狂傲无情的人,我真后悔救了你!” 白衣人浅浅一笑,举步踱向湖边,他那双锐利深澈的眸子,向着远处望去,良久他吁了一声,道:“你又懂些什么?” 语音低沉,以至于连身后的少女都没有听清楚。 彩衣少女愠道:“你说什么?” 白衣人停了一刻,转回身来,面上也已显出一些不悦,冷笑道:“听你口气,似乎你与那郭飞鸿感情不差了?” 少女呆了一呆,呐呐道:“这一带他地势不熟,我只是暗中关照他……” 白衣人冷然道:“他地方不熟,又关你何事?” 少女面红道:“这……你管不着!” 白衣人哂道:“我自然是管不着,不过你一个姑娘家,行为还是检点一些的好!” 彩衣少女不禁面色更红,忽地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她杏眼圆睁道:“姓方的,你口齿留德,我楚青青可不是易欺之人!” 白衣人看了她一眼,浅笑道:“你原来就是楚青青。你们兄妹的名字我久仰了!” 楚青青冷然道:“如非是看你刚从水里爬出来,今日就要你知道厉害!” 白衣人冷冷地笑了笑,道:“郭飞鸿艳福不浅,左右逢源,这个人我确是看错了!” 楚青青点足而上。一掌刮过去,可是白衣人不过微微一晃首,楚青青一掌立时落空,楚青青不由一怔,紧接着掌式向下一沉,口中叱道:“我看你再信口雌黄!” 手掌向上一翻,改向白衣人当胸拍去。 白衣人身子随着她的掌式,就像是一只蝴蝶似地飘了出去,他那白皙的面上,现出了一丝怒容。 只听他冷冷地道:“你可以适可而止了!” 可是楚青青是何等秉性要强的人,岂会被他这句话吓住,闻言越发大怒,娇叱了一声,娇躯跟着再次猛扑而上,一双玉手交叉着用“十字摆莲”的手法,向着白衣人双膝上撩去! 白衣人身子轻轻拔起,又飘了开去。 他身法诡异,起落之间尤是美妙,楚青青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从容高妙的身手,不禁呆了一呆。 白衣人皱眉道:“怎么,你还要打么?我已对你十分留情了,不要迫我出手!” 楚青青打量着他道:“看不出你如此瘦弱,武功倒是不弱,不过今天我们是打定了!” 说罢又一步步向着白衣人身前逼去,白衣人怒声道:“我可要代郭飞鸿教训你了!” 他话方说完,整个身子如同鹰隼似地拔了起来,霍地向下一落,快如闪电,一晃到了楚青青身后,右手一伸,已抓在了楚青青背心之上,向外一抖叱道:“去!” 楚青青被他一推之下,竟自一连冲了七八步以外,“噗”一声跪倒在地。 白衣人冷冷笑了一声,道:“不过如此。现眼!” 楚青青由地上爬起来,鼻子一酸,差点掉泪! 可是,她怎能如此示弱呢?尤其是在一个陌生少年面前,更不能丢这个脸,秀眉一挑,冷叱道:“姓方的你欺人太甚!” 白衣人挥手道:“你与我武功还差着一段距离,你与我打,只有自讨苦吃!” 楚青青毫不理会,刷地抽出一口长剑,白衣人面色一变道:“你要动兵刃么?” 楚青青恨声道:“你有兵刃没有?” 白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我就领教你几手高招,请!” 话落,把一双袖子挽了挽,楚青青见他那一双皓腕,以及十指尖尖春葱似的一双玉手,简直是妇人女子也难与相比,不由惑然。 再者这方和玉说话之间,声调虽老是压得低沉沉的,听来仍是娇嫩十分,似如此一个童音未改的毛头小伙子,自己居然打不过,传扬出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下去? 想到此,楚青青呆了一呆,所幸这是一个僻静的孤岛,眼前所发生的事,不过只有自己和对方二人知道,要不然就只有一头碰死了! 她本想收剑自去,可是白衣人那一付趾高气扬的样子实在是气人,思之再三她才暗暗拿了个主意,无论如何要占他一点上风,以消心中之恨!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你不要以为你功夫不错,可是在我面前,你还是耍不开的,我看算了吧!” 楚青青冷笑道:“也好!” 竟当真“呛”一声还剑于鞘,白衣人点头道:“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说罢转过了身子,向湖边行去。 可是,他方走出三四步,猛可里一股尖锐的冷风,直向颈后袭到! 他疾叱道:“你休想!” 叱声中,一只浸满了湖水的袖子己卷了起来,不偏不倚,正正的搭在了楚青青那一口青锋之上。 接着他袖子向外一抖,道:“撒手!” 只听得“呛呛”一声龙吟,楚青青掌中剑,已脱手飞出,直直的贯入壁石之内。 楚青青啊了一声,倒退了一步。 她身子尚未站稳,就觉得面前白影一闪,那白衣人已立在面前,相隔距离不足一尺。 楚青青双手刚要抬起,白衣人两只白皙的嫩手,已双双搭在了她双肩之上。 他十指微屈,使出了“小六乘分指拿穴”手法,楚青青身子一阵颤抖,顿时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白衣人双手仍没有松开,他用冷如寒冰的声音道:“这一次我原谅你,你要记住。无论你对付什么样的敌人,无论那个人有多恶多坏,都不可以背后发招,这样作,实在太不光明正大了!” 冷冷一笑,接道:“我还有事,要走了,借你的船一用。再见!” 说罢双手一松,身子猛然腾空而起,好像是一只海鸟似地已拔起了七八丈高下,然后轻轻飘下来,却又像是一片枯叶一般。 他落下的身了,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楚青青驶来的那艘船身之上,右手一挥已把系在船头的那绳索截成两段。 楚青青由地上一跳而起,见状叱道:“你要作什么?方和玉,你记住,姑娘是不会与你甘休的!” 白衣人轻蔑的笑道:“我在洪泽湖,尚有好几天逗留,你如不服气,随时找我,不过,” 说到此,冷冷一笑,又接道:“我看你这两手功夫,还是免了吧!” 楚青青气得面上发青,忽地就地抓起一把沙石,抖手运足了内力,向白衣人身上打去! 这一掌沙石,自她手心内蓦地飞出,就像一蓬梅花针似的,直向着白衣人面上袭到,可是白衣人却只是轻描淡写一挥右手,自袖沿上发出了一股劲风,迎着射到的沙石一卷,沙沙细响中,沙石全数的都落在了地上。 楚青青一咬银牙,又从身上摸出了三枚青铜制钱,右足向前跨出了一大步,上身霍地一弯,使了一招“犀牛望月”,顺势右手平伸,“哧!哧!哧!”三枚制钱,化成了三道射线呈品字形向着白衣人打去! 这时白衣人已把大船撑出了数丈以外,三枚制钱挟着一阵轻啸罩到时,他猛地就空一抖手中长篙,只所得“叮!叮!叮!”一阵跪响,三枚制钱一齐坠落水中。 白衣人忽然笑了一声,道:“楚姑娘,明人不说暗语,龟山之会,大概也少不了你一分,要是咱们有缘份,说不定还能见得着,何必急在一时?” 说着已把船头拨正,一路驶了下去! 楚青青目睹船已去远,一时又羞又气,只恨得重重地跺了一脚,差一点哭了出来。 她把“方和玉”这三个字,牢牢的记在了内心,银牙紧咬着发了一阵子呆。 忽然,她想到方和玉所说的“龟山之会”那几句话,不由得顿时一震,暗忖道:“莫非他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想到这里,内心一阵战瑟,暗想此事江湖上实在极少人知道,自己本已希望渺小,如果再加上了这个方和玉,可就更是没有指望了。 这么一想,她着实地感到悲观,一个人望着湖水直发呆,正自恨一阵伤心一阵的当儿,却忽然发现远处弥漫的水雾中,露出了一个小船的影子。 楚青青不由心神一振,高声唤道:“喂!喂!小船搭我一程!” 那艘小船立时转过了方向,一人大声叫道:“铁姑娘!可是你么?” 楚青青听声音,极是耳熟,再细细向船上一打量,禁不住心中又惊又喜,她真想不到来人竟是郭飞鸿。 只见他神色极为慌忙,一路把小船撑到了岸边,楚青青走过去唤了声“郭大哥”,却不大好意思,有些想哭地低下了头。 郭飞鸿一见竟是楚青青,不由呆了一呆,大是惊异道:“楚姑娘是你,你怎会在这里,快快上来!” 楚青青纵身上了小舟,船身一晃,她差一点跌了下去,还是郭飞鸿横过长篙,把她拦住,道:“你快坐下来吧!” 楚青青坐了下来,翻着一双眸子望着他,道:“你方才叫我什么来着?谁是铁姑娘?” 飞鸿摇摇头,不自然的道:“我认错人,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 楚青青冷冷一笑道:“可是当成了方和玉?”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奇怪地望着她道:“你怎么知道?” 楚青青愤愤地道:“大哥找他作什么?” 飞鸿皱眉道:“他……可是淹死了?”楚青青目光望着水面,冷然道:“差一点,要不是我救他,可就说不定了!” 飞鸿哦了一声道:“她人呢?” 焚青青恨声道:“走了!” 飞鸿见她说时面色有异,心中更觉奇怪,又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她上哪里去了,你可知道?” 楚青青面色一阵阵发青,冷笑道:“我要是与他为敌,大哥你帮助哪一边?” 飞鸿怔了一下,苦笑道:“你怎么说这些?” 楚青青咬牙道:“怎么不说?这个人太也欺人,我好心救他上来,他反而恩将仇报,把我的船也抢走了,而且……”说到此叹息了一声,脸色红了红。 郭飞鸿想到铁娥那种怪异的个性,认为楚青青所说的倒也可信,当时微微一笑道:“你不必介意,她不过是与你闹着玩的!” 楚青青哼了一声,樱口微撇道:“闹着玩的!大哥,这个人我看你要防着他些!” 飞鸿微微一愕,遂摇了摇头道:“你弄错了,这姑娘只不过是个性怪异,可是心地却是最正直不过了!” 楚青青秀眉一皱,道:“大哥说谁?什么姑娘?” 飞鸿一呆道:“你还不知道?方和玉不是被你自水中救起来的么,莫非你还不知道她是个女的?” 楚青青脸色一白,怔了半晌,才冷冷地道:“怪不得呢!这就难怪了。” 飞鸿奇怪地道:“你们没有谈过话?” 楚青青冷笑了一声,面色好难看,忽然咬了一下牙道:“好个丫头片子!” 飞鸿这时内心真有些后悔告诉她实话,因为铁娥是不愿意被人家知道底细的,他窘笑了笑道:“你与她到底有何仇恨,可否说给我听听?” 楚青青一双剪水瞳子,慢慢移向了飞鸿面上,惨笑了笑,点头道:“大哥你可以告诉我她的来历么?” 飞鸿本想不说,可是他生平从不擅说慌,再者他也实在不愿意欺骗她,当时想了想,就道:“她就是冷剑铁娥!青青,你是误会她了。” 楚青青呆了一呆,低下头道:“我说她的武功怎会这么高呢,原来是她。” 说到此,香肩微耸,似乎颇为伤心,当她再抬起头时,那双秋水双瞳里,已几乎为泪水所浸透了,她望着飞鸿讷讷道:“大哥你说要我的人,就是她么?” 郭飞鸿在听得楚青青这句话时,不由呆了呆,他伸出铁腕,在青青肩上拍了拍,苦笑道:“青青,你在哪里下船?我送你回去!” 楚青青秀眉微挑,道:“大哥怎么不回答我的话?莫非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么?” 言至此,她那张粉脸上,现出了一些红晕,情不自禁的把脸转向了一边。 郭飞鸿想不到她竟会说出此话,又呆了呆,冷然道:“青青你错了,我生平行事,一向光明正大,从无不可告人之勾当!” 楚青青倏地回过脸,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冷剑铁娥是不是就是大哥要找的那个人?” 飞鸿怔了一下,遂点了点头。 楚青青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簌簌的淌了下来,郭飞鸿一惊道: “青青你这是何苦?” 说着,他忍不住伸手想去安慰她,可是楚青青却忽地背过了身子道:“别碰我……” 一边说,一面用袖子把脸上的泪痕擦了一下,接着向岸上一指道:“我要下船了,你把船靠过去!” 郭飞鸿遂把小船向岸边靠过去,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楚青青寒着一张清水脸道:“对不起,不敢当!” 飞鸿苦笑道:“青青,你在生我的气?” 楚青青忽然叹息了一声,转过脸来,只见她面颊上兀自挂着两行眼泪,她似乎是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悲戚,佯作微笑道:“大哥你别在意,我是小孩子脾气,一会儿就好了。” 未几船已靠岸,大自然竟是如此地奇妙,一朝风雨之后,却又雨过天晴,不过这场雨下得太大了,湖水上涨了不少,几乎漫过了堤防,两岸树倒屋斜,居民们正自忙着整理家园,很有些劫后余生的味儿! 小舟在岸边靠拢,二人上得岸来,郭飞鸿终于又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可知道那铁娥她走了没有?” 楚青青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忽然叹了一声道:“放心,她还没有走,她来洪泽湖另有目的。” 飞鸿忙追问道:“什么目的?” 楚青青侧目膘了他一眼,道:“你真想知道?” 飞鸿点了点头,楚青青冷冷一笑道:“也好,这件事再加上一个你就更热闹了!” 飞鸿怔了一下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楚青青撇了一下小嘴,点了点头道:“大哥不必多阿,如果你真想见那铁娥的话,后天此时,你在这里等我,届时我带你去找她!” 说时,她那双清澈微微含有怨恨的瞳子,直直地逼视着郭飞鸿,嘴角带出一丝冷笑。 郭飞鸿皱了皱眉道:“怎好如此麻烦你?” 楚青青微微一笑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为朋友尚且两肋插刀,何况大哥是我的恩人。” 面色一寒,冷哼了一声接道:“就这么说定了,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过时不候!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飞鸿追上一步道:“青青你慢走一步,我送你回去。” 楚青青回过身来,声音有些发抖:“算了,我干什么要这么惹人厌呢?” 说罢扭头疾步如飞而去,郭飞鸿呆呆的望着她背影,内心颇有感触,他想追上她去,可是追上了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上天真是有意在作弄人,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是扑朔迷离,有些人是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是可爱而不能爱,这其间,除了感情之外,还有道义恩怨穿插其中,当事者如不能善用理智慧剑,小心处理,后果就难发想像了。 郭飞鸿一直在坚定自己,他认定冷剑铁娥为终身对象,这个目标已不容许他有所更改,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动摇,何况这中间,除了他对铁娥的爱慕之情以外,还包括他对铁父——也就是恩师铁云的一项承诺,这个承诺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背负的。 使他迷惑的是铁娥对自己的转变,莫非她真的是讨厌自己?郭飞鸿自问了一句,内心浮上了一层悲哀之情,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自尊心重的人,见弃于人,那种伤感是非常沉重的! 郭飞鸿怅怅地叹息了一声,返身走回岸边,登上了小船,这一霎时,他真有一种若有所矢的感觉。 小船在水面上晃动着,漫涨的湖水,岸边的杨树落花,一时带给他无限惆怅,这位身怀奇技、不可一世的少年奇侠禁不住长呼了一口气,正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万种愁。” 郭飞鸿抡动长篙,小船逆波而前,忽闻一人叱道:“喂!小心你的船,你是怎么驶船的!” 这一声喝叱,就在眼前,郭飞鸿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小船正向另一条小船直撞了过去! 那条小船上,这时正有一个长身少年横竿垂钓,飞鸿的小船,眼看看着就要撞上去,那少年忽地抡起手中的钓竿,只听“飕”一声细响,那竿上钓丝,已缠在岸边一颗杨树之上。 立在船上那长身少年,接着一带手中的钓竿,小船“哗”一声,硬生生的错出了七八尺开外! 郭飞鸿心有所思,差一点撞了人家的船,若非是对方身手灵巧,必是舟毁人坠,一时好不歉疚! 他立时停住了小舟,回过身来,却见那舟上少年,正自瞪着一双虎眼望着自己,厉声道:“老兄你是怎么驶船的,没长眼睛么?” 飞鸿见对方生就六尺左右的身材,一身青绸长衣,腰系丝绦,衬以英俊的一张脸孔,分明是个知书达理的潇洒人物,却未想到一开口,竟是如此气势汹汹,恶语相加,当时未免有气,正要反唇相讥,转念一想,此事本是自己不对,怪不得对方气愤。 想到此,他抱拳含笑道:“在下一时疏忽,仁兄受惊了,可曾伤着了哪里?” 长身少年一声朗笑道:“这怎会伤到我,只是惊了我钓上的鱼,已是罪过不轻了!” 说着,那对精光四射的瞳子在郭飞鸿身上转了转,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冷冷道:“两笔账并作一笔算,你且去吧!” 飞鸿心中一动,正要询问,却见那少年已转过身子,甩下钓线,又继续钓他的鱼去了,飞鸿忍下这口闷气,继续把小船划到了南面岩边,系舟上岸。 本来这地方,他已不愿再留下来,可是如今为了要见铁娥,他只好再住几天。 洪泽湖跨苏皖二省,郭飞鸿上得岸来,才发现这地方叫做“蒋坝”,已是江苏地面,他离开江苏,一晃已有数年,如今瞎打误闯,又来到了江苏省境内,想到了家中父兄,亦不免有些怀念之感。 这“蒋坝”不过是个镇市,居民多是渔户农户,靠湖吃饭,地方甚是富庶,只是这一场大雨,几乎为这地方带来了灾害,家家户户在忙碌着修房补屋,看起来一片杂乱,不少的小孩子,赤着脚在暴涨的小溪中摸鱼,还有些丫鬟婆子提着红漆大马桶招摇过市,看起来真不是个味儿。 郭飞鸿走过了这条大街,沿途所见均是一样,好容易来到了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却已离开洪泽湖有十里以外,这地方是洪泽湖的一道支流,名叫“三河”,环境十分清幽,飞鸿就在附近一家叫“听蝉阁”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这大半天的劳累,他实在是饿了,定下了房间,就到外面街上胡乱吃了些东西。 在食店门前的一面铜镜子上照了照,郭飞鸿不由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那种狼狈的样子,胡子长得老长,身上左一块泥渍右一摊水,自己看着也不像个样,莫可奈何,只好又找到了一家小剃头棚大修理一番,棚里早已客满,等了半天才轮着他,理好头,刮过脸,用镜子再照一照,才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本来有几套随身衣服,却放在五河县的客栈里,回去拿又有不便,于是又到附近布庄里,买了两套成衣。 等到全部换过之后,这位少年侠士,看起来又回到了楚楚衣冠,英俊卓然的丰采。 一切就绪,他回到了听蝉阁,栈内已掌上了灯。 郭飞鸿来到了自己那间客房前,推门入内,摸着黑把灯点着,这种小店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服务,你不叫绝不会有人来。 飞鸿坐在床上发了一回子怔,想喝口茶,瓦壶里却是一口水都没有,他端起了瓦壶,目光视处,不由“哦”了一声。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就在这张破八仙桌子正中,插着一口明晃晃的匕首,匕首尖上穿着一张纸条,其上像是有几行字迹! 郭飞鸿搁下瓦壶,把那把短刀拔起来,拿起那张信笺,看了看,只见上面草草写着: “午夜请携剑春秋亭一会,不见不散。字示 郭飞鸿小辈——柳即时” 看完了这张留书,飞鸿不由剑眉一挑,冷然笑道:“好狂的东西,莫非郭某还怕了你不成!” 他双手一曲,只听“叭”一声,已把那口匕首折成两截,信手丢落,只是不可否认的,这张纸条来得太怪了,对方这种诡秘的行踪,不得不令他心中佩服,因为他不过刚下榻于此,不过出外耽误了个把时辰,归来后竟然会发生了此事,由此可见这人始终是未离左右,自己竟然未曾发觉,只此一端,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了。 郭飞鸿又把那留条看了一遍,只是怎么想,也不知道这个姓柳的是什么人?如说对方找错了人,字条上分明又有“郭飞鸿”三个字,真正令人不解了! 飞鸿苦思甚久,也找不出一点线索来,心中一恼,干脆就不想了! 午夜。 郭飞鸿略为整束了一下,匆匆离开了客栈,由堂倌口中,他得知附近果然有一处地方叫春秋亭。 那是一个座落在荒草废墟中的破旧亭子,平日是极少有人涉足的。 在噪耳的虫声蛙鸣中,郭飞鸿找到了这个地方,却意外地发现,亭内竟置有一盏纱罩的提打,高高地悬在亭粱上,使得附近呈现一片昏黄。 这时,正有一个青衣青帽的长身青年背倚着亭柱,在亭内等候着。 郭飞鸿身轻如燕,来似微风,当他落身这青衣人背后时,对方显然尚未曾觉察到。 忽然这个人转过了身子,吃惊道:“哦!你来了!” 郭飞鸿猛然发现对方这个人竟是日间在洪泽湖所遇见的那个垂钓的少年,不由冷冷一笑道:“柳兄宠召,不知有何见教?” 青衣人哈哈一笑道:“郭飞鸿你来晚了!”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这地方太偏僻了些,柳兄,莫非日间一点小误会,也值得足下小题大作不成?” 青衣人又是一声狂笑道,“郭飞鸿你错了,柳某岂是如此量窄之人,我找你来是另有原因!” 郭飞鸿面色微沉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怎说另有原因,尚请明言才好!” 青衣人嘿嘿一笑道:“你虽与我素昧平生,我对你却知道得很清楚!” 飞鸿微哂道:“这倒是我失礼了,足下大名肯见告否?” 青衣人冷哼了一声道:“我姓柳名英奇,也许你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可是这几日来,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双目之中!” 青衣人这么一报名,郭飞鸿内心微微一动,“柳英奇”这个人,他是听人提过的,听说此人一手“弧形剑”,在武林后一代中,堪称一个非常杰出的的人物。 郭飞鸿冷冷抱拳道:“原来是柳大侠,久仰之至,只是郭飞鸿不才,何劳足下多日费神跟随,尚请赐告,以开茅塞!” 柳英奇忽地面色一寒道:“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你所作所为,已失去了一个侠士的风度,我是代一个人,给你尝些厉害!” 飞鸿不由勃然大怒,可是他已由铁先生那里,学到了一种超然的涵养功夫,极不易怒中行事。 当时,他淡淡一笑,冷然道:“柳兄,你张口容易只怕闭口难,我要你一个字一个字,把说出的话吞回去,除非你说出道理来!” 柳英奇神色一变,虎目圆睁道:“我说话自是有所根据,我只问你,你可认识冷剑铁娥这个人么?” 飞鸿听他提起铁娥,不由得怔了一怔,他真不知这个人,怎会和铁娥拉上了关系的! 柳英奇见他不语,冷冷一笑,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飞鸿微微一笑,点头道:“柳兄,这件事你无权过问,我倒要反问与你何干?” 柳英奇长眉一轩,怒声道:“老实告诉你吧,铁姑娘女中翘楚,又岂是易欺之人?只不过她不愿与你一般见识罢了,你何故苦苦追缠不休,似你这种拈花惹草的登徒之辈,怎配挤身侠义之列?” 说到此,狂笑了一声,又道:“柳某今日是教训你这不知好歹的狂徒来的,郭飞鸿,你拔出剑来,我们较量较量!” 言罢身形一长,掌中已多了一口状如新月,寒似秋水的奇形兵刃弧形剑。 目睹他如此情形,郭飞鸿冷笑了一声,身形岸然不动,微哂道:“柳英奇,我看你是无的放矢,说话幼稚可笑,怎见得我是拈花惹草的登徒之辈,你说话怎么如此孟浪放纵?” 柳英奇朗笑了一声道:“对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讲的?今天日间之事,我都看见了,我只问你,铁娥驾舟前行你何故苦迫不舍?使得她失足坠水,险遭不测……你这个人,也太无聊了!” 郭飞鸿不禁俊脸一红,冷笑不语,因为这件事,实非一言半语所能道得清的,再者也没有必要对人解释。 柳英奇见他沉思不答,更不由怒从心头起,咄咄逼人的接下去又道:“这且不说,只怪你痴心妄想罢了,可是你转过头去,又对楚青青大献殷勤,只此一点,便有失侠义本色!郭飞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飞鸿闻言之下,暗自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误会实在太大了,一时是解说不清的! 当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瞳子,在柳英奇身上转了转,冷冷地道:“柳兄,你管得也太多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看你才是不够侠义条件。” 言至此,他身子微微战抖了一下,足下轻轻一点,起如飞鹰,落如旋鹤,已然站立在柳英奇对面。 他冷然哂道:“柳英奇,我倒要领教领教你有什么惊人的本领,敢这么目中无人,含血喷人!请!” 这个“请”字一出口,已探手入怀,把悬在前胸的那口“聚云”短剑抽了出来。 柳英奇这时已是怒不可遏,身形向前一欺,已到了飞鸿身边,掌中弧形剑当空一举,那弯新月形的剑锋,闪出了一道寒光,直向着郭飞鸿肩头猛劈了下来。 郭飞鸿短剑平胸微微一挥,只听“呛啷”一声。柳英奇身形一晃,直向左面错了开去,他足下是按花桩“八跳”的走法,一连三次改变身法,为的是怕身后的郭飞鸿乘机发招突袭。 可是他显然是错估了郭飞鸿,当他再次把身子绕过来时,却发现郭飞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面含冷笑,兀自立在原处丝毫未曾移动。 柳英奇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这才知道对方原是剑术中万难一见的厉害高手,他因愤恨过甚,一上来轻估对方,用错了战法,此刻再想更改,已是不容易,因为对方己绝不容许他由“动”回返到“静”了。 所谓“棋错一着,别手别脚”,等到柳英奇发觉出这一点之后,已难以挽回败局。 柳英奇悔恨之下,满以为自己弧形剑招式诡异,未见得就不是对方敌手,他身子向下一蹲,双手握住剑柄,猛然向当空一举,发出了一声长啸,这架势,任何人必定以为他身子要腾空而起,谁会知道,他这却是一个虚式,为的是掩饰他下一招厉害的杀着。 那弯新月形的剑光在空中一闪,柳英奇猛然向下一挫身剑,拱身一跃,人剑就空一滚,弧形剑直向郭飞鸿脸、胸、腹三处地方劈下。 也除非像柳英奇如此身手之人,才能把这一招式施展得如此漂亮,其势之快,有如流星闪电。 飞鸿这一霎那,忽然对这个冒失的柳英奇,生出了一些怜惜之意,他自忖自己结仇太多,实在不必要再与这个人结怨。 再说自己与他并无深仇大恨,一个人成名是多么不容易,也许要费尽平生之力,可是毁灭却在顷刻之间,而最难消受的,是那失败后的悲伤! 郭飞鸿想到这里,怒火也就熄了。 他要保全这个人的威望,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知难而退。 柳英奇狂风似地袭过来,忽然一股和煦春风,迎面吹来,这股温和的小风由他身边掠过时,他忽然觉得正胸“心坎”、小腹“气海”两处穴道一麻。 不过,这种感觉是极其轻微的,就像是打了一个冷战那么的矩暂! 就在这极为短暂的一刻中,郭飞鸿那口银色的短剑,霍地向前一逼。 柳英奇忽又觉得面上一寒,弧形剑忙向上一托,却已听郭飞鸿冷冷一笑道:“承让了!” 郭飞鸿似乎是借着剑身在对方弧形剑上微弹之力,身子已如同惊鸿似的拔了起来,飘飘然地落向了一边。 柳英奇呆了一呆,抱剑伫立,面色大红,冷冷笑道:“你怎么不发招?莫非认为柳某不堪交手不成?” 郭飞鸿右腕一翻,他目光直视着柳英奇,手中短剑随意一抛,只所“呛”一声,已插入胸前剑鞘之内,剑身连同银链,在胸前来回动荡不已。 柳英奇哈哈一笑道:“郭飞鸿你休要以胜者自居,柳某可是不承你这个情。来来来,我们再战上几合!” 郭飞鸿微哂道:“柳兄你这身武功,委实高明,你我既无深仇大怨,到此也就可以了!” 柳英奇哈哈笑道:“胜负未分,怎能罢手?看剑!” 郭飞鸿就当觉当空剑影一闪,忙自向后一退,等他站定身子,才发现那柳英奇井未移动,就在这时,他身边那几株竹子,却忽然“哗”一声全数倒了下来。 柳英奇抚剑狂笑道:“郭飞鸿,你可看见了,自问敌得过么?” 飞鸿心中一动,冷笑道:“柳兄好厉害的劈空剑法,只是论功力虽已够火候,但出剑尚嫌过慢了!” 说着向前跨出一步,陡然右足一翻,挑起了斗大的一块青石,忽悠悠地,疾坠而下。 他低叱了声“现丑”,寒光一吐,短剑已游龙似的掣出,一劈一收,不过是弹指间,当空却已失去了那块巨石,代之的是一阵沙沙的细雨,像是漫天云雾似的飘了下来。 柳英奇怔了一怔,后退了三四步,以他观察之力,竟是未能窥出其中奥妙。 郭飞鸿面寒若霜的道:“柳兄看我出了几剑?” 柳英奇呆了一呆,冷笑道:“一环分六剑,足下共发三环,当是一十八剑了?” 郭飞鸿微哂道:“错了,是七环,共为四十二剑。” 柳英奇面色一青道:“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郭飞鸿冷然道:“一丁二点三回头,此吾出剑之诀窍也!” 柳英奇又呆了一呆,恍然如有所悟,他口中喃喃念道:“一丁二点三回头,好利落的剑法!” 当他再抬头时,冷月下,已失去了郭飞鸿那魁梧的身影,这位少年侠士这一霎那,禁不住面上一热,整个脸都红了。 金鸡三唱,大地现了一线曙光。 “大湖老栈”沉睡在春宵里,似乎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一排青翠的竹子,低低垂下来,当湖风吹过时,发出的吱吱哑哑的声音,像是在为栈里的客人吹奏着安眠曲,难怪这时候,还不见一个人起来! 未几,挑水的刘二棍起来了,他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挑起了他的水桶,望着鱼鳞似的洪泽水面直发呆。挑水这个活儿,可真不是件好差事,可是有啥法子呢?回过头看了看那个一人多高的大水桶,禁不住连连摇头,两条腿也有点发软!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刘二棍精神一振,再听听,一点不错,的确是个女人,那声音像是个小娘儿们,嘤嘤呖呖,别提有多么伤心了。 刘二棍一翻眼珠,心说:“妈的!别是哪家的小媳妇儿想汉于想疯了吧!我刘二棍可就交上运了!” 这么一想,刘二棍再也顾不得挑水了,赶忙放下了水桶,悄悄向前又走了几步,竖起了一双耳朵,仔细的又听了听。 “一点不错!”他对自己说了一句,当下向手心里啐了口吐沫,往头上了抹,朝着声音来处悄悄走过去。 忽然间,他楞住了。 原来那女人哭声,竟是发自这大湖客栈内里,而且就是靠着竹林子那个小单间内。 刘二棍子呆了呆,咽了一口吐沫,心说:“不对呀,这房里不是住着一个小相公么,怎么会有女人哭声呢,管他的,过去看看!” 想着,他轻手轻脚就来到窗户下,先用舌尖轻轻点破了窗纸,然后踮起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着房里头瞧! 里面的烛火还没有灭呢!桌上那截蜡烛,已燃得只剩下一寸不到了,蜡油淌了一桌子都是。 一个身着湖绸睡裙的大姑娘,正趴在床上抽泣着,她那乌油油的一头秀发,把整个的枕头都遮没了,刘二棍只看见她露出的半截粉颈,却由不住眼都直了。 你看她皮肤那么白,头发那么黑,那种身段儿,小蛮腰,大屁股,还有她那光着没有穿袜子的那双脚,那么白,那么细。 刘二棍只觉得全身都软了,这么标致的大姑娘,他真是出娘胎以来第一次见过。 姑娘哭着哭着,忽然停下,猛然转过了身子,现出了那张挂满珠泪,清艳绝伦的脸盘儿,娇叱了一声:“是谁?” 刘二棍赶忙缩头,只听“呼”的一股疾风过处,就觉得头上一凉,整个身子不自自主地滚了出去,紧跟着窗前现出了那姑娘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刘二棍吓得爬起来就跑,一直跑出了这片竹林子,来到了湖边,才长吁了一口气,呼道:“我的妈呀!”伸手在头上摸了摸,这可好,出家当和尚也用不着落发剃度了,敢情成了光头了。 大姑娘关上窗户,气得脸色铁青。 她发了一会儿怔,苦笑了笑,揉了揉那双肿肿的眼泡,用口把桌上的残烛吹熄,室内现出一片灰灰的白光,她叹息了一声,道:“天敢情都亮了!” 对着铜镜照了照,姑娘懒洋洋地站起来,失神地道:“我怎么会为他落泪?莫非我真的爱上他了?” “不!”她冷笑了一声,扔下了手上的铜镜,这一霎时,她似乎又变得坚强了! “冷剑铁娥是不会随便爱上一个人的!我已说过终身不嫁,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郭飞鸿他更靠不住!” 玉手一落,把那面古铜圆镜拍了个粉碎,冷似寒冰地又道:“如违此言,有如此镜!”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了眸子,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这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已把郭飞鸿这个人忘了,却想不到如今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竟然还没有忘了他,非但没有,且似乎更思念得厉害了。 “在洪泽湖里,他那么狂追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唉!为什么男人都像苍绳一样的粘人,为什么我不能落得一点儿清静?女扮男装也是一样,既如此,我就干脆回复原样,再也不扮什么男人了!” 转念至此,她匆匆找出一套女装穿好,她生平爱洁成癖,虽行走在外,衣寝用具,被褥枕头,也全系自备,她每一次全不厌其烦地搬来搬去! 昨晚,她忽然触动情怀,哭了整整一夜,晨起,只觉得全身怠懒无力,她对于现实人生,似乎永远存着戒意,她宁愿十分地呕苦自己,却不愿接纳人家一分的帮助与安慰。 偶然地,郭飞鸿走进了她的心扉,可是她却用尽方法把他赴出去,她绝不容许任何人走进她感情的圈子里,她用种种坏的设想,去否定郭飞鸿完美的人格,她要把这个几乎为她所接受了的人完全粉碎,以保持超然清白,独特卓越的女儿身! 这种性情自幼就已经养成了,自从目睹母亲的悲哀以后,这念头更钢铁般坚固地建立在她心里,不容许她轻易地有所变更! 现在,她想起昨夜的伤心,甚至于感到可笑、羞辱,“冷剑”之所以“冷”,的确是名不虚传! 一切就绪之后,铁娥步出了客栈,店内的几个伙计眼都看直了,他们这才知道前天投店住进来的那个小相公,原来竟是个女的,是一个美绝天人的大姑娘。可是刘二棍已先警告了他们,谁也不敢再存非分之想,就是口头上的轻薄也不敢带出来。 铁娥一直来到了湖边,想到了“龟山之会”,内心充满了兴奋,她要凭掌中剑技压群伦,一枝独秀,然后去解开那个武林中的谜结……还有,那个叫楚青青的少女,如果她胆敢来龟山寻自己麻烦,那么就要给她一点厉害尝尝了。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在乎。 这一带地势僻静,可能是时间太早,竟然没有一艘小船,铁娥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一点船影子,她不由有些不耐烦了。 忽然,一条红漆快舟,自山弯子里转出来,乘风破浪而至,一个青衣少年,直立舟上,高声叫道:“姑娘,我等你很久了!快快上船来吧!” 铁娥定睛一看,面色微寒,容得那小舟驶近,她冷冷一笑道:“柳英奇,你这是何必?” 舟上少年满面诚挚地道:“姑娘不要误会,快上来吧!我这也是顺路!” 铁娥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吧!” 身形陡然拔起,轻飘飘地落在了船上。 柳英奇面透喜色,道:“姑娘,你要去哪里?” 铁娥目视湖上,冷冰冰地道:“你只载我一程,到时我自会下去!” 柳英奇点头道:“是!是!”面上微微现出一片黯然。 铁娥回身望着他,微愠道:“你这么一路追随着我又是何苦?难道我真的就怕了你不成?” 柳英奇哈哈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英奇只愿今生能追随左右便心满意足,绝不敢另存非分之想。” 铁娥冷笑道:“少废话,如果今后我再发现你,可别怪我冷剑无情!” 柳英奇呆了一呆,望风一笑,闭嘴不语,他双手摇动着一枝大揖,“欸乃”声中,舟行徐徐。 铁娥细眉一皱道:“你如此慢行,要何时才能到达龟山!可否快一点?要不我还是下去算了!” 柳英奇忙点头笑道:“原来姑娘要去龟山!莫非姑娘也有意去‘九盘洞’中一显身手? 竟然也听信了江湖上的无稽谣传不成?” 铁娥面色一寒,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又把脸转向了一边,柳英奇忽然叹了一声,冷笑道:“那郭飞鸿一身奇技,倒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姑娘又因何拒他于千里之外?未免令人不解!” 这句话,使得铁娥面色一白,她猛然转过脸来道:“你也认识郭飞鸿?” 柳英奇冷冷地道:“新识未久。以我看来,他那一身武功似乎不在姑娘之下呢!” 铁娥冷哼了一声,望着湖上徐徐地道:“只怕他还要差上一筹!”
第十章 冷剑娇娥 这时,水烟迷离的湖面上,现出了一座宝塔形的山影,铁娥顿了顿,手指那座山影道: “龟山到了,我要在此下船,请把船靠过去。” 柳英奇忽然垂首道:“姑娘,莫非我的真诚,对你永远是不值?” 铁娥闻言目注湖面,甚久不言,柳英奇冷冷一笑道:“我对姑娘的真心,天地可表。” 才说到此,铁娥忽然嫣然一笑,有如春花吐蕊,柳英奇心神一荡,顿时停住了话,这还是他会晤铁娥以来,首次看见她的笑容。 在铁娥美丽的笑靥里,柳英奇几乎呆住了,他讷讷道:“姑娘你……” 铁娥微抬玉手,指着湖面上的山影道:“你看,那样子真像是个赖蛤膜,偏偏人家都叫它是龟山,真怪!” 柳英奇只觉得一瓮冷水,由头浇到了脚,这一时间他真凉透了,铁娥再次地笑了,回头瞅着他道:“你说是不是?” 柳英奇喟然长叹了一声,道:“我送姑娘过去吧!” 这时,小船距离龟山已只有六七丈远,此刻日出不久,水天一色的红,红红的旭日,把铁娥那张略嫌苍白的脸,映成同一颜色。 柳英奇重重的在水面上击了一下橹,他忽然觉得,自己得不到这姑娘的心,是生平第一大憾事。 铁娥望着他点头道:“我走了!” 说罢,玉手轻提长裙,身似抄水的燕子,已纵身而起,她的身法美极了,娇躯微微向下一沉,看似落水,其实却又翩然腾起,交睫间,已置身岸上。 柳英奇高声道:“我何时再来接你?” 铁娥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话落,身形一个纵腾,已隐于树丛小道之间。 弧形剑柳英奇感慨的叹息了一声,那支粗如儿臂般的长橹,在他腕力之下,弯成了一张弓也似的。 忽然他狂笑了一声,悲凄地道:“我柳英奇天大的英雄……铁娥你这冷酷的娇娃!” 起落纵跃的铁娥,身法之快,有如星丸跳掷一般,她在一阵疾驰之后,已可看见山巅上那闪闪放射着银光的“云海山房”了,多少年以来,这个神秘的地方,不知吸引了多少武林豪客,奇人异士,只是人们对这个地方,依然是扑朔迷离,知道得那么少。 尽管如此,那些有胆力,有超人奇技的侠士们,却仍不厌其烦的,每三年来此一试身手,而且…… 铁娥虽是闻说已久,可是今日却是第一次来,她内心是怀着无比的好奇与信心,她要把这个前人未曾解开的谜结解开。 当她兴冲冲地来到了山顶,才看见那银色的光,乃是镶在一座石室四周壁上的白铜镜片所反映出来的。 在一片松柏长青树的中央,有一座几乎都要朽坍下来的木架门,其上悬有一块写着“云海山房”四个古篆的匾额。 冷剑铁娥伫立门前,端详甚久,却看不出丝毫的彩气来,因为据她所知,三月八日,是这“云海山房”开房的盛会之期,尽管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此事,但这里却应该有人接引才对。 铁娥看了甚久,就走进了木架门,在一条碎石的山道上,集满了枯叶,足踏上去发出一片吱吱嚓嚓声。 她一直来到了山房前面,才发现这名为“云海山房”的地方,其实和一座古刹也相差不多。 在敞开着的两扇黑漆大门前,立有一方长有三尺左右的红漆木牌,其上漆着“开房”两个大字。 铁娥点了点头,心说这就不错了。 进门后,右面有一个鼓架,架上有一面皮鼓,鼓锤就悬在鼓下,铁娥拿起了鼓锤,在鼓上轻轻击了一下,那皮鼓发出了“咚”的一声。 铁娥还要再击第二下,就见右面一道白木小门“吱”一声打开了,由其内步出了一个年在五旬以上的老和尚来。 这和尚瘦高的身材,一身灰色肥大僧衣,颈悬念珠,足踏芒鞋,清癯的面容,很像是一个苦行持节的高僧。 他乍然看见了铁娥,似乎呆了一呆,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道:“女施主因何击鼓?须知山房封关谢客,已有数十春秋,女施主莫非不知道么?” 铁娥冷冷一笑道:“我并非是朝山进香来的,是因为你们三年一参的时日到了,故此……” 老和尚面色立时带出些惊愕之色来,上下看了她一眼,口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莫要误听传言,敝山房哪有什么三年一参的规矩,这都是一般人无中生有的谣传!” 铁娥呆了一呆,忽然冷笑道:“老和尚,莫非你以为我是个女流,不便接纳么?” 老和尚呵呵一笑,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说笑了!” 铁娥怒声道:“那么门前那‘开房’二字又是何意?” 老和尚略一沉吟,道:“那是敝山房自行参拜,开坛颁经之日的标示。女施主,你请回去吧!” 铁娥冷笑道:“云海老人三年一晤有缘,难道也是谣传不成?” 老和尚又是一惊,徐徐地道:“老祖宗坐化多年,肉身成佛,点化有缘,更是无稽!” 说话时,和尚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泛出了一层愤怒的凶焰,偏偏铁娥生就倔强个性,她认定这和尚是有意搪塞,不禁更是有气,当时冷然道:“云海老人,立铜表公告天下,凡过得悬镜廊者,皆可参见,老和尚你又为何如此刁难,实在令人不解!” 和尚那两团白雪似的眉毛,霍地一扬,拂袖道:“女施主你也太罗唆了!” 说罢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双目微合道:“海一送客,女施主请自去吧!” 铁娥想不到这和尚,竟然说出如此逐客话来,她生性孤傲,如何忍受得住,不由冷冷地道:“既然如此,我只观赏一下贵山房室内宝像就走好了!” 随即,轻移莲步,直向堂内行去。 海一和尚见状又上前一步,断然道:“站住!” 铁娥冷冷一笑,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她那双剪水双瞳里,射出了凌人的精芒。 海一叹息了一声,道:“女施主,实在对你说吧,你所说,并非皆是谣传,只是老祖宗早在月前曾经显兆,今日之会,只候一个有缘的善士,任何人不得参见,是以山房没有张灯结彩,女施主,你请走吧!” 冷剑钦娥蛾眉一挑,冷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和尚却信口胡说,我怎能信得过你?” 和尚愤然道:“老衲是据实相告,信不信由你!” 铁娥微微一笑道:“如果我不信呢?” 海一和尚心中念了一声佛,他生平未曾见过如此动人的女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刁顽的女人,可是职责所在,却又不能马虎其事,当时好不为难。 铁娥之言,分明已有意为敌,海一岂能不知?他顿了顿,忍气吞声道:“姑娘你小小年纪,怎知道冒犯了山房祖师爷的后果,老衲好言相劝,速速去吧!” 铁娥徐徐前行了几步,道,“大和尚,我是践约而来,贵山房既立铜表在先,怎能出尔反尔!” 海一嘿嘿一笑道:“姑娘如果一定任性行事,老衲说不得也只有强行逐客了!” 冷剑铁娥微微笑道:“我早知道有这么一手!” 说到此,面色一寒,道:“大和尚,老实说,姑娘我如没有制胜的把握,也就不会来龟山现丑了。” 海一后退了一步,面色赤红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通上名来。” 铁娥冷冷地道:“冷剑铁娥!” 和尚吃了一惊,口中又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原来是铁女侠,老衲久仰大名了。令尊铁云,四十年前,曾与祖师爷有过一面之缘,据说令尊铁先生,对祖师爷犹执弟子之礼,怎么姑娘你却如此放肆?” 说时,这位海一大师面上带出了一种凛然怒色,铁娥却冷哼了一声,冰冷地道:“和尚你又错了,铁先生是铁先生,铁娥是铁娥,不可混为一谈。” 海一茫然道:“莫非铁大侠不是姑娘你的……” 铁娥双眉一挑道:“完全无关!” 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海一大师不禁为之一愕,嘿嘿笑道:“老衲不明白姑娘言中之意,不过无论如何,这山房规矩是坏不得的!” 说着横移几步,正正地挡在了铁娥前路,双手合十,身形岸然不动。 冷剑铁娥右手向下微微一沉,道:“大和尚,你还是闪开的好!” 海一面如铁石,毫不动容。 铁娥冷冷一笑,移步而前,海一终又哈哈一笑道:“阿弥陀佛,铁姑娘你也欺人太甚了!” 话落,右手肥大的袖沿,呼噜嗜向着铁娥肩头上拂了过来。 铁娥玉手一抬,尖尖玉指,向前一挺,忽地一股冷风,直向着海一大师“曲尺穴”上射去。 海一面色一变,退后了一步。他已识出铁娥所发的指力,正是当年铁云震慑武林的“乾坤指”,如若为她点中,那还了得! 他身形一退,铁娥却翩然而进,她双手向外一推,凌劲的掌风,已把山房大厅内的两扇红门震得霍然而开,发出了“梆当”一声巨响。 铁娥莲足一点,飞身而入,海一断喝道:“好大胆的姑娘!” 身形疾射,自后猛扑了上来,一双大手同时一抖,使出禅首功夫“大手印”,照定铁娥肩头上拍抓了下来。 铁娥娇躯猛然一转,那冷艳的脸上,已现出无限杀机,海一方自心中一凛,她己玉腕一分,以掌缘向海一两脉上切去。 她认位极准,掌劲切处,竟是分毫不差,海一大师芒鞋一顿,身子拔起来,用云中现掌,一掌反向铁娥面门上劈来。 可是铁娥似乎早已防有此一着,他身子刚起,忽然发现铁娥身子一缩,他就知道不妙了。 这刹那之间,铁娥就像是卷起的浪花一般,身子向外一弹,便到了海一背后。 海一大师再想转身,已嫌不及,顿为铁娥十指尖尖的一双玉手,双双插中在两肋之上。 总算是铁娥手下留情,并没有使出内力,可是这种“分筋错骨手”,已使得海一大师承受不了,只见他在打了一个寒战之后,身子就像是具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再动了! 铁娥以分筋错骨手,制住了海一大师,娇躯向外一飘,猛抬头忽见迎面立着一个皓首赤眉的矮胖和尚。 这和尚一身白衣,双目如炬,朝天鼻下,是一张微微掀起的巨口,看起来有点怪相。 铁娥冷冷一笑道,“大师父,你也要拦阻我么?” 胖和尚冷冷地道:“铁氏不传之秘果然高人一等,看来敝山房是无人阻得住姑娘了!” 铁娥面色微红道:“我不是来生事的!” 胖和尚点头苦笑道:“姑娘自然不是来生事的,不过……唉,老衲只有对姑娘微透一点禅机,云海老宗师今天所要会的,并非是一个女人,姑娘你又何必自讨无趣?” 铁娥冷笑道:“老宗师,所要会的又是何人?” 胖和尚双手合十,喃喃道:“此人三木之根,两袖云从,富贵中来,天曲送去,一生高超,只打不开一个‘情’字!” 铁娥面色一沉道:“谁管他这些,这人武功如何?” 胖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令尊昔年造坊山房,老宗师破格接见,见其艺后,许了一个‘优’字!此人却当得一个‘超’字!” 铁娥冷冷道:“优和超又有什么区别?”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姑娘你这就不知道了,天下武技门类繁多,能人无数,而如此众多的能人之中,真正入流的却是少之又少,而入流者,能达到‘七字歌’品级的,更是罕若晨星了!” 铁娥秀眉微颦,这倒是她以前未曾听说过的,不禁生出一些好奇之心,问道:“七字歌又是什么?” 胖和尚冷冷一笑道:“这七字歌是:圣、上、超、优、高、平、凡。” 铁娥不由面色一变,道:“这么说,今日来会之人,其武功竟较当年……铁先生还要高么?” 胖和尚点头道,“略胜一筹!” 铁娥呆了一呆,遂凌厉道:“我方才施展的武功,和尚你可曾看见了?” 胖和尚点头道:“看到了,的确高明!” 铁娥哼了一声,道:“和尚,你看我可以算得上七字歌中,哪一等级?” 胖和尚嘻嘻冷笑道:“入七字歌者,普天下实不多见,老衲虽不能明断,但就姑娘适才所展武功看来,勉强可以当得上一个‘平’字!” 铁娥大怒,蛾眉一竖道:“和尚你满口胡言,快快闪开路,我要过‘悬镜廊’,你莫要阻挡,否则可就怪不得我掌下无情了!” 胖和尚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一定要闯,老衲也不会阻你,只是这悬镜廊非比等闲,就连老衲居此数十春秋,却也未敢轻易尝试,是以至今犹未通过,虽然姑娘武功较老衲要高一筹,可是却也未必能成呢!” 铁娥冷冷笑道:“和尚你多虑了,我只是问你,如果我通过了悬镜廊,可容我参见云海老宗师么?” 胖和尚呆了一呆,道:“如通过,按理是可以晋见宗师老人的,不过……” 铁娥杏目一瞪道:“还有什么不过?” 胖和尚嘻嘻一笑道:“也罢,姑娘如真通过了悬镜廊,老朽拼着降罪,也带领姑娘入见宗师就是。” 铁娥喜道:“一言为定?” 胖和尚不悦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话说在前面,老宗师多半是不会见你的!” 铁娥哼道:“你只带我入见,至于他见我不见,是他的事情!” 胖和尚见她对云海老人如此出言随便,着实吃了一惊,心想此女年纪轻轻,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真怪事也。 想到此,这胖僧双手合十喃哺念道:“阿弥陀佛,姑娘请随我来!” 铁娥忽然笑问“和尚,我还不知你法号怎么称呼,等一会我通过之后,还要找你呢!” 胖和尚点了点头,道:“老朽乃此山房住持大师,法号‘海禅”,姑娘记住了!” 铁娥点头道:“忘不了!” 海禅大师忽然想起一事,驻足道:“海一师弟穴道受制过久,只怕有损,可否请姑娘为他解开?” 铁娥冷哼道:“大师父何不自己动手?” 海禅大师面色一红,喟然道:“不瞒姑娘说,贵门独特点穴手法,江湖鲜见,老衲自忖无此能力!” 铁娥轻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说罢娇躯微侧,旋风般掠到了海一大师身边,玉手向海一肩上一搭,清叱了一声: “去!” 双手一抖,把那海一像球似地抛了出去,只见他瘦长的身子着地一滚,立起时,穴道竟已解开了。 海禅大师呆了一呆,叹息道:“名家手法,毕竟不凡,只是以此来对付出家人,却未免太过分了!” 铁娥秀眉微扬道:“大师父你少说废话,快快带我进去吧。” 海禅大师面色一沉,道:“好!” 随即身子一转,大步向内院行去,铁娥一声不响地紧随在后,后院里有许多参天的古树,地面上积满了落叶。 二人来至一排梧桐树前,海禅大师独自前行,铁娥忽然叱道:“且慢!” 海禅大师白眉一皱道:“姑娘何事?” 铁娥冷冷一笑,只见她双手一分,已把面前两棵梧桐树推得弯了下去,他身子却在这一刹那间,猛地腾拔而起,飘出了五六丈以外。 她身子落地站定之后,冷冷道:“大师父这是何意?” 海禅大师嘻嘻一笑道:“姑娘既识破了‘双桐阵’,当可进入‘悬镜廊’了,恕老衲不送了!” 说罢面上带出一种戚戚之色,合十拜了一拜。 铁娥杏目圆睁,厉声道:“悬镜廊究竟在哪里?” 海禅大师呵呵一笑,道:“姑娘已来至廊前,还问些什么?老衲最后再奉劝一句,姑娘入廊之前最好三思,万一被困其内,除非另有高人入内援救,否则姑娘终生沦陷,任何人无法可施!” 铁娥冷笑道:“你太多言了。” 语毕猛地转过身去,果见两列树间,搭有一个茅草小棚,走近一看,茅棚下,悬有一方铜像,镜上有两句禅语: “青天明镜 苦禅费思” 铁娥端详甚久,也不大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为即闪身而入,眼前是一道黑色石块砌成的廊洞,洞前立有一个俗家装束的青年人。 这青年乍见铁娥怔了一下道:“姑娘你是过廊来的吗?” 铁娥停步颔首道:“正是。” 那俗家青年搔了一下首,道:“怪事,不该是你来的呀!” 铁娥实在是不耐这么许多人盘问罗嗦,不由蛾眉一竖道:“海禅和尚已准我进来,你又何必废话,快闪开!” 说罢足下一顿,已来到了洞口之前,双手一翻,直向那俗家青年身上击去,那青年吓得忙自闪开,一面大声道:“姑娘,你且慢入内,我有话要关照你!” 可是铁娥一心闯关,哪里有心情去听他说些什么,当时双手用力在洞门上一推,才发现两扇门竟是钢铁所铸,十分沉重。 尽管如此,在铁娥沉实的掌力之下,铁门还是被震开了,铁门一开,立时就有一股阴森森的冷风涌出来,难怪,这古廊已有多年没沾过人气了。 冷剑铁娥震开铁门,身形荡然而入,她技高胆大,自负极高,丝毫也未把这“悬镜廊” 看在眼内,身方进入,只听得“梆当”一声大响,身后的铁门,竟然自行关上了。 铁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竟然是伸手不辨五指,她自幼随父,在“夜视”方面,是下过相当工夫的,只是人从明处乍入黑暗,一时之间总不易辨物。 她背门而立,微微闭起了眸子,少停开目,果然情形有了改变。 首先,她发现这道廊子内,立有无数人形皮偶。 这些皮人看起来,几乎是和真实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姿态各异,有些却是一般人所不能模仿出来的。 这些皮人,是被装置在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有立有坐,有卧有伏,甚至悬在空中,龙伸虎踞,不一而足。 铁娥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了底,她己猜出,这些皮偶必是当初云海老人亲手制作安置的,每个皮人身上必暗藏一手极厉害的奇招,是以这多年以来,未闻有人能通过此廊的,今天自己贸然走入,要是通它不过,传扬出去,可真是大大地丢人了。 铁娥如此一想,禁不住微微吃惊,同时也有些后悔。 不过这种感觉,是极为短暂的,很快便消失了。 她一直不动,静静地观察着这些人偶,足足有半盏茶之久,才看出了皮人之数,统共是一百零八具。 一百零八个皮人,就有一百零八个不同的姿态!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力已能完全适应,暗廊内也就越发地显得清朗,这时她更看出,在这曲折的长廊两边,竟然安有无数面小如贝壳似的镜面! 由于这些镜面相互映照出来的微光,才为这暗道内增添了一些光亮。 铁娥观察到此,心中充满了信心,她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到,足下所踩踏之处,竟是又软又薄的地板。 非但如此,每当她抬足走动之时,整个的地面都似乎动摇了起来,前面的皮人也跟着前后左右摇晃不已。 铁娥自丹田提起一股真气,顿时身轻如燕,她足一点地,已越出丈许以外,来到了第一具皮人身前,足方沾地,忽听“叭”的一声响,不知何时,那皮人一只右手,竟然平胸而出,挡在了她身子正前方。 她暗自好笑,心忖这种招式,又能伤得了哪里,于是她身子向下一探,便想由皮人臂下窜身而过。 可是身子方自一探,却又是“叭”一声大响,再者那皮人一只右腿也抬了起米。 如此一来,铁娥要想通过,只有一个办法——挪开皮人的手脚。 她略一顾视,突出右掌按在了皮人右肩之上,同时,左掌向外一撑,拿住了皮人手肋,双手执定之后,用力向上一翻,那皮人发出一阵吱吱声,前后摇动了一下,那只伸出的右手,不过被抬起了寸许而已。 铁娥大吃了一惊,这才知对方虽是一具假人,可是由于设计的精巧,其蕴藏的力道却是惊人之极,看来自己如不施出全力,只怕这第一步就走不过去。 想到此,双手再次的一紧,全力向上一举。 “轰隆”,整个的皮人为她推得倒了下去。 铁娥就在它倒下的刹那之间,掠身而过。 她身子方一掠过,又是“轰隆”一声大响,再看那皮人已恢复了原来样子。 铁娥侥幸通过了第一关,只觉两掌炙热,双臂发麻,这才知道这悬镜廊实在是不易通过。这时整个的廊道都因第一具皮人的牵动,激烈地晃荡不已。 铁娥足方沾地,忽见面前黑影一闪,自壁角里猛地扑出了一具皮人,双手由上而下,使得是“双燕归巢”,直向铁娥两肩上疾打了下来,掌风疾劲,威势绝伦,铁娥忙身子向回一缩,横右臂,向上一架,这一架之力,虽是阻住了对方来势,可是却痛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冷剑铁娥不由得勃然大怒,娇叱了声:“去!” 左手向外一翻,“砰”一声,正正击在了那皮人胸口之上,那皮人立时像个倒翁似地摇个不住,铁娥身子一偏,方要跃过上,猛可里又有一股劲风,向她双腿上扫来。 铁娥经过两次教训之后,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股劲风未到,她已腾身而起,可是那皮人,竟像是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忽然背脊一拱,一双长臂由两侧直向空中抄出。 铁娥就空一滚,左手一按皮人头顶,身似落叶的又升高了三尺,姿式之美,确是少见。 这位身负奇技,高风傲骨的佼佼女侠,今日在通过悬镜廊的过程中,已施展出了全身的解数,她那一身诡异的武功,也委实令人惊异佩服。 就在她全力对付廊内皮人的当儿,龟山道上,却飞驰而来了一双少年男女。 这男女二人,身法都可以称得上一个“快”字,二人匆匆来到了“云海山房”前那木架门外,才站定了身子。 这时日正中天,阳光刺目难睁,二人站定后,容貌也就看得清楚了,男的是剑眉星目,猿臂蜂腰,一身雪白长衣,朗朗神采,盖世丰仪,真正是人中之龙,再看那少女,樱口瑶鼻,长身玉立,俏立那儿,有如玉树临风。 这少女上身上一件青绸紧身衫,下着同色弹墨八幅风裙,背插长剑,端的仪态万千。 她微微偏首,目视着少年,叹了一声道:“好了,地方到了,你找她去吧!” 少年皱了皱眉,道:“你……不进去?” 青衣少女忽然目眶一红,背过了身子,冷冷地道:“我还进去作什么,你难道想看我们打架不成么?” 少年微窘道:“青青,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是想为你二人化解一下,如果你能了解她的为人,也许你就不生气了!” 楚青青忽然转过身来,面色一冷,道:“大哥,这件事你不必再谈了,我与她的事自会化解,总之,我也不是好欺侮的就是了。” 白衣少年呆了一呆,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楚青青见状,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又何必发愁,进去找你那心上人吧!” 说到此,语音一哑,面上现出一片伤感,忽地掉头如飞而去。 白衣少年唤道:“青妹……” 可是那姑娘却头也不回的去了,少年只得长叹了一声,转过身来,穿过木架门,向云海山房前行去。 他一直行到了山房正门前,见有一个矮胖的丑和尚伫立门前,便走过去,欠身施礼道: “借问大师,适才可有一个少年女子来过?” 郭飞鸿打量了和尚一阵,心中一动,道:“后辈姓郭,名飞鸿!” 那丑和尚目光盯在郭飞鸿胸前那口银光短剑上,面上越发惊异,怔了一下道:“阿弥陀佛,恕老衲多问一句,铁云铁大侠,是施主你什么人?” 郭飞鸿不由暗吃一惊,目注和尚点了点头道:“铁大侠乃是家师,大师你……” 丑和尚口中又念了声佛号,点头道:“老衲海禅,乃这山房的住持和尚,正奉命在此恭候一人。” 说着,又打量了郭飞鸿一阵,慨然道:“莫非那人竟是少侠你不成?” 郭飞鸿摇头苦笑道:“大师父,弟子来此乃是找寻前来的少女,并非是应贵山房之约来的!” 海禅大师冷冷一笑道:“今日之事,太也离奇,怎么都与铁老施主扯上了关系?少侠,你来此莫非是要找寻那冷剑铁娥姑娘不成?” 郭飞鸿面色微红,点头道:“正是!” 海禅大师冷森森一笑,道:“铁姑娘不听老衲苦口相劝,已然进入了悬镜廊内,此时未见出来,想必已被困在廊中,这都怪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郭飞鸿不由大惊道:“悬镜廊又是什么?在哪里?大师父能否带弟子前去一观?” 海禅大师见这少年精华内敛,双目炯炯有神,心知是一位身怀绝学之人,偏偏对人如此彬彬有礼,比之先前铁娥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真是不可共语,心中已先存下好感,只是负责在此引度高人,却不敢轻离职守。 当时闻言之下,叹了一声道:“少侠有所不知,老衲奉命在此迎候一人,不便离开,铁姑娘如真被困廊内,最多不过一日夜,待云海大师兄转回,自会入内放她出来,少施主尽可放心离去!” 郭飞鸿听了这话,那双长眉由不住微微一皱,低头长叹了一声。海禅大师看在眼中,突然心中一动,轻轻“哦”了一声。 郭飞鸿抬头惊奇的望着他道:“大师有何高见?” 海禅大师后退了一步,道:“少侠,请你报个生辰八字与老衲一听,如何?” 郭飞鸿一呆,奇道:“这又何故?” 海掸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少侠客你莫非是丙子年四月十一日子时所生么?” 郭飞鸿面色一变,后退一步道:“咦!大师父怎会知道?弟子正是丙子年四月十一日子时所生,你……” 海禅大师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向着郭飞鸿深深一拜道:“想不到施产你就是老衲在此所候之人!” 郭飞鸿愈发地不明白了,他苦笑了笑道:“大师父你这话弟子真正不解了,尚请明教,以开茅塞才好!” 海禅大师双手合十,又宣了声佛号,道:“郭施主你哪里知道,敝山房每三年三月八日,开房接衲有缘,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老祖宗乃是佛慧智身,已能洞悉过去未来,每三年一现真身……” 摇了摇头,又继续道:“敝山房三年一开,接衲有缘的消息,本只有极少数武林高人知道,后来却不知怎么,知道的人愈来愈多,甚至一些江湖油混之流,竟然也来此胡闹,此辈人物,既无灵根佛慧,武功更是平平,而老祖宗所设的‘悬镜廊’,除非有极高深的武功造诣,是不易通过的,这些人如何能过得去……” 他摇头频频叹息,面上现出一些愁苦之色,讷讷接道:“所以,这些年来敝山房所受的骚扰也就可以想知了!” 郭飞鸿兀自糊涂,正要发问,和尚又道:“自此以后,敝山房才不得已有违初衷,这开房盛会,也就有名无实了!” 郭飞鸿皱眉道:“大师所谓的老祖宗是什么人?此事又与弟子何干?” 海禅大师欠身合十道:“少侠可不要以弟子自居,老衲哪里当受得起,只说施主你乃未来武林中承先启后不可一世的人物,否则老祖宗已四年面壁,焉能为了施主又破格现身……” 郭飞鸿越发惊异,道:“老祖宗是一位有道高僧?” 海禅大师神色一变,道:“啊哟哟……郭少侠这句话问得太浅见了!” 郭飞鸿不由面色一红,那海禅大师却正色接道:“老祖宗乃是当世仅存的佛门硕果,他何时从佛,何时圆寂,何时开始现身说法,就老衲这等年岁,也不甚了了,只知其佛法浩瀚,功力无边,该是神灵现世,这样说,老祖宗是当之无愧的!” 大和尚说到此,连连合十打躬,可见其对那位祖师佛爷的敬仰了。 这番话听得郭飞鸿真是惊栗不止,最奇的是自己只是为找寻铁娥偶然来到此地,而这和尚却能知道自己生辰八字,且谓自己为预定的有缘,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当时,他面上现出一团惊疑,摇了摇头,冷然道:“这些话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大师父,请指出悬镜廊所在,弟子要找寻那铁姑娘去了!” 海禅大师嘿嘿一笑道:“郭施主,你此刻不信,老衲自是无法,等一会儿,你见着了老祖宗也就会明白一切了!” 郭飞鸿呆了一呆,对这些事,他仍然是没有多大兴趣,当时有些不耐烦道:“大师父可愿带我前去悬镜廊么?” 海禅大师点头道:“当然,当然,少施主你随我来。” 说罢转身,大步向前行去,郭飞鸿跟在他身后,二人方自跨出那个月亮洞门,就见一俗家少年气急败坏地迎面跑来。 海禅大师见状立时定足道:“灵哥儿,你这是怎么啦?” 那少年看了郭飞鸿一眼,怔道:“这人是谁?” 海禅大师含笑道:“这位施主,正是你所要接引与云海大宗师的人!” 俗装少年目光在郭飞鸿面上一转,“哦”了一声道:“阿弥陀佛,这就是了!” 上前一把拉住了郭飞鸿的袖子,接道:“郭相公,你快快来吧!” 郭飞鸿一惊,道:“不要拉,你是谁?怎知我姓郭?” 俗家少年只好驻足,一手搔着头皮,道:“咦,老宗师交待要见你的,我怎不知你姓郭呢?” 飞鸿长眉微轩,这位老祖宗,可真是引起了他的兴趣,当时他暗自道了声稀奇,看来等一会儿自己是真要见一见他了。 海禅大师手指那俗家少年道:“此乃老宗师跟前的香火童儿,名叫灵哥儿,等一会儿,他要带领施主去会见云海宗师!” 飞鸿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就去拜见这位老祖宗就是。不过,眼前我却要……” 话没说完,那灵哥儿忽然跺脚道:“大和尚,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奉命接引的是这姓郭的,你怎么放进一个大姑娘来,老祖宗要是怪罪下来,你担当还是我担当?” 海禅大师摸了一下光头,皱眉道:“老衲对她无法可施,又有什么办法?你怎么不阻止她呢?” 灵哥儿摇了摇头道:“她身手太快,我正想问她几句,她却己然跑进去了。” 说到此,一拉飞鸿道:“不好,我方才来时,好像听得廊内连声大响,别是那姑娘在拆房子了!” 海禅大师一惊,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快快入内去看看吧!” 飞鸿闻言也吃了一惊,他倒没有想到铁娥竟然会如此冒失,居然会在佛门善地如此胡闹,当下忙跟着二人向前疾疾行过去! 眼前是一片荒静的院落,地上满是枯朽的落叶,周围散生着许多参天的古树。 三人走到那两株梧桐树旁,海禅大师正要道出“双桐阵”,却见郭飞鸿身形忽定,双掌向前一分,平空左右一推,两株梧桐树已被压得弯了下去。 就在灵哥儿和海禅大师转身看望的当儿,郭飞鸿已如同一只燕子似地飘了过去!灵哥儿呆了呆,张大了嘴道:“好家伙,真是好本事,老祖宗真看对了人!” 海禅大师生恐郭飞鸿误会,当时忙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要误会,这是设来考验入悬镜廊的人武功如何的,施主目鉴力果真是高人一筹,令人折服!” 话声方落,忽听得“嘭”一声大响,眼前落下了一阵砂土,灵哥儿脸色一白道:“糟了,郭相公,你快进去看看吧!” 郭飞鸿心中悬念着铁娥,闻言点头道:“好!” 一个“好”字出口,身子已蓦地扑了过去,到了悬镜廊入口前,当时右手向外一推,把廊门推开,只觉廊门甚是沉重。 门方启开,就听得廊内传出阵阵的“碰、碰”之声,似乎整个的石廊都在剧烈地震动者,在这些剧烈响声中,还夹着一些钢簧之声。 郭飞鸿微微辨认了一下廊内情形,已知是一个设有厉害埋伏的地方,再从那些相互对映的镜光下,进一步把眼前情势看了一个仔细,不看则已,一望之下,使得他暗暗一惊,心忖道:“铁娥,你也太任性了。” 原来目光至处,竟有十数具皮人,散倒廊内,支离破碎,分明是为铁娥硬打硬折而弄毁了的。 这道悬镜廊占地颇长,曲曲折折,蛇也似的延伸出去甚运,郭飞鸿心中担心铁娥安危,向前走了几步,高声道:“姑娘你在哪里?我来助你!” 说罢放步前行,他武功高绝,目光锐利,这些皮人半数已为铁娥重手法弄毁,失去了作用,余下半数,虽是招式离奇,可是郭飞鸿又怎会看在眼中?是以轻而易举的已前行了十数丈之远。 他艺高胆大,一心悬念着铁娥情况,偏偏此刻前面廊内,竟是一些声音也没有了,他更加着急,身子向前微纵,足落处,仿佛觉得足下地板微微一斜。 郭飞鸿猛一提气,身子正要飘出去,就在这时,耳听得“呼”一声,一股疾风,直向着后脑上打来,他暗吃一惊,忙身子向下一坍,右手向上一托,已触到了一只皮手,才知是一具皮人。 他右手托住了那只大皮手,向外用力一推,使出了七成内力,中听“碰”一声,硬生生的把这具皮人给翻了出去,但同时自己也觉得肩头有点发麻,不由吓得打了个冷战。 他暗呼厉害,心神略定,却忽闻前廊内一声娇叱道:“去!” 随着这个“去”字之后,紧跟着传来了哗啦一声大响,似乎是皮人倒地之声。 郭飞鸿心中一喜,点足而前,口中高声道:“是铁娥么?我是郭飞鸿!” 铁娥没有答话,只发出了一声冷笑。 郭飞鸿一连折了三具皮人,尽管武艺高强,却也禁不住额角现出汗来。 当他转过了前面一个弯角时,已可看见这条廊道的尽头,在模糊的皮人交错影里,正有一个披发仗剑的少女,挥剑怒砍着皮偶。 郭飞鸿一眼就识出了,这个姑娘正是铁娥,虽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铁娥的本来真面,可是铁娥那一双凌人的剪水瞳子,他却是熟悉的! 这姑娘真正是胆大妄为极了,她竟然以兵刃来对付廊内的皮人,已有十数具皮人手脚为她利剑砍断在地。 这时就见她正自挥剑,迎着侧面攻击而来的皮人面门上刺去,可是那人身形忽进忽退,竟是灵活十分。 原来这是“悬镜廊”最要紧的尾段部分,云海老人在这一段廊道内的皮人身上,设下了最历害的奇招,如非具有大智和特殊武功者,万难通过。 其实说起来,以铁娥武功智力,只需慢慢应付,并非不能通过,只是她为人孤傲,自负过高,个性极强,哪里肯一招一式地去琢磨猜测,盛怒之下,竟然拔出剑来应付。 在“悬镜廊”内施展兵刃,已是大大违背了山房的规矩,更何况她下手过毒,把云海老人苦心设计,穷极匠心制作的皮人,半数都毁于剑下,这些皮人一经剑毁,无异废物,今后将再也难以修复了。 郭飞鸿目睹此情,不由大为惊心,他虽然不知山房规矩,可是铁娥如此放肆,显然是不对的。 当下他高声叫道:“姑娘使不得,快快收起剑来,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他足下疾点,施展出铁云所授的轻功绝技“千里户庭”移步大法,身形微晃,已到了铁娥身边。 附近几个皮偶,不是为铁娥重掌力震毁,就是已在她剑下支离破碎,所以郭飞鸿进身之际,丝毫未遇抵挡。 郭飞鸿来到近前,铁娥正是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她一生对敌,从未像今日这么为难过,这一百零八具皮人,暗藏了数百式绝招,已然使得她心力交疲。 只见她长发披肩,香汗淋漓,挥动长剑时,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 在她猛烈的剑招之下,面前一个皮人虽已遍体鳞伤,可是招式不变,它来回进退,有如游龙,端的是猛恶已极。 郭飞鸿身子向前一偎,正逢着那皮人进身之时,只见它两臂一拱,疾如石火电光一般,一双皮掌直向铁娥两肋上夹击而来。 铁娥一声尖叱,右足一抬,踢在了这皮人前胸之上,她身子错出了尺许以外。 可是云海老人,在这里所设计的,乃是最厉害的“连环三皮偶”,是由三具皮人组合而成,三皮人交互攻击,各出奇招,确实是非同凡响。 铁娥显然已在此被困甚久,是以暴怒十分。 她天性好强,自己对敌时,绝不愿任何人插手相助,此时见郭飞鸿来到,更是羞怒异常,一口长剑,翩若飞虹疾电,只听她一声清叱,剑光闪处,那是一具皮人一颗斗大的头颅,已在她青锋之下,滚了下来。 郭飞鸿惊叫道:“姑娘使不得!” 铁娥毫不理会,长剑翻处,那皮人一只右手又随剑抛落,随听那皮人体内发出了“崩” 一声大响,哗啦倒了下来。 郭飞鸿身形一闪,绕到了铁娥身侧,他目睹铁娥那张苍白的脸,已为汗水湿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身上长裾,已有多处破碎,不由甚是痛惜。 只是这时候,却不容他再说话,铁娥长剑又翻了过来,直向第二具皮人身上砍去。 郭飞鸿右掌向外一吐,“碰”一声,把那具皮人打在了一边,口中叫道:“姑娘快收起剑来!” 铁娥忽地转过身来,娇叱道:“不要你管,滚开!” 只见她右手向外一展,掌中剑带出了一片奇光,反向着郭飞鸿面上刺来,郭飞鸿忙自闪身避退。 他真想不到铁娥竟会如此,心中一寒,遂见铁娥冷冷一笑,陡然间腾身向里面扑去。 这时已到了悬镜廊末尾,铁娥身子向下一落,右掌向外一推,怒叱了声:“开门!” 她盛怒之下,第一招式,无不用其极致,掌力至处,只听轰然一声大响,两扇铁门霍然大开。 铁娥有如一个疯子似的,陡地闪身而入。 她身子一落地,迎面看到那海禅大师同着那个俗家弟子立在眼前,不由一声冷笑道: “我道这悬镜廊是什么龙潭虎穴,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说着,把宝剑插回鞘内,目视着海禅大师,冷冷地又道:“和尚,你还要怎么说?” 海禅大师见铁蛾此刻模样,不由心中暗凛,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讷讷道:“女施主方才在廊内,竟然使用兵刃了么?” 铁娥点头道:“自然是用了,怎么样?” 言方到此,那灵哥儿忽然一声叱道:“好个大胆的女人,你惹下大祸了!” 身子一闪,逼到了铁娥面前,并二指,照准铁娥咽喉就点,海禅大师见状,为之大惊道:“灵哥儿你退下来……” 话还未完,铁娥已如同走马灯似的,只一转,便到了灵哥儿身侧,玉指微伸,正点在了灵哥儿的“志堂穴”上,顿时那灵哥儿就不能动弹了。 海禅大师跌足道:“女施主,你也太放肆了,你如此胡闹,老衲怎能带你去见祖师爷呢!唉!唉!这下如何是好?” 说罢连连苦笑,无计可施,忽见铁门再启,郭飞鸿翩若惊鸿的腾身而出。 海禅大师见了,面色微喜,合十道:“阿弥陀佛,郭施主你可赶来了!” 铁娥忽地回身看了郭飞鸿一眼,面若秋霜冷冷一笑,并不理会郭飞鸿,却上前一步,手指海禅大师微懑道:“喂,和尚,你说话算不算数?” 海禘大师苦笑道:“姑娘,你太胡闹了!” 铁蛾秀眉一挑,怒声道:“什么胡不胡闹,云海老人既然有言在先,凡是通过镜廊者,皆可入见,这什么我就不行?和尚,你若是不愿带我进去,我就自己闯进去了!” 海禅大师一惊,吓得面色惨白,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施主,这万万使不得的!” 说着,看了郭飞鸿一眼,叹了一声道:“姑娘你先把灵哥儿穴道解开,老衲带你入内参见云海老宗师就是!” 铁娥冷冷笑道:“这人太也无礼,待我出来之后再为他解开也是不迟!” 海禅大师频频苦笑道:“铁氏乾坤指,岂是等闲,只怕姑娘出来时,这灵哥儿已没有命了!” 铁娥冷冷笑道:“我保他不死就是了!” 海禅大师转向郭飞鸿,合十道:“郭施主可懂得解法么?请为他解开吧!” 郭飞鸿见铁娥如此任性,心中颇不以为然,但由于种种原因,却又不便与她翻脸,这时闻言之下,只得叹息了一声道:“大师父不必担心,弟子为他解开就是!” 说罢大步走过去,双手在灵哥儿两肩上一按,微微一抖,陡然退身,那灵哥儿“哇”一声大叫,呛出了一口浊痰,当即醒了过来。 铁娥那张苍白的面颊,微微现出一些惊异之色,一双瞳子,向着郭飞鸿望了一眼,冷冷一笑又把脸转向了一边。 那灵哥儿霍然醒转,想起前情,只管望着铁娥发呆! 海禅大师口中念了声阿弥陀佛,对着郭飞鸿合十欠身道:“少侠真是功德无量了!” 说罢,回过身来,望着铁娥冷冷一笑道:“姑娘一定要去参见老宗师,以怕会失望,因为老祖宗数十年来,是从来不与无缘的生人答话的!” 铁娥冷笑道:“那你就不必多管了!” 郭飞鸿生恐和尚多言,又把铁娥触怒,生出事端,当下就道:“大师父何妨就带铁姑娘入内一见,怎又见得她没有缘呢?” 铁娥只是抱臂冷笑不语,她甚至连看也不看郭飞鸿一眼。 郭飞鸿这时不免生出无限感慨,他真没有想到铁娥竟是如此一个人!更不明白的是,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她了?心中紧紧系着一个解不开的结,禁不住微微发起呆来。 海禅大师见郭飞鸿也如此说,明知此事有违云海老人训诫,却也无法可想,因为这位女施主太棘手,实在是不易对付。 当下叹了一声,合十道:“那么姑娘请随我来。” 说罢转身成行,铁娥目光转向郭飞鸿,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冷冷一笑,就跟随着海禅大师向后走去。 海禅大师领着铁娥穿过了一条甬道,来到了一座静院之内。 但见这院子里,满是一人多高的荒草,静得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旁边一个老黄瓜架子上,开着几朵黄花,垂挂有百十根黄瓜。 海禅大师来至这里,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显得很是庄重,铁娥冷笑道: “老宗师就住在这里么?” 海禅大师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这时日光透过花架,洒落在院落里,地上交织成一片美丽的光影。 日光也映照着铁娥,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披散的秀发,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虽在愤怒中,却仍然蕴含着令人不可抗拒的美,她清艳绝伦,一颦一笑,无不吸引人,普天下美貌佳人多得是,但是令人一见面刻骨铭心的却不多,铁娥似乎具有如此的气质,她能在一见面之下,就紧紧扣住了你的心弦,然而,她却是一个如此冷漠,不易令人亲近的人。 海禅大师领着她穿过了院落,直趋一座花岗石凿成的静室前,停住了脚。 随见他双手合十,双目垂帘,在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望着室内平空拜了三拜,恭声道“三代弟子海禅叩拜宗师,请允许来客铁娥入见!” 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静待回音,可是室内却是静无声息,甚久,他又重复地禀了一遍,仍然没有回应,这老和尚拜了一拜,站起来,回身苦笑了笑,挥了挥手,意思是爱莫能助,请铁娥离去。 铁娥秀眉微颦道:“和尚你先出去,我自己进去见他就是!” 海禅大师脸色大变,连连摇头道:“使不得!” 可是铁娥却冷冷一笑,举步上阶,海禅见状忙加阻拦,铁娥这时已把石室木门推开,闪身而入。 海禅大师吓得双手合十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跟踪而入。 铁娥进入室内,抬目四望,只见石室内设备十分简陋,正面立有四具高大的石像,那四具石像,并非是想像的沙门佛像,而是四个俗家装束的人物,四个人四种打扮,看起来,虽是石刻,却栩栩如生。 在四具石像正中,一个红木坛座上,设有一个香草厚垫子,其上跌坐着一尊泥像。 是时,海禅大师早已扑跪在地,同时转脸怒目望着铁娥道:“姑娘见了老宗师也不下跪么?” 铁娥微微一怔,道:“老宗师在哪里呀?” 海禅大师长叹了一声,转脸深深一拜道:“老祖宗万请勿罪,此女太也无知……” 铁娥见他跪拜之人,竟是一尊泥人,正自好笑,可是当她目光再次掠过那泥人时,却不禁大吃了一惊,原来那状似泥像的竟是一个人,一个极为瘦削的人。 说他是人,也委实不易令人相信,看上去就像是泥塑似的死板。 这个人全身,都积着一层厚厚的泥灰尘土,尤其那张干瘪的脸上,更堆着厚若铜钱的一层油泥,连五官也不易辨出。 如非是这人脑后披着甚长的灰发,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一刹那,铁娥才明白了,面前这个有如泥像似的人,就是云海老人,不由心中一凛,当下呆了一呆,向着老人深深打了一躬道:“弟子铁娥,参见老前辈,请求指示迷津!” 云海老人连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他那死板的躯体,就像是一具真的泥人,毫无一点生气。 铁娥道过姓名,抬起头来,等了一刻,不见动静,她又弯身行了一礼,道:“弟子铁娥参见老前辈,请求指示迷津,并愿为老前辈……” 话未说完,忽觉一股奇冷的寒风扑面吹到,铁娥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后退了一步,细看那云海老人,依然与先前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异状。 铁娥秀眉微扬,内心有些着恼,冷笑了一声道:“老前辈既有言在先,凡是得过悬镜廊来见者皆为有缘,怎么弟子来此,却是不加理睬,是什么道理?” 说罢,怒目向着云海老人望去,对方仍是毫无反应,却忽听得一声雀鸣,自老人长发内飞出了一对麻雀,穿门而去。 冷剑铁娥不由呆了一呆,冷冷一笑,望着海禅大师道:“原来云海老前辈早已坐化,龟山之会,原来竟是一个骗局,令人可笑!” 说到此,向着云海老人微微一折腰,飘身退出石室。 海禅叩了个头,随后赶出来,急唤道:“姑娘,你不可胡言乱语!” 铁娥驻足回头,杏目圆睁道:“我如非看在你是出家人,今日怎能就饶了你,以云海老人已将腐朽的尸身诈骗江湖,你们到底安着什么心?” 海禅大师森森一笑道:“姑娘休得信口胡言,老宗师只是与你无缘,适才老衲百般阻挡,姑娘你执意要来,现在你总该明白事实如此,是不可强求的,姑娘请你就此去吧!” 铁娥面色微微一变,正要发作,忽见院门外郭飞鸿同着那个俗家弟子灵哥儿走了进来,她虽是个性倔强,一意孤行,可是对郭飞鸿这个人,总似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看到他这个人,她就会觉得心上挂着什么似的,当时她只冷笑了一声,蓦然腾身而起,如飞而去。 郭飞鸿忙转身赶上一步,急唤道:“铁娥……” 他口中叫着,就要腾身追去,却被海禅大师横身拦在身前,高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你不可错过了参见老宗师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飞鸿怅怅望着铁娥起落的身子逐渐去远,自量已是追她不上了,心中好不懊丧难过。 耳听海禅大师对自己说这些,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大师父你哪里知道,弟子尚有许多事要与这姑娘商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 说到此,面上又现出了一片迷茫之色,海禅合十讷讷道:“郭少侠,云海老宗师已数十年谢客,今日独独候你,这是施主你几世修来的福份,怎可错过,快快入内参见,时辰一过,只怕施主你有心求见,也是不能了!” 飞鸿闻言点了点头道:“老宗师佛驾在哪里,弟子入内谒见就是!” 海禅点了点头,随即双手合十,把他一直带领到花岗石室前,站定之后,海禅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自行入见吧,禅机不传六耳,老衲不便陪同入内。” 郭飞鸿自进入云海山房,始终是混混沌沌,一点也不明白,此刻离言之下,忽然福至心灵,点头答应了一声,转身面对石室。 他恭敬的一拜道:“弟子郭飞鸿,参见老佛祖,叩请金安!” 说罢推门而进,当他看见了云海老人肉身坐像时,不由暗吃了一惊,当下忙在老人身前跪了下来,叩首之后,恭敬地又道:“弟子郭飞鸿参见老佛祖。” 言罢抬头,细看这位云海老人,那张干枯的面颊,仍是如同泥塑木刻一般,丝毫未有反应。 郭飞鸿心中一怔,暗想如此一尊坐像,如真能开口说话,委实是匪夷所思了。 这种意念刚起,忽然间,那云海老人泥塑也似的面相竟有了极显然地变动,只见他那额上,微微起了一道皱纹,落下了一片泥沙。 紧接着双颊上也有了同样的变化,绽开了两道纹路,刹那之间,他那张黄蜡也似的厚泥脸,就像大旱的田地一般,裂开了许多龟纹,那两片看来干瘪的厚唇,也开始扯动起米。 郭飞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所看见的,竟是如此的神奇而不可思议。 惊异之间,老人一双沉闭的眸子,也开始眨动起来,他那披散在脑后,其上积满尘沙的长发,也微微颤抖起来,这一切,都显示出一个灵魂的复苏,真正是奇妙之极。 飞鸿禁不住垂首及地,不敢平视对方的脸,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乍然听来,很像是耳边有一只蜜蜂在鼓动着翅膀一般。 当他静下心来,再仔细的聆听时,才发觉出竟是有人在说话,是一种自己生平从来未曾听过的语音,苍老,深悠,有如是拨动一根古弦。 “郭飞鸿……”那声音说道:“我与你今日一会是为有缘,我将以无边的佛法,点化于你,你能会我,可谓大幸,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郭飞鸿深深叩首,战战兢兢道:“老宗师点化弟子是为何情,尚乞指示迷津才好!” 那声音道:“郭飞鸿,你正身诚信,抬起头来!” 郭飞鸿敬诺一声,目观鼻,鼻观心,抬起头来,那蜜蜂鼓翅的声音,似乎就在他面前飘浮着。 他感觉到,这一刹那,自己似乎整个身心,都变得空灵透剔,而进入了浑然忘我之境,迎面拂过来一阵无比温煦的微风,微风中,夹杂那震人心弦的语音:“未来武林中,因为有了一个你,而兴起了浩劫,郭飞鸿,你可知罪?” 飞鸿蓦地一惊,垂首道:“弟子知罪!” 老人稍顿,又道:“当今天下,魔障重重,我所以点化你,乃是要借你之剑,修不世功业,果能如此,你亦因罪而得祸矣!” 郭飞鸿忽然抬头睁开双目,却见老人那泥塑似的面颊,并无丝毫表情,敢情他出声发话,全凭一种特殊的功力,即所谓“他心通”,借意念而传心音,而这些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清晰地传到了飞鸿的耳中。 这时候,飞鸿沐浴在梵风慧雨之中,一时灵性大长,他面色凛然的叩了一个头,道: “弟子有何德能,得老宗师如此看重?” 老人似乎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其声嗡嗡,有如古井扬波,道:“痴儿——痴儿—— 你且听来。” 笑声一顿,作诗日: “广大智慧无量德,寄此一躯肉与血。” “安得千古不坏身,永住世间刹尘劫!” 吟罢,长叹道:“郭飞鸿,你可明白了?” 郭飞鸿犹似茫然,忽然一股冷风,迎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寒噤,猛然大悟,脱口道: “哦……哦公……六公公你是……” 老人长叹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痴儿,你总算明白了。” 语音一停,又唱道:“微茫烟水碧云间,挂杖南来度远山,冠履莫教亲紫阁,去邱有路蓁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 方唱到此,郭飞鸿已止不住涕泪齐下,忽地扑过去,倒身于老人膝下,道:“六公…… 六公救我!” 云海老人嘿嘿冷笑道:“我为等你,已心力交瘁了,而你如今已是别家人,休再呼我为六公了……”说时,颇有几分凄惨唏嘘之意。 郭飞鸿陡地抬头,泪下不已道:“哦……这都是几时的事……” 他慢慢抬起头,脑中这一刹那,历历闪过一些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人物,这些人物的影子,就像走马灯似的自他脑中闪过去,其中有一个身着白衣的长身少女,清丽绝伦,正自向着他微笑,频频点首。 郭飞鸿蓦地面色绯红,起而欲去,老人忽叱道:“前世冤孽,今世相缠,铁氏女速去!” 言罢又一声断喝,郭飞鸿好像平空着了一个焦雷似的,顿时坐倒了下来,眼前也失去了那玉立亭亭,娇弱美好的影子。
第十一章 艳若桃李 云海老人以无上佛法,使得郭飞鸿刹那之间,顿悟前生之事,此刻的郭飞鸿,真个是如醉如痴,他脑中所思,皆是些离奇的前生事,目中所见,也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物。 那先见的白衣少女,经为老人喝退之后,郭飞鸿也跟着扑倒在地,这一霎时,他口中竟频频唤着:“绿珠……绿珠……” 座上的云海老人轻吁道:“痴儿!这一段宿缘,看来今生兀自不了啊!” 飞鸿猛然抬头望去,向着老人坐处叩首道:“六公,六公,绿珠她哪里去了” 云海老人两片干瘪的嘴唇,轻轻启开,喷出了一口冷气,迎面向着飞鸿吹来,飞鸿立时打了一个寒战,呆了一呆,他垂下头,竟自落下泪来。 老人那古琴弦似的声音,复在他耳边叹道:“汝之孽债也太多了,绿珠既去,再看此人,噫,竹君来矣!” 话才落,飞鸿已见眼前烟雾重重,忽闻女子笑声,三女自云雾中来,其中一个穿着粉红衣裙的少女,最是娇艳。 只见她生就一张长圆形的脸蛋,细长蛾眉淡扫,其下是碧海似的一双剪水双瞳,樱唇、瑶鼻,无一不美! 三女手中,各拿着一束菊花,在云雾间载歌载舞,飞鸿正自醉心,那粉红装束的少女,忽地舞自面前,郭飞鸿这一细看,不由脱口道:“竹君!啊!” 粉衣少女一声轻笑,波目飞莹,突出玉手,在飞鸿面上捏了一下,娇笑声中,退身而去,飞鸿大声叫道:“竹妹等我,愚兄就来!” 粉衣女缓缓转身,正要投怀,忽然目视前方,叹了一声,手中菊花在飞鸿头上一击,残花如雨飘坠。 飞鸿回身看时,原来前见那白衣清艳的少女,复又出现,只见她手中执着一口长剑,怒冲冲的手指粉衣少女去处道:“这个贱人又来了?哼!” 飞鸿面色大惭道:“这个……她……” 白衣女细眉一挑,潸然泪下,悲愤之极地道:“你不必再说了,我为你几经劫难,抛弃父母不要,如今家破人亡,想不到你……你这负心人!” 飞鸿猛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口中大声道:“绿珠,绿珠,你不要误会,听我解释!” 那叫“绿珠”的白衣少女身子一退,让开了飞鸿双手,只见她苦笑道:“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只怪我石绿珠命苦,所爱非人,算了!” 长剑一横,遂倒卧于血泊之中。 郭飞鸿大叫了一声,俯身下去,哭道:“绿珠妹妹,你这个傻子,你不知我有多爱你! 你为什么要寻死呢?我……” 说着,竟自白衣女手中夺下了剑,也要自刎,白衣女尚未绝气,拼死又把剑抢过去,她紧紧抱着飞鸿身子,断断续续道:“有你这句话已经够了……哥……我太傻……生不能成,咱们来世再见了……” 郭飞鸿号啕大哭了起来,却忽觉眼前这些幻景顿时消失,耳听得云海老人一声长叹道: “情孽之于人,生生世世,何时方休啊!” 飞鸿怅惘地抬头望着老人,禁不住又抽泣了起来,老人冷冷笑了一声道:“这都是你前生之事,今生也不必挂怀了!” 飞鸿方叩了个头,唤道:“六公……” 老人一叹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说话时,那泥塑似的身子微微一动,随见他右手忽起,肥大的僧袖向外微微一挥,郭飞鸿本是悲伤凄绝,欲死欲活,顿时只觉得一股冷风透体而过,由不住机泛泛打了一个冷战! 当他再次定神之后,方才所见诸般幻景,几乎全都忘了,记忆中,仅仅依稀还忆存有那白衣及粉红装束两个少女影子,抬头再看老人,和入见时一般无二。 他奇怪的摸了一下脸,只觉得满脸泪痕,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郭飞鸿暗暗道了声“怪也”,当时忙把泪痕擦干,他将身拜倒,恭敬地道:“弟子恳求老宗师指点迷津,方才究竟发生何事,尚乞佛祖赐告才好!” 他话才说完,耳边便响起了那嗡嗡的语音,道:“你脑子里可有两个女子的幻影?” 飞鸿闭目略思,面色微红道:“这……有的!” 老人冷然道:“石绿珠、江竹君,唉……其实还有一个盛紫娟,不过你没有看见罢了!” 郭飞鸿怔了一下,他对石绿珠,江竹君这两个名字好似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时何地听过,至于盛紫娟这个名字却是陌生得很! 思念之间,他似又看到那白衣粉红二少女的影子,二女面像在他意念中若隐若现,忽然他心中一惊,因为这两张脸太熟了,她们是…… 老人那嗡嗡的声音又道:“孩子,石绿珠也就是当今的铁娥,至于那粉衣少女也就是江竹君,你看可也似曾相识么?” 飞鸿身战抖了一下,忽然道:“怎么像是唐霜青?” “不错!”老人道:“粉衣女正是今世的唐霜青。这两个人,不,应该是三个人,都和你有过一段宿缘!今世将比前世更加难过!” 飞鸿经老人如此一说明,与记忆中相印证,果然那白衣女和铁娥极为酷似,宛若一人,只是发式略异,粉衣女则和唐霜青一模一样。 他实在不明白这前世渊源,只管沉沉思索。 云海老人森森说道:“我本意,是要以大轮回佛法,使你彻悟前生之事,只是如此一来,平白使你增加了太多的伤感困境,对你无益,是以复又用佛法使你记住前世诸情,你只需知道,今生今世你责任重大,切不能一意于儿女私情,毁了大事。” 飞鸿垂首战兢道:“弟子遵命!” 可是他实在解不开这个迷结,心中甚是苦恼,顿了一下,他叩头道,“老佛祖,那粉衣自衣二女究竟和弟子前世有何牵连,尚乞佛祖告以详情才好!” 云海老人冷然哼道:“你一定要知道么?” 飞鸿叩道:“万望佛祖赐知!” 老人发出了一声长叹道:“郭飞鸿,说来你会难以相信,那白衣少女,也就是那今世的铁娥,她与你孽缘最深,已为你两世殉死,两世都是处女身……” 飞鸿大吃一惊,老人冷然道:“就前二世来说,你亏负她的,委实也太多了,可是,那粉衣女,也就是那今世的唐霜青,和你同样也是两世的纠缠,她身蕴吉数,今世可望和你结合,只是你太白星冲,意犯天乙,意念中总是忘不了前世亏负铁峨之情。” 说到此,微顿,冷冷地接道:“我为候你,已多历百十年灾劫,只怪我当初一句诺言之故,再者你前世身死,也与我有关,是以我对你实难逃责任,今世你如听我良言避凶就吉,尚有可为,否则,也只有听凭你自生自灭了!” 飞鸿呆了呆,道:“请问佛祖,什么是吉?什么是凶?” 老人长长宣了一声佛号道:“就今世而言,那铁娥对你实在不吉,唐霜青却是一大福星,你二人如结为夫妻,是为上上……可是铁娥为你两世殉身,今世只怕仍难逃情劫。” 说着,冷森森地笑了笑,飞鸿心中惊凛。 老人又道:“两世怨情,造成了铁娥今生的怪异孤癖,她生性任性,用情坚贞,一旦动性,万死不逾……唉!一饮一琢莫非前定!” 言到此,老人轻轻又念了声佛,接道:“一切后果,早经天定,说也无用。总之,你我今日之见,亦属有因,急难时,我或能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大道小径,却须由你自己去选择了!” 飞鸿想到铁娥为自己两世殉情,不禁心如刀割,他为人诚厚,天生柔肠,顿时兴出了无限内疚。 云海老人话声一顿,接着又道:“飞鸿、飞鸿,我之见你,尚有一桩大事,你可愿为我代行么?” 飞鸿被他连唤两声,只觉心境空明,忘却了心中烦恼,闻言忙伏身道:“弟子蒙佛祖破格赐见,指示迷洲,佛恩浩翰,老佛祖有何差遣,弟子万死不辞!” 云海徐徐道:“此事对你是一件功德,倘能完成,对你生生世世,都有无穷的裨益,你抬头看来!” 飞鸿抬起头来,只见云海两片嘴唇微微翕动,所出语音,就在自己耳边,清晰无比,心中不禁暗暗感叹佛法,神妙无极。 正自感慨不已之际,却忽听得一声雀叫,两只麻雀自窗外飞入,双双向云海老人头上落去,二雀落在云海老人散乱的头发上,吱吱喳喳叫了几声,身子在发上一缩,皆钻进了发内。 飞鸿这才发现老人灰白的发层内,竟然结有一个细草雀巢,二雀即钻身其中,老人呆坐的身子,似同未觉一般,他所说出的语音,也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就连结巢在他发内的一双麻雀,也是未能听见。 由此情形看来,云海老人在此枯坐,已不知几许春秋,真正可以称之为陆地神仙了。 老人既命他抬头看,他却不知看些什么,只管望着老人散乱的头发发呆,耳听得老人深沉的语音又道:“我只要你看看我左右这四尊石像!” 飞鸿这才明白,忙依言望去,果然发现老人身前两边立有四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他细细地观察那四座石像,只是左面两尊,乃是两个貌相清癯的老人,二叟一高一矮,那个高的,生得长眉细眉,留有一脸五柳长须,长衣便帽,一副雍容的仕绅派头。 至于那个矮身的老人,貌相虽是清癯,但是一比眸子,怒吐如珠,生着一圈绕口的短胡子,很像是画像中的髯虬客。 另外在右面立着的两个人,却是一个潇洒神采的书生和一个手持木杖,状似呆痴的瘦长人,这个人样子很怪,赤着双足,裤子很短,一双小腿都露在外面,年岁看来也不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 郭飞鸿惊奇的打量着这四个人,觉得这四个人面像都很陌生,自己并不认识,不禁甚是奇怪,摸不透老人要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枯坐在上的云海老人,这时发出了一声长叹,感伤的道:“就是这四个人……这四个人!” 飞鸿疑讶地问逍:“这四个人莫非还都没有死么?” 云海老人嘿嘿笑道:“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左面的那两个,如今已死,可是右面这两个,至今仍在人世!他二人的年岁,都已大的惊人!” 飞鸿怔了一下道:“佛祖莫非要我去寻找这两个人?” 云海老人冷冷的道:“不错,你要去找到这两个人,这是很重要的事……” 顿了顿,老人鼻中哼了一声道:“这已经是一件很古老的事了,郭飞鸿,你可要知道详情?” 飞鸿叩首道:“弟子洗耳恭听!” 老人冷森森的一笑,道:“远在百年以前,江湖武林道上,是一个各放异彩,百家争鸣的纷乱时代,可是誉满天下,八方尊崇的只有四家。” 说到此,又顿了一顿,轻叹道:“铁翅燕南飞,花明水石秀!唉!也就是你左右的这四个人。” 飞鸿轻轻的复念了一遍:“铁翅燕南飞,花明水石秀!” 老人继续道:“这四个人,武技固然登峰造极,表面看各居一方,互不相犯,但是私下里却无不勾心斗角,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江湖上任何一件事,皆与这四个人有所关连,弄得整个江湖惊讯频传,人人自危,为武林中带来了数百年未见的劫运!” 老人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接道,“后来有一个埋名风尘的奇人,出来为此四人化解,在长白山积雪岩,这四个人捐弃了前嫌,连同那个后来的奇人,五人结为金兰之好,武林中遂安享了五十年太平岁月!” 郭飞鸿十分聚神的住下听,云海老人言到此,冷冷一笑,又接下去道:“不料五十年后五个人却为了一件事情意见不合而闹僵,那四个人居然在盛怒之下,忘却了五十年的金兰之盟,反目为敌,江湖上因而再次起了滔天的浩劫,那个好心的奇人,失望之下,舍身从佛,可是他心中,却始终舍弃不了他那四个拜弟,曾发下了宏愿,要以佛法来引渡这四个人,并在佛前立愿,为四人积修善功,数十年来,他苦行托钵,数度游说这几个人,可是他终未能达成这个愿望。” 郭飞鸿听到此,甚是感动,忍不住问道:“这位好心的奇人如今还在么?” 老人顿了顿道:“那人就是我!” 郭飞鸿不由一怔,老人泥塑一般的黄脸上,此刻起了一阵微微的颤动,这是一件积压在他内心甚久,而最感痛心遗憾的一件事情。 “这四个人继续相争,手段更卑下狠毒!”老人重拾话头说下去:“我也继续的为他们化解,积修善功……岁月不饶人,其中的两个死了,剩下的两个,虽然暂时归隐,可是我知道,他们是不甘寂寞的,如今江湖上,这两个老怪物,要是再次出世,只怕无有一人能够是他们的对手,因为他们武功太高了,几乎已入化境。” 郭飞鸿心中暗吃一惊,抬头再看老人,却见老人一双眸子,不知何时己然睁开,炯炯目光,就像是两粒明珠一般的注定在自己身上。 “因此!”老人说:“我才在龟山设下了悬镜廊,定下了三年一届的开房之期,我的用意是要甄选出一个杰出的人才,来为我完成这件艰巨的工作!” 老人冷冷一笑又道,“可是这件事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这百年以来,我虽然也先后选中了四个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能成功的,相反,四人之中,仅只有一人幸免于难,其他三人皆死在了那两个老怪物手中,那仅有逃出的一人,也就是你师父铁云!” 说到此,老人眸子微合,道:“这是你师铁云,生平一件自认为最羞于告人的事情,其实他能在这两个人手中逃得活命,已是很不容易了!” 飞鸿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若非是云海老人亲口道出这段隐秘,他还真不知道师父竟然还有过如此一件事情。 老人冷森森一笑,道:“人一老,性情都会变得固执倔强,我那两个拜弟也不例外,我知他们恨我,恨得厉害,可是他们莫奈我何,他们胆敢纵横天下,可是却不敢踏进龟山一步,虽然他们知道我曾在佛前发过誓言,善功未满,不能轻下龟山,可是他们怕我,就像老鼠怕猫一样,永世也是改不了的!” 云海老人身子微微战抖了一下,长叹道:“老实说,我对他们两个,也是黔驴技穷了,如果这一次,你再失败,我永远也无法再能制服他们二人了,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枚钢针,深深的刺着我。这件事如不能获得解决,我将永生也成不了正果,我所积修善功,也永远弥补不了他们所为的恶,这样日积月累,真是不堪设想!” 忽然,老人眸子又复大开,目光如电的道:“我现在选中了你,是因为你具有异于常人的禀赋和才智,郭飞鸿,你肯承担下这个任务,为佛门完成一件万世功德的善举么?” 郭飞鸿剑眉一扬,叩首道:“弟子但听佛祖吩咐,万死不辞!” 云海老人冷冷的道:“很好,你抬头看来!” 飞鸿依言抬头,却是没有看见什么,只听老人森森的一笑,道:“郭飞鸿,我今赠你‘如玉金市令’一枚,此令至处,就如同我本人在场一般,你要好好保存,不可遗失!” 飞鸿应了一声,却久久不见老人赐下,正感奇怪,忽见老人黄蜡似的前额上,突然起了几道裂纹,落下了一片油泥,泥层落下之后,印堂正中,现出了鹅卵般圆的一枚闪闪金币。 老人说明道:“此令江湖上知道的人固是极少,可是凡是知道的,无不礼敬有加,就是我那两个拜弟,也要顾忌三分,这百年来,我未曾示人,你拿去吧!” 飞鸿恭敬地拜了一拜,正要上前接去,忽见那枚金市,在老人前额上一转,顺其身子一路而下,咕咕噜噜一直滚到了他的足前,才停住不动。 云海老人沉声道:“拾起来吧!” 飞鸿伸手把那枚金市抬起来,只觉得入手分量甚重,其上刻着很多图形字迹,当时也不及细看,匆匆收起。 他忽然想起前情,恭声问道:“请问佛祖,这两位老怪的大名如何称呼,住在何方?” 云海老人冷然道:“铁翅燕南飞,花明水石秀,正是说的这四个人的姓名,前一句是指‘铁翅雁’公孙羽和‘矮仙人’尚南飞,这两个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他们两个是你左面的那两个石像!” 飞鸿闻言看去,见是那高矮两个老叟,云海老人顿了顿,又道:“花明水石秀,是指‘病书生’花明,和‘冻水’石秀郎!” 郭飞鸿闻言到此,忙又向右面那两尊石像望去,老人冷然道:“不错,就是这两个人,此二人都还健在,虽年迈,凶恶更甚当年,你要特别留心!” 飞鸿仔细打最着那两尊石像,发现那状似书生模样的人,果然现有几分病容,而那个冻水石秀郎,则带者几分木讷。 云海老人又道:“你注意看此二人的样子,尽管岁月悠悠,这样子是不会变的,病书生花明,喜着红衣,石秀郎状似呆愚,都很易辨认!”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郭飞鸿,你要特别注意,对此二人,万万不可力敌,你虽已武技不凡,可是在这两个老怪眼中有来,你还差得远,我今授你绝技四手,你要细心体会。” 飞鸿心中一惊,大喜道:“弟子拜受了!” 才说完,就见云海老人右手大袖缓缓举起来,左手骈二指,由右手袖下慢慢递出,上下划了一道线。 飞鸿此时意念集中,他本智力极高,老人虽是随便的比了一比,可是他立刻识透了这招式内所含的无穷奥妙,并牢记在心中。 云海老人放下了手,回归原式,遂又展开了第二种手法,那双瘦手并排伸出,由上而下,像波浪似的,一连按推了四次,双手才又复归原位。 郭飞鸿领会了这两个招式之后,内心已把这位带发修行的老佛祖,佩服了个五体投地。 只听云海老人又道:“你要记住,这两招,仅仅限于用以对付病书生花明的!” 飞鸿方自答应了一声,就又听得老人长吁了一声接着道:“我枯坐多年,乍动身手,已显得不十分灵活了,你必需要领会我招式中的内涵,加以活用,才能发挥完全的威力,否则这些招式,不过是徒具形式,也就无足为奇了!” 说时右手忽出,在上方微微一拍,又在正中虚抓了一下,接着左手平着向外一分。 同时口中轻轻吐气道:“大风来兮!” 紧接着他双手如同压下什么东西似地向下一按,等到双手到了脐下的部位时,忽然指尖一挑,就像一双燕子似地向外伸了出米。 至此为止,另两招也已经施展完了。 云海老人口中轻轻念了一句:“乳飞双飞!” 这时郭飞鸿牢牢实实的把这四种手法记在了心中,老人虽只是象征性地比划了一遍,可是聪颖过人的郭飞鸿,已能完全领悟了其中的奥秘真谛。 云海演完了这四种手法之后,沉声道:“这四种手法,都是我苦思多年领悟出来的异招,配合你的内功施展,就相当可观了!” “这头两招,”老人顿了一下,接下去道:“是一种含蓄的功力精髓,是以静制动的,我为它取名为‘海天一线’和‘小风惹浪’,你要记住,这两手招式,只能用以对付那病书生花明,至于后两手‘大风来兮’,‘乳燕双飞’,是用来对付冻水石秀郎的,你不可弄错了!” 飞鸿点了点头道:“弟子已记下了!” 老人眸子又合了起来,只留下一条线,轻轻宣了一声佛号道:“现在我要你把这四手招式表演与我看一遍!” 飞鸿答应了一声,立时站起身来。 他一面口中报出招式的名字,一面把“海天一线”、“小风惹浪”以及“大风来兮”、“乳燕双飞”,各自演习了一遍,他一气演出,那种样子几乎和云海老人所表演的一模一样,且从容如意之极。 看他演完了这四种手法之后,云海老人发出了一声长叹,道:“你智力过人,果然不负我一番期望,孩子,对付这两个老怪,你必须要镇定,不可现出丝毫慌张,尤其注意,以上我所传你的四种手法,不可用老了,否则你是瞒不过他们两个人的!” 郭飞鸿此刻已为云海老人的诸般异态引起了极大的兴趣,他确定老人是当今宇内一个少见的奇人,自己蒙他开启迷津,传授绝功,真是缘分不浅。 这时,那云海老人一双眸子,已完全合了起来,恢复了先前状态。 他像是干了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徐徐地道:“待这件善功做成之后,我也该撒手西去了。” 飞鸿心中一动道:“老佛祖此话何意?” 云海老人鼻中哼了一声道:“自古没有不落发而成佛的和尚,孩子,我之所以如今仍然未曾剃发,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未能了结!” 说着,冷森森地一笑又道:“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飞鸿心中怦然一跳,讷讷道:“佛祖的意思是……” 云海冷冷地道:“不错,这件事完全交给你作了,孩子,你要硬下心来,当你想到,在这两个人手下惨死的人,已可堆积成山时,你就不会吝啬你手中的剑了!” 飞鸿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万一要是不能成功,弟子也只有一死以谢佛祖知遇之恩了!” 云海又道:“你要慎重你这条生命,果真如此,天道何在?阿弥陀佛!” 说到此,山房内“当!当!”响起了两声钟声。 云海老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道:“我们谈话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山房冷寂,久疏贵客,今日与你一会,我将不再见任何人了!” 飞鸿见云海说时,身子又回复了来时枯坐的神情,黄蜡似的脸上,即使连皱纹也消失了,他知道老人已有了谢客的表示,自己不便再久留了。 想到这里,郭飞鸿恭敬的跪地叩了个头道:“弟子告辞了!” 云海老人双目未开,轻轻的叹了一声道:“铁娥任性,招难必多,这是她咎由自取,你本性多情,一涉其间,只怕不能自拔,慎之,慎之!” 飞鸿打了一个冷战,正想多问几句,老人已又道:“你去吧,三年之后的今天,来此见我,必要时,我也许会设法找你,去吧!” 郭飞鸿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而出。 他推门来到院中,却见海禅大师同着灵哥儿正待立在院外,距离云海禅房甚远,那海禅远远见飞鸿过来,合十一揖道:“恭喜施主了!” 飞鸿合十还礼,道:“多谢大师接引!” 灵哥儿下上打量着飞鸿,奇怪的道:“咦!郭相公,你觉得与来时有什么不同么?” 飞鸿一怔,摇头道:“没有呀!” 灵哥儿哈哈一笑,弯下身子打了一躬道:“郭相公,我该恭喜你了!” 飞鸿愈觉不解,不由望着灵哥儿发呆,那海禅也甚觉奇怪的看着灵哥儿道:“你又在说笑了!” 灵哥几一双大眼睛一翻,晃着头道:“说笑?郭相公身浴佛光,你大和尚难道看不出来么?” 海禅经灵哥儿如此一提,不由一惊,当时双手在眸子上揉了一下,细细向着飞鸿打量了一阵,他面色立时大变,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老衲竟是没有注意到此点,施主可谓之福缘不浅了!” 说罢,满脸现出钦慕之色,口中一连串地念着佛号,飞鸿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丝毫也不觉其异,当时奇道:“怎么我不觉得?” 海禅大师微微一笑道:“佛光启人智慧,如鱼之得水,施主少年之身,首次参佛,竟蒙老宗师如此恩待,后福不可限量了。” 飞鸿这才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果然一颗心灵明活泼,和来时忧急烦恼大是不同,只此一点,可得知自己蒙赐非浅了。 当时转过身子,心中默念,向着云海禅室深深一拜,再转回身来,向着海禅及灵哥儿合十道:“二位接渡大恩,请受我一拜!” 说罢又向着二人深深一拜,海禅及灵哥忙自闪开一边,不敢实受。飞鸿拜别告辞之后,大步向山房外行去。 郭飞鸿一路步下龟山,回想这一段奇异的遭遇,真正是不可思议。 可是当他想到了云海老人所说诸言,心中却又不胜担忧,忽然忆起老人赠与自己的那一枚“如意金市令”就取出细看了看。 那是一枚较常用的制钱大上两三倍的金钱,约有半分厚薄,正中凸出一个“令”字,在这个令字的四周,则有一圈小字为:“五湖四海通行”。 反过来正中还有一个“信”字,四周雕着一串念珠,也有几个字,写的是:“行脚迹遍天下。” 飞鸿细看甚久,忖思道:“此令必是老人当年的一件信物,他珍视多年,刻不离身,如今竟慷慨地赠予了自己,也由此可见,他对自己是如何的恩重了。 由这枚金市令,使他又想到了老人所交付与自己的这一重大任务,他脑子里想着病书生花明与冻水石秀郎这两个人物,听老人口气,这两个怪人,如今都已是寿高过百的老人了。 此二人当年既与云海老人平行同辈,其武功当可想而知,自己对于此二人,可真是要慎重处理了,而天下这么大,要去找这两个销声匿迹已久的人,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到此,他呆了一呆,当时收起了金市令,不知何时,已来到龟山脚下,目睹着洪泽湖水,澄碧如同是一片碧绿的翡翠,湖上的渔船又在开始作业了,欸乃声中,渔歌互答,龟山脚下,正有几个舟子系舟小憩,其中之一,看见了飞鸿,立即含笑道:“相公要渡湖么?六个钱就够了,我们就便送你一程!” 飞鸿忽然想到了来时是由楚青青摇舟送来的,此刻不知她上否仍在附近相候? 当时忙走到湖边,四下望了望,却不见楚青青的踪影,心中不由得兴起了一阵怅然的感觉。 他只得登上了一艘渔舟,向对岸驶去,在途中,他不禁又想到了冷剑铁娥……云海老人之言是不错的,此女当真是他命中的魔星。 只一想到了铁娥,她那长身玉立的身材,明澈的一双大眼睛,那苍白的面颊,便浮现眼前,这姑娘是多么的扣人心弦,令人永远忘不了啊! 郭飞鸿尚能依稀的记得在云海山房老人以“大轮回佛法”,使得自己忽然忆起的几个前世故人,虽然他已不能记得前生之事,可是白衣女石绿珠以及粉衣女江竹君,却仍在自己念中。 这时,沐浴在习习的湖风里,他想到了铁娥,也想到了唐霜青,不禁一时感慨万千。 在他此刻意念之中,唐霜青虽和自己结识在先,可是自己与她不过是青楼两面之缘,而限于当时场所,情景,虽觉其风华绝代,谈吐不俗,终究是相识不深,后来发觉其即是苏州闹得满城风雨的女贼之后,更打消了一些对她的好感,近年来,天涯海角,也就渐渐地把她给忘了,这种情形是绝对不能拿来与铁娥相提并论的! 郭飞鸿这一霎时,想到了许多,内心真有无比的感触,对于铁蛾这个人,可真是一个谜,真正是摸不透,记得昔日病榻相守,那是何等一份真挚的感情,而今曾几何时,她竟会变得如此冷淡,简直视自己如同“陌路人”一般! 飞鸿想到这里,不禁又忆及云海老人之言,铁娥原是为自己两世殉情,自己亏负她委实也太多了,可是她如此倔强难以捉摸,简直无法亲近她,再想到离师之时,师父铁云那些托嘱自己的话,要自己务必娶她为妻,想到此,他那一颗心,愈发的感到不安了! 习习的江风,迎面吹过来,忽然使得他心中清醒了不少,再看所乘的渔舟,竟然是向着下流疾驰,并非是向对岸拢去,不禁心中一惊,当时大声道:“喂!这是怎么回事?” 操舟的像是父子二人,一老一少,那个老的戴着一顶大斗笠,搓着一双干粗的手嘻嘻笑道:“大相公,前几天发了大水,水太急,船横不过去,所以只好向下游走一程,实在是没有办法!” 飞鸿打量这父子二人,倒像是作粗活的水上人家,也就没有发作。 说话之间,这条扁舟向下又行了里许,郭飞鸿扫目别的船只,见也有拢岸者,不由心中一动,他目光无意间扫向这艘船舟船尾,竟发现供着一个黄铜的小鼎,鼎内袅袅冒着黄烟。 飞鸿忽然明白了,这艘渔船定是参加了什么帮会组织,也许他们对自己是心怀歹意,当时上前一步,冷冷一笑道:“我现在就要靠岸,快快靠过去!” 那老船夫嘻嘻一笑道:“大相公,老实对你说吧,有几位朋友想要见一见大相公,所以……” 飞鸿不由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老船夫胸衣上,老船夫吓得面上变色道: “大相公饶命……这不是我的主意!” 飞鸿见这船夫如此一把年岁,不由心中一软,松开了手,冷冷笑道:“什么人要见我?” 船夫定了定神,用手向前一指道:“相公请看!” 飞鸿顺其手指处一望,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只顾得与他说话,竟不知水面上结集了大片的渔船,这些渔船少说也有数百艘之多,远远作势,竟然把自己这艘船围在了正中。 郭飞鸿朗笑了一声,再抬头前看,有一艘全黑的大船,停舶在湖心,大船上,立有两排赤着上身的汉子,雁翅似的排开,空出了正中的船舱,舱面上坐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 这时他所乘的渔舟,已然靠向了大船,大船上立时放下软梯,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气势汹汹的道:“朋友,老太爷有请,快上来吧!” 飞鸿方才一瞥之间,便觉得大船上几个人物甚是眼熟,此刻一听他如此一说,立即想起了大船上人,原来就是大湖帮的那几个主儿。 如此看来,想必是大湖帮为报那毁坛之仇,才会如此阵势。 这么想着,郭飞鸿倒也不慌,冷冷一笑道:“原来如此,倒要领教了!” 说罢右手轻扯长衣,已然腾身上了大船。 他身子方自落定,便有一个清瘦的短衣老者迎面走了过来,飞鸿细一打量,已认出了这人竟是大湖帮的向老太爷,此时看来,他那一张黄焦焦的老脸,正蕴含着无限的怒容!” 这位向老太爷站定身子,嘿嘿一笑,双拳一抱,高举过顶的揖了一揖道:“郭大侠,大侠客,久仰了!” 飞鸿一惊,倒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当时也回礼道:“向老太爷,久仰了!” 向老太爷忽然转舒道:“二嫂子,献酒来!” 遂闻一声娇应,就见一个身着红衣,头上插满了桃花的艳妇,手持着一个白铜的酒盘姗姗走来。 这妇人郭飞鸿也是知道的,她就是那日在擂台上所见,叫作马二嫂子,为铁娥所伤的那个女人。 向老太爷接盘在手,道了声:“二嫂子,斟酒送上去,看他饮是不饮。” 马二嫂子一双桃花眼,向着郭飞鸿瞟了一瞟,伸出一双雪藕似的玉腕,就铜盘内提起锡壶,斟上了一杯酒,移步走向飞鸿。 只见她粉面泛春,杏眼流波,当真是“人面桃花”,她来到了飞鸿身边,微微施礼,娇声道:“五湖四海酒一杯,万朵莲花遍地开!” 说罢把酒杯送至飞鸿面前,笑道:“郭大侠饮了此酒,我们之间的梁子也就解了!” 飞鸿退后了一步,冷冷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马二嫂子杏眼递波的道:“你还不明白么?老太爷是有意收你入门,你如果饮了这杯酒,也就算是我们大湖教下的弟子,以你的武功,还可派给你一个重要的位子!要是你不肯饮这杯酒……”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一只玉手向四下指了指道:“你可是看见了?你的本事虽然大,却难以逃开我们手去!” 郭飞鸿冷笑了一声,环目四视,果见那无数舟船,已更形逼近,构成了一圈大大的屏障,围得四周水泄不通。 可是这种阵仗,又如何会看在他的眼中? 马二嫂子见他久久不接酒杯,不由呆了呆,后退了几步道:“姓郭的,你莫非还不识趣么?” 方言到此,就听得一声叱道:“二嫂子且慢,我来问他!” 飞鸿见说话音是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手中拿着一根早烟杆儿,身着湖绸长衫,迈着八字步儿,一直走了过来,他走到了飞鸿身前,冷冷笑道:“老夫姓向名春湖,乃是敝帮的帮主,那一日开坛我不在场,由家父主持,听说足下与一个姑娘,大显神威,把我们大湖帮打了个落花流水,嘿嘿!” 向春湖笑了几声,眯着眼喷了一口烟,徐徐地道:“这几天,我们的人,一直就没有离开你们,那个姑娘虽是暂时溜开了,可是迟早逃不过我们手掌心去,往南往北都有我们的人!” 郭飞鸿眼看对方一团傲气,禁不住心里生恼,当时冷笑道:“向帮主,请你长话短说,我还有事,不便久留,实在抱歉得很!” 向春湖那张瘦脸一沉道:“好,俗语说得好,光棍一点就透,家父因赏识你那两手功夫,破格开恩,非但不怪罪于你,还想收你入门,郭老弟,你如果入了我大湖帮……” 话未完,郭飞鸿一声朗笑道:“向帮主高抬,在下一介俗夫,实不敢高攀!贵帮如果没有别事,我这就告辞了!” 一旁的马二嫂子闻言,手中酒盘高高向上一举,四周如同闷雷也似地吼叫了起来,喊打之声,响彻云霄。 向春湖嘿嘿一笑道:“郭飞鸿,你可是听见了?如果你不答应,只怕是走不了!” 郭飞鸿剑眉一挑:“几艘破船,就拦得住郭某的去路不成?” 接着抱拳一声朗笑道:“告辞!” 话声一落,倏地转身,他身子方一转过,就听见舱内似有摔杯之声,又听一人喝道: “拿!” 那向春湖身子向前一欺,一杆长烟袋,搂头盖顶,直向着郭飞鸿的头顶上猛打了下来。 郭飞鸿身子一闪,又听得一个苍老声音道:“春湖,你闪开看我来对付他!” 飞鸿闻声,回头却见说话的正是那个向老太爷,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象牙筷,指向飞鸿,口中念念有词,忽地一跺脚道:“二嫂子,借一绺头发给我!” 那马二嫂子依言竟然自头上割了一把黑发送过去,向老太爷嘿嘿一笑道:“郭飞鸿,老夫再给你最后机会,你如不答应,只怕刹那之间,要身首异处了!” 郭飞鸿不由心中暗凛,他曾闻洞庭排教的一些近乎魔法的传说,倒没有想到这大湖教竟然也是如此,当时怔了一下,冷笑了一声道:“老头儿,你要如何?有什么法术尽管使出就是!” 向老太爷叱了声“好!” 说着,把那绺黑发,紧紧缠在了牙筷之上,向前跨出了一步,阴森森地笑道:“我先要你断左手一只!” 话声一落,只见他两腕一曲,“啪”一声,竟把手中牙筷一折为二,四下众渔夫一起惊叫了起来。 郭飞鸿方自心惊,却见一边的马二嫂子一声惨叫,一只手,如用刀砍了似的断了下来! 向老太爷见状一怔,面色如纸的“哦”了一声,他身子猛然扑过去,拾起了那只断手,接在马二嫂子断处,回身唤道:“马老二,抱走你的婆娘!” 说着他又向前一上步,霍地自腰上抽出一口短刀,忽然左手按桌,右手持刀,手起刀落,向着自己左手小指砍下去,血光一现,只听“咔嚓”一声大响,有人大叫道:“桅杆断了,不得了!” 向老太爷霍地回身,果见那高有七八丈的大桅杆,竟由中折为两段,“哗啦”一声倒下来,把湖上小舟砸翻了三四条,一时船翻人叫,乱成了一片。 向老太爷两般施展法术,不想非但没有伤着了对方身上丝毫,相反他自己这边,却遭了大殃! 这时他右手弃筷捏住了左手断指,向着郭飞鸿细看了看,忽地变色道:“原来你身浴佛光,难怪我的血指断尸大法不灵了!” 郭飞鸿目睹及此,皱了皱眉,他本想给对方几分颜色看看再行离去的,这时倒觉心中有些不忍,当时冷冷一笑,正要转身而去。 就在此时,忽闻传来一声娇叱道:“不要脸的一群东西,你们不是要找我吗?姑娘现在送上门来,看你们能把我如何!” 话声似乎传自远处,声音一落,一个白衣少女,已自舟船桅杆尖上,快似飘风,倏起倏落的扑纵了过来。 舟船之间,发出了一阵骚动,郭飞鸿抬头一望,不由心中一惊,他已看出了来人竟是冷剑铁娥! 铁娥身法奇快,转瞬之间,已扑到了大船之上,娇躯自空而降,活像一只白色的大海鸥。 这姑娘身子一落下,蛾眉一挑,一声叱道:“哪里走!”猛地向前赶出了两步。 只见她掌中剑由上而下,猛地劈了下来,使得正是铁氏门中不传的奇异剑术“百步空斩”,剑身一落,只见前行的马氏夫妇一声惨叫,双双倒卧血泊之中。 郭飞鸿见状大惊,他真没想到,这铁娥下手竟然如此之毒,当即抢上一步,大喝道: “姑娘剑下留情!” 可是冷剑铁娥生就疾恶如仇的个性,愤怒中,哪里还听飞鸿劝解,只见她身子转侧之间,已横在了大湖帮主向春湖身前,掌中剑第二次挥出,却是由下而上,有如一道戏空银蛇一般! 向春湖父子不过是地方帮会,略擅法术,武技平平的人物,如何能是武林中高绝身手如铁娥者的对手,只听得那向春湖一声惨叫,竟为冷剑铁娥的剑,正面的给劈了个两半。 可怜向春湖这一帮之主,作威地方上多年,人们谈虎变色的一个人物,竟然连一个全尸都保不住,整个身子被直直劈成两半,倒在船板之上,鲜血溅得满船都是,真是惨不忍睹! 郭飞鸿顿足道了声:“糟糕!” 他再也顾不得开罪铁娥,身子向前一掠,已到了铁娥身边,怒声道:“姑娘,你快住手!” 说着,右手施了一个“拿”字诀,向着铁娥手中剑上捏去,可是他却没有料到,那位向老太爷,目睹爱子惨死,状同疯狂一般,突然直向着铁娥扑至。 这老头儿赤手空拳,活像一只疯虎,猛然扑到了铁娥背后,一双带血的手,直向着铁娥背后拍来。 飞鸿见状,大吃了一惊,厉叱道:“快闪开,老头儿!” 情急之下,他只有先救向老头,蓦地收回了手,可是这一发一收之间,无形中已失去了先机。 愤怒中的铁娥,真不愧“冷剑”二字的外号,她身子霍地向下一躬,掌中剑向后一探,这一招“黄雀分翅”,出剑如神,剑光一吐,那向老太爷一声哑嘶,身子遂慢慢地蹲了下来,接着倒地而亡,在他的前胸上,现出了一点血痕,鲜血却由背后直冒了出来! 总共不过是弹指之间,四条人命,已丧在了铁娥手中,这四个人,也正是大湖教里的顶尖领头人物。 在场的渔夫,见状俱都吓了个魂飞魄散,乱嚣声中作鸟兽散开,一时舟横人翻,乱成一团。 郭飞鸿想不到自己一时疏忽,这铁娥竟然又杀害了一条人命,转瞬之间,四条性命死在了她的手中,虽说是死者生前作恶多端,可是如此毒恶手段,终非正派侠士所应有。 这一霎时,他内心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望着现场竟然呆住了。 冷剑铁娥剑斩四人,余勇可嘉,一双杏眼,在大船上望了望,已无自己下手的对象,这时人舟争命,湖上乱糟糟吵成了一片,铁娥望着郭飞鸿冷冷一笑,陡地腾身而起,直纵上了一个船桅。 郭飞鸿忽然惊觉道:“铁娥,你慢走一步!” 忙将身子一拔,也腾上了一支桅杆,铁娥这时身子倏起倏落在众船桅杆上,一路飞纵而去,郭飞鸿自是不舍。 二人这种身手,顿时使得众舟诸人俱都惊吓得怪叫了起来,尽管是巨浪起伏,舟身动荡不已,可是这两个人那种杰出的轻功奇技,飞纵在桅杆尖上,就像是踏行平地一般。 一追一驰,霎时之间,已至湖岸,眼前是一片密集的松树林子。 冷剑铁娥最后一次自舟桅上腾身而起,使了一招“海燕钻天”的轻功绝技,娇躯弹起来足足有七八丈高下,然后飘身上岸。 可是郭飞鸿显然比她还快,他身子几乎和铁娥同时落地,铁娥足一沾地,转身就走,郭飞鸿急急唤道:“姑娘慢走一步!” 铁娥忽然转过身来,只见她蛾眉倒竖,杏眼圆睁,清叱了一声道:“郭飞鸿,你这么苦苦地追着我,是干什么?莫非我铁娥真的就怕了你不成?” 郭飞鸿由不住面色一红,他实在想不到铁娥居然如此声严色厉的对待自己,一时也不觉有气,冷冷一笑道:“姑娘你方才下手太毒了,大湖帮那几个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也……” 铁娥忽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少管我的事,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不着!” 飞鸿冷冷一笑道:“我是可惜姑娘你的名誉!” 铁娥鼻中哼了一声道:“我不稀罕!” 飞鸿叹了一声道:“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个人,我……” 铁娥眨了一下眸子,道:“我们就此分手,以前的事谁也别提了,你要是再跟着我,可别怪我剑下无情。”说罢冷笑了一声,转身而去。 郭飞鸿此刻心如刀绞,尽管铁娥如此,他仍是放她不下,他不能忘记过去的一段情,以及在她父亲面前许下的诺言,当时疾行了几步,又追了上去! 铁娥倏地转身,掌中剑猛挥而出,可是郭飞鸿身子只微微一闪,便躲了开去,铁娥第二次出剑,剑尖由下而上翻出来,招式名为“一天残虹”。 可是郭飞鸿身子微起,不费吹灰之力的又闪在了一边,铁娥第三次扑上来,口中娇叱了一声,长剑又一次翻出来! 目睹着铁娥如此绝情的样子,郭飞鸿一颗心是冷到了底,他忽然叹息了一声,站立不动,他要看看这个狠辣的姑娘,到底要对自己怎么下手! 铁娥哪里体会得出飞鸿此刻的心情,待得剑身递出,忽然发觉出情形不对,可是再想收手已是不及。 只见剑光过处,郭飞鸿一个踉跄,左胸脯上血光迸现,他身子倒倚在一棵树上,只痛得“啊”了一声。 铁娥猛然收剑,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阵惊慌之色,她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只是呆了一呆,倏地转身如飞而去。 松林子里,摇晃着阳光的影子,时有微啸。 郭飞鸿紧咬着牙齿,只觉得左胸上的剑伤痛彻心肺,他不免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只见鲜血染满了全身。这位少年奇侠,一时禁不住悲从中来,落下泪来。 他伤心并非是为了身上的伤,而是铁娥的无情,这一剑似乎说明了她对自己痛恶的程度,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确实该死了这条心了。 想到此,他匆匆在伤处附近先闭住了血脉,胡乱的上了点药,这一剑还真不轻,左胸上竟被割开了半尺长的一道口子,足足有半寸多深。 飞鸿把上衣撕破了一件,在伤处包扎了一下,愈想愈不是味儿,千里迢迢寻来,一腔热望找到了她,想不到,她竟然变得如此。 “她果真是没有一点感情么?” 郭飞鸿想来想去,一颗滚热的心,渐渐的凉下去了,他忽然明白自己的痴情是多么的无聊、幼稚,一个人妄图去获得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该有多傻! 午夜。 徐徐的风,吹在窗纸之上,发出噗噗的声音。 茅屋外有几声狗叫,当空有几颗小星星。 郭飞鸿辗转在长榻上,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呻吟,他床前那一盏昏暗的孤灯,时明时灭摇曳的光影,照映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伤处益发的疼痛,同时口渴得厉害,摸起了茶杯,喝了几口冷茶,睁开双目望了望窗户,天还没有亮,他又倒下来,就口把灯吹灭。 方才他做了个梦,梦见了铁娥,铁娥在对自己笑……很少见的笑靥,他闭上了眸子,想继续去追寻这个梦,难得的美梦! 人如果能永远生活在梦境之中该有多好!只是“由来美梦最易醒”,如果你本身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即使在梦中,也很难不错,她就是铁娥! 郭飞鸿蓦然间呆住了! 铁娥缓缓倒下身子来,她的嘴几乎已挨在了飞鸿的脸上,那沾着泪的一双眸子,似乎显得格外妩媚,她吹气如兰地道:“你听着,只许听不许乱说话,你要是胡乱说,我可要走啦!” 飞鸿呆呆地点了点头,他已为这意外的变化,弄得呆住了! 铁娥嘟了一下小嘴,道:“这些年,我可没有理过一个人,要是有,你算是第一个!” 飞鸿方要答话,却为她伸出玉指按在了唇上,她就像是一个大姐姐管小弟弟一样的白着眼,又笑又嗔地说道:“不是叫你别说话吗!” 郭飞鸿这一霎时,只觉得伤也不痛了,他真有点受宠若惊,眼看着铁娥挨着自己,她那冰冷的脸挨在自己火热的肌肤上,尤其感到无限受用。 铁娥用她的脸在飞鸿脸上挨着,缓缓地道:“你的伤可是不轻,我已经看过了,这都怪你,可不能怪我,谁叫你不躲呢!你是木头人么?” 飞鸿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张开了右臂,紧紧的把她搂住,他脱口道:“姑娘!” 铁娥用玉指点了他一下道:“叫我小娥就行了!” 飞鸿讷讷地道:“小娥!” 铁娥娇应了一声,她把脸枕在他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胸脯上,翻着一双大眼睛道:“你恨不恨我?” 郭飞鸿想转过身子去把灯弄亮,却为铁娥伸手给拉住了,她哼了一声道:“我讨厌灯,这样不是很好吗?” 飞鸿此刻虽是热情澎湃,可是他总觉得这样不太好,尤其是对自己最亲爱的人,似乎不能这样!捕捉一些乐趣。 郭飞鸿转侧了一下身子,含糊的道:“铁娥!” 朦胧中,他觉得身上奇热,热得难受,他想踢开被子,可是这只是他昏迷中的一个想法,却难以付之行动。 忽然,一只冰凉的玉手,摸在了他的脸上。 郭飞鸿迷糊的摇了摇头,把那只手挣开,他紧紧闭着眸子,发出了几声呓语! 床前俏立着一个美人儿,她一身洁白的长衣,秀发披肩,眉目疏朗,映着窗外的淡淡月光,这少女就像是月里嫦娥那么的清艳绝尘! 她轻轻抹了一下眼睛,好似哭过了,只管默默的看着床上的郭飞鸿不发一语。 床前俏立了一会儿,她才由身上取出了一个小白瓷瓶儿,自内中倒出了几粒药丸,小心的放入了飞鸿的口中,又扶起他喝了几口水。 朦胧之中的郭飞鸿,并没有为此而惊醒,他转了个身子,含糊的道:“你……好狠的心……” 白衣姑娘闻及此言,由不住身子一颤,伏在床上哭了,她轻轻伏在飞鸿双腿上,抽泣道:“飞鸿……你,这个傻子,你可知我爱的是你!” 她说的声音很低,显得那么地悲伤。 郭飞鸿忽然惊醒了,猛地会起来道:“谁?哦!你是谁?” 白衣女仍然伏在他双膝上抽泣不已,她的眼泪,湿透了飞鸿的衣裳! 郭飞鸿大吃了一惊,正要再次喝问,那姑娘已猛然抬起了头,伸出双手,把飞鸿的身子硬推得倒睡下去。 在这些动作之中,郭飞鸿才发现这姑娘竟是铁娥,一点也可是,他却实在没有勇气去拒绝对方,再者,他还有很多的话要对她说,他讷讷道: “小娥,你听我说,这些日子我找得你好苦!” 铁娥一笑道:“现在你找到了!” 飞鸿点头道:“是的,你……你父亲他……他……” 才说到此,铁娥忽然坐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不要再提他!” 飞鸿呆了一呆,道:“他……他老人家是我恩师,这些年,他把一身武功全都传授给我了,而且……” 铁娥霍地面色一变,站了起来,她把身子转向了一边,冷冷的道:“原来这样,怪不得你的本事这么大呢!” 说到此,她忽然垂下了头,飞鸿似乎看见自她眸子里流下了几滴眼泪,不由心中一惊,讷讷道:“你……怎么了?” 铁娥猛然转过身来,不过是瞬息之间,她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平常那种冰寒的态度,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永远不知道我恨他有多深,任何接近他的人我都恨,你……竟然是他的徒弟!” 飞鸿呆了一呆,道:“小娥,你错了,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这样对养育你的父亲是不对的!” 铁娥一双眸子,睁得极大,以比冰还冷地声音道:“他没有养育我,自我懂事以来,我就没见过他,他不是我父亲!” 飞鸿一惊道:“可是他到底是你父亲!” 铁娥又慢慢垂下了头,冷森森的一笑道:“他不是,这件事你不必再提了!” 说到此,她伸出一只玉手,掠了一下长发,慢慢转过了身子,苦笑道:“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我差一点作出了傻事!” 她那双明媚的眸子,微微闭了闭,两粒晶莹的泪水滚了下来,张开眼睛,她惨兮兮地笑了笑道:“唐霜青、楚青青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你可以随便挑,她们比我强多了!” 飞鸿猛然一呆,他真想不到铁娥会这么说,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铁娥说完了这几句话,一双剪水瞳子,似怨又爱的向着他望了望,叹了声道:“好好的养伤吧,我走了!” 郭飞鸿霍地翻身下床,可是铁娥却如同一阵风似的飘出了窗外,飞鸿大声道:“小娥,我还有话要说!” 他猛然扑到了窗前,由于剧烈的行动,左胸伤处疼痛加剧,可是他哪里还顾得这许多! 当时腾空身出,等到落地之后。才发觉出自己竟是赤着双足,而且身上仅穿一袭宽松的中衣,那样子实在是不能见人。 他四下张望着,冷月稀星下,早已失去了铁娥的影子。 阵阵的夜风,就像一把把的利刃,刺痛着他左胸上的伤处,他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倚身地一颗树身上,他知道自己这时是追不上铁娥了,她真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郭飞鸿低头叹息了一声,只好重新转回房内。 这时东方已微微现出了一点点鱼肚白色,隔墙的老公鸡正在啪啪地扇着翅膀,正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时候。 在这黎明前夕,郭飞鸿回想着方才所发生的一此,真好像作了一个梦,而事实上这并不是梦,是真实的,以往他曾认为铁娥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可是这观念是不正确的,今天他才看见了铁娥的另一面,她是“艳若桃李,冷似冰霜”! 虽只是那么短暂的一霎那,却足够他消受一生而有余了! 在灯下,飞鸿遐思了一阵子,他似乎还能体会到铁娥留在自己身上的余温,她那冰寒的小脸,贴在自己热烫的面颊上,那是一种何等的感受! 郭飞鸿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甚至还能寻觅到铁娥留在上面的眼泪! 他记起来了,铁娥不是伏在自己膝上哭过半天吗?她为什么哭?一个哭泣的女人,你能说她是绝情的人吗?不!那是不对的! 只是她是如此的善变,当你才发觉出她的可人之处时,她却立刻又变得冷酷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令你永远也捉摸不透的人! 自服过铁娥的药后,他似乎觉得热退了不少,人也清爽了些,可是这种内心的感伤,却使得他心情益发得沉痛,病势反倒像是加重了! 铁娥当真是他命中的魔星,对于她,他是丢不下放不开,当然这其中除了感情以外,另外还有恩义与责任,如此,这位不可一世的奇侠,就更感到难以处理,心情也就愈发的不得开朗。 转回到大湖客栈之后,冷剑铁娥整个的心都碎了。 往昔,她是如何坚强的一个人,可是今天,对于郭飞鸿,她整个地变了,她居然为他流下了眼泪,伤心地哭了。 这真是使她想不透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坚强倔强的女人,可是事到临头之后她才发觉到自己和别人,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剪下了这朵灯花之后,天也几乎亮了! 铁娥推开了窗子,让室外清冽的空气吹进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情上感到困扰,她觉得一种不说出的烦闷,似乎都要为之窒息了。 望着波纹时兴的洪泽湖水,铁娥呆了良久,她忽然跺了一下脚道:“不!不行,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想着,她默默地垂下了头,她忆起了昔日的一段往事,在长沙石云梯东柿口的小屋之中,自己病倒了,他是如何地衣不解带,在床前服侍着自己,如今他病倒了,更何况是自己伤了他,可是自己却狠心地丢开他走了。 想到此,铁娥一双眸子,由不住微微红了。 她来回地在房子里走了几转,忽然站定了身子,却又冷冷地自语道:“不!我不能再见他了,我不能轻改初衷,那唐霜青不是正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吗?我应该找着她,成全了他们才对!” 这么想着她确实内心一松,可是却又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突然,她抽出了剑,腾身院内,剑光绕处,竹叶纷飞,在闪烁的剑光影里,她似乎发泄了不少心中的烦躁和不安。 忽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笑声,一人以玩笑的口吻道:“好剑法!” 铁娥不由暗暗一惊,她本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愁绪,才会如此反常的在院中舞剑,却想不到,附近竟然会有外人在看她,蓦地定住了身子,杏目放威地冷笑道:“什么人?” 她这句话说后甚久,才听得那片小竹林里有一人冷冷笑道:“姑娘,你的身手不凡,想不到这地方,居然还藏有如此身手之人,真正是人间到处有能人了!”
第十二章 开阳三式 冷剑铁娥甫闻此言,不由暗吃了一惊,猛地转身向竹林中望去,却听林内一阵细响,良久才现出了一个灰衣人! 这人瘦长的身子,一身短衣短裤,双腕及两膝,全都暴露在外,头上戴着一顶盆状的竹编斗笠,一半脸都遮在帽子下。 这个人一面分拔着面前的竹枝,一面迈动足步向外走来,他足下穿着一双草鞋,手中还拿一支木削的长剑。 如此打扮的怪人,倒使得铁娥不由心中暗吃一惊,以自己素日的警觉力,别说是一个人藏身附近,就是一只飞鸟,也不易逃过耳下,这个人居然在小小一片竹林内暗窥了半天,自己未能发现,真正是怪也。 铁娥如此想着,禁不住好奇的向着这人打量过去。 瘦高的灰衣人一直走到了铁娥身前不远,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站住了脚步,道: “小姑娘,剑法高明,只是在吞吐之上,稍欠功夫!” 铁娥这时看这人,瘦削的一张黄脸,两颊上有极深的纹路,一双眸子似睁又闭,现几分倦容,睫毛奇长,只是颜色却是灰白之色,他的年岁是一个谜,好似极老,但是却没有一般老人的老态龙钟。 铁娥并不认识这个人,她那疾恶如仇的秉性,是不容许任何人冒犯,这个人偷看了她练功,已经激起了她的潜怒。 当下她冷笑了一声,一双冷锐的眸子,逼视着这个人道:“你是谁?藏在这里干什么?” 这人嘻嘻一笑:“我不是藏在竹林里,是在林子里睡觉,是你惊扰了我的好梦!” 说到此,双手按在剑柄之上,身子微微拱起来,作出一种依老卖老不在乎的样儿。 铁娥鼻中哼了一声,面色更加发白,每当她内心愤怒之时,她的脸色也就止不住变得苍白,她绝不容许这个陌生的怪人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这人说了几句后,分出一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向脸上扇了下,一双眸子时合时张地向铁娥打量着,铁娥才发现到这人头上仅仅蓄有寸许长的短发,平平的贴在头上,其色银灰,和他的眉睫是同样的颜色! 铁娥被他看得更是愤怒,只是她一向是惯于把愤怒藏在内心,外人很难看出的,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既然说出我剑术的优劣,足见你也是一个行家了!” 灰衣人闭了一下眸子,徐徐的道:“略知一二!” 说着又张开了眸子,道:“你可佩服么?我所指出的,是别人看不出来的,可是你自己却应该心里有数!” 铁娥心中一动,这人所说得不错,自己剑术八字诀中,吞、吐二诀略欠功力,这人匆匆一瞥即下断语,可见厉害。 只是铁娥生就一付不服人的个性,只凭对方空口几句话,是难以令她心服的! 灰衣怪人说完了话,身子微转向前走了几步,面对着洪泽湖水,长长地嘘了一声,道: “平湖飞宿鸟,日出归故人,我又来了!” 他说话时,一只足尖微微提起,手中竹剑支着沙地,那样子就像是缩起单爪的一只鹤。 铁娥发现这个人似乎有几分木讷,过于呆滞,他每一个动作,都会固定的保持一段时候,然后才再另外掉换别的一种姿态。 他这两句话声音很低,铁娥没有听清楚,便问:“你说什么?” 灰衣怪人理也没有理她,他那一双眸子,只是远远的向着水面上望去,目光之中,似含有深沉的仇恨光焰。 铁娥上前一步,道:“喂!你可听见我的话了?” 这人慢慢的放下足尖,掉过身来,道:“我耳朵不聋,怎会听不见?” 铁娥气得咬了一下唇,秀眉微剔道:“我要请教你几手高招,你可愿赐教?” 灰衣人哼了一声道:“愿意奉陪!” 铁娥呆了一呆,她生性已是够怪的人,可是这个人看来尤较自己怪癖得多,当时不由冷笑道:“我的剑下是不会留情的!” 这木讷的灰衣人嘿嘿一笑道:“本该如此!” 铁娥向前跨出了一步,足踏中宫,掌中剑微微向侧边摆开了半尺,灰衣人口中微叱道: “你看我的!” 说时扬起了手中的那支木剑,接下去道:“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施展过了!” 铁娥怒声道:“你准备用这口木剑来敌我?” 灰衣人眨了一下眸子,他目光视向沙地,并不直视铁娥,用嘲弄的口吻道:“事实上,我根本就无必要出手的!” 铁娥秀眉一扬道:“你方才不是说过愿意奉陪么?怎么又说此语?” 灰衣怪人忽然咧开嘴笑了笑,抬起头,道:“小姑娘,是你要打的,我只是奉陪而已。” 说话之时,东方海面上忽的跳出了一轮红日,灰衣人口中“唔”了一声,一双眸子立时闭了起来,心把那顶竹笠戴在了头上。 他身子也由不住后退了一步,铁娥见他说话段落不清,而且形状呆痴,不由有气,暗想这反正是你自己招来的祸害,我就给你一点厉害看看! 想到这里,莲足一点,口中喝叱了一声:“看剑!” 随着她的这一声喝叱,掌中剑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眼前灰衣人上身卷去。 剑光打闪,铁娥似乎觉出眼前这个灰衣人身形一长,她眼前一花,竟是没有看清楚对方身子是怎么躲避的,再看那人却仍直直地立在了面前。 灰衣人身形微微前拱,活像是一只大海虾,他咧开巨口怪声笑道:“这一剑要是再高上三分,威力就大不相同了!” 铁娥秀眉一扬,一收掌中剑,双手握柄,身形纹丝不动,霍地又是一剑点出,剑尖抖出了碗大的一朵剑花,直取对方眉心! 这一剑,极耗内力,若没有至高的功力,断断是不敢施展。 灰衣人开口“哈”的一笑,他那大虾也似拱着的身子向上一直。 铁娥就觉得敛身一抖,目光前视时,却见剑尖竟然落入对方口内,灰衣人忽地“噗”一口吐出来,在颤抖的剑影里,身子已然后退了四尺以外。 冷剑铁娥不由神色一变,她自出道江湖以来,剑下不知会过了多少成名的人物,可是像眼前这个怪人这一身神奇莫测的功力,还从未曾见过! 灰衣人吐剑之后,阴森森的一笑道:“小姑娘,你还有厉害的没有?” 铁娥气得面色铁青,剑尖向上一举,把剑锋微微移开,口中冷笑了一声道:“你注意我这一剑!” 长剑一抖,“刷”一声隔空劈了过去! 这正是铁氏门中独有的“百步空斩”剑法,剑气伤人可于百步之内,剑势一出,灰衣人忽然白眉一挑,冷叱了一声好! 就见他右手一按,已把木剑插立在沙地之上,双手同时在头顶上“啪”一合,那样子就像是拍打一个飞在面前的蚊子,可是,铁娥下砍的宝剑,却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这时习习的湖风由水面上吹过来,吹散了铁娥满头的青丝,铁娥虽是使出了全力,却休想落下一分。 良久,灰衣人一笑道:“小姑娘,你还不服气么?算了吧!” 说罢双手一搓一扬,铁娥虽是双手握剑,可是那股巨大的潜力,却使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差一点跌倒在地。 铁娥神色一变道:“你……” 她忽然一咬银牙,身形由侧面,燕子似地扑了上去,掌中剑直向灰衣人右肋下点去,同时她左手微微前探,以中食二指疾点灰衣人肩上环骨。 这一手功夫,铁娥施展得轻灵巧快已极,她指剑并施,更具威力。 灰衣人霍地一声叱道:“看仔细!” 只见他一只大掌当空一扬,那海虾似的躯体,一伸一缩,铁娥“啊”了一声,身子止不住后退了一步,而掌中剑,已到了对方手中。 这一惊,铁娥几乎为之呆住了。 灰衣人嘻嘻一笑,把这口剑在面前细看了看,只见他信手一掷,化为一道银虹,铁娥一惊,以为这口剑被他摔落湖水,方想腾身迎去,可是她身子尚未纵起,就听得“呛”一声脆响,肩头微振,铁娥回手一摸,那口剑竟已插在背后剑鞘之内。 这一时,她忽然悟出来,对方这个灰衣人,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武林异人。 说也奇怪。铁娥在直觉上,竟觉得这个怪士,在某方面甚对自己的性情,她恨他的张狂,却钦佩他那一手不世的奇功。 这时,她冷森森笑道:“你武技高强,是我生平仅见,我不是你的对手!” 灰衣瘦老人咧口一笑,道:“得到你一句赞语,难得已极!” 铁娥在旭日下重新细细打量着这个灰衣怪老人,道:“请教尊姓!” 灰衣人鼻中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多问,小姑娘,由你方才的几手功夫上看,你大概是铁云那不肖的女儿铁娥了,是吧?” 铁娥不由呆了一呆,他惊奇的是对方非但识出自己身份,竟然知道自己父女反目之事,这一点好不奇哉,因为这是铁门的私事,目前除了郭飞鸿以外,不会有外人知道,他怎会一口道出了呢? 想到此,铁娥面色一冷,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多问,莫非是我父亲托你来的?果真如此,你是妄费心机了!” 灰衣人冷森地笑了笑道:“我才没工夫管你们的闲事呢!” 铁娥不由心中微喜,她一生未曾服过人,可是今天这个灰衣人,那一身诡异莫测的玄功,确实令她钦佩已极,她不能忘怀对方那一手绝技,只管望着湖水发呆。 灰衣人向前走了几步,道:“天亮了,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铁娥忽然唤道:“请留步!” 能由她口中说出一个“请”字,实在是不容易,灰衣人停下身子,并没有回过身来,他说道:“小姑娘,你还有什么事情?” 铁娥咬了一下牙齿,面色微微一红,讷讷地道:“你方才那一招空手夺剑的功夫,似乎是以气驭力,手法巧妙,你可以指点一二么?” 灰衣人一只手把竹笠更压低了一些,他似乎是很惧怕当空的阳光,闻言之后,他仍没有回过身子,只徐徐道:“你果然有几分见识,只是开阳绝技,岂能平白无故地传授外人?” 说至此,他抖动了一下微微平削的双肩,冷嘲道:“小姑娘,你真会开玩笑。” 言罢又要走,铁娥秀眉一皱,赶上道:“停住!” 灰衣人这一次才慢慢转回身来,银灰色的眉睫,在阳光下频频眨动不已。 铁娥冷冷一笑道:“我想你的现身,并非是偶然的吧?你对我手下留情,也是有用意的,是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意的!” 铁娥一笑道:“很好,你可以说出来,我只想学你那一手绝技,你可以提出一个交换条件!”灰衣人嘿嘿一笑,转身就走。 铁娥不由呆了一呆,她回头望了望,大湖栈内已有人起身,湖岸上也有几个渔人在推着小船,她忽然明白过来,暗忖我好傻,当着这些人面前,他怎会与我深谈呢? 她向来求艺若渴,只要遇见这类武技高强的奇人,绝不轻易放过,此刻这个奇怪的老人,一身杰出的武功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好不容易遇见了,如何再肯失之交臂? 灰衣人的背影,已将消失在河岸边,铁娥忽然心中一动,就尾随了下去。 湖岸边,几只白鹤,翩翩地在沙丘上飞着,天虽然已经大亮了,可是人迹绝少。 冷剑铁娥心存遐想,一路迫随着前面那个灰衣人,行行复行行,来到了一片沙洲,沙洲附近生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草, 灰衣人忽地腾身掠进了芦苇,铁娥生恐他溜走了,当时忙也腾身而起,也向芦苇内纵去,她身子甫一落地,才发现那灰衣人,就站在面前。 这灰衣人仍然是面向前方,以背影对着铁娥,他身子微微前俯,双手拄剑,道: “你追来了?” 铁娥面色微红道:“你有话现在可以说了!” 老人一笑,转过身来,道:“要学我失传的开阳绝技,并非是一件容易之事!” 铁娥点头道:“这一点我知道!” 灰衣人眨了一下眸子,道:“我在阴暗的地方,住了很久,对于太阳,有些不习惯,这地方四面有芦苇,比较好些!” 铁娥走上一步道:“你来洪泽湖是访朋友?” 灰衣人嘿嘿一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铁娥一怔道:“是访仇家?” 灰衣人摇摇头道:“那倒未必!” 微顿,一笑又道:“前天的龟山之会,你可曾去过?” 铁娥点头道:“去过了!” 说着,她面上隐隐带出了一些羞愧与愤恨之色,不知为何,她对那个云海老人印象极恶,龟山之会更是一想起就令她愤怒满腔。 灰衣人冷冰地道:“你通过了悬镜廊吧!以你的武功是应该通得过的!” 铁娥冷冷一笑,道:“莫非你也相信那种鬼话,那个老和尚会显灵见人?” 灰衣人两片干枯嘴唇动了一动,面如死灰道:“他根本就不是和尚,你可曾见过留有头发的和尚吗?” 铁娥心中一动,点头道:“不错,他是留有长发的!” 灰衣人眨了一下眉毛道:“你对他印象不大好吗?” 铁娥冷笑不语,灰衣人笑了笑道:“好吧,我可以传授你那一手功夫!” 铁娥大喜道:“谢谢你!” 灰衣人冷冷道:“我能否收你为徒?” 铁娥呆了一呆,失望道:“我生平绝不拜师!” 灰衣人冷笑道:“嗯!那么记名弟子也可以!” 铁娥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过……你也不会平白无故传我绝技的,是不是?” 灰衣人微微合目,低声道:“好个聪明的孩子!” 铁娥冷笑一声道:“只要不是叫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怎么样?” 灰衣人冷冷一笑道:“我现在传授你功夫,你要记住,一共是三手,方才空手夺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你学了这三手功夫,武林中就真的罕见对手了!” 冷剑铁娥呆了一呆道:“我只求一招,你何必授我三招,是何道理?” 灰衣人微微作怒道:“我因见你特别投缘,所以才破格待你,你如不学,也就算了!” 铁娥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不是不学,只怕学得你三手绝技以后,办不了你所交待的事情!” 灰衣人嘻嘻笑道:“原来为此,你大可放心,你如果不愿做,哪个又会强迫你去做?” 冷剑铁娥低头思忖了一下,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太便宜了,当时点了点头道:“好吧!” 灰衣人冷冷地道:“你的文学根底如何?” 铁娥怔了怔,点头道:“略识皮毛!” 灰衣人哼了一声道:“你是太谦虚了,其实书读多少倒无所谓,悟力必定要高才行,这一点,你是足足有余了!” 铁娥秀眉微皱道:“这与你的三手绝技也有关系?” “自然有关系?”灰衣人冷森地道:“关系太大了!” 说罢忽然仰首念道:“圣札飞毫,动云龙之气象,天文桂塔,驻日月之光辉。” 铁娥微喊道:“此颜真卿多宝塔碑,莫非……” 说到此,她忽然“哦”了一声,右手并二指在空中微微一划,止不住秀眉一扬,道: “我明白了!” 灰衣人点头冷然道:“你果然悟力惊人,今后如得我传授,天下无敌手矣。” 铁娥冷冰冰的道:“三招已是有愧,怎敢多求!” 灰衣人那双银灰色的眉毛,深深的搭下来,叹息了一声道:“我方才念的那一段宝塔碑你可悟出来了?” 铁娥点头道:“如我猜得不错,那该是三招之前培神养气的一个引子!” “然也!”灰衣人感慨地叹了一声道:“这三招绝技,我为它们编了首五字歌,你记在心中,朝夕研究自能得其玄奥!” 接着微微闭目道:“你要记好了。” 铁娥此刻已识透这怪人的武技,实在由文字中变化而出,一笔一划都有说法,心中着实惊佩,就听得老人讷讷歌道: “出手最为难,龙蛇莫争先 毫厘虽欲辨,体势更须完 有点方为水,空挑抑是言 长短分知去,微茫视每安 六手宜为禀,七红即是表 草勾添反庆,乙九贴人飞 撒之非是乏,勾木可成材 意到形须似,体完神亦全 斯能透肝腑,落指气通玄” 歌毕,忽然开目冷笑道:“这首歌中,包含着我那‘开元三式,,至于你是否能悟出我歌中深意,就不得而知了!” 铁娥智力极高,聪颖过人,灰衣人这首歌每出一句,她便深铭心底,虽说不能立时悟透,却已有了兆头,当时深深一拜道:“前辈功力,只怕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开阳三式极尽神妙玄奇,我已记下来了!” 灰衣人银眉斜挑,微微偏头,木愣地道:“你已学了我的开阳绝艺,小姑娘,你不可随便授人,否则,你难逃我这口‘苍竹剑’!” 说到此,这灰衣人扬了一下他手中的竹剑,铁娥本当那是一口木剑,经他一说,才知竟是竹制的,她生性高傲,自不会为对方言语所惧,当时冷冷一笑道:“我只为你办妥事情,也就不欠你的人情债了!” 铁娥说完了这几句话,向沙洲前走了几步,忽然笑了笑道:“你是找云海老人的是吧?” 灰衣人蓦地一呆,猛地抬头道:“你怎会知道?” 铁娥浅浅笑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灰衣人咧口一笑道:“你既已猜出就更好了,不错,我正是要托你去为我看看这位老朋友!” 铁娥一呆道:“你们是朋友?” 灰衣人颔首道:“是的,很好的朋友!” 说至此,两撇银眉微微下搭,频频冷笑不已,又道:“好朋友疏远了,也就不是朋友了!” 铁娥又呆了一呆,道:“以我看来,你那位朋友,实在早已坐化,头发内已经有了雀巢,你来晚了!” 灰衣人频频冷笑道:“这么说,他的定力更高了!” 铁娥一惊道:“你是说他并没有死?” 灰衣人目光如炬道:“他死活我不去管他,我只要姑娘去为我取回两样东西,你可愿意?” 铁娥想了一想,一笑道:“这工作也太轻松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与他既是故友,怎么不自己去找他呢?” 灰衣人成色一寒,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你不必多问!” 铁娥叹了一声道:“好吧,要我去拿什么东西?” 灰衣人抬头看了看晨空的白云,徐徐的道:“很平常的东西,一块金市和一尊石像!” 铁娥皱了一下眉毛道:“云海老人我已见过了,他不与我说话,我又怎么办呢?” 灰衣人笑了笑,道:“不说话最好!” 说到这里,探手由身上取出一根极细的竹管,递给铁娥道:“你拿着这东西?” 铁娥伸手接过道:“这是什么?” 灰衣人冷冷的道:“竹管内有木针三支,为了避免我这位朋友拦你,必须要先发制人!” 铁娥后退了一步,道:“你要我去暗害他?” 灰衣人冷森森的一笑道:“暗害他?你也把我这位老朋友的武功看得太平常了!” 铁娥皱了一下眉,实在是不大了解他的用心。 灰衣人接着冷笑道,“我这样做,只为了便于你取回我的两样东西,你记住,今夜子时整,一定要时辰正确,你要找到我这位朋友!” “在你未取回我那两样东西之前,”灰衣人继续说:“我要先把竹管内三支木针射入他‘祖窍’、‘黄庭’、‘丹田’三处脉穴之内。” 铁娥方要开口,灰衣人摆手不悦道:“我还没有说完,你先不要插口!” 接着一声冷哼道:“如此一来,他就暂时不能出声动作,然后,你在他正面印堂上为我取下一块金市,还有他身前左侧方第二尊石像,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我,事情就算完了!” 铁娥冷冷一笑道:“你说得太轻松了,那射在他身上的三支木针,岂不使他就此丧生? 即使是他功力高绝,也只怕终生成了残废!” 灰衣人嘿嘿一笑:“谁要你取他性命,东西到手之后,你可以收回那三支木针,半个时辰之内,他一切也就回复如初了!” 铁娥呆了一呆,细想对方之言,果然不错,只是如此做,实在是有损自己的名誉,未免太不光明磊落了! 她低头思忖良久,不发一言! 灰衣人一声冷笑道:“你莫非不愿意?” 铁娥皱眉道:“依你说法,这云海老人功力定是极高,我只怕连身也近不了吧!” 灰衣人冷冷一笑道:“所以我才要你子时前往,他是久坐之人,百骸在一周天之间,必有一个时辰松懈的,你子时前去,可保无虑!” 铁娥冷冷一笑道:“我生平行事,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你在先,赴汤踏火在所不辞,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为你办到就是!” 灰衣人冷冷地点了点头道:“果真如此,我是十分地感谢你了!” 铁娥道:“你无须感激我,明日晨,你在此候我便了!”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那么我走了!” 说罢徐徐转过身子,以手中竹剑,把附近芦苇丛拔开向外就走,铁娥赶上道: “请留步!” 灰衣人站住身子,铁娥就道:“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这话问出之后,灰衣人半天才讷讷地道:“不必,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记住你说的话,明天日出前,我会来此等你的!” 铁娥还想再多问他几句,但他已分着芦苇一路出了沙州,大步而去! 这真是一段离奇的邂逅,离奇得近乎荒唐,可是却是铁的事实! 返回大湖客栈之后,铁娥仔细地思索了一番,除了遵从此人所托行事以外,别无选择,因为她一生绝不愿作一个失信于人的人,再者,那云海老人对她的印象极恶,正可惜此机会出上一口恶气,也好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她于是又想到那灰衣人托取之物,一块金市怎会置于云海印堂之上呢?记得前日参见他时,并未见过有那么一枚金市,灰衣人如何有此一说呢? 想到此不禁甚是悔恨,暗责自己方才没有问明此点,至于灰衣人所说的石像,她倒似乎还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但他要一尊石像又有什么用呢? 苦思甚久,也想不出一个名堂来,不过有一点可肯定的,这种事情,必定包含着一件重要的隐情在内。 铁娥并非是愚不可及的人,岂有贸然为人行此荒唐事情之理,只是她一来有诺言在先,二来受人好处,三来那云海对她印象极恶,有了这三个因素在内,这件事情她也就不再多想了! 转过来想一想,那灰衣人所传授的三式绝招,当真是武林少见,自己意外遇此奇人,学得绝技,真是福缘不浅。 这样一想,铁娥反倒私下窃喜不已,当时就记忆着把灰衣人所授的歌诀背诵了一遍,居然一字不误,她把那首歌写在了一张纸上,整整的一天,闭户不出,细细地推敲,思索,果然是妙绝险极的不世异招,她想一阵,喜一阵,如此,夜晚也就不觉地来临了。 ※ ※ ※ 深夜。 天空中阴沉沉的,没有一些儿月光! 冷剑铁娥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利落,然后推开窗户,飘身而出。 她来到了洪泽湖边,向浩浩的湖水上望去,是时正有一艘小渔舟,亮着灯光,起伏在水面上作业。 铁娥招手唤住了小舟,讲好了渡资,就上了船,小船就载着她向龟山行去。 在船上,她忽然想起灰衣人交与自己的那根竹管,就取出来看了看,那是一根约有尺许长的细竹,尖端安有一个喷口,另一端是一个吹口,像是苗人用的口箭一般样子。 那竹管可以扭开来,其内果然有三根极为细小的木针,状如牙签,却要比牙签还要小上许多。 铁娥就觉得放心多了,困为如此大小的木针,实在不足为害,只要记住临行时,由云海穴道上取下也就是了。 船抵龟山,正是子时左右,如今前往云海山房那一条山路,铁娥已不生疏,不一刻,她已来到了山房门前。 云海山房这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山房门前,悬有两盏书的“佛”字的白纸风灯,在山风里滴滴溜溜打着转儿。 冷剑铁娥知道这时候山房中的和尚一定是都已经睡了,事实上这山房里仅有几个和尚,而且武艺稀松平常,对自己来说,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 铁娥技高胆大,腾身掠进了山房的院墙,只见几间禅房中,也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每一间的窗户内,都透出微弱的灯光,廊子上,正有一个小沙弥在打着盹儿,蚊子绕着他面前的灯笼打转! 前庭是如此的静寂,铁娥也就没有惊动那个小和尚,身形起落,直向着后院扑去。 云海老人的那座小偏院,她是到过的,倒也不难找,很快的就被她找到,腾身掠过了那个月亮洞门,就见灵哥儿坐在院内石阶上双手来回地拍着蚊子。 这小子是专门服侍云海老佛的,白天睡足了觉,一到夜晚他的劲儿就来了。 铁娥不由皱了一下眉,觉得很是讨厌,因为他一出声间,就能惊动了其他的和尚,更重要的是,惊动了房内的云海老人! 她想了想,就由一棵柳树上摘了几片叶子,一抖手,这几片树叶,飘飘如蝶地直向灵哥儿面前飞去! 灵哥儿先是一怔,跟着站起了身子,提着灯笼向那株大柳树行来,铁娥容得他身子走近,蓦地并二指对准一戳,灵哥儿只张了张嘴,顿时就不再动了。 铁娥以隔空闭穴手法,制住了灵哥儿之后,闪身而出,先把他手内的灯笼移开,借着当空几粒小星的位置,铁娥可以断定此刻正是子时。 她回过身来,却见云海那间禅室内也透出一点昏暗的的灯光。她知道,这是佛门的规矩,一个静坐的和尚面前的长命灯是不能灭的! 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铁娥到了此时,是什么也不再顾虑了,当下一哈腰燕子似地,扑到了禅堂正前方,她身子再次的向上一长,已把双手按在了阁窗的横拦上,眼睛也就凑了上去! 她轻功极佳,如此动作,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来! 禅堂内,那个长发披肩的云海老人,仍像那天一样跌坐在蒲团上,黄蜡似的瘦颊,如同泥塑一般,在他身前的灯架上,燃着一盏油灯,散发出昏暗的微光。 冷剑铁娥屏息凝神,仔细地打量着云海老人,他那僵硬的身子,有如是一个固定的骨架子,就好似永远也不会动一般,只是他面上的油泥似较自己前日见他时少了许多。 不知是怎么回事,铁娥只要一看他,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厌恶之感,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原因。 因为那灰衣人关照过她,只有子时这一个时辰内,云海百骨松懈,换句话说这个时辰以内,他是没有反抗能力的,可是话虽如此,铁娥却仍不敢太大意! 她双手一收,已用缩骨术,把身子探进室内,云海老人仍然是丝毫不动。 铁娥略微放心,飘身而下,架上的长明灯为她落身的风力扇吹得长长吐出火焰,所幸并没有熄灭,否则她就看不清一切了! 铁娥站定了身子,匆匆取出那支竹管咬在口中,她目光一扫老人身前,果然有几尊石像,这时候她心情至为紧张,忽然,她发现老人那泥塑的面上,现出了两道深刻的皱纹,同时之间,眉睫阵阵地颤动着,就像是马上要睁开来的样子! 铁娥一惊,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她身子向外一飘,口中“嘘”一声,已把竹管内三枝木针同时吹了出去,正中老人正前身三处大穴之上! 云海老人身子一抖,双眸霍地睁开来,口中道了声:“你是……” 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双眼皮却又慢慢地合上了。 铁娥这时一颗心几乎都要从口中跳了出来,望着云海老人发了一会儿呆,才冷冷一笑道:“我是受你一个朋友之托,来讨回两件东西,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说罢走近老人面前,仔细向他前额处望了望,见他前额处有一个圆形钱状的痕印,只是那块金市却已经不在了。 铁娥怔了一下,又转到了老人左侧方,照那灰衣人的吩咐,把第二具石像抱了起来,正要夺门而出,忽然心中一动,又转到了老人身前,冷笑了一声道: “我把你穴道上的木针取下来,你也就死不了了。” 说罢玉指微箍,已把中在老人“黄庭”“丹田”两处穴道上的木针拔了出来,但待她再向眉心“祖窍”穴上拔取之时,却不由大吃了一惊。 这才发现到,云海老人眉心上已失去了木针的踪影,在他眉心之上,现出黄豆大小的一个红点。 铁娥“哦”了一声,后退了一步,道:“中在你眉心的木针,是你自己取下的,还是给……” 云海老人双眉紧皱,却是一言不发。 铁娥又问了两遍,他仍是不发一言,她在老人身前呆立了一会儿,心想可能是自己手法太轻,那枝木针自行脱落了亦未可知。 想到此,冷笑了一声道:“老和尚,你我虽没有仇,但是我恨你前天地装模作样,今天也叫你知道我铁娥的厉害!我走了!” 说罢转身开了窗户,抱起了石人,腾身而出,又把窗户重新关好,一路来到了院中,见灵哥儿仍然像个木头人似的立在柳树下。 铁娥因恨他前日阻拦自己,本想不管他,可是她到底是个本性善良的姑娘,生恐久闭穴道,害了对方性命,便将身子腾过去,在灵哥儿背心上一拍一抓,灵哥儿一个跟头跌倒在地,穴道就此解了。 铁娥就像一阵风似的,自他头上越了过去,她虽然夹着石像,可是仍然身轻如燕,不一刻已来到湖边,唤来小船登舟而去。 ※ ※ ※ 黎明。 铁娥来到沙洲,灰衣人早已候在那里了,他看见铁娥,森森的一笑道:“你果然是一个很有信用的姑娘!” 铁娥放下了手上的石像,喘了一口气,手指石像道:“你是要这个么?” 说时目光向着灰衣人一扫,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来看了看那石像,不由为之呆住了。 因为这个灰衣人的模样儿,竟和那尊石像一模一样,简直是形同一人,她口中“哦”了一声道:“原来这石像是你呀!” 灰衣人这时已走了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石像的头,冷森森地笑道:“所以我才要你取回来呀!” 说着后退一步,手中竹剑霍地向下一落,“喀”的一声,击在了石像头部,随后,他慢慢的抽回竹剑,含笑又退后了几步。铁娥奇怪道:“你这是作什么?” 灰衣人露出了白牙笑了笑,并不回答,却伸出了一只左乎道,“还有那一块金市呢!” 铁娥摇了摇头道:“不见了,他前额上只有一个金钱的印了,但是却找不到那枚金市!” 灰衣人蓦地神色一变,冷冷一笑道:“是不是你拿去了?小姑娘,你不可以骗我!” 铁娥蛾眉一挑,正要发作,灰衣人忙嘻嘻一笑道:“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不会欺骗我的!” 说到此,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道:“莫非他已找到人了?” 铁娥奇怪地打量着他道:“你说什么?” 灰衣人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三根木针,你取下来没有?” 铁娥皱了一下眉,灰衣人嘻嘻一笑道:“是遗失了吧?” 铁娥心中一惊,道:“你怎会知道?” 灰衣人发出了狼似地一声怪笑,只见他抬头向天道:“项天齐呀项大齐,今后只怕你对我石秀郎再也莫可奈何了!” 铁娥甚是奇怪地道:“你说些什么?谁是项天齐?” 灰衣人撩了一下眼皮道:“小姑娘,我老实对你说吧,项天齐就是云海老人,他功力通玄,今生已成不死之身,只是他对我及另一个老朋友,却是始终不肯放手,这数十年来,用尽了苦心,要置我二人于死地,我是迫不得已,才找了前来!” 冷森森地一笑,又接道:“我虽无法置他于死,却己令他尝到了更深的痛苦,这口气也算是消了一半了!” 铁娥呆了一呆,面色惨白道:“这么说,那一根木针并非是遗失了?” 灰衣人怔了一下,注目道:“你说什么?只有一根木针不见了?” 铁娥冷笑道:“你还以为是三根?” 说着自身上取出所剩两根木针顺手递过去,灰衣人接住看了看,点点头道:“告诉我,那根木针是中在他何处?” 铁娥讷讷道:“是中在他眉心祖窍!”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总算还好!姑娘,你以为这三根针是木制的么?你错了,你且看来!” 言罢把那两根木针置于掌心,双手用力一搓,张开掌心,铁娥就发现他掌心的一对木针,竟化成了一摊白水,灰衣人手掌一倾,一滴滴都流在了沙地里。 这种情形,使得铁娥大为惊异,灰衣人森森地笑道:“这是川地盛产的白蜡虫汁,遇热即化,项天齐是时血走天庭,热力将中在他眉心白蜡针融化,蜡汁已随其血道遍走全身。” 说到此,灰衣人冷冷一笑,接道:“想不到他内功已到了停血止脉的地方,此人真正是厉害极了!” 铁娥闻言内心深深悔恨不已,自己一时冲动,竟然作了如此糊涂之事,当时不禁把这灰衣人恨之入骨,可是她却并不现在脸上。 闻言后,只冷冷一笑道:“这么说,那云海老人眉心的那枝白蜡针并不是遗失,而是融化于他血脉之内?” 灰衣人点头道:“正是如此!” 铁娥咬了一下牙道:“那么中在他‘黄庭’与‘丹田’两处的白蜡针,却为什么没有融化?” 石秀郎讷讷道:“我方才已说过了,云海老儿功力已到了停血止脉的地步,当他发现眉心的针融化后,立知不妙,因而及时止住了胸腹的血路,血路不行,无从生热,白蜡针自然不会冉融化了!” 他说时,银色眉睫频频眨动,可是那停立的身子却是纹风不动,和身边那具石像比较起来,简直是维妙维肖,形同一体。 他说完双睫微合,叹息了一声,似乎还有几分遗憾,铁娥看在眼内,忍着内心的愤怒,道:“你这样作,究竟又是为了什么?白蜡虫汁融入他血液中,又有什么害处?” 石秀郎笑了笑道:“他功力通玄,已成不死之身,我自是莫奈他何,可是白蜡汁却可使他终世呆坐,瘫痪不起,再想下山已是万难了!” 说时,扬了一下手上的竹剑,又发出了狼也似的一声怪笑道:“我这样作,远比杀了他更使他痛苦,从此我石秀郎的事,谁也管不着了。” 铁娥低头想了想,叹息了一声道:“石秀郎你的心太坏了,只是你有如此一身本事,为何不自己找他寻仇,却要利用我这个无关的人呢?” 石秀郎呆了一呆,上下看了铁娥一眼,冷冷地道:“这一点你自是不解,这其中牵涉着我们当年的一句诺言,四十年内他不得下山,我们却也不得上山,云海老儿生平有一戒,从不伤妇人女子,你父铁云,曾是他器重之人,对于你他自然更格外的宽容,因此,我才选中了你,这多年来,他虽未能下山,可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设法想害死我,今天,他也该知道我不是好欺之人了!” 铁娥点了点头道:“你曾经说过还有一个朋友,那人叫什么名字,你可以告诉我么?” 石秀郎森森一笑道:“这人名叫花明!” 他手中竹剑在说到“花明”两字时,重重地在地上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猛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道:“你问他作甚?” 铁娥一双剪水瞳子微微一转道:“问问而已!” 石秀郎死板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怒容,道:“你我缘尽于此,我要去了!” 话落转过了身子,正待举步,铁娥忽然叫道:“石秀郎,你去哪里?” 石秀郎道:“你何必多问?” 铁娥道:“以后我也许有事找你呢!” 石秀郎木愣的脸上,现出了几道笑纹道:“也罢,虽然这件事你做得并不好,可是总算做到了,以后如有事求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铁娥点头笑道:“可是我去哪里找你呢?” 石秀郎闭了闭眼睛,慢吞吞地道,“大半的时间,我都在陕西终南山,你要找我也不难,终南山顶上有一个石象,你找着了石象也就找到我了!” 说罢如飞前行,转眼出了沙洲,铁娥忽见那尊石像还在面前,不由又叫道:“这石像你不要了么?” 石秀郎头也不回,哈哈狂笑着自行去了。铁娥甚是奇怪,不由走过去,想把那石人抱起来,不想手一触及那石人身上,却只觉毫不着力,接着整个的石人都塌了下来,变成了一堆碎粉,铁娥大吃了一惊,为之神色一变。 这时她忽然明白过来,方才那石秀郎,曾经用竹剑在石人头上击了一下,如此看来,他必是以无上的内功,借着竹剑传入石人身上,将石人整个震成了粉碎,可是外表看起来,依然是完整的,只一触摸,立即粉碎。 石秀郎这种惊人的功力,顿时把狂傲自负的铁娥吓得呆住了。 她苦笑了笑,心中有说不出的愧恼,自己这身功力,比之石秀郎简直是差得太远了。 旭日由东方跳出了水面,湖上泛出了万点金光,铁娥怅怅地思忖着,也许是她的经历太浅了,否则怎么会没有听说过石秀郎这个人呢?另一个叫花明的人,更是陌生得很,这两个怪人如果出现在江湖上,江湖上将会变成何等局面? 返回客栈之后,铁娥仍然郁郁难释。 这几天所遭遇的,真是她半生所未经历过的,铁娥感到了自悲,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武技不如别人,比不上郭飞鸿,更比不上石秀郎,对于一个要强好胜已久的人,这种发现,真是相当的残忍! 更使她不敢相信的是,她觉出了自己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对于郭飞鸿,她竟是万般地难以割舍,这和以往的她,是截然不同的! 坐在窗前,铁娥愈想愈悲,忽然,她伏在窗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铁娥实是一个生具至情的人,她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把感情强行压制着,现在一旦受到了挫折,内心起了冲突,自然特别软弱。 趴在硬冷的窗户上哭了半天,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脱了力,连夜奔波没有睡好,这一阵痛哭,立时生出了浓厚的睡意,不知不觉,她就这么着睡着了。 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她身上盖着什么。 她突地直起身子,叱道:“是谁?” 睁开眼睛,只觉得阳光耀目,十分刺痛,却听得一人吃惊的道:“姑娘你醒……了?” 铁娥揉眼仔细一看,不禁冷冷一笑道:“柳英奇,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随便跑到我房里来了!你来干什么?” 柳英奇这时双手拿着一床薄被,面色通红,他放下了手上的被子,苦笑道:“我见姑娘睡着了,正要给你盖点东西,想不到把你惊醒了!” 铁娥望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柳英奇剑眉微轩道:“我在窗外只见姑娘哭得十分伤心,本想立时进来,又怕姑娘着恼,后来见姑娘睡着了,因恐姑娘着了凉,才越窗而进,不想你竟醒了!” 铁娥面色微微一红,截口道:“你别胡说,谁哭了!” 柳英奇叹了一声,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道:“自那日送姑娘至龟山以后,我因事到淮阴去了一趟,今晨才赶回来,姑娘去龟山见着了那个老和尚没有?” 铁娥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柳英奇忽然虎目一瞪道:“姑娘莫非是受了谁的欺凌,只管告诉我,我柳英奇绝不与他甘休!” 铁娥听了这几句话,一时真想落泪,她叹了一声,望望柳英奇道:“你不要胡猜乱猜,谁还能欺侮我?” 柳英奇冷笑了一声道:“我不信,那姑娘又何必气苦呢!” 铁娥杏目一睁,正要发作,可是她目光接触到柳英奇那双痴情的眸子,一时心中又觉不忍,只冷冷地道:“信不信由你,不要在这里烦我!你还是走吧!” 柳英奇忽然长叹了一声,道:“这几日我发觉你变了许多,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快乐,我才安心……” 铁娥摇了摇头,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烦燥。 柳英奇诚挚地又道:“姑娘,如果你心里有事,说出来也许会好一些,也许我能帮你解决,如果这样暗自伤心,那会伤了身子的!” 铁娥望着他苦笑了笑,道:“我马上就要走了,你也不要再跟着我,这样对你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柳英奇立时一呆,铁娥苍白的面上现出了一片惨笑,接道:“倒是有一件事……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你愿意不?” 柳英奇不由双眸一亮,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铁娥目光撩了一下道:“真的?” 柳英奇点头道:“天地可表!” 铁娥低头寻思了一下,黯然道:“我无意中伤了一个朋友,那人伤势沉重,我却又不便去照顾他,如果你能为我去照应他几天,等到他伤势复元,我就感激不尽!” 柳英奇忽然一笑道:“我当是什么重要的事呢,这点小事情姑娘又何必挂怀,你放心,我一定负责做到!” 铁娥低头叹了一声:“按理说是该我自己去的,可是……” 柳英奇笑道:“姑娘自是不便,这人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你只管告诉我就行了!” 铁娥望着他苦笑道:“我如说出他的名字,只怕你就不愿去了!” 柳英奇心中一动。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已答应了你,怎能反悔!” 铁娥冷冷一笑道:“他就是郭飞鸿,现住宏安客栈……你是不是还愿意去!” 柳英奇面色蓦然一变,铁娥叹了一声道:“我早知道,你是不会去的。算了,就当我没说也就是了!” 柳英奇僵立着发了一会呆,忽然惨笑了笑,道:“姑娘你错了,郭飞鸿也并不例外,我既然说去,自无反悔的道理。” 说到此,忽然剑眉微扬道:“他功力深厚,以我看不在姑娘之下,怎会为你所伤?” 铁娥冷笑了一声道:“他功力比我高多了,只是他心存忠厚而已!” 柳英奇冷冷点头道:“原来姑娘是为此哭泣……那郭飞鸿如有所知,旦是身受重伤,也该知足了!” 说着频频苦笑不已,铁娥秀眉一扬,沉容道:“你不要乱说!你到底是去不去?反正我是要走了!” 柳英奇呆呆地望着铁娥,他好像要说什么,可是他始终不知如何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良久,他叹息了一声,掉身而去。 他走之后,铁娥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匆匆收拾了一下随身的东西,自行离去,对于柳英奇的痴情,她焉能没有感触,可是她内心深处,确早被郭飞鸿占满了,怎又能允许她再去对柳英奇有所敷衍! 她恨郭飞鸿,恨他扰乱了自己原本平静的心。 现在,她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她要把这一些恼人的情绪一股脑地全部抛掉,重新拾回以往无牵无挂的生活,她不要任何人走到她生活的圈子里来,就连郭飞鸿也不例外! 春雨霏霏,桃花片片。 柳英奇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来到郭飞鸿所居住的“宏安客栈”,时间已是黄昏日落时分。 宏安客栈内的一个伙计毛七,正端着一碗药汤,向后面行去,柳英奇忙上前叫道: “喂!伙计!” 毛七站住怔了一下道:“客官是住店么?” 柳英奇摇了摇头道:“我是来找一个姓郭的朋友的,他住在哪里?” 毛七眨了一下眼睛道:“郭……你老是找郭大爷的吧?我正在给他送药去呢?” 柳英奇呆了一呆道:“他病了?” 伙计毛七咳了一声,道:“这位大爷也真怪,昨天已能下地,说是今天要走,不知是怎么回事,睡了一觉,今天竟又躺下了,好家伙,这一次可真病得不轻,全身滚烫,都烧糊涂了,嘴里乱说胡话,我们老板可吓坏了,招呼着我给他弄药,要是再不退烧,还得马上去请大夫!” 说罢,把手里的药碗,往柳英奇手里一塞,咧嘴笑道:“大爷,你是他朋友,你来了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柳英奇皱了一下眉,心说我可真来着了,当时点了点头道:“郭大爷住在哪一间房里,你领我去!” 毛七用手指了一下道:“呶!就是那一间,大爷先去,我给你取茶去!” 柳英奇冷冷一笑,遂举步向着伙计指处大步行去,才来到门前,就听得室内有人沉声唤道:“毛七!毛七!” 柳英奇推门而入,只觉得房中充满浓重的药味,靠窗的高榻上,那位不可一世的奇侠郭飞鸿,正侧身睡卧着,柳英奇把药放下,看了看这间房间,十分简陋,总共就是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和两条榆木板凳,他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郭飞鸿头也不回,冷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怎么,怕我不给你们钱吗?” 呻吟了一声,又道:“你给我拿一条冷毛巾来,我身上烧得厉害!” 柳英奇站起来,见桌上红木盆里,泡着四五块布巾,就过去拧了一条,送到了郭飞鸿面前。 郭飞鸿闭着眼睛,翻过身来,柳英奇不由吃了一惊,只见他面红如火,果然烧得厉害,当时就把湿手巾轻轻压在他前额上,叹道:“郭兄,你病势要紧么?” 飞鸿蓦地一震,睁开了眸子,“哦”了一声道:“你……你不是柳……” 柳英奇摆摆手道:“郭兄,你不必多说,我正是柳英奇,只是请放心,今日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我是……想不到你病势如此沉重!” 郭飞鸿奇怪地道:“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说罢作势要坐起来,柳英奇按着他道:“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来看望你的病情。” 郭飞鸿在床上点点头,甚为感动地道:“我不过是受了点风寒,一两日也就好了,何劳柳兄探望?” 柳英奇皱了一下眉,道:“我看你病势不轻……先吃下这碗药再说!” 随即回身把桌上的药碗端起,然后扶着郭飞鸿坐起来,郭飞鸿点了点头,把药汁服下。 柳英奇又慢慢扶他睡下去,郭飞鸿苦笑道:“我与柳兄素昧平生,怎好如此!” 才说到此,柳英奇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飞鸿兄,那一日在蒋坝之事,尚请不要介怀才好!” 郭飞鸿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只要柳兄不介意,我哪会放在心上!” 柳英奇又看了看他胸前的伤,不由俊眉微皱,郭飞鸿唉了一声道:“这是我无意之间跌伤的,柳兄不要见笑!” 柳英奇明知究竟,却也没有说破,只颔首道:“我身边有家师所赐的刀伤药,甚为灵验,我为你上一些也就好了,只是使用前须先以紫藤汁洗濯,才可化去血脓,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郭飞鸿要阻止,柳英奇已推门而去!郭飞鸿不由呆了呆,暗想莫非我为铁娥所伤之事,他已经知道了?再一想又似乎不可能,铁娥是何等性情之人,怎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呢!至于柳英奇为何如此热枕,则更令他大为不解! 想到此,内心甚觉愧疚,只觉得平白受那柳英奇如此恩惠,心中实在不安。 他本已大有起色,只是心念铁娥,思前想后,伤感不胜,偏偏伤口未经妥善处理,受了些风寒,店内照顾又差,才致恶化,一夜之间,竟自大发,卧床不起。旅邸病倒,益发倍感凄凉,柳英奇这时来到,老实说他也实在无法拒绝对方的一片好意。 在床上他感伤了一阵,久等柳英奇不回,不觉沉沉睡去。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房中已多了一盏灯,柳英奇正蹲地煎熬着什么,郭飞鸿只觉身上其热如焚,口中含糊的道:“柳兄,请给我一点水,我要水!” 柳英奇忙站起来,把他扶起,然后用灯照了照他的脸,皱了皱眉,郭飞鸿讷讷地道: “柳兄……怎么敢当?” 柳英奇摇了摇头,不发一语,他先喂郭飞鸿喝了几口水,才轻声道:“你胸前伤势太重,再不去毒,可就难治了!”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一切只有麻烦柳兄了……” 他说完这几句话,双目微闭,出息极重,柳英奇叹了一声:“我见市上紫藤多太干枯,恐怕药力不够,所以亲自上山找了一些,不想误了这么久,真对不起!” 说到此,灯光之下,郭飞鸿面色这一刹那,竟透出紫色,柳英奇不由大吃了一惊,忙叫道:“郭兄!郭兄!你……” 郭飞鸿忽地开目,道:“铁娥,你好狠心!” 说完竟又沉沉睡去,柳英奇呆了一呆,叹了一声,他知道郭飞鸿这时已是烧糊涂了,因而口不择言,也许把自己当成了铁娥亦未可知。 他望着郭飞鸿苦笑了笑,暗想看来此人对铁娥,似有很深的情意,否则何以竟连铁娥的宝剑也不躲,以身试剑,果真如此,他之痴情,也委实令人感到了。 转念至此,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那铁娥对于自己,又何尝有一些情意,只一见面,非骂即避,从无什么好脸色,此女之绝情,也真是少见,只是她那冰冷绝艳的高华气质,却令人神魂颠倒,她愈是无情,自己也更是舍不下她了。 想着想着,柳英奇叹息了一声,望着床上的郭飞鸿,不免生出了一些同情之感! 当下试了试他的热,不敢再多耽搁,他就关上了窗门,先把熬好已将冷却的药汁与棉花移到床前,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郭飞鸿伤处解开。 只见郭飞鸿伤处,已呈现紫色,伤口周围已经溃烂,周身热的怕人,柳英奇咬了一咬牙,更觉铁娥下手之狠毒无情! 他小心地用棉花浸满了紫藤汁水,把郭飞鸿整个伤处洗净,费了半天的时间,才把一些脓血洗涤清洁,直到他伤处现出了白色的肉才行住手,然后,他由身边取出一个小晶瓶,把师傅的刀伤灵药,为郭飞鸿上了整整半瓶多,等到包扎完毕,一切就绪,已是夜深时候。 柳英奇再摸了摸郭飞鸿的额头,似乎已退了些热,郭飞鸿只微微的睁了一下眼睛,便又在不知觉中沉沉的睡去。 在灯下,柳英奇细细打量着郭飞鸿,心中生出了一些感叹,他本来多少对郭飞鸿心怀一些敌意,可是这份敌意,在半日的相处时间里,竟然消失了不少! 他慢慢站起身子,推开了窗户,望着窗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忖思着郭飞鸿和铁娥若是能成为夫妻,倒也是郎才女貌,一对美眷,自己又何必介于其间苦苦不放,只是那一日在湖边,曾见楚青青与他,似乎也有些情谊,这就令人不解了,如果郭飞鸿是一个欺骗感情的风流情种,未免太委屈了铁蛾,自己不能就此任他欺骗下去! 想到此,回身望了郭飞鸿一眼,心中这时真是苦一阵,酸一阵,方要坐下,无意间却看见郭飞鸿枕边有一方砚台,石质光润,似非凡品,为恐跌下来打碎了,就伸手拿起来,目光扫处,忽然发现砚上有“铁娥”两个小字,不由心中一动,靠近眼前,细看了看。 那是一方墨玉古观,由石质上看来,似乎极为名贵,入手冰寒透骨,柳英奇见其上刻有两行字句为“劝君惜时”、“莫负光阴”,翻过来,又有一行新刻的小字,柳英奇这时一颗心跳动得甚是厉害,他本不该偷窥别人私物,可是这时却忍不住不看。 那行新刻的小字,经细看才知是“乙丑年仲秋娥妹持赠于病床”等字样。 看到此,柳英奇止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为之呆住了。 他拿着这方砚台,呆坐了甚久,只觉得双目酸酸,几乎要滴下泪来。 站起身来,他推开窗户,望着室外的夜空,半天,他才转回身,把这方砚台小心翼翼地又放回到郭飞鸿枕下,自忖道:“铁娥呀铁娥,你原来早已和郭飞鸿定情在先,你瞒得我好苦!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心中思忖着,简直好比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频频苦笑不已…… 当空陡起一个闪电,响了几声闷雷,不知何时,又刷刷地落下雨来,柳英奇忽然站起来,自语地道:“忘了她吧!我来得太晚了!” 想着又望了望郭飞鸿,闪烁的灯光,映着他那张英俊的脸,看来他似乎不要紧了。 柳英奇真想不声不响地就此离去,可是一种侠义心阻止着他,使他不得不留下来,他要等到郭飞鸿痊愈之后才能离开。忽然,他想到了自身一件事情,这件事,他本来是犹豫不定,这一刹那,他竟然有勇气决定了。 继而,他心胸也似乎开朗了许多,他变得坚定了许多,他觉得那一天找郭飞鸿无理打斗,是一件多么幼稚的事情! 想到这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再回过头来看郭飞鸿,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歉意,而对方那张英俊正直的脸,在他眼里也变得益发可亲了!
第十三章 倩女幽情 在蛇形剑柳英奇耐心照顾下,郭飞鸿的伤势,大有起色,不过是三天的光景,郭飞鸿已可下地行走,对柳英奇这么一位古道热肠,心存侠义的陌生友人,郭飞鸿内心真是一百二十分的感谢。 反过来,柳英奇对郭飞鸿,竟然也完全改变了观念,他是抱着一种忏悔的心情来照料郭飞鸿的,只是三日来他却很少与郭飞鸿交谈,彼此默默地相处着。 这一夜,郭飞鸿在灯下看一卷书,觉得心中很是沉闷,他放下了书本,长叹了一声,柳英奇正自闭目假寐,闻声开目道:“怎么,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郭飞鸿望着柳英奇笑了笑道:“柳兄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心里烦,这几天要不是你,我真……” 柳英奇由榻上翻身而起,一笑道:“还说这些作甚?只要你好了,就行了,什么事也别放在心里!” 郭飞鸿点了点头,遂不多言。 蛇形剑柳英奇忽然道:“郭兄,你伤愈之后,打算去哪里?” 飞鸿一笑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他说罢,面上浮起了一片凄惨的笑容,他脑子里还放不下冷剑铁娥,只是这话,却又不便与柳英奇说。 柳英奇闻言后,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郭飞鸿,良久才叹了一声道:“实在说,郭兄,我是多么的羡慕你,比起我来,你该是幸福的了!” 飞鸿怔了一下,冷冷一笑,道:“你何必又打趣我!” 柳英奇面色微红,有些讷讷地道:“能得到铁姑娘关怀的人,怎不幸福?” 郭飞鸿鼻中哼了一声,垂下眼皮道:“这能说关怀吗?哈!” 他几乎有些愤怒了,接着惨笑道:“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柳兄,你看我身上的伤,这伤并不是我摔伤的,而是……” 说到此,咬了咬牙,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本想说铁娥的辣手无情,可是那夜铁娥的来此,虽是短暂的相晤,可是那种温馨亲蜜,却已足足令他陶醉,那种感觉,使得他无法对铁蛾作无情的断语。 柳英奇点了点头道:“郭兄为铁娥所伤之事,铁姑娘已对我说过了!” 飞鸿一惊,柳英奇接下去道:“就是我来此,也是铁姑娘所托,她对你是心怀深情的! 你千万不要错怪了她!” 转过身来,柳英奇推开了窗,目视夜空,惨笑了笑,又接着道:“所以我说你是幸福的人!” 飞鸿蓦地坐直了身子,道:“这是真的?你……你怎不早告诉我?” 柳英奇苦笑道:“现在也不晚!” 突然回过了身子,剑目微轩,道:“飞鸿兄,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怎么也不能勉强的,过去我误会你是一个朝秦暮楚的登徒子,可是现在,我想我是错了,你可以原谅我吧?” 他说完,伸出了一只手,目光炯炯地看着郭飞鸿,郭飞鸿呆了一呆,才伸出手来握住了他那只诚挚的手掌。 柳英奇刚笑了一声,显得很高兴,又似有些凄凉地道:“好了,我总算心安了!” 郭飞鸿剑眉未舒道:“柳兄,我钦佩你这种度量,郭某绝非是你所想的那种人。” 说到此,摇了摇头苦笑道:“至于我与铁娥之间……” 他本想说出自己与她之间的关系,可是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了,微微叹了一声,讷讷道: “英奇兄,我们之间,只怕都有难言的苦衷,今后到底如何,尚难预料,你知道,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子……” 柳英奇点了点头,慨然道:“一个洁身自爱,永远不落凡俗的女子!” 接着,他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下,狂笑了一声道:“郭兄,老实说,我前几日看见她送给你的那块玉砚台,整个心都碎了,可是现在,又说不出的为你们高兴,你们两个若能结合,才是理想的一对,你比我强多了!” 郭飞鸿冷笑了一声,道:“你竟然偷看我的东西!” 柳英奇面色微红道:“我情不自禁,这样也好,我也就死了心了,我也好放了心办我的事,就算是死了,也无遗恨!” 郭飞鸿一惊道:“你说什么?” 柳英奇微微一呆,摇头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飞鸿看了看他的脸,注目道:“莫非柳兄眼前有什么为难之事不成?” 柳英奇晒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不过一点小事有待办理罢了!” 郭飞鸿歉然道:“这几日也实在是拖累你了。” 柳英奇一笑道:“这又算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你伤好了,我的责任也完了,更为此交了你这个朋人,岂不是一件快慰之事么!郭兄,你好好地养息,也许三四天就痊愈了,那时候,也许我们还能同一路程,我有事要到淮安去一趟!” 飞鸿似乎发觉柳英奇今天有点不时,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他似乎有一件心事盘据心中.总觉得他心情有些不开朗。 郭飞鸿不由暗暗地留下了心,他知道要想问是问不出名堂来的,自己这数日来,承他忘寝废食的照顾,才能转危为安,正是大恩思报,如果能为他化解了这件盘据在内心的难事,也算多少报答他一分情谊,如此岂不是好? 这么想来,郭飞鸿遂不再言语,柳英奇忽地想起一事,道:“你休息一下,我还要上药铺给你配药去!” 飞鸿正要劝阻,柳英奇已推门而出。 他走后,飞鸿不禁又兴起了一番伤感。暗忖那铁娥此刻也不知如何了,她既然托咐柳英奇来看顾自己,想必已离此他去了,今后自己再想找她,看来真是万难了。 想到此,不由喃喃自道:“恩师呀恩师,你把爱女终身托付于我,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此时此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从而又想到了龟山的云海老人所嘱自己的事情,内心更止不住阵阵纳闷,眼前诸事,竟是没有一件可以令自己开朗乐观的,想来想去,没有一点头绪。 忽然,他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虽是在伤病之中,他的听觉仍然是极为灵敏,立时他就可以断定出来,有一个人轻步向着这间房门掩来。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他由不住吃了一惊,暗忖:莫非是柳英奇回来了?他又为何如此? 想到此,有意装成半睡的模样,微微闭上了眸子,静观发那是一种凝神提气的轻步,如非有飞鸿那么高的武功造诣,是绝对听不出来的,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已立在了门前。 郭飞鸿微微运集真力,贯之右臂,只要一旦发现不对,这一掌就可致对方死命。 果然在他有了这种决定之时,那扇门,竟然无风自开,发出了轻轻的“吱”的一声。门开后,久久不见有人进来,床上的郭飞鸿仍然是不动声色,他身子倚在床栏上,装成睡着的模样,几上一盏油灯,被风吹得闪闪欲熄,室内显得时明时暗。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黑色的影子,像是一个幽灵似地,蓦然飘了进来。 这人身子落地后向墙上一贴,郭飞鸿才看清了来人那付样子,不由暗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丑陋之人。 只见这人生就不满四尺的身材,一颗大头,足有巴斗那么大,其上乱发如草,色呈灰白,一根根都似刺猬也似倒立着。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皂色的长衣,长可及地,包裹着他那矮小的身躯,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然而这个人,郭飞鸿却不能轻视他,由他那双突出的瞳子看去,此人当是一个身怀奇技的武林高手。 郭飞鸿表面上是纹风不动,可是暗地里此人一举一动全在目中,他奇怪地是对这个人陌生得很,他来此又是什么用意呢? 这怪人向郭飞鸿身上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异,一双瞳子又在柳英奇那张空榻上望了望,显得有些失望,遂见他面上带出一丝冷笑,举步向郭飞鸿身边走来。 这种情形之下,郭飞鸿不便再保持沉默了,就在这怪人即将靠近床边时,他猛然张开了瞳子道:“什么人?” 大头怪客顿时一呆,突地站住身子,他那一双突出如珠的瞳子逼视着郭飞鸿,沉沉一笑,道:“很好,你醒了,小朋友,你不要怕,你身上有伤,我不会怎么样你,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郭飞鸿冷笑道:“深更半夜,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有什么事问我?” 大头怪客阴森一笑道:“我是来找一个姓柳的,小朋友你可认得他?他叫柳英奇!” 飞鸿心中一震,当时冷笑道:“我不认识什么姓柳的,你找错地方了!” 大头老人呆了一呆,面色骤变,摇了一下大头道:“不可能,他必定住在这里,你不要骗我!” 郭飞鸿坐直了身子,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是住在这里,只是今晨有事出去了……” 老人点头道:“好,他什么时候回来?”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也许一两天,也许就此而去,就不回来了。” 大头老人冷笑了一声道:“好吧,他回来后,就烦你转告他一声,三日后我在东城薛家祠堂等他,过了子时我就不等了!” 说到此,这大头老人仰天一阵大笑。 这声大笑,有如是当空一个霹雳,猛可里把郭飞鸿吓了一跳,大头老人笑声一住,用十分悲凄的声音接道:“他要是不去,我也不再来找他,那时候我要广发武林贴,请出几个好朋友来评断一下过去的一段是非,那时只怕他脸上不大好看呢!” 郭飞鸿怔了一下,道:“足下贵姓,大名是……” 大头老人冷笑道:“我姓雷,你一提他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怅怅地叹了一声,转身一纵,已没于黑暗之中,郭飞鸿本还想问他几句,可是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不禁甚是纳罕。 大头老人身子方纵出不久,柴门再敞,柳典奇面色苍白地匆匆进来,飞鸿惊声道:“柳兄!” 柳英奇一指按唇,微嘘了一声,忙自把房门关上,然后侧耳听了听,等到确定没有异状之后,这才叹了一声,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郭飞鸿道:“来了不久!” 柳英奇放下了药,神色很是黯然,过了一会儿,冷冷一笑道:“很好,我原本也要去找他,现在他既然找来了,就更好不过!” 说着,忽然“啊呀”一声,匆匆跑到床边翻了翻,睹状仓皇已极,口中连连道:“糟了!糟了!” 郭飞鸿奇道:“你找什么?” 柳英奇站直了身子,细想了想,又在身边摸了一下,才神色缓和地一笑道:“还好!还好!” 飞鸿不禁大是奇怪,只是对方不明说,自己也不好细问,当时只是奇怪地望着对方,柳英奇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郭兄,你不要见笑,唉!我真是太沉不住气了,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言至此,又叹息了一声,道:“这一天,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他似乎早已想到了有此一天。 郭飞鸿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找你又为了什么?” 柳英奇定了定神,微叹道:“此人姓雷名三多,人称‘黑羽’,又有人呼其为‘黑鹰’。是一个身怀绝技难以应付的怪人。” 郭飞鸿皱了一下眉,冷笑道:“既是武林中高人,午夜来此刺探,未免太不漂亮了!” 柳英奇摇了摇头,苦笑道:“郭兄,你错怪他了,此人虽是貌相凶恶,可是内心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来这里,并非是想暗害我,而是……” “是想作什么?” “而是……”柳英奇叹了一声,冷笑道:“是想盗取一样东西!” 郭飞鸿叹了一声道:“我想你们之间,必定有一件隐秘的往事,柳兄如不便说,我也不问就是!” 柳英奇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的,只是我知道得太少……先师一去世,就更莫测究竟了!” 郭飞鸿注目道:“令师莫非已……” 柳英奇点了点头道:“是的!已经去世了,只是此事那雷三多也许还不知道!” 说到这里,柳英奇忽然问道:“那雷三多可曾留下什么话么?” 郭飞鸿点头道:“三日后东城薛家祠堂等你,午夜不至,他就自行离去!” 柳英奇笑道:“很好!” 郭飞鸿微微冷笑道:“他还说,如果至时你不到,他将要广发武林帖,向你质问一段是非。” 柳英奇一声狂笑道:“这么说,我是非要见他不可了!” 旋即叹了一声,把买来的药,倒在药罐里,微微一笑道:“三天时间还长,那时我想你身子应该复原了,我也没有别的事,正好与他作一个了断。” 郭飞鸿咬了咬牙道:“柳兄对我恩重如山,三日后我自信身体可以复原了,这雷三多你就交与我来对付好了!” 柳英奇冷冷一笑道:“此事与你无关,郭兄你又何必插手!” 郭飞鸿尚要说话,柳英奇却冷然又道:“郭兄好意,我心领了,这件事你如出面,是非黑白就更说不清了,那时雷三多将更有说词,笑我无能了!” 他说完,把药罐里加上了水,然后置于小火炉上慢慢地煎熬,他一面用扇子扇着小火炉,一面有所感慨地道:“我是一个自幼丧父离母,孤苦无依的孤儿,如非恩师收留我,传授了我这身本事,也许今天早已饿死在家乡汉水江边……” 他咬了一下牙,讷讷地又道:“所以说,我的一生蒙受恩师至多,现在就算为他老人家死了,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言罢他又惨笑了笑,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熬好的药,斟出了一碗,送到了郭飞鸿面前道:“吃了吧!” 飞鸿接过碗,慢慢的把药服下去,柳英奇却走到了窗前,默默无声的向窗外望着。 窗外月色朦胧,几株青竹,在夜风里战抖着,这客栈里,还有人在吹着笛子,袅袅的笛音,益发使人平增一份伤感。 柳英奇回过身来,干笑了一声道:“我生平个性孤癖,故此从未交过什么朋友,如果有,郭兄你是第一人了!” 郭飞鸿甚为感动地笑了笑,他对这个年轻人,越来越具好感,而他一生所喜爱的就是如同柳英奇这种肝胆相照的人,他忽然觉得在某一方面,这柳英奇和风阳府的楚秋阳有些类似,起码他们都有一颗赤诚的心,和勇于助人的豪情。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声道:“在凤阳府我结识了一个挚友名楚秋阳,此人是一个仗义轻财的豪爽汉子,此番事了,我三人如能结为金兰之好岂不是好?” 柳英奇不由一喜,道:“你是说的小孟尝楚秋阳?此人我久仰得很,只是无缘识荆,哦!太好了,只是此事要待我会过雷三多之后……” 言方至此,床上的郭飞鸿突然剑用一皱道:“有人!” 柳英奇也已惊觉,当时面色一变,只见他冷冷一笑,道:“我去去就来!” 话落,右手一按窗沿整个身子就像一只大狸猫似地窜了出去,身子一落入院中,果见茅草屋顶上,伏着一个人影。 那人似乎蓦然发现有人出来,也似甚是吃惊,在屋顶上使了一式“金鲤倒窜波”,嗖一声,已窜出了三数丈以外,紧接着一长身,又拔上了另一处屋檐之上。 柳英奇本以为是黑羽雷三多,可是这时由背影上看去并不像,心中大异,冷冷一笑,一个杀腰,已扑了上去。 檐上人影,身子再次倒仰,又窜出了丈许以外,前面是一堵围墙,这人竟自腾身而过。 可是,柳英奇仍尾随着追了过来,口中轻笑道:“相好的,你慢走一步!” 双臂一振,也腾过了围墙,眼前是一道溪水,溪水一头却是一片密密的竹林。 柳英奇生恐这人循入竹林,当时足下加劲,用“燕子三抄水”的上乘绝技,身子一连三个起落,已赶到了这人身后,右掌向下一沉,挟着一股劲风。直向着这人背上击去。 夜行人身子向前一载,身形甚为轻灵,只见他双手一张,已把身子划到了一边,接着右手向外一分,反向着柳英奇腋下一掌拍来。 柳英奇冷笑道:“好厉害!” 口中说着,左手向着一托,他本意是想把对方身子逼得右倾,然后用重手法伤他,可是来人并非那么易欺,他那伸出的手不避反迎,手掌向后一扣,只听得“啪”一声,两只手掌贴在了一块儿。 柳英奇只觉得对方那只手竟是柔若无骨,在滑润的肌肤下,却透出一股无比的劲道。 柳英奇这一个感觉,立时使他觉出对方是一个女人,因为男人绝不可能有这么柔滑的肌肤,这一发现,顿时使得他脸上一红,借着对方的手劲,身子向外一闪,同时口中叱道: “你是谁?” 夜行人口中娇声喘着说道:“要你管!” 说时,她身子向前一欺,双掌齐出,直向柳英奇双肩上按来。 柳英奇后退了一步,用“二柳分扬”的手法,分开了对方双腕,由于距离甚近,他看出了对方是一个身材颇高的姑娘。 这姑娘头上扎着一袭黑色的薄巾,弯弯地一双柳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柳英奇看在眼中,只觉得极为眼熟,偏偏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有了这一层顾虑,柳英奇自是不便再下煞手,而对方那个大眼睛姑娘,也似没有兴趣打下去,也闪了个身,叱道:“失陪!” 娇躯一弯,箭也似地跃了起来。 柳英奇一声冷笑道:“休走!” 身形微挺,跟踪而起,二人一前一后,一时之间,已驰出了里许以外,接近竹林之边,柳英奇生恐她入林循失,奋身纵上,一声朗笑道:“姑娘休走,柳某得罪了!” 双掌向外一探,向着少女肩上就搭。 长身少女旋风似的一个猛转,月光之下,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不退反迎,并二指,直向柳英奇咽喉上点来。 柳英奇暗吃一惊,想不到对方手法如此厉害,连忙后退了数尺,口中道:“姑娘住手!” 少女收手退身,一双眸子在月光下益发明媚,她望着柳英奇冷冷的道:“你这个人真是怪,苦苦地追着我干什么?我莫非怕了你不成?” 柳英奇冷笑了一声道:“姑娘夜半三更隐伏在我们房上鬼鬼崇崇,意欲何为?” 抖了抖肩膀,又接道:“姑娘如没有一个合理的答复,恕我要强留芳驾了!” 少女面上似有些讪讪之色,她鼻中哼了一声:“这不关你的事……” 柳英奇怔了一下道:“怎么不关我的事?” 长身少女一双瞳子,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一转,冷哼了一声,扭身就走,柳英奇一上步正要出手,少女已似先知,霍地又转过身来叱道:“你还要怎么样?” 柳英奇抱拳凌声道:“请姑娘说明来意,否则恕不能放行!” 少女咬了一下嘴唇道:“我偏不说,你要怎么样?” 说时右腕一翻,已把背后一口长剑撤了出来,秀眉一剔,冷笑道:“你如果再不知进退,可就怪不得我剑下无情!” 剑一撤,转身又走。 柳英奇暗笑了笑,足下垫步,“呼”的一掌向着少女背上打去。 长身少女这一次是真怒了,一声娇叱,霍地转身,掌中剑“长蛇吐信”,分心就刺,柳英奇纳腹吸胸,如随风飘絮似的荡至一边。 少女身形再进,掌中剑“怒剑狂花”带起了一天的剑影,向着柳英奇双肩前胸三处地方猛刺过来! 这一次剑势厉害,柳英奇被逼得跄踉退身,几乎跌倒在地,这才知道对方姑娘剑招厉害,他不禁暗恨自己来时匆匆,竟然忘记携带兵刃,空手对敌,尚可制胜,此刻对方撤出了兵刃,自已就非敌手了。 长身少女一连两招,迫得柳英奇无法立足,不由胆势大壮,娇躯连闪,第三招“秋茶遍野”正要挥出,柳英奇身子倏地腾起,一双铁拳,夹着两股劲风,直向少女侧肋上捣去! 少女身子一个侧滚,哗啦一声,翻出了丈许以外,她似乎没有恋战之意,身子翻滚之间,来至一旁,剑交左手,狞声道:“我对你已是忍了再忍,你可不要再逼我!” 边说边喘息不已,柳英奇呆了一呆,道:“姑娘午夜来访,必有原因,如不明说,请恕仍难放行!” 这长身少女一双瞳子睁得又大又圆,娇哼一声,道:“我又不是贼,我不过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显得有些难以启齿,跺了一下脚,掉头又走,柳英奇嘿嘿一笑道: “姑娘不说明,我是绝不放你走的!” 身子倏地腾起,随后疾追,眼看着前行少女,已快到竹林旁边,柳英奇情急之下,正要奋力腾身,忽见少女右肩一沉,不由心中一惊,果然那姑娘娇躯一个翻仰,口中一声叱道: “着!” 黑夜里,但见两点银星,分左右飞来。 柳英奇身子一个挪移,方自躲过,不意眼前银光一闪,第三枚寒星又到,耳闻那少女一声叱道:“右闪!” 柳英奇惊怒之下。只疑少女故布疑阵,偏偏向左一闪,但听少女一声惊呼,他只觉得左肋下一阵刺痛,已为暗器打中。 暗器中身发出了“波”的一声,好似打中不深,只受了些皮肉之伤,柳英奇身子落下来,有些莫名其妙,这时那姑娘已投身林内,沓然无踪。 柳英奇自忖追之不上,愣了愣,只得怅然而返。 在归途中,他用手摸了摸伤处,似中了一支小镖,虽是伤得不重,却也不便随便处置,当时匆匆赶回客栈,越墙而入。 郭飞鸿见他进来,不由吃了一惊道:“你受伤了?” 柳英奇摇头道:“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说时他走到灯下,细看了看,一只菱形的小银镖,深插肋内,不由吃了一惊,暗异既入肉如此之深,怎么不觉疼痛,岂非怪事! 想着信手把那小镖拔起,这一拔,才知道镖头原来嵌陷在一物之上,柳英奇探手一摸,口中“哦”了一声,遂由怀内取出一只镶满了珠串的女子绣鞋,那一镖无巧不巧,正中在鞋底上,几乎贯穿而过。 柳英奇面色微变,牙关紧咬,好似十分心痛模样,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贱人!” 郭飞鸿见他怀内藏有一只女人的绣鞋,心中也甚是诧异,只是望着他发楞,柳英奇这时面色微微一红,忙把那只鞋收入怀内。 郭飞鸿装着没有看见,问道:“那人你追到了没有?是什么人?” 柳英奇随便在伤处上了点药,只不过是极轻微的一点破伤,闻言剑眉一轩道:“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追是追到了,却又为她逃了。” 郭飞鸿微异道:“这姑娘可曾说过什么没有?” 柳英奇想了想,道:“奇怪……我一定见过她,她是谁呢?” 说着,反复看着那只小银镖,郭飞鸿见状忽然心中一动道:“柳兄把暗器给我看看!” 柳英奇递过来,道:“这姑娘并没有恶意,只是她又为什么来呢?奇怪!” 郭飞鸿接过镖来,略为一看,不由道:“柳兄不必费解,这姑娘不是外人!” 柳英奇忙问:“你莫非认识她?” 郭飞鸿微微一笑,颔首道:“此女乃是我方才与你所说的那个小孟尝楚秋阳的妹子,名叫楚青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柳英奇“哦”了一声道:“难怪我看她如此面熟,这就是了,那一日在洪泽湖上与你泛舟共游的不就是她么?” 郭飞鸿俊脸微红,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她!” 说着把银镖丢还,柳英奇接回手内,又细看了看,发现镖尾上,果然有一个圆形的印记,其上有一个“楚”字,心知郭飞鸿说得不错,当时鼻中哼了一声,一面收镖于怀,一面道:“有一天,我要再会一会这位女侠客,面谢她这一镖之恩!” 郭飞鸿摇头道:“柳兄弟,你千万不可以,此女不是坏人,这一镖她亦绝非是有心要伤你!” 柳英奇忽然记起,那楚青青发镖之后,曾招呼过自己向左面躲闪,只怪自己疑心,才会中镖,如此看来,这位姑娘果然对自己是心存仁厚了。 当时止不住面色也微微泛出一些红来,郭飞鸿看在眼中,忽然心中一动,当下道:“柳兄以为这位姑娘人品如何?” 柳英奇摇了摇头说:“初识一面,不便置评!” 郭飞鸿想到了楚青青昔日一段温情,内心不免有一些感慨,只是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这份感情的,否则误己误人,罪莫大焉! 想到此,就问柳英奇:“你当真要去凤阳府会会这位姑娘么?” 柳英奇点了点头,道:“我要还她这支镖,就便还要领教她银镖特技,否则怎能心服?” 郭飞鸿浅浅一笑道:“那就太好了,我尚有一封书信托交楚秋阳,就便烦你带去了!” 柳英奇随口答应了一声,就脱下了外衣,不想衣衿方启,那只绣鞋又落了下来,他忙抬起,偏头一看郭飞鸿,苦笑了笑道:“郭兄,你奇怪吧?” 郭飞鸿含有几分同情地望着他道:“这必是那雷三多要找的东西了!” 他甚至凭着这只女子绣鞋,可以猜想出柳英奇的一段悲伤身世的大概! 果然柳英奇面上泛起了一片悲凄之色,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无力的看着郭飞鸿,道:“你说得不错,那雷三多就是要找这件东西,至于他为什么要,我却不知道!” 郭飞鸿坐正了身子,讷讷问道:“这只鞋是你……” 柳英奇苦笑了笑,道:“是我母亲的……” 郭飞鸿微微一怔,柳英奇望着他冷然道:“你当然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师父临终时,把这只鞋交给我,说是我母亲临去时交给他老人家的,叫他转交与我,将来用以为我母子相见时的证物!” 郭飞鸿奇怪的问:“这又与那雷三多有何关系?” 柳英奇纳闷地摇了摇头,惨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雷三多和我师父,昔日乃是同门师兄弟,至于他们后来怎么成仇,我也不明白,就这一点,也是恩师临终时才告诉我的。” 顿了顿,他又接道:“我师父还告诉我这只鞋内秘藏着地址,可以找到我的母亲……” “……至于我母亲既仍在世,为何不来见我,又为什么把这只鞋交与我师父,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父亲早已死了,我是个孤儿,是恩师把我抚养长大的……” 说到此处,他那双虎目内,已噙满了热泪,郭飞鸿安慰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必再多想,眼前既有这件信物可以找到令堂,倒是一件喜事,你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柳英奇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这是我一件大心愿,我师父故世时,要我妥收此鞋,尤其要防雷师叔偷窃,这一点我真是不明白……” 说着频频叹息不已,旋又道:“我想此中必有道理,也许哪一天,雷三多能告诉我……” 他冷笑了一声,来回地在室内走着,不时地发出叹息之声,忽然立定脚步,又恨恨地道:“我只知道,雷三多是我师父的大仇人,可能是他逼走了我的母亲,我那位恩师晚年更是时常叹息,可怜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那时候我已下了决心,有一天我必要手刃雷三多,以谢他老人家养育之恩,可是奇怪的是师父却又不要我这么作。”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拳,发出了“砰”的一声,郭飞鸿劝道:“早晚你会明白的,睡吧!” 柳英奇长叹了一声,冷冷一笑道:“三天之后,我与雷三多会面之时,也就是我与他分出生死的时候,他如不杀我,我就杀他!” 郭飞鸿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你不会死的!” 柳英奇冷笑道:“这也不一定,那雷三多在梅岭被困经年,听师父说,已练成了绝世奇功,我只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如其叫我这么糊里糊涂的活下去,还不如叫我死了的好,我真活腻了!” 郭飞鸿冷冷地道:“你不要忘记令师交与你的任务,你还要找寻你的母亲,否则你就是不孝!” 柳英奇面色微变,悲凄的道:“什么孝不孝,她能二十多年不要我这个儿子,把我寄养在师父家里……我又何必苦苦寻她做什么?” 说到此,热泪滚滚而下,全身瑟瑟战抖,悲愤已极,郭飞鸿叹了一声道:“坐下来吧,你太激动了,你可曾想到,也许令堂有难言之隐,天下岂有不爱自己儿子的母亲?这其中必有道理,有一天你见到了你母亲,也许你会明白这原因的!” 柳英奇忽然以手掩面,痛哭了起来。郭飞鸿慢慢下床,拍了拍他道:“不要伤心了,你要想开一点,睡吧,咱们明天再谈,我想令堂既有此鞋交你,并有地址在内,这就不难找到,这件事我愿意帮助你!” 柳英奇忽然住声,点头道:“郭兄,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这件事我只有托你了!” 言罢,忽然自怀内取出了那只绣鞋,交与飞鸿道:“这只鞋暂请为我收着!” 郭飞鸿一惊道:“这是为何?” 柳英奇冷冷的道:“三日后我去会雷三多,要是活着回来,你再还我,否则就请你代我找寻我那可怜的母亲了,你务必要答应我……好么?” 郭飞鸿呆了一呆,不禁也有些黯然,当时把鞋接过来,苦笑道:“我答应你就是,不过你放心,你是不会死的!” 柳英奇不由面上浮起了一层欣悦,他紧紧握住郭飞鸿的手道:“飞鸿!万一……我柳英奇来世犬马必报!你是我生生世世的大恩人了!” 郭飞鸿站起身吹灭了灯道:“别多想了,睡吧!” 夜色朦胧,四野无声。幽幽 一丛柏树遮住了斜照的月光,在黑沉沉的祠堂上空,几只蝙蝠翩翩的低掠着,平张的翅膀,就像飘舞在空中的海裳叶子。 “蛇形剑”柳英奇在子时前来到了这里,他抬头认了认那块正门上悬着的描金大铜匾,不错,正是“薛家祠堂”,然后他双手推开了低矮的栏栅,迈步进入。 他内心,此刻感觉异常地平静,生死二字对于他来说已不算是一回事,既然郭飞鸿已答应他,在他不幸身死之后,继续他的志愿去找寻母亲,他己没有什么再值得牵挂了。 鹄立在一尊石狮旁边的雷三多,忽然发现了柳英奇,不由冷森森地笑道:“很好,你践约来了,是吧?” 柳英奇站定了身子,抱拳道:“幸会,幸会!” 月光下,美者益美,丑者更丑,柳英奇之英俊,雷三多之奇丑,显然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大头矮躯,乱发如蓬,雷三多确实是够丑的,当他目睹着柳英奇的从容镇定,内心更是兴起了无比地愤怒。 狂笑了一声,雷三多点了点头道:“小伙子,这件事原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昔日你虽帮助你那无义的师父,百般地折磨我,可是我都能原谅你,因为那也许并不是你的本意……” “现在你师父既然死了,我也可以不必与你过分计较,这些年来,我对这件事情看开得多了!” 柳英奇微哂道:“我只是践约而来,至于先师与你过去的经过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多问,雷三多,你看着办吧,你要想过手,我也奉陪,要是变了心意不想再动手,那更好,我掉头就走。怎么样,我全听你一句话!” 雷三多发出了像夜猫于似的一声狂笑,摇晃了一下身子,道:“小伙于,你真会说话,每一句我都听见了。成!真有你的!” 柳英奇怒声道:“什么意思?” 雷三多咳了一声道:“什么意思?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别再装糊涂,姓柳的,我现在只向你要一样东西,你给了我就没事,一了百了!” “什么东西?” “一只女人的珍珠绣鞋!” 雷三多上前一步,目光炯然地道:“这东西一定在你手里!” 柳英奇冷冷一笑道:“你怎么知道在我手里?谁告诉你的?” 雷三多冷森森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我自己的秘密,你就别问了,现在就是这句话,你把这只鞋交出来,咱们怎么说都好!” 柳英奇沉声道:“要是我不给你呢?” 雷三多霍地跃前一步,双掌一分,直向柳英奇双肩上抓了下来,柳英奇真没想到这家伙说打架就揪辫子,一时暗吃了一惊,身躯向下一矮,双掌反向雷三多双膝上托去! 雷三多怒叱一声:“小杂种!” 双手迎着向下一压,四只手抓在了一起,柳英奇顿时觉出由对方掌心里透出一股极大的内力,有如是一股洪流一般,向自己五内逼了过来,止不住一阵心旌摇动,这才知道厉害。 他知道雷三多这种功力,名唤“五行真气”,所谓“五行”,乃是指的心、肝、胃、脾、肾五种内脏,由此而生的内力,也是旨在伤对方的内脏,端地是厉害无比。 柳英奇大意之下,险些就此受了重伤,还算他见机得早,当时慌不迭的一个倒翻,滚出了丈许以外。 在碎石道上,他身子又一连五六个滚翻,总算把透入他体内的力道散出了体外,待他重新立定之后,已是面色苍白,心旌摇荡不已。 雷三多呆了一呆,怪声道:“好小子,算你机灵,可是你逃不过的,还是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吧!” 柳英奇一声厉吼,猛地腾身扑了上去,双手是排山运掌,直向着雷三多前胸袭去,后者发出了一声怪笑,那矮小的身子屈伸之间,已由柳英奇头顶上掠了过来。 好快的身法,就在这矮老头身子甫一落地的当儿,他左右手同时进招,一上一下,向柳英奇“灵台”、“关元”两处穴道上按去。 柳英奇一个旋身,怒叱了一声:“好!” 双手同时递出,掌心注满了真力,四掌交锋,发出了“波”的一声闷震,雷三多身子一摇,说了声“好小子!” 另一面的柳英奇,却止不住一连后退了三四步,一时只觉得双腕奇酸,仿佛筋骨都断了一般。 他定了定神,才吐气出声,右手一领,把背后的“蛇形剑”掣了出来。 雷三多嘿嘿一笑道:“小伙子,你不行就是不行,动家伙也是一样!” 柳英奇最听不得这种话,他狂啸了一声,身到手到剑到,剑光一闪,蛇形剑“巧点天灯”,直向雷三多咽喉上点去。 雷三多口中冷冷一哼,点足退身,可是柳英奇这一手“定海伏波”一发就是三式,确有神出鬼没之妙,雷三多身子不及退开,只听见剑尖上发出两声极清脆的龙吟声响。 霍然间,雷三多就觉得左右耳下同时生风,柳英奇这一招是“点中元、挂两肩”,雷三多轻敌之下,右面的衣衫,竟被划了尺把长的一道大口子,虽然没有伤着皮肉,却也吓了他一身冷汗。 雷三多情急一个倒仰,有如半空秋千,翻出了丈许多远,身子一落地,这老儿双手在长衫下一个交叉,已掣出了一对银色的圈子。 这兵刃并非是“乾坤圈”,更不是“离魂子母圈”,倒有几分与“五行轮”相似,整个的圈身,生有半圈倒刺,每一倒刺,都有小指般粗细,伸出来有两三寸长短。 柳英奇身形一个猛扑,来到了雷三多身前,掌中剑正要第二次攻上去,雷三多一声断喝道:“且慢!” 这声断喝,吓了柳英奇一跳,他顿时立住了势子,道:“老头儿,有何见教?” 雷三多把手中的两个钢圈“当”地碰了一下,钢圈上的颤颤银光,倒映着他那张愤恨的脸,他说:“柳英奇,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那只绣鞋拿出来给我,否则我可就手下无情了!” 柳英奇横剑道:“谁要你手下留情?快进招!” 雷三多冷冷的道:“这又何苦,那只绣鞋对你丝毫没有用,对我却是意义深厚!” 柳英奇怔了一下冷然道:“你简直一派胡言!胆敢侮我母亲!” 雷三多身子一晃,“扑通”坐了下来,他喃喃地道:“任宝玲是你母亲?” 柳英奇吃了一惊,心想奇怪,他竟知道母亲的名字,当时痴痴的问:“你如何知道?” 雷三多“当”地一声扔下了圈子,双手用力地抓着乱草似的头发,口中怪声笑道: “天……这是从何说起,他们竟然连儿子都有了……” 柳英奇身子一越而前,厉声道:“你在乱说些什么?” 雷三多哧地一笑,他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泪流满腮,牙关紧咬,道:“摩云剑柳鹤,是你父亲了?” 柳英奇一呆道:“你休要信口雌黄,他老人家乃是我的恩师。” 雷三多一声狂笑,道:“孩子,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连我都有些糊涂了,你受骗了……那柳鹤不仅是你师父,他还是你的爸爸!” 柳英奇怒叱了声:“胡说!” 他身子又复向前一欺,掌中剑劈头盖顶猛然砍了下去,雷三多顺手操起地上的钢圈,随便一架,“当”一声磕开了对方的剑,口中冷笑道:“你竟不知道?这太可笑了……” 柳英奇一时呆住了,他这一时身子抖得厉害,雷三多的话,似乎不是空穴来风,他不禁有些感到迷惑了。 雷三多舞着一双钢圈,怪声怪气的道:“一对狗男女……一对狗男女!男盗女娼……他们就是你的父母!” 柳英奇眸子张得极大,忽然他像疯子似地扑上去,怒剑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向着雷三多身上砍去,可是第一剑都为雷三多那一对畸形的兵刃磕在了一边。 这矮老头儿一面迎架着,一面怪声笑道:“傻小子,你不要发怒,你听我说了你就明白了……天呀!天呀!我真没想到,你……你会是他们的儿子!” 柳英奇退身向外一跳,把蛇形剑向地下一栽,手指着雷三多道:“你说……你说清楚一点,要不然我誓不与你甘休!” 雷三多这时笑中带哭,那付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一般,他狂笑说道:“小子,你要听么?好!好!我就告诉你,你听了以后就知道了!” 说着,又丢下了兵刃,两只手交持着在脸上乱抹着,一面道:“这是很久的事了……小子,那时候,柳鹤和你那无耻的母亲及我,同在我父亲‘排云翅’雷坤门下为徒。” 柳英奇身形一震,后退了一步。 霄三多慢慢站起了身子,哧哧一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说起来我还是你师叔。” 柳英奇点了点头道:“你和我师父同门学艺我知道,只是我母亲的事我不清楚!” 雷三多嘿嘿一笑道:“我说的句句实言,如有一字虚假,天诛地灭!” 柳英奇咬紧牙关道:“你说!” 雷三多又在脸上抹了一把,道:“柳鹤长我三岁居长,我居次,任宝玲最小是小师妹,我三人同室习武,我父亲对他二人和我没什么分别,武功传授一视同仁,绝无半点藏私,因此,他二人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可恨,他二人必是那时候就已有了私情了……” 言至此,咧开了天嘴,似哭似笑地又号了两声,惨笑道:“我父亲因见小师妹秀外慧中,故此为我与她订下了婚事……” 听到这里,柳英奇不由大吃了一惊,他面色变得惨白,打了一个战抖道:“你说什么?” 雷三多冷冷一笑道:“我父亲毕竟是看错了,婚后半月,我父亲去世,就在出殡的当夜,我妻——也就是你母亲,竟然跟着那忘恩负义的师兄私奔了……” 错齿出声,抬头看了柳英奇一眼,又道:“这都是你父母作的事……小子你听着,他二人私奔后,在四川青城山另筑香巢,嘿嘿……当时我心中的滋味是何等的难受?有一天……” 他眯起了光灿的一双眸子,频频冷笑道:“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我终于找到了他们两个……” 柳英奇已如同一旦呆偶似的,立在当地动弹不得,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与羞辱,如非他想多知道一点,当时真恨不能上前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 “你那无耻的父母,非但没有歉意,却与我定了端午之约,地点就在梅岭!” “那一天端午节我去了,小子,你那无耻的父母,竟然早已设下了陷阱,我中计了!” 说到此,雷三多咧开巨口,“呼呼”地喘了两声,接道:“此后的事情,你也知道,在那个地方,我一直被困到今天,如非是那个好心的小姑娘砍开了阵门,至今我仍困在那里,只怕永远也出不来了。” “小子,这个仇你说能不报么?” “你怎么不说话呀!” 接着,这雷三多又发出了连声地怪笑,继续说道:“他们两人以后也分开了,那是因为江湖上人人耻笑他们,人人要得而诛之……”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柳鹤才冒称是你的师父,他没有脸告诉你,因为你是他们私生的孽种……哈!哈!小杂种!” 柳英奇呆瞪着瞳子,他听进了雷三多每一个字,可是他竟然没有反应。 雷三多嘿嘿笑了几声,又接道:“我出来之后,发誓要寻仇。可是你父亲已死,你母亲浪迹无踪,可是我知道她那一只绣鞋,在你这里……” “有了这只鞋,我就能找到任宝玲,我要把这当年的积恨清一清,这是我毕生仅有的一点愿望!” “那只鞋是在我这里!”柳英奇冷冷一笑,说:“可是我已藏在另一个地方,并且我不能给你!” 雷三多瞪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柳英奇说:“只因为她是我母亲!” 雷三多怔了一下,桀桀怪笑道:“莫非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柳英奇点了点头道:“是的!” 雷三多满头乱发一阵耸立,柳英奇又接道:“虽然大部分是真的,但是其中必有隐情。” “什么隐情!”雷三多怒声吼道:“男奸女淫,还有什么隐情!” 柳英奇抬头看着当空的一轮明月,暗暗忖道:“果真这雷三多所言是实,我柳英奇尚有何面目见人?” 然而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也不能把母亲那只绣鞋给他,让他循踪去杀害自己的母亲。 他绝不相信母亲是这种人,更不相信师父柳鹤会作出这种事情来,可是雷三多言之凿凿,岂能不信? 柳英奇左思右想了一阵子,转望雷三多冷笑了一声,道:“那只绣鞋我绝不给你,你死了这条心……” 雷三多怪笑了一声,双轮蓦地举了起来,恶狠狠地道:“那我就杀了你!” 双轮由上而下,猛在挥了过去,柳英奇用剑一拨,飘向一边,口中叱道:“住手!” 雷三多狂笑道:“我就是杀了你这个小孽种,也是应该的,看轮!” 说着身子一窜,双轮齐下,有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又打了下来,柳英奇蛇形剑一翻,荡开了雷三多的右轮,可是左面轮子,却似坠空的流星一般,滑空而下,柳英奇此刻心情,痛羞恨怒兼而有之,一颗心几乎破碎,哪里还有心与他搏战! 而雷三多这种厉害的杀手,他也实在是无法招架,身躯向外一纵,只听见“哧”一声,左腿裤管竟为雷三多轮上钢刺,划开了半尺许长的一道口子。 柳英奇一个踉跄,退出了三尺以外。 雷三多大吼道:“我非劈了你这小子不可!” 身子再次一扑,双轮在空中“当”的一磕,正要猛击下来。柳英奇一声朗笑道:“住手!” 雷三多终又收轮,嘿嘿笑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柳英奇长叹一声道“我目前没有兴趣与你再打下去,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这事情是真实的,由我母亲口中说出以后,我会横剑自刎,现在,我还不想死!” 雷三多森森一笑道:“你这条命现在已不操在你手中,而是由我当家了。我要你死!小子,你动手吧!” 柳英奇冷冷一笑道:“好吧!你一定要打,我就奉陪,你也未必准赢!” 雷三多怪笑道:“杀了你这个孽种也算出了我一口怨气,你就算是代你那老子死也不冤枉!” 说着一上步,正要挥轮打下去,当空一声冷叱道:“住手!” 二人都止不住吃了一惊,这荒凉的野祠,竟然还会有第三人在此不成?这可真是怪了。 在他二人目光一齐抬望之时,一条白色的影子,自祠堂后瓦脊之上,燕子似的掠了下来。 来人现身之后,雷三多才看出,是一个微显清瘦,长身俊秀的青年,这个人,他记得在客栈内见过,他就是卧病在床的那个人。 柳英奇注目讶然道:“咦!飞鸿……你怎么来了?” 雷三多面色一沉道:“这人是谁?” 郭飞鸿冷然道:“雷老头,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你看是这个不是?” 旋探手入囊,摸出了那只珍珠绣鞋,在空中晃了晃,雷三多怔了一下,喜道:“不错,快给我!” 说着,竟自腾身扑来,柳英奇在一边大声道:“不能给他!” 郭飞鸿身子屈伸之间,雷三多已扑了个空,甚至连冷眼注视的柳英奇也没有看清楚他这身法是怎么施展的! 雷三多身子一翻,二次又待扑过去,郭飞鸿已冷笑道:“且慢!” 手指着雷三多,接道:“你要这只鞋也可以,只是有一点,你要胜过了我这双肉掌!” 雷三多白牙交错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小辈,我雷三多轮下不死无名之辈!” 郭飞鸿抱拳寒面道:“在下郭飞鸿!” 雷三多陡然一惊,道:“啊……你就是风阳府来的那个郭飞鸿?” 郭飞鸿倒没有想到自己名声居然如此之大,不由甚为惊讶,当时点了点头道:“不错” 雷三多桀桀笑道:“久仰,久仰,郭少侠插足我们,意欲何为?雷某并非是易欺之人,再说此事与你无涉,你要三思而行!” 郭飞鸿苦笑道:“此事我已听了个大概,如果属实,你老处境固堪同情,但是我这位兄弟,却更是无辜,上代的仇恨,与他应是无关……” “非但无关!”郭飞鸿接下去又道:“我这位柳兄弟更较你痛苦几分,雷老兄,你不必逼人过甚!” 雷三多瞳子怒突道:“放屁!这件事哪有你这小辈说话余地,你快快把绣鞋献上,退开一旁,否则我这对‘九齿轮’可要送你命归西天!” 飞鸿微微一笑,道:“你如非要如此,也就只好得罪了” 这时柳英奇突然一步上前,冷冷地道:“郭兄,请你退出这是非之地,我来对付他!” 郭飞鸿一声朗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之事,雷老头如此执迷不悟,我岂能不管?柳兄,你退开一旁,暂作壁上观好了!” 柳英奇叹了一声道:“我知你武功高玄,可是究竟伤愈不久,这老头儿武功颇是了得……” 雷三多这时满头乱发,根根直立,在旁闻得此言,连声怪笑不已,那一对“九齿轮”碰得叮当直响,怒叱道:“不错!先杀了这小子也是一样!” 他身子猛地向前一袭,已到了郭飞鸿身边,“九齿轮”霍地一推,一上一下直向郭飞鸿前胸捣来。 郭飞鸿双袖向外一分,两袖有如是一双卷起的白龙,袖风至处,雷三多身子由不住晃了一下,一双九齿轮不知如何,竟然打了个空,再看郭飞鸿,依然立在原地,像是没事人儿一般。 雷三多也是一个老江湖了,尤其是一双眼睛惯于阅人,虽是在月光之下,他在打量了对方这个年轻人之后、也不禁暗暗吃惊。 在郭飞鸿那张清癯的面颊上,虽是大病初愈,可是却掩不住他内敛的潜力,他那种稳若泰山,从容不迫的样子,更说明了这位年轻人具有盖世身手。 雷三多忽然看见了悬在对方胸前的那口短剑,不由口中“啊”了一声,冷森森地笑道: “小子,你原来是‘铁’字门中的弟子!” 郭飞鸿冷漠地道:“雷三多,我劝你不要自讨无趣,还是自己去吧,我并不想开罪你!” 雷三多呆了一呆,道:“江湖上提起‘铁’字门,人人闻名色变,但老夫并不怕你,好吧,既然你不肯亮出兵刃,我老头子就陪你玩玩掌上的功夫!” 说罢双轮往衣下一塞,随着双足一滑,其快如风,欺到了郭飞鸿身前,这老头儿一声狂笑道:“请!” 双掌一抖,用“朝天上香”的式子,两只大手双双向着郭飞鸿颈鄂上托来。 郭飞鸿身形纹丝不动,雷三多双掌已堪击到,见状暗吃一惊,赶忙一挫双臂,可是郭飞鸿已在对方来去之间,找到了空隙。 这种招式之间的空隙,也就是动手制胜的窍门,郭飞鸿是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雷三多身子刚退,那郭飞鸿已改静为动,就见他双膝猛然向前一曲,右掌平吐而出。口中沉声道:“去!” 掌锋一现,正是铁氏门中不传之秘“平步封云”,掌力一吐,雷三多面色一青,“晤” 了一声,身子一阵踉跄,一连后退了三四步。 郭飞鸿抱拳冷笑道:“承让!” 雷三多这时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可是他自己心里有数,对方手下是留了情,否则这种“内牴”,最是厉害,以郭飞鸿这种身手,自己不死必伤。 尽管如此,他只觉得,一只右手似乎整个都麻木了。 当着柳英奇的面,雷三多这张老脸可实在是有些挂不住,只气得身子瑟瑟战抖,一语不发。 郭飞鸿谅他知道厉害,冷冷一笑,转身对柳英奇道:“柳兄,我们走吧!” 柳英奇怒冲冲地望着雷三多道:“此事暂时告一段落,澄清之后,我自会造访!” 雷三多目光如炬,频频冷笑不已。 柳英奇这时内心确实是佩服郭飞鸿到了极点,如此一个大敌,在他手上,不过是一个照面,便使对方几乎负伤,比起自己,真不知高明了多少。 他脑中正在思索,郭飞鸿已走过来叹了一声催道:“走吧有话回去再谈!” 柳英奇向着他含愧地苦笑了笑,当着雷三多他也不便多说当时就随着郭飞鸿一齐转身而去! 他二人走出了数丈以外,郭飞鸿低声向柳英奇道:“你要留意,那雷老头伎俩绝不止此!” 柳英奇一惊,道:“你是说他还要动手?”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你看着吧!” 柳英奇听了这话,就留上了心,这时眼前来到一片树林,斜坡上虽有一条羊肠小道,却为横生的树枝,遮没了一半。 郭飞鸿足步方自行抵坡前,只听见树梢上,有轻微的一阵响声,仿佛是有人在踏枝行走,其声极细,由此亦可知其人轻功之高了。 蓦地,一声厉啸,树梢上“哗啦”一声大响,枝叶横飞中一条人影自空而下。 黑暗中,但见两团银光,夹着两缕劲风,直向郭飞鸿当头猛然落了下来。 可是郭飞鸿早已料到了有此一着,雷三多齿轮向下一落的当儿,郭飞鸿却是不惊不急地,向前跨出一步,探手处,剑光一闪,“呛啷啷”一阵大响,雷三多又是“晤”了一声。 这老头儿倒是来得快,退得也快,一招不逞,退身如风,他那矮小的身子,就空一个倒仰,翻了出去。 等他站定之后,一扬双齿,才看见那双所谓的“九齿轮”已是名存实亡,因为轮内九齿,已经一个都不剩,齐根儿都叫人家给削平了。 雷三多这一惊,不由得头皮发炸,他忽然想起了对方那口短剑,暗骂自己太大意,那口剑分明是当年那个怪人铁云的随身之物,自己怎么忘记了! 郭飞鸿冷笑声中,已回到了柳英奇身边,雷三多一咬牙道:“我和你这小子拼了!” 他说着一上步,右手钢圈作“大鹏单展翅”状,向外一送,向郭飞鸿右肩上砸来。 郭飞鸿将身一闪,雷三多右手钢圈又下,却是向郭飞鸿左肩上落下来,双轮之上霍霍生风。 郭飞鸿见他双轮下来的式子太猛,对方集全身之力,作亡命之击,已有拼命的意思,倒也不可轻敌,他左肩一沉,掌中剑“拨云见日”,想去削他右面的轮子。 就在这个时候,雷三多一声狂啸。 这老儿早就存下了黑心,他这“夺命三轮”乃是其父雷坤独传之秘,在这一招三式下,不知毁过多少人的“万”儿。 郭飞鸿虽是不识他这三招的厉害,可是在雷三多出第一轮之时,已感到了一些预兆,内心已留上了意。 这时雷三多左右二轮,霍然向正中一收,当的一声,碰出了几点火星,而他那满打算致命对方的第三手“天崩地裂”也在这时出了手。 九齿轮在正中一合,随着雷三多点动的足尖,霍地划了出去,正所谓“人到轮到”,一双钢轮,并合着直向郭飞鸿前胸之上猛击了来。 这一招果然是厉害极了,一旁的柳英奇看在眼中,不由大吃了一惊,一声断喝道:“小心!” 他身子蓦地腾过来,“蛇形剑”递出去,想为郭飞鸿解除此危,然而郭飞鸿却先他把此招化解了。 在郭飞鸿身躯伸缩之间,雷三多那么凌厉的双轮,竟然全数都落了空。 紧跟着郭飞鸿身子一长,雷三多只觉头顶疾风一掠,他就知道郭飞鸿已向自己身后掠去,忙一咬牙,双轮向空中一举,“举火烧天”,向郭飞鸿身上捣去。 空中发出了“铮”的一声轻响,郭飞鸿像一只大蝙蝠似的,已到了雷三多身后,随即,身子蓦地向前一欺,已用“贴”字一诀,把身子附上了,这时候雷三多,再想摆脱掉对方已是不可能了。 郭飞鸿短剑向前一逼,雷三多只觉得颈后一凉,不由“啊呀”,大叫。 一旁的柳英奇突然大叫道:“不要杀他!” 其实郭飞鸿哪里有伤害他的意思?他左手并二指,分向雷三多双腕上一敲,“呛啷啷” 一阵响声,雷三多手上的双轮脱手而落。 雷三多惊吓之余,方要用重手法“五行真力”,伤对方的天灵盖骨,可是郭飞鸿那只贴在他后颈上的剑,却使他打了一个寒战,蓦地如呆偶般不再动了。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雷三多,你的武功不错,只是你找错了对象!” 这时柳英奇又跑过来大声道:“不要杀他!” 雷三多面色发白,嘿嘿笑道:“你杀了我吧,有种你就下手!” 柳英奇却急道:“不要下手,这件事我与他还没有了,放他走吧!” 郭飞鸿嘻嘻一笑道:“暗中伤人算什么人物,如此放了你,也太便宜你了!” 说着短剑一振,唏哩一声,雷三多顿觉面前冷风扑面,吓了一跳,等他安下神来,才发现一脸的胡子竟吃对方那口精光耀眼的短剑刮了个光。 雷三多井非是武功泛泛之辈,可是眼前这个郭飞鸿,那一身奇异的身手,确实是神出鬼没,令他心悦诚服,当时面色通红的点了点头道:“姓郭的,老夫见识了,错开今日,我们是来日再见吧!” 郭飞鸿还剑于鞘,冷笑道:“得放手时且放手,能容人时且容人,雷老头,你且去吧!” 雷三多目视着柳英奇叹息了一声,用力地跺了一脚,身子一个倒窜,已没入黑暗之中。 他去之后,郭飞鸿望着柳英奇道:“你以为我会对他下毒手不成?” 柳英奇望着雷三多的消失处,也叹息了一声道:“果真他所说俱是事实,也莫怪他如此气愤了。” 郭飞鸿生怕他忆及前情心中难受,当时微笑道:“我想此事在你我见到伯母之后,也不难明白,我们回去吧!” 柳英奇十分感伤的叹息了一声,二人遂一路施展轻功,不一刻便返回客栈。 这时天交四鼓,不久就快要亮了,柳英奇落坐之后,望着郭飞鸿,只见对方脸上虽显得清瘦了些,可是精神已不显丝毫萎靡,观诸他方才对敌情形,真有如生龙活虎一般,料想他的伤势是不碍事了。 柳英奇寻母心切,此刻不禁兴出分手之意,而郭飞鸿自回来后,就伏案疾书,这时掷笔而起,回身道:“我料定你要走了,是不?” 柳英奇一惊,遂点头笑道:“正有此意!” 郭飞鸿略一思忖,道:“这封信是给楚秋阳的,内中还附有一物,就烦你路过凤阳时转交楚兄如何?”
第十四章 岭上花明 柳英奇接过了信,在手中掂了掂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怪沉的!” 飞鸿面色微红,一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件金器而已!” 柳英奇虽想到此中有因,可是却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妥,当时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为你送到就是,我还要领教那楚姑娘的暗器绝艺呢!” 飞鸿笑道:“楚青青绝非有意,你也就不必过于认真了!” 柳英奇提起身边简单的行囊,叹了一声道:“我的事情只要有一些眉目,我自会去寻你,只不知你今后要去哪里?” 这句话,一时倒使得郭飞鸿难以作答,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事了之后,可至南方寻我,否则我也会去找你。兄弟,你仍须防那雷三多一防!” 英奇剑眉一挑道:“我想他今日为你玄功所慑,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言至此,他冷冷一笑又道:“当初和我师父一同囚禁他的,还有辽东五虎,只是这五个人,如今活着的只剩下一个,那雷三多势必还会去寻那人,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来找我了!” 飞鸿摇头笑道:“这件事,我实在也想不明白,怎么其中牵挑到这么多人?” 柳英奇面色微红,恨恨地道:“我更是不解,看来只有寻着我母亲之后,才能明白此事的真假虚实以及来龙去脉了!” 说时满面凄容,频频苦笑不已。 飞鸿只怕又触动了他的伤感,连忙安慰他道:“不要再想了,我此去南方,顺便也为你察访一下令堂的下落,只是……” 柳英奇摇了摇头道:“此事由我来作,你哪里找寻得到,我今日蒙你援手已是感激不尽了。”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飞鸿一只手,面上现出一些难舍之情,良久才又道:“去找铁娥吧,她绝不是一个无情的姑娘,这个天底下,也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飞鸿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片伤感,苦笑未语。 二人对望了一阵,柳英奇一笑又道:“我去了,你善自珍重!” 飞鸿点头道:“不送!” 右手平空一推,房门自开,柳英奇呆了一呆,笑道:“好一手‘百步鸣钟’,佩服!佩服!”言罢飘身而出。 他走远之后,郭飞鸿才慢慢走到窗前。 望着沉沉的夜空,他喟然长叹了一声,这数日来,他已然和柳英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乍然分离,心中不无凄凄之感,只是他们这类奇人,每每都把感情压制着,而且他们一向是萍踪来去,习惯于孤独生涯。 飞鸿试了试身子,知道已不碍事,他要做的事情尚多,不便在此久留,遂决定就此而去。 ※ ※ ※ “苗岭”自云南乌蒙山脉入贵州南部,蜿蜒而东,止于湘桂交界处,在黔省南部,形成了连绵不断的山群,其中一处最高最大的山峰,名唤“云雾”,在都匀县西,周围数百里,高千仞,峻岭峭壁,上入云天青冥。 “云雾”之所以为名,顾名思义,当可知山多云雾,这一带森林密集,潮湿阴晦,晴日颇少,而瘴气时起,真正是人迹罕到,望之生畏的绝险地方。 干燥的秋风,方自烈烈而过,那潇潇的细雨,却又落个不住,怅望着云封雾锁的群峰,“长青岛主”金指段南溪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 他转过身来,对着老伴儿金婆婆苦笑道:“人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岂又知这黔道难,更胜蜀道百倍呢!” 金婆婆那核桃皮似的老脸上,绷出了几道皱纹,勉强笑道:“这些都不去说它了,只要能见着了那位老前辈,也就值得了!” 金指段南溪嘿嘿一笑,手抚着那绺山羊胡子,瘦削的面上涌起了一片怒容,鼻中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会白跑这一趟?” 说罢,他伸也一只手,抖动了一下身上的灰色布衫,其上沾满了水珠儿,他膝下的青布长袜也有多处沾上了泥浆,看来他夫妇是经过一段长途跋涉,两个人身上,都带着风尘之色。 金婆婆苦着黄眉道:“不是说白来不白来,我总以为这个人靠不住,可能早就死了,你上次见他之时,算算也有很多年了,现在怎么能确定他老人家还在?” 金指段南溪冷冰冰地道:“他不会死的!” 金婆婆怔了一下道:“也许他已不在这里了呢!” 金指段南溪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地道:“不会的,我说不会就不会,你不要多罗嗦。” 碰了个钉子,金婆婆就不吭声了。 一阵骤雨之后,天空又有了晴意,朝阳照射之处,树林内蒸发着一股股袅袅的白烟,空气并不爽朗,仍显得有些闷热。 金指段南溪向林内望了望道:“我们可以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绕过了这片树林,就到了‘双鱼岭’,花老前辈多半在那个地方!” 金婆婆面上立时带出了些微喜色,催促道,“那就快走吧!” 金指段南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记得当年,花老前辈把长青岛交给我时,他曾要我善自经营,不得变更失手,今天来此见他,真是汗颜得很。” 金婆婆冷冷一笑道:“这有什么办法,我们又不是故意弄垮的,那铁云铁舒眉他存心跟咱们过不去,又有什么法子?” 金指段南溪冷笑了一声,恨恨的道:“这个仇,我誓必要报,不过是早晚而已!” 言罢身形已扑纵而出,一路向着后岭绕行而去,金婆婆紧随其后,二人在这畸岖的山路上,展开身法,不一刻已绕到后岭。 但见两行修柏,枝叶扶疏,一色的球菊,开放得无限芳菲,各色彩蝶穿插来去于花丛之间,比之先前的穷途恶道,真不知相差几许。 金指段南溪看到此情,神色大喜,转身对金婆婆道:“这地方就是双鱼岭了!” 金婆婆抬头扫目一看,果然石峰上的怪石,恰似两尾极大的鲤鱼,隔山相向,栩栩如生,她乍然发现如此美境,一时不禁为之呆住了。 金指段南溪把长衫整理了一下,向着岭上望了望,道:“你随我来!” 说完,他展开身形,倏起倏落地向半岭上扑去。 在花树如海间,筑有一座茅亭,段南溪率先在亭前一落,他身子方自一落,陡然间一股极大的罡风,迎面卷来,金指段南溪如此机伶的身手,竟是不及闪躲,一直后退了三四步,差一点摔倒在地。 大惊之下,他脱口道:“花老前辈请住手……” 这时金婆婆也落身而下,二人同时向亭内望去,才见一个黑衣白面,头梳发髻,眉目清癯的老文士,跌坐在一个大蒲团上。 这老文士左手持着一卷书,右手却拿着一面芭蕉扇,正在扇着一个红土的小炉,炉上正烹煮着一壶香茶,浓醇的茶香,远近可闻。 这老文士,听到金指段南溪的话后,理也不理,仍旧慢慢的扇着炉子,聚精会神地看他手中的那卷书。 段南溪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不由肃然起敬,他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一躬,道:“后辈未学段南溪,偕内子金雨参见老前辈!” 说罢,他回头向金婆婆递了个眼色,金婆婆忙走上来,也认真地向着亭内的老文士拜了一拜。 黑衣老文士,好似看书看到了妙处,嘻嘻一笑,丢下了手上的扇子,翻开了另一面,又聚精会神的看了下去。 金婆婆不由皱了一下眉,目光向丈夫望了一眼,金指段南溪却微微示意,要她稍安勿躁。 二人在亭前足足立有半盏茶之久,才见那文士呵呵一笑,合上了手上的书,抬起头来,向二人点了点头道:“贤伉俪远道辛苦,请亭内就座” 段南溪才算松了一口气,当下又拜了拜道:“遵命!”遂向亭内行去。 二人进入草亭,却是不敢落座,只站在一边,那黑衣文士口中嘻了一声,笑道:“故人久已不见,见面都几乎有些陌生了!” 他语音清亮,含着极重的贵州口音,金婆婆如非深知,只凭眼见,断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竟是昔年名震海内的武林异人,看起来他的年岁,绝不会比金指段南溪大,因为他满头头发,竟是没有一根白的。 在他转过身子时,金婆婆才发现,他下身竟穿着一件血也似红的肥大长裤,上身的黑衣,不过仅仅盖在膝上,红黑显明,确是怪异。 金婆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人,不免一再地注意打量着他,只见对方生着一张“国” 字形的长方脸,面上皱纹甚多,尤其是双瞳下的肉泡,深深的垂下来,一付没精打采的样子,真正是典型的一个“病儒”。 段南溪再次欠身道:“多年不见,老前辈金体看来似乎较以前更健旺了!” 病儒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声,惺松的睡眼,向着二人望了望,点头道:“段南溪,你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无需拐弯抹角!” 段南溪面上一红,干咳了一声,搓着双手,只是讪讪苦笑不已。 病儒又望了他一眼,冷漠地道:“长青岛有事了?” 段南溪面色更是大红,叹了一声道:“后辈夫妇是专程来向老前辈请罪的!” “请罪?”老文士有些不解地问:“有什么罪?” 段南溪垂下头道:“昔日前辈手交的长青岛,如今已瓦解了!” 病儒嘻嘻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小事一件,不过……” 说到此,他站起身来,由石桌上拿起了茶壶,为二人各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冷冷地笑了笑道:“我倒想知道一下缘由与情形,你坐下来慢慢地说!” 金指段南溪答应一声,就和金婆婆各自坐了下来,他咳了一声,说道:“后辈无能,因遇见了厉害的仇家,九华比武险些丧命,长青岛金衣教被迫解散,后辈今日来见。一为请罪,二为归还前辈昔日所交的一枚金印!” 话声一顿,转脸对金婆婆道:“还不把金印奉上!” 金婆婆遂由背上解下了一个包裹,由内中取出了一个黄玉印匣,正待双手奉上,病儒冷笑道:“不用了!” 金指段南溪一怔道:“后辈已无能掌管,前辈这枚‘南天一霸’的金印关系非小,尚请再甄选适当人选才是……” 言未罢,这位面有病容的老儒士,忽然呵呵一笑,道:“段南溪,你倒推得个干净,我花明所交待的事,你何曾见打过回扣来?” 段氏夫妇闻言吃了一惊,一起离座站了起来,金指段南溪更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讷讷地道:“请老前辈格外开恩……” 病儒花明望着二人,冷冷的道:“你二人身手,如今己是江湖罕见,什么仇家会如此厉害?” 段南溪咬了咬牙道:“此人姓铁单名一个云,号‘舒眉’,是一个十分棘手的人物!” 花明长长地“哦”了一声,金指段南溪忙问:“老前辈莫非认识此人?” 病儒花明沉沉一笑道:“是他?这就难怪了!” 说到此,冷冷地一笑又道:“这老儿还没有死?很好……他的寿数大概也到了。” 段南溪惊喜地道:“老前辈莫非要二次出山了?” 花明冷冷一笑道:“还不到时候!” 段南溪想起了一事,紧张地道:“听说‘冻水’石秀郎已现身江湖,老前辈可知道?” 花明陡然一惊,道:“听谁说的?” 段南溪皱了一下眉头:“我倒记不起是谁说的了,只听说有人在洪泽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我想此事老前辈必是知晓,原来你老人家也是不知!” 花明冷冷一笑道:“老和尚在龟山坐关,石秀郎竟敢近身?此事令人难以置信!” 接着冷笑了一声,望着段南溪道:“我过去怎么关照你的?这地方你是不便来的!” 金指段南溪怔了一下,道:“后辈来此,并没有外人知道!” 花明呷了一口热茶,黯然笑道:“你方才所说石秀郎出山之事,是如何听说的?” 金指段南溪不禁心中一震,暗悔自己心直口快,把途听之话道出,病儒花明生性猜疑,最是阴险,自己一言之差,触了对方隐私,只怕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当时装成一付迷茫的样子道:“不过江湖上有此传说罢了!” 此言一出,那老儒士花明又一笑,放下了茶杯,眼望着金指段南溪,徐徐地道:“大概是你见着他了吧?是他要你来查我虚实的可是?” 金指段南溪倒抽了一口冷气,蓦地退身亭外,道:“老前辈,你怎可这么说?这简直是……” 金婆婆也慌忙抢出亭外,那病儒花明嘻嘻一笑,也跟着步下了亭阶,他若无其事地道: “段南溪,如果我猜得不错,我此处的地址,你必定已告诉了姓石的了!可是?” 金指段南溪面色一变道:“前辈你怎可武断猜疑?” 花明陡然立直了身子,他身材极高,并不似一般老人佝偻,在他瘦削的面颊之上,此刻带出了一团怒影。 他向前走了两步,脚下八字式站定,嘻嘻笑道:“否则你好生生的,怎会想起来退还我的金印?” 段南溪咬牙愤恨道:“长青岛瓦解,这枚金印原是您老人家的,我自然应该归还!” 花明微微一笑,道:“你的礼太多了……” 说到这里,他猛抬头,阴森森地道:“失长青岛,情尚可原,泄我机密,却是罪不可恕!” 段南溪这时心神大乱,不觉又后退了几步,讷讷地道:“老前辈,你不可妄加人罪!” 金婆婆这时睹情见状,也是又惊又怒,忍不住在一旁冷笑道:“花老前辈,你如真有能耐,可以去找石秀郎一了昔日恩怨,此事又与愚夫妇何关?” 段南溪听金婆婆如此说话,不由重重跺了一下脚道:“你少说几句吧!” 果然金婆婆那几句话,更加重了花明对他二人的怀疑,闻言后,这位面有病容的怪老人阴森森的笑道:“我自然会去找他的,只怕我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了!” 说时,一双瞳子时睁又合,不停的打量着二人,金婆婆咬牙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我夫妇好心来此报信,竟然错了不成?” 段南溪忙止住她,转向花明抱拳道:“花前辈,我段南溪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像老前辈所想之卑鄙,老前辈你既对愚夫妇有所怀疑,我们只有告辞了!” 说完转身对金婆婆苦笑道:“我们走吧!” 金婆婆自一来此,即对病书生花明存有戒心,巴不得马上离开,这时闻言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转身就走。 他夫妇方迈出一步,就听得身后的病书生花明一声冷笑道:“太晚了,你夫妇这时走太晚了!” 段南溪眉头一皱,金婆婆催道:“快走!” 可是金指段南溪却是知道,任自己二人这身功力,要想逃过眼前这个怪客手下,只怕是绝无可能,当时轻轻拉了老伴一下道:“不可妄动!” 接着倏地回过身来,面有凄容道:“老前辈何忍对愚夫妇骤下毒手?务请网开一面,我夫妇感激不尽!” 说罢深深一拜,花明远远地望着二人,点了点头道:“网开一面?你自己也承认了?” 这老文士说着,信步又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轻揪着下巴上短短的胡子,笑吟吟地道: “段老儿,亏你过去还跟了我几年,你竟然连我花明的脾气也没有摸清楚,真正是太有出息了!” 段南溪道:“老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花明斯文的道:“我花明生平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与任何人讨价还价,你夫妇是自作自受,自投死路……” 金指段南溪银眉一挑,面色惨变道:“前辈你莫非真要对我夫妇下毒手不成?” 病书生花明点头道:“还会有假?” 段南溪昔年在君山时,曾与此老共过一段岁月,深知其为人心狠手毒,他生平行事,无论善恶,出口成金,绝不反悔,今日情形,看来是难免劫难了。 段南溪想到这里,不由把心一横,仰天一声狂笑,声震霄汉,面色一冷,宏声道: “罢!罢!想是我金指段南溪的劫数已到,当真是上天有路不去,入地无门自投,只怪我当初双目不明,投错了主子!” 话锋一顿,向着金婆婆惨笑道:“老伴儿,打点起精神来吧,这云雾山也就是我夫妇埋骨的地方了!” 金婆婆身子向一旁窜出了丈许以外,嘿嘿笑道:“岛主,你往日的威风到哪里去了?我们要死也得死个痛快,可不能这么窝囊!” 这婆子竟然豁了出去,她望着花明怪笑了一声道:“花前辈,外子久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奇人,今日一看,实在是徒负虚名,令人齿冷!” 金指段南溪也森森笑道:“老前辈,你要三思而行!” 这位有海内双奇之称的老怪物花明,听了之后,垂下的眼皮连连眨动,沉声笑道:“我早就想过了……你夫妇莫非尚想以二敌一拼一拼么?” 金指段南溪数年来功力大进,一向是目高于顶,昔年虽曾与花明共处过一段时间,但只知其功力极高,却始终未曾领教过他的身手,这时被迫之下,不禁生出与对方一拼之心! 这时再吃花明言语一激,更是心中不愤,当下咬牙冷笑道:“老前辈一再相逼,愚夫妇也只有以死相拼了!” 病书生花明陡然睁开眸子,道:“好!” 说着,冷森森地一笑,又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段南溪,你夫妇领教领教我花明的手法,就知道比起那铁舒眉来,又别有一番滋味了!” 在他说话之间,段南溪身子一转,已来到了金婆婆身侧,二人背靠背立在一起。 金婆婆对自己丈夫知道得最清楚,他一生对敌,包括在九华山对敌铁云在内,一向都镇定沉着,从来就没有惊慌过,可是此刻的情形,却大异于平日。当他背靠着她站定之时,她竟觉出他全身上下,微微地颤抖着。 这种情形,使得金婆婆也为之惊心了,她讷讷地道:“岛主,你怎么了?” 金指段南溪冷笑了一声,低声道:“注意,对付这个老怪物,千万不可先出手!” 金婆婆道:“知道了!” 金指段南溪又道:“此老自负狂傲,倘能敌过他十招不败,或可逃得活命!” 金婆婆不服道:“岛主,你也不必太轻视了自己,我夫妇合力,尚不知鹿死谁手!” 金指段南溪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所谓“海内双奇”,正是指的当今江湖上仅存的一对老怪物,也就是“花明水石秀”中的病书生花明,与冻水石秀郎两个人。 这两个老怪,如果携手合作,只怕普天之下,就算上龟山坐关的那个半佛半儒的老修士云海老人在内,怕也不是他二人的敌手,只可惜他二人并不合作,非但不携手合作,且相互为敌,数十年来,他二人无不在暗中算计对方,只要一有机会,必欲制对方于死命。 因此,病书生花明,陡然由金指段南溪口中听到了石秀郎的消息之后,立时就神经敏感起来,他生性多疑,更且联想到段氏夫妇必已为石秀郎收买,而出卖了自己,纵然他夫妇并没有出卖自己,也不能留他们活命,因为自己在此匿居的秘密,已为他夫妇知道,日后难免不泄漏出去,一旦传入石秀郎或是龟山上那个老修士“云海”耳中,自己可就不得安稳了。 有了以上这两点原因,这个老怪物就势必要杀段氏夫妇二人了。 凭着以往战无不胜的经验,这个老怪物实在是目空一切,狂傲得很,不过,他那一身神出鬼没,诡异莫测的身手,也确实无怪乎他会如此。 此刻他缓缓走到了金指段南溪夫妇身前,立定了脚步,距离段氏夫妇有八尺左右,双手交握置于腹下,一派斯文地道:“你二人可以出手了!” 金指段南溪笑道:“岂敢在老前辈面前撒野?” 病书生花明阴沉沉地笑了笑,道:“还算你有见识,只是我一出手,只怕你二人势必要先死其一了!” 金指段南溪强自镇定道:“既是早晚的事,何分先后!” 叹息了一声,咬牙切齿接道:“花老前辈,我夫妇生死不足为惜,只是你如此昧心辣手,日后只怕遭人耻笑,你必不得善终!” 病书生花明瞳子一睁,旋又眯成两道缝,徐徐又上前一步,段南溪见状身子向侧边转了一半,双掌左右分开压下去,蓄势待发! 病书生花明颔道道:“我明白了,你夫妇想以‘太极联手’来对付我可是?” 段南溪不由心中一震,暗忖道:“完了!” 金婆婆闻知对方窥破了自己二人的战法,也不由惊心不已,须知他二人贴背联手,正是要以太极联手其中的“黏”字一诀克敌,一旦为人测穿了这点,那可就一文钱也不值了。 段南溪寒心之下,右掌蓦地向金婆婆背上一推,口中叱道:“开!” 这个“开”字一出口,段南溪左掌已兜心而出,五指之上带出了一股极大的内力,直往病书生花明胸前兜去,而他本人却借着这一兜之力,身子霍地拔空而起,向着一株大树上落去! 段南溪身子起势极快,可是当他向树技上一落的当儿,才发现竟然有人比他更快,先他落在了树上,段南溪心知不妙,双足就空一蹬,又反折了回来。 耳闻得空中一声轻笑,红影微闪,病书生花明身子又比他快了一步,先他落在地上,这位有海内双奇之称的怪老人,一双白手蓦地张开,活像是一双极大的鸟爪,直向当空下落的金指段南溪身上抓去。 他脸上带出一种极恐怖的笑容,双手抓处,发出了极清晰刺耳的一阵破空之声。 段南溪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知道病书生花明这时所施展的功力看似无奇,其实却是他近百年来苦练成的一种特异玄功。 这种玄功,贯于剑刃,谓之“剑牴”,施之于指掌,谓之“内”,除非本人有极高的静练功力,臻达“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境界,断断是不能施展,一个调度不好,本身反有杀身之危,所以武林中虽多知道这种功夫的厉害,却极少有人敢习练施展。 金指段南溪此刻见病书生花明一上手,变使出“内牴”功力,怎不心惊胆战?他吓得双膝就空一收,双掌奋起,拼死推出双掌,用苦练多年的“乾元问心掌”掌力,想与对方一分生死。 就在这时,一旁的金婆婆怪啸了一声,双掌同出,也打出了一双“子午钉”,二钉一上一下,直取病书生花明咽喉及小腹两处要害。 病书生花明面上带出了一种极度蔑视的笑容,忽地转过脸来,向空中一吹。 金婆婆所打来的一对子午钉在空中“叮”的一声,遂即坠落在地,耳听得空中的金指段南溪一声闷哼,身子重重地落下来,摇摇欲坠。 这一刹那,只见他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只道了一声:“你……”嘴一张,“哧”的喷出了一口鲜血。 金婆婆目睹此情,红了双目,口中狂吼了一声,飞也似地扑到了病书生花明的身边。 这老婆子此刻在急怒攻心之下,已决心与病书生花明拼命,就见她双掌一错,“排山运掌”直向病书生花明猛击了过去! 只听“碰”一声打了个正着,金婆婆指尖向外一挑,内力顿时发出去,病书生花明身子在她双掌之下,就像一个拨浪鼓似地,前后摇晃了起来。 金婆婆满以为双掌击中了对方,不死必伤,是以用了十分内力,可是等到她内力全数贯出之后,才发觉出病书生花明体内忽然弹出一股内劲。 这股无名的内劲,初弹出,金婆婆只感觉如同棉花一般地无力,不禁心中一喜,只以为对方已经受伤,还击力不从心,大喜之下,更加足了内力,双掌向外一吐,口中吐气开声: “嘿!” 却只听“喀”的一声脆响,金婆婆双腕齐折,一时间痛彻心肺,这时候她才忽然觉出病书生花明身上那股内力,竟是变柔为刚,一松一弹足有万钧。 金婆婆一时大意,双腕齐折,足足弹出八尺以外,她身子尚未站定,耳听得金指段南溪在一旁大声叱道:“快逃!” 金婆婆忽然警觉,奈何新受重创,几欲昏厥,闻声正要奋力纵出,足方顿起,一只白瘦张大如箕的怪手,已迎面抓来。 由这只大手上发出了五股冰寒刺骨的内劲,金婆婆方觉不妙,已被抓了个正着。 耳听得病书生花明一声怪笑,那只大手蓦地一收一紧,可怜金婆婆连半声也没有出,顿时脑浆飞溅,头骨尽碎,只晃了一下,便倒地呜呼。 金指段南溪在呼告金婆婆逃命之时,自己身形早已纵起,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岭下遁去,他虽受了极重的内伤,但是在这要命的关头,也顾不得很多了,但当他身子扑出十数丈之时,却忽觉得脑后劲风猛袭而来。 要知道金指段南溪身手,在武林中也可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一身内外功夫,确实是不可轻视,只奈何他今日所遭遇的对手,太高超、太可怕了,以至于才会在一照面之下吃了大亏。 这时他虽在重伤之下,身手仍颇可观,就见他前膝一屈,身子“咕噜”一个侧滚,已避开了脑后的风力。 情势既已至此,段南溪自忖着今日大是不祥,可是他也不能这么使宜就死。 这位多年独霸南天,以一杆金旗令,称雄武林的长青岛主,这时触到了“死”的念头,虽也有些心惊胆战,魂不附体,但情势所迫,不由他不作困兽之斗。 他身子滚转之间,左臂微扬,为的是引开病书生花明的眼神,右手却由左腋下探出,打出了一掌“枣核镖”,一出手即散了开来,就像是离巢的蜂群,直向着病书生花明全身上下飞射而来。 病书生花明乍见来势也不由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金指段南溪重伤之下,竟然还会有此一手。 这个老怪物,发出了一声冷笑,身子有如窜空的燕子,倏地直升而起,饶他起势再快,一粒“枣核镖”仍然由他左足尖下划了过去。 这一粒枣核镖,把他云字福履的鞋底划了一道拇指粗细的裂槽。 虽然是没有打着,可是对于这个狂妄无视天下的老怪物来说,已是生平从来也未受过的奇耻大辱。 他身子往下一飘,瘦躯一耸,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笑,道:“好个小儿,我倒要看一看你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在我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 说罢,双肩一晃,就像是浮空掠影一般,刷一声扑了过去。 段南溪这时倚身在一块山石上,只觉得口干唇燥,双目发花,眼看着病书生花明扑身而来,却是欲斗无力。 最后,他勉强鼓起仅有的一点余力,并中食二指,用成名的“金指”一指点出。 病书生花明身子向下一欺,对来犯的指力,竟是睬也不睬,正要下毒手以“内牴”功力,取对方性命,却见金指段南溪突然双目一闭,向后一个倒仰,咕咕噜噜,直向着峭岭之下一路滚去。 病书生花明止住了身子,冷冷一笑,自语道:“便宜你这小儿了” 他自忖金指段南溪万无活命之理,因为这峭壁高有千仞,段南溪在昏迷中翻落下去,是绝对不会有侥幸的,即使摔跌不死,“午”时的毒瘴一到,也会要了他性命,这一点花明倒是确信不疑。 他在岭前呆立了一刻,才又转回原先亭内,虽然杀了两个人,他内心并没有一点快慰之感。 随后,他便担心地想:“果真金指段南溪所言属实,石秀郎己经出世,他必不会放过自己,也许已向这地方来了,我倒不可不防!” 想到这里,全身血液一阵怒涨,由不住频频冷笑不已,心中一动又复念道:那云海老人既在龟山坐关,石秀郎怎敢接近,岂非怪事? 病书生花明这几日,不知为何,那一颗久静的心,竟是怦怦思动。 当他思念着这个问题时,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感觉,忽然他右眉角一连跳动了三下,多少年以来,病书生花明由于静中领悟心得,已使他对未来的祸福吉凶,能顶感一个大概。 眉心三跳,病书生花明口中低低“晤”了一声,吃惊道:“不好……莫非我真有什么大难临头不成?” 他起身在茅亭内踱了一周,忽然转身步下茅亭,在花树如海深处,开启了一间石室。 病书生花明推开石门,来至他起居运功的室内,闭上了石门,然后他燃了一柱香,虔诚地向空一拜,又退身一边,匆匆换上了一件麻衣。 接着他洗净了手,取出了一面玉盘,平放在石案之上,捧了一把细砂,向着盘面洒下去。 这是一种心灵感应的“麻衣神算”,病书生花明以他无比的智力,要测知他未来的吉凶祸福。 就见他由袖内取出了十余粒棋子儿,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放下了棋子,棋子刚放下,他就觉得双眉一阵急耸,这正是“祸临”的现象。 病书生花明口中“哦”了一声,以中指按点在西边的棋子上,低念道:“石秀郎乎?” 那棋子纹丝不动,他摇了摇头,遂又按在中间棋子上,冷笑道:“云海老儿不成?” 又摇了摇头,这使得他十分困惑费解,双手袖在麻衣袖内,神色大变道:“莫非还有第三个人不成?” 这实在使他难以置信,如果说云海老人及冻水石秀郎都不为祸自己,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哪一个能够危害自己? 病书生花明惊心之下,手指把下余三子一一按过,当他按在了“南”方棋子上时,只觉得一股热血上冲眉睫,双眉簌簌一阵急抖。 病书生花明收回了手,点了点头道:“是了,这厮是来自南方,是不会错了!” 说罢他收起五个棋子,已撤下了一大把棋子,依照先天易理,在其中移动了数枚,已得知了一个大概的结果。 “一个年轻人!” 他口中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心中却更加困惑了。 病书生花明测知了这一结果,收起了棋子,脱下麻衣,向着当空膜拜了拜,然后灭了香。 现在既知云海与石秀郎,都未对自己有所举动,他的胆子反倒放大了,他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去江湖上察访那个年轻人,然后先下手为强,把他铲除了,以绝来日大患。 有了这个决定之后,病书生花明毫不迟疑,即日就打点妥当下山而去,他要在茫茫的人海中,去找寻那个不利于他的少年。 ※ ※ ※ 天空下着牛毛细雨,夜风一阵阵的吹着,“苏州府衙”前那个白纸的气死风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正所谓“民不讼,官不断”,衙门里当差的那群子人,整天闲得一点事都没有,好不悠哉。 后衙的押房里,点着几盏灯,那位三班大捕头“闪电手”曹金,正和几个朋友闲吧着,桌上一小碟酱牛肚,一小碟五香豆干,还有一大包油炸花生米,他们哥儿几个,你一口我一口,正在喝着白干,门外的几株柳树,被细雨刷得越发青翠可爱,在微风细雨中,有人正拉着胡琴,用沙哑的嗓音在唱着南方戏,声枯腔涩,听起来颇不是个味儿。 自从铁先生长江劫宝,归还苏州府衙之后,那一件缉拿女贼的大案子,无形中也就了啦,可是并不是说整个的案子销了,因为那女贼身上还牵涉着好几条命案,除非能拿着这个女贼,才能销案,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这件事情在过去曾闹得惊天动地,如今表面看起来是平静无事,甚至于人们都淡忘了,其实可不然,就连苏州府的府台大人在内,内心也无不忐忑难安,因为这件案子,说不定哪一天再翻出来,或是上方一追究,上至府台大人下至巡捕房当差的那群小喽罗,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被那个女贼“芷姐儿”杀死的人当中颇多有来头的大户,如果逼紧了,事情自然不妙。 所以说,这一群衙门当差的人,表面上悠哉游哉,其实内心极为烦恼,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府台大人命令“缉凶归案”,哥儿几个可就得卷铺盖滚蛋。 事情可是真巧,说什么来什么,三班大捕头曹金,酒杯刚往下一搁,由门外进来一个身着官式雨衣的衙役,上来向着曹金道:“东城宝华班里的大茶壶金虎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你老!” 曹金怔了一下道:“哦!有什么事吗?” 他邻座的捕快秦二风,立时点头道,“快叫他进来!” 说罢偏头向着曹金道:“别是为着那话儿来的吧?” 曹金闻言立时精神一振,酒也醒了七分,说见“宝华班”的金虎,猴头猴脑地一路走进来,这小子头上贴着一块膏药,脸上横七竖八抹的全是鼻烟,半个身子都被雨浸湿了,一付猥琐相。 秦二风向他招了招手道:“过来喝两杯!” 金虎哈着腰走过来,趴下就要给曹金磕头,却为曹金一伸手给拉起来道:“不用客气,你找我有什么事?” 金虎一双小眼扫了扫,双手搓着,讷讷道:“有一件重要的事……” 秦二风立刻会意,笑道,“不要紧,这里都是自己人,你尽管说就是!” 金虎眨了一下小眼,凑近道:“是!是!小的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几位大爷,那个女飞贼芷姐儿,可是又来了苏州了!” 曹金闻言到此,顿时一呆,手上的酒杯“叭”地一声摔了一个粉碎,他直着脖子道: “你……你说什么?” 金虎瞪着小眼睛道:“那个女贼,早先在我们班子里化名芷姐儿的那个女贼又来了。” 曹金、秦二风,以及在座每一个人都“哦”了一声,秦二风忙把他按下来道:“坐下、坐下,你慢慢说,你怎么知道她来了呢?” 金虎咧嘴傻笑了笑,道“秦二爷你不是关照我一有消息就来送信么,我可是一直都留着心,这几天吃饭都买着吃,觉也没捞着睡!” 他说到这里,曹金已递过了一块银子道:“这个你收下,消息准确,还有重赏。” 金虎收下了银子,笑得眼都睁不开道:“谢谢,谢谢,消息是一定确实!” 接着压低了嗓门道:“那个飞贼现在住在西城‘黄柳阁’客栈里,我已拜托那里的茶房马大鼻子看住她了,大爷们要拿她,趁着现在下雨,她准在那里!” 曹金瞪直了眼道:“好!好!太好了!” 秦二风皱着眉道:“你有把握是她么?” 金虎一摸脖子,笑道:“这还能有错?她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出来呀!” 秦二风点了点头道:“好!你可千万别惊动了她!” 曹金冷笑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对任何人都不许提起。千万,千万!” 金虎答应了一声,又向着众人磕了一个头,才高高兴兴地走了。曹金待他走后,冷冷一笑道:“弟兄们,机会可是来了,咱们哥儿们受她的气也受够了,这一次可不能再叫她跑了!” 秦二风挑着眉毛道,“头儿,这娘儿们可是棘手的很,咱们要是一下子拿不下她来,那可讨厌!” 曹金一只手摸着腮帮了,冷冷地笑道:“这件事我有办法!” 说罢转脸向着对座一人道:“武老三,你快去后院派个人去参见火器营的徐大人,趁着他们在这里,正好请他们帮这个忙,你就说我们为捉拿一个重要的犯人,想借调他们十个人!” 秦二风站起来道:“我去说去,这事行吗?” 曹金冷冷的道“有什么不行,大不了禀报府台大人,谁叫他们正好到苏州演习来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不帮忙,光凭我们几个人有什么鸟用!” 秦二风不由乐道:“对!还是你脑子快,要是火器营肯调十个人,这事情就没问题了,十个人五杆枪,那女贼就是生了翅膀也别想飞了!” 说罢匆匆冒雨而去,闪电手曹金就招呼着每个人准备家伙,扎腿穿靴,忙成了一片。 须臾秦二风笑着回来到:“徐大人还真赏脸,一说就准了,不过他说下不为例。咱们是怎么着,这就走么?” 闪电手曹金甚喜道:“好,人呢?” 秦二风道:“徐大人已派人叫去了,正好有一排人住在衙门里,说是明天表演给地方上看的!” 曹金笑道:“太好了!” 说话间,就见外面进来一个小武官,扫目道:“哪一位是曹捕头?” 曹金忙抱拳道:“在下就是!” 这名小武官也抱了抱拳,但是脸色冷冷地道:“可只有八个人在家,其他的还没回来,八个人四杆枪,你看可够了?” 曹金连道:“够了,够了,但尚没请教老兄贵姓?” 小武官哼了一声道:“我姓张,是火器营徐大人卫士排第二哨的哨长,这是个什么贼,还值得出动火枪?” 曹金本以为对方是个什么人物,派头这么大,此时一听不过是个起码的小兵头,再听他如此说,不禁更是有气,当下嘿嘿一笑道:“什么贼?这个贼要是拿不下来,咱们府大人的乌纱帽都危险,我们本也不敢惊动你们,只是这个贼能高来高去,着实有真功夫。” 姓张的哨长一听此言,似乎也有些吃惊,面色微变道:“原来这么厉害呀!” 秦二风小声告诉他道:“老弟,这个贼就是在金陵苏州两地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女飞贼!” 张大柱“啊呀”一声,吓得更是面上变色,曹金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兄弟别怕,有我们哥儿们,再加上你们的火枪,这个贼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你的人来了没有?咱们这就走吧?” 张大柱点了点头道:“来了、来了!” 说罢同着众人步出押房,果见八个人抬着四杆缎子包着的火枪,站在院子里,张大柱就走过去道:“等一会大家听曹捕头指挥,叫放就放,可要小心别伤了自己人!” 八个人答应了一声,曹金看了看天,雨已停了,就招呼着众人一同出了院子,直向西城行去。 “黄柳阁”座落在西城金门大街,那是一处比较静的地方,遇上今天这种夜雨,更是静悄悄的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捕头曹金和捕快秦二风,带领着四名捕役和张大柱以及八名荷枪的兄弟,一直来到了“金门大街”,就见金虎同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远远跑过来,曹金忙问道:“那女贼还在不在?” 金虎连连点头道:“在!在!这就是我说的黄柳阁那个茶房朋友马大鼻子!” 马大鼻子忙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小的给几位大爷请安,那个大姑娘在屋里,一直没出来!” 曹金点了点头道:“好的,你带我去,我只认一认是哪一间就行了!” 于是一行人来到了“黄柳阁”前,曹金关照大家安静的先守在门口,然后他先同那个茶房马大鼻子进入里面,二人穿过了一小层院子,马大鼻子远远一指道:“就是那一间!” 曹金打量这间房间,一面背靠着左面大街,前面有片空地,前后都有房间,这时门窗紧闭,只是在黄牛皮纸的窗户上,现出一片灯光。 闪电手曹金略作打量之后,就轻手轻脚的退出院子,秦二风等一干人也进来了,曹金用手指指那间房子,张大柱就命人架枪。 四杆火枪分架在正门两侧、当门、以及对面屋瓦上,曹金把一切分配好了,火枪的火引子也装上了,只一点火,铁砂弹子儿可就发射出来了,这是当时最新发明的杀人利器,威力奇大无比。 整个院中,灯火闪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曹金一切都布置好了之后,才向着那个茶房点了点头,马大鼻子忙走过来,曹金轻声关照他道:“你敲门就说送茶水,我跟在你后面!” 马大鼻子吓得打了一个寒颤,道:“我怕。” 闪电手曹金道:“别怕,门一开你就走,都有我呢!” 一干捕快都亮出了兵刃,把室外守了个严丝合缝,空气显得一派萧杀。 茶房马大鼻子同着捕头曹金,来到了门前,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室内果然传出一个女子声音道:“是谁?” 马大鼻子咳了一声道:“给姑娘送茶水来了!” 室内女子道:“不用了!” 马大鼻子干笑了两声道:“还有点事情,要跟姑娘说,请开下门!” 室内少女冷冷地道:“什么事在门外说不是一样吗?” 曹金皱了一下眉,伸手用力的在门上拍了一下道:“大姑娘你出来一趟吧,你的案子可是发了。” 话才一落,室内灯火突然一暗,那扇门猛地开了,曹金后退一步,就见面前人影一闪,已立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曹金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道好个标致的姑娘,但见对方这个少女,一张长圆形的脸蛋儿,白嫩如玉,细长的一双娥眉,其下是秋水似的一双剪水瞳子。 这姑娘上身是青葱色的丰长小缎袄,下身是粉红色的八幅风裙,足下是一双绣有双龙戏珠的青缎子软鞋,周身上下真是不染纤尘,看起来美极了。 在场各人原以为不定是如何一个可怕的母夜叉,谁也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粉装玉琢,比嫦娥还胜三分的娟秀丽人,一时均都看直了眼。 那姑娘乍然发现眼前的场面,不由神色一变,可是立刻她就恢复了一付不在乎的样子,望着曹金微微皱眉道:“是找我吗?” 要按平时曹金见了如此的大美人,身子都酥了,可是今晚情形却是不同,他只能硬着心冷冷一笑道:“大姑娘,还没有请教您芳名怎么个称呼?” 少女眼皮微微一撩道:“我姓唐,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这么多人!” 说时一双妙目向着四下一扫,粉面上似乎现出一些惊慌之色,闪电手曹金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打量这姑娘的神态,心中已有了七分把握。 当时他抱了抱拳,干笑道:“大姑娘,你也别在我们面前来这一套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姑娘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干什么的,姑娘你还能不知道么?” 少女冷笑道:“我实在不懂你是在说什么,我进房去了。” 说罢转身就要进房,曹金一上步,横身道,“对不起,大姑娘,你先不能进去,你得跟我们去衙门一趟!” 少女倏地转过身来,只见她细眉一挑道:“凭什么,我又没犯法!” 曹金嘿嘿一笑道:“得啦,姑娘你就别装了,我们为了姑娘你,差一点脑袋瓜子都搬了家,反正你得去一趟,有什么话你到衙门里去说好不好?” 这姑娘冷笑了一声道:“我没工夫!” 曹金嘿嘿一笑道:“姑娘,你一身本事,我们也知道,可是今夜我劝你趁早打消了逃走的念头,你要是想跑,可怪不得我们下毒手对付你了!” 少女闻言哼了一声,只见她面上立时罩上了一层寒霜,那双明锐的眼睛,在曹金脸上一转,冷笑道:“好吧,就算我是你们要找的人,可凭你们那几手功夫,恐怕还拿我不住!” 话落身形一转,已闪入房内,碰一声把门关上了,曹金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今天认栽了吧!要是没有把握,今夜我们也就不来现眼了!” 说着正要举刀向门上劈去,却见那房门“刷”一下再次打开,少女又立在门前,只见她手中已多了一口长剑,而且背上已系了一个小包袱。 闪电手曹金见状哈哈一笑道:“果然是你,今夜看你还怎么跑!” 一抬手摘下了背上的一口分水刀,足下是“倒踩”古井步,一连后退了三四步,用手中刀一指少女道:“唐姑娘,给你看一样新奇玩艺儿,这是从京城里来的火药抬枪,你要是不怕死,就尽管跑!” 四周各人闻言,就像呼堂威一般的一齐呼喝了起来,少女目光一扫,这才发现了亮着火引子的火枪,这一霎时,她不禁神色大变。 这种新武器她早听说过,今夜还是第一次得见,她知道自己要是再恃强好胜,只怕非丧生在这种厉害的武器之下不可。 捕头曹金由她脸色上,已看出了她的心虚,当下又哈哈一笑道:“这玩艺儿到底多厉害,恐怕姑娘你还没有见识过。来,兄弟们放一枪给她看看!” 就见正门侧边那杆火枪,火兴一现,“轰”一声大响,烟雾迷漫之中,院子里一盏灯笼,立时被打上了半天,在刷刷声中,散下了一天的树叶。 曹金呵呵笑道:“大姑娘,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你是个姑娘家,只要你听话,我们绝对不难为你,姑娘可是看见了,这玩艺儿打在了身上,可不是玩儿的!” 少女频频冷笑不已,一旁的秦二风忙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大姑娘,你是明白人,自己作事自己当,何必拖累我们跟着倒霉,姑娘你这身本事我们弟兄还是真佩服。” 说着咳了一声,又道:“……说名良心话,要是不穿这身二尺五的号衣,我们哥儿们也不愿开罪姑娘你,可是当官差身不由己……嘻,又有啥办法呢?姑娘,你是高人,绝不会和我们过不去吧!” 这几句话,果然使得少女微微动容,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数十盏灯笼,静悄悄地照着,姑娘忽然长叹了一声,“当啷”一声抛落了手上的剑。 捕头曹金一上步,叱道:“铐上!” 少女忽地柳眉一挑道:“且慢!” 曹金忙站住,嘻嘻一笑道:“怎么?姑娘又反悔了不成?” 少女杏目圆睁道:“我跟你们走可以,可是你们要想折辱我,我可不答应,我也许一头就撞死在这里……” 曹金吓了一跳道:“这……姑娘放心,你是女英雄,我们都很敬重你,你放心,我们绝不会亏待你!” 姑娘低头叹了一声,一双含有泪光的瞳子,向着曹金瞟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好吧,官差你贵姓大名?” 曹金怔了一下,忙抱拳道:“不敢,在下姓曹名金,是本城的三班捕头,套一句俗话说,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姑娘你放心跟我们走,我曹金绝不冒犯你!” 姑娘点了点头,道:“曹捕头,我有一件事……唉!算了,我跟你们去衙门吧!” 曹金亲自由一名差役手中,接过了一付手铐,掂了掂分量,知道是双料最重号的,当时窘笑了笑道:“姑娘,这是王法,希望你帮个忙,过会儿我担保给你换一付轻的!” 少女眸子微合,面上一片凄惨,垂下头不再言语,曹金向一边的秦二风递了个眼色,后者立时拔刀在手,紧随其后,二人走上去,在少女那双纤纤玉手上,加上了铐子。 “喀嚓!”一声,锁了个结实,曹金这才算一块石头落下地,长长吐了口气,嘿嘿一笑道:“唐姑娘,你真够意思!” 接着转头对秦二风道:“车备好了没有?我们可不能亏负了人家姑娘!” 秦二风道:“已经备好,我先借用了客栈里的小油车,姑娘请吧!” 曹金向着四下一抱拳道:“唐姑娘很赏脸,兄弟们收起枪,咱们走啦!” 这时全客栈的客人都惊动了,院子里挤满了人,当他们得悉这个姑娘,竟是闹得江宁、苏州满城风雨的那个女贼时,一时都惊吓得目瞪口呆,他们绝没有想到,那个所谓的女贼,竟然会是如此一个标致的俏丽佳人,众口纷议,无不啧啧称奇。 在辘辘的车声中,捕头曹金向垂头无语的少女道:“唐姑娘,请你原谅我们,我们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已,你如有什么事,只要不违法,我曹金一定为你做到!” 秦二风也道:“姑娘你放心,这件官司还有得打呢,你有什么朋友在京里没有?” 少女摇摇头,冷笑了一声道:“多谢二位关怀,其实生死不足为惜……” 说到此轻叹了一声,目光望着曹金道:“曹捕头,你如果肯为我带一句话给一个朋友,我就感激不尽了!” 曹金一拍心口道:“一句话,姑娘你说是谁吧!” 姑娘脸上立时带出了一片绯红,讷讷地道:“这个人你们一定认识,他姓郭叫郭飞鸿!” 曹金、秦二风都止不住“啊”了一声,曹金连连点头道:“郭二爷是本城的名人,谁不认识,只是……姑娘你认识他么?” 少女一张玉脸,变得更红了,她苦笑了笑,点了点头,秦二风立时眯起小眼睛笑道: “姑娘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郭二爷是在宝华班逛窑子,结识你的……” 少女陡地秀眉一挑,秦二风吓得赶忙住口,曹金赔笑道:“我们知道姑娘你入宝华班,不过是掩饰形迹,从来也没接客……郭二爷更是慕名拜访,凭他那种人,也不会去逛窑子,我这兄弟太不会说话,姑娘你可千万别见怪,姑娘你找郭二爷有什么事?不过……他久己不在苏州,现在回来没有也不知道!” 少女点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他如果回来以后,请他到衙门里来见我一面就行了。” 说到后来,已是珠泪点点滑腮而下,曹金、秦二风见状一时都呆住了,他们倒是没有想到,这姑娘原来对郭飞鸿有着如此真纯的感情,这大大出乎他二人意料。 曹金诧惑之下,心里由不住暗暗嘀咕道:“好个郭飞鸿,当初我们哥儿们怎么哀求你,怪不得你抓不着贼,原来你和她还有这么回事,这就难怪了。”想着不由暗暗冷笑。 当时他也深为姑娘纯情所感,就连连点头道:“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我曹某人负责把话传到就是了!” 秦二风皱了一下眉道:“可是有一件,大姑娘你到底真名字叫什么呀?” 姑娘咬了一下唇,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声道:“唐霜青!” 曹金怔了一下,道:“啊,姑娘原来是江湖上人称墨蝴蝶的唐侠女……” 说着,张了一张嘴,又叹了一声道:“不是我说你,姑娘,以你既得的声望,你真不该做这种事……唉!唉!” 唐霜青冷冷一笑,未再言语, 车外有人重重的敲着车篷道:“伙计,到了,停下来吧!” 闪电手曹金苦笑道:“唐姑娘,请委屈点,让我们锁上你!” 唐霜青不由一怔道:“不是已经锁上了吗?” 曹金道:“那是铐子,我们还要给你上链子!” 说着一抖手,哗啦一声,唐霜青头颈上已多了一条亮光闪闪的链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的?这位身怀奇技的少女,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道:“走吧!” 曹金一只手拉着锁链子,那份喜洋洋的神态简直是不可言状,他推开了车门,只见车外黑压压站满了一大片人,灯火辉煌,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墨蝴蝶唐霜青虽说是平日一意称雄,可是她到底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哪里见过如此阵势,一时吓得面色苍白,后退一步。 秦二风先跳下车,双手抱拳道:“各位帮个忙,人家是个姑娘家,别尽围着看,拜托、拜托!” 唐霜青一打量车前,四杆火药抬枪,还远远地对着自己,她自忖逃走是没有希望,倒也死了这条心,当时跳下车辕,冷笑不语。 曹金分开了一条路,回头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唐霜青一言不发,随他前行,在她前后左右,约有十数名亮刀的捕役,紧紧跟随,这时,她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感慨,想到伤心处,由不住又落下了一些眼泪。 行行复行行,唐霜青倒没有想到,府衙内地势如此广大,她也不明白,这些人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反正是带到哪里去哪里! 在一排低矮的石屋前停了下来,唐霜青见眼前的砖墙上,加有很高的铁丝网,正门入口处悬有四盏红灯,最使她触目惊心的是,在石屋两侧的八个站笼,昏暗的灯光之下,笼内有两个披头散发的灰衣妇人萎然倚立着,看样子离死也不远了。 唐霜青忽然明白了,这必定是专为收押女犯的“牢房”了,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她望着阴森森的牢房,不禁兴出了一些畏惧,她想挣开锁链,已见一个身穿黑色衣裤的肥胖女人,由门内跑出来,老远便向着曹金道:“曹头儿辛苦你了,你把她交给我就没有事了!” 曹金冷冷一笑道:“吴瑛,这个犯人,你要好好待她,出了错可是你当!” 秦二风这时走过来,小声的对那禁婆吴瑛说了几句,就见那胖女人连连点着头,生满横肉的面颊上,带出了几丝冷笑。 她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上下看了唐霜青一阵,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个大美人儿,你姓什么?”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你何必多问!” 曹金忙代答道:“她姓唐!” 禁婆吴瑛冷冷一笑道:“姓唐的,来到了这个地方,可由不得你再使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