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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谁灿烂在曾经年少的江湖?
关于成长与爱情……
注:由于作者懒惰,没有另外构思一个全新的江湖格局,本文借用了《梅花 妆》的故事构架与人名,但故事与《梅》一文完全无涉,请勿以《梅》扩大版或 番外视之。
「正文」
第 1章江南的春天一贯性急,这年索性又挤进冬天里去了。才刚腊月间,杭 州城内大街小巷、人家院落,但凡有方寸泥土,无不往外茸茸吐青。等翻过年, 那份春色,更仿佛感染了市井,还没到正月十五,等大家悠哉游哉过完一个消闲 年节,市面上已经热闹非凡。不止商家提前开了铺子,连一年中难得有个休息的 役夫走卒,都格外奔忙起来,一个个手提肩挑,或者用牛车驴车装载上许多沙石 泥土,忙忙碌碌,倾泄在四城之外。
是杭州人的都知道,这是要修路了。论起这样通都大邑,又是浙江承宣布政 使司衙门驻地,门面攸关,隔三差五修一修路,并不出奇,只这风风火火的势头, 似乎比往年又格外不同。有消息灵通的便打听到,这是江南第一世家未央山庄掏 了腰包,央托杭州府衙及时整修,以便秋季里头,由他们做东在这里举办的武林 大会可以门面光鲜。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那是江湖上的不二盛事,跟杭州城的普通居民虽没什么 相干,毕竟也是一场热闹。这件事便在年初很被议论了一晌,直到二月出头,春 风绿满,花信初至,大家才又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可干,一年一度,跑去踏青。
自然今年踏青的路,并不好走。官道在修,路两边堆满黄土,无数役夫熙来 攘往,搬运土石,传递工具,夯筑路面,便挤得来往人流行走艰难。好在修路是 好事,到底没什么人抱怨,大家各自拎着衣裳下摆,避开土石小心择路,偶而得 个闲空,抬头看看远山近水,远处的绿浓,近处的绿淡,浓浓淡淡渐次晕染,倒 也别是一番趣味。
遗憾的即便是烟水书香次第晕染的江南子弟,也并非都是这等雅静。后来, 便出了意外。走在后面的只听岔道上一串马蹄声响,转眼拐上大路,刷地冲来。 那光景也不及避让,耳轮边一凉,便是一团红影挟着冷风飕然,虹彩般直划过去。 四只马蹄在前面丈许处一落,才看清是个穿红衣服的乘客,骑的一匹胭脂马,着 了火似卷着风往前飞跑。那前面的人流逢着这奇突景象,也是一样狼狈,勉强往 路边一闪,一时头巾衣袖也好,小心拎着的衣下摆也好,甚或还有手上握着的春 扇当风一吸,都被哗啦啦卷起在半空。
那马却宛如蛟龙入海,愈见得精神抖擞,一路上四蹄飞洒,把个人群浪花一 般,往两下里直踏溅开去。被惊散的人群魂魄未定,马蹄声急,后面又是一骑, 趁空泼喇喇奔来。这回是一团鲜黄,杏黄衣黄骠马,黄澄澄的鞍辔嚼头,连马鞭 映着旭日,都划出一道明晃晃的黄影子来。那黄影子里,又是一片金子般明快的 笑声:“三姑娘,前面可要当心了!”
前面果然是要当心。路左塌了方土,当中一座四人抬的绿呢轿子,许多家人 前呼后拥,正在避让从前方逆行过来的一辆双驾马车,顿时挤死路面。那团火卷 到近前,并不稍停,趁着狂奔的势头猛一提缰,忽拉一下,带着那马凌空起跳。
这一跳便从许多家人头顶飞跃过去。跃至半空,那马四蹄微缩,在轿顶前后 梁上一踩,借力俯冲,转眼又再越过前面一串家人,落在地上,跟迎面过来的马 车一错,平地里一阵风狂雨骤,直带得那车上春帷翻卷,露出里面正在闲谈的两 个人来。
两个人年纪都不轻了。靠窗的那个一部灰须受风散乱,由不住眉头一皱。还 没说话,后面的黄色人影也跟着打马跳过轿顶,疾行生风,再度掀动车帷,“叭 嗒”一下,在他脸上重重一拍。
“什么家教!现在的姑娘……”
车厢内坐得远的是个道士,未受池鱼之殃,说话就轻巧多了,摇一柄仙风道 骨麈尾拂,雅人深致地微笑:“没有家教,不是才正好搭配你那位‘翩翩浊世佳 公子’么?”
灰须人一怔,急探头看,只见一红一黄,两条奇特的背影仍在人群中闪转腾 挪——颜色搭配之奇,那也不必多说,单说那衣服的样式,该肥的袖口奇瘦,该 瘦的腰身又奇肥,还男人也似,拦腰扎一根皮带……
“就是……她?”
“是谢三?”几乎在同时,那被踩散了架的可怜的轿子主人,也从轿帘里探 出头来,遥望远去背影,不敢怒而敢言:“敢情又换新调门了——这穿的什么衣 服?”
那两位家教很成问题的骑手,却不管都给身后留下些什么议论,一路左冲右 突,惹起怨声载道,直到拐下正在整修的官道,人烟渐少,跑起来少了鸡飞狗跳 之奇趣,方始收缰。后面一骑拍马追上来,笑道:“姑娘,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谢三姑娘侧过头,便见贴身丫头无盐带着一额细津津的嫩汗,笑着凑上来: “还有谁,我那老哥呗!”
“你老哥?”
“我叫无盐,他是无尘,论起辈份……”
三姑娘欲笑未笑,倒又想起什么:“那牛鼻子……在哪里看到的?他给我捉 的鸟呢?”
“还真有什么鸟了!”无盐忍不住摇头:“尽把姑娘当小孩子骗,我就不信 他武当山那么神奇,三只眼的鸟都有!亏他这回还知道羞耻,鬼鬼祟祟藏在马车 里头,上次,给姑娘捉的那绿毛狗,一洗就……”话没说完,见他家姑娘颜色一 变,拨马要走,慌忙拉住:“跟他算帐也不急!你看玄女观这都快到了。你不是 要找悟真说事么?正好又出了新鲜事,昨天悟因还邀我去玩,说是前院里那株粉 桃——你还记得罢?粉白的颜色,今年怎么都红透了。她折了一枝过来,一瓣瓣 都胭脂一样。我想这桃花不比绿狗,总不至于也一瓣瓣来染罢?不去看看么?”
谢三抬头,见几亩水田后面,绿杨丛中现出一带粉墙,果然是她们家家庙玄 女观已经到了。却又奇怪,这样清修所在只合暮鼓晨钟,青灯黄卷,这会子却怎 么是一派里人声嘈杂。仔细看时,更有一大炷青烟怕不有合抱粗细,从粉墙内升 起,被二月春风一吹,钱塘晨雾一般,弥漫在庵观上空。
“原来这样香火旺盛?”谢三在手心里一扣马鞭,蓦地冷笑了:“那些姑子 们,每常过来骗钱,倒是哭得好听,说什么门庭冷落!”
无盐也觉奇怪:“往常也不是这样。今儿个……难道在做什么法事?”
转过水田,喧声更觉刺耳,中间夹着钟鼓,倒是在做法事。两人在院外系了 马,掣着马鞭进去,还没顾得关注法事之盛,刚一步下台阶,眼前便是一亮。
前庭西侧,那株桃花开得真盛。
这株粉桃,从前也熟悉的,倒比玄女观的来历更久。树冠高得都快触到滴水 檐了,绿叶满枝时连着屋檐展开,便荫荫幽幽,撑满半个西院。只如今初春,叶 子都还没出芽,半个西院的天空,便枝枝柯柯,缀满密层层的花。
那花——叫人百思难解,还真是胭脂色的。
开得真好。复瓣的花,原本每一朵都别是世界,每一瓣都有向背离合、前呼 后应,这样的小世界凑拢在一起,便成就那不可言说的大千宇宙。满西院的天空 便那样焰腾腾地,着起一场胭脂烈火。
进来的两个被这场火一烧,立刻屏息。半晌过后,才注意到那火里还有些异 样物事。是一幅俗艳不入眼的劣质红绸子,裁成长长的一条,上面涂满了黄色的 奇形符咒,高挑在树冠上,左右披拂下来。
“这是什么?”
谢三姑娘觉着奇怪。但奇怪的还不独是一条绸子,绸子下面还有一堆堆的信 众,各自手持燃着的线香,怎么就趴在树底下祷告磕头。往周遭再一转眼,这才 看见东殿里法事繁忙得不一般。殿前炉鼎里,居然已经堆了满满一鼎的线香,就 这还有好多信众现买了香,不断点燃了,祝祷过后,投在里面。
“这个……”
无盐还在思索,那做法事的道姑早看见她们,为首的悟因一把撇下鼓捶,一 阵风迎上来:“呵哟,这么漂亮的衣裳!就是上次做的唐朝骑马装吧?这潇洒得 来……我看当年杨贵妃穿着,顶顶多也不过如此——这一路上,怕是把人的眼睛, 都晃直了罢?”
三姑娘却不买这一番热情的帐,径往西院一指:“这是在做什么?”
悟因边看边伸手往内延客:“那还不是九天玄女娘娘显了灵,所以各方信众 都来参拜。”
“娘娘显灵?”三姑娘的声音蓦地拔高一节,惹得一院子香客都扭过头来。
悟因见势不妙,一边解释,一边坚持着把两位不速之客往内院里请:“想来 是为的小道们还有些微薄敬意,所以玄女娘娘特别垂怜示现,把这株粉桃变了颜 色——”
“就凭你们?”三姑娘截口冷笑:“何德何能,也配这样子劳动玄女娘娘? 我看这株桃花,不过是变了种罢!”
“低声,低声,”悟因慌忙道,一边连向无盐使眼色求援:“姑娘说是变种, 就是变种罢。不管是变种还是显灵,反正小庙的香火……”
“你们的香火,”无盐果然帮一把手,笑道:“要是从此旺起来,那我们老 爷可也就省钱了。”
“正是正是,”悟因陪笑道:“谁说不是这个理呢?”
三姑娘听这口气,是服了软,才不再往下深究。举手一指桃树上的鬼画符红 绸子:“那你把这个取下来,什么名堂?天底下也有这样子糟践风景的!”
悟因连连点头,称说马上就办。这样好歹把三姑娘哄进内院,谁知一不小心, 多说句话,又出了岔子。走过穿堂,正对面客厅,两边厢房。悟因举手便往东厢 房里让客:“往这边走,客厅里已经有客人了。”
三姑娘一听,却掉转步子,径直往客厅而去:“有客人了?什么人?”
悟因只得随后跟来:“是过路的镖师,在这里歇歇脚。”
天井里果然停着几辆插着三角镖旗的独轮小车。也不是什么有名镖局,镖旗 上的图案陌生得很,一晃眼,好象是只插翼猛虎。那小车简洁轻便,惯走北方山 道,本地也不多见。倒真是过路人。三姑娘这才罢了,绰着马鞭径闯进去。
那客厅里五大三粗,刀痕剑创,坐了满满一屋子闯江湖的镖客,见两位奇装 异服的年轻姑娘由主人家陪着进来,虽然诧异,倒也懂得规矩,一起起立迎候。 悟因抢上一步,替双方介绍道:“众位施主,这位是本观谢老爷的千金。三姑娘, 这些施主们在洛阳虎翼镖局公干,都是江湖上有名的朋友。”
客厅八仙桌上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北方汉子应声拱手,看样子便是这伙人的头 儿,道:“在下虎翼镖局单昆,途经宝地,多蒙贵观招待,多多谢过。”
三姑娘却是听而不闻,大喇喇走到上方,一把拖过单昆屁股底下的椅子坐下, 这才举头向悟因道:“玄门清修之地,你们倒好,从哪里招了这些不三不四的家 伙?”
众镖客闻言一阵骚动。单昆也甚讶异,看看悟因,那姑子忙迫中抛过一个 “不必与她计较”的眼色,不想又被三姑娘逮个正着,冷笑道:“悟因,你挤眉 弄眼地干什么?”
“没有没有,”悟因慌道,一面斥责那正侍侯茶水的小姑子悟真:“眼长哪 里去了!还不给三姑娘倒茶?”
三姑娘冷笑两声:“茶倒不忙,你先去前院,把那树上的破绸子给我取下来。”
悟因便又指使悟真:“你去前院……”
啪!
悟真刚递过来的茶碗被三姑娘就势往八仙桌上一拍,滚烫的茶水越过指缝四 下飞溅,倒有一小半都洒在旁边站着的单昆身上。单昆伸手默默拭去,便听三姑 娘怒斥悟因道:“我是叫你去,你没听见?无盐,你也跟了去,架一具梯子,把 那树上的桃花都给我折了!什么显灵不显灵的,姑娘要捣碎了做胭脂用!”
悟因看看势头不对,一面陪笑连声答应,一面拉了无盐,慌忙退走。那客厅 里一众镖师趁着这个乱势,早又重新落座。领头的单昆被一个姑娘家夺去座椅, 不便多说什么,在八仙桌另一侧不声响坐了。好在经过这一场,倒省却许多繁文 缛节,双方井水不犯河水,镖师们自管闲聊,那边悟真重新斟上茶来,三姑娘润 了下喉咙,也只管跟她说话,问:“你师父呢?”
“师父有事出门了。”
“什么事?”
悟真老实,便有些期期艾艾的:“是到黄大户家念经吧?我也没多问,不清 楚。”
三姑娘点点头,又道:“我听人家说,你师父新养了个面首?那是什么玩意 儿?”
一边坐着的镖客们蓦地听见这句荤话,一起刹住正在讨论的话题。悟真更几 乎惊得呆了,愣半天,好容易才合拢张开的嘴巴,结结巴巴道:“那个……面… …首,呃,就是……一种……鸟儿,白羽毛,雪白雪白,白得象面一样,因此就 叫,呃,面……”
“有这样稀罕物事,怎不拿来我看看?”
悟真圆过谎,说话总算流畅些了:“本来是要拿给姑娘看的,不巧那天没看 紧,不知被哪里的野猫翻过墙来,给衔去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
“是呵。”
那边镖师们听她俩个这一番说话,未免暗地里忍俊不禁。有多事的便上来插 嘴,笑道:“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这样一只鸟儿么,其实到处都是,便是我… …”没说完,被单昆一声咳嗽,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
三姑娘翻眼瞅瞅,也没答理,掉头再要跟悟真叙些什么,忽听前面一阵闹轰 轰的人喧马嚷,连做法事的铙钹之声都掩过了。眉头一皱,向悟真道:“什么事? 你去看看。”
悟真自然是巴不得,一溜烟跑出去。那边单昆也收拾起身,跟底下人一挥手 :“歇好了就走吧。”一行人陆陆续续放下茶碗,单昆领头走到门边,刚才跨出 一只脚,后面忽地传来一声软软轻笑:“走?往哪里走?”
一回头,便见三姑娘将马鞭搁在桌上,低头整理那窄得出奇的袖口。自然, 粗人眼里也看不出什么盛唐骑马装的风韵,单昆只觉得跟这个奇怪姑娘之间,似 乎有些麻烦就要发生,道:“姑娘的意思?”
“刚才那位不是说,他也养了一只……”
“对不住,弟兄们好耍,那是玩笑话,姑娘千万别当真了。”
“玩笑话?好耍?”三姑娘冷笑一声,整理衣服毕,这才慢慢从桌边站起, 晃悠着马鞭走过来:“姑娘这里,也是你们开得玩笑的?也是你们耍得的?”
那一众镖客有些已经走出去,剩下的簇拥在门口,见她存心生事,都是刀尖 上走路的硬汉子,谁是怕事的。便有个刀疤脸冷笑道:“姑娘耍不得,敢情我们 都是骂得的。先前那‘不三不四’,这话又是说谁呢?”
单昆连忙喝止。正待说些陪情话儿,忽听前院一片轰闹中,突然爆出几声尖 叫。紧跟着屋顶上踩得瓦响,便有个黄影子连滚带爬,从前一进屋面上翻落下来, 在空中别别扭扭连使两个身段,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连连踉跄两步,好不容易站 稳。却是先前让去搭梯子折花的无盐。刚差出去的悟真没高兴一会,在敞厅口一 探头,回来的势子比去得还快,一迭声直叫:“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外面果然象是打起来了。悟真还没嚷完,从敞厅口便逃来一串灰袍道姑,都 是东殿里做法事的,逃得匆忙,手里还有的拿着法器,铙钹、鼓槌、片锣以及二 胡的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最后进来的是几个大姑子,悟因也在里面,急急指 挥道:“快关门,快关门!”
客厅这一群莫名其妙,看看大家奋力推动铁门,吱吱咯咯关门上闩,都停了 争执,一起下到院子里。三姑娘便问无盐:“怎么回事?”
无盐这一回可是狼狈。而且也再配不上才刚入观时,悟因那“杨贵妃也不过 如此”的一番赞语了。头发被桃枝挂了数绺下来,领口歪斜,落进几瓣桃花,连 腰里的唐朝蹀躞带都松了,带上挂着的蹀躞七事落了一地。一边忙乱不堪地收拾, 一边只是抱怨:“什么人!只不过折上两枝桃花,倒象挖了他们家祖坟!”
“到底怎么回事?”
悟因督促着关好门,这才走过来道:“好姑娘!你是高门贵户,哪里知道这 底下的事!这四乡八井,既都传是玄女娘娘显灵了,象我们庵观,也只好顺水推 舟,做一做法事供养。怎么好太岁头上动土,倒去折她的灵花?还亏好是无盐姑 娘,有些身手,要不碰上那一阵石子,怎么也给砸倒……就不砸着,从屋顶掉下 来,摔也摔坏……”
“也不单是砸我,”无盐补充道:“还有好多轻薄闲汉,见我爬高,都钻到 树下面来,看我袍子底下……”
三姑娘大怒,也不等听完,马鞭子往前一指:“把门给我打开了!让姑娘出 去会会他们!”
无盐吓一跳:“使不得!这些人凶得厉害,刚才可吓死我了,一身武功都不 知跑哪儿去,怎么使也使不出来……”
悟因也面有难色:“姑娘……”
那群镖客听明白事由,与已无关,又要上路。正好侧院里有个小门通到外面, 有人走过去拉开,单昆便跟悟因辞行,话刚出口,不提防三姑娘恼火中还没忘了 前事,蓦地转过脸来,厉声喝道:“你们走可以,”马鞭又一挥,直指说脏话的 那汉子:“他给我留下!”
那镖客们见惯世面,却哪里会将一个骄纵姑娘放在眼里。刀疤脸使个眼色, 那闯祸的汉子便推起一辆独轮车,率先朝小门过去。三姑娘看在眼里,只是冷笑, 等那汉子走到门边,方才把马鞭往蹀躞带上一挂,右手轻扬,霎时间满院里一片 光华,仿佛银龙出世,一道雪练夭夭矫矫,横过半个院子,直取那人。
那人也有准备,从腰里摸出单刀,便朝白光砸去。一砸砸个正准,才发现那 白光能伸能缩,突然一长,随势悠转,一下子缠住刀身。急忙往回收刀,又再发 现那弹性居然奇大,一扯没扯出刀来,被它往回一收,不由自主向前踉跄,忙乱 中松手,白练得了自由,卷着刀就弹在半空,被三姑娘一抖手,又横扫回来,斜 着一条锋利的刀刃,快捷无伦,向脖颈直抹过来。
一片声惊叫中,还好单昆手急眼快,一霎时从肩头掣了兵器在手,却是一对 护手钩,间不容发抢上一步,左钩往白练上一搭,但听嗖地一声,那刀险险荡过 那汉子耳边,朝右弯转,钉在院内一株大榆树上,直劈得合抱粗的树身隐隐震动, 木屑星星,向外急溅。那白练这才泄了劲,从刀身上脱落,往回一翻,就势卷住 单昆左钩。
三人这边交手。那些道姑不懂武功,都注意的是院外动静。听声音,吵闹得 愈加厉害了。也不光是信众愤怒,还有好多地痞流氓、轻薄闲汉,或者唯恐天下 不乱,或者要趁乱砸抢,都在其间推波助澜。加以踏青季节,游人本多,渐渐聚 拢过来,声势十分惊人,猛听得“咚咚”几下,已经在叫喊着冲门。大约不知从 哪里搞到一段木头,只听数十个声音喊着号子,接二连三的,撞那铁门。
还好这玄女观就是今年杭州武林大会东道主未央山庄谢家的家庙,谢家富甲 江南,破土兴作之时,自不会偷工减料。那冲门的乱众又不曾训练有素,撞了几 下,见铁门不开,木头又不趁手,乱轰轰地又丢开了。
众道姑悬着的心往下稍稍一落,一口短气还没吁出来,最靠里站的悟真忽又 一声尖叫,顺着视线看过去,便见方才被无盐爬过的那片屋顶上,这时候居然又 爬过来一个人。大概是靠在桃树下的那具梯子终于被用上了,悟真尖叫未毕,屋 上又有了第二个人,转眼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众道姑心胆俱落,一起奋声尖叫。
那边三姑娘才刚缠上单昆,听众人叫得凄惨,只得先收拾这边。白练一抖, 弃了护手钩,向屋顶上横挥出去。那爬上来的暴徒偷鸡摸狗既是老手,正经武功 上就不大妥当,在青苔屋瓦上站也站不稳的样子,被白练劈胸一打,都向前院飞 落下去。但听咕咔咔几声,可是把那一树好桃枝压折了不少。
这一来,前院人再不敢从梯子上过来。静了好一会,大概是在商量办法,如 何才能打进内院,掠抢财物。三姑娘不免冷笑,把白练一团,原来轻盈绡薄,一 握不盈,随意收回袖内,边横了单昆一眼:“你别走!”一边又喝悟因:“把门 打开!”
悟因可哪有那个胆子。三姑娘见她不动,性急起来,自走过去要扯门闩。单 昆微一迟疑,上前拦阻:“不要!”见三姑娘又横过眼,解释道:“有道是法不 责众,这些暴民一时起哄,就官府也只捉为首的。现在就这样出去,一旦冲突, 难免死伤,那就不是出家人的慈悲了,要是再一个失手……”
“依你说,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也不是,”单昆耐心道:“我们这里左右都是好手,可以差人出去报知杭 州府。算来等官府马快到来,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这里高墙深壁,我们就是守 一个时辰……”
“呵呀!”众道姑又奋声齐叫。
两人转头一看,前院里适才一阵商量,果然又出了新招。都是当地人,熟门 熟路,知道这里有个后门,这一回却转将过来。那门方才被镖客打开,一阵忙乱, 去留未定,却忘了关。暴民们席卷而至,居然看见这种开门揖盗的景象,喜出望 外之余,不由分说,往内便冲。
单昆急叫:“关上,快关上!”
三姑娘也叫:“打开!给我打开!”
算来这满院子的人,道姑与无盐都是吓坏了的,派不上用场。能自主活动的, 也就是那一众镖客,这时候自然唯单昆马头是瞻,一时纷纷冲过去,一边堵人流, 一边就七手八脚的关门。
三姑娘一咬牙,丝练再度出手,回风飘雪一般,绕过一众镖客,去夺那道小 门。思想着这些镖客武艺平常,自然抢不过她,单只防着那个为头的。眼角往单 昆处一斜,却见他没看前面,倒往她身后一张,也不知看到什么,就蓦地里惊诧 万端,叫道:“姑娘——”
急往后旋,身后隔着丈许,却只是一众惊惶失措的道姑。心知不妙,要待回 头,脑后一闷,霎时间一团黑雾兜头劈脸,就自天边直罩下来,吞没掉眼前那许 多张苍白发抖的脸。
第 2章黑雾再揭开,眼前又是别一番景象了。微微透着窗外春风的淡绿色绣 花帐子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梳着家常髻子,髻子上只简单插一只珠钗,侧坐在 琴墩上,神思不属地在翻一本纸色泛黄的琴谱。
“四娘——”
“醒了?”四姨娘秋脂回过神来,没戴镯子的光手腕象春风里的一截子嫩藕, 虽然努力洗尽铅华,举动间还总是有那么几分褪不尽的青楼风韵,水灵灵地指点 过来:“又闯祸!这回看你爹怎么教训你!”
三姑娘,也即杭州府人见人害怕、鬼见鬼发愁,混名杭城三霸天,大号唤做 谢孤桐的这一位,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渐渐回想起那黑雾罩下的往事,顿时有 一腔气冲牛斗,一咕噜坐起,拍着床板叫道:“无盐!无盐!”
“姑娘醒了?”无盐应声而从某个不明角落里窜出来:“好了好了,现下没 事了!后来李捕头带了马快……”
谢孤桐要知道的却不是这个,厉声截断她的话:“那姓单的呢?”
“单镖头?”无盐瞥了眼秋脂,见这人又在出神,小声道:“他跟李捕头一 起送了姑娘回来,现在厅上跟老爷叙话呢。还有无尘道长,也……”
谢孤桐一声不响地穿衣、系带、着靴。一番动作,好歹把秋脂又给惊动,看 形势不对,忙笑道:“这又要干什么?当心你爹生气,再说还有客人呢。”那人 却哪里理睬?在地上狠跺两脚,把靴子穿结实了,一甩门帘,径穿廊过榭,直奔 正厅而去。那一路上遇见的家人见她来势不善,无不退避三舍。
堪堪到了地头,拐出穿门,上了正厅外的走廊,便听见厅内她爹爹谢天水宽 和的声音:“单兄年少才高,这次的事件,处理得确实是……”
“姓单的!”
一声裂金嘎玉的断喝,便将厅内数人视线,统统扭转过来。谢天水被蓦地打 断,也只得微笑摇头:“没一点规矩!无尘师伯也不叫一声?来,这边见过你洛 阳顾伯伯。上次你那只金丝翡翠,就是……”
谢孤桐却只是两眼喷火,恶狠狠盯住左手最下位的单昆。这单昆一个镖客头 目,落到江南第一庄的客厅里,坐上客除了武当掌门无尘子,还有中原大豪洛阳 顾家的家主顾成章,此情此景,自然今非昔比,被谢孤桐看得局促,从座位上讪 讪站起:“谢姑娘,这次真是得罪了,在下也是情非得已……”
“单兄安坐,不必跟她一般见识,”谢天水忙抚慰道:“她一个小孩子家, 懂得什么厉害好歹?这次多亏……”
谢孤桐大怒,眼中火光在谢天水脸上一烧,顺势卷及笑嘻嘻看热闹的熟客无 尘,又再重新扫回单昆,屏足全身力道,喝道:“什么小孩子家?我生平最恨被 人当成小孩子耍!”
厅上诸人一时愕然。愕然过后,便是一片声大笑。只有单昆生分,不敢特别 动容,见大家都笑得厉害,再一看谢孤桐那幼稚脸上的认真样子,也嘿了两声。 谢孤桐越发怒不可遏,一根纤长曲美的手指头,总不能径直戳到谢天水或者无尘 脸上去,只有找准方向坚定的戟指过来:“姓单的!出来,单挑!”
单昆自然不动。他座位上面的无尘子笑得咳呛,玉帚连挥:“哎呀闺女,你 这可就不对了——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可以不算作是小孩子么?如果是位姑娘, 她就要订到婆家,不但要订到婆家,而且要嫁出去……”
诸人哈哈又笑。谢天水笑道:“好了,别再胡闹了。回去跟你四娘弹琴吧, 听话——顾伯伯这还是第一次来,别看着让人笑话。”
谢孤桐听这话意,说得和蔼,其实不可违拗。虽然怒极,审时度势,势不能 在这当世三大高手之前,将单昆力毙掌下,也只得暂时含忍,一口银牙咬了又咬, 要待退出门去,想起还没跟新来的尊客见礼,向前伏了伏腰:“顾伯伯好。年前 二哥哥捉到的翡翠鸟,我喜欢得很——二哥哥还好么?家里一向都好?”
这样突然而来的礼貌,倒让顾成章觉得意外,略略欠身道:“都好。有劳姑 娘挂记。”看看谢孤桐退出正厅,觉得作为主客,对于这样场面应该有所排解, 遂向主位上笑道:“真要恭喜谢兄,有这么一位百伶百俐的丫头。真可谓动如脱 兔,静如处子,既灵活,又乖巧,可算一以当十,我那几个小子是远远比不上了。”
谢天水淡淡一笑:“还好吧,也不全是野人——呵呵,单兄必不这样看。这 孩子年少失恃,是我将她宠坏了。”
单昆被这一说,虽然对此“动静”之解十分腹诽,也只得以春秋之意随声附 和:“谢姑娘自然是乖巧的。既乖巧,又灵活。”
这晌未央山庄留客。主客顾成章是中原武林有数的人物,又是第一次来,接 待自然隆重。谢孤桐要想趁机会找单昆单挑,竟是没有可能,只得老老实实缩在 房中,着三不着两地跟秋脂胡混,心中煎熬。好在秋脂的心思根本也在几万里之 外,难得今天并不弹琴,勉强跟她敷衍半晌,忽然道:“你知道么?出事了。”
“什么事?”谢孤桐顿感兴趣。
“出事了!”秋脂有些僵硬地按着琴谱:“刚才李捕头来……说是,大内失 窃……”
谢孤桐甚是失望:“大内失窃……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丢了什么?”
“你猜?”
看情况不象是皇帝老儿的人头。谢孤桐心里有事,哪里耐烦去猜这无聊玩意, 忽一眼瞥见秋脂的脸色,蓦地明白了:“呵,琴!难道、难道就是你心上那张— —”
秋脂只是默然。
“不会吧!”谢孤桐一时间激动起来:“有人偷了春雷!谁?谁偷的?”
刚出的案子,自然也没个回答。要待细问,突然无盐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 来,瞅机会给她使个眼色。谢孤桐会意,先按下这边,借着更衣出门,便听无盐 道:“姑娘,要不要我在那姓单的小子碗里多放点盐?”
也是时候挑得不对,这时间忽然就触景生情。猛一想人家那是什么手段,从 宫禁森严的皇宫大内,飞檐走壁,硬是无声无息就盗走让秋脂也眼红了这么多年 的千古名琴春雷;再看看自己干的这活计!使个丫头片子偷偷摸摸地在仇人碗里 放盐……不免懊恼:“什么时候了,还玩这样小孩子把戏?我的声名,就有一半 都坏在你手上!想我跟那姓单的仇深似海……”
“那还有一招,”无盐忙又道:“左右不能在这里动手,我已经打听好,下 午他们结了镖,就回洛阳去。那些人推着车,又走不快,左不过今晚宿在前面市 镇——我也打听清楚了,那里有一家他们相熟的客栈,叫江南栈……”
谢孤桐这才心花怒放,在丫头肩头猛拍一掌:“好样儿!你说,等这事办成 了,该怎么奖赏你呢?嗯,不如我们从此换个名字,上次你不是还抱怨说,无盐 这个名字根本配不上你的花容月貌么,索性今后就叫貂蝉!”
被貂蝉侍侯着走回屋去,免不了跟秋脂又聊起春雷一案。无奈李捕头公务在 身,来去匆匆,本来就说的少,再传到秋脂这里,更没了细节。只说是刑部交待 下来,这件盗案,必须在中原各大琴家中密密寻访。未央山庄既是江南世家,家 中自然藏品丰富,则将来免不了会成为春雷大盗眼中的主顾,因此……
既没有盗琴的细节,两人聊起来,就不免海阔而天空,古往而今来,从数百 年前江湖闻名的巨盗,一直扯到近日杭城偷鸡摸狗的小贼,直到晚饭后秋脂微觉 不豫,起身告辞,谢孤桐才想起自己也还有要事没办。只今晚这光景,比白日又 加添多少兴奋,一时间好象自己也变成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春雷大盗,看看夜色深 沉,顶盔贯甲,装束齐整,冲貂蝉使个眼色。
貂蝉便从屋角拎起一只爱物,通身雪白的波斯猫,掐得它一声怪叫,从窗口 跳将出去,三窜两窜,上了屋檐。她便趁势跟在后头去追。那园子里巡夜的见是 跑了只猫,本不在意,禁不住貂蝉逮不住那猫,在屋顶上追着绕了两圈,气骂道 :“你们都是死人呵!三姑娘的波波跑了,也不上不帮手?说,你们都叫什么名 字?看明天我告诉姑娘——”
那伙人这才急忙提灯笼往上凑。名园庄客,身手果然不同,当时跳上屋顶, 三下五除二,围捕波斯猫的战役顿时告捷。貂蝉一把搂猫在怀,忍不住抱怨: “你们看看!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到半夜三更,只是要捉老鼠,把身上 弄得这稀脏,明天又要烧水洗澡——谁愿意老干这样的活计!”
那伙人自然凑趣:“这样的活计,叫小丫头们做也就是了。何必肮脏了姑娘 的尊贵身子?”
貂蝉只是冷笑:“你们说得倒好!又不是不知道姑娘那脾性,跟多少人不相 能,单只我还算应付得来,种种事情,怎么推脱得开?”
一伙人又对这样的主仆相契,连声称叹。貂蝉自伤自怜毕,为示嘉勉,不免 要一一询问众人名姓,以便将来录功在薄。那些庄客万没成想只是捉个猫儿,居 然也就能平步云霄,得此青眼,一时心潮澎湃,久久而不能平息。
这边乱着,那边谢孤桐早趁势遁出,在夜色中奔了个把时辰,赶到前面市镇。 镇上客栈晚间都不关门,在黝暗的街道上一路寻至高挂迎客灯笼的江南栈,就见 一个伙计半坐半睡在门口,听得脚步声,眼睛还是惺松的,就灯光打量这个装束 奇特的旅客,还没开口询问,那边厢谢孤桐到了地头,已经按捺不住十分气盛, 骈着两指直点过来:“虎翼镖局那伙人,住在哪里?”
小二方才被这架势警醒:“你说虎翼镖局?他们要赶路程,不住这里。”
谢孤桐哪里肯信。见小二牢牢堵在门口,上前去劈胸一揪,提溜在一边,大 踏步走进去。那江南栈是个前后四进的大宅院,夜深时每一进都关门上闩,这当 口自然三重门都遭了横灾,谢孤桐只怕走了单昆,一路破门而入,直到最后一进 院子,只见走廊上吊着盏供人起夜的孤灯,黯淡的灯光照着大院中各处行商堆放 的大匹货物、车马器具,种种物事甚多甚杂,却独独不见虎翼镖局的那十来辆独 轮车。
这一闹,自然搅得客栈里一片沸腾。大小管事们穿上衣服,纷纷打着呵欠出 来看视。那守门的小二更是自始至终尽忠职守,春寒料峭中跟在谢孤桐屁股后头, 从第一个院子跟到最后一个,见她始终没找着什么,苦口解释道:“姑娘,他们 确实不在这里。下午倒是从这里经过来着,说是单镖头家里有喜事,要急赶着回 去办,所以……”
谢孤桐还不死心,在院子里一间间打开房门来找。虽有管事们吆喝护院前来 拦阻,却哪里是她对手,都撂稻草般撂在一边,到底还是被她又从最后一进找回 到第一进,把一间江南栈老实不客气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单昆还是不见。虎翼镖局的其他镖客也一根鬼毛没有。这才不能不信了 那小二的话:“那他们说过没有,今晚到底歇在哪里?”
眼看不供出单昆来,客栈难逃今日之劫。小二看看管事们并没有制止的眼色, 遂道:“算着脚程,应该是在前面镇上,那里有一家春秋栈……”
耽误这一晌,赶到春秋栈时,天已蒙蒙泛亮。还好这回总算不虚此行,从才 灭了灯笼的两扇木板门中拾阶进去,一脚跨进大院,就看见这半辈子以来的头等 大仇。
虎翼镖局一伙人果然行色匆匆,这样清早,已经起身拾掇,三三两两站在天 井地上,往独轮车里整理包裹。就中只单昆还在用饭,两脚叉开站立廊沿,捧着 一只粗瓷碗,一边扒饭,一边看着大家收拾。突然看见谢孤桐进来,满满一口饭 含在嘴里,嚼不得咽不得,愣了一瞬,还只得学了周公,一口吐在地上。等吐干 净了饭粒,才得开口说话:“谢姑娘……”
谢孤桐本待就要动手,却不想被他平白吐出一口食物,混着青菜叶子辣椒丝, 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五颜六色,还饱含着唾液,一阵恶心,往后退了一步。单 昆因而又多说得一句:“谢姑娘,昨儿真是得罪了……”
话没说完,就是一道白光直取。单昆兵器不在手边,情急智生,手一翻,一 碗吃得半剩的饭菜天女散花,兜头盖脑泼洒过来。真正不是暗器,胜似暗器,打 得谢孤桐十万分狼狈,忙迫中往后急跃。单昆抓机会便是一跳,进房间抢了双钩, 看白光只微一顿,又从门口射将进来,一个侧翻跟头跃出窗外,再一下跳入天井。
谢孤桐的天蚕练以南海天蚕冰丝织就,伸缩如意,追奔逐北,却不必如此费 事,只一抖,从房间里又掣出来,贴地游动,卷他下盘。单昆还未立定,只得用 左钩去隔,又怕重蹈玄女观之覆辙,右钩同时一伸,扯住白练末稍,两下微一使 力,将天蚕练末后一截略略绷直,借着那股弹力,双钩往中一撤,一起脱身出来。
谢孤桐冷笑一声,随即换了招数,丝练一翘,宛如灵蛇吐信,直扑单昆面门。 这次要想再隔,天蚕练柔软滑溜,不受一丝力道,双钩又是硬兵器,刚不克柔, 差不多全给挂在外门。兵器既落下风,只有靠身形闪避,自然也不及天蚕练的飘 动之姿,勉强闪了两下,没摆脱掉那刁钻凌厉的攻势,倒弄出一身的汗。那天井 里其他镖客看看情形不对,都从包裹里取了兵刃,发一声喊,将谢孤桐围在中间。
谢孤桐却哪将这些普通镖客放在眼中?见单昆被她摆弄得狼狈,冷笑道: “姓单的,昨儿那时候,可没想到今日吧?姑娘今日就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犯上 国者,虽远必诛!”
单昆只不吭声,一低头走个错步,闪过天蚕练一撩,左手一扬,单钩脱手, 便是一抹流光隐约,挟着风声直击过去。谢孤桐挥练横截,不想又是一响,后面 跟着来了只右手钩。大约这人的暗器功夫实在不怎么样,两只钩先后击出,手法 并无变化,被她丝练卷动,不费力一下子都收了,一时甚是得意:“姓单的!江 湖上有道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自杀吧!”
单昆脸色冷然:“若似姑娘这样,只是倚仗奇门兵器斗战取胜,让人便是死 了,不能心服。”
谢孤桐倒觉得好笑:“你的意思,莫非我不用天蚕练,就赢不得你?我江南 谢家,原来倒打不过你这不三不四臭走江湖的!也罢,今日定要你心服口服,喏, 双钩还你,这回我不用兵器,大家再来一场。”
单昆神色平板,接过双钩插在地上,向前便一抱拳:“那谢姑娘小心了。这 场院地方不平,到时候崴了脚,莫要说我占你便宜。”
谢孤桐朝地上一看,那大院里原本铺的上好青砖,只是年深日久,被来来去 去的骡马货物走踏,日渐破碎,又没有及时整修,到如今确实已经没有形象。不 过对于走高爬低的武林人,似乎也不算什么特别障碍。点一点头,便是一声清叱 :“看打!”身影如虹,居然并不比那条天蚕练慢得多少,虹彩闪动中已经扑到 单昆面前,一掌劈出。
单昆一惊之下,往前架掌,自忖绝不是这般气势的对手,沉声叫道:“小心 脚下!”
谢孤桐一怔,虽然出招时早已看好落脚点,不自觉还是往下一瞅。那脚下却 什么没有,院子里少见的一块平坦砖面。只单昆借着她气机一滞,终于架住掌势, 往后一飘八尺。
谢孤桐这一怒,真正是无名火起,发可冲冠。既怒对方使诈,又怒自己是吃 过亏的人,怎么就这样不长记性?见单昆连滚带爬,逃到场院一侧,忽一矮身, 从两匹并着头在槽里饮水的青骡肚底下钻了过去,未免十分冷笑。追到近前,自 然不屑取道那畜生肚皮,一腾身跳起,看准单昆所在,往下便扑。堪堪扑到半空, 那单昆又故伎重施:“小心脚下!”
“我呸!”谢孤桐怒不可遏,本来使的凌云掌,临时改了九阴爪,老鹰捉小 鸡也似,狠狠往下抓来。
单昆已经退到院角,看看这一击势不可遏,仍旧不敢拦挡,竭尽全力往后一 缩,紧紧贴在墙角廊柱上。谢孤桐冷笑一声,半空中使力,身形往前再拔半尺, 双爪凌空按将下来:“我看你这一回……”还没威胁完,一脚踩上一丛茅草,突 然脚下一虚,腰身一个忽闪,手上招式顿时失去准头,暗叫一声“糟糕”,胸腹 间一麻,跟昨日情形倒也有些相似,一团黑雾劈头罩下,再次失去所有知觉。
单昆依旧手急眼快,掐准时机窜出廊柱,一边躲双爪,一边点穴道,另一手 还就便抓住谢孤桐腰间蹀躞带一提,将她从正在下落的那口枯井中一把提将出来。 刚提出来,自己也便脱了力,一屁股坐在廊沿上,大喘了几口粗气。那一众镖客 看看战局已定,到底是他们单大哥机变百出,赢了这谢家的无知小妞,笑哈哈地 都提着武器涌过来。那在玄女观跟谢孤桐有过冲突的刀疤脸笑道:“小妞儿扔地 上吧,还提着做什么?”
单昆一手抓着蹀躞带,看看谢孤桐二八年纪,正在韶华,着实初春的一段新 柳也似,又鲜嫩又水灵,在手上倒挂成软不溜丢的两截,想了想,吩咐道:“你 去雇辆轿子来。”
刀疤脸甚不乐意:“还雇什么轿子?就是未央山庄请大家一顿饭,也未必就 是我们攀上高枝了。谢天水教女不严,我们代他教训,那是他要见我们的情。不 如就这样把她捆严实了送回去,料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单昆浑身无力,只一摇头:“小孩子家家的,跟她多计较什么。再说,这姑 娘刚而易摧,也不能那样折辱。还是雇轿子吧,我送她回去。”
这边按下不提,未央山庄那边,此时也早发觉三姑娘的走失。原来洛阳大豪 顾成章这次拉着无尘子鬼鬼祟祟地跑来,一番深意,便是想借重他的大媒,撮合 他家老二与这边的婚事。说起他家那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固不成材,然而诚 如无尘所说,配起这位“没有家教”的三姑娘,那怎么说,也都还算是门当户对、 比较搭配的么!一个是杭州城的三霸天,一个是洛阳府的二混子,连地域都配得 恰恰好不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当然明面里,不能这么说。好在知女莫若父,谢天水自己也心里清楚。尤其 谢孤桐又是独女,守着这份大家业,女婿只能招赘,算一算武林中相当的人家, 第一,做上门女婿,有志气的就不愿意;更何况这位宝贝丫头的名声……而如果 不是门户相当,女儿骄纵,女婿没有后台仗恃,将来倍受欺压,这样的婚姻,更 加不是好事。如今难得顾成章有意,虽说这位二公子的人品,江湖公论似乎颇不 以为然,不过三年前洛阳武林大会上见过一面,印象中是简傲放达一派,那么江 湖粗人不能理解,也是有的——因此上整整盘算一夜,一大清早,召唤女儿。
这才发现一时疏忽,又捅了漏子。连忙差下大管家率人去追,好容易挨到近 晌午,有了回音——居然是又栽了……
既然已经栽了,再教训她,岂非是落井下石。谢天水板结的脸一时又松下去, 倒怕那丫头这一直顺风顺水,此时突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猛栽,可别栽出什么大 问题来,要待去开解一回,问明是在秋脂那边,走到秋水园,才一转进月洞门, 便听得上房里有人说笑。先是秋脂道:“这样说,原来你是在作弄人家?”
“那是自然!”谢孤桐那声音,却根本不象是栽了的模样,洋洋得意道: “要说,这姓单的武功也实在不济!虽说点了我穴道,也不看看本姑娘是什么人? 就他那指力……大管家赶过来挑轿帘的时候,我还跟他偷偷眨了个眼哩。”
“这就好,”秋脂打昨晚起,便有些不大舒服,声音里透着几分勉强:“只 这一次,忒也玩大了。你爹不高兴呢。”
“不高兴?为什么?”
“你顾伯伯第一次来……”
谢孤桐不解:“家里那不是天天都有人第一次来?”
“跟你说什么好?”秋脂想来是在摇头:“你顾伯伯这一次,可是专程冲着 你来的。”
谢孤桐也不知是开了什么小差,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冲着我?为什么?”
“你自己想想看?你年纪也不小了……”
“你是说……”谢孤桐愣了会,一下子豁然开朗,突然兴奋起来:“提亲? 呵呀,对了!你是说,提亲?爹爹要给我提亲?”
秋脂未免有些莫名其妙:“提亲有那么高兴么?好象你多急着要嫁出去似的。”
“当然急!”谢孤桐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靴子在砖面上踩得咚咚直响:“当 然急当然急!再不急那可就来不及了,当然急!对了,我这就告诉爹爹去!去提 亲!”
“可是,”秋脂迟疑道:“我看顾家那边,顾二公子可未必……”
谢孤桐已经走到门边,听见这句话,蓦地回首,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秋脂 半天,讶然道:“顾二公子?顾二公子是谁——他是姓顾么?不对!让我想想看, 他明明是姓……”
第 3章单昆这几日忙得,差不多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然而人逢喜事精神爽, 忙归忙,精神头儿是高的。算来三十而立,也是时候成个家了。只是走江湖的生 涯,不免辛苦,不止一条性命是人家的,单只瞅着什么时候被刀口舔去,甚而连 时间,也都不属自己。就说这次成亲,一场婚假,来得容易么!起早贪黑,也不 知狠命赶了多少次长途,才从总镖头那里讨到半月空闲,就这样,还险些儿在最 后一趟差上,被未央山庄谢家那泼皮丫头给搅黄了。
说来也是真险!快马加鞭赶将回来,已是吉日前三天。这中间还有多少要事 等着铺排!要整顿洞房,接女家的妆奁;要雇人写喜联儿、剪彩花;要写喜贴请 喜酒,三姑六婆、三朋四友,漏了那个脸上是好看!要订迎新花轿,雇吹鼓手; 要安排那几天的酒席,点齐人手接待;要打发红包,要有人负责收喜钱;等等等 等,不一而足。再有极关乎门面的一件,迎新那天新郎官的衣裳,之前倒是做好 了,回家里一试,右肩不知怎么有些扯拽,还得叫裁缝来改。
这就忙得昏天黑地,不知东西,无论南北。因此虎翼镖局总镖头杨北凡的贴 身小厮富贵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当这小子是看热闹,一 眼看见了,招手道:“来得正好!来,把这张喜贴给总镖头带去。”
富贵拿过喜贴,恭喜一声,却还不走,垂手又道:“单爷,我家老爷有事请 你呢。”
单昆还是没明白,忙着指挥人手安排家具,在洞房里东摆西摆,不知哪一样 是妥贴:“好,我等一会就来。”
“老爷说,请单爷立刻过去。”
单昆这才觉出不对:“什么事这么急?”
富贵的手垂得更低:“单爷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单昆满腹狐疑,不知道杨北凡这会子又有什么急事。若是私事,知道他忙, 理当自己过来;若是公事,他可是告过了假的!这样一路猜想,由富贵陪着走进 镖局,第一进大院里一拨镖车正整装待发,押车的镖客见他进来,无不一脸悲悯 ;往里进到第二进,才是内院杨北凡的居家,没有外面那许多忙人,满院里一片 寂静,只一个少年负着两手,静静地站在花坛前面。
洛阳春晚,此时花还没开,便绿叶子才只吐芽,也不知他看的什么。听得单 昆步声,微微侧过头来。单昆倒是一怔,觉得这张脸神采丰美,明明在哪儿才刚 见过的。要待打个招呼,那少年双眸一亮,乌溜溜的眼珠子好象黑夜里点起来的 两盏灯,整个人忽然都通明通透了,一边定定地看着他,一边却从嘴角边,渐渐 透出一抹笑容。
好一抹得意的笑。
单昆莫名其妙,一声招呼便给闷在了嘴里,转眼走进客厅。那客厅里除了杨 北凡,上首还坐着位中年客人,容长脸上三绺淡须,青衣小帽的打扮十分素朴, 风度却娴雅得仿佛这间客厅再扩展十倍,也排布不下那种举止风流。见他进来, 起身笑道:“呵呀,这可劳动单兄了!”
这才脑子里轰然一声,一霎时种种怪事,都在此刻水落而石出。怪不得杨北 凡这样急着叫他,又怪不得院中少年那等面熟,乍见他,又得意成那种样子!当 然更不必提起,大院里那些镖师们类同超度的眼光……心里忽就慌了,忙上前道 :“原来是谢庄主!真是稀客!是什么好风,把你老人家吹到这里来了?”
谢天水笑吟吟地还礼:“只怕是一阵恶风,才把我那泼丫头又吹回到单兄这 里。”
单昆脸上一红:“哪里,哪里。”
虎翼镖局总镖头杨北凡对于这样的贵客光临,显然也是措手不及。虽则谢天 水不是第一次见,然而那时的场面可不比如今。就说三年前由顾家操办的洛阳武 会罢,谢天水作为贵客高居主席,他姓杨的一个本地人,却只能挤在攒攒人头之 中,在台下遥遥瞻望将在四年之后,于杭州接办下一届武会的人物风采。那时谢 天水盛事着盛装,却不是眼前这等穿戴。杨北凡还分明记得,在那个阳光媚好的 晴和天,有明珠美玉的温润光泽从这个大人物的佩饰上隐约射出。
当然,那种盛事,台上的大人物也多。少林方丈是一个泛青的光头被阳光射 得夺目;武当掌门无尘子最善诙谐,台下看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枚西洋眼镜, 举在眼前,也看台下,镜片白亮亮的晃出一个小光点,就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 昆仑掌门陆文夫不苟言笑,从头至尾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皮子;至于新近轰动江湖 的马帮帮主西北霹雳孔青龙,声名虽说如日中天,无奈大漠里出身,一身风尘, 总显得格格不入于都市繁华。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谢天水谈笑风生,一举一止, 仿佛旧时王谢留在江湖上的最后一抹风流,淡淡一笔,云水无心地拓在了洛阳。
他虽然无心,然而要留意的,却自管还是留了意。好象就是那次武会,洛阳 情场风波大起罢?红得发紫的名妓秋脂就在那夜效了红拂,男装夜奔,闯入顾家 特为谢天水置备的江左馆……
一霎时零零星星,关于谢天水的所有记忆自脑海中洪波涌起,其中虽不乏惊 世骇俗的香艳片段,杨北凡的神情还只能是透着格外拘谨,见单昆跟客人见过了 礼,轻轻咳嗽一声:“单贤弟只怕不知,谢庄主这一次驾临敝地,就是为着三姑 娘……”
单昆慌忙道:“在下真正是鲁莽了。这样两次三番,开罪于三姑娘……”
杨北凡连忙截住:“不是这样说。谢庄主这回是为着三姑娘,特来跟贤弟陪 罪的。不是我拦着,怕不已经到你家里去了!其实又算什么大事呢,别说三姑娘 只是个小人家,大家原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就是一般人家成年子弟,瞧不起咱们 镖客,随意捉弄两下子,大家江湖上生涯,亦怎样不是陪笑?这原是寻常情事, 只是谢庄主家教森严,未免看得忒重了。”
单昆初听这番话,起先还连称“不敢”,再往后又不免腹诽——那谢天水的 家教,也能称得上“森严”?“森严”得那丫头才刚还冲着他,是那等得意的笑。 那种笑,除了陪罪之外,真有千种含义。大概一挫再挫之下,这回痛定思痛,终 于找到整治他的办法了罢。只不知又是怎样骗过谢天水,才得以这样谢罪的名目, 千里迢迢而来。想归这样想,也只得随声附和:“正是如此。庄主这样认真,倒 让晚辈们不敢克当。令爱就在外面,远来都是客,怎么不进来看座?”
谢天水便朝外一招手:“三丫头,听见没有?单兄教你进来呢。”
院中小子打扮的谢孤桐听得呼唤,这才垂手拾阶而入。谢天水面前不敢嚣张, 一副怕生的样子,两只手捏着腰间扇袋,磨磨蹭蹭往客厅里挨,那姿态先便惹得 谢天水摇头:“一点规矩也没有!还不跟你单大哥陪罪?”
单大哥?
还没等单昆对这个奇怪的称呼回过味,那边杨北凡已经代为解释:“刚才谢 庄主说了,三姑娘养得娇惯,日后承继家业,只怕有些不足。这次玄女观事件, 看出贤弟人物老成,因而有意将三姑娘寄在贤弟名下教训,好歹也跟着学学江湖 道路,磨炼些为人处事。我想这是好事情,已经代你应下了。”
单昆一口茶险些呛在嗓子眼里,连忙用手掩住,慌忙去看谢孤桐。那丫头姿 态甚恭,正在施施然向他行礼,当然背对谢天水,到底掩不住一脸的窃笑。见他 急切间看过来,小鼻子往上一纵,心照不宣,跟他做个怪相。单昆这一下子,终 于给残茶完全呛住,弯腰低头,努力大咳起来。还没咳两下,背上轻柔震动,有 人替他捶背。耳侧谢天水笑道:“呵呵,我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小儿没见她瞧得 起谁,这回可让单兄给收服了!给单兄做个下手,蛮好!”
单昆被两只粉拳头捶得一背上鸡皮疙瘩乱起,又不好强自拨开谢孤桐的手, 只得直了腰,强笑道:“谢庄主真会说笑话……”
谢天水倒奇怪了:“我怎么是说笑话?”
“庄主不是说笑话,却是拿我们当笑话呢,咳咳咳,”单昆咳得满脸通红, 倒也象是被取笑得大发急的模样:“以令爱的武功,不教训在下,都要烧三炷高 香了,还给在下当下手……咳咳咳……”
“爹!”谢孤桐娇嗔一声,叫得单昆通体发冷:“单大哥他不收我!”
谢天水叹一口气:“谁让你这样骄傲顽劣,臭名昭著!我早就知道,依你这 样屡屡得罪,惹人憎厌,任谁有多大肚量,也是不肯见容的。”
这一说单昆不免惶恐,连道:“岂敢,岂敢!”
当然最惶恐的,还要数执掌镖局的杨北凡。本来跟谢天水已经一口应承,算 来是跟未央山庄从此结缘,对镖局前途百利而无一害——就算那丫头要比常人扎 手些,顶多也只一害——的大好事,没想在单昆这里居然会反了水。这当口连连 给他眼色,叵耐那家伙只是滑不溜手,干脆就不朝他这边看。眼看谢天水一声叹 息,放下茶盅,整理衣服,就要辞行的样子了,慌忙道:“不是这么说,不是这 么说!我知道老单的意思,他如今就要大喜了,眼睛里只有新娘,哪里还有什么 江湖道路——这明明是撂挑子,大家绝不允许的!”
谢天水一怔:“原来单兄大喜了?”
“可不是么!”杨北凡笑得十分夸张:“等日后两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那是更不会老老实实干活——不成,一万个不成!咱们如今也不必理他,三姑娘 么,家学渊源武艺高强,镖局子自然是要定了!等这家伙新婚一完,就地塞给他, 他要也好,不要也好,哼哼,谢庄主千万不必担心!”
谢天水也不由得笑了:“那倒要给单兄道喜了。可惜来得仓促,却没准备贺 礼。”
单昆瞧这苗头,这位三姑娘就是一团粘手的湿面,怎么甩也甩不掉的了,暗 暗叫苦。再朝谢孤桐看去,那丫头娇嗔过后,显得被他拒绝乃是受了天大委屈, 挂答着个脸,负手立在谢天水身侧,斜目侧睨,忽道:“瞧单大哥这么美,新娘 子一定漂亮得很了?”
“呵呵,”杨北凡笑道:“那个,据说还真是个美女呢。可要说到底美到什 么程度,那恐怕还要等你单大哥送进洞房,挑去盖头,呵呵呵……”
一屋子人凑着趣,都跟着大笑,谢天水哈哈哈,单昆嘿嘿嘿,一起乐将起来。 只谢孤桐冷冰冰地不作声色,等大家这一阵热闹玩了,才从鼻息里淡淡喷出一笑 :“哦,这样说,原来还没见过。”
这句话却意味深长得奇怪。单昆咂摸下味道,由不住毛骨悚然。这不明明是 在暗示什么,大概是他没见过新娘,所以她报复起来,中间也就有许多空子好钻 了?到时候一揭盖头,恐怕是张人脸,就已经算她仁至而义尽……
正惊心动魄,谢天水已笑道:“那敢情好!说到小女,生平也没什么喜好, 最爱的便是服侍美人了。因为家下一位小星生得美丽,她倒肯听她的话。在下本 来愁她初到,没有立功报效之处,单兄不肯见容,这下可好了!原来眼下就是大 喜,呵呵,小女虽则粗陋,至于在新娘面前听个使唤,端茶递水,迎宾接客,这 些些许小事——”
单昆大吃一惊,正待敬谢不敏,谢天水已经含笑起身:“那就这样说定了。 小女这便留下,听候新娘子使唤,等单兄新婚已毕,便跟着行走江湖——千万不 要怕辛苦了她!她就吃亏在娇惯。至于贺礼,改日自当送来,可惜喜酒不能告领 了,唉,说什么经办武会,也只是无事穷忙,闹得随处不能久留,这便告辞了, 告辞了。”
一行人出来,那大院里整顿行装的镖客手上忙碌,眼睛也没闲着,无不下死 劲偷看名门风采。那四人里面,谢天水言笑自如,谢孤桐也忽然间眉梢眼角尽是 笑容,当然最乐的还要数到杨北凡,突然间平步青云,就跟江南谢家扯上了关系 ;算来只单昆一肚皮烦恼,没情绪跟这些得意人寒暄客套,杂在人丛中,见镖车 上的货物都是中原土产,随口问一个相熟的:“辛苦!这次又是到哪里?”
那镖师忙着看人,差点顾不上答:“呵,还不是孔霹雳那边的货!”
单昆心中一动,忙又问:“那这一趟谁走,是老秦?他人呢?”
“才刚听说,他孩子又病了……”
聊不到两句,谢天水已经跨鞍上马,临别赠言,无非是重申对于他家犬女, 调教起来,不必客气。这样两下别过,先前被杨北凡差去单昆家里传话的小厮富 贵瞅到空闲,这才上来递了喜贴。不想杨北凡还没看上一眼,早被谢孤桐站在旁 边,一抖手抽了去。
回眸看时,谢孤桐那举动越发令人惊异,抢到请贴,居然就顺手一撕,成了 两半。跟着又再一撕,成了四半。再撕下去,便成了一把粉碎,信手一扬,星星 点点撒落在地。杨北凡一怔,忍不住去看单昆。单昆倒还脸色不改,只鼻子里笑 笑:“怎么了?莫非我得罪了姑娘,我的请贴也……”
谢孤桐一拍手,干净利落抖掉剩余碎片:“没法子,谁教姑娘生平,就爱抱 个不平。大家都瞧瞧,就冲这不三不四的模样儿,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也配去耽 误人家美女的终身?我看还是趁早知趣一点……”
杨北凡更其愕然。倒是单昆仍旧镇定:“姑娘你就直说罢,到底想要怎么样? 左右你们谢家我惹不起,就躲也躲不起,不如大家就此划下道来,你明明白白整 治了我去,也就痛快两清了。”
谢孤桐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哦,你想痛快两清?”
杨北凡咳嗽一声:“三姑娘……”
“不干你事!”才只叫得一声,早被谢孤桐断然截住:“也不干你们虎翼镖 局的事!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谁也不要往里插手!”
单昆笑道:“三姑娘这就叫恩怨分明,仅此一点,也就不让须眉了呢。”
“是么?”谢孤桐也笑吟吟的:“只不知道那须眉,倒又有些什么好处?想 是,都跟你一样狡诈的?”
两人这里言来语去的拌嘴,大院里众镖客有靠得近的,偶尔听到一两句,不 免交头接耳。单昆不欲多惹事端,便道:“既如此,那就请姑娘划下道来罢。”
“也没什么特别的道不道的,”谢孤桐忽然笑得温柔:“只是姑娘生平,从 不吃亏。既然你夸我恩怨分明,这个场樱芑故且一乩础D闫伊酱危比灰 簿偷没贡酱巍V豢上颐歉九思遥狻普贤罚植患澳忝钦庋厦鞯 男朊迹阅兀饬酱胃迷趺雌乩矗一沟迷僮邢傅乜悸强悸牵溃煤玫乜 悸强悸恰迷谌缃褡瞿阆率郑咭惶孙谇Ю锾鎏觯刻旄拍悖筒恍畔氩焕 凑饷锤鲋饕猓俸俸佟?font color='#eefaee'> 的fccb60fb512d13df5083790d64c4d5dd 盘面开出来,原来也不过如此。单昆倒不免油然而生欣慰,看来小人家就是小人 家,既然并不是要掉包自己的新娘,或者跟普通江湖寻仇一样,非得白刀子进去 红刀子出来而不止,其他种种,那都是可以接受的么。也便笑得温柔,道:”既 如此,事情早了早好,我如今也不成亲了,大家这便走道儿去。“
杨北凡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你喜贴都撒了。女家那边……”
“是呵,”谢孤桐也直点头:“我都有点后悔,刚才不该把你那喜贴给撕了。 要不,你还是先成亲吧!”
单昆自然更加坚定,向杨北凡道:“还成什么亲!老秦家里有事,我总不能 看着不管。女家那边,你总可以帮我解释。便这样了吧,这趟差我出,正好谢姑 娘也可以大显身手,要不呆在这里,这么个尊贵人,还真给我老婆端茶递水?”
“老婆?”谢孤桐一声轻笑:“叫得好亲热!”
单昆由得她取笑,欣慰之余,肚子里思量将要走的这趟镖,倒也另有别一番 滋味。想这货主既是孔霹雳,马帮的来头,危险那是半丝没有,好在没有功劳有 苦劳,从中原洛阳万里迢迢远赴塞外天山,一越陇西,便是千里无鸡鸣的一片荒 漠,风吹日晒雨淋霜打雹子砸,三下两下,不把这江南谢家娇生惯养的小丫头片 子的“江湖道路”“磨炼”出来,须和这是她自己找上门,可不是他……
想到得趣处,抬手招呼院中领头的趟子手毛十八:“十八!这趟镖改我走了, 你知会大家,尽快打点清楚,多带干粮食水,午后准时上路。”
毛十八一只眼瞅着单昆,一只眼又忙着去看谢孤桐,好容易腾出舌头来答话 :“知道了,我这就去。”
“这是谢三,”单昆见他急色猴猴的,也便顺水推舟:“跟我们一道儿上路, 大家多亲近亲近。”
毛十八大喜,迅快一拱手,跟谢孤桐见了礼。谢孤桐只瞄一眼这人,见是瓦 灰似一张脸,吃酒吃出烂糟糟一个红鼻子,一身衣服大概也没有婆娘清洗,倒也 难得他自上而下,匀匀称称,一体的油光鉴人,真正避之唯恐不及,奈何既做此 官,要行此礼,只得勉强也一举手。
单昆肚里好笑,脸上愈一本正经,见毛十八走远,道:“我知道谢姑娘一贯 公私分明,如今既跟我走镖,咱俩的私事先搁一边,从此你就是我下手了。”
谢孤桐甚没好气:“不就是要听你使唤么,那又怎么样?”
“不敢!”单昆微微一笑:“那么以后我就直呼谢三了,姑娘年轻,这么着 才不生分。”
谢孤桐沉吟半晌:“也罢!反正我这次来,也从高人那里得了一招。”
单昆虚心请教:“不知是什么高妙招数?”
“什么高妙不高妙的,还不就是些骗人的招数?”谢孤桐一笑,乌溜溜眼眸 转动,一股股尽是捉摸不透的狡黠:“说要骗人,首先必得赚取信任,好象也不 是那么在理哦,比如现在,你一点点都不信我,到底还不是……嘿嘿,当然,也 未尝不可一试,我想想看,信任,嗯,信任……”
第 4章大概就是要赚取“信任”,午后启程,谢孤桐破天荒地很给面子,并 没有说三道四指指点点,骑着那匹胭脂马,就老老实实做起了下手,杂在车队中 蜿蜒西行。当然单昆要说领情,其实也是困难,刚上路或者还有些麻木,不一晌 出了洛阳西门,渐行渐远,也就渐渐心底清醒,他这个三天后的新郎官遭此横祸, 流年一转成孤鬼,不得不在这要紧时分背井离乡,如断鸿飞去——哪禁得这样愁 肠几转,闷成内伤。
当日行了八十里,傍晚在新安县落脚。这就找到“磨炼”新人的机会,投店 后分派房间,镖行里规矩,只镖头是独一间,其余趟子手要省钱,或三五人合住, 或七八人一挤;最后,点到谢孤桐,却分派她跟杨北凡遣过来的另一位副手葛鹊 占合住。谢孤桐自然眼睛瞪圆,先看看葛鹊占,还好此人不比毛十八、刀疤脸, 总算五官端正,衣履整洁,唯一缺点是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所以仍旧逃不了“不 三不四”的讥评,再看回单昆,后者好象不明白她眼中的诸多疑虑,自管分拨其 他事务。倒是葛鹊占替她讨情道:“老单,虽然规矩如此,也未始不可变通,依 谢姑娘的身份……”
“身份?”单昆转过眼来:“那好呵,她住单间,咱俩合住?”
葛鹊占不敢多说,只好又跟谢孤桐解释:“咳,没法子,规矩如此,所以这 行里女镖客一向少呢。要不,我挪出来,跟他们挤……”
“挪出来作什么?”谢孤桐忽道:“我又不吃了你!”
葛鹊占一怔,只觉夹在这两人中间,左右受气,索性不再作声。单昆心里得 意,不想到了晚饭时候,还有令人痛快之事。原来谢孤桐吃不惯客栈里的饭菜, 绰着两只筷子,对着桌上两荤两素一个汤,左看右看,只是扎不下去,这样僵持 半天,终于叹息一声:“怎么这阵子总是没有胃口?”
她既没有胃口,其余两人也就不再客气,尤其镖行里规矩,走镖第一晚镖头 守夜,此时第一要紧事,自然便是填饱肚皮。当下单昆风卷残云,一气将多出来 的份额统统笑纳。就这样,三更过后,春夜里寒气逼人,抗得一会,还是不免饥 肠漉漉,遂跟两个一起守夜的趟子手在院里烧起一堆火来,烤干粮吃。
正烤得香气扑鼻,“吱呀”一声,静夜中门钮响动,却是谢孤桐开门出来, 披着外衣三步两步,沿阶下到火侧。单昆肚里好笑,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顺口 问:“怎么,还没睡?”
谢孤桐对烤得嘶嘶作响的大饼狠瞅两眼,才转头看他:“是呵,现在胃口又 好了。”
“那也拿干粮过来烤好了。”
谢孤桐忙道:“在哪里?”
“在哪里?”单昆眼一横:“你自己的干粮还要问我在哪里?”
“我自己的干粮?”谢孤桐诧异道:“我自己没有带干粮。”
单昆也很诧异:“我明明叫你们多带干粮食水,你干什么去了?”
谢孤桐诧异更甚:“那个,原来也包括我……”
这也真让人无话可说。单昆索性从火上取下烤熟的大饼,香喷喷先咬一口。 边上两个趟子手怕绷不住脸,顾不得烫,慌忙也取大饼往嘴里直塞。一片咀嚼声 中,谢孤桐坐了会子,没人理,自己也觉得没趣,起身要去,单昆这才道:“你 点亮灯,到我屋里去拿。”
果然饿劲是最架不住,居然这种嗟来之食,也都被接受了。谢孤桐从火堆里 抽出支柴禾照明,便朝那房里走。单昆还没觉得解气呢,只一晃,那屋子里扑簌 簌之声大作,是他的两个包袱被人很不见外地在七翻八翻。正胸膈别扭,身边一 个趟子手早从凳子上弹将起来:“不好,起火了,起火了!”急抬眼,那火势起 得竟有那么快,呼地一下窜起多高,从窗口气汹汹地扑出来。
冲进屋子,便见新人正在磨炼火势,一掌拍出去,煽得火头一伏,又再猛地 一起。单昆怒上心头,也顾不得双方武功尚有差距,飞过去奋身出掌。那两名趟 子手一个扯起棉被,一个顺手在被上就扣了一盆残水,便挥舞起来没头没脑抽击 火头。还好那火起得凶猛,只是燎着了窗纱,待得窗纱燃尽,便只窗棂上还有点 余火,扑打两下,也就灭了。
经此一闹,一院子的人都被惊醒。店家点灯过来检点损失,还好除了窗纱、 窗棂,便只烧了单昆搁在窗前桌上的一包衣物。寻找火源,不问而知是才刚谢孤 桐拿进来点灯的木柴,烧得乌黑一截,此时还横搁在桌上。一片忙乱中,这新人 却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老手风范,避开单昆一掌后,便站在一边,一手提溜 肩头外衣,一边从容解释道:“是我找干粮,柴禾搁错了地方,没什么事,大家 都回去睡罢!”
单昆几乎吐血:“没什么事?搁错了地方?”
谢孤桐这才注意到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忙又补充:“都算我的,我认赔!”
这样光明磊落的姿态做出来,居然也没赢得多少彩声。有镖师掩着嘴,零零 落落,一路哈欠着回房去了。只有单昆做领队的还算顾全大局,失语半晌,而后 便很给面子地点头称是:“那敢情好呵。几时拜托你再搁错什么地方,麻烦烧一 烧这几车货,左右有你家赔,大家也都好落得个清闲了。”
搞成这样一个局面,当然极不利于“信任”的赚取。因此上第二天,便见出 谢孤桐努力补救的手段。先是看葛鹊占给她闹腾半夜,在马上困得前仰后合,自 告奋勇,向单昆请求代为守夜。紧跟着傍晚到陕州落脚,又出门疯狂采购,回来 时一左一右拎两个大包袱,一个是干粮,一个便是满满一包新衣裳,往单昆桌上 一搁,倒弄得他不好意思:“何必这样急?”
谢孤桐却已十分急眼,迫不及待道:“穿上试试?”
解开包袱一看,好象没法穿上试。湖蓝、柘黄、银红、葡萄紫、茄花白…… 估量就是穿上龙袍,也会比这些衣服合适得多罢。毕竟皇帝也有苦出身,难道他 单某人看上去,十分象是那种湖绉春扇簪花弄柳的翩翩公子么,或者象是耍猴戏 的?
谢孤桐声音里便有着看猴戏的十分得意:“怎么样,喜不喜欢?你衣服就是 太暗了,年轻轻的,干嘛穿得老古董一样,掉灰堆里找不出来!”
单昆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好容易把话题混过去。哪知道真正的花招, 其实还在后头。谢孤桐两边瞅瞅,看左右没人,伸手往怀里一摸,便有个亮晶晶 的小锡罐很诡秘地出现,在他眼前一晃,“噌”地去了盖子,溢出股淡淡清香: “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这样早的茶,整个杭州府,统共也不过那么几斤,除了 皇帝家,便布政使也难得喝上呢。我给你泡一点?消食。看你吃得那么多,你杯 子呢?”
单昆伸手指指靠墙壁的茶几。那茶几年代估计不短,中间干得裂了好几道大 缝,底下又不幸少一只腿,只能颤巍巍倚墙而立。上面倒是放着一整套茶具,一 把高腰瓷壶配六个圈足杯,只是跟茶几一样,都没能以青春年华迎接这两位客官, 如今红颜老去,茶壶只剩下半只壶嘴,六个杯子象九旬老太的牙齿,无一能够关 风,并且又黑又黄。谢孤桐审视审视这套用具,那种诡秘的气息霎时间又弥漫开 来,向怀里一摸,这次现身的是一只更绚的羊脂玉杯:“用我这个?”
单昆无可无不可,看着她忙忙碌碌,从锡罐里撮出茶叶,玉杯冲水,殷勤捧 至,心中冷笑。哼,似他这等久经沙场的昂藏好汉,难道就是这么容易被毒死的 么!随手接过杯子,手腕不稳,溢出点茶水来。刚开的水,当然皮肉有点受苦, 但重要的是食中两指间夹着的银针沾水而湿,终于试出了颜色——光灿灿的比湿 之前更亮几分,应该是没有毒的罢。
既然不是毒药,其他种种,譬如迷药什么的,能忍受,便忍受了也罢。要不 依这丫头尚需“磨炼”的聪明才智,什么时候才能骗得倒他,才能顺理成章拍马 走人。当即捉起玉杯,大无畏地一饮而尽。果然未央山庄的独门秘药十分厉害, 立刻一股倦意袭人而来。勉强撑着眼皮,迷糊迷糊中,只见谢孤桐摇头晃脑: “唉,龙井不是这么喝的,要慢慢品……”
原来迷药,也还要慢慢地去品?大约是一种配方极其精细的迷药罢,第二天 清晨醒来,并不头疼,也不脑热,躺在床上骨噜噜转了半天眼睛,忽然想起昨夜 正是谢孤桐值……忽拉一下跳起来,破门而出,冲上走廊,那院子里却一无异状。 货没问题,几十辆镖车好好地停在那里,车头镖旗与马帮的号旗迎风招展;再一 看,人也无恙,早起的镖客们已经在院子里三三两两活动开来。那新人磨炼了一 夜,这时候也在疏散筋骨,夹在人丛中伸腿弯腰,一转眼看见他,一个起跳翻将 过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看:“现在休息好了?你昨天是太困,茶没喝完就睡着 了。”
单昆也只好这么认下:“是太困。夜来没什么事吧?”
“只怕有事,”谢孤桐愈加兴致了:“有人要劫我们的镖呢!”
“呵?”
“放心!都是我手下败将,看我不把他们给打得满地找牙!”
单昆奇道:“这劫镖的,你认识?”
谢孤桐也奇:“昆仑派我有什么不认识的?”
“昆……仑派?”
“是呵,一个张辉,一个王辽。两小子前年还跟他们师父到我家来过,那德 性,隔两道墙我也听不差!”
“隔两道墙?”
谢孤桐甚是得意:“两道墙又算什么?我的取音功夫,虽说千里万里有些夸 张,这一两道墙……不信你差人摸摸,他们就住前边院子里人字房,这当儿还没 走呢。”
“原来是千里取音,”单昆沉吟道:“那徐八、王六必不知道的了?”
谢孤桐一点头,见单昆撤步回房,跟屁股撵过来:“我想了一夜,现在有三 个办法可以对付:最上策,自然是就地解决,把两小子打个臭死,让他们一肚子 坏主意使不出来,这叫釜底抽薪;中策是趁他们纠集人马,我们也赶紧通知马帮 派人来接,这样大家旗鼓相当,昆仑派总也有些忌讳;至于下策,倒是我最最喜 欢的,这年头谁怕谁呵,不如跟他们在玉门关外明刀明枪大打一场,只是这样的 话,我们人手不足,功力又不够,就要先做准备……”
单昆不置可否,先哗啦啦地洗漱。洗漱毕早饭开出来,众人一哄而上,一时 人多口杂,谢孤桐倒不便再说什么了。单昆捉住这机会,一边啃馒头啜稀饭,一 边细细揣摩这丫头的深刻用意。怪不得昨日主动守夜,又那样子跟他无事殷勤, 如今终于明白,龙井茶倒未必是迷药,迷药真格地是下在这里了,让他这种三流 身手去跟昆仑弟子挑衅,真正是丧心病狂呵。自然她也知道他不至于那样白痴, 所以后面又紧紧安排下第二个陷阱,让他通知马帮来接。嘿嘿,一旦屁事没有, 这不又耍了马帮么?
思来想去,果然天下最毒妇人心。这丫头好在还不是妇人,所以毒虽毒,毕 竟历练不够,瞧编的啥故事呢,昆仑派要来拦路打抢?眼前随之浮现在洛阳武会 上见过的昆仑掌门陆文夫的模样,那样眼皮都不抬的肃穆人物,突然身披八卦道 袍,手执七星宝剑,率领众弟子,自玉门关外贼头贼脑跳将出来,大喝一声:此 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正想着,谢孤桐微笑的面孔俯过来,低声道:“瞧你这样开心,一定胸有成 竹了吧?不知是上中下哪一策,或是另有安排?”
单昆笑咪咪地看她,也低声回答:“镖行本分就是护镖,哪有去麻烦货主的 道理?再说,也没有个劫镖的还没动手,镖客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自然还是下策 的好,正好你也喜欢,咱们这就去做准备。”
说到做到,就在陕州轰轰烈烈地预备起将于玉门关外发生的“劫案”来。命 令即刻发下,除却几人看守镖车,其余人手全部出去采购。那要采购的东西却又 稀奇,并不是什么武器箭矢,倒是宣纸、硝石、硫磺之类,最奇特的是又专门腾 出一辆车,要装此地的一大特产黄土。一番布置,葛鹊占不由先行动问:“老单, 又买这些做什么?炸药我自然备的有。”
单昆轻咳一声:“你那些不够,敌人棘手得很,这些东西,多多益善。”
谢孤桐一边倒奇了:“炸药?葛大哥会做炸药?”
葛鹊占残缺的左手一动:“要不是作弄这些东西,也不至于……那么,黄土 可以不忙,便是前面出了陕西,一路上也还有。”
单昆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自然顺水推舟:“那好,就是出了陕西再装。到了 西安府,最好还得多备强弓硬弩,只是这些东西,市面上却买不到,再找黑市交 易订做,人地生疏……”
“不要紧,这个归我办!”谢孤桐脸上放光,奋勇道:“陕西祝家跟我们是 世交,他们那庄院易守难攻,一向弛名,难道借几张弓弩,都没有?”
她倒也是说到做到,不几日到得西安,果然出门访友。近午时分,虎翼镖局 便接到西北商会头面人物祝允文发来的请柬。这与杭州府未央山庄留宴一样,对 于一个地方镖局来说,算是难得的殊荣,因此也就难得推辞,除了少许留守人员, 大家都去了。
宴席上祝允文并未多露面,其实是由他大公子祝琏接待。虽是世代商家,这 位大公子自小在昆仑学剑,锱珠必较的商人气不免被慷慨江湖气冲淡,而江湖上 名门弟子的清高气被“进门都是客”的商人味道一冲,也是所剩无几,因此满身 上尽是调和得当的挥洒与谦和,一时举杯劝酒,满座尽欢。
宴后祝琏亲自押着十张祝家庄特制的攻战利器千步弩送到客栈。瞅着谢孤桐 不在,跟单昆倒有几句掏心底的话说:“请单兄不必担心,这一路西去戈壁,我 家驼队也常走的,寻常并不怎么警备,毕竟有孔霹雳镇着,出不了什么事故。小 弟送这些物事来,不为别的,也只为三妹妹开了口,她年小贪玩,又是第一次走 这么远路,无外乎想威风威风,做哥哥的,要是连这点心思都体察不到……”
单昆喝过了酒,不免较往常稍失谨慎,闻言苦笑:“只怕你家三妹妹,可没 你说的这么有趣吧?”
祝琏察言观色,就知道那丫头肇祸不少,要待代为陪几句礼,行路匆匆,人 来人往,也不好深谈,只得收束话题,泛泛再交待两句,嘱咐将千步弩好生收藏, 毕竟是外头难见的利器,要防歹人觊觎,告辞去了。
这一下火药劲弩皆备,千步弩且还是借自昆仑弟子手中,将用来去射杀即将 来犯的昆仑派,真乃天下奇闻。单昆只怕自己装得太糊涂了,不能取信于人,不 免暗地里向谢孤桐究问一究问。哪知谢孤桐倒觉得他这一问才痴傻:“难道我跟 他借弩,还能说得那样清楚,是要射他师门?既然不是射他师门,他凭什么不借 给我!”
既如此,也就索性老老实实被骗到底。鉴于这次的敌手是与少林、武当齐名 的赫赫大派,如此这般威震江湖,新置的这些装备虽称强盛,毕竟都是远程武器, 一旦被突破过来近身搏击,只怕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双方在武艺上的天差地远。 因此走到陇西,换乘驼队之时,干脆又添置了一包生石灰。
出玉门前一日,众人便都忙碌起来。一些熟手跟着葛鹊占做炸药,除了信号 弹之外,大致是两种,一种轰天响,炸药上扯着引信,临敌时在手中点燃之后扔 出去;另一种就是震地雷,必须预先埋在地底,临阵之时,凡遇踩踏,机簧受力, 立即炸响。其他人帮不上忙,便有的试射千步弩,有的去对付那包生石灰,用宣 纸包成小包,人手数包,如果遇敌抵挡不住,挥手打出,白雾飞扬,迷人双目, 通常也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种种手段一一施展,为了送走瘟神,也就顾不得暴露自己下三滥的本质。好 在谢孤桐天生就是那种名门中的败类,看着新鲜,也便虚怀若谷,与时俱进,跟 着大家满头是劲地一起赶制石灰包,顺便自己左右袖子里也各藏一包,暗自揣摩 该在何等适宜时机甩手掷出。一片忙乱中,倒是那些镖客不明就里,见单昆如临 大敌,布置得煞有介事,人人心头忐忑,不知道却是怎样一彪三头六臂的神仙鬼 怪,竟然太岁头上动土,敢来劫马帮的财货?
忐忑了好多天,玉门关早是抛在身后,道路一片荒芜,大戈壁上渺无人烟, 一派纵横砾石在阳光下寒光闪烁,显得广漠而又森冷,算来该是短路行劫的好地 方了,却又不见什么动静。再走十数天,驼道越过戈壁,蜿蜒进入沙漠,这便踏 入马帮地盘,东天山遥遥望去,密丛丛一片冷杉树林,仿佛处处都是马帮营寨, 众人这才松一口气,这晚在沙丘边宿营,便睡得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美美醒来,简直就没人还记得什么“劫镖”的破事,将要结束的 旅程让简陋的早餐焕发出不同寻常的滋味,一片愉快的咀嚼声中,大家轻松谈笑, 直到后来一声断喝——“看那边!”
扭头南望,便见那边雾气腾腾,搅得清晨的阳光都一片迷蒙了。远远天际, 正有一线沙尘摇漾而来。
第 5章沙丘边霎时一片静寂。单昆手搭凉篷一步跨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尤其可以看出沙尘起得并不均匀,也不当风向,可以断定不是沙漠中常见的风暴。 那么该是一批马队了。南边不是驼道,来的自然不会是客商,因此最大的可能, 当是这块土地的主人马帮;或是真如谢孤桐所言,竟是昆仑派前来劫镖?
“那天晚上,你听见他们怎么说?”
谢孤桐紧张又兴奋:“当然是他们看不惯马帮跋扈,这些年经营大漠有声有 色,势头直逼昆仑山……”
“这么说,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
“那是自然,”谢孤桐大是奇怪:“难道昆仑掌门还能率队打劫?便是这些 人,也不专为行劫,肯定都蒙着脸,要被我们认出是昆仑门下,可丢人了。嘿嘿, 别人倒也罢了,王辽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上次去我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 这回把他捉住……”
单昆沉吟片刻,往地上一指,断然道:“挖坑!”
既有震地雷这样的炸药,挖坑的铲子自然是早备着的。几位趟子手闻声上前, 三下五除二,在他指点下的地方挖出个尺半浅坑,正要歇手,不提防单昆见他们 行动犹豫,早抄起一把铲子,一铲下去,那坑又深了一尺。葛鹊占在旁劝阻道: “炸药粗制,不精密,再深下去,只怕引不发了。”
单昆不答,指着浅坑又道:“再挖下去,三丈深,两丈方圆。”
这就是个相当大的坑了。众人中除了葛鹊占不解何意,一起上来帮手。谢孤 桐尤其干得兴高采烈,不一会坑成,正眼巴巴地等着埋雷,不想单昆早从驼背上 掣下两部千步弩来,手一扬,迅快掷在坑内:“快,统统埋了!”
这回不独谢孤桐张大嘴巴,就是其余镖客也都一起错愕。然而规矩是不便多 问,何况单昆为人精细沉稳,在镖局中素有盛名,积威之下,便有几个奔过去, 拿了其余八张千步弩,并两大捆弩箭,一起扔在坑内。葛鹊占先回过味来,点头 道:“是呵,这弩是祝公子的,用来射杀他同门师兄弟,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谢孤桐不免顿足:“什么麻不麻烦的!我们是在打强盗,又不是……这下只 好单用炸药了,快挖坑,快挖坑!”
单昆果然又吩咐挖了个坑,还是三丈深,两丈方圆。自然也不象埋雷用的, 倒也是埋雷,是让众镖客将所有制好的炸药拔去引信,扯去机关,一起埋入坑内。 这一下,便是谢孤桐再没有江湖经验,也了然了他的用意:“呀,你这是放弃抵 抗!你、你、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单昆倒是心平气和,一指远处沙丘:“你去那里藏好了,不要出来。”
谢孤桐简直气得没法:“我为什么要藏!我爹让我来学江湖经验,不是让我 遇事藏着!你们怕这帮浑小子,我可不怕!都闪开了,看我一个人去教训……”
单昆脸色一沉:“你嚷嚷什么?这里可不是杭州府,你大呼小叫的!这是昆 仑派跟马帮争地盘,与你江南谢家狗屁相干!你愿意搅进来就搅,反正日后是陆 文夫跟你爹翻脸,干我屁事!”
谢孤桐一怔,单昆愈加声色俱厉:“你听好!要不想给家里惹麻烦,不止现 在要藏好,将来也永远不要跟人提起,你曾经碰见过这么一档子事!”
谢孤桐气势一沮,呆看着他,竟被话里一种明显陌生的东西给震住了。那不 止是陌生的单昆,更陌生的,却是世事,完全没有她胡混了十六年的熟识,没有 无尘子的绿毛狗,也没有顾二公子的金丝翡翠,当然,更没有那个混蛋王辽送过 来的,来自昆仑山的那种叫作“变色龙”的奇异的高山蜥蜴……
那边单昆喝斥已毕,不再理她,自管分派人手迎敌。说是迎敌,倒先做好逃 跑的准备,跟安排谢孤桐一样,叫人在远处沙丘藏好两匹带足食水的骆驼。还怕 不够,又吩咐各人尽量多带。一众镖客不是傻子,谁不清楚跟昆仑派不是对手, 在沙漠中逃命的本钱岂敢大意,还没开打,每人身上先鼓鼓囊囊,至于防碍挥舞 兵刃。
好容易料理得差不多,这才拉起几十头骆驼,在沙地上匍匐卧倒,排成半圈, 勉强组成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就是根本挥不开的短兵器。最后是估计也难以 射准的暗器。几经安排,沙地上人畜来去,一片杂乱,自然淹没了适才挖坑的痕 迹。
再抬头,南方沙漠中的来客越驰越近,果如谢孤桐所说,人人蒙面,自眼睛 以下,都勒着块黑三角巾。只是沙地柔软难以疾行,来者看着切近,迎面驰到总 还要些时候。葛鹊占等得无聊,一回头,见谢孤桐还呆在原地不走,安慰道: “不要紧的。既然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们胡闹,大家也就胡乱应付应付罢了,左 右这镖将来可以跟他们师长要。”
“昆仑弟子?”单昆一声冷笑:“那也要我们指证得出来。这些人蒙着脸, 自然不会使用本门武功,当然昆仑重剑也没带来,暗青子也不会是昆仑刺。以我 们的身手,又逼不出他们的真功夫,哼!”
谢孤桐再献一策:“如果能够趁乱,扯下他们的蒙面……”
“这是逼着人家杀人灭口了,”葛鹊占摇摇头:“行不通的。”
谢孤桐还待要说,却见单昆见敌人逼近,缓缓从背后掣出双钩,横眉睨她一 眼。这意思倒是容易明白,不免解释一番:“我不忙着藏,反正我的轻功……”
“反正你的轻功,也足够说明你谢家的底细了。”
谢孤桐辞穷,然而到底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撒手而去。一眼瞥见沙地上还有处 理炸药时零星散落的黄土硝石,情急智生,一把抓起来,便往脸上抹。黄沙粗砺, 蹭得满脸生疼,也顾不得了,三两下抹成个谁也不认识的大花脸,又黑又黄,昂 头道:“大不了我不使轻功,等你打败了,再跟着你逃,就不信连滚带爬,也跑 不过你们!”
说话间第一拨蒙面人已到,十几匹马飞沙走石,呼啸而来。单昆不再跟她噜 苏,就势跳出驼群,抱拳道:“在下洛阳虎翼镖局单昆,押送马帮……”一句话 没完,半空中银光一闪,早有人飞身而下,长剑在空中出鞘,分心直刺。只得亮 起双钩架住,霎时间跟来人打做一团。驼圈内众人见势不妙,短兵刃此时派不上 用场,后面一圈暗器防线责无旁贷,疏疏密密向外打出一阵暗青子来。
来人果然不似寻常盗匪,叮叮声响中,那些暗器无论疏密,都被他们就马上 抽出长剑,纷纷拨落,一边挟势冲锋,一鼓作气跳入驼圈。驼圈内葛鹊占一挥手, 众镖客使短兵刃的也罢,擅暗器的也好,不管身上干粮食水带得多么累赘,也都 一起朝上奋勇迎击。顷刻间乒乒乓乓,双方打得个不亦乐乎。
谢孤桐身处乱军阵中,眼睛里却怎么也只有个单昆。从两片驼峰上望出去, 单昆的功夫虽则勉强,好在跟他放对的昆仑弟子一不用本门兵器,二不用本门内 力,三不用本门招数,手段也打了不小的折扣,这才好不容易支吾得住,也就难 免捉襟而见肘,只看得谢孤桐恨不能代他使一把劲,正紧张急切,突然眼前一亮, 看见那蒙面人额头上的一小块伤疤——原来,这就是那个最最可厌的王辽。想这 家伙前年来她家做客,在掌门陆文夫跟前装出一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仁义, 一转背可全不是那么回事,欺负她年小,居然跟她说些十分费解莫名其妙的言语, 被她当机立断就地取材,从盆景里拔起一座径尺来长的假山,一举凿在他头上… …
嗖!
一柄长剑破空刺到。谢孤桐这才将眼睛从王辽的伤疤里拔出来,要待迎敌, 天蚕练自不能用,空手入白刃也容易暴露家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倒是那人 颇有名门弟子的风范,见她干脆吓傻了,倒转剑柄,在她额头上一磕。谢孤桐眼 冒金星,心中痛骂昆仑派一千零一遍,向前壮烈倒下。
这一倒下,才发现思虑欠周,倒得根本不是地方。尽管脸还是不屈不挠地朝 单昆那边侧着,那禁得正前方一个浑厚高耸的骆驼背,一下子把视线给挡得结结 实实。没奈何,只得坚持着不晕过去,两手抓地,顽强地向前爬行。这一来,倒 把磕她一下的昆仑弟子给弄糊涂了,愣一愣神,见她挣扎得痛苦,未免大不忍心, 向前又补一脚。
这下子饶是谢孤桐早有准备,被这脚踢中腰眼,还是险些闭过气去。对昆仑 派的诅咒不免升级为一万零一千零一遍。然而骂归骂,气归气,最最可恨的是, 任是受了这许多辛苦,多挨这一脚,还是没能爬到两头骆驼首尾相接的缝隙处。
也就没能从缝隙中,看到单昆的最新战况。而驼圈内的战局这时已经见出分 晓,那迎面向谢孤桐刺来的长剑,便说明对方第二拨人马又到,众镖客哪还能支 持得住,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个虚晃几招, 丢下一地的骆驼货物,三三两两撒丫子飞跑。那边昆仑派见马帮的货已到手,自 然犯不上跟一个三流镖局较劲,也就不追。
便只剩下单昆还在苦战。谢孤桐闭着眼,听着双钩在骆驼那一侧舞动的风声, 艰难滞涩,就知道情况不妙。忽然当的一声,又是吃的一声,又再扑的一声,跟 着是昆仑弟子们一片声呼,乱七八糟中忒忒声响,好象是一匹马踏着沙,往西边 一直跑去了。后面有人跟着跑了几步,低呼道:“呀,他抢了我的马!”
“别追了,”场中有人道:“他挨了一剑,没有马怎么跑得出沙漠?”
谢孤桐心头一紧,这才知道那当的一声必是钩剑交击,吃的一声想是单昆中 剑,后面那一扑,定是抢马。正牵系不已,忽有人道:“张师兄……”
“怎么了?”
那人迟疑道:“我觉得,王师兄那一剑……”
“那一剑很大路,并不是本门招数,有什么不妥么?”
“那一剑当然是大路招数,”那人语气还是迟疑:“可是那一剑之前,王师 兄震开他的双钩……”
王辽插嘴道:“我震开双钩,用的内劲当然作不了假。不过你们也都看见了, 这人功夫不成,所以执意要跟我打拼内劲,我已经不能使用本门招数,再不用内 劲,这架还怎么个打法?再说了,就是不用本门内劲,你以为别人就不会怀疑我 们么?怀疑是一回事,可要确实指证,那就又是一码事了。”
那人道:“我就是怕留下实证。总觉得前一剑刚用过本门内劲,后一剑就伤 了人,只怕……”
“只怕那一剑中,难免带上本门内劲的影子?”
“希望我是多虑了。”
“那依你说,就是留下了什么,现在又该怎么办?”王辽反问道。
那人半晌不答。最后还是张辉道:“算了吧。李师弟现在才说这个话,也只 是事后诸葛,那人要跑也跑远了。依我看,事情还没到这地步,剑伤也不深,不 几天长好了,那就什么也证明不了。退一万步说,就是被人认出,我们的目的本 来是要提请师门注意,看马帮声势如此,众位师叔伯又只知息事宁人,长此以往, 如何是好?这回做下事来,不暴露则已,万一暴露,也好教他们无法退步。”
此话一出,众人才不说什么了,一时上马牵驼,渐行渐远。剩下谢孤桐独卧 黄沙,心急如火,好容易挨到众人去尽,才从沙上一跃而起,顺着单昆马迹,风 驰电掣,追踪而去。好是其时漠上无风,蹄痕宛然尚在,间有一小块黄沙被鲜血 染红,一路追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隐隐望见迎面一座大沙丘边上,有人探头 探脑。
却是毛十八跟王六两个在把风,远远见她跑来,齐声叫道:“好了好了,这 不是谢三回来了?”话音未落,早被谢孤桐掠将过去,一步窜至沙丘背后。沙丘 背后,便是适才逃散的虎翼镖局一行,闻声一起凑拢过来,乍见谢孤桐,一句问 候未曾说得,轰然一声都笑了。谢孤桐却只是慌着眼睛找单昆,总算穿越两层人 缝,发现这人半倚半坐靠着骆驼,果然是受了伤,旧衣服浸着血,潮腻腻的丢在 地上,这才赏脸用了她在陕州买的新衣裳,茄花白那件,见她看过来,也笑道: “咦,怎么变独角兽了?”
这声音……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有人笑道:“被人一下用剑柄磕上,可疼不疼?”
单昆也笑:“让你走么,偏不,非得挨这一下才高兴?”
谢孤桐往额上一摸,被剑柄磕中的地方起了鼓囊囊一个大包,可不象是独角 兽的一只角!要待笑罢,却有一肚皮的愤懑都撞上来。算来平生快意,几曾受过 这种挫折?便是先前栽在单昆手里,好歹那也是打过一场的,哪里比得这一次之 窝窝囊囊、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稀里胡涂?
“用了你的冰莹霜,”葛鹊占递个亮晃晃的小银海棠盒子过来:“果然比镖 局子的金创药好,已经止血了,就是有些冒昧,好在姑娘也不会见怪。”
谢孤桐茫然接过来,糊糊涂涂掀开盒盖,只见满盒子冰霜也似透明软膏给抠 去一半,剩下的膏体上还鲜明地留着两处挖抠的指头印子,满腔委屈,忽就找准 了地方要往外冲,啪地一声合上盖子,便往葛鹊占怀里一丢,冷笑道:“我自然 不会见怪。要怪的话,也只怪这膏药怎么就带得这么少?早知道是这样走镖,就 该带一整箱来,三十四号人马,大家人手一盒……”一气说到这里,已经微带哽 咽,努力按捺,到底还是抑不住悲从中来,咬牙道:“让人家……随砍了……随 抹……”泣不成声。
这一来三十四号人马,顿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葛鹊占跟她做了这么长时间 的室友,比众人更觉相熟,小心道:“谢……姑娘,谢姑娘……”见谢孤桐只顾 哭泣,上前一步,轻轻扯她衣袖。谢孤桐挥手打开,一边哭,一边拔步便走,一 直奔到一个偏僻沙丘背后,这才足下一软,跌坐在沙地上,放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总是这段时间来的种种失意,以及如今这样不明不白 栽在王辽这小子手上的窝囊劲,都被倾泄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渐渐收声,用袖子 擦擦眼泪,坐直了,忽觉有一道影子射在身上,抬头看,是单昆不知什么时候踅 过来,靴尖碾着黄沙,立在不远处沉思,听她没了声音,侧过头来。
“跟我走镖,是没趣得很罢。”
谢孤桐本待不理,再一听这声音,一骨碌从地上又撑起来:“怎么这样没气 力?这——不是外伤!”死死盯他看了半晌,忽然一切都明白过来:“你,拿到 了他们的实证!原来不是什么剑伤,是那小子先前一击,就已震伤你了!你故意 再挨一剑,才去抢马,是怕空身子逃走,被他们看出内伤,你……”
单昆甚是惊奇,上下打量她一会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子家,呀,这可 完了!依你这种聪明头,日后要拿来对付我……”
谢孤桐只觉得气苦难当:“为什么不打?为什么不跟他们打?我们有炸药, 还有千步弩……”
单昆散披着衫子,失血的脸色被茄花白一衬,苍白而灰败,口气却很温和, 带着丝戏谑道:“打?打有什么好,要死人的。”
谢孤桐咬牙道:“我只恨不得他们全都死了!”
“听这口气,”单昆不由微笑:“倒好象你杀人如麻似的。我猜,就是玄女 观那当儿,陈大头惹了你,我就是不插手,你也未必一刀下去,就宰了他罢?”
“那怎么能比?我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正说着,蓦地撞见单昆眼神,就 明白跟昆仑派说到底,似乎也没什么大恨深仇,闭了嘴,又不甘心就此截住,悻 悻道:“死人不好,那就你自己的命不值钱,非要这样子行险侥幸?不就是一标 货么?丢就丢了……”
单昆认真点头:“是应该好好保全,要不姑娘的这个场子,可怎么找得回来。”
谢孤桐涨红脸:“你、你以为我真就不想再找回这个场子了么?”话刚出口, 就觉得愈描愈黑,慌忙补充:“我其实,其实我早找回一次了,嘿嘿,早就骗过 你一次了,你还蒙在鼓里罢!”
“嗯?”
“嘿嘿,”谢孤桐胡乱奸笑两声:“想当日,你若坚持成亲,我还真能拖你 走这一趟?可惜这样聪明人,到底还是被我蒙了,以为人家多么无恶不作呢,嘿 嘿,其实我也没干什么呀,只不过冲你冷笑一冷笑,做个鬼脸,你就吓得……”
单昆一时默然。
谢孤桐也觉得不妙,奸诈的语气急忙缓和:“呃,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骗 你的,真是的,我骗你做什么!你说,我骗你做什么?”语无伦次中,越觉得单 昆的脸色不好琢磨,连连吸几口气,却只是镇静不下来:“单……大哥,我不是 要骗你的,呃,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不敢再看单昆的脸色,终于一咬牙:“只是因为我不想 你那么快就成亲,而且还是娶一个,你从来都没见过的……”这种因果说出口, 才发现前后根本没有联系,完全就是狗拿耗子,忙迫中一瞥单昆,那人眼中已经 透出几分迷惑,这一慌,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心卟卟地要从嘴巴里跳出 来,蓦地道:“单大哥,我喜欢你!”
这真正的因果又太突兀,甫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单昆一呆,谢孤桐也不 心跳了,而且干脆就一跳也不跳了,余下的话便不受控制地滔滔泄出:“说就说 罢!反正我是早就喜欢你了。那天在春秋栈,你点了我穴道,可是先前挨我一掌, 劲力不足,所以立刻我就醒了,正听见你说:这姑娘刚而易摧,不能那样折辱… …”
看看单昆毫无反应,心又开始慌跳:“从那时起,我就忽然……忽然就不再 想跟你作对了,后来,后来等我慌张张赶到洛阳,你刚刚好就要成亲……你说, 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你说,你说……”质问半 天,终于还是心虚气沮,颓然道:“这下你是恨死我了,被我活活扯来,结果又 遇见这破事,要是早知道……”
要是早知道,或者当时就放过了他?恐怕也不见得。正说不下去,那边单昆 呆了半天,终于有了动作,眼珠子好象木头做的,格格不入地在眼眶里滚了两滚, 慢慢转过身子,一步步踏着黄沙,沿着来时足印,绕过沙丘而去。
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呢,在她这样的表白过后?谢孤桐愣半晌,一时间真 正是愧悔交迸。本来不经事么,还以为自己多少也算个角色,没想就不济到这程 度!好好一段衷肠吐露的柔情佳话,就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时机没个时机,气氛 没个气氛,甚至连颜色,也都没有那个颜色,信手一摸额上,便碰到兀然突出的 那只角,手指尖怎么还麻沙沙的,猛然想起,脸上那不是才抹了黄土硝石……
老天呀!她是不是应该就近挖个地洞,从此钻将进去,或者干脆就一头撞死 在这沙丘之上。这样自怨自艾,毕竟没有断然了结的勇气,只得还是赖活下去, 看看天色不早,一步懒似一步,往大队那边挪。挪到半道,早有葛鹊占迎上来, 仔细看她脸上并无泪痕,放了心,笑道:“好消息,明天回去!”
“回去?”
“没了货,自然只能回去。”
“哦,”谢孤桐却还有个问题,明知道问了愚蠢:“那……他呢?”
“他?”葛鹊占愣了下,才明白这是指单昆:“他的事还多呢!丢了镖,总 要给马帮一个交待,怕不还要到昆仑山,去跟人家对质,他的事还多着呢!不必 管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是,既已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也就只好被人家扫地出门。好在谢孤桐勇 气既不足,脸皮便相应变厚,一时旁若无人走入人堆,大摇大摆从单昆身侧拿了 自己的干粮包袱,一股劲埋头,猛吃猛喝。吃完了,找个僻静地方,倒头便睡。
自然也睡不着。等人声静下去,月亮爬上来,忽然就有一滴眼泪没头脑地要 往外冒,伸指潇洒弹去,后面跟着又来一滴。一滴,一滴,迅快又是一滴,那样 哗哗哗直涌出来,再也弹之不去,挥之不净。那就干脆不去管它了,睁着泪莹莹 的眼睛去看夜空,听远处有镖客起夜,细碎的声音响。
遥远的声音响了一阵,恍惚中一惊,耳边沙沙声起,那起夜的镖客竟是往她 这边过来了。伸手要抹去泪痕,已经不及,早一道斜斜的影子射过来,那人转过 沙丘,月亮底下露出一个暗黑的剪影。谢孤桐慌忙闭眼,怦怦心跳中,听见他开 了口。
单昆的声音温和而略带苦恼,就那么奇怪地,混合成天地间再不曾有过的一 种美妙——“小丫头,睡着了么?”
第 6章谢孤桐蓦地一弹,也没见怎么动作,突然起立,敢情练了十几年功夫, 就这一刹最为身手利落,倒把单昆吓一跳,笑道:“原来你还醒着。”
谢孤桐却喉咙口直得厉害:“有事么?”
“嗯,也没什么大事,”单昆不知怎么也有些讪讪:“过来告诉你一声,明 天大家就两下里走路,你跟老葛他们回去,走得快的话,二十天,应该能够到家 ……”
谢孤桐点点头:“你一个人去马帮?”
“还带两位弟兄。”
谢孤桐便不再问,在包袱里东翻西找一会,摸出个小磁药瓶,递过去:“冰 莹霜外敷,这个内服,治内伤最好。”
单昆犹豫着没有伸手:“内伤要留作证据,不能服药。”
“拿着,”谢孤桐坚持道:“有备无患。”
便伸手拿了。总是拿了人的手软,事情虽已交待完毕,不好马上就走,干站 一会,半晌,咳嗽一声:“你……”
谢孤桐也道:“我……”
不期然都笑了。绷紧的气氛这才一下子和缓下来,单昆笑道:“你先说。”
谢孤桐声音喑哑:“我……还是下午……那些话……”
“下午,”单昆嘿嘿笑:“你那样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么?”单昆笑道:“就为了要骗倒我,这个,嘿嘿……”
谢孤桐愣了下,居然也就干脆承认:“不错,是开玩笑。就是刚才给你的药, 也是玩笑,千万不敢吃,剧毒。”
单昆微觉狼狈,五指攥紧“剧毒”小瓷瓶,干笑两声,只得再往下说:“那 个,那要不是玩笑,又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这一回去,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
“跟一个从没见过面的。”
单昆干咳一声:“那还不都这样么,我又不例外些。”
谢孤桐突然就激动起来:“为什炊颊庋憔头堑谜庋豢桑磕巡怀扇思沂 毙松系酰阋簿透抛陨保俊?font color='#EEFAEE'> 的c5ab0bc6保护版权! 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晋江原创网 @单昆又干笑一声,却不跟她 胡搅,掉过话头道:”我就不知道,我到底能有什么好处?你根本也就不了解我。 “
“我怎么不了解?”谢孤桐大不服气:“处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还不知道, 你就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最仁慈、最最正直的人?”
“仁慈?正直?”
“是呵,难道你还不仁慈么?”谢孤桐骄傲地剖析道:“玄女观那天,你宁 肯开罪我,也不放我出去伤人,还不够仁慈?”
单昆只有苦笑:“那个,我是怕你开门出去,万一失手,被人家冲进来,我 可保不住我的镖。”
谢孤桐一怔,立刻又道:“那起码你从不讨好我,比起我身边那些阿谀之徒, 这还不够正直么?”
单昆更加苦笑:“其实,我也很想讨好你的。只是大家身份地位相去太远, 讨好了也不顶用不是?通常来说,我讨好我们那位杨总镖头,还是比较实惠一些 ……”
谢孤桐瞠目看他。单昆也看着她,终于摊一摊手:“现在误会澄清了罢?我 也好安安稳稳回去睡大觉了。”
“站住!”谢孤桐瞠目半晌,看他就要转身离去,终于回过劲来,在地上猛 一顿足:“我才不管!正直也好,卑鄙也罢——站住!”
单昆哪里肯听,走得愈加快了。谢孤桐一个箭步,伸手便去抓他肩头。一抓 抓到厚厚的一层什么,连忙撒手,单昆已是一声闷哼。一时间失色,要待上去在 那伤处抚摸抚摸,却又不敢,两只手举在半空,慌得无措,只道:“疼么?疼得 很么?”
看看单昆一时护疼无话,为示歉然赔礼,连忙反背双手,闭紧眼皮,整个身 子都伸出来:“你要生气,随便拣那里,打还我。”
等半天,并没什么要害处遭到打击。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来看,单昆那只手 还在肩上护着,眼光再悄悄地往上移,心中一个大跳,竟跟一束眼神撞个正着— —他竟然也在看她!
而且显然已经看了很久。直到她睁一眼闭一眼,都看他半天了,才回过神, 忙把眼睛掉开,跟着一扭身,又继续往前开步走。
谢孤桐怦怦心跳,只疑惑上天毕竟是已将那一份大礼放入手心,直直看去, 果然,那背影虽则渐行渐远,怎么也越走越慢,终于一步也再挪不动,忽地转身, 又走回来,这回倒是虎虎生风越走越快,走到近前,便一反常态地,盯死了她的 脸看。
她的脸是已被泪水硝石糊成一个花猫的形状,连那颗心也都不觉糊得乱七八 糟了,等到终于清醒过来,早是被人一把拖入怀中。奇怪的这样一份大礼,真稳 稳落入手心,怎么又觉得满不对劲儿。夜色中男人的气息浓重馥郁,汗味,皮革 味,伤口处干透了的血腥味,透过茄花白的新衣裳,一股一股熏入鼻中,种种滋 味,仿佛夜深无人时的一场噩梦,恐怖之外,是更加恐怖,不由就慌了,眼看着 单昆一低头,顺理成章就要落下嘴唇来,忙道:“怎么,你真的不成亲了么?”
“嗯。”
眼看这一招没见效,慌忙又道:“是入赘呵,你愿意入赘么?”
“嗯。”
“那明天不用去找马帮了,丢一批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赔得起。”
“那不行。”
“那我明天跟你一道走。”
终于在这最后一刻,阻敌成功。单昆从她脸上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道:“那 更不行。”
谢孤桐松一口气:“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上,当然不能露出你谢家的身份。”
“顶不济我可以易容呵。”
“也不行。”
“那为什么?”
“因为,”单昆双臂收紧,一时间尽是轻怜蜜爱:“因为跟某只小花猫在一 起,就不用想好好办事了。本来下午就该把千步弩挖出来的,偏偏被你那一说, 脑子里一塌胡涂,老葛问着我,都答应不上来。你还是回家去,等我回来……”
“哎哟……”
这回轮到单昆问:“怎么了?”
“什么东西,”谢孤桐往外拼命挣身:“硌得人这样生疼?”
单昆恍然,从怀中摸出件物事,却是先前谢孤桐泡茶用的那只玉杯,在手里 玩赏一圈,笑道:“本来准备还你的,现在倒不必了。”
“为什么?”谢孤桐恨不能抓紧时机全说闲话,一把夺过玉杯向他指示上面 的雕镂:“这可是我最最心爱的一只杯子!你瞧这梅花的雕工,还有这羊脂般的 ……”
“那更不能还你了,”单昆毫不犹豫再夺回去,往腰里又揣深些:“我收下 了,定情。”
虽然不堪其酸,倒是又被谢孤桐多抓到一句话说:“那你给我什么?”
“没有,欠着,”单昆倒是干脆:“你想要什么?我回来带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单昆大受感动,逮住她的手使劲一捏:“那是一定的,当然什么事都没有! 这本来是条熟路,我一定尽快回来。你乖乖回去等着,嗯?”
这一次慌忙间却没给出什么合适的回答。只沉默一霎,单昆便误会了意,把 她的手再又捏紧了些:“乖,听话,嗯?”
当然也就只能听话了。
单昆这才如释重负,抚慰地拍拍花猫脑袋:“我立刻就回来,最多不过两个 月,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别急。”
“两个月!”
谢孤桐尖叫一声,没想这回却失了算,被单昆十分怜惜地重又搂入怀中,细 细解释为什么今日一别,再见就需要两个月这样天长而地久、海枯而石烂的时光。 先要到马帮是吧?就冲着孔霹雳的脾气,自然要找昆仑派算帐,这就还要到昆仑 山。算来一北一南这样跑,两个月都还是少的,当然他为了她,一定是披星戴月、 餐风露宿,所以……
“那倒不用,”谢孤桐体贴地道:“我可以等,你自己身子要紧……”
单昆再次感动,双臂一紧,啪地一个吻便印下去。这一回迅雷不及掩耳,一 下子逮个正着,便是一阵风狂雨骤,把谢孤桐蹂躏得晕头涨脑,好容易从一片昏 天黑地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单昆横抱在手,只 是低头看着她笑。由不住脸上红了,又要勉强掩饰:“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样子娇嫩,”单昆轻声道:“倒让我想起玄女观的那树花,那样 子张狂,却又那样水嫩,这样的神物,如今……”
“如今,也被我攀折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一低头,缓缓向她唇上压来,不由分说,再次将谢孤桐打 入某种稀里糊涂、晕头转向、眼看纵有高深武功也绝难摆脱、不容对付的困难处 境。
且不提谢孤桐困惑迷茫,单昆却是非同小可地昂扬振奋,好象一连吃了几十 支长白山人参,不仅内伤外伤无影无踪,而且精神抖擞得不可一世。几乎一夜没 睡,只在黎明前闭了半个时辰的眼睛,天明后一跃起身,指挥起两路人马分头出 发,那种趾高气扬、手挥目送的态度,感染得两个一同西去的镖客士气大振,似 乎整个镖局的命运都落在自己挺拔的双肩,两个人四条腿,一阵风拉着骆驼当先 走远。
单昆这才马鞭子一招,突然想起什么:“谢三,你过来,我有话说。”
谢孤桐硬头皮过去,不知他又要讲些什么语短情长、肉麻起栗的话,到时候 又该花精神对付,真是苦差。谁料等了半天,单昆只是沉吟。实在是觉得奇怪, 抬头看他一眼,终于惹出一句情比金坚的话来。
“这次回去,”单昆严肃地道:“不准与老葛再开一间房!”
就是没这样的交待,谢孤桐也不会再有搔扰任何一位男性的兴趣。这样一路 秋毫无犯,回到洛阳,在杨北凡那里交卸了差事,免不了有一顿压惊酒吃。
便是这顿酒吃得蹊跷。吃之前还没什么,到半酣便不对劲,另几桌的镖师只 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等她照规矩过去敬酒,那些眼睛跟她半空中相遇,不是 若无其事搭下眼皮,就是好不尴尬地冲她一笑。便是同桌的葛鹊占,敬酒回来眼 色也不对了,闪烁得厉害,听说她当天便要启程,勉强挽留道:“不呆几天玩玩? 这么快就回家了么?”
谢孤桐心里疑惑,趁空告个方便,在拐角处瞅准刚刚如厕出来的毛十八: “喂,局子里出了什么事,都瞒着我?”
毛十八自然不肯承认:“哪有什么事?你多心!”
谢孤桐便是旋风一腿,踢到他胸前半寸,悬空停住:“没事你就看着我那样 怪笑?说!到底什么事?”
毛十八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老实招认:“其实也没什么,是他们都以 为跟你有关系,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根本是十万八千里嘛!”毛十八先行强调,这才进入正题:“就是单 大哥的婚事有了麻烦。这次不是秦大哥的孩子病了么,局子里没人,才不得已拉 着单大哥走这一趟,但是柳家那边已经把喜酒贴子都撒出去了,忽然新郎官跑掉, 自然怎么也不肯谅解……”
“不肯谅解,那……”
“那不就崩了!把聘礼都退回来……”
谢孤桐眼前一黑:“聘礼都退了?”
毛十八愤然道:“退了也好!这样女子,实在不娶也罢!枉然总镖头赔了那 许多情,说了几马车的好话,其实他们所以退聘,还不是因为别人出价更高?后 来才知道,原来退聘之前,早收下李家一大笔聘礼了,哼,真正是岂有此理!”
谢孤桐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人都要嫁了,还挽回个……”想想在姑娘面前不该出粗口,咽下一个“屁” 字,再次强调道:“不管怎么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但实在是大有关系,关系太大。自然也不好跟毛十八说的,饭后动身,也只 能一肚子哀怨地鞭马而去。这样说,这一位的终身,如今竟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 当然,她谢三姑娘虽说做事情是霸道一点,节骨眼上,其实也是有原则的,起码 绝不朝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动手,也等闲不欺负三岁以下的小孩,总而言之,她是 有良心的,会负责的,然而……
一路上唉声叹气,不堪负荷,但别的行人却自管高兴。不但高兴,简直还高 兴得很,前面路上就有一行,也不知是不是被毒日头晒得中暑发烧,十几号人马 都神经错乱,呜呜啦啦,吹吹打打,在路上大鸣大放播弄乐器,没乐器的便一起 放声歌唱:咱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分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咱心头?
谢孤桐听得生气,尤其听那帮家伙把好生生的一个“我”,硬给唱成大咧咧 的“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骑马冲上去,就冲这票队伍恶狠狠吐了口痰。 一声咳唾响亮,惹得那队伍中领头的回过头来,却是位眉目俊整的公子哥儿,可 有二十四五年纪,罗衣轻薄,刺绣精良,配上座下一匹高大黄马,蕴藉温润,竟 是好一派风流人物。看在眼里更觉愤怒,再一口唾沫对准马蹄子直吐过去,骂道 :“纨绔!”
这样好歹出两口气,才算稍微平衡一点,打马飞走过去,还听得身后乐声不 断: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 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一路上心绪恶劣,便不想投奔自家田庄,免得又跟那些婆婆妈妈的管家们打 嘴皮官司,黄昏时候,赶到偃师城四海客栈落脚,哪知时当夏末,季节更替时候, 各地行脚商走得勤快,她又不曾预订房间,竟没空房了。
要待返身出门,那掌柜的忽尔又在身后叫唤:“等一等,等一等!”等把她 唤回来,问明只歇一晚,低头在帐簿上仔细搜检一番,终于点头道:“差险忘了, 还有个天丁号的上房,价钱上贵一点,客官要不要?”
却哪有不要的道理。算来这阵子跟镖客们穷了一路,如今苦尽甘来,也是时 候享受享受了。再不提还有这样那样的许多烦心事,也都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 地想上一想。当下安顿了马匹,进得房去,见那房间虽不曾雕梁画栋、山节藻栉, 比之镖客们呆的那些子窝窠,连个关风的茶杯都不曾有,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这 才算稍慰愁怀,先叫了一盆热水,要好好洗去这几个月以来的滚滚征尘。
这一洗就洗了个把时辰,正在已经凉透了的水里胡思乱想,门上忽然啪啪啪 响将起来。
“什么事?”
懒懒问一声,那门上不曾听见,拍得愈紧了。谢孤桐有些恼火,在澡盆里大 喝一声:“什么事!?”
“是有些事,”门外这回才听见了,诚惶诚恐道:“请客官赶紧些,出来吧。”
这等急切,难道是客栈走了水?但周围又没有人声沸腾的气象。谢孤桐轻哼 一声,继续思想,难道两个人相好,所谓你侬我侬,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似乎也并不怎么有趣……但事情是自己找来的,再不说人家那边亲又退了,唉! 真正是红颜命薄……正愁苦得不行,外面那人又催:“客官请赶紧……”终于忍 不住大怒了:“到底是什么事,就不能等我洗完!”
门外屏息片刻,随即又有了声音,很小心下气地解释道:“是这样,客官, 小的们弄错了,这房间……不是您的……”
“什么?”
“是这样,”门外的声音恨不能从毛孔中给她挤出笑来:“这房间……是几 天前……那时候,就已经被人预订下来,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一时有,一时又没有,看来早是被人订下,空了这 几天,人却不曾到。店家便想趁此机会博个侥幸,做两笔生意,哪想到……
门外听她半晌没了声音,又催促道:“客官……”
谢孤桐只是一声冷笑:“是你们弄错了,与我何干?”
小二顿时没了声气。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先前订房的人到了,便听一 个人粗声冷笑:“听这口气,他是不让?”谢孤桐冷笑不理,自顾哗啦啦往身上 泼水。没泼得两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既如此,莫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这才吃一惊,听那声音通通通地直往门边过来,慌忙跳出澡盆,胡乱抹两下 身子,就穿衣裳。还好夏天衣单,虽然心慌意乱,三两下总算也穿了个八九不离 十,赶紧握着一头湿发,趿着鞋直扑门边,那门已梆地捱了一拳头。在门内镇定 一下,猛地拉开门闩,那捶门的恶客看打扮是个家人,一个不提防,倒被她吓一 跳,拳头一顿,往后退开一步。
谢孤桐走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还散着几个一样打扮的人。他们的 主人则站在院心,背着身子看青石花坛里已经开败了的一株月季,听见开门的声 音,慢吞吞回过头来。这就不由她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人生真的是这等九曲回 环,短短时间内,至于如此荡气回肠地首尾呼应、居然又这样圈转回来了?
仔细再看一眼,那口冷气抽得还是不错的,那主人罗衣精绣,明明就是—— 洛阳道上,被她狠吐了两口唾沫的,那位公子。
第 7章那公子也觉诧异。抓紧机会上下打量她一阵,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折 扇轻摇,见得风度翩然:“原来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但谢孤桐此际衣冠不整,湿淋淋的头发正在手上滴水,另一 只手由于怀疑衣裳毕竟没有十分齐楚,很不自信地揪紧领口,更不提脚上还光溜 溜的,连鞋子也没穿正,这般模样,也就只好屈居下风,悻悻应一声:“是你!”
“既是故人,房子不必腾了,”那公子悠然挥扇:“你住哪里,东间?那我 就西边……”
谢孤桐自然也不领情,一言未发,握着头发返身回去。那公子的家人随之忙 碌起来,乱哄哄抬进几大件随身箱笼。一看就是附庸风雅的恶俗之士,除了路上 亮出来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乐器,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具名士派头的七弦琴,装在 墨绿缎弹花的琴囊里,被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捧进来。
这边忙乱不提。那边谢孤桐等收拾清楚了,一口恶气,自然要出。有道是一 报还一报,这家伙才刚打量得她那等狼狈,若不揭竿而起恢复河山驾长车踏破贺 兰山缺,又怎见得她杭州府谢三姑娘的手段!只是若想同样狼狈他一番,这夏末 虽则暑热蒸人,行旅之中风尘仆仆,这家伙沐浴是定要沐浴,却又能找着什么理 由,半途之中,也逼得他衣冠不整地跳将出来?只除非天降殒石,一道亮光电闪, 伴随风声呼啸,一举洞穿屋顶,顺带破其澡盆……
老天爷当然不用指靠。要想机占必胜,也就只有另筹奇策。搜肠刮肚想了半 天,没有貂蝉伴在身边,一个臭皮匠,未免顶不上诸葛亮,口中一时念念有辞, 沐浴,沐浴,沐浴,忽然灵光一闪,方才沐浴时,店家那样急急拍门,她第一个 念头……
啪啪啪。
一定神,才发现真的有人拍门。打开看时,这回不是店家,说曹操曹操到, 竟是那公子的小书童一步跨进来,大咧咧就向她一伸手:“这位,我家公子让我 来收钱。”
“钱?什么钱?”
“当然是房钱了,”书童道:“我们订的房子,难道让人白住?一半的房钱, 这就结清了罢。”
这就开始恶俗了不是。谢孤桐肚里冷笑,也只得问:“多少?”
结清店钱,便等着要这恶俗家伙的好看。尤其想到才刚冒头的奇计,真是一 心一意,眼巴巴地盼望天黑。偏偏夏季日长,好容易店家送了火,对过房间却一 点动静没有。竖耳朵听半晌,这样热天,居然那公子并没有一丝半点打水梳洗的 意思。老天呀,别名士虽是个名士,却是魏晋风格的,不但不洗澡,还指望身上 藏污纳垢,辛勤培养出好肥壮的虱子来,指尖扪一扪,牙齿咬一咬,那个——正 胡思乱想,突然铮的一声清越。西间终于有了响动,不是洗澡,却是那公子打开 琴袱,悠然伸指拨了根弦。
完了!谢孤桐眼前一晕。真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这家伙果然就是个魏 晋派!且说四娘操琴,哪一回不要焚香静坐,要不就以为对不起这样混璞悠远的 元音大雅?这家伙脏兮兮一路滚来,不要说身子,干脆连手也没洗,居然也敢就 去碰琴!是琴唉!七弦琴唉!所有乐器中最最高洁的七弦琴唉!是黄帝亲创而由 周文周武分别加了文武两弦的七弦琴唉!
然而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那琴声清润,连最浑厚的一弦也余音袅 袅,愈收愈清,比起自家最出色的藏品大小雷琴来,丝毫不见逊色,明明就是一 张千古难觅的名琴,就被这样糟蹋!
然而就这也不是最过分的。最最过分、也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公子, 行旅中还带着一堆乱七八糟乐器的这位公子,架势摆得惊天地而泣鬼神,山陵崩 而沧海涸,却原来,根本就不会弹琴。
亏他弹的还是名曲。拙劣的指法带出浓重的丝弦磨擦声,杂在自然清越的弦 鸣中,听得人心如刀割。皱了半天眉头,才听出居然还是《平沙落雁》,大约前 方正张着猎人的罗网,这群大雁飞得着实困难,在天空中艰难奋翅,终于落下去, 那指法弹到深处,愈加不能忍受,一声拍煞,只拍得松脆有年的琴板“吧嗒”一 响。
谢孤桐心惊肉跳,看看洗澡已经不用指望,索性便仗一仗义,要替这张快被 拍塌的名琴抱个不平。双手在桌上奋力一敲,大喝一声:“西边的!”
声音带着下过多年苦功的内劲,穿墙破壁而去。两层墙壁的那边却没多大反 应,困难的琴声仍在继续。只那小书童的头伸出窗外,从容问:“什么事?”
“这是弹琴呢,还是在杀鸡?”谢孤桐冷笑:“难道你家老师没曾教导过么, 学艺不精,就不要到外面来出丑露乖?”
小书童的头缩回去了。又一个声音杂着琴声响起,是那公子温文尔雅地道: “我家老师教导我说,学艺不精,最不要怕出丑露乖。要是时时藏拙,那拙直到 老死,不都还是拙么?”
谢孤桐语塞,又不好泄了拍案而起的那股子气势,继续敲桌子道:“就是出 丑露乖,那也得看个天色,你看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是黑天!黑天人要休息,你们在这里杀鸡,杀得吱哇怪叫……”
这样胡乱出击,居然也好象打中七寸,一时人琴之声俱没。胜利来得如此容 易,倒让谢孤桐有些失落,正在怅然,门上又有了声音。
啪啪啪。
又是那小书童进来,把手朝她一伸:“钱。”
也不至于这样没记性罢。谢孤桐不由诧异:“不是刚付过了么?”
“刚付过的那是房钱,”小书童道:“现在是免弹金。”
“免弹……金?”
“是呵,”小书童振振有辞:“既然朝廷并没有放榜发文,说什么弹琴杀鸡 白天黑夜的,我家公子好说话,你说不弹就不弹,顶多就收那么一点点的免弹金, 总还是比较合理的罢!”
谢孤桐愕然,愕然过后便要笑,嘴角才刚浮一丝笑容,正门外一串响动,一 队家人抬着浴桶进来,后面是小二拎着两只热水壶,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警示路人 :“热水来了,热水来了!”
看来那魏晋风格的公子,这回总算也是要洗澡了。谢孤桐到底聪明,应变得 快,硬生生掐断正浮上来的讥讽表情,当然要立刻转为纯净也颇有几分难度,僵 持一口茶功夫,终于明媚地笑道:“免弹金,多少?我银子整锭的还没剪,等会 儿剪过了,拿给你。”
这一找店家剪银子,再回来,西间便已是泼喇喇一派水声。那时节不免强抑 好笑,一手持银子,一手执灯盏,便去敲那边的门,实在是太道义了,付银子心 切,一个不小心,在门槛上一绊,呵呀一声,向前栽倒。
执在手中的灯盏子也就不能幸免,呼的一下,随势摔出。正好撞在西间门上, 顿时灯油泼洒,被火星燎上去,如十数条火箭奔腾,刷地四面射开。谢孤桐连滚 带爬,从地上窜起来,对着一片火光熊熊,就按原计划大叫起来:“不好啦,走 水啦!失火啦,失火啦!”
可那火势,却又分明不象她的原计划。原计划是燎着门纱,就象上次失火燎 着窗纱,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逼出那公子就成。不想百密一疏,却忘了这次的 行动与前不同,虽然火源都不大,却多了满满一盏子灯油。这灯油一烧起来,何 况还溅得到处都是!情况就十分地……
喊了两声,看看火舌乱窜,来得果然是快,却毫无去得也快的征兆,烈烈汹 汹,刮刮杂杂,一腾数尺,中间最大一股且又舔着了屋顶的竹编承尘,呼啦啦一 路烧去,心知不妙,慌忙奔到屋外取水。刚把吊桶打下水井,忽听背后喀喇一声 巨响,回头一看,却是西间的窗户猛地被人撞开,正洗澡的那公子抱着个长条东 西,赤条条跳将出来。
谢孤桐眼睛一花,刚打上来的那桶水扑地又落下去。此时夜色不深,客栈中 人们多在纳凉,被她先前那一叫,蜂涌而出,多少人拿着盆盆罐罐,一起冲到水 井边来,见她东张西望,动作迟缓,便有性急的忍不住,在她肩上一推,搡将开 去。谢孤桐踉跄两步,心里却只是记着刚才那一晃,忍不住偷眼——明知道会看 见什么,到底还是止不住倒抽凉气——白得都晃眼呵,理应羞瞎所有纯洁的眼睛, 却偏偏又那么美,竟是那么美……
最最奇怪的,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画面,就算不是最美的,起码也该是,最 丑的了罢?周围人居然一体的视而不见,来去纷纷,从那公子身边掠过,直扑火 场。那公子魏晋派的更加毫不在乎,只是宝贝似抱着怀里的东西,却是先前还被 糟蹋到十分的那张名琴,东摸摸,西摸摸,生怕碰坏了哪里的样子。
这情景其实可笑,只谢孤桐再也腾不出那个心情,也好象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不自觉又看一下,这回却被那公子注意到了,光屁屁挟着琴,悠然侧头,冲她一 笑。直笑得谢孤桐一颗心险些要扑到腔子外,手足无措中还好火灾场面十分混乱, 杂在人群中,没头没脑地,被救火的人乱卷而去。
那火这时候已烧穿两间屋顶,幸喜“发现”得早,又夏夜无风,不曾四下里 漫延。众人一边打击火源,一边架起梯子,四周围浇水隔断火路,总算老天保佑, 渐渐控住火头。又奔忙许久,那火烧完身周物事,待得最后一丝火苗扑闪而灭, 便只余一大股青烟自瓦砾场上腾霄直上。
众人这才抹一把汗,开始检点损失。两间上房是烧干净了,紧邻的几间也面 目全非。责任追到谢孤桐,一来是自知理亏良心发现,二来反正也财大气粗,认 赔就认赔。不幸这样鲜明的态度,跟上次一样,还是没能落下个好。店家做四海 生意的,仔细打量打量那一身千里走镖的衣服,虽然不太看好她的理赔能力,既 然天不亮去不了衙门口,倒也没多说什么,几名壮汉在大院四角那么一坐,算是 画地为牢了。
这一夜坐牢的不止她一个。被烧了房间的几位客官都被店家重新安排了住处, 只那公子不知为什么,宁肯在院中露宿。这时又重新衣冠起来,长夜漫漫无从打 发,在青石条凳上盘膝坐好,铮琮铮琮,又条理起那琴。谢孤桐虽说要努力平静, 时而还是忍不住瞅他一眼,不能总盯着人看,便注意到那琴的模样,联珠式修长 古雅的琴身,果然有年月了,黑色的漆面上,尽是常年累月琴音振动造成的流水 细纹。
“钱。”
正心神不属,忽然那公子的书童又过来伸手。哦,免弹金。虽然那公子此时 并没有“免弹”,这回是一曲同样困难的《凤求凰》,虽说作了相如拐文君的由 头,由这公子弹来,只好去拐一只比较俊俏的母鸡罢。谢孤桐想着好笑,不知怎 么地,又笑不出来,自然也没心情计较,一声不响付了银子。
那书童拿出瘪瘪的钱袋,小心翼翼装进银子,怎么手又伸了过来:“还有!”
这就不免要计较计较了:“不是说过了,你们公子的损失,明天跟店家一起 算么?”
“另一半的房钱!”
“房钱?”
“你把我家公子的房间都给烧了,害得他这样露宿在外,难道这房钱,就不 要赔的么!”
这下子再没有心情,也险些失笑。原来那公子巴巴地在这坐牢,就为的索取 这一半房钱?真是见过爱钱的,可没见过这么爱钱的。莫不是这时候她再听琴听 得聒噪,还要加付一笔免弹金的?索性把随身荷包解下来一抖,里面还有几个银 锞子,正在想那“另一半房钱”是多少,忽一抬头,只见那书童的眼睛盯着那些 散碎银子,在暗夜中熠熠发光。
那书童也知道形象不佳,咽了口口水,左右是底下人,好象也无须那样子道 貌岸然,道:“你这里一共还有多少银子?”
谢孤桐自然也不怕兜出家底被拦路打劫:“也就三四两吧。”
“那我们打个商量,”书童道:“我们这里急着赶路,不如不等明天,大家 现在就结了罢。”
“现在怎么结?”谢孤桐奇道:“你们的损失都还没估。”
“估不估也不止这三四两,你说对不?”书童道:“如今就要个痛快。你这 些银子拿出来,包括房钱在内,大家立刻两清。”
谢孤桐讶然:“这个,你们不是……”
“不亏不亏!赶路人争的就是时间!”书童抢着道,一边就伸手到她荷包里 来抓银子。
谢孤桐莫名其妙,明明那公子的箱笼什物烧个干净,虽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然而入眼繁华,也不止这么点银子,真不知这家伙如此恶俗,这当儿怎么又反其 道行之。看着那书童一只手在她荷包里左冲右突,不晓得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莫 不是打量她容易讹诈,银子先拿走,明天再找个什么由头……
再不然,心里忽一灵省,那被烧掉的东西,难不成却是贼赃?因此上才赶时 间。烧了也不心疼。看着是大富人家,却见不得三数两银子。当然,就真是贼赃, 跟她也没关系就是。虽说她刚刚还曾保镖一批,从前也曾身穿新裁夜行衣,在杭 州城内不辞辛劳,飞檐走壁到第二十五个月黑风高夜,终于斩获毛贼一批,奋勇 押至杭州府衙……
毕竟都是些胡思乱想,第二天日头起来,店家正式估价,似乎她也并没受到 什么额外的敲诈。而那公子放弃索赔,收了她三两银子动身,更了无盗匪在案的 仓惶,一行人依旧轻罗肥马,翩翩然而离去。
这就真真费解了。从偃师回杭州,一路上穷思苦想,除却头晕脑涨,没得半 个结果。好容易扑回庄内月华园,貂蝉贼忒兮兮地迎将上来,这才有另外一个更 加苦恼一万分的问题,生生逼开这个难解之谜:“得手了?”
“得手了,”说来真是话长,谢孤桐也只有苦恼地叹息:“唉!”
“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谢孤桐道:“等会说给你听。家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貂蝉倒是答得干脆:“你走那时四娘就不舒服,往后一直也 不见好。什么破名医!请了一串了,到现在什么病也看不出来,或者中了暑气, 或者受了风邪,总得给个说法吧!她又不肯歇着,看武会事情多,到时候少不了 几场大戏,又把凤鸣班召来,如今跟着家班子在一起调教,这一忙,更难得见好 ……”
谢孤桐听这一说,不敢多坐,只顾得喝杯热茶,三步两步,又往秋水园过去。 才转过一带镂花短墙,便听鼓点子啪啪的,打着《斗鹌鹑》的节拍,笛音中武净 的大嗓儿慨然唱起,却是关汉卿《单刀会》中的唱段: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着 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
这词儿听着,怎么就那么的别扭。不自觉皱皱眉头,转进去,便见葡萄架下 一队家伎正在排演。秋脂握着管玉笛坐在一侧,脸色黄黄的,下午正热的时候, 似乎还嫌凉,肩头披了件外衣,听得她唤,转过眼来,那表情便也象是貂蝉,只 是笑吟吟地直看着她。
谢孤桐无法回应,只得道:“四娘清减了!怎么身子不好?”
“这又是谁在多嘴?”秋脂起身,握着她的手进屋,仔细看她脸色,却另有 话问:“没成?”
谢孤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道:“就是成了,唉!”
“这是怎么说?”
“唉,”说起来真是十分沮丧:“四娘你说说看,怎么成了,反倒一点都不 好玩了呢?”
“好玩?”秋脂讶然半晌:“你……太年轻了。”
“就是太年轻了!”谢孤桐难得这样爽快地承认:“要不怎么会招惹这种破 事?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要是早知道,唉,现在后悔也迟了……”
秋脂听这话不对:“怎么又迟了呢?”
“可不是迟了!”谢孤桐顿足道:“现在最最糟糕的就是,干脆连个退路都 没有了!你知道不?他原先那个新娘,本来就要过门的,让我这一搅,又退婚嫁 给了别人家,这样一来,你说,我不是惨了!”
秋脂不免诧异:“那是他惨,你惨什么?”
“我还不惨?”谢孤桐道:“我难道不要对他负责的么?你想想呵,一个大 男人,三十好几,不三不四,能娶上老婆那真是已经很不容易的了,也不知道是 积了几辈子的祖德!这下被我搅黄,天知道以后……我再不要他,你想想呵,我 再不要他的话,他这一辈子……”
秋脂扑哧一笑:“他这一辈子,眼看就只好靠你了。”
谢孤桐凝重地点头:“正是!再没有退路了,你看,咦,你这样看着我干什 么?”
秋脂笑得异样,盯她看了半晌,嫣然道:“没有退路了,所以要……恭喜你 呵!”
谢孤桐愕然,又觉得气恨:“人家正经苦恼,你倒好,还在这里取笑人家!”
“好好,不取笑,”秋脂忙道:“我是说真的,要恭喜你。你不知道么,家 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
“要恭喜你的,你说是什么客人?”
“难道又是谁家请来的媒婆?”
“这回可是正主儿亲自到了,”秋脂伸指一点:“你瞧瞧,好重的一副聘礼。”
顺指尖一看,秋脂指的却是张琴,蒙着琴袱搁在琴几上,只从几案下拖出七 根沉香色的丝穗子,也不知是自来旧还是怎么的,瞧着似乎有年代了。一时好奇, 掀起琴袱来看,眼睛立刻有点儿圆。
“这张琴你认得罢?”秋脂道。
“不……”
“不认得?这张琴你会不认得?”
谢孤桐大是心虚:“我、我,为什么这张琴,我就……必须认得?”
秋脂微微一笑:“那你总猜得到。”
谢孤桐更是心虚:“我……为什么……就猜得到?”
秋脂倒有些奇怪了:“平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子就猜不到?你不记得 了?今年春上,大内才发的案子……”抓住岳山一转琴身,立刻便是琴腹上两个 古朴的篆书填漆大字扑入眼来——春雷。
第 8章“春……雷……”
谢孤桐倒抽凉气,一把捉琴在手,历经千年的古木轻飘飘不若片羽,拿在掌 中细看,联珠式、黑漆琴面、流水断纹,果然就是偃师客栈中她还抱过不平的那 张。
秋脂侧身在琴墩上坐下来,扶头喟叹:“这下子麻烦大了。一点儿不错,这 就是大内失窃的那张春雷。”
谢孤桐却是又惊又喜,春雷后面的麻烦是半点没曾想到,想到的是这次出门 千里,眼光还真是锻炼得不错,路上那公子罕见的集名士风流与市井铜臭于一身, 不出所料,原来还真是盗匪一流,忙问:“这位大侠,他是谁?”
“大侠!”秋脂嘿然道:“刚才不说过了么,这位大侠,就是正主儿?”
“那正主儿又是谁?”
秋脂纳罕道:“咦,出门一趟,怎么连脑筋都不清楚了?求亲的正主儿,不 就是顾二么?”
“顾二?”谢孤桐再抽凉气:“他……就是洛阳顾二?”
“你见过?”
谢孤桐连忙否认:“我是说他混世魔王名声在外,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秋脂哼一声:“既然名不虚传,又是位大侠,你干脆招赘他好了!连那位没 退路的,加起来正好左辅右裨,一妻一妾……”
谢孤桐听这口气不对,才想起来:“四娘你倦了,先歇着吧,我再去前面看 爹爹。”一步跨到庭中,看葡萄架下那些家伎铁板铜琵,正簇拥着凤鸣班的红生 唱得慷慨,又想起什么,再一步跨回去:“我既然回来,从今这些麻烦事,四娘 你就别管了吧,好好将养着。”也不等秋脂同意,说完了出门,朝庭中就是一挥 手:“都跟我来!”
再回到月华园,身后便拖拖拉拉跟了一串。等去前厅见过谢天水回来,凤鸣 班班主已经指挥众人抬进十几箱道具戏装,在园内安置妥当。谢孤桐第一天办事, 虽然象模象样摆出架势,搬张玫瑰椅在庭中坐着督促,刚刚看过那张春雷,未免 心神不宁,思来想去,一门心思只在那位“大侠”身上转悠。
偏貂蝉也不是认真做事的人,看久了排演觉得乏味,便跟她咬耳朵:“你知 道么?洛阳那一位,还不知道你这边已经成了,居然亲自跑过来。”
说这话是正中下怀了,谢孤桐“唔”一声:“那我这次回来,总该要见见他?”
“那是自然,”貂蝉道:“顶多晚宴,老爷一定要你去见面的。”
这倒提醒谢孤桐了,想起自己这张尊容却是露过相的,哪里能够就这样跟人 家照面,忽然惊慌起来:“呀,我不想见他。”
貂蝉点头道:“对,我们三贞九烈,既然已经跟别家定过了情,不见也罢。”
谢孤桐白她一眼,也不好说之所以不能见面,实在是为的一个大姑娘家,熊 熊烈火之中,被人看见盯着他的光屁屁直流口水,皱眉道:“我不想见他,怎么 办?”
“装病?刚刚回家,累病了那是差不多的。”
“那人家不要来看望病人?不好!”谢孤桐咬咬嘴唇,眼珠子一转,看见刚 搬来的十几箱戏装道具还有些堆在廊上,没有完全收拾清爽,计上心来,手指一 勾,唤过正在那边忙碌的一个人:“过来!”
那管衣箱的忙跑过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油彩盒子在哪里?左右无事,勾个脸玩玩吧!”
貂蝉顿时拍掌:“对对对,这主意好,这主意好,就勾上脸!”
也是谢孤桐主仆名声遐迩,那人并不觉得这样“玩玩”十分怪异,应声拿过 油彩盒子,道:“不知姑娘要勾什么样子的?”
“自然什么最丑勾什么,”恶作剧的心思一起,招数那就多了:“你说,什 么最丑?”
“我看是钟馗,”貂蝉思忖道:“前鸡胸,后驼背,这天底下的男人,还有 丑过他的?”
那管衣箱的也在一旁附和:“对,钟进士是再丑不过的了。最好的是又丑, 还又十分吉祥,鬼王么,专打那些祸害人间的小鬼。”
于是便勾了钟馗。本来还只说抹个油彩,可那鸡胸驼背又画不出来,索性一 整套行头都穿戴上,判官盔、髯口、胖袄、假胸、宽臀、玉带、牙笏、厚底靴, 外加一件彩绣绿袍子,不要盏茶功夫,顿时扮成一穷形极相的鬼王,等到再细细 勾上蝙蝠脸,扎上盔头,晚宴时分带着化装为小鬼的一队婢女,执着鬼王仪仗轰 轰烈烈应召而去,便把谢天水惊得愣怔:“这这……你们这又是在作什么?”
“现在不是我们在管戏了么?总要作出个管戏的样子来,”谢孤桐理直气壮, 一边昂扬看向厅内那位客人,被一把火烧得光屁屁的魏晋名士如今新换了衣裳, 青衫玉佩,别是一种风流,连折扇也重整了一把名家水墨的,看着她彬彬有礼地 微笑:“原来三妹妹也票戏。”
谢孤桐这才想起这家伙所以臭名远扬,就有一条爱混戏班子的恶迹,索性粗 着喉咙冒充武净的大嗓儿:“这样说,二哥哥也好这个?却不知票哪一行,最爱 的那个角儿?”
“可巧得很,”顾家二公子少康合拢折扇,微笑道:“我也喜欢武行当,前 些时到京城,还特意跟李少班主也学了钟馗。”
前些时到京城,只怕是特意妙手春雷去的罢。谢孤桐肚里好笑,嘴上还要敷 衍:“李少班主,你是说,李二先生?他不是不收弟子的么?”
“二先生不收弟子,”顾少康解释道:“那还不是为的梨园行风气太滥,省 得人家藉着他的招牌招摇,当然诚心学戏……”
“那真可谓高风亮节了,”谢孤桐只是有口无心:“我却没有看过他的戏。 当年他自南边红起来,就北上中原了。平素老是听爹爹说,是好得很,偏那好处 又似陶五柳的诗句,得意忘言,人竟说不出来……”
顾少康点头道:“李二先生天纵奇才,确是百年难遇。只可惜当年入京不谙 世事,被那些亲贵们给连累了。亲贵们犯案,连带他一个唱堂会的戏子,竟也… …牢里阴湿,硬把一条嗓子给折磨得坏掉,若不然,他唱的也好。”
“要不然怎么说是昏君咧,所谓昏君……”正准备抨击时政,餐桌上杯盘碰 撞中已经夹着谢天水一声咳嗽,只好顺嘴胡扯:“所谓昏君,他生来就是要破坏 一切美好事物的,忠臣良将他要杀害掉,美貌姑娘他要糟蹋掉,就是李二先生嗓 子好一点,他也看着不顺眼,必要毁败而后止,所以你瞧,现在嗓子不行了,人 不也就出狱了么,所以说……”
顾少康莞尔而笑:“照这样说,二先生还亏是嗓子坏了,倒免了一场牢狱之 灾。”
谢孤桐也觉得这番发挥着实不怎么样,嘿嘿一笑:“正是。正好二哥哥来了, 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你看这里行头齐全,你又得了二先生的真传……”
话没说完,早被谢天水拦腰喝斥:“这是什么话!二公子远来是客,你就这 样跟人家胡闹?”
“那有什么关系,”顾少康倒是很不见外:“大家入了行,不都是兄弟么。”
可是明明富贵世家,怎么就叫“入了行”?没等谢天水心里嘀咕清楚,后面 跟着又来一句:“当然,就你这身行头,啧啧……”
这回是谢孤桐犯嘀咕:“怎么啦,不对?”
“当然不对!”顾少康连连摇头,伸扇一撩她衣袖:“比如这身袍子,蓝蓝 绿绿的,也太没有新意了罢?”
谢孤桐大不高兴:“这个还讲究新意?那不穿蓝、绿穿什么,他是鬼呵!难 不成还穿红?”
“怎么就不能穿红?”顾少康很没眼色地道:“第一,他是鬼王,不是鬼; 第二,就算是鬼,难道鬼跟鬼都一模一样的,除了阴森惨气,就再没别的味道? 钟进士钟进士,既然人家点过进士,盛唐风范,儒雅气质,怎么就不能穿红袍?”
“这个……”
“再说你这双鞋,”顾少康看来确实没有夸赞人家新扮相的习惯,折扇又往 下指:“你就不觉得不对么?”
谢孤桐低头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被那管衣箱的拿次品糊弄,冷笑道:“这 是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做的,有什么不妥?”
顾少康更加冷笑:“那你的眼光也就寻常了。你看这一身打扮,头上是判儿 盔,下面又装假胸宽臀,多宽大的一个上身?配上这双鞋,就看不出些头重脚轻? 哼,还江南最好的戏衣庄!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做出来的厚底鞋,难道就比别家大 些!二先生的行头,是一双特制的翻头靴,你平日逛庙烧香,有没注意过前殿里 那风调雨顺四天王?唯有他们穿的那种大翻头靴,着在脚下,才真正压得住上面 这一身。”
“再看看你这张脸……”
那张脸黑黑的颜色,还好藏在浓墨重彩下看不见,恼羞成怒道:“脸又怎么 了?”
顾少康扇端一翘,又在她额头上指点道:“这只蝙蝠不偏不倚,也太没有变 化了罢?依二先生看,钟进士虽是吉祥神祗,给人间送‘福’,他自己的福份可 不够多,要不然也不会赶考途中误入阴山,变化鬼形,结果殿试惊君,功名被黜, 撞死后宰门了。因此二先生勾这只蝙蝠,是斜着画,意示一生坎坷……”
“二先生二先生,”谢孤桐抢白道:“你就是这二先生的狗尾巴草!”
谢天水不免又站出来教训:“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二公子这是有真才实学, 你如今管戏,不跟人家多学着点,这样胡扯!”
“我跟他……”谢孤桐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把最后一个不屑的“学” 字和着一口口水咽将回去,努力更正为:“对对,二哥哥这么好的学问,大家是 要多跟着学点,恰好这边正在排戏,不如这就一展所长,把这些李派演法,多教 教我们?李二先生既不收弟子,将来李派传承,没准儿还有我们一份呢。”
谢天水又要斥责,还未开腔,顾少康已经一口应承:“家父让我过来,原是 要为府上帮忙的。三妹妹但有吩咐,自然无不听从。”
谢孤桐大喜,还恐事情有变,赶忙趁热打铁:“那真多谢了!这样子,二哥 哥开个条子出来,我立刻就去置备行头,办齐了大家一起排戏。呵呀,武林大会 这种场面,怎么少得了跳钟馗!二哥哥,这个李派的开门红,我可全拜托你了!”
这样子前倨而后躬,在顾少康还无所谓,那边谢天水熟识宝贝丫头的作派, 就知道里面有戏,当时不便动问,过后旁敲侧击,谢孤桐却哪里承认,只道: “二哥哥既然这么‘真才实学’,大家又怎能不见识见识?”
只是要见识“真才实学”,手续还比较繁杂,除了置备新行头,起码还要默 一个李派钟馗的戏本子。这当然是由“真才实学”的顾二公子亲自操刀,至于新 行头,只要画出图样,也就有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去做,因此在别人,所谓见识, 不过就是坐等,在谢孤桐,情形却又不一样了。
她还得要勾脸。勾一两天权当是玩罢,连续几天下来,从早到晚糊一脸油彩, 连貂蝉这样的死党都不免揭竿而起。尤其每晚卸下妆,对镜端详,总觉得身为四 大美人之一,实在也是太对不住这一脸的如花似玉,就算是为了对未过门的新姑 爷“三贞九烈”,毁容这个代价,似乎也太大了罢。再说,该“三贞九烈”的应 该是她家姑娘,至于她们这些做丫头的,迟早也要许给旁人,杂在中间又起什么 哄。
最后便只剩谢孤桐孤军奋战。痛苦虽则痛苦,想到偃师客栈那“真才实学” 的琴声,咬牙也要坚持下来。坚持到最后,便是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真恨不能 将戏台搭到杭州城的大街上去,不幸谢天水心里有数,顾二公子在他这里票戏, 传出去顾家面上无法交待,便只许在月华园内行动,并且还要闭了园门,只容园 凤鸣班及家伎前来观摩,至于他自己,要装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自然不 会来看。
既然请不动谢天水,只好退一步,至少也把秋脂拉来笑一笑罢。这个企图之 前不好泄漏,等大戏将启,顾家家人各就各位——怪不得洛阳道上那般聒噪,原 来就是个小型的戏班子——除了扮上小鬼的几位,也有鼓师,也有笛师,都在幕 侧坐得端端正正的了,才特意使貂蝉去请。谁想还请不来,说是身子不爽,不耐 烦出门。谢孤桐这真是急了,也不管这次扮的是一小鬼,招招摇摇,晃着一肩绿 羽毛就窜到后山秋脂养病的新住处。
秋脂的病还是老样子,并没因谢孤桐分去担子而有所起色,恹恹地靠几坐着, 只是望着窗外出神。见谢孤桐过来,知道是什么事,先道:“我不去,吵得慌。”
谢孤桐哪肯答应:“就是这样坐着,才闷得慌呢!跟我来,包管热闹热闹就 好了。”
秋脂也很坚决:“不去,我头疼。”
“散散心,头便不疼了,”谢孤桐伸手来拉,一边招呼肩舆侍侯,等两位家 人抬着软轿过来,往臂弯里一瞅,顿时大吃一惊:“四娘!四娘!”
秋脂软在她胳膊上,一手按着头:“我……头疼……”
“大夫,快叫大夫!”谢孤桐慌忙又喊。
“不碍事,”秋脂微弱地阻止:“老毛病了,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
再慌慌张张把秋脂架上床,躺一会,果然气息匀净了些。这才放下心,只是 看戏云云,哪怕是看好戏,也再说不出口了。坐半晌,看看无大挂碍,等到病人 渐渐入眠,也只得返身回去,一路上未免无情无绪,直到有锣鼓声入耳,才发现 已走到园门了。
过了这些时候,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看这场好戏。唉,就来得及看,少了这 许多妙人,那好戏的程度实在也打了不少折扣。勉强振作起来敲门,那园内却不 知怎么回事,敲了半天,无人答应。憋着一股气跳墙进去,左右不如意,恨不能 见到个人就一脚踹翻,那园内除了远处的锣鼓点子,却只是静悄悄的。越往深处 走,那锣鼓愈闹,而人声倒愈静了。好容易走到搭戏台的那处宽敞院落,才算有 机会出气,原来那人都黑压压的聚在一处,也不知戏台上到底有什么笑话,一个 个看得痴痴呆呆。
三两步走到近旁,清厉的一声咳嗽,只等哪个倒霉鬼回头,便好一巴掌拍过 去——居然也没人肯有这个好运气,倒是最后排紧挨着她的那个人连头也不回, 低斥道:“别吵!”
这才真正诧异起来,难道这笑话真就那么好看?那琴弹得固然比不上相如, 早说过凤凰拐不到,至于拐一只俊俏小母鸡……举头也看戏台,那锣鼓点子一晌 都静了,五只小鬼或挑琴书,或执灯伞,早已踩着鼓点退出下场门,台上便只剩 顾少康扮的大红袍钟馗,还只得一个背影,也不见什么动作,宽臀鸡胸,华丽地 弓腰曲背着。
正看得莫名其妙,突然一缕笛声吹透,钟馗“呀”的一声,举手、撕髯、大 袖翩翩,和着乐声舞动起来:趁着这月色微明——谢孤桐眼前一晕,不自觉伸手 在人肩上一扶。那顾少康的大嗓儿却只管唱下去,浓冽而不失清润的沙音中,大 红袍流转一如道子的画风,那一种盛唐的曼妙而端严。
趁着这月色微明,曲弯弯绕遍荒芜径,又只见门庭冷落倍伤情——“哎哟!”
突然耳朵底下一声尖叫,吓得人心头一跳。低头看时,却是叫她“别吵”又 被她按住肩膀的那人扭过头来,看见是她,一脸怒容好不困难地转成笑色:“三 姑娘呵,您这又是在练习什么高深武功?”
这才注意到看得揪心,连带着把这人的肩骨捏得喀巴作响。松了手,忙不迭 又去看台上:“别吵!”
就是不吵,一场钟馗也快舞到尾声。大红袍飘呵飘地下场好半天,才回过神, 要去后台一瞻角儿风采。走到扮装的那间房,从室内到走廊,早被凤鸣班的戏子 跟家伎们堵得水泄不通,看见她来,亦没人做出让步的姿态,倒仿佛这个月华园 从今儿起,不再是她谢三姑娘的天下了。
那滋味也说不清是怏怏,还是兴奋鼓荡,在房外站了半天,不见顾少康脱身 出来,只得扭身走了。回到房间,只有貂蝉还是死党,忠心耿耿守在屋内,看见 她便埋怨:“跑哪儿去了!不过请个四娘,从此不见回来!着人去找,又说走了, 再去戏台,那位子又空着……”
“这样说,今儿的戏你没看?”
“看什么看!那时间还不够找你的!”
谢孤桐叹息一声,也说不出什么,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疲惫地扭头,便 在桌上的八角菱花镜里,看见一张勾得滑稽的绿色鬼脸。
“你到底去哪儿了?”貂蝉边问边打来热水:“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就卸掉 了吧。”
对镜仔细看看,还真是奇怪了,那张脸似乎一丝半点,再找不出什么有趣好 玩的地方。或许这东西本不好玩罢,就象台上那红袍翩然,鸡胸驼背原来也尽管 美到毫巅。看了半天,终于一声轻喟:“卸掉罢,从此卸掉了罢。”
第 9章然而真要卸掉,总得有个面目与人相见。丑的不行,索性就美一回。 正好手边几卷唐仕女,上次做唐装才从藏库里拿来比照的,打开参看,便由貂蝉 操作,手持剃刀上来,刷刷两下,左右两边,顿时各有半条眉毛落木萧萧。再梳 上高髻,插上花,深秋时节没有牡丹,从庭院里喀嚓剪了两朵开得正好的菊花回 来,然后敷粉,涂脸成白;上墨,揉半截短眉成黑;施朱,点两片嘴唇之中间部 位而成樱桃,一切停当,忍着秋风萧瑟,着上跟骑马装一起做好的轻罗半臂,敞 着胸口哆嗦嗦掀帘出门,还没进院子,“呵呀”一声,跟着扑通哐啷一片乱响, 走廊上已经吓倒一位端茶而过的侍女。
郁闷地再回屋去,只好一切从零开始,重新找出那套千里走镖的衣裳,幸喜 这阵子忙乱还没有扔,靴子倒真是找不着了,配上双七成新麂皮的,不伦不类那 也顾不得,第二天一早化好妆,也就是说,将失去的那部分眉毛用烟墨补起来, 径直冲向客厅,求见顾二公子。
这姿态是豁出去了,心中毕竟忐忑。等了半天,居然还架子颇大,来的竟不 是顾少康本人,那个小书童名叫洛水的,姗姗被家人领来,看见是她,旧日的记 忆还在,不免惊怪:“怎么是你!”
既不是正主,谢孤桐也便放松了,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
这模样却又不似那晚好敲诈。洛水顿时警惕起来,先探一手按住荷包:“你 找我们公子做什么?”
“你们公子呢?”
“他不在。”
“不在?”谢孤桐诧异道:“他还真是闻鸡起舞!这么早就去哪里了?”
“过奖了,他昨晚根本就没有回来。”
难道竟是跟凤鸣班那伙人混了一个晚上?心里忽然就怪不得味,酸酸地问: “那他昨晚去哪儿了?”
洛水不由奇怪:“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
“我自然是找他有事呵。”
“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那个,”谢孤桐道:“我是想问问,那天晚上,你们公子的损失可估好了 没有?”
“损失?”洛水的荷包按得更紧了:“我不是说过,早两清了么?”
“当然不能就这样两清,”谢孤桐解释道:“我怎么好占你们的……”
“等一下等一下,”洛水慌忙截住,也不等她同意,仓促放下茶盏子,赶紧 就往外走:“有事我们出去说。”
谢孤桐莫名其妙,也只好起身跟来。前面洛水迈开大步一阵风,三弯两拐, 就走进一条幽僻小径,那小径还愈走愈幽僻了,一径里直往无人迹处而去,不多 一会,左右除了他俩的脚步声响,满山就只见秋色斑驳,枫树与乌桕树的叶子是 红的,冬青常绿,更多的则是枯黄的杂树叶子,秋风中哗啦啦乱响,冷冷然从密 层层的树叶缝隙中筛落点点阳光。
这气氛怎么感觉也似乎不对。谢孤桐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洛水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是没有人了,这才转过身:“好,在这里就行了。”
谢孤桐莫名其妙:“行什么行?”
“说话行了,”洛水很痛快地道:“你先前要说什么?不能两清,损失要估, 你不想占我们的便宜,是这意思吧?”
谢孤桐上下打量他:“这话一定要在这里说么?”
“有道是财不外露,你没见客厅里人多嘴杂么?”
倒忘记这是恶俗一伙了。谢孤桐不免好笑:“那好,你回去告诉你们公子说, 损失估好,我照赔。”
“话说清楚,是赔给我们公子是么?”
谢孤桐大是奇怪:“那是自然,不赔给你家公子赔给谁?”
“好,到时候怎么找你?”
谢孤桐转着眼睛:“嗯,那个,我就在杭州城内,最大的那家客栈,一般人 都知道的,迎宾客栈,天字云房……”还正在思索下文,看看洛水已经扭身要走, 忙道:“等一下,等一下!”
“还有什么话?”洛水收住步子。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角儿潇洒,没想到连家人收一个钱,也都来得这样明 快。谢孤桐抓紧时间道:“我白天忙,一般不在的。你们估好了要来找的话,大 约总是在夜里,呃,戌亥之间吧……”看看他又要走,又想起什么:“再等一下!”
“又怎么了?”
“我是有点好奇,”谢孤桐难得赔笑:“实在是很好奇。象你们这种品格, 一点小钱抠得死紧,什么免弹金房钱的,怎么那一大笔银子,忽然间统统就不要 了?”
“不是告诉过你赶时间了么?”
谢孤桐不屈不挠:“当然这一回我是想听真话。”
“真话,”洛水沉吟道:“真话听了你要保证照赔。”
“这样说果然是……”谢孤桐两眼放光,硬生生咽下“贼赃”二字。如果真 是贼赃,那说不准还是来自大内……
“你保不保证?”
“保证!保证!”
“其实很明白,”洛水道:“小钱是私房钱,那烧掉的大钱……”
“是大……”
“对,那是我家大老爷的……”
谢孤桐愕然:“你家大老爷……”
“是呵,”洛水道:“比如老爷的家私烧掉,估价赔偿这步一走,必然管家 经手,一个子儿落不到我们手上。象这样私了,虽只得三数两银子,掉进我口袋, 谁个抢得去?”
谢孤桐这才释然:“我明白了。”
“明白了?”
“我明白了,”谢孤桐道:“你家公子,他是一个败家子。”
洛水微微一哂,扁背着手扬长而去。这般姿态,真足以为其主人背面敷粉。 谢孤桐不由得大是感叹,一路转回月华园,不免又将适才的信口胡诌交待貂蝉一 番,要去订那迎宾客栈的天字云房,至于那间房中此时有无客人,如果有了客人 又该如何处理,此等小节,自然不入杭城三霸天之如炬法眼之中了。
一切料理完毕,凤鸣班班主已在门外等候了好一阵子。谢孤桐第一次管事, 不免作出些和颜悦色姿态,叫进来问话,一边就近察看那班主脸色,想这些戏子 们天大艳福,捧角儿就捧角儿罢,居然还捧一夜,总该有些黑眼圈肿眼泡之类?
那班主的精神气却足得很。递过一张戏单子来,都是这次武会上要演的戏目, 请她圈点过目。拿过来看,大都是武戏,《单刀会》《宝剑记》《青龙阵》《水 浒记》都有几出,还有些闹热的象《钟馗》《十五贯》《狮吼记》,真正江南昆 班本色当行的《牡丹》《玉簪》倒没有什么。
那班主解释道:“四夫人嘱咐过,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弄剑的,玩意儿太雅 致了,反而吃力不讨好。就选了这几出,当然,大主意还得姑娘您拿。”
既是秋脂这么说,倒也罢了。本待敷衍几句,看到《刀会》一折,突然想起 在秋水园听到的那几句词来,指着道:“这出戏……”
班主趋前一步:“怎么了?”
谢孤桐欲言又止,自己也奇怪怎么竟这等敏感。习武人家,遮莫还怕几句不 大吉利的唱词?退一步说,那词虽不吉利,其实也算当景,“也不是待客宴席, 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历来武林大会,虽说点到为止,哪一次是没有死伤 的。有道是名缰利锁,都想藉此一会扬名天下,也就少不了几条冤魂垫底了。
这样想着不再噜嗦,便要打发掉那班主,那班主却还有话说,上前道:“姑 娘……”
“嗯?”
“依您看,”班主小心翼翼道:“那顾家公子的戏还成么?”
谢孤桐蓦地提起劲来:“自然成!怎么了?”
“既然成,那我们这次跳钟馗,不如索性就改李派?如果是那样,事不宜迟, 大家这时候就该拜师学艺了,”班主道:“虽说李派不大讲究师弟,起码的礼节 还是要有。小的已经备好微薄礼品,要是姑娘现在有空……”
既然已经备好礼品,还来跟她噜嗦什么!当然管事是要大度些,再说这时候 也起劲,便懒得挑他话缝儿,道:“还要特地去拜师么,你们昨晚谈了一夜,还 没说好?”
班主怔住:“我们……谈了……一夜?”
看来昨晚那家伙还另有活动。谢孤桐立刻转口:“他不在,我刚从那边回来。”
“不在?”班主不觉又诧异了:“我才在后山还碰见他。这一会就不在了?”
谢孤桐也诧异:“你在后山……这大清早,跑后山去干什么?”
班主连忙解释:“我们这一向,都是在后山吊嗓子。四夫人同意的,她说她 那里就是太静了,希望多少能增点人气,但又不要太吵……”
“谁问你了!”谢孤桐截口道:“我是说他,顾家公子,他跑后山去干什么 了,难不成也在吊嗓子?”
“那恐怕不是罢,”班主明白是怕她,匆忙道:“我去吊嗓子,经过一棵大 树底下,突然上面掉下个东西,还好没打在我头上,低头看看,原来是根笛子… …”东拉西扯中,终于感觉到一束不满的目光,赶忙进入正题:“再抬头,原来, 嘿嘿,就是二公子在树上……”
“在树上!”
“是,真的就是在树上,”班主诚惶诚恐,生怕自己说得不能令人信服: “这样冷天,居然就在那样高的树杈上睡着了,也不知怎么爬上去的?我们昨天 喝得其实并不多,简直根本就没有喝么,要伤嗓子的!他怎么……”再看看谢孤 桐半晌没吭声了,补充道:“当然现在已经下来了,我们要不要这就过去……”
谢孤桐半天才道:“明天吧。今天我还有事。”
也不知道她除了管戏,还都有些什么要职在身?自然班主也不敢多问,当即 敛手退走。便剩下她独自沉吟,皱眉思索这新一件令人费解之事。三更半夜的, 顾少康喝醉了,爬到后山高树上去吹笛子?
说来这人身上的怪事太多,思来想去,也是没个正解。加上这一天好歹正式 管事了,毕竟有些枝枝节节,忙得零零碎碎,就再也想不清楚。好容易晚饭后清 静一点,谢天水又着人来唤,仔细问她出门在外这一路上情事。只谢孤桐那颗心 却哪在这里?昨夜的事情想不明白,今夜迎宾客栈有一场约会,这却是再显然不 过的,只怕那个败家子已经估好价钱,赴约去了,要是找不到她……
这样神思不属,勉强应付掉谢天水,时间已是戌末,匆忙回房梳洗,少不得 再用烟墨揉一揉刚剃的短眉毛,扎束停当,飞腾而去。一路冲到杭州城,看看城 门已闭,噔噔噔在城墙上一连几脚,越墙而过,自然也不屑再走什么通衢大街, 就踩着人家瓦面,飞檐走壁,窜过三数条长街,看看前面已是迎宾客栈的大红灯 笼,秋风呼啸中,忽然一缕笛声幽微入耳。
那来的角度很奇怪。举头张望,才发现迎宾客栈最后面那重院子的青瓦面屋 脊上,远远坐着一人。那穿的是淡色衣裳罢?坐在月亮底下横笛而吹,倒象是披 了一肩的月光,整个人都在那里微微发亮。飘渺乐音中,扑簌簌一阵风过,那委 落屋脊的衣襟在水样月光里起了几下涟漪,终于和着笛声一起,飞扬起来。
那笛声奏的,也是听熟了的优雅昆腔。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走荒郊,红 尘中误了他武陵年少。即便是苍凉北曲,被如此笛声清幽幽吹落于静夜,也尽灭 了那股郁勃不平的烟火气,闻之分外不似人间。
谢孤桐屏息直到曲终,再往前行,怎么就不敢直取那神仙般人物,三两步飞 到前一进屋脊上站住,正在犹豫,却又有什么东西碍眼,往下一看,这样深夜了, 那院子阴影处还杵着一人,也不是起夜,双手套在袖笼里,坐着个包袱倚在廊柱 边上,耸肩缩项的,也不知在干什么?
还幸而有这样一个人,提醒她这里毕竟还是泥涂一般的人世。总算又长了胆 子,长身飞去,刚在顾少康身侧两丈外站稳,那公子已经发话,清润的嗓音洒在 夜风里,仿如一粒粒明珠自蚌腔内滴落,有那么的玲珑圆美而光泽明媚:“你找 我?”
谢孤桐努力地笑:“呃,尊介都说过了罢?”
“估价,认赔。”
“公子估过价了么?”
“估过了。”
“多少?”
“往少里算,约莫两万八千多银子罢。”
谢孤桐险些没从屋脊上跌下去,一时连谄媚都忘了:“往……少里算,多少?”
“两万八千。”
勉强镇定一镇定:“你……公子,你到底都烧了些什么?”
“不过是些走朋友的礼品,”顾少康道:“也不是我经的手,大约钧窑的瓷 器总有一些,有几方汉印,古玉,另外就是唐宋名家手卷什么的,我不大感兴趣, 没仔细看。”
谢孤桐愕然:“原来是这样,那个,恐怕,不过还好,其实也用不着赔了。”
“是的。”
这样淡然,倒让谢孤桐找不着机会解释,为什么就“是的”?难道他已经看 穿她谢家的身份,那礼品左右是送她家的,所以就用不着赔?那倒是有可能,记 得在偃师客栈,扔灯盏的时候,自己确实也怀疑过,似乎用了些家传身法……
场面这便冷落下来。半晌,顾少康执笛起立,修长身姿嵌入西沉月影,衣袂 飘飞宛若御风欲去,道:“公公不远千里追踪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公公?”
“那么不是公公,是位姑娘?”顾少康微笑道:“久闻东厂云公公别建一支 花容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也不是……东厂……”
“那么是锦衣卫了,对我都一样。”
谢孤桐眨巴眨巴眼睛,要待解释,忽又笑了:“公子,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就这样做贼心虚,为什么我就一定是东厂、锦衣卫?”
顾少康依旧淡定:“你或者不是官府,但总为那件东西而来。”
谢孤桐嘿嘿一笑:“什么东西?”
“你在偃师,是为着什么烧我屋子来?”
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知道,那一次其实就是纵火。当然不是为了春雷,而是 ……这个理由却无论如何说不得,只好又是一笑:“那天晚上,要是你早早吹笛 子,或者我就不会那么愤怒,倒要请教,为什么你笛子吹得这样好,琴技却那么 差?”
“因为教琴的老师生得美么,”顾少康倒无端怅然了,举头望月,似乎这九 月十五的圆美月影里便有那美貌的先生在,半晌,叹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如 此良夜,你约了我来,就是这样消遣我的么?”短笛一挥,月白的笛穗子划破夜 风,轻悠悠从侧面兜来。
谢孤桐一惊,那笛穗子弧线流转,已到面门。急往后退,面前短笛也如影附 形欺近来,穗子荡过去,又是一管笛尖戳出袖口,朝眉心疾点。这时节便该侧身 避让,但迎面那身姿逆风奔袭,衬着圆满鹅黄的一个大月亮,巾带飘扬,宛如霜 夜里神仙出世,看着只是眩晕,哪里还能招架,等到眉心受逼,已经立足不住, 连滚带爬,扑通落入院中。
那神仙跟着飞渡,单手在她背后一抄,已经拿住大穴,笛尖一长,就便点上 眉心,忽而冷笑一声:“你埋伏我。”
谢孤桐顷刻受制,亮晶晶睁眼看去,满目只是这仙人执笛斜立的一派曼妙, 哪里却有什么埋伏?看久了,才觉得顾少康后背微缩,确实是一副防范的模样。 这才想起先前廊柱边似乎还呆着一人,他俩这往下一落,倒把后背卖给人家了。 当然埋伏谈不上埋伏,大半是碰了巧。看这人深更半夜巴巴地缩在这里,就知道 是貂蝉不放心,给她准备的使唤庄客,辩解道:“那不是我安排的。你要起疑, 我让他走。”
顾少康只是冷笑:“现在才去找救兵么,可是迟了。”
谢孤桐不理,自管越过他肩头说话,其实也看不见那人,道:“你退开,这 是顾二公子,大家一场误会,没什么事。”
那人犹豫一下,拖在地上的影子一动,略微收了势子,却也没有就此退开。 他不退,顾少康脸上的冷笑便难得收,谢孤桐等一会,倒急切起来,恼道:“我 叫你退开,你没听见么?”
影子又动一动,着实太忠心了,见她身处险境,只往后挪了一根手指尖的地 方,倒惹得顾少康不屑:“便埋伏了又如何?”笛尖一翘,递将过来。
谢孤桐这一回早有准备,身子动不了,脸上的表情便很丰富,霎时间推出一 堆婉转而浓腻的笑:“二哥哥——”
笛子不免一顿:“你……”
赶忙抓紧机会寻找默契,匆忙唱道:“趁着这月色微明,趁着这月色微明,” 唱了两句,看看笛尖已经牢实打住,那神仙臂弯里薰衣草一派清香,萦在鼻端, 怦怦然引人心跳,脸上一红,身上一软,不期然十分气短了:“曲弯弯绕遍荒芜 径,又只见门庭冷落——”
“你这个也是杀鸡,”顾少康还是本色的一点面子不给。
谢孤桐不答,也不唱了,那种羞缩,要待低头垂目,又舍不得这神仙般风姿 洒落,水汪汪看了一会,终于听见一声叹息:“我好象解开你穴道很久了——” 这才一惊,欲要挺腰,忽而娇嗔又发,索性再落回臂弯,笑道:“我便不起来, 你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顾少康道:“就是压得我手疼。”
谢孤桐难免不依:“我有那么沉么?”
顾少康道:“杭城三霸天,那还不沉么?”
谢孤桐这才一笑起身,鬓发已经乱了,伸手一掠,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早没 了人。廊柱边那家人倒是知趣,见他俩卿卿我我,不知什么时候走得没了影子, 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不晓得都装了些什么。这时节肚子倒有 点饿了,笑道:“难道是夜宵?”伸手抄起来看,推开盒盖,突然间目瞪口呆。
“什么夜宵?”顾少康也探头过来,那盒子里却是嵌在红丝绒衬里上的一只 玉杯,拿起来对着月光细看,温润的羊脂玉杯身雕镂精致,镌了好一圈折技梅花, 道:“原来是夜宵的先头部队,后面酒什么时候来?”
谢孤桐呆若木鸡,拿着盒子怔了半天,要待出去找人,两条腿先软了半截, 好容易挪到客栈外面,三更后的寒气逼人起栗,秋风冷落中长街寂寞,却哪里还 有半个人影?重新摸回客栈,失魂落魄中,只有微弱地呼唤:“小二,小二!”
值夜的小二自两人在屋顶打架时便提高了警惕,闻声霎时飘至:“三姑娘, 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人……”
“怎么限了?”
“他几时来的,怎么半夜三更……”
前一个问题倒是好答,不过今儿才到。至于后面的,则很费了些思索,小二 字斟句酌道:“这个,可能是调了房间,不大习惯……”
“调……房间?”
“就是天字云号呵,”小二力表忠心:“既然三姑娘要这间房,小店当然第 一满足三姑娘的要求!怎么也得把他……”
“……”
第 10 章一入秋季,江湖上武会的气氛,便一日浓似一日了。一晃四年,上 届洛阳武会的盛况已在记忆中逐渐淡去,也是时候再来一场热闹,好让新旧各派 势力重新洗牌,看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又是谁将领风骚。
每到盛时不能免俗,还在年初,江湖上已经谣诼纷传。纵观其时天下大势, 少林抱残,武当守缺;中原世家承平日久,尽出些顾二谢三之流货色;其他如昆 仑峨嵋丐帮等等,都在新旧交替之中,有些派别已露新锐苗头,更多的还在百年 残梦之中,总体看来,消长气数未定;再数到这些百年老派之外的新势力,河北 霸拳门西江神刀门声势都颇不弱,在西疆,马帮的风头依旧强劲,似乎西北霹雳 一声吆喝,传到万里以外的中原上空,不减炸雷之威。
便有人说,这次武会的几大宗,拳、刀、剑,分明已有人认领了。拳者霸拳, 刀者神刀,至于十八般兵器中最有帝王之姿的君子剑,当然就要数到马帮。谁不 知孔霹雳这几年悉心调教弟子,还特地从北方冰河中掘出晶铁,煅成名剑,剑名 黑蛇,据说集百炼钢与绕指柔于一体,指前而可以打后,声东而足以击西?
当然稳重的说法,还是看好树大根深的各名门世家。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 大,诚然各派都已不比建派之初的锐气,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到底枝繁叶茂,难 不成就选不出一两个能给师门争气的人才?武当派的清恬不是好的么?至于昆仑 派的王辽,近年活动江湖,也是掌门陆文夫的得意弟子。
说么,是全江湖都在这么热热烈烈地传说,当然武会开场,真正能够前往亲 证这些说法的人,只是其中的极少数极少数而已。大部分的江湖人,比如虎翼镖 局的众镖师们,要养家糊口,尤其年底生意兴隆时候,更要走南闯北,恐怕是抽 不出什么闲功夫来,前往人间天堂的繁华杭州一览盛事,一泡月余。
不过今年又例外。总镖头杨北凡可是在春上就盘算好了,如今刚搭上谢家的 关系,热乎乎的一场交情,总不能让她就凉下去了罢?无论如何,这个热灶也要 去烧,这个场面呢,更一定要去捧!至于人家在乎不在乎一个三流镖局的捧场, 那是另一回事。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么。
看看快到时候,为壮行色,便即登坛点将。不料刚刚才点一个单昆,计划已 经受挫,那人平板地道:“杭州武会,我是不去的。”
这个也是情有可原。一个只差三天的新郎官,被谢家那丫头平白一场折腾, 顿时鸡飞蛋打,如今只要回家,触目就是一片喜事残迹,新平的地,新置的用具, 最躲不过是一套新打的家具,一片红漆触目惊心,而洞房空空,佳人杳杳,真正 情何以堪!只怕提到“杭州”两个字,都要心有余悸。
自然杨北凡还是想动之以理:“老单,私事我们先放一边。这一回……”
“不去。”
不去,也就只能不去了。毕竟这拉交情不比走镖,心不甘情不愿的,黑着一 张老脸,算是给谁看呢?真正说服不了,也就换了葛鹊占跟毛十八,虽说份量差 点,一路西行,总也算那谢丫头的患难之交,到时候拉起家常,好歹也有话说。
这样安排毕,葛毛两人数年辛苦,难得一场热闹,当然单昆面前是不敢欢喜, 各自绷着脸出去了。便剩单昆一个人拉张板凳,坐在廊沿上看天,看了半天,两 行大雁呱呱叫着南去了,再看半天,又一行候鸟往南飞去了,又再半天,是午饭 时候了,当值的镖客纷纷散去,经过他身边,少不得提醒提醒,便也就家去,懒 懒踏进门,迎面是老家人单福一个毫无意义的赔笑——好象是自他日复一日地郁 闷下去,他的笑容也就日复一日地回不到从前。
“回来啦?”
单昆懒怠答理,要待就势踅进已经饭熟的厨房里去,却被单福很不识相地堵 在门口。抬头看他一眼,那人并没有就此让开的意思,极不自然的一副笑容中, 一只左手慢慢举起来,两指伸出,指向屋内。
这又是什么怪意思?
一边疑惑着,怎么突然就不敢问,突然有点喘不过气,突然也就好象不那么 郁闷了,最后连一双腿脚怎么都突然长了弹性,还没注意过来,已经拾阶登堂进 去,果然那被手指指着的卧室方向,隐约一抹红影子。
胸口霎时间一片混沌。混混沌沌中走进去,这些日子不见,那人又换了新奇 花样,头上珠花插得一片光怪陆离,身上是一套乔作怪的大红衣裙,连鞋子也是 红的,纤纤双脚低垂,只鞋尖上两朵红绒绣球微微晃动,绞着两手背对他在床沿 上坐着。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说。把眼睛挪开,看看桌上茶窠子里热腾腾刚沏了壶茶, 走过去倒了一杯。举杯抿了两口,要等她开口,那人却打定主意并不抬头,只把 一双手搁在裙兜里,左手捏右指,一二三四五,右手捏左指,也是一二三四五, 捏过来捏过去,并没半个字吐出来。她既然磨不开脸面,便只好他这个做男人的 大度些,何况又是地主,只得又抿一口茶,含混地衔着杯沿,道:“几时来的?”
“今儿早上。”
这音色娇羞甜美,怎么竟没有一点点负荆请罪应有的惭愧与汗颜。一怔之下 翻眼看看,险些没把茶杯给一口咬碎:“你你……你是谁呵!”
那姑娘抬起头,大红嫁衣之上,满头珠翠之下,是一张娇娇小小的圆脸,本 来清秀的眉目此时间起了愕然,愕然半晌,才有微微一丝冷笑从唇边泛起来: “那你当我是谁?”
单昆并不敢当她是谁,只觉得先前险些儿没喘过来的那口气,怎么一下就顺 过来,腿脚的弹性也刹那间松弛掉,连胸口也不再那么堵塞作乱了,那张冷笑的 小圆脸,看起来便也跟单福的赔笑差不多,都那么遥远而淡漠,没什么大的意义, 一时间估量着,大概是单福的亲戚,点头招呼道:“你好,坐。”
便退出去找单福,那单福还真是奇怪,亲戚来了还出门,这会子就不见了人 影。在厨房里发了会呆,直到肚子叫唤一声,才回过神,还是没见单福回来,这 才想起卧室里那客人已经被晾了半天。单福既不在,也只有他这做主人家的先招 呼着了。重新走回去,那穿得夸张的姑娘大概也饿了,就没了适才的拘谨,早从 床沿边站起来,也从茶窠子里取了壶,倒了杯茶,就坐在桌边细细地抿,一边抿, 一边看着他进来。
“饿了罢,”单昆道:“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那姑娘却完全答非所问,垂头看看捧在手中的茶杯,又抬起头来:“刚才, 你当我是谁?”
“看错了,”单昆伸手往外延请:“以为是个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真是越没劲越失落,越是能遇上热心多嘴爱管闲事的人。不过既是客人,不 答也不好,只得道:“是走江湖的朋友,姑娘这边请。”
一起进到厨房里,那姑娘克服了拘谨之后,还真是话多得很,见他不问,又 自我介绍道:“奴家姓柳。”
“原来是柳姑娘,”单昆一边说,一边多少要被单福招待亲戚的阵容吓一小 跳。只见饭锅上高高一撂蒸笼,揭开看时,鸡鸭鱼鹅是一层,猪狗牛羊又一层, 底下是时令菜蔬、新鲜小炒、甜品糕点,揭了一层又一层,眼看小餐桌上根本摆 布不下,只得架上过年用的一个大圆桌面,堆了满满一桌子,唤那柳姑娘坐下吃 饭。
那柳姑娘却不仅话多,麻烦事也不少,都这样饿了,坐下后也不忙着动筷子, 看看单昆夹菜要吃,忽然道:“就这样吃么?”
单昆一箸菜停在空中,正迟钝的思索还该怎样个吃法,便听到一声善意的提 醒:“酒,你忘记喝酒了。”
这才把那箸菜放心的塞进嘴:“我不喝酒。”
“我平时也不喝酒,”柳姑娘一脸红润的娇羞:“不过,今儿这样的好日子 ……”
单昆只好再站起来找酒,这一找才发现那酒原来单福也备好了的,就放在蒸 笼边上,还没开封的一壶,系着“金华陈家”的红丝带子,还是大前年金华镖局 宁镖头送给他的南酒陈酿,这几年了都没舍得喝,不料却被单福慷他人之慨,铺 张扬厉地用在这里。
连酒杯一起拿过去,那柳姑娘见只拿了一只杯子,奇道:“你自己不喝么?”
按理说,也是没有客人独饮的道理。虽然没心情,只得又加添一只杯子,启 封、斟酒,忙乱一大阵,好容易再又坐下来,不料那酒菜还是急忙间入不了口。 跟那姑娘举杯敬酒,她倒活泼得很,已经长长伸出条胳膊来,看样子是要跟他碰 杯。碰就碰罢,杯子伸过去,怎么那手臂见他伸来,又曲着,往旁边弯过去了。
正在疑惑,那小圆脸上就突然飞了抹红,往下一低,把酒杯一搁,道:“算 了,要不晚上再喝也成。”
晚上那就是单福的事喽。好在既不喝酒了,倒也好从容吃饭。不幸那姑娘的 碎事儿还没完,拿了筷子要待夹菜,人才一动,一头繁华光芒乱闪,长的短的, 黄的白的,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直响。这样不方便,只好问他:“我把这些卸了 好不好?”
“随便。”
于是一支银钗先被卸下来,被那只手拿着,有些羞涩地递到面前来给他看: “这是前街魏银匠打的,这花样你喜欢么?”
然后是一支玉步摇:“你看这个翠色还好么?这个是后街……”
再然后是两朵珠花:“……”
好容易一顿饭琐里琐碎地吃完,单福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居然还没回家。 他自己都不露面,单昆也就懒得再苦撑大局,虽说下午并不当值,也往屋里找了 些散碎银子揣上,准备出门。那柳姑娘跟着他回屋,在一边收捡包袱,也不知道 是打算在这里呆多长时间,连女红话计都带着了,解开那个大红喜缎的包袱,第 一下就光芒闪烁,拿出把明晃晃的剪刀来。看看单昆拔步要走,又娇人滴滴的唤 他:“唉,相……相公……”
单昆心不在焉地止步:“什么事?”
柳姑娘红着脸笑:“你要是出门,可不可以帮我去买点脂粉回来?藕荷斋的, 嗯,我从那边出来……”
单昆这时候,才隐约觉出些不对味来。呀,这姑娘刚才是唤他什么来着,相 ……相公?天呵,别不是单福看他烦闷,给他来一个特别惊喜罢?要不哪有人家 穿成这个样子!现在才想起来,这一套乔作怪的衣裳首饰,可不就是新嫁娘的穿 戴么?但是且慢!单福哪会有这些子闲钱?自己的家底是办了场婚事,早已经空 了,虽说女方的聘礼又退回来,但为了搭配谢孤桐的定情玉杯,又全部花在那只 嵌宝紫檀盒子上。看这姑娘正在韶华,价值总也不菲,只除非是大前天他在后院 里栽枣树,一锹下去,挖出坛……
神魂这才从千里之外飞回来,重新审视那姑娘。那柳姑娘还真是长得有那么 点小俊俏,一笑脸上一个小圆涡儿,不好意思道:“我从那边出来,剪子都操在 手上了,嘿嘿,总不好还有那个闲心去拿什么脂粉?”
“你……从哪边出来?”
“李家呀,”柳姑娘道:“不过我早就带了剪子,一入那边新房,就拿出来 ……”
“剪子……李家?”
“就是那个李家呵,”柳姑娘道:“我爹娘后来就是把我改聘给他了。自然 我不愿意,我虽然不识字,从小《烈女传》的故事……”
单昆张大嘴巴:“你是……”
“柳五儿呵,你下聘之前问过名的,”柳姑娘道:“都说好女不嫁二夫,我 既然已经许给相公,岂能再嫁别人?所以早就藏了把剪子,哼,他们也奈何我不 得,别看我平时不说话,脾气是倔的,僵持了这么些天,还不是放我……”
单昆愕然,只听她噼噼啪啪地说,完全不解其意。半晌,使劲捏一把大腿, 才确定不是在五里雾中做梦,期艾道:“你你,你不是已经嫁人了么?”
柳五儿嗔道:“这不是在跟你说么,人家拿了剪子,”伸手把剪刀利落地一 晃,看单昆往后一缩,连忙又放下,笑道:“如今在这里是不要的了,相公……”
但单昆的脑筋是愈发不够用了。瞪圆了眼睛看她,又捏一把大腿,但眼前这 事情显然不是捏捏大腿就能解决的。稍微镇定一下,其实还是不能镇定,不知怎 么倒更慌了:“那你……你干嘛跟他们动剪刀?”
柳五儿诧道:“我不跟他动剪刀,难道倒正经嫁给他!”
“但是嫁过去有什么不好?”单昆慌乱道:“我听说他家殷实本分……”
“什么?”柳五儿逼视他半晌,最后才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相公, 你放心!”
“放……心?”
“请相公放心,”柳五儿说着,便从那包袱里抽出一双手套,麻利地戴在手 上:“五儿不敢玷污相公名节!你瞧,我早就想好了,是这样拿的剪子,一连这 么多天,那家伙可是什么也没碰到过我呵!他要是真敢用强,哪怕是碰我一根手 指头,碰我左手我剪左手,碰我右手我剪右手!相公……”
单昆看她半晌,一时半个字吐不出来。
倒是柳五儿亮明身份,人比先前更觉得活络,三下五除二,又把那双手套除 下来,开始收拾包袱里其他物事。一边收拾,一边指点房间道:“你看这柜子边 上,还有这里!不是我说,单福是太老了,这么重的灰都看不见。本来我就要打 扫打扫的,不过出嫁前,我娘跟我说过,过门三朝的媳妇子,要自己懂得尊重… …”
单昆呆愣着,眼中只有一个红影子忙忙碌碌动来动去,真不知今夕何夕,也 不知自己是谁。碎碎叨叨的一片话语中,就走了神,耳边突然又一个女声窜出来, 静寂的夜色中,那压抑了的清脆声音——站住!你给我站住!
想那时节自己的反应还是十分敏锐的,知道站住了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一溜 烟跑飞快,就这样,最后还是落入了掌握……
忽有一丝细小的疼啮入满胸膛的麻木迟钝。那滋味,仿佛一只蚂蚁钻探长堤, 而长堤却是自杭州那夜起便奋力筑就,不敢相信某些事,此时间终于又不得不信, 眼看着那蚁穴泛出泡泡,也不过一瞬之间,蓄了这么长时间的洪水蓦地里破堤而 出,滔滔汩汩,一泄千里,撞得心胸里一片破碎割裂的痛。
柳五儿终于发现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单昆轻声问:“她给了你多少钱?”
“钱?”柳五儿安慰道:“你放心,这不干你的事。他不论给了多少钱,那 都是给我家的聘礼,自有我爹娘赔还给他。”
单昆微微苦笑:“难得她还找了个本地人。”
柳五儿点头道:“对呵,他家虽然殷实,毕竟才迁过来,根基不牢,托媒的 时候就这么说,一定要找个正经本地的……”
单昆还是苦笑:“你要是再见到她,帮我告诉她一声……”
“再见到他?”柳五儿道:“但我怎么还会再见到他呢?李家已经放我出来 了。我看家里虽不殷实,也还不至于要我再去抛头露面的——你想告诉他什么?”
“你跟她说,”单昆轻轻叹息一声:“难道骗我两次,对她来说,真就是那 么重要么?”
“骗你?”柳五儿莫名其妙:“你说他骗你?你是不是说,我这次来,是跟 他合伙骗你?你是这个意思么,我跟你说……”
单昆摇摇头:“不必多说了,再见!”
柳五儿看他转身要走,倒退一步,不知觉间,那把已经“不要”的剪子又重 新操在手中,剪尖倒指,距咽喉只有一寸,禁不住两泪长流,哽着嗓子道:“你 是不是嫌弃我?你老实说,你这样东拉西扯的,是不是在嫌弃我!我早知道你嫌 弃我!刚才你一进门,就把我看成是谁了?是谁还能穿着嫁衣坐在这里,那是什 么江湖上的朋友,你说,你说!”
单昆漠然看她。那姑娘的脾性,每一次做戏,是总要做得这么认真。就为了 骗还他两次,上次竟不惜万里迢迢,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跟着他受苦受难的,最 后额上还挨一大包,洒出好几把热泪,末了又……
柳五儿哭了一会,看单昆不说话,伸手抹去眼泪,一霎时又振作起来,道: “你要真是有人了,我也不是那样小鸡肚肠容不得人的,你可以把她领回家来。 不过,毕竟我是明媒正娶的良家女子,我大,她小!”
单昆不言语,看着那把剪子在咽喉上僵硬直指,忽然间倒有些好笑。也许他 先前是说错了,这一次,实在应该是由自己去告诉她,她到底有多么成功。一条 活鱼宰一次是死,再宰第二次,那不是画蛇添足么?
蓦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院门,身后那姑娘还在紧紧追问:“你到哪里去? 你这就要领她回来么?”
再大步流星走下去,便又回到镖局,穿堂而入室,最后在杨北凡面前站定: “我改主意了,这次杭州武会……”
第 11 章最后便是四个人去的杭州。
这时节往杭州去,行商负贩之间,就羼了不少舞刀弄剑之辈。路程稍远还不 觉得,离杭州越近,条条道路输送好汉,江湖人便油然而密集起来。将到杭州府 城,四个单身汉子行路,不免走得急,居然赶上先走不少时候的顾家一行。
同是洛阳人,行旅之间总容易搭话。看那一行也不知为着什么,连一个个赶 马的马夫,似乎脸色都很肃穆,探问起来,又是家门不幸。老爷子这段日子里, 是险些没被那二混子给气上西天呵。几万银子的东西,就被那二爷收了人三两银 子,放一把火烧了。唉!
说起来,也就是那句俗话,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小有小的悲哀,大也有大的 难处。也不等各人感叹完毕,打马进入未央山庄,便又大大小小各奔前程,虎翼 镖局一行自然由专门待客的管家接待,顾家家主顾成章却自管登堂而入室,直接 踏入谢天水见客的水天阁。
水天阁这时候还有熟客,是昆仑掌门陆文夫带着几个弟子在看茶。一见面免 不了又是寒暄,顾成章暂时抛开一肚皮烦恼,哈哈笑道:“呵呀陆掌门,这回可 是要蟾宫折桂了!”
陆文夫却笑得勉强:“顾先生说笑了,我们今年只是陪客。”
“谦虚,谦虚!”顾成章道:“你昆仑派都陪客了,我们那不是连边边儿都 ……这就是你的儿郎们么?”
主位上谢天水也笑道:“果然陆掌门这次来,没带多少弟子。不过强兵良将, 本来在精不在多。”
顾成章微觉诧异:“没带多少?呵,陆掌门真是超世出尘,看不上我们这些 俗人的争执……”
陆文夫苦笑摇头,索性不再客套下去,接着适才被顾成章打断的话,向谢天 水道:“上次送来的药,四夫人吃着还好么?”
顾成章也插嘴道:“自上次那大夫说过,我也时常惦记着,算来这时节总该 好了?”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就是一场叹息。谢天水摇头道:“多蒙大家费心,她这 个病也还罢了,好是好不了,坏也……就这么拖着罢。倒是我那宝贝丫头……”
“三丫头又怎么了?”
“谁知道呢?”谢天水叹道:“前些时候还好端端的,管戏管得一身是劲, 怎么突然一下就病了,饭也不肯吃,现在脸上瘦了整整……”
“呀,”顾成章忽然惊悚插话:“别不是我那混小子……”
“他俩倒很投缘,”谢天水道:“唉,女儿大了,有些事也不肯跟我说……”
抱怨一番,那两位师长听着,各自心中有事,况又不是大夫,不明病情,便 只能着三不着两安慰一番。正在漫谈,忽然陆文夫座下的王辽站起来,道:“师 父,既然三师妹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陆文夫并不作答,垂眼看看茶盏子,半晌才道:“你跟谢庄主说去。”
谢天水自然别无二话。随口交待两句,看着王辽匆匆而去,转头向陆文夫笑 道:“这真要恭喜了,怪不得江湖上王师侄的声名日甚一甚。单只看这个心胸, 前些年还很吃过三丫头的亏,现在倒这样子不计前嫌。唉,只指望少年朋友们多 去看看她,彼此说笑说笑,或者她就好了,也说不定。”
这个对于弟子的高度评价,陆文夫看来并不以为然,只是谢天水那话里还有 后半段,又不好谦让的,只得道:“希望如此。你们聊,我先告退了。”
那先辞出去的王辽,却不知道已在乃师心中身价大跌,一路赶到月华园,通 报进去,貂蝉打起帘子,便见两年前的那小丫头如今又长大一截,却没有了从前 的神气活现,蔫不叽叽地拥被靠坐在床上,看见他进来,先客气一声:“王师兄 好。”
“呀,三师妹,”王辽两步抢过去,便在床侧坐下来:“这怎么就病了呢?”
谢孤桐不吭气。貂蝉代答道:“还不是夜里贪玩,着了凉气?”
“那也太不知道保重了,你这样金枝玉叶的身子!”王辽感叹一声:“有什 么想吃想玩的么?山上珍奇多得很,给我说一声,我叫他们带过来。”
谢孤桐还没说什么,倒是貂蝉没上没下,先被这句话惹笑:“昆仑山多远呵, 等你传话回去,再又带过来,姑娘早病好了。哼,虚情假意的,一点诚心都没有!”
王辽立刻赌咒发誓:“天可怜见!我若对三师妹没有诚心,真是天打雷劈都 可以!我们每次远行,都带信鸽的嘛,只要说一声,放鸽子飞了,来来回回,多 大的难事?再不然,三师妹,你闭上眼睛!”
谢孤桐依言闭眼,再睁开,眼睛前面便多了个东西,只有铜钱大小,青苔的 颜色,在王辽指尖上蠕蠕而动。仔细一看:“哦,是乌龟。”
“喜不喜欢?”王辽道:“我在石缝里抓到的。本来有一窝,想想在山下可 能养不活,就挑一只先试试,这只纯绿,是最漂亮的——你喜不喜欢?”
谢孤桐只是有气没力:“何苦呢?王师兄这次来,是有正经事的。都说马帮 的黑蛇剑客是夺取剑宗的一大劲敌,你不去对付,就忙乎这些?”
“什么剑宗不剑宗的,这些俗事,谁耐烦去管,”王辽说着又纳罕起来: “我记得三师妹原先不是这样的呵,什么时候……”
“哦,”谢孤桐道:“我还以为现在略有些长进呢,原来在王师兄看,又变 俗了。”
王辽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貂蝉眼尖,一眼看见个小厮在帘子那边探头探脑,喝道:“小五子, 你在那干什么?”
那小五子便不再躲,帘子外面垂手道:“貂蝉姐姐,是云管家让我来跟姐姐 回个话。”
“等着!”
王辽甚有眼色,看看这边有事,再说病人不宜多扰,便即告退。谢孤桐也不 挽留,看看貂蝉送客出去,独自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没一会,貂蝉送客回来,又 跟小五子盘缠好一阵子,重新进到内室,一眼看见王辽送来的小钱龟爬呀爬,就 要爬到桌子边沿,忙伸手拨回去,吃地一笑:“这姓王的小子!”
“怎么了?”
“好象跟我们有多大交情似的,你说,有那么大交情么?”
“是没有,”谢孤桐仍然闭着眼睛:“那你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做贼心虚?”貂蝉道:“毕竟人多嘴杂,姑娘走镖的事恐怕又不是 特别严密,一定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他知道了,这才赶忙过来拍马屁,哼!”
谢孤桐点点头:“那也差不多。听他的口气,这次的祸还闯大了,似乎今年 剑宗,他都没戏了么。”
“那是,”貂蝉道:“这样活生生的小辫子捏在马帮手里,他还剑宗呢!刚 才听小五子说,昆仑派不知怎么整个都蔫掉了,从上到下不很对劲,连陆掌门那 样的老成人也没精打采,这一次来,连王辽在内,一共才带了四名弟子。不用说, 一定被马帮狠狠敲过了一笔了,这次不过是来走走过场。加上前天传来的消息, 武当清恬练功走火,那么这次的剑宗十有八九就是……”
“你这都是怎么了?”谢孤桐闭眼道:“三天两头叫小五子打听这些破事, 从前你也不是这样三姑六婆的人呵。”
貂蝉这才不吭气了,半晌,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人家三姑六婆,还不都 是为了你好?”
谢孤桐大是诧异,总算努一努力,把眼皮子给使劲支起来:“为我好?难道 说,我倒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哼,”貂蝉冷笑一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听,那不乱七八糟的事,可 怎么打听得到呢?难不成我径直跟小五子交待说,其他的人我都没兴趣,单单那 从洛阳来的某某——还不被他嘲笑到死?”
谢孤桐这就只得强辩:“你爱打听你的,人家可没有——那……打听到了么?” 看貂蝉洋洋不睬,只得再问一声:“喂,到底打听到没有?”
“打听到了。”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貂蝉道:“无非是来了,或者没来……”
“那到底是来没来?”
貂蝉还是一副很不合作的样子,索性走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谢孤桐无可奈 何,病中身边又没武器,随手抓起枕头扔过去:“还反了你了,到底来没来?”
“来了来了,”貂蝉闪身躲开:“老天保佑,你的病眼看着就要好了,这还 不成了么!”
“什么!”谢孤桐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来了,老天呀!”
貂蝉也跟着呼叫:“老天呀,他怎么就不来看看你这样耍泼的德行!”
谢孤桐再不答话,嗖地一下,从床上直窜下来,蓦地踩在两只鞋上,也没踏 稳,就那么倒拖着,嗖地一下,又窜到妆台边上,甫一伸头,就被一副黄黄瘦瘦 的病容吓倒,欲要抓梳子梳头,想想怎么不对,再又嗖地一下,窜到衣柜边,连 声叫道:“快收拾,快收拾!”
貂蝉只袖着手看她东奔西跑:“你不坐下来,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是收拾我?”这才好容易把一双鞋穿正了,连连顿足:“快快,还不 赶快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跑路呀!”谢孤桐顿足道:“再不走他就要来了!”
“来就来了呗,”貂蝉奇道:“一点误会,说开不就行了么。”
“一点误会!”谢孤桐冷笑道:“说得倒简单!只怕他捏死我的心都有,还 是跑路的干净,你死人呵,还不快收拾!”
貂蝉毫不为所动:“跑路也得有个地方,如今到哪里去?”
“想想看,到哪个姑妈家?”
“姑妈们这可是马上都要到我们家来了。”
“那到姨妈家去也行呀!”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姨妈难道就不来凑热闹?”
“那……难道她们不在,”谢孤桐怒道:“我就不能去她们家么?还不过来 收拾!”
“对不住,”貂蝉袖手道:“这次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看热闹。上次洛阳大 会都错过了,天知道你怎么每次生病,都不拣个好时候,你说……”
“谁让你也去来着?我自己一个人跑路不成?”
“那可不行,”貂蝉道:“老爷吩咐过了,让我寸步不离你身边。人心总是 肉长的么,老爷三番两次跟我打听,你到底怎么得的病,我都坚不吐实了,这句 话,总是要听的……”
谢孤桐哪里耐烦听她噜苏,既然使唤不动,也只有自力更生。反正大的宗旨 就是这样了,不管跑路去哪里,地洞可以钻,阴沟可以爬,单昆那张可以捏死人 的脸,是坚决坚决坚决绝不愿意再领教的了。稍微冷静一下,走到梳妆台前梳头, 穿衣,勉强把自己收拾齐整,才又回到衣柜边,捡拾衣服。
其实也不知该带些什么,胡乱抓了些衣服出来,又不知道包袱皮搁哪里。貂 蝉是已经反叛了,别的丫头使唤起来,更恐走漏风声,找了一会找不到,只得把 衣服乱卷卷,好在衣服上总有两只袖子,从两边往里一扎,便是一个简易的包袱。 从简易的包袱里再理出两只袖子来,斜挎着往肩腰一扎,这个包袱便算是背上肩 头。
刚刚手忙脚乱地弄完,还没等再照照镜子理理清爽,真是时候不等人,外面 已经一迭连声地叫唤起来:“来了,来了!”要待急忙跑路,那脚步声已经直逼 过来,比脚步声更快的来人的手,四指一伸,绰着大红锦毡的帘子边就撩。这时 节连跳窗户干脆都来不及,一时情急智生,四肢伸展,施展壁虎游墙功,便往屋 顶的天平上猛跳。
也是百忙中忘记了,那背上还背着些家伙呢。虽说简易,包袱毕竟是包袱, 这一跳便没能跟天平贴得严丝密缝,被窝窝囊囊的衣裳包一顶,手脚尽管伸长了, 空空的竟没能抓住什么,“扑”地又落下来,重重砸向来人头顶。
那人也很能应变,双掌往头顶上一伸一拍,乾坤大挪移,便将偌大的一团家 什横摔出去。刚刚摔出去,察觉到那砸下来的东西其实触感柔软,慌忙又往回一 拉,扯住手拽将来。门外这时候,懒丫头们的传报才慢吞吞到了:“祝大爷来了, 祝大爷来了!”
祝琏一把拉住谢孤桐扯回来,左看右看:“不象生病的样子么!我看精神得 很,这脸色红彤彤的,还爬高上低……”
谢孤桐一把甩开:“对不住,没空跟你细聊,我要跑路了。”
“跑路?”祝琏奇道:“好小子,我一来你就跑路?”
谢孤桐又一把扑到窗边,一边探察外面的形势,一边简洁地解释:“祝大哥, 你不知道,有人要杀我。”
“杀你?”祝琏走过去,重新仔细看她:“这下我发现了,好象是病得不轻。”
谢孤桐大是恼怒,猛一摆头,又甩掉他探到额头上的手:“什么嘛!难道我 发烧说胡话?真的有刺客,要杀我!”
祝琏好歹松一口气:“知道在说胡话,那就还好。来来来,咱们坐下来歇歇, 远道而来,多少你得给我杯水喝罢?”
谢孤桐被他拉住脉门,爬了两下窗户都没上去,不由声嘶力竭:“放手放手, 祝大哥放手,真的有人要杀我,我要跑路,我要跑路!”
祝琏只是笑嘻嘻的,抽空跟貂蝉对个眼,见貂蝉也咪咪地笑,更放了心,道 :“好好,有人要杀你,我怎么觉着,你不杀别人,人家都阿弥陀佛了呢,还有 什么人敢来杀你?哟,莫不是少林方丈?上次你笑他秃头,和尚们起了公愤,这 次真的杀将过来了。啧啧,这可怎么得了!咱们未央山庄这就要举家跑路了……”
“貂蝉!”谢孤桐怒道:“告诉他我要跑路!叫他放手!”
貂蝉笑道:“我说大公子你就放了她吧,我家姑娘她要跑路呢。”
祝琏也笑:“好好,等我喝过了茶,我们就跑路,跑哪去呢?听说四姨病很 久了,我们就跑她那去看一看,好不好?”
谢孤桐悲愤已极,架不住一只手腕子被牢牢捏住,有力无处使,况又病中折 腾许久,到底无以为继,索性紧紧闭住眼睛。祝琏却是好整以暇,要了一杯龙井 茶,喝过了还要续,续过了再喝,喝过了再续,一边喝,一边还跟貂蝉谈心拉呱, 叽叽歪歪,无非是聊一些陈词滥调的武会大势,少林怎么怎么啦,武当怎么怎么 啦,世家又怎么怎么啦,当然,作为昆仑派的俗家弟子,更免不了还要特别关心 关心师门,再聊到那传说中非常劲敌的马帮黑蛇剑客……
好容易这些都聊得差不多了,咳一声嗽,终于拉着谢孤桐站起来,笑道: “好了,我们这就跑路去。听谢世叔说,你几十天都没出门了?那怎么行,看情 形也不是病得走不动路的模样,再怎么懒怠,多少还是得散散心,我们这就出去 遛遛罢。”
说出去遛,便出去遛,也不管谢孤桐身上还背着个臃肿拖拉的包袱,拉着就 往外走。走到廊外,那侍女们看惯她家姑娘种种作态,并不大惊小怪,一个个笑 吟吟跟祝琏招呼:“哟,还是祝大爷有手段!一来就拉出来了,先前不说老爷, 就是顾二爷也……”
这一说祝琏倒上了心,扭头向谢孤桐道:“听说那二混子也在你们这儿?不 理他是对的,尤其是你们年轻姑娘,那可绝不是什么好人!”
谢孤桐忍无可忍:“天知道谁不是好人!人家至少没有拉住我的手死死不放, 男女授受不亲,你没听过这句话么!”
“啧啧,”祝琏连连称奇:“还男女授受不亲!刚才你那样热情澎湃,往我 怀里猛砸的时候,怎么就不说这句话呢?”
谢孤桐飞起一脚,才踢到半空,被祝琏捏紧脉门,软将下来。两人打打闹闹, 一路出了月华园,便往后山而去。这里是月前秋脂才挪过来的养病之处,本来取 的就是寂静,不料静久了,终于又觉得闷,尤其每次夜半梦回,再也睡不回去, 那一种辗转难熬,后来便又叫家伎伶人过来吊嗓子,于是凌晨时分,但闻生旦净 末之声高下呼应,顿又增添不少人气。
这时上午过去一半,吊嗓子的队伍早已收工,后山上又回复了一派宁静。两 人拉拉扯扯地蟹行,撞来撞去,只惊起一群林中鸟雀,翅膀扇处,带落黄叶纷纷, 扑簌簌四散飞开。等到枯叶在地上落稳,鸟雀们也飞而复定,便听见不远处的山 溪边霍霍有声,是行家都听得明白,有人正磨刀磨得十分起劲。
“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武会气氛呵!”
祝琏才感叹一句,呼!头顶风生,便有什么暗器配合着武会的一派气氛,横 空砸落。一时抓着谢孤桐不方便躲闪,只得展布神功飞手去接,那暗器却出乎意 料,居然入手圆润,接稳了翻到眼前来看,俨然一管油光水滑的上好竹笛。
但是梧桐树上,好端端怎么会落下一管笛子呢?
还没等这个费解的问题弄明白,脚底就是一滑,腰身再一闪,眼前风物巨变, 高树小草枯藤落叶,怎么都模糊得只剩了颜色,五彩斑斓的颜色又瞬时间化作满 目流星,刷地一下直掠脑后。等这一群流星雨定,所有的颜色又都重新还原为高 树小草枯藤落叶,早已是被谢孤桐扯在一块大石之后。
好容易回过神,先看看扣住她脉门的那只手,天知道是怎么反胜而为败,反 扣住她脉门而为被她扣住了脉门。正纳罕不已,要请问这一手绝技之所从来,但 见谢孤桐一脸紧张看着前方,瞄也不瞄他一眼,只伸一指牢牢竖在唇上,算是对 他的严重警告:“嘘!”
第 12 章祝琏莫名其妙,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便见那边山溪处上来一人。刚 刚才磨过刀,手中两把弯钩不映日光,也都雪亮雪亮的,这里一直走,那钩上的 水珠子还一直滑溜溜地往下乱滴。仔细再看那人,好象有点面熟哦,仔细再一想, 似乎从前在西安会过,对了,就是那一次,谢孤桐到他家来借千步弩……
如果没记错,那么这个人是叫单昆。记得在西安见面,此人给他最深的印象, 就是不知从什么地方,仿佛总透出有那么些子懊恼。如今到了无人处,这懊恼郁 闷的神色,干脆他也不再掩藏了,明白暴露在一张暗沉沉的面皮上,拖着双钩缓 缓走来,一双粗牛皮靴子踩得秋草枯藤一路里细声细气的惨叫。
这么扑吃扑吃走到跟前,也不知是跟这株梧桐有什么深仇大恨,突然手起钩 落,但听咔的一声,两声响并作一声巨响,双钩电闪,剁入树干。这样声势,直 惊得大石边埋伏的四只眼皮好一阵子乱眨。还好那双钩不是古人吟咏的什么吴钩 宝剑,可以削铁如泥,又还好这人的武功比较有限,虽然声势颇有,搅得梧桐树 连枝带叶哗啦啦一阵乱摇,似乎最终并没有就此而折腰,而带着满枝繁茂肥大的 青叶子,而朝他们没头没脑砸将下来……
可是,好象,就在他们乱眨眼皮的时候,有什么比梧桐树砸下来更意外、更 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扑——啪!
那应该,是一个人罢?扑——从树上挟着风声下落;啪!就砸在树下的满地 秋草枯叶之上。要说这一摔,简直是比单昆的那一钩更突如其来,弄得他连嵌入 树干的双钩都来不及拔,飞身后撤,结果还是被那人腰间佩玉在嗖然风声中蓦地 甩开,一下子弹中鼻梁,跳到远处发了好一会怔,这才捂着鼻子走近去看。
祝琏简直也恨不得伸头去看一看,这位天降飞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就懒 到这程度,光天化日之下爬到大树上睡觉,睡着了还落下一笛子来,如果不是他 武功精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现在脑门上不就已经是一个大血包了么?想归这 么想,可怜这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谢孤桐的明察秋毫,本来捏得他脉门就死紧的, 这时节又捏得更紧了。
那就只好再去看单昆的。但见这人走近看了一眼,一怔,然后飞快地就又看 了一眼,然后更加飞快地伸手去拔双钩……正看着,突然手腕剧痛,忍不住侧目, 身侧那姑娘却完全没有感觉的,一只手只是死死抓着他,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那 么大,也不知道这树上偶尔落下个人,就真有那么好看?
手腕一时痛得都快断了,挤挤谢孤桐,还是没反应,倒是那双眼睛瞪得尤其 不象话,让人担心会不会就此裂开。忍着痛,再掉过头去看西洋景,梧桐树边单 昆拔了两下,好不容易拔下双钩,但见两道寒光在梧桐树荫下碎碎闪烁,突然间, 又是一个手起钩落……
呵呀!
肚子里闷叫一声,眼看是不能再耽搁,身上动弹不了,看看谢孤桐的耳朵已 经快挤到嘴边来,不免就地取材,恶狠狠在那耳轮上一咬。这才算有了反应,腕 上顿时一松,抬头再看,奇怪的是那姑娘并没什么痛感,起码是那双眼睛并没有 因为吃痛而目眦欲裂,倒一下子小了不少,圆圆润润的,依旧看着前面。
前面不过是单昆样着双钩,也同样那么恶狠狠地,在飞人脖子上比划两下, 以发泄鼻梁无辜被击的痛苦。比划完了,收起钩子,依前踏着一路惨叫的衰草枯 藤,一反缓缓行来的腔调,大踏步暴走而去。
好容易等这人去远,身心才获自由。谢孤桐一甩手放开他,三两步窜出大石, 就跑去看飞人。跟在后头也去看,只见那人横摔于地,一袭混同于梧桐树叶的青 衫,一张混同于梧桐树干的白脸,一副混同于梧桐栖凤的眉目,再加上一身绝不 混同于梧桐树上任何味道的醺然酒气,看去好象是个熟人。
“原来是二混子,”祝琏笑道:“早知道除了他就没别人,只可惜是秋天, 要不然真个就藉草眠花……”
“二哥哥!”谢孤桐叫道:“醒醒!”
顾少康果然应声而醒,努力又努力,睁开一只左眼皮子:“水……”
“水!”谢孤桐东张西望一番,终于看向祝琏:“水,听到了么?”
“那边就是呵,”祝琏信手一指坡下山溪:“揪进去泡泡,保定他不渴了。”
“前面不就是四娘的地方么?”谢孤桐忽然想起来:“走,过去讨杯水喝。”
祝琏不由哂笑:“带这么个醉汉过去,你四娘恐怕不会感谢你罢。”
谢孤桐并不理会,手指尖一点:“祝大哥,你先扶他起来。”
祝琏哪里肯听:“还是麻烦你叫一位家人吧,这样苦的活计……”
谢孤桐只得亲自动手,弯腰要待扶人,忽然“呵呀”一声,双手抱头直跳起 来:“呀!我的耳朵!”
祝琏一怔,急忙乱以他词:“咦,怎么你现在不要跑路了?”
谢孤桐使劲捂住耳朵:“对,跑路!这回是非跑路不可的了,看他刀都磨得 这样雪亮,哎哟好疼!一定是他咒的,看一眼都这样,再不跑……”
祝琏留心看她破绽,指望再一把抓住,又怕她大显身手,第二次施展绝技, 反被抓而抓人,正在迟疑,看看那边谢孤桐已将跑开,忙道:“对了,跑路之前 记得顺便找个人来扶他!”
谢孤桐稍一驻足:“都交给你罢……”
祝琏连连点头:“好的,说来正要跟他算帐。上次我堂弟到洛阳作客,怎么 就被他迷住了,半夜三更爬到塔尖上扮什么神仙,大冬天的,穿一件单衣裳,对 着月亮作御风飞行状,逗的那群红姑娘倒是高兴,回到家里,一病三个月……”
谢孤桐听这辞意不妙,收住身形悄悄移步,要待先下手为强,早被祝琏手急 眼快,一把揪住顾少康衣领,顺地拖走:“好家伙,跟我走!”
谢孤桐忙上前去抢:“这样苦的活计,哪里是客人该干的,我来!”
“男女授受不亲,”祝琏一手拨开:“还是你名节要紧,站远点!”
两人一路口齿,颠颠簸簸地拖着条醉汉,一直闯进秋脂养病的庭院。都是熟 人也不拘礼,径撩帘子进了卧室,先把秋脂的贴身侍女芹儿给吓一跳。谢孤桐急 要救拔顾少康于魔掌之中,先道:“快,二哥哥醉了,喂水!”
芹儿应一声,果然从祝琏手中接过来,也不好嫌这一路拖得稀脏,就横在锦 榻上,一边便唤同伴备水。这边忙着,那两人已转过屏风,只见秋脂怯寒,披着 件棉袄煨在熏笼边上,看见他们进来,欠起半个身子。
“四姨这一向安好?”祝琏抢上一步:“家里三娘自打春上知道四姨身上有 些不好,就一直挂念着。”
“多谢她记挂了,我这里也时常想念她,”秋脂说着,又去看谢孤桐,奇道 :“你今天怎么来了,倒好象大好了似的。”
“本来就是装病,”祝琏一语揭穿,一边冲谢孤桐奸险地笑:“当我不知道 你!害的怕是心病罢!”
“心病?”
祝琏笑道:“是害的千步弩的病罢?四姨你不知道,今年春上这丫头又作怪, 要走什么镖,从我那借了十部弩,说好回来还上的,结果也不知给折腾到哪儿去 了,镖队回来,那弩也不见,人也不照个面,嗖的一下就窜过西安,哼,当我祝 家是没眼线的?嘿嘿,大概现在躲不了了,情知我要来,没法子,只好装病,一 看我来了,还就要跑路呢!”
秋脂恍然,笑看谢孤桐一眼:“如此说来,果然就是心病。”
祝琏得意洋洋:“自她三岁那年去我家,企图烫死我那棵名本牡丹而未果, 一点小心思,什么时候能逃得过我的洞察!”
“烫死……”秋脂纳罕道:“那时候,就许她拿热水了么?”
“那可不是热水,当然更不是火炭,”祝琏嘿嘿一笑,再奸滑地瞅谢孤桐一 眼:“现在是大姑娘了,名节攸关……”
谢孤桐横他一眼,其实很烦这位大爷老拿三岁时节的一泡热尿说事,再说了, 那破事自己都没一点记忆了,他还这么津津有味的干什么!要待反击,见他说得 文不对题,毕竟有点讪讪的,信步走开去,看见窗前琴几上横置一琴,从琴袱下 面拖出七条暗红色的丝穗子,不由一怔。信手掀开来,果然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张。
“四娘,春雷呢?”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了:“我还以为这时节会弹她多些。”
秋脂微微一笑:“那张琴我本来没有弹过。”
“为什么?”谢孤桐奇道:“虽说是偷来的,难不成还有什么贼音?那也只 听说圣人不饮盗泉之水,四娘你固然是琴中圣手……”
“贼音倒不见得有,”秋脂道:“只不过有点稍微长远的想法。这琴毕竟不 是咱们家的,到时候议婚不成,又或者成了而官府又追过来,种种不便。与其到 时候沉迷其中,不舍放手,还不如现在就不弹,多少清静。”
“原来如此,果然四娘的心眼儿,坎坷里过来的人,就窄得要死,”谢孤桐 道:“你想想,就算议婚不成,这张琴又不是正经顾家的,难不成我们跟二哥哥 要,他好意思不给?至于官府,多大的政潮我们家也都挺过去好几次了,不料就 栽在一张琴上?你放心大胆地弹!”
秋脂只是微笑,不再多说什么。那边祝琏看看话题转移,也过来凑热闹: “都说四姨的琴好,可怜我还未曾见识过呢。要不是今儿四姨身上不好,我就要 ……”
谢孤桐早是白他一眼:“不要以为你话说得狡猾,四娘就会弹给你听!”
秋脂笑一笑:“芹儿,打水来。”
祝琏看看芹儿用银盆盛水进来,秋脂卸下腕上玉镯,站起来洗手,不解其意。 倒是谢孤桐不由得道:“何苦来哉!就为了这一头牛,也不值得的!再说,这样 精细玩意,又费心,又伤身子,让爹爹知道了,到时候又要……”
“你别告诉他就是了。长时没玩,其实也嫌闷得慌,”秋脂说着,笑向祝琏 道:“大郎,请多指教。”
祝琏“哎呀”一声,这才知道她就要弹琴,果然谢家四姨待人接物小心下气 名不虚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姨真是小心,我只是随便说说……”
谢孤桐也跟着一指屏风外面:“再说这里有酒气,也不清静。”
“不妨事,我叫芹儿多放两块香。”
一切布置妥当,芹儿收起盖在琴面上的锦袱,秋脂净过了手,在琴几前阖目 默坐。祝琏见这架势,大气也不敢透,再看谢孤桐,也早静下来了,倚着美人靠 伸长两腿,那神态,眉凝目聚的,怎么竟象个大人了,稀奇地再看一眼,怎么还 是个大人。
香其实也不过刚燃上,鼻中淡淡地已经有了沉檀的气息。小几上,一缕烟气 从宝鸭口中徐徐喷出,缓缓圈绕,渐渐在小屋中消失不见。耳边一声清“铮”, 那琴声仿佛也如烟气,悠然而起,泄出窗外,便完全灭失了痕迹,汩汩流淌在屋 外山峦的一片明净高秋中。
那是听惯的一首古曲《凤求凰》。祝琏虽不好琴,也明明记得文君相如的典 故,依稀那辞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 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 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四娘!”谢孤桐突然叫一声。
琴声骤断。秋脂闭目片刻,这才问:“怎么?”
谢孤桐只好解释:“这个,四娘,你现在心境不好,弹的这调子似乎颓伤了 些,恐怕对身子不利。要不就别弹了,要不换个欢快点的?”
那边祝琏不是太懂,只觉得似乎有那么点凄清的味道,既然谢孤桐也这么说, 想来更没有错,附和道:“是呵,要不就不弹了罢。虽说凤求凰是件好事,最后 也还求得手了,毕竟沾了个‘求’字,对四姨如今来说,多少也是苦了点,也累 了点。”
“苦、累?”秋脂沉吟着,忽然微微一笑:“要是不苦不累,那到手的东西, 只怕也不会珍惜了,是么?就比如,你那……千步弩?”
谢孤桐一怔,脸上立刻一片红潮上来。祝琏却是频频点头:“对,千步弩! 我现在是明白了,就是给她的太容易,她才一点不放心上,转眼丢在沙漠之中。 其实之前我也嘱咐过的,那是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心思,才造出来,由百步 而千步,由一发而十发,由十发而连环,所以它的全名是叫……”
“行了行了,”谢孤桐大不耐烦道:“到底是听你说还是四娘——不就是一 副破弩么!难道我谢家的工匠就做不出来,大不了做好了赔你!”
祝琏只得避其锋芒:“好,我们来听四姨的教导。到手的东西,要懂得珍惜, 这就叫做惜物,”看看谢孤桐的目光横过来,立马收束,道:“四姨你说呢?”
秋脂一笑,果然道:“但凡知道惜物,那更深一层的道理,也就不言而自明 了。”
“更深一层的道理?”
“物而必惜,”秋脂道:“那物之外,这身周的一切,人情世故,鸟语花香, 自然在在也就不无可惜……”
“就比如,”谢孤桐黠然道:“四年前的江左馆?”
秋脂忍不住笑:“小妮子!也不过就说你一回,这就来逗我的话?其实,江 左红拂任人说得艳丽,哪有那么回事?不过是那时候人莽撞,大着胆子抱着琴闯 进去,弹了数曲之后,跟你爹说,今生一大愿望就是遍弹天下名琴,你爹又为人 洒落,当时同意我来赏玩山庄藏品,如此而已。”
“而已到现在,”谢孤桐笑道:“便成了我四娘?此而不‘艳丽’,还有什 么堪称‘艳丽’?艳丽到现在,似乎‘今生一大愿望’也不谈了,眼前倒有春雷, 大内名品唉,千载之下,盛名相符,弹都不肯弹。”
“什么‘今生一大愿望’!”秋脂自嘲道:“那时是年轻不懂事,不明白天 下之大,名琴之多,其实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于多?光是山庄藏品……” 说到这里,看祝琏半天不吭气了,笑道:“我们只顾娘儿俩自己聊天,倒忘了这 里还有大郎,真正怠慢得很。刚才那一曲让三丫头搅和了,要不再换一首闲情点 的,大郎想听什么曲子?”
“问他作什么,就是一头牛!”谢孤桐抢着道:“要不我点一曲吧,不是秋 天么,最当景的,又恬淡——平沙落雁。”
这便重又净手焚香,理丝弄弦。铮铮琮琮谈到中央,不料这一曲又没弹完, 屏风外芹儿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呵呀”一声,叫将出来。
秋脂这回是真有些恼了,琴声一断:“又是怎么回事?”
芹儿也知道闯祸,慌忙走进里屋来解释:“我一直在这里看着的,怎么突然 一下子,这人他就不见了呢!”
“什么人?”
“顾二爷呵,”芹儿道:“本来就躺这儿的,我不过发了会子呆,怎么……”
谢孤桐走出来看,果然那木榻上已经没了人,被子还狼藉的,床单上扎着几 根从后山一路拖来的枯枝败草,道:“大惊小怪的,或者人家出去净手了。”
“是,”芹儿道:“只是也太神出鬼没了些。”
话虽这么说,那去“净手”的人,到底没有再回来。几人等了一晌,渐渐也 就忘怀,话题再回到琴上,毕竟给打了这许多的岔,无论弹琴还是听琴,各人兴 致都已不再。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又要顾及秋脂病体,没一会也就散了。
再出门,大约总是被点破“心病”的缘故,谢孤桐这回居然不再嚷嚷着要跑 路,跟祝琏走了一会,忽然问:“祝大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懂得惜物?”
祝琏安慰道:“富贵人家么,其实也难免的。比如你打小儿要什么有什么, 没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没有了这个,还会有那个……”
“唉!”谢孤桐叹息一声:“可是有些东西,却跟富贵没有关系。无论富不 富贵,总共也只有那么多。千步弩或者还可以找回来,我就怕……”
第 13 章十月十五,让江湖人一等四年的新一届武林大会,终于要在杭州拉 开大幕。城南大校场作为会场,早是跟杭州府说妥了借用的,数月前已经清理出 来,由未央山庄武会管事安顿铺排,在其中扎起一主十二副共十三座擂台,中间 一座主擂,沿边十二座小擂台沿东南西北呈放射状排列而去,便将大会场隔成紧 密相连的一个十字。
十字中间,是用特地采办的江南毛竹密编的一排排看客座位。大约纵横之间 每隔三丈,中间留出一条人行通道,便又将十字再次分割成数十个方块,庶几每 次进场散场,不至于人流拥塞,腾挪不开。
会前三天,也就是自十二日起,照例开唱大戏,连着唱到正期,一来等一等 迟来的江湖客,二来,也兼着热热场子。这天清早,先到了的各门各派、各帮各 会,更不提那多多少少混迹江湖不好归属的自在散人,还只是辰时,便围着这十 几座擂台,散客们占住中间的竹编座椅,帮派众人则散在两边的木棚包厢,把偌 大一个校场挤得黑压压一片。
戏,早是订好了江南凤鸣班。戏码也早经谢孤桐过目,都安排好的,第一场 跳钟馗,等跳了个满堂吉庆,后面才是主戏,考虑到江湖汉子们必不耐《游园》 《思凡》这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情肠,安排的都是慷慨北曲,不是林冲孤愤之《 夜奔》,便是云长激越之《赴会》,这也是当初再三征询众人意见,最后敲定, 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不料这当儿刚挂出牌子,会场上就是一阵骚动。谢孤桐心里有事,在洛阳顾 家的棚子里代父亲陪顾成章坐着,先还不注意,听那乱声愈来愈大,渐次轰轰然, 才想起也顺着大家的眼光,去瞅瞅那块并不起眼的水牌,难道是戏码出了毛病?
探头一看,才知道出毛病的不是戏码,原来是唱戏的角儿。本来大家都已拿 到戏单,该是凤鸣班的当红武生蓝凤打头出场,现在那水牌上并没见着蓝凤的影 子,赫然倒有三个大字:顾少康。
这就怪不得大家要笑。虽说洛阳顾二票戏嫖妓,在江湖上之声名狼藉,早已 不待多言,但也不至于就到这地步,非得要在这四年一届最隆重的盛事中,出来 丢顾家的人罢?谢孤桐咯噔一下,慌忙转眼去看顾成章,这一看,又觉得根本还 不如不看。老人家虽说一肚子心事,很不容易,练武的人,脸色总还差可,现在 骤然就变成块青瓷,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喝茶,正从容浅品,镗、镗、镗、镗, 一听钟鼓声起来,慌忙又多喝一口。
抬头去看场上,钟鼓声中,那弯腰驼背的钟进士无视于台下的一片嘲笑,早 是昂然出场。还是一样的大红袍,一样的飘洒流转,一样宛如盛唐的高华曼妙, 落在谢孤桐眼里,已经是第二次了,那进士甩袖执剑,举手投足,尽是看得天下 人间全不在眼的傲慢与不屑,看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到底还是钟馗焉,亦或只是 顾少康自己?
许是真如祝琏所说,近来是大了不少。尤其呆在这一片郁闷的顾家棚屋内, 看着看着,眼前钟馗依旧绝美,突然间却又就觉得好没意思起来。恍惚再想到散 场后的处境,坐在顾成章身边,到时算是鼓掌的好呢,还是不鼓的好?轻轻咳嗽 一声,终于决定还是溜之乎也,起身到棚子外面去透气。
棚子外面就是校场的外缘,也用竹木搭起一条长廊,供闹热场中偶或会有爱 清静的人出来闲步用。谢孤桐这一步跨出来,就发现不妙,那长廊上俨然已经有 了个人,也不知为什么才刚开场,就出来散闷,恰恰好走到长廊的那头末端,慢 吞吞掉身,然后便,一眼看见了她。
这一眼便将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住。也只是那么一下下罢,凝滞过后,谢孤 桐剩下的那一条腿,还是从棚子里拽将出来,单昆也继续慢吞吞往前跨上一步, 毕竟这时节再回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未免是太迟了,也似乎太生硬了,而且, 显然也不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行径,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嘿!”
谢孤桐身上一抖,扭头一看,居然是王辽。这小子自打入园以来,一直就殷 勤得令人费解,动辄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钻将出来。这时候大概又找着了机 会,才刚跟出来,伸手在她肩上十分热络地一拍,然后就又一惊:“咦!怎么在 发抖?病没有好,就不要贪热闹,这样急着出门嘛!”
一边说,一边便扶着谢孤桐在廊上的游椅上坐下。眼角一瞥看见有人正走过 来,顺手指挥道:“快,快进去拿杯热水来。”
单昆果然进去拿了杯水,默不作声递将来。谢孤桐愈发抖索,伸手接着,居 然手腕晃动,洒了一小半出来。王辽看看不是事,又要吩咐去找大夫,头一抬, 这才发现眼前好象是个熟人,虽说只是本本分分地低着头,还是不免一怔。正不 知说些什么,校场内轰声大作,那出钟馗已经演毕,忙道:“算了,散场了人多 不好走,还是我去吧,三师妹,你等着。”
这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谢孤桐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杯水,咕 嘟咕嘟往下直喝。没两口水尽茶枯,舌尖跟空空的杯身吧咂出奇怪的声音,还是 不肯罢手,把一只茶杯连嘴唇带鼻尖牢牢地扣在一起。
“你这么渴么?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看着,掌心被那指尖重重一触,一 个激灵,忽就一把捉住:“对不住,”只说得这么一句,胸腔内莫名战栗,一时 只能紧握着那只手,低低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被捉住手的反应,却只是默然挣开。谢孤桐不敢用强,还待说些什么,耳 边一声长笑,有人从棚内一步跨出,叫道:“哪里找不见,却在这儿!”
转头看时好不惊人,却是五彩斑斓的一个大花面咧着嘴直闯过来。怔了下, 才想起是没曾卸妆的顾少康。那人却早三两步冲过来,一手握笛,另一手便伸过 来抓她腕子:“也不看我的戏,在这里做什么?来,跟我来!”
“到哪里去?”谢孤桐紧着往后缩手:“我不去!”
顾少康并不理睬,依旧捉住抓紧,一把拖了就走:“不去?枉说是喜欢我, 我都要死了,就不来陪陪么?”
谢孤桐努力挣扎,毕竟久病未愈,哪里是他对手,只挣了两下,早被横拖竖 拽出去三丈。恰好王辽只迟一步,也带着大夫从门内出来,看这情景,不免一惊 :“三师妹还病着,顾师兄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
顾少康更不理他,只管拉着谢孤桐,一路出门,又再拖上马,嘻嘻哈哈鞭马 而去。这样一直往南跑到钱塘江码头,也懒得拴马,就从鞍上那么腾地一下,跳 上只空船,挥笛断开缆索,潇潇洒洒,放船流去。
谢孤桐这才被放开了,伸手看看,手腕上已经好一圈乌青。也不及抱怨,远 处马蹄声响,已经是两骑直追过来。一直追到码头,又再各自解缆上船,便是同 样两条小船顺风破浪,也从后面驶将过来,也不需仔细辩认,自然一个是王辽, 另一个,单昆了。
顾少康微微一笑:“三妹妹,你人缘不错呵。”
“你也不差呵,”谢孤桐揉着手腕子笑道:“这样子行蛮,我也不生气,还 不是心甘情愿跟你来了。”
“原来是心甘情愿的,我倒不知道。”
“若不然你就拖得动我?”谢孤桐笑得狡黠:“未见得那天输在你手,就是 我功夫不行。喂,好不好你把脸先洗了,我们再说话?这样子谁知道你戏里戏外, 到底是钟馗呢,还是顾家二爷?”
那张大花脸也一咧嘴:“未见得人要死了,还忙着洗脸?”
谢孤桐睨他一眼:“少这样死呀活的。未见得女人不待见了,男人就都得去 死?”
顾少康倒奇了:“怎见得就是女人不待见我?”
“你就把我们谢家都当成是傻子罢!”谢孤桐忍不住冷笑:“半夜三更里那 么忙乎,扒在高树上面,那是吹笛子给谁听呢?”
大花脸哑然。停半晌,仗着左右是一张抹得糊涂的花脸,硬问道:“你以为 是给谁听?”
“我以为是,”谢孤桐忽然道:“你年初去京城,又为的什么?”
“我自然是去参拜李二先生。”
“是参拜李二先生呢,还是参拜春雷?”
顾少康这一次不再嘴硬:“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自己告诉我的哦,那教你琴的先生,非常美丽。”
“牵强,牵强!”
“本来是有点儿牵强,”谢孤桐道:“不过再加上,第一,你们俩都是洛阳 人;第二,你情场风流,一向名声在外,她又是洛阳花丛中最艳丽的那朵;第三, 春雷。三条加在一起,基本上不是白痴,谁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罢——不过, 有些事,我还是不懂。”
“真难得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竟还有不懂的。”
“我是最笨的人,”谢孤桐道:“直到这回生病,才突然一下子想起来,四 娘这病起得奇怪,莫不也是心病?再一想,可不就是春雷案起,才牵的那个由头! 我不懂的是,既然你肯为她盗琴,当初,她抱琴闯馆,这一定也是你安排的了, 要不那是武林大会呵,她凭什么闯得过去?我就奇怪这个,你干嘛这样子安排? 那不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么。”
顾少康默然半晌:“你不听她说了么,我不懂得珍惜。”
“是这样,”谢孤桐点头道:“果然她说的对,若论钟情,一而足矣,岂在 于多?我也是应该好好珍惜的了。对,你看好后面这两艘船,记住了,呆会儿, 也就是你去死之前,喏,一定把我……”
大花脸怒“呸”一声:“真是从没见过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知道人家就要 去死了,难道一点劝解都没有的?”
“我主要是不强人所难,”谢孤桐善解人意地道:“二哥哥,看你的所作所 为,好象活着的乐趣,那个,实在是并不十分地……甚至以李派之美,都不能使 你忘却苦恼,那我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劝解得好?说到这个,那我又不懂了,要 说是四娘不待见你,你才所以过得不好,好象之前,你也就是这个样子,这又是 为了什么?按说大家家境都好,父母健在,又是嫡出,谁不是掌心里捧着的一块 心肝肉,也不至于就受了什么委屈呵……”
“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顾少康冷笑道:“难道说家境好、父母在、嫡出、 受宠,这日子过得,就可以再没伤心事了不成?”
“也有呵,”谢孤桐道:“当你青春年少之时,未遇四娘之前,欣然慕了少 艾,然而不幸天不假年,又或者天虽假年而那少艾……”
“肤浅,肤浅,妇人之见!”
谢孤桐笑道:“好吧,我是肤浅的妇人,倒要见识见识你这深刻的男人家, 都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顾少康只是冷笑。冷笑半晌,看看后面两只追舟,一个是北人不谙水性,一 个居住山地不识舟楫,各自操着船浆似模似样地划水,指望快马加鞭,不料越急 越忙,直划得那船身在江心歪溜溜直转,还不如他这顺水放舟,眼看着越离越远 了。看来谢孤桐要被他们追去,起码还得一会功夫,短笛一横,撮唇而吹。
吹不得两声,谢孤桐便在一边搅局,叫唤道:“喂,喂,深刻,深刻,深刻 的见解!”
要待不理,那笛声受此干扰,着实也是了无趣味。忍了一会,蓦然顿止,冷 笑道:“我早说过了,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正是不懂,才要你教导呵!”
“好吧,我就教导给你,”顾少康恶狠狠道:“假如有一天,你忽然发现, 这个世界看起来繁花似锦,一揭开表层,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譬如,你就这 么想罢,你那位一直教导你做人做事要正直诚恳的爹爹,突然有一天,被你发现, 实际上,他根本就是一个坏人……”
谢孤桐开始思考:“爹爹其实是一个坏人……”
“对,你就这样想,”顾少康道:“如果他是一个坏人,又被你突然间发现 了,你那是什么心情?”
“我那是什么心情?”谢孤桐嘿然而笑:“特别新奇的心情呗!呵呵,爹爹 跟我一样是个坏人,还居然教训我教训得……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不就是个坏 人么!”
“呵?”
“他当然就是个坏人,难道这一点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发现?”谢孤桐奇道: “你想想呵,我家百年不倒,而朝局又老是翻云覆雨,这都凭得什么?就拿现在 来说,我爹跟东厂的交情,那自然是一流的,要不他怎么敢染指春雷?这说起来, 不就是东林党人痛骂的阉党?但是宦官当政,谁都知道他是长不了的呵,所以背 地里他又支持东林党,比如上次杭州府东林党人大越狱,说跟他没有关系,我是 一百个不信呵!你瞧,这不就是个典型的两面派么?据说还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呢,这样做的话,就无论政争结果如何,我们谢家都永远屹立而不倒了——这样 子做事,那能是个好人么?不是我说,干脆我们这一家子,从古到今,就都不是 好人!”
顾少康愕然,半晌,道:“那不一样,我爹爹他是杀过不少的人!”
“哦,”谢孤桐恍然:“原来如此。”
“就是呵,”顾少康道:“一个沾满了血的杀手,还一贯地教导我要如何如 何,要怎样怎样,这怎么不让人觉得……”
谢孤桐忽地嘿嘿冷笑:“瞧你这见解,那也就深刻不到哪儿去了。殊不闻‘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你爹爹那还只不过杀了几个人,象我爹爹,附和政 要,一策出而举国殃,那才真正叫作杀人不见血呢。比如李二先生上次险些遭难, 要不是我爹爹先帮着那一伙人搞赢了,他怎么吃得了这个亏?”
“话再说回来,”谢孤桐又道:“你自己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呵!知道你 爹杀人,这么多年闷在心里,也不出去举报举报,按理说也就是包庇杀人了,对 不对?”
“不过话再说回来,就是出去举报,我们举报给谁呢?举报给皇帝家?皇帝 家那位子,还不是从上个皇帝家那里抢来的!上个皇帝家那位子,又是从上上个 皇帝家那里抢来,要是那时我们谢家也出去抢,说不定现在是我们坐龙庭那也说 不定。那就是说,皇帝他本身就是个大强盗,我们才是个小杀手,凭什么我们小 杀手就该死翘翘,他大强盗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这个大强盗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我们又任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分 明就是我们助纣为虐了,我们也都统统不是好人了,而且全天下人,显然也都统 统不是好人了……”
顾少康搔头道:“你这个理……”
“这个理好象是也有点不对,”谢孤桐老实承认道:“你这样认真,有时间 仔细去想罢——他们追上来了。”
举头去看,果然那两条船乘风破浪而来。北人山人毕竟都是聪明人,在水中 尴尬了会子,都已迅速调整得当,其中又算王辽仗昆仑神功,力量犹大,左手操 一只浆,右手再操一只浆,两手只一扳,小船箭一般往前直飙。
“我要后面那条船,”谢孤桐笑道:“呆会儿把我扔过去。”
顾少康遥望那只船:“就是那天送夜宵来的么?果然你的眼光与众不同。”
谢孤桐笑道:“重要的是,就连我这样一个坏人,他也并不嫌弃,依旧这样 子追赶而来。”
顾少康沉吟道:“你的意思,这个世界虽说混沌不分,毕竟还是有些可以拿 捏得住的东西,比如,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尽管过得日子一塌糟,到底不会 揭露我爹爹?而对于我爹爹,再不管怎样杀人如麻,也绝对不会杀我,哪怕被我 气成吐血?”
谢孤桐微觉讶然:“你倒真能举一反三,我还没想那么多呢。不过大致也就 这意思吧,反正拿我来说,万一将来两面派的作法不再吃香,有人冲上门来拿人, 我才不管什么阉党东林党,奸臣也罢忠臣也罢,谁敢动我家的人,照杀!”
砰!
说话间王辽已经驶到,初次操浆,总是收放难以自如,在船身上一撞,两只 船顿又各自东西。再往后看看,单昆的船也差不多来了,又扳得一浆,相隔不过 三五丈远。顾少康微微一笑:“他来啦,我扔你过去。”
“要是肯帮忙的话,”谢孤桐腆颜道:“最好不要扔,要用脚踢,也不要踢 在船上,最好是一直踢下水去,这样子,等他湿淋淋捞我起来,人一可怜,前面 送夜宵那笔帐……”
顾少康大笑,果然伸足去踢,一脚飞起,谢孤桐腾云驾雾,“啪达”一声, 一个狗吃屎,还是落在单昆那只船的船板之上,只两条手臂挂在外面,压得那船 舷往下猛一吃水,才有几根指尖好不容易捞着了水,迅快又再浮上来,上下颠荡 不已。
这样一边艰难地缩回手臂,一边不免怀疑这家伙到底是做事不够交情,还是 功夫不够地道,一边抬头再看,那边船上如今只剩了顾少康一个,总算没人搅扰 了,隔得这么远,更加看不出那大花脸下面都是些什么表情,只见咧着嘴朝这边 看半晌,重又拿起笛子来吹,但闻数声嘹呖,那船顺水顺风,已经一路去远。
再艰难地翻过身,那边单昆目睹她的窘境,居然还只在船尾划来划去,尽管 忙乎着给船掉头。看她转过脸,不得已才道:“你没什么事罢?”
第 14 章看这样子,就是有什么事,他也不会管的了。谢孤桐悻悻揉着砸得 生痛的胳肢窝,这没被扔下水,果然就处境不妙,首先是老帐还必须清算,其次 又一时半会,好象还真找不出什么特别紧要的话头来说。她不说话,单昆更不会 说,倒是那边王辽又追赶上来,拼命把船靠拢,叫道:“三师妹,上我这里来。”
谢孤桐瘫在船头,有气没力道:“好累,动不了……你,划远点……这样近 ……磕磕碰碰地……头晕。”
王辽那船技,果然不敢担保划得近就不发生碰撞,只得遵命划走。单昆看看 那条船转眼被波浪冲开,微微一笑:“你骗人的招数,如今可是越来越高明了。”
谢孤桐闻言警惕:“你什么意思?”
单昆并不作答,忙了这半天,终于掉过头,划着那船破波而上。谢孤桐等不 到回答,也就不好自己逮着这句话使劲解释,弄一个越描越黑,只得换个话头, 讪讪道:“那天……你怎么不说,是你订的房?”
“有什么好说的,”单昆淡淡道:“换个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你就要 来,我听着也挺高兴,以为当晚就可以见到你了。”
这就忍不住心里一酸:“对不住,那天……”话到半截,又觉得说不下去, 涩然一笑:“盒子很漂亮,紫檀嵌宝,花了不少钱罢,你又不宽裕。”
“其实也还是配不上你那玉杯。”
“是玉质刚脆易摧,不如紫檀坚实,”谢孤桐小心道:“所以,才用它做盒 子呢。”
单昆并不理会这句双关,面无表情半晌,忽然文不对题道:“你知道么?我 原先那门亲事,又活了。”
“嗯?”
“柳家小姐不喜欢父母给她挑的人,”单昆道:“还要跟我。”
“呵?”
“我也觉着,跟她在一起,或者会合适一些,”单昆说着,忽然问:“你以 为呢?”
谢孤桐张大嘴巴,简直有一炷香功夫没说出话来。不过人家都这样不耻下问 了,不回答总归不太礼貌,吭哧半天,道:“柳家小姐,她真是贤惠。”
“我也是这样想,”单昆道:“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回去打点打点,或者就 要结婚了,到时候,你来喝喜酒。”
谢孤桐有苦难言:“我……好,我去喝喜酒。”
两个人这便无话,一路划船回去,将到码头,那边王辽先已上了岸,正遥遥 向两人招手。眼看着这难得的机会再不把握,未免稍纵既逝,急切间那姑娘便是 身子一挺,叫道:“单大哥!”
那小船哪里禁得这样大力,顿时上下晃荡起来。单昆张着两只膀子,不得要 领地乱划两下,那船晃荡一会,便非常出乎岸上人意料的,明明将要靠岸,怎么 又被东流逝水一路带歪,在江心滴溜溜打起转来。
谢孤桐急急道:“我知道我不配说这样话,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那不配说的话毕竟还是说不出口,难道现放着那样贤惠坚 贞的媳妇子,反来挑她这种朝秦暮楚招蜂引蝶水性杨花不三不四的货色?就换成 她自己是男人,论到此等货色,也必毫不客气,要一脚踹翻过去罢?
好在虽说不出口,单昆毕竟明白,又回了句文不对题的:“明天我要走了。”
“这么早?”
“嗯,上次那件事,大约孔霹雳很高兴,这次过来见了我们总镖头,说那趟 镖既然上次没走完,这次还是要我们送。”
谢孤桐大是失落:“那这次的热闹,可惜看不成了。”
“也好,”单昆低声道:“趁着走趟镖,也可以多些时间,再想想事。或者, 有些事情,你也要再多想想。”
听这声气,跟刚才那样决绝地直接叫人去喝喜酒,已经有所不同,未免又急 忙间喜坏了,连忙应声而道:“不用想不用想了!我是说,嘿嘿,其实这些天早 就想过的了,四娘也提点我,做人要懂得珍惜,嘿嘿嘿……”
单昆微微苦笑,终于掉浆划去:“回去罢,岸上还等着呢。”
虎翼镖局这一去,也就是说自打单昆一去,这个热热闹闹的武林大会,看在 谢孤桐眼里,尤其当她还被单昆这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七上八下地牵系着,那实在 也不过就是空花泡影,甚至还不如夜半时分的一场美梦,虽然第二天一早是铁定 忘却了,当夜再睡去之前,多少还能得人半刻遐思。
而那得不着一点遐思的空花泡影,自然还只管热闹她自己的。不到半个月, 经过十二座小擂台上的激烈比拼,早已决出进入主擂台,争夺最终宗主的强劲阵 容。又再三数天,随着各项奇门兵刃以及十八般武器中大部分的宗主逐日水落石 出,后面的比赛宛如长江三叠浪,越叠越高,渐渐进入最高潮,尤其当前面的比 赛基本没有超出江湖上最初的预料,人们期待的情绪便只有大规模贯注在拳、刀、 剑这历来的三大项宗主的最后争夺上了。
而这三大项果然也不负众望,作为历届武会最重头的压轴大戏,这三项最为 普及的兵器拳脚中,往往集中了江湖上最最精华的子弟,几乎届届都有相当出彩 的表现,如今这一届,当然也不例外。
最早是拳宗决战。决战双方可谓众望所归,一方是素以拳脚称胜,已经连续 夺得六届拳宗的丐帮弟子,另一方则是这几年异军突起的河北霸拳门。强强对手, 打得便相当激烈,一时在台下激起阵阵彩声,惹得谢孤桐也忍不住往这空花泡影 的场面多瞄几眼,而且一瞄就锐利地看出,丐帮的这次守擂,有难度了。
果然,那霸拳门的年青弟子气血方刚,每一拳出则地动山摇,每一腿落而天 崩地裂,所谓最好的防守便是攻击,不到一会,虎虎生风中,便将丐帮弟子渐渐 逼向擂台边缘。看在台下众人眼里,眼瞅着牢牢占据了二十年擂台的丐帮不倒翁 就要被逼落马,只此一项,就足以为这届繁华富丽的杭州武会增光添彩。
不幸这项能为武会增光添彩的记录,居然最终没有诞生。正鼓掌声渐起,眼 看霸拳门弟子又是一声大喝,“呼”的一拳严丝密缝冲击出去,丐帮弟子退无可 退,横拳一拦,急等着就要掉落台下——就在这个时候……
咔!
等众人从这个奇怪的声响中回过神来,擂台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丐帮弟子横拳站在擂台边缘,傻愣愣地看着脚前尺许处,擂台上突然出现 的一个大洞。似乎是那个霸拳门弟子在一声大呼之后,左拳挺出之前,一跺脚, 咔,脚底下木板断裂,就从擂台上千斤直坠,而平地消失了。
在仔细研究了擂台的结实度之后,各大门派的评判们一致认为,显然不能将 这种变故归罪于东道主未央山庄的偷工减料。而且,一个老成的练家子,也理应 在出拳发力之际,将脚下地面的坚实度考虑进来。因此,按比武规则,先掉下擂 台者……
然后是精彩度更甚一畴的刀宗决战。刀片子耍起来,初冬的太阳下面,还闪 着亮光锃锃,其可看度,当然要大大地胜过朴实无华的拳脚了。不过在起先,除 了精彩好看,这场决战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出奇,直到后来,当决定性的一刻来到, 决战的一方西江神刀门的小刀王一招力劈华山,雷霆万钧之中,就只见一道闪电 飞越,自高空划过另一方少林僧锃亮的秃顶,夺的一声,击中坐落于众评判背后 的这届武会的巨大标牌。
一个老成的练家子,难道不该在决战的前一刻,仔细检查检查自己的贴身兵 刃么?虽说这把失去了刀身的空刀柄在瞬间的迟疑过后,最后还是极富威胁地抵 在了少林僧的脖颈之上,然而,按比武规则,刀在人在,刀亡……
最后就是典丽优雅的剑宗之战。
这一回,无论是东道主,还是评判席上各大门派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真是由 衷地希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稀奇古怪、前所未遇的麻 烦事了。不幸的是,那擂台下面,被两次意外刺激起来的芸芸看客的想法,恐怕 就比较不同。既然双方的态度这样南辕北辙,这场比试到后来果然出了岔子,那 实在也就是不足为奇的事了。
闯入剑宗决战的双方,也都不出大家意料。一个就是众目所瞩的马帮新兴高 手黑蛇剑客,另一个则是新闯了一场祸事,从而在掌门人那里已经落一个大大失 宠的昆仑剑客王辽。
比试在“咚”的一声擂鼓响后,严肃地拉开序幕。
黑蛇剑客持一柄煅自冰河晶铁的细长黑剑,剑身柔软透明,极其诡异;王辽 重达五十八斤的昆仑重剑则是落落大方。由于先前的比赛已经出了不少问题,前 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回,比武双方都极为谨慎,在比赛的前一晚,各自审慎 地考究过了自己的兵刃。当然,当站到这擂台上时,首先一件事,也要多试探试 探台面的坚实度如何。
于是比试的一开始,两位声名鼎盛的剑客便各展轻功,两个人四条腿,各以 灵巧的猫步在台上跳跃前进,一时错落之间,但见如飞絮落花,游丝浮尘,轻盈 绵软,着地无声。好容易熬着台下的一片笑声,小心翼翼试探过了整个台面,这 才真正开始比试。马帮高手软剑一递,昆仑重剑往前一迎,一细一粗,一轻一重, 一软一硬,一黑一白,两道剑气就此分分合合进进退退,密切纠缠在了一起。
看客们这才罢了,正待端正衣冠从容细品,不料眼光一晃,台上胜负,居然 已定。似乎是软剑一个自上而下斜角劈刺,重剑自下来迎,但是迎的速度很成问 题,慢吞吞走到一半,软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于是……
这下子连评判席都十分惊愕。有史以来,也没曾见过这样短暂的剑宗决战。 然而,偏又挑不出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擂台没被踩穿,兵刃也未脱手,光天化 日、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没见着什么暗算的迹象。一阵合议过后,首席评判少林 方丈便宝相庄严地宣布道:“本届杭州武林大会剑宗得主……”
当然,已经被刺激到第三次的江湖好汉们,本来就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 今更不指望照常忍受下去。便有几个嗓门在台下大叫道:“为什么慢了?为什么 慢了?”
方丈提高声音道:“本届剑宗得主……”
“怎么慢了?”一群人呐喊道:“出剑怎么慢了?”
方丈运狮子吼神功道:“剑宗得主是……”
嗖!
话未说完,一只小型扫帚星蓦地自人群中飞起,冷风里拖一条雾气腾腾的尾 巴,挟着浑身灾异,决然刷向大和尚的光头。大和尚的武功果然不是盖的,居然 这种头号灾星都不怕,当即冷静地一低头,只听“啪”的一声,扫帚星撞上身后 的武会标牌,在标牌上印出海碗大一块油渍,慢吞吞滑落下去,却是热腾腾一只 刚出锅的葱油饼。
眼看又有好几只葱油饼正在腾飞的路途之中,狮子吼神功终于转向:“我们 再商议……”
再商议的结果,是由大和尚代表评判席质问王辽:“出剑怎么好端端地慢了?”
王辽异常惶恐,尤其不敢去看他师父陆文夫的脸色,嗫嚅道:“我……关节 炎……”
在昆仑那样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居住、练剑,果然,得个关节炎那也是人之 常情。既然这个出剑慢的问题已经得到了满意的解决,狮子吼神功便又运起来: “本届剑宗得主……”
葱油饼又飞起来。当然,这回飞起来的可就不光是葱油饼了,毕竟四年一届 的武林盛事,虽不关杭州百姓的大事,那些小商小贩的,还是很可以藉此之机, 多做些零碎生意,就指望着靠这届武会养家糊口,赚个温饱之外,再多添些衣物 器用呢。
飞起来的东西就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集天下小商品之大观。单只零食一项, 零食中又单鸡蛋一项,一时间就有白煮蛋、茶叶蛋、咸鸡蛋、荷包蛋、鸡蛋饼、 鸡蛋饺、鸡蛋花等等或中吃或不中吃的制成品,从各种角度,以各种手法,被各 种年龄的人,以各种突破性的姿态,扔、掷、砸、飞、抛、撒、踢、弹向评判席。
且不提种种之外,还有人喜吃生蛋,一个粘着鸡屎鸡毛的家伙扔过去,技巧 高妙的,就能让它在评判席上空自动炸开,可怜那些年高德劭的前辈们正襟危坐 惯了,便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狼奔豕突,一下子搞得狼狈之后,才有未央山庄的 武会执事回过劲来,高声指挥负责秩序的弟子们跳上台去,在周围严密布成屏障。
这一来,砸不着众老奸巨滑,群情未免更加激愤,一时恨不能用找得到的所 有零碎把台上的评判们都给活埋了,起始那一声声凌乱的呐喊也渐渐变得规律起 来,最后众口一词,将这次的事件浓缩成最精当不过的两个字,一浪高过一浪地 呼喊道——“让剑!”
在这样四年一次轰动江湖的武林大会中,让剑,当然是最大不过的丑闻。终 于一直以来,由于爱妾爱女的病势而比较低调的东道主谢天水从评判席上一跃而 起,叫道:“大家安静!这件事我们会处理的!剑宗决战暂时延后!”
这样宣布过以后,为了避免激化愤怒的情绪,由未央山庄断后,各大门派的 弟子们左右翼掩护,在饼林蛋雨中,一起护送着评判席上的诸位宗师先行撤退。 未几,众年高德劭或老奸巨滑走个干净,校场里英雄好汉们失去一致的攻击对象, 也就不再能够保持高度的齐心协力,渐渐三五散成团,喊也不喊了,扔也不扔了, 而代之以各种议论纷起,热烈地讨论着昆仑派与马帮的幕后交易。
再联想开去,前面拳宗与刀宗的决战也就有了新的解释。为什么霸拳门弟子 就一脚跺穿了擂台?这擂台千百年都是一个搭法,比他内力深厚的前辈可是多了 去了,也没见他们就非得跟这块木头过不去呵。有鬼。明明的有鬼。再说,那小 刀王的刀,他的成名兵刃,又是何等的千锤百炼,怎么至于就……
也只有那些了解内情的,比如谢家父女以及貂蝉,明白在昆仑派与马帮之间, 为了遮掩劫镖丑闻,果然存在一场关于剑宗的交易,也就怪不得这次来杭,陆文 夫只带数名弟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只又奇怪的,既然交易达成,以双方皆 可问鼎剑宗的手段,似乎怎么也不该将让剑之举弄得这样明白堂皇,唯恐满校场 的人看不出来——王辽如此表现,这中间的意思,那就十分地耐人寻味了。
还没等这意思寻味出来,比赛已经择日重新开始。在被评判席晓以武德大义 之后,王辽这一回不再消极怠工,上得台去,重剑挥舞,便跟黑蛇剑客打得个不 亦乐乎。当然,这次的打斗其实是无论再怎么激烈精彩,再怎么花团锦簇,势必 不会为场内的英雄好汉们所欣然接受了。不管怎么说,大家也都是一方豪杰,难 道就是可以被这样愚弄的么?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憋着一股劲看下去,有脾气急躁的,已经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这次是必定 要起而造反的了!江湖如此堕落,黑幕如此风行,看这次不把这拆烂污的杭州武 会掀个底朝天,大家伙儿就是对不起“英雄好汉”这四个大字!而那些脾气不躁 的,也已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发难,就一定跟在后面推波助澜,真是盛世太平拳, 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何乐而不为乎!
就遗憾的是,这个激动人心的非常时刻,结果并没有被磨拳擦掌的看客们给 等到。正当台上纠纠缠缠,打得难分难解,答答答答,一阵马蹄声响,便是一骑 风驰电掣,直从校场口突入进来,也不管走道狭窄不容奔马,仗着马技高超,刷 刷两鞭子,还是险些撞翻一位离座之客,一路疯取西北角马帮的棚屋,顿时吸引 了全场目光。
这样子急切,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奔马闯入木棚之后,万籁俱寂之中, 只见人影一晃,便是一个人从马帮棚席闪上擂台,一手卸了王辽重剑,又再一把 揪住他衣领,啪、啪两响,扫了他两个耳光。
“奶奶的!”孔青龙两巴掌刷过,破口大骂道:“你敢摆老子的道!”
全场一霎时莫名其妙。评判席上一声低咳,却是昆仑掌门陆文夫扭过头来, 满脸无奈地对谢天水道:“谢先生,真是对不住,这次过来,搅了你的局。”
“可是……”
还没问完,孔青龙一手抓着王辽,已经戟指过来:“卑鄙!小人!叛徒!禽 兽!背信弃义,不得好死……”霹雳性子一发而不可收拾,一边大骂,一边就冲 将来,好在两边负责秩序的弟子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十分警惕,见势不妙,半 途拦截住了。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问他!”孔青龙大叫道:“他昆仑派干得好事!”
“不是我做的,”陆文夫还是有气没力,辩解道:“门户有变,年轻弟子们 囚禁了师伯叔,威胁我到这里来应场面,我也不再是昆仑掌门了……”
孔青龙被半途拦下,还在奋力大叫:“鸟的!大家听着,昆仑派奸险狡诈, 狗彘不如,趁着我们来这里赴会,居然倾派所有,去拔我天山营寨……鸟的!”
一片忙乱中,那被他抓在掌心的王辽时刻没有忘记努力挣扎,总算趁着这一 位心情激动,挣脱了霹雳之掌,三神险些儿没飞走了两神半,一个蹦跳,直接跳 到台下谢孤桐的身边:“三师妹,救我!”
谢孤桐呆呆看着,这才体味出王辽之前那行动的意味,原来就是要布告天下, 他们昆仑派与马帮之间,本来就是有过节的、有梁子的!这样子,两方火并起来, 庶几可以使天下舆论,不以背信弃义之故,整一个偏向马帮。当然这时候才体味 出,未免也是太晚了。那来自马帮的信鸽既已穿过万里天空,是不是说明西疆早 已就一片烽火。而当这个时候,有人还完全蒙在鼓里,正率领一支最最普通不过 的镖队,自洛阳出发,一路迤逦西去……
第 15 章虎翼镖局一行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两日功夫,早已回到洛阳。 镖局子里又早有跟马帮有生意来往的客商将一应货物购置妥当,又花了不过一天 功夫,让各人回去与家中告别。
就中只单昆有家归不得,去杭州之前,就已被柳五儿占住老窝,不得已而在 镖局子里躲了几天。也亏了躲这几天,终于打听得那出自李家的异事,果然那柳 五儿是《烈女传》中人物,一把明晃晃的新剪子,女红三十六式施展出来,终于 闹得夫家无可奈何,被放还家——这才没一溜烟跑去,告诉谢孤桐他已经被宰过 一次,实在犯不着再宰第二次,画蛇添足了。
但终于还是又去了杭州。既不知是为什么跑了去,也不知跑回来时,都又有 了些什么收获。只知道柳五儿依旧不屈不挠,仍在坚守战场,弄得这西行前的最 后一天,也就只好还是到镖局子里去混。自然,万里远行,又总要收拾些衣物, 当天熬到夜半时分,估量着大家都已睡熟,不免施展轻功,蹑手蹑脚,趁着月色 翻墙头、跳窗户,跑回家去翻箱倒柜。
等打好一个包袱,再要翻窗户出去,经过柳五儿的卧床,不期然停下来看一 眼。那姑娘一个我见犹怜的小圆脸,这些天似乎瘦了许多,下巴都尖起来了。似 乎入睡前哭过一场,再不然就是做了恶梦,有两行干透了的泪痕在月色下隐约泛 着光泽,一路隐入到深黑的鬓脚中去。鬓脚边还有一样东西比泪痕更亮,却是那 把剪子寒光森然,在这样深夜,依然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守护着无比坚贞的主 人。
看了一眼,不觉又看一眼。胸口毫无来由,忽然一阵锐痛。也许他这一辈子, 是应该跟这个本本分分的姑娘厮缠在一起的。她是不会有那么多的花巧,可以随 时闪得他七荤八素。这样一个贤惠的媳妇子,是会将枕边这把杀气腾腾的剪刀, 也都变得贤惠起来,一剪子一剪子,裁出他春夏秋冬一季一季的衣裳,现在裁他 的,再往后,裁他儿子的。一家三口或者更多,在他走镖回家的那个最最温暖的 时刻,一起团聚在炉火边、凉榻上、树荫下……
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生活呵。
应该?
胸口愈发疼痛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包袱打得太结实,再跳窗户出去,膝弯 坠了铅一样沉重。
时隔数月,镖队再次起行。这一回却是年终岁尾,谁都想快马加鞭,尽快结 了任务回家过年,这就要不了多少功夫,重又过了玉门。当然世间事大抵如此, 你急天不急,越是心急,越是有乱子要出来,入关之后只走到第三天,前面道路 上,就出了异事。
答答答答答……
一阵隐约而急促的声响,广漠无人的驼道上,就是一个小黑点渐渐化成奔马, 飞驰过来。远看是匹空马,奔到近处,才发现还挂着鞍子,那鞍上并且还有人, 也不知是酒醉还是睡昏了头,垂着两只手,摇摇晃晃地在马脖子上挂答着。那马 似乎着了惊,丝毫不知避让,一路疾冲,径奔驼队而来。便有胆大的趟子手向前 一窜,从侧边一伸手,紧紧兜住乱飘的马缰。
惊马一停,叭嗒一声,鞍上人便四脚朝天摔将下来。瞧服色是马帮帮众,一 双漠然的眼睛嵌在惨白的脸孔上,既不是睡着,也不是酒醉,明明死去多时了。 粗略看去,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也不知是暴毙还是横死,直到尸体翻过来,才 发现一枚类似琵琶钉、深褐色而带着腊质光泽的东西,透过冬日的厚羊皮衣服, 深深插入背心。
“昆仑刺?”
起出来看,那暗器三寸有余,非金非铁,坚硬异常,果然是那种年深日久生 长在高山巅上,被昆仑派惯用为暗青子的植物刺。而这样一枚植物刺,插在一名 落了单的马帮帮众的要害上,却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昆仑少壮派还没有放弃与马帮的对抗?又或者,仅是个别人物的极 端做法?当然也可能,这样明显的一枚昆仑刺,它就根本不是从昆仑派弟子手中 打出来的。总而言之,江湖险恶,这一事件的背后,其实难说。但不管怎么样, 此次行镖的前路,只怕并不是一片可以陶然忘忧、可以飞快赶着回家的乐土,则 几乎可以肯定的了。
当晚宿营,众人便较往日沉默,甚至连葛鹊占也都一副不很对劲的样子,吃 过晚饭,忽然粘乎乎地卷着毯子过来跟单昆一起躺下,看他枕着两手望夜空发呆, 也跟着品头论足指点江山起来:“多美的夜色呵!”当然这样巴巴跑来,绝不会 是要拉人一起欣赏夜色,因此才下一句,立刻就露了馅,急转直下道:“事情好 象不妙呵。”
单昆倒很淡然:“妙不妙的,那不就是我们的命么。”
“命?”
再想想还真是不错,既干了这么一行,总归不是这一回不妙,就是那一回不 妙,反正是绝不至于从头到尾,前后走镖几十年,全部都妙不可言。既如此,那 还有什么可说的!倒见得是自己沉不住气,不觉也道:“果然是命。”
“你家小鹊子几岁了?”
“六岁了,”说到儿子,忧心忡忡的人抑不住又露出笑容:“都懂事得很了, 这次出门,还直跟我说,在家一定不惹他娘生气。”
“六岁,也该读书了。”
“是呵,本来年初要送他入蒙,他娘又不舍得。等这次回去,是一定要……”
“叫他好好读,将来,不要象我们……”
婆婆妈妈谈到半夜,一觉醒来,免不了还是要摆出一副中干而外强的样子, 再上路,便即提高了警惕,镖队居中,向四方派出前线哨卫,一旦有警,戈壁平 远,容易提前侦知。这样如临大敌走得几天,下面的行程其实还算顺利,一路上 也能看见零星商队,问起路途,并没撞见什么异常不祥之事。
不多久,进入哈密卫南部的沙漠地带,北望就是连绵起伏的东天山,眼看再 过半日脚程,大家就可以平安结束这次旅程,前往马帮东大营办理交卸,这才人 人透一口气,就连葛鹊占也觉得这一回看起来,只怕是大可以把那不怎么美妙的 命运,往后再推上那么一推。
不料意外就往往拣这种要紧时候发生。突然“叭”的一声异响,正前方哨卫 处升起号炮,带着一团几乎看不见的白光,在太阳底下炸开。
零散的镖队霎时间收缩起来,还是故伎重施,先将骆驼拉成半圈,组成第一 道防线,后面是短兵器,再后面是暗器,乱七八糟布置妥当,几方哨卫都已奔回 队伍,示警的前方哨卫尤其屁滚尿流,一路连滚带爬回来,老远就叫:“出大事 了,出大事了!”等到再走近,又嚷:“这回可糟了,马帮的东大营都给他们拔 掉了!”
单昆不免惊异:“谁?”
“昆仑派!”前哨道:“这一行八个人,都是青年弟子,还要打咱们这趟镖 的主意,放我先来给大哥说说……”
单昆跟葛鹊占互视一眼:“真的是昆仑派?”
“皇天在上……”
正在赌咒,前面已经现出敌踪,果然一色的昆仑派青色袍服,这回也干脆不 再蒙面,七八骑一组马队,踏沙驰骋,往这边疾冲过来,一直冲到镖队插在最外 圈沙地上以示警戒的三角镖旗处停下,笑道:“你们商量好了么?”
单昆再看葛鹊占一眼,只见后者眼睛里已经隐约多了那一种“不妙”的意味, 不觉也心里黯然,这时候只能沉住气,走出驼圈一步,还是照着江湖规矩,自报 门户,拱手道:“在下虎翼镖局单昆,行镖经过此地,不知众位英雄尊姓大名, 又要我们商量些什么?”
那边便又有人笑:“你就是单昆?倒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无怪乎精明如王师 弟,也都中了你的招。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上次的事就不提了,倒要麻烦你一 回,反正马帮也完了,你这批货如今也没处去送,不如大家商量商量,就此帮我 们送去昆仑山,如何?”
“这个谈不上商量,”单昆肃然道:“我虎翼镖局处自开局以来,就没有帮 外人图谋雇主财物的先例。”
“张师兄,跟他噜苏什么!”那队伍里却恼了一人,叫道:“商量不成就打! 打服了,他就知道不要再去资助马帮余孽!”
张辉笑道:“单大镖头,听到没有?我们是这样子好好商量呢,还是先打着 再瞧?”
“是商量还是先打着瞧,”单昆道:“那不在我们在贵派。贵派立派百年, 江湖声誉一向极佳,应该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一旦行为不慎……”
“大家听到没有,”张辉哈哈大笑:“他拿江湖声誉来吓我们呢!是不是劫 了他的镖,我们昆仑派在江湖上就声名狼藉,再无立足之地?”
那队人马哄然大笑。大笑声中,还是那个性子暴躁的叫道:“什么声誉不声 誉,老子早就造反啦!连陆文夫都给我们赶下台,师伯叔也都给我们喂了毒药, 什么屁的声誉,嘿嘿,你以为什么屁的声誉……”
“我言尽于此,”单昆倒退一步,站在驼圈之侧喝道:“望贵派以百年清誉 自重,不要越过我们的警戒线!”
“警戒线!”那人大声嘲笑,顿时勒马向前,一步踏过那面色彩斑斓的三角 小旗:“我倒要看看……”
话音未落,就是一声巨响——轰!
白日里炫目火光一闪。镖队诸人也还罢了,那边昆仑派张辉紧挨在那人身后, 只觉一股气浪冲来,顿时坐不住鞍子,急切间甩不脱马蹬,连着座下马,一起被 掀翻在地。那样重重的一个马身压在腿上,滋味可真不怎么样,勉强要爬起来, 混乱中却有人把腿给架在了脸上,不耐烦地伸手拨开,霎时间魂飞魄散,那条腿 倒是拨出去了,大腿根子血肉模糊的,朝空中甩了几滴血,打个圈子,轱辘辘滚 在地上。
“地雷!”
这样一声大喝,众人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毕竟是晚了,踏出去的那个连同 马匹,早给炸了个四分五裂。连带着张辉的座骑也遭重创,一只腿给炸得鲜血淋 漓,半跪在在沙地上,歪脖子长嗥起来。
“卑鄙!”张辉大怒,一把从腰间拔了剑,喝道:“还都愣着干什么?还不 上去把这帮杂碎都给我剁了?”
众人齐应一声,各各拔剑在手,一起从马背上跳将下来。动作倒是齐整,只 是亲眼看着地雷威猛,哪里还敢贸然上前。半晌,还是张辉灵醒,拣起一条炸断 的马腿,看准地点扔过去,但见扑地一下,清清明明溅起一小片细沙,这地方却 是没雷的。其余人众被这一提醒,立刻也都明白过来,纷纷扯了死马的骨肉,往 前方试探道路。
这一来刚才埋下的地雷触机而炸,顿时轰隆隆之声大作,那片沙地给引得接 二连三爆炸起来,一时尘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始作俑的昆仑派也不得不稍稍远 避。等到尘埃落定,那地上已经给炸出大大小小无数个沙坑,正应了那句诗,折 戟沉沙铁未销,八成这地方也是个有来历的古战场,居然一截暗黑色的铁头从沙 地上戳将出来。
单昆一怔,立刻指挥道:“我们拉骆驼过去,老葛你带人掩护!”
“只怕……”
葛鹊占微一迟疑,要待说明以对方之棘手,已方炸药自保未必尽够,遑论攻 敌?单昆早拉了一匹大家伙往前直去,只得跟从前进,右手奋力一挥,一枚叫作 “轰天响”的甩手雷就被点燃起来,呼啸着落向昆仑派人丛。那边知道厉害,也 来不及再呼“卑鄙”,各自大显轻功,奋身后退。说时迟那时快,又是“轰”的 一声,那雷落地炸开,飞沙四溅。
镖队受此激烈,人人情绪亢奋,便有不少镖客从驼圈中纷纷跃出,人手数雷, 奋勇冲锋,这样噼哩啪啦一阵猛攻,战线已经往前挺进数丈,后面单昆的驼队如 影随形,走到近处,驼圈一摆,仿佛攻城略地,将赢得的新土地巩固下来。
葛鹊占往后一看,不由得苦笑,也不知道在这一望无垠之地,赢得这十丈沙 地,又有什么扭乾转坤的用处?那驼圈后单昆更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带领余下 众人弓腰曲背,埋在大家伙的厚实身躯之后,一耸一耸地,似乎还是挖坑埋雷的 模样,难道不知道这一招已经失效了?又或者是知道这一招失效,所以才将埋下 去的地雷,统统再挖出来?
尽管疑惑着,那驼峰上依然没忘记时不时地有手势打出来,要求继续攻势, 将昆仑派牢牢牵制。但在这样的地方,四周并无沙丘可以掩蔽,要想在昆仑派驰 名天下的昆仑刺面前保持攻势,便只有频发炸药。只是这次出门,杭州武会的一 派繁华尤在目前,哪里想到转顾之间,就会有这样惨烈的一场恶战?带的炸药比 起上次入关那声势,简直可以说是可怜,加之埋雷已经用去不少,刚才一场猛攻, 又费去七七八八……
一边打一边肚子里嘀咕,果然不出所料,火力才一稍弱下去,被打得发蒙的 昆仑派回过劲来,昆仑刺立刻便大显身手。以他们的身手,那指力弹出的昆仑刺 的射程,又比镖客们奋臂挥甩的甩手雷更远,再加上一片爆炸声淹没掉暗器飞动 细微的轻响,冲在前面的兄弟不知不觉中,已经倒下去好几个。
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只能率领弟兄们一边呈犄角散开,一边保 持火力,但不料那昆仑刺这一回又被派上新的用途,几枚甩手雷才刚甩出去,半 空中突然一响,不是被它拨歪了方向,就是被拦截下来,落地炸开。更有甚者, 有的暗器高手打出的昆仑刺神出鬼没,恰巧就能擦在甩手雷的圆边边上,半空中 那样一拨,于是才扔出去的炸药划一个弧线,不偏不倚又飞回来,扑地一声,落 回在镖客脚边。
这一来自是非同小可。算来哪个冲出去的镖客身上不还揣了三五颗雷,被这 一引,数雷齐爆,顿时炸得个粉身碎骨。那时节也谈不到心痛,余下的人保命要 紧,一片平沙上既没有地方好逃,只能紧紧趴卧在地。
葛鹊占双肘撑地,再往后瞧,后面驼峰上这回总算打出手势,叫他们回撤。 只是这时候再往回撤,不等他们跨出两步,背心卖出去,只怕都要丧生在可以及 远的昆仑刺下。苦笑一回,还是吹了收兵唿哨,看看众人自沙地上快速爬回,两 手往怀里一掏,还是炸药掩护,只这一回品类不同,既不是震地雷,也不是轰天 响,却是好几只“地老鼠”,点燃了往外一放,“嗤”的一声,拖着数道火焰, 贴着沙地飞一般往前直窜。
果然那边的昆仑弟子给这次的新鲜玩意暂时搞糊涂掉,先顾不上追敌,有的 往后退,有的一边后退,一边又发出暗青子来,将那几只地老鼠钉在地上炸开。
地老鼠刚打出手,紧跟着又是一趟“油罐子”。顾名思义,这一回却跟火药 无关,只是两只装满了煤油的粗陶罐子,一路滚过去,恰好碰上地老鼠爆炸,一 罐子油顿时爆开,不求制敌,先搞得场面轰轰烈烈,就是一场大火呼啦啦烧将起 来。
葛鹊占两家伙虚晃出手,且不管实效如何,拔腿就往回跑。这不跑或者还好, 一跑见得胆怯情虚,倒提醒了那边的昆仑弟子,见那火不过是洒在沙上空烧,并 无什么实际威胁,顿时三五呼啸,绕过火头追赶过来。
这一来就事情不妙,尤其昆仑弟子轻功佳妙,着实非镖客们的野路子可比, 才一起步,先跨了丈余,眼看葛鹊占的背心这就已经落入昆仑刺射程之内,那前 面先跑起来的众人,情形也都不甚乐观,还好驼圈内这时总算有了接应,嗖地跳 出几个弓箭手来,由毛十八带着,一边往上冲,一边张弓搭箭,这时候也不讲究 精度,刷刷连发,往追来的人丛中就是一阵乱射。
这一来虽然威胁也不见得就大,好歹追兵们先行挡箭,追赶的步子总算缓将 下来。那前面一行人,逃命的步伐该有多快,尤其这时节不用再照顾背心,呼啦 啦一阵猛奔,转眼之间,连带一个挨了昆仑刺的跛腿子,也都勇猛跳入驼圈。圈 外那一队弓箭手完成任务,也便边战边退,才退了没两步,被对方看出迹象,前 一批人已经从指缝中溜走,此时哪里还能再容他们脱逃,人人奋勇格箭,努力冲 将上来。
毛十八不慌不忙,再退两步,看看双方已经接近,拉弓再射,这回却是一支 响箭,唿哨一声射出去,也不管射中了什么没有,膝弯一挺,趴倒在地。他这一 倒,唿啦啦就是一片,那队弓箭手如中节拍,忽然全体向前栽倒。
众昆仑弟子还在莫名其妙,耳边“噌”的一响,漠上的日头怎么就遥远灰暗 了,仿佛天地间风雨欲来。
第 16 章这一回折戟沉沙,又何止是铁未销呵。
单昆拉着骆驼才刚圈占好地盘,伸手便去握那一只堪堪冒出头来的铁戟。那 戟头映着日头,还偶或闪起光泽,握在手心里,一段温暖如春的冰冷。
往事和着浑身血液,就那样在躯壳底下缓缓流转。也不过就那么半年时间吧, 倒仿佛历经了万水千山,一生再又一世。半年之前,他在这难以标记的地方号令 挖坑,那丫头还跳起脚来,叫:你这是放弃抵抗!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但这一回,是真的要抵抗了。当其他救济法门全部失效,便只有采用这最直 接也最原始的方式。就象他从前对她说过的,要死人的。但那丫头,这一次如果 还在这里,是一定会觉得高兴的罢?他这一辈子所最最担忧的,谁能料想,竟会 是那倚红偎翠玉软温香的闺阁绣楼中,最最期待的铁血传奇……
胸中一时间悲喜难分。而这时节是无法伤怀,深深吸一口气,手心一紧,猛 地扯出来,带起一片碎沙在眼前悠悠飞落——那果然是,千步弩!
那渴望传奇的丫头,曾经为传奇精心绘制过绣本,如今,终于在她最最意想 不到的时候,造就了这一段神话般的传奇。
噌!
临时挖出来的四部千步弩配上弩箭,在毛十八的响箭之后,魔鬼般架起在驼 峰左右,扳机扣响,便是一排黑森森的齿爪撕裂漠风,瞬间扑到。
格!
仓促中昆仑弟子们第一反应,都是挥剑去格,这便立刻领略了那远达千步的 巨大力度,有功力差的,一排箭便给打得手臂发麻。而那一排箭的后面,跟着又 是一排箭,紧接着再是一排箭,后面还是一排箭,千步诸葛弩连环十发之后,沙 场上便只剩下一片凝结如铁的死寂。
也许过了半个甲子,也许只是盏茶功夫,镖客们三三两两张着嘴巴,终于从 驼圈掩蔽处站将起来,再过盏茶功夫,才有人开腔说话:“老天呀……”
尽管老天爷安排的这场遭遇战,变化之快,真正宛如梦寐,该做的事情,还 是要做。首先是检点人员伤亡,该包扎的包扎,该安葬的,在这沙漠之中,也得 因陋就简,随遇而葬;其次,射出去的弩箭要尽量收捡回来,千步弩共是十具, 另外六具也还待掘;最后,也是两位镖头最最重要的活计,则是要分析眼前形势, 以确定将来行止。
“八成他们说的是没错,”单昆道:“连陆文夫都给他们赶下了台,这种欺 师灭祖的话,谁会拿这个胡说?”
“那东大营他们也是真拔掉了?要不然,也不会从这个方向来。”
“那来的也只是一小队,后面……”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发现既然这趟镖已经无法送到,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显 然就是逃命。但逃也有讲究的,一大队人马拖拖拉拉的还带着十几匹骆驼,又怎 么可能跑得过奔马?就算占先机先跑了个一两天、三四天的,一旦昆仑派发觉, 大举追杀过来,根本就与事无补。想来想去,只除了变换路线。
原来是从东边过来,现在却不走东边回去,要么南,要么北,但南边是昆仑 派老家,总觉得有点悬乎,最后便决定北上大漠,迂回东下,至于这条线路从前 未曾走过,手边这不是正有一队惯于走南闯北的骆驼么!俗话说老马识途,这一 队骆驼中,总也有几匹老的罢。退一步说,就算这老骆驼的记性不比老马,鼻子 总是灵敏得多了,只要北边有水……
但如果没有呢?
前面有可能没水,而后面随时会有追兵呼啸,这一趟程途,也真是走得十分 凄惶,当晚宿营下来,葛鹊占便又沉不住气,过来婆婆妈妈。
还是卷着毯子,两个人一起枕着手臂看星星。漠上夜空冷冽晶莹,看了半晌, 葛鹊占先叹息道:“这样的夜色,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反正看一回,赚一回呗。”
“那倒也是,”葛鹊占忽然道:“反正也是朝不保夕,我倒有一件事情请教。”
“什么事情?”
“呃,那个,”葛鹊占道:“就算是我好奇罢,你柳家的亲事……”
“怎么了?”
“怎么了那该是我问你,”葛鹊占道:“人家自己愿意跟你,好好一个姑娘, 就算他父母开罪了你,那又不是她,你怎么不理人家?”
“我哪里是不理她?”单昆强辩道:“我这不是怕耽误她么,你看现在,我 们这样子,还真是幸亏……”
葛鹊占忍不住“呸”一声:“就你这德行!还真把自己当柳下惠了呢,你老 实说,是为什么?也不是我耐烦多管闲事,这次出镖,你家单福还特地找过我, 不过现在是怎么说都没用了,天知道一把骨头,不料就抛在什么地方。”
说着两个人都不免凄惶起来,沉默半晌,单昆先叹一口气。
葛鹊占便又接着道:“到底是为什么?老实说我是也好奇得很,都说是挺不 赖的一个姑娘——到底是为什么?”
单昆只有干笑:“没什么。”
“真没什么?”葛鹊占嘿道:“没准明儿个大家伙一起挂了,你再装这满满 一肚子的好下水,现在不告诉出来,到时候,还不是兀鹰嘴里的一团……”
“干嘛说得这样不吉利,”单昆无奈道:“顶多我告诉出来,也就是了。”
“那我听着。”
真要告诉出来时,那还真是不好开口。吭叽半晌,挤出来一句话:“我恐怕 是,有点喜欢,别的姑娘……”
葛鹊占大奇:“从来没见你逛过……”
“那个,当然不是……”
“那也没见你处过什么良家女子呵!”
“当然,也不能算什么……良家女子……”
“明白了,”葛鹊占理解地道:“话本里面,这就叫卖艺不卖身……”
单昆哭笑不得,只得挑明了说:“是谢三。”
葛鹊占愕然,半晌,叹道:“这还真不是一般的异想天开!老单呵,真是千 想万想,没想到你……”
单昆也觉惭愧:“我自己也没想到。”
“那我也不跟你多说了,”葛鹊占道:“你就给个话吧,这次回去——我是 说有可能的话——那柳姑娘,你娶不娶?”
“废话,”单昆没好气道:“要是这次还能回去,就是给我一只母猪……”
话,可以这样子赌气地说;路,还是要好好地走下去。这时节当然也顾不上 什么回家过年的话头,一行人弓上弦、刀出鞘,往东北远远走去,越过沙漠是戈 壁,越过戈壁是草原,一直走到蒙古大草原的南部边缘,后面昆仑派不知为着什 么,并没有追过来的迹象,这才兵锋南向,翻过年二月间,在江南差不多已是莺 飞草长的天气,春风这还没有度过玉门,在大草原的一片荒凉凋敝中,终于走到 大明王朝设在长城最西边的关隘嘉峪关。
入关当天便有热闹事。十几匹骆驼走进来,守关的一队士兵无不双眼放光, 熠熠盯住。单昆走在头里,给这抓贼的眼光盯得心虚,一时恨不能身上长嘴,呼 叫着“我不是境外奸细”,匆忙闯出关去,却不料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心里嘀咕, 生怕就此被揪出去冒充军功,突然间,眼前那些士兵竟是那样地整齐划一,统统 举起一只手臂,笔直无误地指点过来——“就是他!”
什么!?
正要抗议,最近处的一个魁梧士兵已经扑将过来,带起一阵小旋风,嗖地从 他眼前窜过去。还没缓过神,只听后面葛鹊占“呵呀”一声,大叫道:“抓我干 什么!我是良民!”
耳边又是一声热情洋溢的欢呼:“就是他,就是他!”回过头,只见那扑过 来的士兵万分努力地掂着脚尖,从骆驼背上紧紧捉住葛鹊占牵缰的左手腕子,一 边可劲儿往下拉,一边示意给关口处的其他士兵:“看,可不就是这个!”
“果然就是,”士兵们一涌而上,群起围观葛鹊占被紧紧抓住的那只左手: “就是他,嘿嘿,就是他!”
葛鹊占莫名其妙,又不敢把手抽回来,落一个对抗官府的罪名,只得再次重 申:“我是良民!你们抓错了!”
“一点儿不错,”那先扑来的魁梧士兵道:“你是姓葛罢?看这个!”
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到贴在关口处的一张煌煌告示。原来自己竟已经被画 影图形了,但从来画影图形也没见过这种的,面貌倒在其次,画面上却是一只大 手占据要津,就是这只配火药被炸伤了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傲然推掌,竖立 在告示的正当中。
“可不就是这只手!”那士兵又笑又叫:“早就等着你了!东厂悬赏一千两 的要人,哈哈,这下子我们可发财啦!”
既然已经成了东厂悬赏的要人,葛鹊占紧跟着的下场就是迅快被扯下单峰骆 驼,生拉活拽,被推去见镇守此关的一名鲍姓校尉。那校尉紧跟着修书一封,六 百里加急,拜发出去。这才清茶一杯,笑咪咪地跟自己的财神坐下来聊天:“葛 先生,真是幸会呵。”
葛鹊占还是生平第一次被尊称为“先生”,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幸会, 幸会。”
“不知葛先生跟云公公怎么称呼?”
“那个,”葛鹊占老实道:“恐怕是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呵——也不知道 这是犯了什么事,他要悬赏我?”
鲍校尉打个哈哈:“葛先生真会说笑话,那我也不讨人嫌了,现在立刻送先 生回去,将来先生飞黄腾达,只不要忘了有鲍某这一号人物就好了。”
葛鹊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实话既说不得,也就只好闭嘴。那鲍校尉果 然言出必践,当即点齐兵丁一队,拨出守关健马数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便把 他跟其他镖客分离出来,单独快马加鞭,送将回去。
剩下的人便还由单昆率着,先把驼队换回镖局子的独轮车队,再装着货物一 路东行,经过西安,顺便还了祝家的千步弩。想到这些弩杀了不少祝琏的同门师 兄弟,心头不免惴惴,还好通报进去,祝琏居然不在,听管家的口气,似乎是邀 集了一帮中原豪杰,跟师父陆文夫及马帮孔青龙一道,远赴西域讨伐叛逆去了。 这就怪不得一镖人马拖拖拉拉带着驼货,在漠上慢吞吞行走那么长时间,后面也 不见什么人来追,总应该是被更大的事情牵住了手脚吧。
这样一来,千步弩的事情可以不必再对祝琏抱撼,心里倒松了口气。一时跟 管家交待清楚,继续行程,从西安渐次回到洛阳,新年里的春风早已经越过长江, 软乎乎地扑在面上,那种带着青草味的气息,嗅在鼻端便沁入心底,这样怡人的 新春,哪怕是一趟行镖伤了不少人员,心里还是禁不住有重返人间的喜气,丝丝 地渗将出来。
回到镖局交割,因为葛鹊占回来的早,怃孤恤寡的活计,杨北凡都已经做在 了前面。这回见面虽无惊喜,少不得还是要对死者唏嘘几句,再几句慰勉生者, 一切客套完毕,忽然看着单昆,欲语而不语。
单昆心里发毛,情知他家单福只怕不仅仅是找了葛鹊占,有道是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慌忙道:“那柳姑娘的事,我有安排。”
杨北凡摇摇头,看那困难的表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要说些什么,终于叹一口 气:“算了,你这一趟也不容易,赶紧……呃,回家去罢。”
单昆一头雾水,不得要领地告辞出去,一路上穿街过巷,直到自家小院微带 苔痕的那扇板门矗到眼前,这才总算暂时放下满腔的心事。而后便有始以来第一 次发现,那片天地居然被单福收拾得如此清新可人,满墙上都被爬山虎爬绿了, 还有一两丝从门楼檐上挂下来,垂在虚掩的门扇上,在春风中欣然舞动粉粉嫩嫩 的绿色小爪子,相见恨晚地欢迎着远来的归人。
遏不住喜滋滋地推门进去,一声“单福”没叫出声,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咝咝!
伴随着这口凉气,那从今年刚栽的梨树底下窜出来的一条花斑异物,也示威 地吐吐鲜红的信子,高高摇晃起三角形的一个大尖脑袋,大尖脑袋上两只小圆眼 睛滴溜溜溜,异常尖锐地盯着他看。
早说过单福了罢!叫他不要老是作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一到夏天招蚊子不说, 还招老鼠引蛤蟆的,最后当然是蛇也跟着来了!唉,呆会儿还要再到镖局子里去 要点蛇药,回家来薰薰……
其实也未必就会有“呆会儿”了。单昆定住脚步,被那双小圆眼睛死死看住, 一时竟不敢动作差池,去拔背后双钩,再一想,那双钩其实是早收起来,远远地 挂在马鞍上,更加出了一身冷汗,老天呀!老天难道就是这样不长眼睛的么?莫 不成不让他大漠上马革裹尸,捞一份身后令名与丰厚抚恤,却回来在自家门口, 被一条大毒蛇冤枉咬死?
一时双目凝聚,一边与那小圆眼睛坚定地对峙,一边暗暗屈指成抓,等待合 适的机会冒死冲锋,勇擒七寸。等了半天,那大蛇并不向前扑来,咝咝地吐着信 子,忽然被什么“嘀嘀咕咕”的怪声转移了注意力,掉头去看墙角。
单昆松一口气,指爪当然不敢松懈,眼角的余光也便跟着去看——呕!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怪物呵!要说是只蛤蟆,这世上难道会有面盆大的癞 蛤蟆?连这条儿臂粗的大毒蛇都不怕,小霸王也似,一肚子咕咕咕咕地,傲然蹲 踞在阴沟之上……
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要说单福种花种草,偶尔招了些小虫小蚁的,那是 不足怪,至于这两位……慌忙往院子里找人——立刻也就给他找到了——那老家 人正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择菜,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对眼皮子底 下的这两个大怪物居然都视而不见,看到他的眼光扫过来,才勉强回应一下: “哦,回家了。”
单昆愈发觉得不妙,牵马进来,离那两个东西远远地拴上,快步走到单福身 边,便问:“这怎么回事?”
单福板滞地道:“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这怎么是……”想想还是不跟他抬扛,换个问题:“家里还好么?”
“不好。”
“柳姑娘呢?”
“走了。”
“哦,她父母接回去了么?”
“还等着来接呢!”单福终于激动起来:“有这几样东西,还不早恶心跑了! 谁知道你从哪里招惹了什么神精鬼怪,上个月,家里就来了四个大筐子……”
“四个大筐子?”
“四个大筐子,里面装的这些东西,一条蛇,一只蛤蟆,还有一条大蜈蚣, 白天钻洞里睡了;还有一条变色龙,会变颜色,爬在树上你看不见——这四个大 筐子,硬被人拿进来,说是你买的……”
单昆忍不住笑。
“还笑!”单福怒道:“我本来也不相信你会买这些东西,再说你也没有钱。 我猜总是在道上得罪了什么仇家,结果跑去你们总镖头那里一问,原来还真是你 买的,还是他借给你的钱!四样家伙,说是要练什么五毒掌,对了,真正可怕的 东西,还是那个毒人,说是从南洋爪哇岛上捉来的,浑身……唉,浑身……”
单昆这才明白怎么杨北凡是那副表情,笑道:“还有一个毒人?在哪里?”
单福说起来身上就直打寒颤:“可怕,真是可怕!”
“在哪儿?”
单福还在抖:“我已经四天没敢进去……”
单昆便只得自己去探险,大踏步进了堂屋,并没有人。再往卧室里走一遭, 还是没人。跑去单福的房间看,也没。一直跑到后院,只有一株单福去年栽下的 桃树苗,已经拔了很高的个子,抽了些许枝条,在枝条上面,又可怜生生绽开几 个晨露未干的粉花苞儿。
回过头去再找,最后是从杂物间里看见一个异物,披着一身旧床单,龟缩在 老老墙角里面,从旧床单里又突出一只手,掌握着一柄去年秋天就扔在这里的旧 蒲扇,严严遮盖在脸上,单从眉目处抠出两个小洞来,露出黑洞洞两只眼珠子, 看着他咕噜噜转。
单昆不由自鼻孔中喷出冷笑:“哼,挡着!化成灰了我还不认识你?”
扇子后面的毒人听声音就透着心虚:“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从老葛被画影图形那天起,就知道是你在作怪,”单昆哼道:“你可是越 来越聪明了,懂得找这样一只手,总比找起人来,要容易得多。”
毒人嘻嘻一笑:“人家急着要找到你么!到漠上去,又来回没碰见你们。抓 了昆仑派一个活口,说是他们的一个小队全军覆没了,我想,既然他们全军覆没, 那你们就一定是全军没有覆没,嘿嘿,所以,我还很动了一番心思,不敢悬赏太 高呢,万一惹动什么江洋大盗……”
单昆哼一声:“那怎么又作这个怪?去看看单福,都给你吓昏了。”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么!”毒人委屈道:“谁让你就摊上那么一位娘子!葛 大哥还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宣布嫁鸡随鸡,要给你守寡了!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以毒攻毒,好不容易跟何仙姑软磨硬泡,才借了这四样家伙来,那个毒人,她还 死活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扮……”
单昆倒惊奇起来:“果然五毒教是有一个毒人么?”
“或者是他们胡说?谁知道呢,反正给她藏得活宝贝似的,也没人见过—— 你就准备一直跟我这样子说下去?”
“那你先把扇子拿开呀!”
毒人啐一口:“是你先打一盆水来!”
尾声隔壁房间里,沐浴的水声零零碎碎地传来。单昆坐在窗前,捧茶啜了一 口,凝视着窗外桃树上的花朵,或许是隔了一缕茶烟的缘故,那几点粉色在视线 中越看越远,渐渐加深,忽就幻成去年一入玄女观,看见的那一大树胭脂般的红 色。那样绚烂的春光呵,连他这样粗糙的人,也都在那一刹间,心底柔软……
扑!
耳边被人吹了口气,沐浴后的人带着股清新的气息,从肩膀上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