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On this page

「内容简介」

旧江湖的大崩溃,那风流蕴藉的世家时代,在一片天翻地覆之中,随风而逝 ……

「正文」

“当、当、当、当——”

六扇板门背后,靠南屋角的黄檀架西洋小天使镀金自鸣钟打出七响,东街里 六不医馆就开门营业了。自然“六不”这招牌,取的异怪,好在挂了二十来年, 乐清县的百姓们也都司空见惯。晓得这家医馆的主人郑不健本事大了,脾气也跟 着大,所以才会有这破规矩儿,便是招牌上的“六不”:不在营业时间,病死了 不治;病人自己不来,无论病到甚么程度,开出甚么天价,说到出诊,总是一个 概不奉陪;另外,碰上心情不好,当然也就……

所以医与病之间,总有些供不应求。每次医馆开门,外面便是一串。只今日 却有些反常,药柜上伙计刚一卸下门板,钟声悦耳的尾音还悠悠未断,远处便有 鼓吹隐隐约约,趁着清晨凉爽的空气,扑入店堂。街市上闲人是出奇地多,排在 门前的求诊队伍,却显然短了不少。而那鼓吹声,初听有些渺茫,渐行渐近,便 渐次清晰起来,可以分辨出丝竹管弦诸般乐器的差别。伙计这才恍然,原来今天 七月初一,又是龙王爷的生日了。

说起今天这个寿星,却不是一般的江龙王、海龙王。论到一般的海龙王,五 年前乐清县倒是也供奉过,只不过不甚保佑地方,以至在五年之后,乐清人民偶 尔记起在那个夏天登陆的海啸,犹还栗栗悚惧。也许灾难可以过去,而在那恐怖 的一昼夜间,人如虫蚁般渺小无助、可以被老天爷忽略不计的不祥感觉,却不能 不被烙在记忆深处,永难磨灭。

大雨跟随飓风而来,在最狂暴的天灾过后,犹瓢瓢泼泼洒了半个多月。瓯江 汹涌上涨,眼看就要溃堤。而自北往南将整个乐清包裹在内的北雁荡山,短时间 内吸纳了过多的雨水,也在孕育着浩荡的山洪。所谓虱多不痒,除去富贵人家有 能力觅地避祸,寻常百姓劫后余生,安土重迁,在江水与山洪的双重威胁下,高 有高的难处,低有低的危险,倒也就镇定了,索性就守着那两亩薄田,一份薄产, 将生死作一孤注,要与翻覆无常的老天爷赌上那么一赌。

那年的雨水,便在人们咬咬牙又茫茫然的心情中,哗哗地下。江水滔滔东流。 离城数十里,密雨生成浓雾,平日里姿容秀拔的雁荡山这一回仿如出行的大家闺 秀,低低地压着帷帽,被严严实实锁在一片乳白色的纱幕背后,就算风吹云动, 也绝露不出盛夏浓郁的山色——此时此刻,这天下驰名的东南名山竟神秘至此, 难免让灾难中的人们产生些不幸的联想。是否面纱背后,就藏着老天爷狰狞万象 的覆雨翻云手?自然,那时候,是没人知道,这场豪雨,其实并非噩梦的开端, 而只是在缓缓拉开一场最最美丽的神话故事的序幕。

神话在积雨放晴的时候,终于露出她天马行空的足印。那天的阳光真是久违, 整个乐清县,似乎就是被这一缕金色惊醒。人们推开门窗,便震撼于那无可言说 的美好——那是神仙云车之辙,还是织女妙丽无双的手工?但见七种颜色缤缤纷 纷,仿佛信手一笔,被谁随意涂抹在天际,如惊鸿,如舞凤,如游龙,如吴带当 风,飘飖欲去,而终于飞去。

这道彩虹之所以特别精彩,自然在于她不仅只是一道彩虹而已。她还意味着, 大家在这场豪赌中的最后胜出。只是在事后,种种异象接踵纷至,人们才渐渐明 白过来,原来这道彩虹,其实不仅是彩虹,甚至也不仅意味着孤注的保全,她还 是——据后来的种种解说,这道跨海经天的长虹,看起来象龙,其实,也就是一 条变化无穷的飞龙。

这条龙就是在那一天,从彩虹的另一端——东海里跳起来,一跃入了大龙湫。

大龙湫离城八十里,在雁荡群瀑中以落差取胜,其七十丈的高度,足以让枯 水期的山溪在漫长的跌落过程中,分解为仅可分辨的云烟飞沫,毛毛雨一般,娇 娜无那,撒入湫潭。不过当时距山洪暴发只差一线,那水势就不必提了,说是银 河飞落也好,轰雷崩雪也罢,落差七十丈的洪水总之势不可当,从连云嶂顶砉然 砸落,日日夜夜,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地捶击着湫潭。

这声音自比不得毛毛雨的甜润,隆隆万钧之中,未免巨细靡遗地吞噬掉人们 脆弱的听觉。所以那时候,散在附近山峰上樵采的人们,水声中总当少生两只耳 朵,闷头作业罢了。只是这日清晨,要不得多少辰光,就在彩虹淡褪之际,他们 的耳朵,忽然间,又都长回来了。

很难形容那种突然清静的感觉。仿佛小孩子把玩的竹管水枪,天地外也有那 么位尊神,那么只水枪,刹那之间,尊神一拉水枪里的活塞,抽气也似,便抽离 掉一切声音。

静。只是静。

一瞬的懵懂过后,人们全无意识地回头,便看见——那条龙。

那条龙通身银亮,正破开清晨流动的薄霭,抖动须发,从湫潭中昂首直上, 欢快地吞吸着从嶂顶飞落的千丈巨瀑。阳光从山隙洒过来,斜射在它素白的鳞甲 上,水气蒙蒙中七彩闪烁,幻出又一道耀人眉宇的飞虹。

今天七月初一,便是这条龙落入大龙湫的日子。而以巨瀑闻名天下的大龙湫, 在叫了多少年的“龙湫”之后,这五年中,也终于显得名符其实了。

伙计卸下门板。不过今天六不医馆的准时营业,在一年一度银龙圣诞迎神赛 会的一片欢腾中,并不被人注意。街上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却只有那支由于 赛会的影响而短了不少的候诊队伍,应和着伙计的动作,鱼贯走入店堂。

最头里是一个十七八岁、龙精虎猛的少年人。一套半旧的夏布衫裤穿在身上, 宽松中还是掩不住肌肉的虬劲。这模样自然让人看了诧异,他会有什么了不得的 重病,至于一早就在医馆门前排队,还巴巴排在第一位?果不其然,这人大步走 到店堂深处诊案前面,并不就坐求诊,却道:“郑先生,我师父……”

诊案是一张宽大简单的榆木翘头案。由于四诊法中的望诊需要观察病人气色, 就近光源设在北窗边上。诊案上的陈设也简单,一具石砚,一架瓷笔山,笔山上 搁着支秃笔,笔管末端轻压一叠素笺。在朝着病人的外侧,安闲地放着一只败了 色的青布脉枕。

诊案后便是这家医馆的主人郑不健。可有半百年纪,偌大名声,穿得却也跟 这些陈设一般素净,只是一袭浅灰色的苎布衫子,因为自小病痿,坐在双扶手轮 椅里,一只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捏把扇凉用的竹骨折扇,并不打开,看去表情 寡淡,也不晓得在听这少年说话没有。

“下一个!”侍立在郑不健身侧的小书童也不等这少年说完,童音嘹亮,脆 然叫道。

远处候诊长椅上,原本紧排在这少年身后,是一位中年妇人,此时便在一老 一少两个男子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少年有些发急,往前一扑,高大的身躯几 乎就威压在诊案上方:“郑先生,我师父病了!很重!能不能请您出诊?”

“我家先生从不出诊,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可是我师父真的……”

“麻烦让一让!”

说不得这么两句,后面三人早相将着走过来。那年轻些的见这少年碍事,老 实不客气,往他胳膊上只一推。少年往旁边一缩,仍坚持着不肯放弃全部阵地, 继续作进一步的努力:“郑先生,我师父他……”

这句话仍然没有说完。郑不健探出折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嗒、嗒” 两响,店堂内便是一片寂然。那妇人走上来,也不知在裙内穿了什么,臃臃肿肿 地,在父子俩的搀扶下好容易弯腰坐好,垫着脉枕,向前伸出一只左手。

“怎么了?”

“下头出血,”老年男子代答道:“都绝经好几年了,这又忽然……也没日、 也没夜的,白天只能坐在马桶上,夜里裹得再多,也总流得满床满席子——是人 呵,怎么禁得住这样失血?”

“多长时间了?”

“十几天了,也吃过几剂药,总不见好。您先生这边,又特别难等……”

郑不健徐徐伸出手去,却不拿脉,先朝妇人手心探去。辰初时刻并不燠热, 那手心里却热乎乎地泛着潮气。

“经常出汗?胸闷不闷?”

“闷……热,”妇人脸色萎黄,嘴唇上干燥得尽是血丝:“只是热,到了晚 上,一躺下来,更是……那时偏又不出汗了。”

“小腹呢?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就是胀得厉害,又肿又胀,满满地,一直往下坠……”

“以前流过产?”

妇人急忙点头:“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怀了孩子,又不是第一胎,便不很 上心,出门时一着紧,被门槛绊了一跤,结果……”

两个一问一答,渐渐现出妇人的全部病征。因为是妇科病,先前那少年站在 一旁,听不是,不听也不是,尴尴尬尬向门外扭过头去,便见门外的那一番热闹, 愈发闹腾了。

几部鼓吹自辰初从东街头龙王庙发出,沿着东街一路走来,已经近得可以听 出昆山腔的水磨曲调。由于今年赛会会首是沙船帮,此时走在赛会队伍最前面的, 就是一个硕大的巨橹五桅海船模型。船头上披红挂彩搭着小型戏台,台上两个少 年戏子,一个衮袍玉带,一个翠珥明珰,都打扮得别一种俊俏风流,在唱一出叫 作《南海愿》的折子戏:“甚缘故抛撇下碧琉璃水晶宫阙,纵觑着蓬莱缥缈,三 十三天无情也,争忍轻别,闪得奴波翻南海,不是鲛人,哪得珠泪如许?”

小花旦唱功如何且不遑深究,只这唱词倒着实天下无双,单为本地所专擅独 美,却是说的这条银龙,也就是今日里这位寿星的故事。这寿星自五年前于大龙 湫惊鸿初现后,关于他的诸种传说,便在方圆百里内不胫而走。其中最为大家认 可的,自然便是眼下正在传唱的这种,经过文苑梨园的去芜存精、添油加醋,更 无法不显得有来有去,令人信服。

原来这打东海跳出来的银龙,说起来也是熟人,在东海龙宫排行第四,也就 是那位被陈塘关哪咤剥皮抽筋了的龙王三太子的弟弟。虽然根出同源,这位四太 子年轻血性,悲天悯人,却很不同于他王兄的冷酷骄横。当五年前飓风在乐清湾 登陆,破船摧屋之际,目睹黎民涂炭,四殿下深心惨恻,便一再与他父王敖广抗 颜力争,终至于勘破天界虚妄,毅然反出龙宫。

这出戏,便是说他反出龙宫之后,破云飞至南海,与未婚妻南海九公主洒泪 话别。此时戏台上九公主水袖抛转,哀婉的唱腔惹得四太子肝肠寸断,那扮小生 的敛泪唱道:“说什么地老天荒,丹砂九转日月长,莫不是真火喷三昧,欲焚尽 仙家心肠。

呀,是天界真虚妄,是人世真惨伤……“

笙簧声中,十数名铁塔般的大汉扛着海船模型,自医馆门前健步而过。街两 边看热闹的人群见船底下大汉整齐,船头上少年俊美,轰然爆出阵阵采声。更有 一群追蜂逐蝶的浪子,爱俏争春的媳妇,再加上爱吼两嗓门的戏迷,竟不管后面 的精彩节目,一路直追着海船而去。

余下众人早知道剧情,一来二去,龙女被龙子感动,两人心意相通,便一起 发下力挽狂澜、拯民水火的大愿。至于再后面的事,又是另一折戏了。两人合力 逼退淫雨,化作经天长虹,救了五年前那场天灾。四太子却因此而遭至天谴,被 天庭一个霹雳,打落至凡间的大龙湫。

这天上谪落的妖龙,却是人间膜拜的尊神。此时此刻,街两边看客大多都在 香烛店买了线香,专等迎接四太子法驾。夹街门面更是隆重,为了四太子福佑烝 黎,都在当门处隆隆重重摆上灯烛香案,队伍过来时早一起点燃,一条街上顿时 青烟燎绕,宛若金仙下界,祥云四起,香氛袭人。

但法驾却还早着。海船后面,又是百货行业的一个新鲜玩意。十几根长杆, 舞着条会演幻术的彩绘木龙。那龙须翅翕张,仰首朝天,一会儿从口中喷出簇簇 烟火,一会儿又摇首摆尾,朝两边源源不绝吐出花卉糖果,惹得两边的顽童尖声 笑叫,上前厮抢。

如此一起一起,眼花缭乱直过去了数十起,渐渐地梵音震耳,丝竹精严,才 是正主儿到了。打头十二只龙旗,后面一只大纛,一只豹尾,再后面是日月山河、 青龙白虎、风云雷雨、江河淮济、天马天禄、木火水金诸色旗帜,矛戟刀斧、金 瓜锤钺、骨朵镫杖诸般兵器,俱各排成四列,被百来位甲士操执着,整整齐齐步 过长街。

这一队过去,后面就是十二对幡,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十二对 幢,青龙幢、白虎幢、朱雀幢、玄武幢;十二对灯笼,纱灯、绢灯、琉璃灯、料 丝灯;十二对掌扇,雉扇、红扇、团黄扇、黄双龙扇;最后才由一对金提炉、一 对廛尾拂引出一张由二十四名大汉扛抬的绣金曲柄三层黄盖。

四太子便王冠冕旒,龙袍玉带,巍然端坐在黄盖之下。清晨阳光越过屋脊, 穿透三层黄罗伞盖,恰到好处地替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粉。

队伍行进到这里,街道已经沸腾了。就连医馆里的待诊病人,也一轰跑出来 争睹四太子出巡的风采。整个医馆内,先前那妇人一家三口早已拿药离开,此时 除去主人家,便只剩下两个外人。

一个是那少年,他自然是还想乘这机会,继续游说医家出诊。而另一个,也 不像是来正经看病的,生得高个头,红脸膛,颔下三绺长须乌黑飘逸,头上扎一 顶软脚襥头,青袍凉靴,态度从容,设使腰里悬的再不是一把乌金鞘绞丝柄单刀, 而是青龙偃月,就很让人怀疑,是不是关圣帝君也跑出庙门,来凑今天这个热闹 了。

“郑先生!”由于门外喧声大作,少年只能扯开嗓门:“我师父病了!他是 个隐士,已经很多年不下山,所以……”

郑不健却只管向美髯公看去。那人脸色红润,分明不带病容,出乎大家意料, 竟直接在案前坐下,刮骨疗毒也似,很气派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腕。旁边书童抽空 子递过一杯热茶,郑不健喝了两口,这才向下缓缓落指:“怎么了?”

这平淡的声音落在门外的一片喧嚣里,哪里还有个响儿。那大汉猜到是问他 病情,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夜大醉,到如今有些病酒……”这声音 虽然有意提高,混乱里一样没个下稍。再要象那少年般嘶吼,一来年纪不是,二 来又要影响脉象,正为难间,忽觉腕上一紧,对面郑不健轻取已毕,三指下劲一 压,又往深处重取脉象。

“怎么了?”大汉微微一笑。

郑不健并不回答,其实也没听见,三指一移,挪上另一只手,或轻或重,反 复按取。本来极少的表情,这时节愈见得稀薄了,直仿如一张白纸。而一直握在 左手的那把折扇,此时代替了神情,却在手指间一点点地张开,渐渐张到尽头, 原来扇面上并无笔墨书画,光光的也是一张白纸。

这情形在一上午中却是仅见。大汉看看不对,渐觉有些洒脱不起来,强笑道 :“到底怎么了?”

郑不健道:“你最近可遇上什么异常的事情没有?”

两人自说自话,四目相视,互相只看见对方口唇翕张。那大汉再顾不得风度, 扬声叫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便是这一声大叫,也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门外四太子羽葆鲜明,蜂拥而至, 但听钟鼓铙钹一阵狂敲,直把整个店堂都作了回音壁。东西南北四面墙,一时声 波齐振,四面八方,震得店堂里一片声嗡然作响。

这下自然更得不到回答。那大汉徒劳盯了郑不健一眼,从那两张白纸上,哪 里推得出什么端详,由不住焦躁起来,一按刀柄,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外,正 迎着黄罗伞盖下四太子披着朝晖,群簇群拥,严妆而来。

这宝像高可两丈,却是四年前第一个赛会期间由各行业聚资,专请高手名家 雕就的一座价值不菲的檀香木像。神像作礼服打扮,冕板上拖着长长的天河带, 前面垂挂的九串玉琉随着队伍的行进微微晃动,时尔露出四太子年轻俊美的面庞, 光滑的额头下眼皮微垂,神光脉脉,仿佛在慈悲地照拂苍生。

大汉手按刀柄,焦躁中一仰头,便撞上四太子悲悯的眼神。神明的洞察无微 不至,猝然间看得那大汉一愣,忽地热血上冲,戟指骂道:“你是什么泥塑木雕 的鬼物,也敢这样看我?”

四太子不言不语,只口角微噙一丝笑意,仿佛在原佑下界凡人的无知冒犯。 那大汉本来闷了一腔火气,此时更焰腾腾直窜上来,一拔单刀,飞身而起,只在 一名扛抬大汉肩头稍一借力,窜上宝座,蓦地冲天而上,单刀挥出,照准通天冠 下那颗脑袋便砍将下去。

刀光在三层黄盖下暗沉沉地一闪,喧闹中也没听见什么声息,只有四太子微 笑的面孔忽地向前俯冲下来,在突出的膝盖上一弹,落下底座,咕噜噜向前滚去, 一声闷响,正中左侧一名扛抬大汉的后脑。

巴斗大的半个木头,从两丈高的地方跌将下来,那势道还了得,只砸得那大 汉一声不出,血如泉喷,软软地往前倾跌。其余二十三人见势不妙,一起卸力, 巨大的坐像“咄”一声落在地上,刹时间尘土飞扬,幸喜还未失去平衡,只见前 后左右一阵摇晃,总算没有翻倒下来。

那使刀汉子踏着神像右膝,顺势回头,一眼瞥见周遭惊愕的面孔,忽地纵声 大笑,刀尖往下一划,割断玉带,又再一挑,直将那领江牙海水五爪白龙袍从神 像身上挑将起来,见原本高贵的龙神卑污地露出两点玉乳,这才返嗔作喜,当下 也不再去看病了,就势挑着这袭龙袍,往房顶上一跃,拖拖拉拉地像是扯着一面 雪白的花绣大旗,一路放歌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一片沉寂中,前后行列里犹有丝竹鼓吹隐约传来,衬得 这场面愈发荒谬,如同一场离奇梦境,根本不能让人置信。半晌,一路跟随宝座 左右的龙王庙庙祝往前一扑,五体投地,一把抱起那沾满血迹尘土的半个神头, 伸衣袖拼命拂拭,拂拭着,拂拭着,忽地哑声大哭。

“造孽、造孽呀!恩将……仇报,天神要降罚的……这回我们是完了,统统 完了……电打雷劈、风刮水淹……死无葬身之地……”

带着哭腔的声音寒碜碜的,艳阳下说得众人一身鸡皮。四面看看,似乎已有 雷公电母、风婆水师不知什么地方,驾着阴风,嗖嗖赶来。眼看着就要将大家电 打雷劈,风刮水淹,磨成齑粉,卷离阳世。风声中仔细听去,索性连前后的音乐 都一发渺茫了。

半晌,负责这次赛会的沙船帮一位姓柳的主事定一定神,一边指挥手下看视 伤者,一边扬声道:“这个天神降罚的,有人认识么?”

看来并没人知道。往人群中左右看了半天,才有几个犹犹豫豫道:“只看见 是从这家医馆里出来的。”

柳主事仰头认了下招牌,一掀衣襟,大步走进医馆。那被砸伤的汉子也就近 被抬进来求治。惊愕的人群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略微回过劲,都要看这无法无天、 天神降罚的大汉到底是谁,跟着一涌而入。

门外发生这样大事,门内郑不健坐在北窗之下,却连姿势都还没有变过,这 半天来,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就是看着众人黑压压涌进店堂,也好象视若无睹, 手中一把折扇,脸上一脸平淡,上下呼应,依旧是两张白纸。

出了事的人阵脚大乱,却顾不得看他脸色,踉踉跄跄冲进店堂,将诊案上东 西往旁一撸,早七手八脚抬上伤者。那伤者趴伏着,仍然昏迷不醒,除了后脑破 裂,被单刀砍断的冕板更顺势插入耳根,切得左耳只剩一点油皮连在根上,软沓 沓挂在脸侧。此时鲜血从两处伤口泉涌而出,众人虽然撩起衣襟拼命捂住,夏天 的单衣薄裳,却哪里管用?只见那血贴脖子、顺诊案,滔滔汩汩,直流得满地里 一片鲜红。

郑不健闻到浓重的血腥气,白纸般的表情才勉强回了点人气,缓缓翻转折扇, 有些烦倦地掩住鼻端:“清风,我们回去吧。”

众人一愕,都不知这算什么意思。却见那叫清风的书童抓住轮椅椅背,推着 郑不健就要转进后堂。柳主事慌忙上前一步,抢身拦在轮椅前面:“先生慢走, 救人要紧!费用方面,自有我们沙船帮一力担待,一切从丰,不必担心!”

郑不健依旧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孔,低声道:“清风,你说给他听。”

“是,”清风答应着,伸手向门前一指:“这位先生,难道你没看见我家门 上招牌么,六不医馆?所谓六不,最后一条,就是心情不好……”

柳主事在这当口,哪里还去跟他罗嗉。只一把抓住轮椅扶手,不由分说,将 郑不健倒推回去:“伤势紧急,心情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医生,总得治病!你 自己看,再这样下去,止不住血,就是一条人命!”

“一条人命,与我何干?”

不带波澜的声音激得柳主事心里一寒,忙乱中抬头,便与郑不健的眼睛撞个 正着。这眼睛……或者可以说是漂亮的吧,竟有着婴儿般的两湾眼白,隐隐泛出 莹洁纯澈的冰蓝色,再配上一双透明然而绝无波动的淡茶色眸子……

两人在不及一尺的距离中对峙着。柳主事宛如一根拉紧的弦,那淡茶色眸子 却仍然一派冷淡:“我的规矩雷打不动,不高兴,从不治病。”

“抬、抬出去,抬出去!”柳主事急得有些结巴,但还是立刻作出应变。

然而这时候再要抬出去另换诊所,也已经不可能了。满街里看热闹的人还在 不断往里涌进,算来这两间门面的店堂能有多大,除了北窗下被沙船帮帮众合力 围出一块空地,其余地方早挤个满满当当,连药柜的柜台上都站了人,真正腾挪 都难,更别提还抬着这么个重伤者进去出来的了。

“大家让一让!大家让一让!没什么好看的,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呵,请大 家让一让!让开一条路!”

虽然声嘶力竭,这样的呼吁却并没取得什么效果。纵然门内有心让开,也挤 不过门外那股汹涌逆流。柳主事看看无奈,一咬牙,只得还是放下姿态,继续向 郑不健求恳:“郑先生,人命关天,还是请您高抬贵手,其它什么,可以先放一 放……”

“不好了,不好了……”

话未说完,照看伤者的人群早是一派躁动。柳主事一惊,一眼瞅过去,只见 那大汉失血过多,已经止不住地抽搐起来,被人四下里按着,犹然手足乱蹬乱颤。 鲜血到这时还是无法止住,透过布帛指缝向外涌出,只是比起先前,显然量已少 得多了。

“郑先生!”

淡茶色的眼珠依旧古井不波,只手势略微变动了些,那把扇子闲闲一抬,懒 懒抵住右额,索性连整张脸都遮却了:“清风,我们进去。”

清风应声向内推转轮椅。车辙刚转,案上那大汉猛力一蹬,整个人软瘫下来。 四周围刹时间一片静寂。半晌,一个胆子大些的,迟疑着伸手去探鼻息:“没气 ……没气了……”

柳主事倒抽一口凉气,抢上去也在口鼻下一摸,半天作声不得。猛一扭头, 只见清风撩开布帘,就要将轮椅推过门槛,忽地冷笑起来:“且慢!郑先生,才 刚那个带刀汉子,从你门里出来的,究竟是谁?”

纸扇后一无声音,轮椅却是停住了。柳主事厉声喝道:“郑不健!今日银龙 圣诞,你不摆香案迎接,不敬神也罢了,竟敢丧心病狂,收买外路凶手,做下这 等大案,渎神亵神,坏我乐清一地风水,该当何罪!?”

人群被这一喝,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也有恍然大悟的,也有心领神会的, 齐齐从活人横死的复杂情绪中挣脱出来,众目睽睽,一起看向这见死不救的医馆 主人。

“大家说,这样恶人,该当何罪!?”柳主事继续大喝。

只一个屏息的短暂间歇,店内店外,便卷起一阵滔天怒潮——“砸!”

“砸了他!”

“砸他个祖宗十八代!”

郑不健移开挡脸的白纸扇子,前店后家的这套屋子,便在眼前呈现出一副劫 后凄凉。两个时辰过去,人群的愤怒终于改变一切。不止屋瓦一空,连地砖也绝 无幸免,一块块都裂成蛛网相似。土石犹然,更不必提那些木制的家具、门窗、 牌匾、柜台、百眼橱,以及百眼橱中贵贱不等的各式药材。至于医馆内唯一的贵 重摆设,那架舶来黄檀座钟,更是在劫难逃,小天使的一对石膏白羽毛翅膀,被 无数双大脚踩在鞋底,是已经彻底地还原为一堆粉末。

人群闹得凶,散得也尽。大天光的,这不祥的街道上已没了人声。那大汉尸 身早被沙船帮抬走,而残破的四太子神像,也已重新起驾,带着零落的仪仗,凄 凄惨惨转回龙王庙。此时此刻,从光秃秃的门窗往外看,对面店铺家家关门,空 荡荡的青石板街道上,就只有正门前一滩血迹惹人注目,已经干了,黑紫黑紫的, 招来大群的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舞。

正午的阳光被梁椽切成数个硕大、灼烫的光柱,从屋顶一泄而下,带挈着无 数微尘,在阳光中狂躁舞动,填满屋宇的每一寸空间,连着暑热,一起逼得人透 不过气来。郑不健坐在灰尘影里,低头看看扇面,那扇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粉 屑,一振手腕,重的扑簌落下衣襟,轻的便也往上飞腾,加入灰尘的群舞,呛人 鼻息。

躲在轮椅背后的清风听见主人有了动静,这才惊惶不定地钻出来:“先生… …”一边说,一边畏畏缩缩四下里看去。只见一片残破不堪的废墟中,暴民已经 散尽,药柜上伙计更早跑得精光,可是靠西壁角,原先放黄檀座钟的那块地方, 居然还站着个人。

却是先前要求出诊的那个少年。如今神气也比清风好不到哪里,怔怔忡忡地 站在一侧,看见清风打量他,才从碎砖烂瓦中拣了条路走过来。一直犹犹疑疑走 到郑不健面前:“郑先生……”

郑不健只是低头看着扇面:“没听说么?我不出诊。”

“是,您不出诊,”少年忙道:“我是说……才刚听他们说,城里客栈不许 留您……您要是……暂时没得去处……我家里还有一间空屋……”

郑不健从扇面上翻起眼来,直盯他看了半晌。看得那少年又慌忙补充道: “不是出诊,不是要您出诊!您心肠这么刚硬……也不指望……况且我师父那脾 气,您就是愿意出诊,他也未必……要不然……”

“小子,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一愕,忽听得门外“啪嗒”一声鞭响,在空寂的长街上带起回音,十分 劲亮。杂着一阵马蹄声,怕不有三数匹,叮呤呤鸾铃声响,从西头驰过来。当先 是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起落间踏过门前血迹,惊得绿头苍蝇一轰而散。后面才是 两匹白马拉的一辆黄花梨轻车,窗口处嵌着西洋烫花网格玻璃,从店门外一晃而 过,但见白的雪白,黄的娇黄,亮的晶亮,好不俊生齐整。

马车驰过去,那青骢马上骑者往店堂里一张,却又带着马缰绕转回来,在门 前一跃而下。看这身手伶俐,谁也不想倒是个斯文打扮的青年人,生得清秀机灵, 在一堆破烂中觅路进门,四下里一打量,向三人打圈儿拱手,一口南京官话说得 韵致悠扬:“借问一声,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一路上没个人影,连店家也都不做 生意?”

郑不健并不作声。清风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那少年左右 一望,只得代充主人:“是出了点事,也渎了神,也死了人。”

“多谢小哥。请问这里有一家六不医馆,是在哪里?”

少年一愣:“只这里就是。只不过……今天……恐怕不能……”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便见那青年人掷下马鞭,一掀衣襟,就瓦砾中冲 着郑不健翻拜下来,朗声道:“扬州百草堂弟子张阳,参见师叔!师叔老人家万 福金安!”拜了四拜,立起身,从怀里摸出封书信,双手递将来。

信的落款便是扬州百草堂主梅知节。在空中僵了半天,才由惊惶甫定的清风 接过去。张阳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小哥,就是清风师弟吧?果然生得精神! 大家都说师弟的辩证论治功夫,已经深得师叔心传……咦,师叔这是在重修店面? 只可惜师弟年小,帮不得师叔的忙,弄得这大热天,还要自己出马,晒在这太阳 地里。倒是师侄今日来得巧了,今后这些琐事么……”一壁说,一壁往扇袋里摸 出把玉竹杭扇,哗地打开,却是幅青碧碧的西湖风景,往郑不健头顶一挡,什么 柳浪闻莺呵、花港观荷呵,便一起往下投下阴凉来。

郑不健却不拆信,淡淡道:“多年不见,你师父好?”

“好!”张阳举着扇子道:“师父一切都好,尤其年纪越大,记性儿是越好 了,什么八百年前的小儿科,跟师叔同门学艺,扎一只蛤蟆,剖一条毛虫什么的 啦,等等等等,无不记得滚瓜烂熟。整日家唠叨得,堂内这些师兄弟们,谁不痛 恨多生了两只耳朵?其实谁不明白呢,也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象他那样脾气, 那样俗人,师叔哪里会看得上?”

郑不健轻哼一声:“找我什么事?”

“还不就是被他唠叨不过?”张阳叹道:“没奈何,大家伙儿这才差我走一 趟,接师叔扬州玩儿去。本想着也是白跑一场,前几年师父创立百草堂,师叔还 懒得起动呢!不成想这回倒是巧了,师叔偏偏修房子,这怕不有几十天麻烦个不 了?索性都交给师侄,等师叔从扬州回来,也慰了师父的相思,这里也都一切清 爽了,”一时安排得高兴,向外高叫道:“老七!”

又是一声鞭响。先前那驾马车在街尾宽阔处掉过头,一片铃声清脆,驰到门 口停下。马车夫在大太阳底下压着顶白色凉笠,看不清面目,手握长鞭,斜签在 轼板上,但见青鞋净袜,扎缚得甚是利落。

张阳朝马车一指,继续游说郑不健道:“师父知道师叔不耐跑动,所以特别 订制了这辆马车。师叔请看,胶皮的轮子,驾辕的这些子骏马!马车夫更是万中 选一,再妥当不过的人选。包管走起来轻便稳当,再没一丝不妥。再说了,就是 师叔懒怠动弹,清风师弟年纪小,小孩子家贪玩,带他出去玩耍玩耍,总也是不 错的。不是师侄夸口,这时节我们扬州那边,保障湖红桥碧波,柳绿荷香,游人 之多,真真比这扇子上的西湖还好玩呢!至于这里,一总交给小侄,包管帮师叔 翻修得漂漂亮亮,绝错不了!”

郑不健半掩着脸,只是冷冷一笑:“天知道你师父遇上什么难题,却让你来 临时抱佛脚。可惜我就只得这么一个身子,你也要我去,他也要我去,倒是跟谁 的好呢?”

张阳一愣,这才又重新注意到那少年,诧然道:“这位小哥,敢问你请我师 叔做什么?”

那少年低声道:“我师父病了,所以请郑先生出诊。”

张阳放下心,待要向郑不健回话,却听郑不健冷笑道:“小子!你慌的什么? 我明明听着,才刚还要腾房子我住。按说有个先来后到,可论亲疏又是人家—— 如今我也懒得多费脑筋,左右是个安身不得,这样,只我手上这把扇子,你们谁 抢到,便是谁了。”

张阳跟那少年都是一愣,便见郑不健一扬手,将那把白纸扇子扔将出来。这 人不良于行,手上却还有两把力气,只见扇子越过两人,扇头朝前,飘飘然落向 前方。张阳本是伶俐人,一愣过后,立即足尖一点,离地扑出,朝扇子飞射而去, 右手一伸,已经触到扇骨。

那少年却有些不甚情愿,默然朝郑不健一瞅,这才一扭头,往前奔去。也形 容不来那种速度,腿脚一起,后发先至,倒比张阳还快了一步,一手摸到前面扇 头,待要抓住,眼前光影一闪,那扇子忽地一沉,陡地往下掉落两寸,顿时脱却 掌握。

少年一惊,抬头看时,扇头却是被一根长鞭卷住,随着鞭稍往下一沉。鞭柄 握在门外那车夫手中,一沉一卷,早收了扇子回去。少年兴起,哪里肯舍?顺势 一掌打出,拦腰斩中长鞭。长鞭被这一截,劲力霎时中断,鞭梢一软,抓不住物 事,扇子便自半空中落将下来。

少年离这扇子却近,奋力向前扑出,伸手便抓。那车夫抛开长鞭,虚飘飘切 来一掌。少年五指抓出,撞上掌力,只觉指尖一疼,直如抓上一块钢板相似。大 惊下欲要加力,那车夫已经到了,且不去管扇子,五指一削,劈向少年胸口。少 年撤指回防,两人眨眼间过了数招。

那扇子无人料理,自管飘飘荡荡坠将下去。将要及地,车夫却似背后生了眼 睛,翻足一踢,又踢将起来,重新飞向半空。等得两人再过数招,扇子去势已尽, 又再下落,被车夫略一耸肩,恰恰巧巧,不偏不倚,正好插入腰带,一张白纸扇 子打开了扁在腰背上,甚是风流潇洒。

张阳早在店门外大声鼓起掌来:“精彩,精彩!老七好俊的身手!”

那老七得了扇子,脚下一滑,退开两步,向少年一拱手:“得罪,得罪!”

少年这才看出斗笠下那张脸孔,原也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向他歉然一 笑,收了扇子,递给张阳。张阳拿着扇子交还郑不健,一时真是掩不住万分得意 :“师叔,我不是早说过,咱这车夫万中选一,万万中选一,绝对就没有半点差 池?咱们这就走么?可还要收拾些什么?”

郑不健漠然道:“你觉得我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收拾么?”

张阳笑着点头,便去推动轮椅。却被老七抢上来,扣住椅背只一提,连人带 椅提在空中,拣路走出屋子,将郑不健稳稳当当放入车厢。

这一来才知道,张阳那番话倒也不是全然夸张。起码这车厢果然度身定做, 轮椅一进来,椅背正对着后厢壁两个梅花状的活动铁环,两下里一锁,霎时间固 定了。四周家具也都打得贴切,对面是木榻,左边一张小几,上面摆着青花茶具、 装小食品的八宝攒盒,妙的还有个深腹冰盆,里面冰水半融,湃着一盆时新瓜果。 右手边是一张竹制书架,零星插了些闲书、医书。座位前面,放着踏凳,踏凳边 搁着个小银唾盒。为防蚊子,右壁角还种了盆枝叶亭亭的夜来香。所有用具为了 方便旅行,都用暗钉固定在车底上,半些儿摇动不得。

可能是因为有冰,车厢又做得高大轩敞,四壁黄花梨密封,玻璃窗上拉着厚 厚的水绿色天鹅绒帘子,顶上架着遮阳油篷,里面跟外面竟十足两个世界。张阳 看着老七放下踏步,清风也走进车厢安顿下来,这才掀开车帘,笑嘻嘻探头交待 :“师叔,我就把你交给老七了。他这人可比我妥贴得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就是。别的不多说,一路顺风!”

郑不健却还是一脸淡漠。虽然被安顿得如此妥帖,想师兄弟俩同门学艺,当 年性情就不甚投合,一个阴死阳活,一个直肚直肠,如今二十多年不见,梅知节 白手创下百草堂,早是闻名江湖的人物,郑不健却依然是个小地方的草头郎中, 双方地位这一悬殊,感情自然更该淡漠。而此番竟有一个费上如许心机,巴巴来 请另一人相见,按常理测度,只怕也是其辞愈甘,其旨愈深。当下也懒得答话, 折扇一合,在板壁上轻轻一敲。

车厢外老七会意,执起长鞭,便朝那少年转身一揖:“适才呈让,着实惭愧 得紧。本该尽力盘桓,只是事务在身,不能久留。大家山长水远,如蒙不弃,有 暇时尽管来扬州找我。”

少年只是呆看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七朝他一点头,坐上轼板,长鞭 一扬,两匹辕马各挨一击,马车也就起动开来,一时间走得轻快平稳,奔出东街, 折而往北,一路穿城而去。转眼出了北城,眼前是条还算平直的官道,沿着乐清 湾,一路往东北延伸。

在城内耽搁了些时,时间已经不是很早。盛夏天气,更是说变就变。原先那 日头虽说吹着海风,也恨不得将人晒脱几层油皮,如今还未走到半途,就有些不 对。先是奔驰中那股热风扑着脸,突地冷了。展眼往天际看去,太阳依旧,东南 边却有一抹乌云涌动,渐渐往上翻将起来。

好在这日不赶路程,不过是在八十里外的大荆镇上歇宿。饶是如此,紧赶慢 赶,堪堪奔到镇外,天色已然大变。但见南边乌云聚成云山,排山倒海压将来, 一古脑将夕阳压进云层,一时日色昏晦,四下里阴风乍起,忽地半天空一个霹雳, 呼喇喇,大地齐响,已是漫天大雨浇将下来。

老七只戴顶凉笠,自然架不住这样瓢泼大雨,刹时间浇个浑身透湿。两匹辕 马被暴雨一淋,更迷了眼,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靠着缰绳长鞭策引,勉强 奔入镇子。那镇子上的人,谁知比他更要狼狈。四下里只觉着一股惊惶的气氛迷 漫在街道上,路上行人也不躲雨,倒是纷纷抬起头来看天。那天上黑云茫茫,大 雨漫漫,却哪里看得出什么?

一路驰过去,只捕捉住人群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天呐,天呐!”

“神灵呵……”

“四太子……”

“遭不完的灾殃……”

好容易将马车赶入客栈里马厩卸下,那客栈里伙计说的话愈加异怪了。两个 人一个提壶北上,一个端盘南下,在走廊上劈面相逢,便一个问:“你说恰是头 劈成两半,可怎么是好?”一个答:“是呵,光粘起来也不象话,然而另换一个, 脖子上可不又要再挨一刀?”

“那么是整个重做?那就……”

“那就花费大了。檀香木可不便宜,上次你家摊了多少银子?”

“也早赚回来了。四太子多灵呵,这几年的生意……”

“可不是,只恨这天杀的贱奴,好端端惹下这场灾祸!真是庙上长老卜过了, 这场大雨,要下三个月?那不是……”

“所以让舞龙呢!”

听来听去,大致才算明白了,原来是这地方神灵出了点问题。为了取悦这个 叫做四太子的神仙,消灾弭祸,保佑一方水旱无忧,镇上决定明日大舞龙灯。这 家客栈看来也摊了一条,当天晚上,也不管雨水还在淋淋漓漓地下,店里伙计就 已摆开阵仗,点起十数盏油纸灯笼,在前院子的大天井里练起势子。

这一天郑不健主仆遇事颇多,加以奔波劳累,晚饭也没吃什么,早早歇下。 老七服侍爷儿俩安寝已毕,闲着无聊,自坐在外间隔着窗子看舞龙。那龙其实也 没什么看头,下雨天没有披上锦缎龙衣,只是个竹编的空架子,加以伙计们身手 也算不得十分可观,看了一会,也就睡了。在雨声中朦胧到三更,院子里才练完 了,收灯散去。这后面才稍微睡得沉些,不图里屋清风又不知出了什么事,猛可 里连声尖叫起来。

老七一惊,也不及穿衣服,原留着蜡烛,慌忙拿了,精赤着上身,就跑进去。 只见清风从枕头上一头翘起,满头大汗,坐在青纱帐里。

“怎么了?”

清风惶然看他半晌,好容易收了汗:“我梦见……山,好多人推着山来压我, 我往哪边跑,它就往哪边压,怎么跑,都跑不掉……”

老七放下心,隔着帐子拍他两拍,安慰道:“没事没事,做梦嘛,又不是真 的。天不早了,快些睡吧,等下睡着了,包管再做个好梦。”

“我怕,”清风却不管,一把拉住他手,央求道:“七哥哥,留下来陪我。”

老七放下蜡烛:“那好,我穿件衣服就来。”

“你冷么?”

“倒不是冷,”老七轻轻挣开手,笑道:“这样光着膀子,在你家先生面前, 成什么样子?”

清风奇道:“那又怎么了?先生每每爱看我光膀子。”

老七也不答应,径自去了,才到外间,又听清风叫道:“七哥哥,可有什么 吃的没有?我饿了。”

再回来,便带了车厢里的八宝攒盒,又装了一盘子瓜果进来。清风便从盒子 里翻零食吃,老七闲坐无事,自拿柄小刀,在旁削梨。那小刀不过寸许长短,还 没得中指长,烛光下却是格外有些惹眼。清风从盒子上抬起眼,往边一瞅,先看 见褪在一边的刀鞘。

那是小小的个绿鲨鱼皮鞘,可有七八分长,捏在手里软乎乎的,好不可爱煞 人。再向老七要过刀身来看,刀刃雪亮是不提了,那刀柄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成, 琥珀般浓黄,上面嵌着细细的螺钿,比丝线粗不了多少,映着烛火,一闪一闪的, 却是个蝇头大的行书“蓝”字,笔笔分明,好不轻盈飘逸。

“好漂亮的刀儿!”清风爱不释手,玩不得一会,油然而起吞没之意:“七 哥哥,你这么大的个人,用这样一柄小孩子家才用的小刀子儿,可怎么象话?不 如送了我吧!”

老七笑着拿回刀子,削掉下剩的梨皮,递将过来:“你要是喜欢,赶明儿另 送你一把。这个可不成,也是人家送我的,没见着上面还有个字么?”

“我知道,”清风嘻道:“就是你心尖儿上人送的吧,这么巴巴地带在身上。”

老七失笑:“就你鬼灵精,还不赶快吃了梨睡觉!尽是这样混闹,吵得先生 也睡不着。”

清风分辩道:“吃过东西,哪能马上睡觉?要积食的嘛!再说,倘是先生真 困了,一定是闭着眼的。你看他现在眼睛睁得这么大,哪里是个要睡觉的样子?” 说着,拿过小刀削了片梨,塞入郑不健口中。眼见郑不健面无表情,一口口咽下 去了。

“看!”清风道:“要是先生困了,一定不会吃梨。所以也不是被我吵得睡 不着。我知道,都是为了白天的事,心里不高兴。”

“白天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先生不治病,那些人把医馆给砸了。”

老七沉吟道:“说死了人……就是他?”

“是呀。可要是这世上根本就没先生这么个人,这人还不是一样要死,又关 先生什么事?”

老七半晌不语。清风等了一歇,看不透他的脸色,心里一恨,忽然发起狠来, 一挥手,蓦地扔掉刀子。那刀锋快的,随势穿破纱帐,就扎在桌子上,扎得刀柄 一阵颤晃。老七一惊,却听清风道:“我知道,你跟他们都是一样,象我们这样 见死不救,原是活该!”

老七一怔,慢慢探手拔起刀,归了鞘,才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要是世 上根本就没先生这么个人,这人自然得死。可就是因为有了先生,这世界才该有 些不同呵。”

清风疑惑地看着他,恍然如有所悟,却又似懂非懂。老七也不给他解释,站 起身来,在帐子破处打个疙瘩,替他掖好帐脚:“时候不早,明天还要赶路呢, 睡吧。”也不等清风回答,径自袖着那柄螺钿小刀,转出外屋去了。

第二天自是谁都没能早起。直到吃过中饭,大家才上了路。那雨依旧时大时 小,淅淅漓漓下个不停。官道本是土路,这一来吸满雨水,弄得泥浆满地,地面 松陷,常常承不住车轮,马车未免走得十分艰难。路上还碰到些同样狼狈的舞龙 队伍,虽然常被泥浆拔去草鞋,毕竟人人做出一派欢欣鼓舞的模样。遗憾的是那 受尽侮辱的神灵似乎并不领情,这样一直走了七八天,直出了浙江省境,四太子 管辖不及,天才真正放晴了。

当天走到南直隶常州府宜兴附近,在山脚下一家野店打尖。正当中午,天一 晴,气温也就上来,这家店门口却好有两棵大槐树,南边那块树荫里已经停了辆 车,两匹拉车的灰马去了嚼头,正在树荫下啃草皮。老七便将马车赶入北边树荫, 先让清风推着郑不健进店歇息,这才卸车厢、松马轭,正忙着,忽听店里有个声 音道:“郑先生!”

回头一看,那野店里情形先时也都看在眼里了,靠路边只得两个窗口,一个 窗口边上坐着一家三口,一对中年男女带个小女孩儿,看来就是那驾马车的主人。 另一个窗口原不见人,这时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将出来,站起来招呼郑不健。晒得 发黑的一身肤色,浓眉大眼带点憨气的神态,却是几天前在六不医馆交过手的那 个少年。

那少年也早看见老七,跟郑不健打过招呼,便走出店门来。一直走到北边树 荫下,脸上带抹见生人的羞涩笑意,向老七道:“我跑过头了,这几天,才等到 你们。”

“你等我们?师父病好了么?”

“病倒没有……时好时坏的。只是听我回家这么一说,便说扬州是个好地方, 素来高手如云,比如江湖四大世家里面,东方世家便在……”话未说完,却见老 七并不在听,只把双眼睛看向路边。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大路上走来个 人,太阳底下压着顶竹编斗笠,肩上搭着瘪塌塌的蓝布褡裢,腰里挂着个酒葫芦, 布衣草鞋,慢慢走过来,似乎是上城里买卖回来的乡人。

少年看一眼,又道:“所以师父要我来见识见识,谁晓得我太性急……”

“就跑过头了?”老七笑着拍拍马颈。

少年笑道:“是呵,幸而还是遇上了,要不然我人生地不熟,到了扬州,还 不知道该往哪里找呢!”

老七随意听着,且不进店,只管靠在树上乘荫凉,拔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却从眼角打量路上那人。只见那人自北而来,大太阳下,大约晒得快干瘪了,一 边赶路,一边拔开葫芦塞子灌几口酒,好象也要乘凉的样子,见这边树荫人多, 便往南边拐过去。

那少年见老七不答,忐忑道:“只是我这样……是不是太冒昧了?”话音未 落,忽然感觉到什么,背上一凛,朝南看去。

南边那人已经走到树荫底下。树荫下那两匹灰马正埋头吃草,并不看人,其 中一匹顺着草根,渐渐吃到那人脚底。那人喝了两口酒,将葫芦掖回腰间,伸袖 去抹嘴唇。这个动作碰上树荫里漏下来的散碎阳光,忽然光芒一闪。少年心中一 跳,凝神看去,却见那亮光竟是一只匕首,藏在那人袖里。那人一抹嘴,手腕一 翻,匕首便掣将出来,随手一攮,连个声音也没有,直攮入马脖子里去,顺手一 绞。

这事故却出乎大家意料。连老七也没想到这人乔模乔样,竟只为杀一匹马。 少年尤其看愣了神,只见那人攮了马,也不转身,自撒开大步,扬长往南而去。 一直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想起来要追,大喝一声:“站住!”拔步便赶。他原 本身形飞快,这一奔只如离弦之箭,老七伸手欲拉,一下却没拉住,眼看着他身 影一闪,没到树影后去了。

那攮马的原本还不在意,听得后有追兵,也就使劲狂奔起来,两个一追一逃, 转眼到得前面山口。那人看看逃不掉,蓦地转身,朝少年上下一打量,拱手道: “不知来的是哪路朋友?河南青龙寨在此公干,一向少候!”

少年道:“快跟我回去赔马!”

那人一怔,嘴角不觉泛起一丝冷笑。少年性起,右手一舒,便朝他领口抓将 过来。那人欺他年轻,也不闪避,劈面便是一拳,打在那少年掌上,忽觉一股大 力从掌心直冲出来,一时不能自己,往后直飞出去,一跤跌在地上,慌忙爬起来, 没命价逃往山后。

少年拔步欲追,左足刚抬,耳背后风声乍起,却有一物去势劲急,朝着背心 疾射过来。此时重心半在前方,无法腾挪,忙迫间一拧腰,只见那物贴着腰胯直 飞过去,“咄”地一声,抖颤颤插在山子石上。刚只大致看清是一枝羽箭,嗖然 一声,又有一只带着弦响,直奔后心。

少年左足还在半空,腰也拧到极致,只得右足吃力一跳,斜刺里直窜出去。 一时但见树影山影流光乱闪,这一窜已不可谓不快,蓦地屁股一疼,第二只箭却 终于还是没能躲开。吃痛中落下地来,往后一旋身,只见身后山林寂寂,日影当 空,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少年吃了亏,锐气顿失。吃了这一箭,也不能再去追赶凶手,只得一跛一跛, 回到野店。那野店现在的热闹,却是非比刚才,只见店主人带着几个伙计,乱纷 纷在伤马前围了一圈。只是人虽多,对于马的伤势却是毫无补益,七嘴八舌议论 纷纭中,只听见说:“天杀的!我们这里可不是没王法的地……”还没说完,见 那少年带箭回来,忙道:“这又怎么了?”

少年还未答话,早被老七上前一搭手,两个相将着回到店内。这店内跟先前 倒还没什么不同,郑不健自是懒管这种闲事,事主则更奇怪,仿佛扎的不是他们 的马也似,依旧安安静静坐桌上吃饭。见少年带伤进来,那中年男子才起身离座, 跟老七两个,将他在一张空桌上按倒,看那箭上带不带毒。

少年蹶屁股趴在桌上,模样儿甚是狼狈,迟迟不见后面两人动手,有些急了, 直道:“怎么了?”

老七忽道:“咦,你师父怎么也来了?”

少年一惊,刚一抬头,那男子早是手起,一把拔起箭来。没等他痛呼出声, 左手又一按,洒下满把金创药粉。幸喜这一箭的势道已让先前那一窜消去不少, 伤口并不是很深,这一按,阻住鲜血流势,药粉便起了作用,慢慢收干创口。按 得一会,那男子运转内力,在手上烘热一贴膏药,起去左手,随势往伤口上就是 一贴。

一切妥帖,少年捂着屁股站起来,便看见搁在桌子上的那枝箭。不过半尺长 短,乍一入目,最特别的地方是箭羽,用染料染成靛青,宛若盛夏山林的颜色。 箭头也颇惹眼,竟好象不沾血迹,从一团血肉里拔出来,依旧白亮白亮的,略对 光线,便现出近箭杆处的两个阴文蝇头小字:思远。

“思远,那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嘿然道:“没要紧。是在下惹了点事,却害少侠受累,甚是歉疚。 路途中无以补报,只能就此别过。他日山长水远,后会有期,”一转头,向那边 桌上唤道:

“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窗口边那女人应了声,便牵着女孩儿下座来。一直走到男子面前,却朝他侧 头一笑,看得少年不自禁一呆。那男子回她一笑,一俯身,抱起女孩儿,胡子拉 茬的,就在她脸上一亲。女孩儿比清风还小着两岁,扎着丫角,只脸色透着些苍 白,咯地一笑,忙乱着四处闪躲。

一家子就这么亲热着出门,到树荫下用剩下的那匹灰马套车。那店里人见他 们要走,慌忙来拦:“客官要到哪里去?地方上出现这样事,例要报案,地保马 上就要到了。”那男子哪里理论,套好车,搀着母女俩坐好,一抖丝缰,震开伙 计双手,长鞭一挥,逼退人群,驾着那辆小车,吱吱呀呀,艳阳下一径里往南而 去。

店主人见留他们不住,连声叫苦,慌的又进店来,向众人道:“事主已经走 了,几位客官可要留下来给小人做个证见。再说这位小哥,你总得养伤?再说我 们南直隶可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也不过三天两日,凶手必然抓到,那时候你这一 箭之仇……”

少年听说要留下来见官,未免耽误时日,也不愿意,却又不好拒绝的,只顾 看着老七。老七在手指间拈弄着那枝羽箭,很老道地道:“青羽箭孟思远,北绿 林第三大寨河南青龙寨第三把交椅,这样的事,只怕官府也不愿意管。你白找他 们做什么?难道常州府城里东方世家清野园,是不管事的么?”

店主人一摊手:“就算他们管事,没有苦主,我报的什么案?可若是不报, 以后若为别的案子翻出今天这烂事儿来,我又是个匿情不报!你们客人家,哪里 知道我们生意人的苦处!”

老七微微一笑,手指一弹,却将那支羽箭轻轻射入他怀中,晃悠悠挂在衣襟 上:“我教你个巧儿。这孟思远是河南人,怎么越过界来,跑南直隶东方世家地 盘上作案?所以今儿这事呢,就是没有苦主,清野园也必然管定啦,你就放一万 个心吧。”

店主人见他手法奇巧,对江湖上事又如数家珍,虽只是个马夫,举手投足间 自有一股大家气派,料知有些来历,反正不是善茬,强留不得,只得罢了,勉强 道:“若是这样,自然大家省事,”一转头,向伙计吩咐道:“三儿,把大青骡 备好,我要骑去府城。”

少年见店主人不再罗嗉,松一口气,只是喃喃念叨着:“北绿林第三大寨, 河南青龙寨第三把交椅,青羽箭孟思远……青羽箭孟……”

“怎么着,”老七微一掀眉:“还真想报这一箭之仇不成?我看还是罢休, 就凭这样的江湖经验,天知道你师父怎么敢放你出来。那人跑得不急不缓,有恃 无恐,摆明了就是有接应么。事主都不追,你跑得那急!”

少年脸上一红:“君子报仇,十年……他从背后偷袭,射我这一箭,这个仇, 我总是要报的。”

老七摇摇头,撇开这话题:“这半天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那少年想来屁股确实很痛,怪笑得直是呲牙咧嘴:“我其实……嗯,姓路, 其实也不是真姓路,就是很多年前,师父从路边拾的我,就姓路了——路无痕。 这个”无痕“的意思,是指一种高明的捕猎术,毫无痕迹地杀死禽兽,这样的皮 毛,卖起来,才值钱……”

这天下午起程,路无痕就带着明显有痕的屁股,爬上车厢,趴在轮椅对面的 那张卧榻上,跟三人一道,往扬州出发。这一来,自然就是整日伏在郑不健对面。 鉴于两人在医馆中的相处并不怎么水乳交融,此情此景,真是好不尴尬。这少年 也别无他法,只得从书架上胡乱抽些闲书来看,遮挡过去。

不图连抽几本,都是医书,不是什么《外台秘要》,就是《幼幼新书》,还 有《重楼玉钥》、《金匮要略》,未免触景生情,猛可里想起师父的病来,索性 就抱了一堆医书,在榻上猛翻。连翻数本,那《幼幼新书》是儿科,《证类本草 》是药书,《世医得效方》是伤科,《十产论》又是妇科,翻了几页,接连抛在 一边。

清风见他忙得不亦乐乎,道:“你要找什么?”

“哪一本是治心口疼的?”

清风直笑将起来:“哪一本都治,又哪一本都不治。”

路无痕不解其意,便听清风道:“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了病征,一对医书, 就能自己治好——那还要大夫作什么?殊不知有了病征,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 这书里最要紧的,就是教你辩证论治。就是说,如何从心口疼这样的病征里,看 出后面的病因来。说不定同样的病征,病因会完全不同的。而要真正弄清,辩证 的花样又多了,八纲辩证、气血津液辩证、脏腑辩证、六经辩证……什么叫八纲? 就是表、里、寒、热、虚、实、阴、阳,随意一种病征,不经辩证,又怎么知道 他是寒呢、热呢、虚呢、实呢?没准儿把寒症当作了热症,虚症当作了实症,那 可就……所以辩证功夫好不好,大致就是名医与庸医的区别了。其实说起来,名 医跟庸医看的书,还不都是一样?所以我说,这里哪一本书都治,又哪一本都不 ……”

看看路无痕早已听呆,清风一转口,又道:“再说你也胡涂,放着先生在这 里,何必自己劳神?你师父既然病了,带他来治就是,其实先生心情不好的时候, 到底还是很少。”

路无痕回过神来,叹道:“他若是肯来,我倒也不费这许多事了。”

“那你慢慢劝他就是。是治病,又不是害他,他还能不识好?若怕这样子迟 延误事,便强架来也成。实话说,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再讳疾忌医的人,让大 夫两句话一吓,自然也就老实。”

路无痕再叹一口气:“他是我师父,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哪里强架得了? 劝也劝不通。你不知道他那性子,只怕比郑先生还倔着些!说起来人都不信,就 那么个名字,我问了十几年,至今还都没问出来呢。”

“名字?”

“是呵,我与师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居然会不晓得他的名字,你说可好笑 不好笑?”

清风一愣,忽而激动起来,拍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清风直点着头儿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师父在很多年前, 必定是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被朝廷画影图形,所以才会这样隐姓埋名。也所 以呢,你想要知道他的名字,也容易得很,我有个表哥就是衙门里的,几时到他 那里翻翻通辑犯的图形,其中必有一个,就是——你别笑!这么着,我们打个赌 吧,你敢不敢让我表哥去见见你师父?”

路无痕只是笑:“我师父是个文雅人。”

“文雅人就不会犯案了么?”清风道:“那些江洋大盗,可不见得个个生得 横眉怒目。我在表哥那里见过多少!有些人,你根本想都想不到呢。我记得最清 楚的,一个秀才,看,一个秀才!生得那模样,细长长的眉儿,细长长的眼,鼻 子也细长长的,长脸儿,薄嘴唇,好不文气!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这样的人,也 犯下案子了呢?还是那么大的个案子!”

“什么案子?”路无痕起了兴趣。

“烧了学宫!”清风道:“连烧的法子都奇巧,人想不到的,他偏想得出来。 原来趁夜里放了好多个大风筝,每个风筝底下挂着一小罐油,都飞到学宫上面, 怎么着一抖绳子,就高高洒下来。那样深夜,只怕里面住着的人,睡得迷迷糊糊, 还以为是天上下雨呢!后来,就落下一根火炭,那火势,救都来不及,把学官跟 他老婆一起烧死了。”

“他老婆?”

“是呵,就是他老婆跟学官好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烧!你还想不出来,烧完 以后,他又干了什么?”

“什么?”

“他又回家,杀掉他儿子,才五岁!然后跑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呵,这都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路无痕倒抽一口凉气。又听清风道:“那时我还问表哥,就算他老婆不好, 怎么要杀儿子?连我表哥都胡涂,想来想去,说,莫不是他生的?后来衙门里来 往,恰巧碰见那地方办这案子的人,说那孩子跟秀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 那么,真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了——看,这就是文雅人干出来的事——我到 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秀灵灵的,又像是发愁,又像是……老那么看着你,里面 不知装着多少事……”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姓钱,”清风忽然道:“你师父姓什么?”

路无痕定定神,跛着腿把医书又都插回去:“管他姓什么呢,总之不会姓钱 就是了。”

“那可不一定,你师父多大年纪?”

“快六十了。”

清风释然:“那就不是。那人做案时也才二十来岁,如今应该是三十多…… 但也有可能,伍子胥一夜白……”正指手划脚,划到一半,手臂忽然痉挛,一下 子僵在空中。

路无痕笑道:“伍子胥一夜怎么了?一夜被人点住了穴,收不回胳膊来?叫 我声好哥哥,就饶了你。”

清风用力去推那只胳膊,却哪里动得了分毫。嘻嘻一笑,正要依言求饶,忽 又想起什么来,却把胳膊伸到郑不健面前:“先生!”

郑不健一路上都懒怠言声,如今也只是一抬手,往上扳开轮椅扶手。那扶手 原来是空心的,这一扳开,露出底下一个长长的柳木扁盒。打开盒子,内里平整 铺着大红丝绒衬垫,垫子上银光闪闪,别满了一整排形式各异的银针,短的可有 寸许,长的竟有一尺。眼看他从中挑了一支短的,约一寸六七分长,在口内含得 温热,叫清风坐在踏凳上,照准他左肩井穴便刺了进去。

路无痕瞪眼看着,便见随着银针的捻动、深入,那只胳膊渐渐松软,终于放 落下来。略顿片刻,郑不健徐徐收针。清风在车厢内活动几下胳膊,只觉关节灵 动自如,还有一股热气从肩井穴直达指尖,贯满整条胳膊,好不舒畅。一时得意 之极,向路无痕道:“怎么样?我家先生本事还不错吧?”

路无痕连连点头,正找不出赞美辞儿,车厢前壁“通通”两响,却是驾车的 老七在外面用鞭柄直捅,边捅边问:“什么?点穴也能解?”

车厢里无限幽怨地叹了口气:“是——呵!”

年轻人总是容易相处,况又在人地生疏的旅途,不要一两天,三人早打得一 团火热。老七被两个小的追喊为“七哥”、“七哥哥”不提,连路无痕,也变成 了“路兄弟”、“路大哥”,就只有郑不健食古不化,在这样欢快的青春气息中, 依旧整天价平板个脸,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闲话不说,这日下午,四人终于行到地头,自南门钞关驰入天下闻名的古城 扬州。说起扬州,自然不能不提运河。流经此地的京杭运河,自春秋末年,由吴 王夫差凿开第一段邗沟,沟通江淮水运以来,历经隋、元二朝的大规模开挖,贯 通海、黄、淮、江、浙五大水系,自北京至钱塘,纵横数千里,早成为南北交通 的巨大动脉。正所谓“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扬州正 当此路要冲,地势兼南北,北货不得不由此而南,南货亦不得不由此而北,一来 二往,怎能不富甲天下,名震一方。

虽然三人此来,都不是为的扬州富裕,但繁华世界中那种挥金如土的气质, 却未免深深浸透在居民的每一口气息之中。尤其从钞关进城,一路直行,过埂子 上,南、北柳巷,都是扬州城的繁华所在,但见店铺相连,商品繁丽,行人接踵, 穿戴奢华,玻璃窗外,更时有高门大户的朱门石狮、飞檐翘角,曳着日影流光, 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一直驶入百草堂所在的天宁街,这些飞逝的光影才蓦地顿住了。路无痕跟清 风心醉神迷,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远处锁呐声声,夹 着几声哭嚎,透过板壁隐约传来。街道两旁的行人,包括车马,都纷纷往两边店 铺的檐口下靠去,腾出中间一条大路来。两人往前一看,一时间头顶上的太阳都 觉得失去温度。

只见前方一片白茫茫的魂幡飘摇,纸钱纷飞,一长串人马几乎看不见首尾, 抬着棺材纸马,一色的麻衣如雪,挽歌哭嚎,逶迤行来,却是撞上了好一支浩大 的出殡队伍。

“晦气!”清风呸道。

然而晦气的还不止此。队伍走到近前,那些繁复的葬仪家生才看清楚了,原 来并不全是魂幡,最前面是四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白底黑字,墨汁淋漓写了几 句让人油然惊悚的文字。最左边一杆白旗大书道:死不瞑目!后面几杆旗子,意 思层层递进,依次为:仇深似海!血债血偿!直到最后一面旗,才总算平静了些, 却是在叹惋着:魂兮归来!

两人瞪眼看着,只见大旗后无数出殡人众,呼应着旗上字句,无不一脸仇深 如海的沉重,冤仇待雪的凛然,腰间鼓囊囊地,全都真刀真枪,带着硬戳戳的家 伙兵器。

这种出殡自然为两人生平仅见。清风看了一会,直是摇头:“看来这人是被 仇家整死的,嘿,真是笨!卧薪尝胆是要秘密的么,这样大张旗鼓,不是让仇家 ……”正说着,队伍里忽有个汉子蓦地转头,两道眼神电冷光寒,朝玻璃窗内直 射过来。

清风吃了一惊,顿时住口。眼看这汉子就要走过去,又觉得不甘心,正要再 说两句,队伍中忽有一把纸钱被风吹转,扑簌簌扑上窗口,一时千片万片,都轻 悠悠打上玻璃,一下子撩乱了世间万象。

刹时间连心情都异样地有些迷乱了。清风怔了下,再没说什么。未几,纸钱 飘落下去,又看见大旗后面的铭旌,这死者原来竟是个离乡背井的陇西人。一个 外地人过世,而能在数千里外的扬州掀起一场如此规模的出殡,自然又是一桩异 事。然而车厢内也再没什么评论,不多久,等这队伍过去,马车重新起行,往西 拐入一条小巷,叫作坡儿下的,鸾铃声中深深走了一会,这才“吁”地一声,在 一扇半旧的木头门前停将下来。

这便是百草堂的后门。门内听得车声,早有个十七八岁的伶俐小厮过来开门, 看见老七从车上跳下来,“呀”的一声:“是七爷回来了!天宁街上陇西金刀王 大爷出殡,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时候过去的?”

“就是今天凌晨。这种天气,不好久放,所以立刻也就要下葬了。”

“梅先生呢,怎么样?”

“听前面人说,不是很好呢,从凌晨起,到现在也没吃一口饭,”小厮说着, 见老七将郑不健从车厢里放下地来,慌忙上前道:“这就是郑先生吧?小的宝象, 听说先生不耐吵闹,所以这里就是我一个人服侍了。这位自然是清风小弟了?这 一位……”

“是我兄弟,姓路,”老七道:“路途上挨了孟思远一箭,待会儿,你要记 得换药。”

“知道了,”宝象一边答应,一边推着郑不健的轮椅,小心翼翼越过门槛: “呸,孟思远什么东西,也敢射路爷一箭!咦,他是河南人,怎么往东边来了?”

“还不是为着这件事。照这样看,他们也是毫无头绪,”老七一壁说,一壁 跟着轮椅跨步进院。

这院子却是个背阴的小院,规模不大,玲珑有致的,朝北三间正屋,两廊下 各有一间披厦,东边是厨房,西边住仆人。院子里剩下的地方差不多都搭了葡萄 架,这时候藤牵蔓扯,招来一院子的荫凉。时正七月,恰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了, 满架子绿叶中间,难免镶珠嵌玉,透亮晶紫,一串一串,挂得累累垂垂,看去好 不诱人。

一行五人从葡萄架下依次穿过。前面三人也还罢了,只后面的路无痕与清风 都是少年人家,看着满架熟透了的葡萄,各各吞咽一口口水。正满眼紫色,不图 已到正屋,两人一掸眼,都是一愣。

这正屋里的摆设却是好不眼熟。当门一张榆木翘头案,案上简单设着笔砚。 斜对面则搁着架黄檀座钟,镀金边玻璃门上一个西洋小天使拿着小弓小箭,正在 天空中鼓舞翅膀。

清风奇道:“怪哉!这跟我们家的东西倒差不多。”

宝象笑道:“这是梅先生怕你们想家,特别布置的呢。不信你再到两边卧室 去看看。”

清风果然都跑去一看,那卧室跟正屋差不离,虽不完全等同于他们在乐清城 的住宅,气氛之中,总有几分相类。这一来更奇了:“大家平时又不往来,梅先 生怎么知道我们家里的布置?”

宝象正不好回答,难得郑不健在旁插了句嘴,冷笑道:“他是什么肯上心的 人!这些琐碎事儿,也都是别人的心思吧?天知道他是碰上什么烂事,莫不成才 刚出殡的那人,嗯,从天宁街出的丧,就是他治死的?却在我面前这样弄鬼。”

“如果是为着这个,那先生现在才来,也已迟了。”

“不迟,”宝象忽而插口道:“才刚去一个,后面的还多着呢。”

清风大惊:“什么?后面的还多?那是……瘟……瘟……”

“都胡扯些什么!”老七在宝象肩头重重一击:“郑先生不过是来散散心, 四下里玩一玩罢了。等有闲时候,又有精神,或者会跟梅先生探讨些医理,至于 后面什么什么的,干先生什么事?嗯,大家看这里两间卧室,郑先生一间,路兄 弟一间,现在就安顿下来吧?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宝象,有什么不妥帖,我 是要揍他的。”

宝象让他这一打,疼得肩膀一缩,由不住鼓起嘴来:“好主子!才一来,什 么事都还没有呢,威风就摆出来了,要揍我!”

清风听着不对:“那七哥哥你呢?还是跟路大哥住一起?”

老七盘着手里那根长马鞭子,却是答非所问:“我去看看梅先生,治了这几 个月,人毕竟还是去了。就算见惯的,心里总也……你们自己安顿吧,等有闲了, 我过来找你们。”说完,也不等众人答话,径自出门,跳上马车,但听鸾铃声响, 依旧赶着去了。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人已走了,急也没有用。半晌,清风问宝象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真是瘟疫?”

路无痕倒一时聪明起来:“如果是瘟疫,那旗子上应该不会写什么‘仇深如 海’——咦,难不成是没治好,他跟大夫仇深如海?”

宝象被老七说了一通,却不敢再胡乱开口,只道:“大家也别尽是问,等住 下来,一边玩,一边散心,到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清风见他不说,哪肯甘休,自顾点头道:“好吧,待会儿等七哥哥回来,我 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这日老七竟没有再来。众人吃过晚饭,沐过浴,直等得月升月又落,长 途旅行后无不人困马乏,支撑不住,只得各自歇息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朝 阳初升,明亮的阳光穿透繁密的葡萄叶子,院子里才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敲门声。

“来了!”清风叫道。

然而那响的不是前门,却是侧壁直通内院的一扇小门。那来的也不是老七, 宝象一开门,便进来个蓝袍灰须的清瞿老者。

这老者倒是熟门熟路,跟宝象只略一点头,便即进来。宝象仓促行了礼,赶 忙三步两步跑去通报:“郑先生,梅先生来了!”那屋子里郑不健素性早起,这 时正坐在翘头案后喝茶,一抬头,便见他师兄百草堂主梅知节袖着双手,慢慢踱 上台阶。

梅知节人如其名,二十多年不见,还跟从前一样,生得梅竹般劲节。可能几 个月前会稍许丰腴一点,如今是越见清瘦了,连颊上皮肤也因为失去肌肉的撑持, 在脸上打了无数的细碎褶子。大概是缺乏睡眠,眼底的褶子尤深,看起来像是眼 眶上镶了道深刻的黑边。一直走进堂屋里来,便朝郑不健微笑道:“师弟一向安 好?”

郑不健搁下茶杯,轻哼一声:“残废一个,好得了么?”

梅知节微觉尴尬,扫了其余人一眼。那堂屋里原本还呆着路无痕跟清风,此 时见师兄弟俩言语参差,哪一个不是识相的,早一溜烟跑开去,却到院子里摘葡 萄玩耍。

宝象顷刻间送上茶来,也立即避开了。梅知节自掇张椅子坐下,揭开盖碗, 徐徐拨弄里面飘浮的茶叶。拨了半天,也没喝上一口,又重新盖起:“我遇上麻 烦了。”

郑不健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梅知节并不理会,自顾低声道:“这都好几个月了,我仍然无法从这么多相 同的表征中,找出内里真正的病因。寒热燥火?七情疫疠?痰饮?虫积?都有相 象之处,却又都似是而非。好在病人也多,便每一个,试用一种治法。治了几个 月,结果你也看见了,昨天已经去了一个。而剩下这些,我也肯定没有走对路子。 所以接下来的事,应该就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嘿,行医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 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毫无办法……”

“那就放开手。你是医生,又不真是救生救死的菩萨。”

梅知节长长吐一口气:“帮我一帮!当年在师门,也总是你受师父褒奖。我 知道师父心里,一直都认为你是他最好的弟子。”

“亏你想得出!”郑不健微微一哂:“多远的事了……为了师父的几句夸奖, 病人廉价的感谢,那样卖命,以为正在攫取医者的光荣——嘿嘿,有时候想起来 也好笑,我毕竟也还干过这样的蠢事。”

“所以每次听人说你见死不救,我总是无法相信。”

“你现在总该信了。”

梅知节凝视着他,忽地起立,一把抓住椅背,推着轮椅便往外走。郑不健怒 道:“你做什么?”梅知节并不答应,直将轮椅推下台阶,转向边门。郑不健看 看身不由已,拍着扶手叫道:“清风,快拦住他!”

清风慌忙丢下一串葡萄,赶来救驾。刚刚奔到近前,便被梅知节长眉一掀, 瞪眼道:“我跟你家先生有些话说,不干你小孩子家事!”

清风吓得一缩,哪里还敢再往前去。院子里路无痕跟宝象正是战果丰硕,一 人捧着满满一盆紫晶晶的熟葡萄,看师兄弟俩如此纷争,也不晓得如何是好,眼 睁睁看着梅知节将轮椅推出边门,扬长而去。

半晌,还是宝象先醒过神来,忙抱着葡萄直嚷嚷道:“没关系,没关系!吃 葡萄,吃葡萄!师兄弟俩吵吵架,什么大事呢,什么大事呢!”

虽然不是大事,梅知节这一动粗,两个闹得却未免都有些上火,一路上只是 默不作声。出了边门,外面就是百草堂的药圃,一径里浓阴匝地,碧树参天,藤 萝牵衣,朝花待放,清晨露蝉声声下下,从树叶底下替两人噪出一腔烦闷。只见 轮椅穿花拂柳,顺着卵石小径,曲折转往药圃深处。

不一晌到得一间木屋前面。那屋门从内关着,梅知节上前敲门,里面便传来 喝问。听得回答,那门才吱呀一声,开了。这一开,倒让郑不健吃一惊,只见门 里面贴着两边墙壁,齐刷刷坐了整两排人。

两排人还都不是好相与的。看面相,一个个已经眉横目怒,更不提腰间全实 沉沉挂着兵刃,有刀有剑,有鞭有锏。更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也作这番威猛打扮, 不用说,自是昨日出殡的那个什么陇西金刀的亲属了。

这些人见是梅知节,一起恭恭敬敬站起身来。梅知节只是随意一点头,从旁 拿支蜡烛,点燃了,推着郑不健进去。这一进去,才又发现木屋原来并不真是屋 子,只是个地道口,往里一走,便见光线霎时暗了,地面打着螺旋,渐渐沉将下 去。

两人在烛光中顺着地道一直下行,拐了几个弯,抛开后面两排人马,走不多 久,前面又是一扇门。这回门内却只有两个人,也不象前面那些人形容可怖,却 是二十八九岁的一位青年公子,带着个少年小厮。小厮开了门,公子便立起身, 向两人微笑道:“梅先生,这位就是郑先生么?”

梅知节点点头:“有劳六公子。”

“份所当为,”那公子微一躬身,态度温雅地目送两人离开,一柄长剑吊在 腰上,剑柄端头镶着块胭脂宝玉,烛火中光滟滟的,看起来不象凶器,倒似是王 子公孙的贵重玩物。

再往前走,便到了地道尽头的平地上。平地约有四五间房屋大小,触鼻一股 浓郁的辛香味道,应该是百草堂平时放细料的地方。此时也不知是从哪儿采来的 光,这深深地底下,竟豁然明亮起来,可以看出里面深深浅浅,被板壁隔成数间 小屋。

梅知节到这里,便灭了蜡烛,将郑不健推向第一间小屋。小屋里听得声音, 早有人过来开门,这回却是百草堂的弟子,向两人行礼道:“师父,师叔!”

进了屋,便见那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只是一张被铁柱圈起来的木榻,榻边一 桌一椅。那桌上除了药罐食水,最引人注目的是还放着柄黑黝黝的单刀。病人身 躯长大,躺在榻上,几乎与榻一般长短。出乎郑不健意料,竟是个癫狂患者。两 手两脚都被铁环紧紧锁在铁柱上,腰间也横了一道老粗的铁链,看见生人靠近, 抑不住暴躁起来,便欲跳起,往上连连耸身,被几道铁家伙锁住了,只顾挣扎。

“今天怎么样?”

那弟子道:“比昨天又觉得狂躁些,清晨还叫了一阵。”

梅知节转眼问郑不健:“你看是什么症候?”

郑不健微微一笑:“师兄是天下名医之首的百草堂堂主,何等精深的医术, 还用得着我看?要依我看,也不过就是个疯子罢了。”

梅知节并不管他奚落:“疯子没错。却不是一个,再跟我来。”

木屋用板壁隔开,从侧门穿过,便到了另一间。一眼望去,这间屋子一模一 样,有一名百草堂弟子照料病人,卧榻上也锁着个彪形大汉,正在那里拼命扭动。 如此一连往前穿过七间屋子,便见着七个疯子。前面几个身量跟躁劲都大些,越 往后,肌理消损,躁劲减小,只另有一股慑人的神气,从眼神中透将出来。

梅知节在最后一间屋子停下轮椅,道:“疯子原不奇怪。只是七个人一起疯 了,你说是不是怪事?”

“也不算什么。无非是百草堂生意兴隆,师兄医术高明,所以普天下疯子, 都到你这儿求医。既如此,别说七个,就是七十个撞在一起,也不是没有这种可 能的。”

梅知节苦笑点头:“倒是没错,病人是来自好几个省。不过好好的人,突然 发病,连症状都一模一样,这不奇怪么?而且,身量也比普通人大了一号。要说 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原生得魁梧,那也罢了,更绝的是还有一种,七个人也都一 样,你猜?”

“那还用猜,吃喝拉撒总是一样。”

梅知节也无奈他何,只得道:“说来真是咄咄怪事。这七个人,要论武艺, 江湖上都可称得一流高手。这也罢了,更巧的是,连兵刃也竟一样,统使一把单 刀,这可怪不怪?总不至于真是巧合?”

“这样说不是生病,原来是江湖仇杀?”郑不健却还是隔岸观火,且带着些 形容不出的幸灾乐祸:“怪不得这么防卫森严。那呆在地道口的,就是这些人的 家人?守得那么死,想是怕人进来再次加害?至于地道里那位,不用说,更要厉 害了。”

“那便是东方世家的六公子。算来江湖四大世家,东方南宫西门北宫,论名 望论武功,自然都以东方世家为首,有他守在这里……”

“人家守得一时,可守不得你一世,”郑不健微微冷笑:“这样说来,这就 根本治不得了。天知道是什么人跟使单刀的犯了红眼,做下这等手脚,你却把他 治好——那人恼火起来,不要把百草堂一把火烧掉?”

梅知节也不暇去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叹道:“医者父母心,若真能治好,便 被人烧了这几间屋子,倒也罢了。只是几个月过去,哪里有个头绪?所以远迢迢 请你过来,大家可以集思广益。你先看看这人脉象。”

郑不健哪里肯动,却被梅知节捉定右手,放到那人腕上。只这么微微一握, 脸色忽地一变,原本透着浓浓的讥嘲,刹时间翻成一张白纸。

梅知节兴奋起来:“怎么样?”

郑不健并不答应,两只手都切过脉,脸上愈加没有表情。却反转轮椅走回去, 一一取过其余六位病人的脉象,半晌,终于道:“奇怪!”

“确实奇怪,你看出什么了?”

“你以为能看出什么?”郑不健冷笑起来:“我是奇怪象这样的,你也居然 肯治,明摆着都是死人!”

梅知节脸色一黯:“你也这样说?可是古来素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说, 虽知病情不好,总是希望能够挽回。我先把这几个月的症状、治法以及我的推想 跟你说说。”

郑不健微微冷笑:“这可真是感谢得很!其实呢,你要想不起我时,便从头 至尾想不起来,那也罢了。治了这几个月,治得差一口气,这才想起你师弟,一 古脑塞来七个死人——你是嫌我还不够穷?人家砸了我医馆,你还要砸我招牌?”

“便是砸了招牌,这次也只好强你帮这个忙,”梅知节愁眉苦眼的,长叹一 声:“不是小事,七条人命!再说,还不晓得有完没完。半年来,这已连续发生 九宗,另一例是河南青龙寨的二寨主,黑道上我就不管了。江湖上都管这叫连环 疯魔案,或者干脆就叫单刀案。从案情上看,九个人天南海北互不相识,同遭此 厄,不像是有共同的仇家。假设最不幸的猜想属实,江湖上突然出现奇怪魔头, 专跟单刀作对,那麻烦可就大了,不尽早找出治法来,那还了得么?”

郑不健哂道:“你倒挺会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

“左右你又不使单刀,想那么多干什么?”郑不健淡然道:“再说,难道江 湖上使单刀的,就都有那么蠢,瞧着势头不对,还不统统改使双刀。”

梅知节气结,一时想不出词儿反驳,只得忍下口气,继续向下介绍病情: “说正经的,这病怪就怪在,全身上下,找不出半点伤痕。若说是中了毒,八个 人发病时,有一半以上是在亲朋身边。其它人武功不济,倒安然无恙,那这毒究 竟是怎么下的呢?若说是慢性毒,下在饮食中,则他们与家人所食又并无不同。 而且,说到几种厉害的慢性毒药,比如苗疆和湘西的蛊毒……”

正在娓娓叙来,忽见郑不健扳开轮椅扶手,从里面取出针盒。梅知节一喜, 以为他就要放手诊治,却见郑不健从针盒里拈出一根毫针,一回手,竟朝他自己 左手扎了下去。

那扎的地方却是神门穴,医理上主治惊悸、怔忡,极有安神作用。眼见他轻 扎三分,进留搓捻,只把梅知节师徒看得莫名其妙。也不过片刻功夫,郑不健退 出针来,依旧放入针盒,收回扶手之中。

梅知节看不明白他的花样,也不想被这不相干的花样岔开话题,继续道: “比如苗疆与湘西的蛊毒,中在人身,必有外部症状,皮肤上或青或紫……”正 说到这里,忽被那照料病人的弟子很小心地截断了:“师父……”

“怎么了?”

那弟子也不好说的,只表情尴尬地看了眼郑不健。梅知节顺着他的视线一瞅, 顿时一把无名火,焰腾腾不知打什么地方直窜将起来。只见郑不健靠在椅背上, 微仰着头,双目闭合,呼吸匀静,已经睡得忒煞香甜了。

一觉醒来,已是一天里最为炎热的午后,窗外鸣蝉只争朝夕也似,叫得欢快。 郑不健睁开眼,便见自己躺在卧室的木榻上,一条凉被自脚底直拉至肚皮,将没 有感觉的下身盖得严严实实。

院子里三个少年正在葡萄架下,乘着荫凉谈天。童音未脱的是清风,有些淳 厚的是路无痕,宝象的语调利落明快。三个人不着边际聊了一会,只听清风长长 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宝象笑道。

“我是想着七哥哥,”清风道:“举动尽是骗人!还说到了扬州,带我们玩 这玩那,这倒好,打昨儿去了,直到如今,干脆连面也不照一个!害大家在这里 巴巴守着,吃葡萄吃得牙齿都酸了,也没见什么保障湖一个影子呵?”

宝象失笑:“你还想指靠他?那真是不明白咱这扬州城里,大名鼎鼎的玉七 爷了——那是多忙的一个大忙人!说是有闲了过来,只怕等你离了扬州,他那里 也腾不出半分空闲呢!”

路无痕吃了一惊:“不是吧?他还答应过我,要带我领略这扬州城里最高明 的武功!”

“最高明的武功,你不是已经领略过了么?”

路无痕一怔,下意识摸摸屁股上正在结痂的创口:“那是偷袭!”

“我是说……”

宝象话刚出口,叮铃铃鸾铃响中夹着“吁”的一声,院外忽地停下一驾马车, 跟着就有人跳下来拍门。啪啪两响,甚是清脆。

“来了!”清风精神一振,顿时一跃而起,直窜过去开门。抽开门闩只一拉, 刹时间没了声音。

“是谁呀?”宝象伸长脖子去看。

“你说是谁?”

这腔调却忒有些甜美了。话音刚落,自清风背后转出个人来,说是老七未免 风马牛不相及,却是个形容娇美的韶龄少女,穿一身爽眼的水绿衫子,头上伶伶 俐俐向上扎着两个丫角,一直走进院来,笑盈盈看着宝象。

“宝麝姐姐!”宝象直是惊喜交迸,再仔细一看:“呵呀,珠姑娘!”

原来宝麝后面,还跟了个人。跟宝麝差不多的年纪,可有十五六岁,头发没 有往上梳起,只在两侧编成十数根小辫,总在一起,贴耳朵边打成两个鬟,用柳 黄丝带扎紧。极天真的打扮,配上那眉眼神气,却只是觉得清艳端妍、明媚高华。 那姑娘走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满院里一扫,不只清风跟路无痕哑口无言,一刹 时连蝉鸣都觉得清静了些。

“呵呀!”宝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你看这姐姐,大热天的,怎么连姑娘 也带出来了!这可……快坐!我来倒茶,可是这里的茶杯……”

那姑娘扫了众人一眼,老实不客气在宝象腾出来的位子上坐下,从袖子里摸 出块松花汗巾,轻拭额头上的微汗,道:“哪有那么讲究?不拘什么,洗干净了 就是。走了这些时,也渴了。”

宝象连忙答应,慌忙从水井里现打一桶净水,拼命洗出两套从未用过的白瓷 茶具,然后才从茶壶里倒出凉茶,递给两人。宝麝趁着这当儿,早满院子打探清 楚,连屋里也觑了一眼:“奇怪!怎么就你们这些人在这里?”

宝象怪道:“本来就是我们在这里。”

“那七爷呢?”

“七爷?”宝象诧异道:“这里几位还在找呢!打昨儿一拍屁股,哪里见着 他半个影子——难道竟没回家?”

“可不是,”宝麝道:“只听人说他回来了,自昨儿起,就把姑娘给等的! 今日索性更没影响。左右闷着无事,姑娘便带我出来闲走走,走到这附近,想起 可能会在这里,这才过来看看。”

那姑娘插口道:“我也不等他。春风玉七么,春风得意马蹄疾,天知道会匪 到哪里?我只是问他句话儿,这次去乐清,我托他带的竹雕、木雕跟草编玩意, 不知可买到了没有?”

宝象便问那两个人:“你们是跟七爷一路回来的,这些日子,可见着什么草 编、木雕、竹雕没有?”

路无痕跟清风茫然对视。清风道:“恐怕没有。七哥哥刚到乐清就走了,只 怕没时间买这些东西。姑娘要是喜欢,下次我买了,托人带来?”

那姑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宝麝笑骂道:“死小鬼头,我家姑娘真好稀罕你 的东西!你也不看看你那双眼睛,打一进门起,可挪开过没有?天底下有你这么 看人的么?是不是嫌一双眼睛还不够用呵!”

这句话辞锋所及,却不专指清风一人。路无痕自那姑娘坐下,早欠着屁股站 起,赶忙走开几步。只是离得虽远,眼睛未免如铁屑之于磁铁,到最后还是被牢 牢吸引过去。一听这话,脸上腾地红了。那姑娘却浑不在意,喝了一杯茶,也歇 够了,摇着汗巾子搧风,忽道:“好香!隔壁是什么地方?”

“就是百草堂的药圃,想是药草的香味,”宝象道。

“好闻!”那姑娘用力吸了两下鼻翼:“这香气,比沉速、龙涎什么的还好 闻呢,宝麝,我们过去看看。”

宝象忙道:“还是不要过去了。这段时间那边乱得很,带刀带剑的江湖人物 挤了一堆,又认不得姑娘,万一……”

“不要紧,我也不走远,只是看看是什么香草。在这里枯坐,到底有什么趣 儿?”那姑娘一边说,一边早已起身,走到边门,伸手拉开。

不想这一拉却出了问题。原来外面正好有人推门,这一拉,自然无巧不巧, 就势拽进一只手,直往胸前摸来。那姑娘“呵”地一声,却见那只手堪堪摸到胸 前,半空里停住了,原来又是梅知节,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是珠儿姑娘呵,到 这里做什么?”

“梅……叔叔,”珠儿慌道:“我来找我哥哥。”

“你哥哥在看护病人,这时候恐怕不方便见你。”

“那……七哥呢?”

“老七昨天从这里离开,就直接吊祭王大侠去了——现在还没回家?”

“是呵,家中好不惦念。”

梅知节点头道:“这也就是他,年轻轻挑这么副担子……你宽坐着吧,我还 有事,不耽搁你。”一壁说,一壁径进院中,历阶登堂,直入郑不健的卧室。

珠儿只得把门重新掩上,又坐回葡萄架下。宝象见梅知节神气不对,一边搬 来两把椅子,让五人都坐下闲话,一边不免竖着耳朵尖子,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卧 室里面。

不一会儿,只听那里面先是梅知节道:“早晨我还没有说完,这次的事件不 象中毒。说到普天下厉害的慢性毒药,譬如苗疆与湘西的蛊毒,再加上西域追风 教的百日追魂散,发作出来,都不是这种表征。但要说到天底下致人疯狂的武功, 象摧心掌、散魄指之类,这些人却又都没跟人打过架,你说可怪不怪?”

这后面便半晌没有声息。然后是梅知节蓦地提亮嗓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话?”

之后是郑不健怠惰的声音:“你说什么?”

梅知节强忍怒气:“我忙得很,也没心思跟你穷耗。你只给我一句话吧,这 七个人,你到底愿不愿意治?”

“我的规矩素来‘六不’,心情不好,自然不治。”

“你心情怎地不好?”

郑不健淡然道:“只一看见你,又怎么好得起来?”

梅知节冷笑起来:“那是呵,我一把年纪了,又不能倒活几十年,生得嫩嫩 小小的,俊俊俏俏的,讨你的喜欢,给屁股你肏,你自然看着我,心情大恶。”

郑不健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梅知节厉声道:“你枉费了师父一番 教训,知道什么叫做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 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 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 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 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 贼——这是医圣的教诲,你看看你都做到了哪一点?似你这般行径,枉学了歧黄 一道,其实乃是医贼!”

郑不健冷笑道:“我便是医贼,可笑你这苍生大医治死了人,却要医贼来替 你收手拾掇,也可谓得习业了,也可谓得精诚了!”

梅知节怒不可遏,一拂袖,径从卧室里直冲将出来。冲到外面,一眼看见葡 萄架下的珠儿主仆,这才猛省说错了粗话,怒气上头也管不得许多,自顾破门而 去。

院子里五个人早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去了。清风脸上阵红阵白,呆立 不语。还是宝象伶俐,连忙倒上一杯茶,若无其事端进屋内:“原来郑先生已经 醒了。这是冰好的茶,您看是不是太凉了些?”

郑不健并不理睬,从床上挣起身,两手用力,爬往床边。宝象连忙放开茶杯, 上前帮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依旧只凭着自身的力量,爬到床边,拉过轮椅,双 手握住扶手只是用力一撑,整个身子顿时落将进去。刚一坐好,便又转着轮子从 屋内出来,去下那台阶。

那台阶原有一半做成轮椅专用的缓坡,郑不健这一出门,狂怒之中未曾留意, 却只有一只轮子上了缓坡坡面,另一只落在台阶上,带着椅身歪斜,咯咯噔噔一 路直冲下来。宝麝看着不妙,慌忙将珠儿往身后一拉。清风回过神来,却冲上去, 猛一把将快要颠出来的郑不健按回椅中。

郑不健喘一口气,略略坐稳,顺手按住清风领口只往旁一扠,一下子将他扠 了个仰面朝天,夺路出门。出到门外,跟外面停着的马车又一撞,撞得椅头朝东。 索性就一路往东走去,上了天宁街。天宁街再往北,便是北城的拱宸门。郑不健 怒不择路,一直往前出得城门,更不思索,只顺着北护城河往西而去。那扬州城 运河之地,城里城外水道交错,相互间贯通无碍,顺着此河西行,不要多久,便 到了保障湖口。

保障湖便是后世的瘦西湖,狭长的湖面瘦腰一握,比之西湖丰腴,更多了份 清健秀美。因为两堤种的全是柳树桃花,春季烟笼长堤,花娇柳润,自然别是一 番风味。此时桃花早谢,那一堤杨柳、一池荷花却生得浓郁,正好赏玩。这天正 值日暮,恰是游人游湖歇凉的开始,但见那些品类繁多的画舫灯船,诸如沙飞、 江船、摇船、划子、双飞燕、牛舌头、丝瓜架、玻璃船等等等等,全都被船娘撑 出来,在湖面上摇弋来去,招揽游客。

郑不健趁着一股怒气,直走到红桥边上,发了一身热汗,才渐渐觉得平静下 来。也不理船娘的声唤,转着轮椅慢慢行过红桥,便看见红桥边的柳荫下,有不 少人在那里垂钓。左右茫无目的,走了许多路,终于觉出些疲累来,便在桥边歇 下,呆着脸,看这些人钓鱼。看了半天,似乎瘦西湖水产丰富,人人都有收获, 就只有离他最近的一个,至今不见动静。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柳荫下还低低压顶竹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 头上,持着长竹竿,钓得比别人格外专心,全身上下,再不晃动一分,连竹竿也 端得平稳,纹丝不动。虽然如此,选的地方却不好,临着红桥桥洞,是个风口, 不断有风吹来,凉快虽凉快,未免把那细细的渔线吹得在水面上飘动不止。

郑不健呆呆看着,见那渔线受了风力,紧一分,松一分,紧一分,又松一分, 只没个半分安静。似这般,自然什么也钓不上来。看得久了,不觉心里一灰。自 思一场人生,何尝不似这根渔线,不能半分自主。而况自己更生成天残地缺,畸 零孤另,扎挣半世,毕竟又有何益?人面前再怎么逞强争胜,转背后还不知被如 何糟蹋,何尝不是给大家作了半世的笑柄闲谈——罢,罢,罢!

思量半晌,只觉万事皆休。微微低头看往湖内,那湖水清粼粼的,斜阳下泛 出万道波光,犹如美人破颜一笑,刹那间光华尽绽——今生今世,何尝见过这样 一种艳惊四座的风情绝世?止不住便有个念头直窜将上来:只须再用上两把力气, 卟通一声,从此之后,省却多少艰辛,也再不必人前逞骄傲,也再不必人后伤怀 抱……

那专心致志的垂钓者忽地缓缓转过头来。郑不健已有一只手搭在轮子上,此 时不由自主,竟被他的动作吸引过去。原来那人年纪也不轻了,斗笠下面,鬓边 已见星星白发,容长脸上浅浅刻着几道皱纹,却仍是掩不住一种风流娴雅的态度, 两粒瞳子深不可测,宛如两口古井,沉沉静静地看将来。

郑不健被他这一看,蓦地心头一醒。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沧浪污我,我污 沧浪。先生濯足之不足,尚欲污之以躯乎?”

郑不健一怔,只觉无话可答。在梅知节面前那般的牙尖嘴利,这当儿,竟好 象根本架不住这种翩然风度。眼见灰衣人欲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头微皱,勉强一 笑,依旧转过头去。郑不健仔细一瞅,这才注意到他为什么一直不动。原来那根 钓竿,别人都是将根部横在腰后,只有他象是犯疼,紧紧抵住肋下。看那用力的 程度,想来必不只是习惯动作而已。

这景象并没让郑不健看多久。只一刻,灰衣人轻叹一声,忽而站起,将钓竿 往岸边一插,湿淋淋的丝线便从湖面上挑将起来,挂在半空。线头那一只鱼钩呢, 也不知是早让鱼儿咬空了,还是根本就没放饵,明亮亮地晃悠着,一串串往下滴 水。

“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倒是生而何欢,只是……”灰衣人叹息一声,忽又 没话,袍袖一拂,大踏步上桥,自从红桥上往西去了。水面上吹过风来,逼紧了 那一袭灰袍,郑不健这才发现,这人原来瘦得厉害,一把骨头挑着灰袍,有如湖 堤上被晚风吹斜的,那一线伶仃细柳。

这天师兄弟俩吵架之后,各自破门而去,葡萄架下的五个人,便自然分成两 拨人马。宝象三个定下神来,远远尾着郑不健,以防发生什么不测;珠儿主仆一 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是逃难也似,惶遽钻上马车,一溜烟往回去了。

车行好半天,两颗心还在怦怦乱跳。突然间撞破另一个世界的震惊中,更掺 着几分恶心欲吐的肮脏感。半晌,宝麝道:“今儿个却不该来。姑娘,要不赶明 儿我跟宝象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从没来过?”

珠儿冷笑道:“便来过了又怎样?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敢情一辈子就碰不上 罢!”

宝麝不敢再说。两个便都沉默着,只听那马车叮呤呤轱辘辘地,往西转入旧 城大东门,过乌衣巷,再往南折入院大街,一直驶到东方世家的扬州老宅清气园 停下。

这园子也有百余年光景了,如今多事之秋,两扇朱漆大门镇日开着。门侧一 左一右两个大坐狮,母狮子伸掌逗弄小狮,公的玩着一只绣球,神态威严中不失 活泼,时间长了,头上鬃毛都给摸得油光水滑。狮子边或坐或站,聚了七八个家 人,见马车停下,都过来侍侯。

珠儿下了车,一眼看见这些人后面,恰有个清俊小厮从园内牵马出来,忙唤 道:“小瓶子,往哪里去?”

宝瓶把马一直拉过来,回道:“还不是七爷!原来是在城北墓园,叫人代话 来,给王家送点东西过去。我猜着,大约就在今晚,总得回家了吧?”

珠儿点点头,提着裙子,径跨过门槛去。那园子当门是个不规则的石雕照壁, 斑驳的底子上隐隐一圈青痕,就势被雕成东方世家的青龙标记,头在上,尾巴朝 右圈转回来,索性连脚爪鳞片都省了,打磨得光滑剔透,隐隐有一种玉质感,整 个造型刚劲流畅,简洁古拙,乍一看,宛如千年历史扑面压来,逼人屏息。

珠儿转过照壁,一路过了垂花门,直入后院。走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那房 檐下也不知是谁挂了只鹦哥在那里,正低着头梳那一身油翠的翎毛。看在珠儿眼 里,一时兴动,索性停下步来,故作轻松,去调弄它,撮唇轻哨:“喏,叫姑娘, 叫姑娘……”

不提防那鹦哥却未养熟,翅膀一张,便是一膀子搧在她脸上。珠儿惊得一退, 宝麝早抢上来,一巴掌把鹦哥又搧回去,喝道:“贼畜生,还长眼不长!”慌又 回头向珠儿一看:“还好,没有抓破,可疼不疼?”

珠儿定定神,只觉半边脸上都灼烫起来,愈觉懊恼,也不说话,往前便走。 宝麝从后赶来,道:“可恶!就是西院里宝芸那丫头作怪,主子都不养爱物儿, 她作兴个什么——偏又养不好!”

珠儿只不作声,一直回到她住的春熙楼上,这一天,心情再没好转过来。闷 闷地吃了晚饭,点起蜡烛,边看闲书,边等老七。偏手边又是一本《淮海词》, 平日里只觉幽淡凄婉而不失工丽之致,读起来口角生香,这次随手一翻,触目便 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立刻火炙一般,抛将开去。

再拿过《后汉书》来看,翻到上次看过的《班梁列传》。班超万里封侯,扬 威异域,这回字面上倒是干净了,可又怎么总觉得那层意思,牢牢地藏在白纸黑 字里头,抛撇不去,惹人暇想。没错儿,班超确实功业彪炳,可那功业彪炳背后 呢,那后面呢?他还干过些什么?是不是也象今天下午,那句话说的……

这样一想便什么也读不进去。只管坐在灯前发呆,直到更深人定,还未等到 老七,只得上床睡了。却又哪里睡得沉实?只觉一股腌臜逆气哽在胸口,既出不 来,又咽不下,好不难受煞人。勉强朦胧过去,也不晓得什么辰光,忽然近处一 声清啸,蓦地里拔起在半天空中。

那啸声清亮绵长,直如滔滔江水,浪头相叠,才一拔起,便听着后浪赶前浪, 急流相续,一直往东而去。满楼里一霎都惊将起来,宝麝点起蜡烛,先照一照紫 纱帐里的珠儿:“姑娘醒了?可惊着没有?”

“原来哥哥回来了,”珠儿欠身坐起:“这半夜里,又出了什么事?宝檀, 你去问问看。”

另一个贴身丫头宝檀应声下楼,不一晌便打听清楚。原来老七是子时回家, 在荷花池边正练着剑,却碰上不速之客在园子里窥探,立刻就追出去了。此时正 用啸声召集扬州城内的武林人士,往声音去处围追堵截。

三人仔细一听,果然城内都纷然噪动起来,四处有人大呼小叫,上房踏瓦, 尾着啸声追去。而那啸声先是一路往东,然后折而往北,愈奔愈远,遥遥传来, 依平素老七的脚程,应该是早已出城了。

珠儿穿起衣服,撩帐出来,轻嘿一声:“这倒是新鲜事,我们家的园子,如 今也有人敢闯了。”

“可不是么?”宝麝道:“老虎脸上捋须,太岁头上动土,这人今日可有得 苦头吃。”

“那可不见得,”珠儿冷笑一声:“这园子素来暗藏奇门机关,这人进得来 也罢了,居然还逃得出去,必然来者不善。再想想,哥哥那是什么武功?四大牧 主之首,要是南边的情四哥不介意,说一声天下第一,也不过分吧?要能捉住这 人时,早就捉住了,还用得着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如果能在城内堵住,那也罢了, 既出了城,哼……”

宝麝笑道:“姑娘又说胡涂话了。要说武功,姑娘又不懂,怎么就知道七爷 拿不到贼?”

珠儿走到案前坐下,又把那本《后汉书》打开,冷笑道:“拿得到贼也罢, 拿不到也罢,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百年的世家,没有不变的朝代。任你 当初再怎么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不过是浮生一梦。千古兴亡,这书里 头早就道尽了。你看班定远威服西域,再怎么轰轰烈烈,到如今,这西域又在哪 里?班定远又在哪里?可笑哥哥这么个聪明人,一做上家主的位子,便再不懂这 个道理,整日家忙得团团乱转,焉知不过是莺巢幕上!百年之后,谁知道我们东 方世家又是什么?依我看,近日这又是单刀案,又是什么深夜窥园,件件都如此 蹊跷,或者就是咱们家由盛转衰的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两个丫头见她说得不是,哪里还敢接腔。宝檀想一想:“今晚这个贼这么胆 大包天,也说不定就跟单刀案有关。要是就此捉住,顺藤摸瓜,把这无头案子就 此破了,搞个水落石出,倒也不是坏事。”

宝麝忙道:“是呵,是呵!只要这案子一破,我们家的威望,必定更上一层 ——其实就不破也没有关系,左右我们是使剑,又不使刀!”

珠儿不再说话,自管就灯下翻着书看。其实也看不进去,只把书页子一页一 页,翻得哗哗直响。两个丫头见她这模样,互视一眼,宝檀小心道:“如今眼看 没什么事了,姑娘不睡么?”

珠儿冷笑道:“没什么事?你倒说得轻松。哥哥当先追去,后面那些人轻功 不若,一时赶不上,难保前面不出什么意外。”

宝麝一怔,笑道:“姑娘什么话,七爷的武功!”

宝檀也微笑道:“姑娘多心了。论起七爷的身手,姑娘不懂武功,或者不很 明白,婢子们心里都有数的,要超过他去,那除非就是神仙。别的不说,就是十 年大比时,他夺得家主之位的那一招天意渺渺……”

正说着,那一直往北而去的啸声本来气势雄浑,连绵不绝,这时候忽地一断, 连刀切都没有那么锋快,一下子嘎然而止,仿佛江水奔涌,正浩浩荡荡,忽地严 霜陡降,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万丈急流都悬在半空,作弄得人整个心眼,蓦地 都提到嗓子眼来。

“可不是出了事!”珠儿抛书起立。

宝檀也一愣,却还是微笑着:“兴许是抓住贼子了。婢子见识浅,别的不知 道,就只认七爷的天意渺渺。想千百年来,武林中都是以剑招、剑气为胜,多少 武功高明的人,不过是在比拼剑招花巧、剑气锋钝。而七爷独能化有形为无形, 化无形为有意,那一种意,婢子就不明白,会有什么人跟七爷对手,能逃得过有 形的剑招、无形的剑气,难道也能逃得过那根本就无所不在的剑意?姑娘不必担 心,七爷一定没事的。但凡有事,那就是神仙伸了手,不单说七爷,就是这个武 林,也都要垮掉了呢。”

珠儿冷笑道:“你以为这么个武林,就真是金城汤池,垮不掉的么?便说是 金城汤池,古往今来,眼看着葬送多少!”

两个丫头再不敢接腔。珠儿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往窗外看去,园子里早星 星点点亮着灯火,那外面的扬州城,先前一阵热闹过去,如今仍是一团抹不开的 黑暗,看来看去,哪里看出什么端的。等了半晌,外面传来消息,原来还是宝檀 的话没错,老七果然没事,虽未抓住贼子,可那贼子原本也是子虚乌有,却是他 昨日陪着陇西金刀王家守灵,两日夜没睡,弄得眼花缭乱,看得差了。

这个差错却闹得动静不小。不多久,那追出去的武林人士又都跟着老七,闹 轰轰地回来,在前面海涵堂上直叙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大家散了。珠儿打听清楚, 却叫宝檀掌了灯,走到家主居处一叶阁。那里本来两个贴身小厮,宝象拨在郑不 健处,这里便只得宝瓶侍候,见珠儿来了,笑嘻嘻接过灯笼。

珠儿将宝檀留在外间,自顾轻手轻脚推门进去。那门虚掩着,只一推就开了。 老七看来还没休息的意思,正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的髹漆藤椅上,早听见是珠 儿,回过头来。珠儿顺手掩上房门,朝他仔细打量一眼:“几天不见,这又瘦了 好些儿。”

老七微微一笑:“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珠儿轻嘿一声:“倒是想睡,又怕你被人砍得缺胳膊断腿儿。”

老七失笑,身子一拧,将藤椅拧得半转:“我要真有一天这样了,再不用说, 就是被你平素咒的。”

珠儿走到书桌边上,顺势绰起一枝湖笔,就端砚里蘸了墨,在纸上胡画一通, 看看像是一张符的模样,揭起来就往他胸前一按,笑道:“我若真有那个法力, 就保佑哥哥一辈子都平平安安,那些想砍你胳膊的,自个儿缺胳膊断腿。”

老七笑着,把那符举在眼前,喝彩道:“几日不见,不想你长了这个本事, 拿出去印一印,可以抢张天师的生意了。”

珠儿笑而不答,却拿一只指头抠藤椅缝儿。老七觉出不对:“怎么了?是有 什么事么?”

“哥哥……”

老七等了半晌,后面却没了下文。朝那边看过去,见她还只顾低头在藤椅孔 眼里捅来捅去,最后才道:“蓝姐姐送你的那把匕首,你带着么?”

老七微觉诧异,一屈肘,从随身荷包里摸出那把绿鲨鱼皮鞘小刀。珠儿接过 去,抽开来,又套回去,心在不焉玩了一回,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娶蓝姐 姐呢?”

“总得这些碎事儿完了罢——咦,巴巴地就问这个?”老七忽地警觉起来: “莫不是她来过了?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不是,”珠儿慌道:“蓝姐姐在济南呢,难不成飞过来?我也就是白 问问,也该吃喜糖了嘛!呵,夜深了,你两天没休息,还是早点歇着吧,我不打 扰了,走了。”

话才说完,也不等老七回答,连忙把刀往他怀里又一搁,拔步便行。老七满 腹狐疑,看着她带上门,实在不明白这丫头今天晚上这出戏,到底是唱得什么。 然而近日事务接踵,头绪纷繁,这些儿女家事,也委实顾不得许多,思忖一会, 想不透彻,也就罢休。

第二天早晨起来,依旧换了平民打扮,穿一件夏布汗褂儿,走去坡儿下探访 郑不健一起人。敲了门进去,不料里面正反乱着。宝象一开门,就道:“七爷, 你来得正好!可是糟糕,路爷不见了!”

老七微微一怔,便听宝象道:“他伤势还没好透,原本不该跑动。昨晚爷那 边出事,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依旧跑出去,跟人家一起抓贼去了。我又不敢抛 下这边两位——这下倒好,贼没抓着,把个人活生生不见了,一夜也没回来。可 怎么处?”

“昨晚人是不少,”老七回想着:“可是一路回来,并没见着他。”

“可不是么!”宝象道:“他一瘸一拐的,哪里追得上人家?爷来去都快, 自然碰不见。可是到这当儿,不说瘸,就是爬,也早该爬回来了呵!难不成深更 半夜,箭创复发,倒在半路上?就是倒在半路,这时候也该有人送回来。除非就 那么不巧,又遇见打闷棍的……”

老七微微摇头:“通都大邑,有什么闷棍,再说他也没钱。刚出山,除了人 家射他一箭,也没仇家。功夫又拔尖,按理不会出事。要是出事,这时节也该有 消息了。想是有别的事,小孩子家图新鲜,临时做去了,不管,且放一边——郑 先生还好?”

宝象面露愁苦之色:“这回随爷怎么发落。是小的没侍侯好,郑先生住不惯, 正说要回去呢。”

老七诧然看他半晌:“梅先生来过了?”

“昨儿一早就来了,硬劫着郑先生进园。郑先生想是没法子,自管睡着了。 到下午,两个吵了好大一架。”

老七叹口气,也不再多问,大步往屋里走去。那屋里如今却是好不凄凉,半 点人声都没得。郑不健独坐在南窗下发呆,清风眼睛红肿得跟个桃子相似,斜签 在椅子上拈弄衣角,看见老七进来,一边起身,一边那眼泪就断线珠子般,往下 直掉。

“好了,好了,”老七在他头上拍一把,安抚道:“都是我不好,原不该送 你们在这里。本来告诉过梅先生的,教他……谁知他不听。这样吧,今日就到我 那儿去。宝象,你去园子里把马车赶来……”

“不必了,”郑不健忽地转头:“一直以来有劳公子。公子是什么人,我不 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我主仆从乐清到这里,是经了公子的手,一客不烦二主, 还请公子依样把我们送回去,不胜感激。”

老七一怔,微一欠身:“先生吩咐下来,玉七不敢不从。只是南边到如今还 在下雨,这些天直没停过,看样子有些不好。再不多几天,还是止不住,等闲就 是一场水灾。不如先在这里避一避,等夏季洪峰过去,再回家不迟,路途上也安 全些。”

郑不健淡淡道:“一把老骨头,原也无所谓安全不安全。当然,要是公子觉 得不妥,那就罢了。”

老七道:“不敢!先生既这样说,那我们便既起程。陆路泥泞不好走,索性 走运河水路,总要平稳得多。”

两下里说定,老七便又返身回来,先找家里管事的拨了艘画舫,一直泊在保 障湖码头供家里人年节时候赏灯游湖用的,教准备起来。这才进后院去,直到春 熙楼找珠儿。

珠儿昨夜睡得迟了,刚才起身梳洗,坐在妆台边,教宝檀在身侧打辫子。从 镜子里看见老七,笑道:“稀客!我们扬州城的大忙人,如今怎么也有这闲空, 光降我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了?”

老七却不进来,撑着门道:“少贫嘴,还不快收拾好!成日家只听你说侯门 如海闷得慌,今儿带你出门玩去。”

“耶,我没听错吧?”珠儿倒诧异起来:“这时候出门……这时候又是什么 单刀案的,又是这个那个的,咱们忧国忧民的玉七公子正要调兵遣将,保家护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有功夫玩去?得,你尽管去忙你的,我再闷,也不至于 ……”

“正是为着那案子呢,”老七道:“从乐清请了位神医过来,谁想梅先生性 子太直,跟人吵了一架,所以现在只好再送回去。左右是坐船,不争多几个人, 你索性也出来散散心,顺便看看你情四哥去。”

珠儿吓一跳:“跟那大夫一道?我不去!”

老七奇道:“你见过他了?”

“我哪里见过他?”珠儿回过神来,慌又解释:“我才不跟生人一道。”

“偏你就有这许多麻烦,”老七嘿然:“关在家里,说是整日见不着人;带 你出去,倒又不见生人了!我不管,左右各有各的船舱,你不愿意见人家,人家 还不愿意见你呢——宝麝,赶紧替姑娘收拾东西。”

珠儿有些着慌,回头一看,见宝麝已经应声行动起来,大声道:“我不去! 不许收!”

老七大是诧异,仔细瞅她两瞅:“真是怪事!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告你说, 不去可别后悔,南边正在发水呢。”

“发水干我什么事?”

“你可别忘了你四哥是在哪里,”老七直点着头道:“这一发水,第一个淹 的又该是谁?再不指望着你驾船去救,人家可就直接漂东海里去,这回假戏真做, 真要成龙王了——偏他又行四,生得那风流,没准东海龙王就认了义子,可不就 是活脱脱的个银龙四太子?”

珠儿破嗔为笑:“果然四哥巧得很。也是奇怪,那地方就至今没人察觉?”

“不察觉,”老七道:“才刚还为了这个,闹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来, 快收拾了东西,船上跟你慢慢讲。”

好说歹说,总算把珠儿给哄动了身。一行人到码头上船,郑不健主仆早在舱 内安置妥当。那画舫本是运河上的漕舫改装过来,船身又大又坚固,中间一个大 舱供游湖时摆酒用,两头各十来个精致小舱,这一起人加上船夫,不过二十来个, 尽够住了。女眷的舱口尤其安静,中间隔着老七,与郑不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果然双方并不照面。

珠儿这才放下一颗心。看那船收锚启动,从保障湖口拐入小秦淮河,出钞关 码头,转入运河,逶迤着往南而去。倚着舷窗闲望,只见运河水势平缓,河面开 阔,无数船只南下北上,扬帆竞发,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真不是清气园内的一 派肃静可比。看了半晌,心情大好,信口哼起小曲儿来,却是元四家倪瓒的一支 《折桂令》:“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 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 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正唱着,老七听得动静,推舱门来看,笑道:“妹妹好兴致,先前还犟着不 来。只是‘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未免骂得世人也忒狠了些。”

珠儿白眼道:“什么忒狠了,无非就是骂着你罢了。”

“我倒无所谓,左右这么一堆,”老七笑道:“却不委屈了那一位,你又眼 里素来看中的、南边那行四的?那样的风采德范,又武功卓绝,我就不信,莫非 就当不得个‘英雄’二字?”

“那也不叫英雄,那是高士,”珠儿道:“再说,依倪云林的孤傲高洁,莫 非就骂不得你们?”

老七想起什么,忽而扑哧一笑。珠儿怪道:“这又怎么了?”老七笑而不言, 却掉过话头,问宝檀道:“我倒忘了交待了,南边在下雨,姑娘的雨披雨鞋可带 上了没有?”

宝檀笑道:“若要爷这么操心,丫头们都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就不交待, 难道不知道如今正是多雨的时候儿?”

珠儿却不上当,依旧紧追不舍:“你笑什么?”

老七看看躲不过,只得道:“我是想起来,这位倪先生高洁倒是高洁,不是 别的洁,是有洁癖。”

宝麝顿时来了兴趣:“洁癖?一个大男人家,好有什么洁癖?”

珠儿却已明白过来,呸道:“什么好话儿,你也问他!说到这个,我倒也想 起来了,那你可有那洁癖没有?”

老七皱眉道:“你看你!这是姑娘家问的话么?”

“不回答就是有了?看我不告诉蓝姐姐去!”

一番隐语,直把两个丫头听得莫名其妙。原来这前朝的大画家倪云林除去一 笔山水萧疏淡远,生活中最以干净知名,在这上头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而能让老 七笑成那样的,又莫过于其中一则。却是酒宴上相中一个妓女,召回来侍夜。谁 知又嫌人家不洁净,先教去洗澡。洗回来还是觉得不净,又去洗。如此洗来洗去, 一直洗到大天光,从此被青楼引为笑谈。

兄妹俩个而今打这隐语,言外之意,也就昭然而若揭。老七一时坐不住,便 要起去。却被珠儿喝一声:“别忙着走!还没问你话呢,到底南边出了什么大事, 惊天动地的,还跟四哥有关?”

老七这才又坐回来,一五一十,把月初乐清赛会之事备细说了。从被人一刀 劈掉四太子神像起,说到极为凑巧的雨势,再说到那地方乱成一锅粥的对策,又 是舞龙祈福,又是焚香、沐浴、斋戒、颂经,又是在如何圣洁的气氛中,熬上如 何名贵的犀胶,将四太子王冠冕旒的断头,小心翼翼粘接如初。甚至连县太爷也 绞尽枯肠,搜刮其全部锦心绣口,骈四骊六地做出一篇哀感顽艳的《祭四太子文 》,在龙王庙内设坛宣读。

一路说下来,语势滔滔,未免招惹得一舱里都笑。珠儿咯咯道:“那四哥被 人一刀劈掉,不知当时在大龙湫那里,有没有觉得喀嚓一下,脑袋里猛可一疼? 也不知现在还疼不疼?”

宝麝却道:“可也是作怪,那人好好的,作什么去劈神像?”

“那个是关刀费余,”老七道:“广西西江十七刀的老大。这次远迢迢从梧 州过来,原是为着参见老四。只是老四隐居都五年了,自然不见外客,他吃了闭 门羹,心里怕是原不自在,再一不提防,看见他家牧主被人这等打扮,想是越发 恼火起来?”

“这就是他的不是了,”宝檀道:“要说情四爷一不提防,变成什么四太子, 大家看着都好笑。只是好笑归好笑,那是地方上事,人家爱怎样怎样,你又管不 得他。四爷自己都不理,这人偏要来这一下子,不是平白得罪一乡百姓?你要说 你砍的并不是四太子,就是浑身长嘴,哪里说得清楚?难不成把一县里人都拉去 大龙湫,看一回四爷练剑?”

“正是这样说,”老七点头道:“况且一地灾祥,原得有所依归,才好劝善 儆恶。今日若必要说出四太子是空花泡影,往深处推去,东海龙王也就保不定有 无了。那这一场大雨,却教人怎么解释?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若老天也没有呢? 那么下次祈雨祈晴,再该向谁求去?人心未免也就恍惚了。”

话音未落,只见珠儿伸着两手,向案上白定瓶里,三下两下,将早晨才刚折 下来插瓶的时新鲜花一朵朵掐将下来。三个人一时都看得发愣,还是宝麝沉不住 气,先叫起来:“唉呀姑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才只说完,便见珠儿把那些花朵就手掌心里一揉,早揉得瓣瓣分离,向半天 空里一扬,一霎时轻红粉白,直漫天抛撒下来,一边笑道:“有道是维摩说法, 天女散花,今日有幸得闻玉七爷这一番经济理论,虽不是天女,怎敢就悭吝着这 几朵不值钱的花儿呢?”

三人一起失笑。老七摇摇头,自管推门去了。闲话且不提,这一路上船行平 稳,日长无事,除了舷窗外风光变幻,忽而两堤青草,忽而夹岸垂杨,忽而沿河 人家,无外乎就是一群人扎着堆,闲嗑牙消磨时间。加上郑不健主仆缩在舱内, 无事从不出门,越发把一干人纵得没法,公然拿出游船里原带着的诸般乐器,有 兴没兴时一番弹唱胡混,倒也打发得日子自在逍遥。

只有老七身为牧主,依然忙碌。那船每到薄暮泊下,岸上便早有家人等候, 汇报连日来的要紧事务。是时天下承平,江湖四分,牧主制度相沿成例,东方世 家财雄势大,影响力透过南直隶、湖广、江西直达整个中原,老七肩上的责任, 自然又非其他三位牧主可比。比如眼下这单刀案,九个案子分布中原各地,其他 三世家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家治下的安危,而老七却不得不眼望全局。当然, 让他操心的这些事体,跟船上的其他人,离得也就远了,不必提起。

画舫一路南行,南边的雨果然还未停歇。堪堪走到吴江以下,跟浙江交界, 气候便两截子似变了。从河上看去,雨脚落在河里,远处一片雾茫茫的。那雨时 大时小,打在卷棚顶上,穸穸窣窣地响。倒是凉快,各人加了件比甲,还觉得寒 气从窗子里直灌进来。

这里便已是南宫世家的地面。当晚走到嘉兴,画舫驶入南宫世家的专用码头 停泊。珠儿闲坐无事,觉着雨小了些,便叫把护窗推开透气,自从舷窗里看着船 家抛锚。一探头,忽然在岸边看见个人。

那人没打伞,雨天里却是穿得鲜亮。一件柘黄纱衫儿,系着条同色丝绦,挽 着块鸡血红的佩玉。只那么负手站着,怪的是雨水统落不到他头上,不到头顶尺 许处,早往两边滑落开去,便在身周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椭圆,仿佛大庙里那围 绕在菩萨身周的,祥和静穆的圣光。

珠儿只乍一看,刹时间目眩神弛,觉得这人竟是天上谪仙,原来风飘雨摇, 这一天地的苍茫雨景,都只是作了他临凡降世的陪衬。

珠儿乍见这人,又惊又喜,急切间那笑容不从脸上,倒是自心眼里往外绽放, 扬声道:“四哥!”

南宫情负着手,雨幕中露出柔和的微笑,身影一闪,早到船头,穿过长长的 舱道,推门进来。那舱内三个姑娘,已是一脸喜色,站起身来。宝檀宝麝一起向 前请安。珠儿却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一向闭关的么?”

“闭什么关?”南宫情一拂手,答了丫头们的礼,微笑道:“没的唬人罢了。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前几日听老九说你们要来,稀客,所以出来接一接, 顺便也透口气儿。”

珠儿笑道:“倒是新鲜!四哥这样清静人,也要透气?再说,我们也不是稀 客,四哥若是打龙湫来,这一接,可也就忒远了。”

正说着,那船已经泊下,向岸上搭起跳板。便有几个本地南宫世家的管事家 人顺跳板走来,毕恭毕敬请船上诸位上岸洗尘。珠儿听说,却向南宫情道:“三 舅舅请呢,你去不去?”

南宫情摇头道:“我还闭着关呢,光秃秃一个溜出来,好意思去吃人家接风 宴席。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来,也不是请我。你们去吧,我等着就是。”

“四哥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随你,”南宫情道:“只怕下次再到嘉兴,没脸再见这边的兄弟姐妹。”

珠儿想了想,只得去了。那嘉兴府南宫世家水天阁甚是热情,满船上下,无 论家人船夫,尽邀得去,一时便只剩下郑不健主仆自甘冷落,老七推事忙走不开, 再加上他们本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主。那家人也约略察觉家主行踪,不敢强邀, 只小心翼翼,另将整治极其精美的一席水陆八珍肴馔单送在船上。

此时船上走得一空,倒也别是一番风味。两位家主落得自在,拨了一半席面 送在郑不健舱里,便自顾坐在中间大舱,将酒菜摆在雕花便面窗下。一边自斟自 饮,一边玩赏窗外风景。那窗口为了游赏,特地做成扇形,天地大块被这么一收, 无论从哪个侧面看去,总是一幅扇画。更兼那船泊在荷花深处,杨柳岸边,下雨 天四下无人,且是僻静,烟尘不染,雅淡清逸。

两个人熟透了的交情,相互间并不寒暄。饮到半酣,南宫情方道:“那天晚 上怎么回事?我听老九提过。”

老七多喝了几杯,酒气上脸,连额头都泛出微红来,半低了头,用手扶住, 低声道:“那天晚上,是有人来。”

“我想你也不至于眼花——谁?”

老七苦笑一声:“我倒巴望只是我眼花了。后来,回到园子里留心查看,样 样物事都没变动,单只……”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换了只金菊花中杯,倒满了 酒,一咕噜干掉,吐一口长气:“单只精魂堂家庙里,少了块先辈的长命锁。”

南宫情略一思忖,微微一惊:“那是……”

“是他,”老七一点头:“他一回头,我就知道是他了。”

南宫情凝视他半晌:“你们照过面?”

老七不答话,又仰了杯酒,扭头看窗外微雨迷茫。七月末的荷花,已是开到 晚景,红粉凋零,美人迟暮,却有好多莲蓬子,鼓绷绷地结着实,自遍地芰荷里 挺出来,在晚风中摇漾。

“这些天,每一想到……只恨不得死了才好,”老七用力撑着额头:“他看 着我的那眼神……那眼神……而我……当时……我只是想……”

南宫情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老七终于呻吟着续下去:“我只是想……大家 快要追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知道。”

老七使劲一摇头:“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在很多年之前,仅仅是因为他的真 实与清白,不能见容于这个肮脏秽浊的世界,而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而 在多年之后,重新回来,却又遭遇了同样的故事,而这一回,再次玷辱他清白的, 却是……”

“叮咚”一下,舱里忽然清幽幽响起一声弦鸣,却是南宫情走到琴桌前,也 不坐,也不试音,径舒指弹将起来。那琴本来音色空灵,只这么几下勾挑,便听 得曲调恬淡,意韵悠长,却是一首《欸乃》古曲,相传为唐朝柳宗元所作,便取 意于他的名作《渔翁》: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南宫情本来是个散仙,虽以武功之胜,于南宫世家十年大比期夺得家主之位, 五年以来,托言闭关,其实并不料理家事,不过在大龙湫练剑看云,遁居世外, 逍遥度日,如今这一曲《欸乃》由他漫不经心弹来,吟、揉、绰、注,真个天高 云淡,去留无心,衬着窗外雨景,其实不象正经渔歌,虽然散发扁舟,那扁舟哪 里是在天际中流之岩下而已,早出了五行之中,泛槎天地之外。

信手弹了半晌,窗边老七已没了声息。扭头看时,却是酒沉了,伏在案上, 大醉睡去。

这日水天阁晚宴,珠儿虽然牵系着船上,奈何只她一个主客,百般请辞,好 容易得脱身时,已是夏夜深沉。走回船上,老七与郑不健的舱口已经灭了灯,只 有南宫情在她舱内,点着一支蜡烛,翻看闲书,见她们回来,笑问:“姐妹们玩 得好?”

“姐妹们也还罢了,”珠儿笑道:“只三舅母好不骂你,说你恁温雅个人, 一作家主,整个一额头朝天,不把人看在眼里——咦,哥哥呢?”

“喝多几杯,想是醉了。”

“没道理呵,”珠儿怪道:“那么海量的人,怎么一碰见你就醉?上次在你 隐居的那破洞天福地,也是醉得什么样,在家里统没见过。多管是你使奸,不知 使出什么法子来,人家喝,你不喝。”

南宫情笑而不言。宝檀接口道:“既是醉了,还得做一回醒酒汤,要不睡了 起来头疼——使着宝瓶宝象这两个愣头小子,可懂得什么!”也不等珠儿回话, 便即推门出去。

珠儿忽地“卟哧”一笑:“四哥哥,你头疼不疼?”

南宫情不解其意。倒是宝麝忍不住,笑道:“姑娘是说,四爷你那木头疙瘩 神像给人一刀劈了,你这真身儿,可疼不疼?”

“有这回事?”南宫情道:“我却不晓得,老九也没告诉。在山里头闷着, 世事统不知晓了。看来而今出关,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珠儿一惊:“你要出关?”

南宫情一点头:“这下可要普天同庆了。也不会再惹三婶骂,老九也不至于 再整天苦着个脸,跟我诉这诉那……”

珠儿仍是不敢相信:“你要出关?为什么?”

南宫情微觉奇怪,看她一眼:“那总也不能一辈子闭在关里。我还以为,这 对大家都是个高兴的事呢。”

“可总有个缘故吧?为了什么?你参透了那口鼎?”

“参不参透,日子总要过的,”南宫情一撂书本,嘿然道:“说来我总是一 届家主。再过五年,又是十年大比,万一更有高手子弟涌现,做了这位置,回过 头来,原来我是所有历届家主中最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一个,总也不是个好名 声儿?”

珠儿默然看他半晌。南宫情立起身,低头冲她微微一笑:“夜深了,妹妹也 饮了酒,还是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赶路。”

珠儿也不答言,看着他黄衫明艳,一闪没出舱门,只觉一腔子纷纷扰扰,又 似是空空落落,说不上来的滋味。却听宝麝道:“呀,四爷要出关!这可是了不 得的大事,这南边的,上上下下,怕不要全体合不拢嘴来!不用说,这必是单刀 案搅的,出了这样大事,按理说,做牧主的,也该插手……要不然,这南边武林 ……”

珠儿只是不言语,看着宝麝放下帐子,直等洗漱过安歇了,半日犹没有睡意, 只披衣坐在帐子里,靠床栏发呆,良久,幽幽一声低叹:“到如今世事难说,天 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次日起行,船上多了个南宫情,虽然温文尔雅地并不拿架子,却不似老七洒 脱不羁,那些玩打笑闹的,便统统有所收敛。连珠儿也不知为着什么,格外意兴 萧索起来,懒洋洋的做什么也没劲头,一时整条船上,竟显得冷清不少。只有老 七跟南宫情两个,倒真是如鱼得水,整日家唧唧哝哝,也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 想来无外乎是单刀案呀、破关出山呀,等等等等,与世间影响甚大、与个人关系 极小的天下大计。

这么着继续南行,不两日,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钱塘江。一行人在此换乘海 船,由钱塘江出杭州湾入海,沿着海岸线曲折而南,朝温州府乐清湾进发。这一 路上气候都不见好,虽少狂风骤雨,天气也一直没有见晴,站在甲板上远眺,只 见海平面上乌云堆聚,云山变幻,时而虎豹熊罴,时而鬼怪妖魔,仿佛只等择人 而噬。加之海洋广阔,浩瀚无边,越觉得人如蜗角蚍蜉,纵竭尽全身气力,亦无 能与天威之一毛一粟相抗衡。

珠儿这还是第一次出海,骤然间看见这种景象,却是呆了。一反前日的懒散, 整日只是站在船头甲板上,扶着栏杆,不言不语。任大家过来挑着她说话,也不 过随便应答一两声,再没多的。无独有偶,郑不健这时节也终于出来走动,由清 风推着,走到甲板上,也就停下,看着远处的苍茫天海,浑如入定。两拨子人, 一个正当韶华,红颜如花,一个却是风中之烛,灰心若废;一个占着左舷,一个 占着右舷,相互应衬,倒作了一幅奇巧的构图。

众人知道两个都是心思细腻,索性不来打搅。那船只因为天气不佳,又缓缓 行得十数日,方到了乐清湾,抛锚停下。那码头上,早有南宫世家的车马来接, 径将众人拉入县城北郊的凤仪小筑。一路上,果然见得水情不妙,地势稍低的地 方,都洼成了一片,竟至于没了半只车轮,走动起来,辐条转着浊水,甩在挡泥 板上,泼喇喇的一片响。

路上行人更是惨苦,家境好的穿著高筒油靴,踩着尺许深水,走动十分艰难。 更多的是赤脚穿了草鞋,把裤腿卷得老高,挑着担子,还要一边打着伞,其实也 遮不着什么,被水气洇得一身湿乎乎地,进城买卖。

只凤仪小筑选址极佳,越往前走,地势越高,渐渐走出水洼,进入一片幽篁 森森的绿竹林。中间一条大道,全用青条石铺起,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泛着光 泽。车马走到庄前,只见那庄子中门大开,从玻璃窗往外看去,管事的九公子南 宫怡礼服打扮,戴着银红绉纱冠儿,穿著同色纱销金宝相花袍子,早从照壁边转 出,三两步往前抢来。

这边来的共是三辆马车,珠儿主仆一辆,老七、南宫情带着宝瓶坐一辆,宝 象侍侯郑不健主仆又是一辆。南宫怡一径走到珠儿那辆车前面,拉开车门,便嘻 着脸直笑:“好姑娘!这大水赶了来,怕淹不着你怎么的?”

珠儿双手在他一肩头一按,几乎就跳在他怀里:“九哥哥,当初取下我这名 儿,就该知道是一颗避水明珠,这不赶来搭救你了?”

两个这里正取笑嘲戏,那边老七、南宫情、郑不健早相继下车。南宫怡扭着 珠儿脸蛋子一捏,这才笑嘻嘻过去行礼,先问候了郑不健,又道:“七哥,四哥, 连日路途辛苦!”

老七笑道:“我们有什么辛苦?倒是你当家人苦累些,听说又出了事?”

“正是呢,”南宫怡道:“事情大了些,还好你们来了,正在这里专等。”

“什么事?”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一行人被家人撑伞遮蔽着,前前后后走入大门, 南宫怡边走边道:“不知两位哥哥先听哪一件?”

南宫情皱眉道:“偏有许多口舌,坏的是什么?”

“就是上次我说过的,广西梧州那边西江十七刀一起过来参见牧主——不用 说是不见的,是我接待了。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老大关刀费余在城 里住了些日,却不幸出了事。”

“劈了神像?”

“劈了神像那也罢了,”南宫怡道:“眼看城里民愤不小,我自然把这事给 使劲捂住。左右他是外地人,人也不认得。只想着他立即走了就好,谁知他不知 为着什么,一直磨蹭着,到前日,突然……”

一壁说着,就到了前厅,众人落座献茶。郑不健的医馆因为连日下雨,一时 搭盖不起来,只能也暂时在此屈身。一行人中,就只有珠儿不甚安分,离座走动 着,仔细看那中堂上的一幅吊屏,已挂了有些年月了,只见写道是:落木千山天 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笔致旷远萧淡,颇有林下之致,落的款是流花,却是南 宫情的号。看了两眼,不由笑了一笑。

那边南宫怡继续道:“这十七刀四个人……”

“四个人?”珠儿忽而插口。

“是四个人,”南宫怡点头一笑:“江湖上爱热闹虚头,往往就是这么称呼。 四个人,倒是使着十七把刀,老大是单刀,老二、老三都是双刀,老四却是十二 把柳叶飞刀,合起来,不正好是十七把刀?”

珠儿直是笑。南宫怡接过刚才的话头,又道:“四个人连同家人小厮,都住 在我拨给的一座僻静院落里。只是早些时与城内武林同道相互酬酢,往来频繁。 等出了这事后,也就很少出门。一直安居无事,结果到前日,那天凌晨,几个人 到后院练早功,却发现他们老大不在。”

“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刚出了这事,三个人却有些担忧,到他屋子里去寻 找——哪还有半个人影?只见窗户大开着,地上一溜血迹,一直越过墙头,往外 延伸出去。那天却巧没下雨,阴着,练家子起得早,路上也没行人,血迹还没有 被雨水人迹抹掉,三个人便顺着这血迹,往前追去,直追了八十里,你猜怎么着? 竟一直就追进了大龙湫。”

老七一怔:“大龙湫?不是老四隐居的地方?”

“是呵,”南宫怡又一点头:“山里水势已经大得很了。差险险淹掉两边高 岸,三个人拖泥带水,赶得好不狼狈,一直奔到锦溪尽头,才终于找到他们老大。 找是找到了,你猜这人倒是在哪里?”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猜不透这人既是在大龙湫被找到,还能跑到哪里?却听 南宫怡道:“却是在水里!可不是奇怪,这费余竟跟人打架,直打到瀑布底下。 三个人站在岸上,好容易分辩清楚,却是眼睁睁地,有力无处使,便看着对手就 是一剑,直刺进费余额头。”

珠儿“呵”地一声。南宫怡看她一眼,摇头道:“却是虚惊一场。等两人从 水里憋不住跳上来,那岸上三个才发现,原来那把剑,在水里看着像是刺进额头 去了,其实却没剑刃,光秃秃的只得一个剑柄。”

“想是剑刃被费老大打折了?”老七道。

“那就是一把没有剑刃,只有剑柄的剑,”南宫怡加重语气,强调道:“因 为是这样一柄剑,所以费余没有丧命。虽然没有即时丧命,却是……记着,他使 的可也是单刀。”

老七一醒神:“你是说……”

“所以说还有一件好事,”南宫怡道:“虽然又多了一例单刀案,但案主总 算是已经出现了。原来这单刀案既不是中毒,也不是中了摧心掌、散魄指之类, 而就在于这柄剑。听他们的口气,这柄剑不以剑刃伤人,而竟是以一种无形的劲 气,却又不是剑气。我听着,竟像是七哥的天意渺渺,也是一种意。只是在火候 上,比七哥差得远罢了,还不能做到无所不在,所以非得直接刺入,才能伤人。 也正因为是一种意,所以虽然刺中费余,在外部并不见任何痕迹,而人已彻底失 去神智……”

南宫情微觉讶异:“这人也能使剑意?武功家数如何?”

南宫怡摇摇头:“就是全不见底。他抓走费余,指名要见四哥。那三人被他 打得落花流水,过来找我——我哪能做得了主?如果真如我推测,那人可以运剑 如意,我也不定就有把握赢得了他——幸而算着日子,你们也该到了。”

厅内沉默片刻。南宫情道:“他要见我做什么?”

“我猜不外如是,或者少年人要名震天下,不依正途,只想走便道捷径,那 么不是做一番蠢事,轰动江湖,就是挑一个绝顶高手打败。而这次呢,蠢事就是 单刀案,而绝顶高手,固然江湖上也有几个,不过看来就是以击败最为深居简出 的四哥你,最具这种效果了。”

南宫情一怔:“是个少年人?”

“据他们说,还不到二十,皮肤黑黑的,浓眉大眼,本地口音——可不是奇 怪!我这几日抓破脑瓜,也想不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有这样的武功高手— —也难怪人家发飙。给了三日期限,到明日就是最后一天,凌晨时分,约四哥去 大龙湫一战——可去是不去?”

老七与南宫情对视一眼。半晌,南宫情道:“约战也罢了,费余左右已疯了, 他又抓走,是个什么意思?”

“或者知道四哥清贵,等闲不管事,拿人命来作要胁?这样疯狂少年,哪里 知道他想的什么?四哥你去不去?好在如今去不去也不打紧,天可怜见!总算七 哥来了,明日一战,我已经号召武林同道,大家作个见证。那小子想要名震天下, 我看这回多管是……”

“我去,”南宫情淡淡道:“你告诉十七刀那三个人,他们大哥的事我管了, 不必他们再插手。还有,明日一早,我不想在大龙湫见到一个人,至于你号召的 那些武林同道……”

南宫怡几乎惊跳起来:“四哥!你的意思……”

“傻子!你四哥已经出关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老七笑道。

南宫怡惊喜莫名,正无以表达,却听珠儿道:“正是呢,从此后洗心革面, 痛改前非,四哥哥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光耀南宫门楣,万世流芳,永垂 不朽的了。”

厅上众人除了郑不健主仆,一起失笑。南宫情笑一笑,也不跟她理论,又问 道:“如今水情怎么样?我看沿路上已有民房坍塌了。”

南宫怡回道:“是不好,水漫上来,低矮处房子塌了也有近千间。官府也设 了粥厂,盖了简易棚屋,不过也济不得什么事,大半还是我们家兜下。不过灾情 若再持续,常平仓的储备却不定够用。都说苏湖熟,天下足,今年偏是湖州府遭 灾。北边这几年又老是大旱,要不然就黄河溃堤,往年的粮食大半都调过去了… …”

“那也不打紧,”老七道:“真不够,我那里还有些,再从西边调些过来, 将就也就对付了,只要熬到今秋麦熟,就没大问题。”

南宫情点点头:“要是没什么事,大家一路劳累,那就散了。云伴儿,你扶 郑先生回房休息。”

在旁侍侯的贴身小厮云伴儿答应一声,果然领着郑不健主仆过穿堂,一路往 后面客房去了。余下几个家里人,闲聊几句,喝了会子茶,也就往后面去。南宫 怡看看众人要走,忽地想起件事,“呵呀”一声:“差险儿给忙忘了,北边夏老 二要来!就在这几日,也就要到了。”

南宫情微觉奇怪:“他来做什么?说了什么事么?”

“说是他们那边老夫人,怎么着想外孙女儿了,要接珠妹妹过去。他本是往 扬州去,不想扑个空,所以追下来。你们坐船,他骑马,因此快着几分,就快到 了。”

老七鼻子里哼笑一声:“好大事儿,就值得他跑一趟!还不就是为了单刀案? 新鲜热辣的个家主,升座还不过一年,境内就出了这险事儿,还一连四起,都是 他的。依他那性子,还坐得住!”

南宫怡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老二就是死鸭子嘴硬。好在这个单刀案,明 日四哥出马,必然水落石出,他这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那可不见得,”南宫情淡然道:“或者你说的那个疯狂少年,从明日起, 就此获得打败烟雨流花南宫四的荣耀,也说不定。”

南宫怡只是笑,看看南宫情转身出门,瞅人不觉,却朝珠儿一挤眼。珠儿早 听得烦闷不堪,见他挤眉弄眼的,舌头一吐,便也做个鬼脸回去,这才跟在众人 身后,转穿堂,过仪门,进园去了。

园子不大,在大龙湫洞天福地外,只算南宫情在乐清的半个居所,筑得却是 精致,满园内外绿竹猗猗,虽只得两个小院,一座高阁,一间水轩,一间山亭, 那穿廊漏窗,堆山叠石,移步换景等等造园手法,却是毫不含糊,短短的路程景 随人变,走得充满幽趣。因为园子里没有女眷,珠儿便在南宫情平素呆的莲心阁 落脚,两个小院,一间拨给郑不健,另一间便住了老七跟南宫情。

当下众人各自安置,只南宫怡另去通知西江十七刀——如今只有十六刀了, 并安排南宫情适才吩咐下来诸事,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到第二天凌晨,南宫情果然起身赴约,却不是一个人,临出门前,在老七窗 上一扣。老七也早收拾妥当,穿件漂洗精细的松江白绫袍子,吊着剑,推门出来, 两人便是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两道人影,也不走正门,一白一黄,刷地掠 墙而去,密雨蒙蒙中,恰如两道流光划过。

两人星驰电掣,其实不赶时间,却赛起脚力来。都是绝顶高手,也不必提, 从城郊往大龙湫,八十里路,不要一刻钟,早已入山。那山里洪水奔腾,由高往 低,转弯抹角闯出谷来,被两山夹住,急流汹涌,那气势,比即要破堤的江水还 觉着可怖,轰隆隆的声音,十数里外,都听得震耳。

离费余被挟那日,眼看又过了三天,两岸道路早被急涨的山洪淹没。两人由 筋竹涧溯流而上,过经行峡,一路只在高树巅上借力飞腾,密集的雨点被奔行的 劲气震开,浑不沾衣,只见雨雾茫茫中衣带飘然,一前一后,恰如飞仙临凡,眨 眼到了大龙湫。

那瀑布如今的势道,真是笔墨也形容不尽,仰头看去,只见连云嶂被密雨锁 住了顶,上边云蒸雾绕,便是穷尽目力,一时也望不到边,只觉那瀑布竟不是从 嶂顶泻落,倒似银河倒挂,自半空中飞流直下,一举冲破三十三天,撞开女娲补 天五色石,驾着雷车,轰隆隆倾泄下来。

瀑布底下,湫池承着这股大水,巨响轰鸣,也早翻翻腾腾涨满山谷。除了正 当谷口处,被洪水冲落下来的两块巨形山石尚挺露水面一米见方,竟没有其它立 足之处。老七先一步到了,身形往下按落,站在山石上,雷声震耳中便是一声长 笑:“我又赢了!”

南宫情紧跟着落下,微笑道:“自然还是你赢。偏每次还要苦苦赌赛,好不 麻烦死人。”

“你当我喜欢赌赛?与不争之人争,真乃天底下最最没劲之事!”老七大是 叹息,在谷中站不得一刻,被雷声轰得,耳朵险要背过气去,一壁从丹田里吐气 说话,一壁往上看那龙湫水势:“真难得这一派大水!要是今日没有约会,倒正 好见识见识你烟雨流花的新境界。”

南宫情微微一笑,打量一眼那巨龙也似的瀑布,也不说话,却从腰间径抽出 长剑来,冲着瀑布,便是一挑。

一霎时也难以让人置信,只这么随随便便一挑,顿仿佛乾坤颠倒,日月失序, 那震得发聋的耳边,蓦地里便是一静。一直在耳际轰隆作响的瀑布声,竟从这一 片茫茫雨雾中,蓦然抽离。隔着整整一个湫潭,那巨龙般一大条瀑布,竟给他挑 将起来!挑离了水面!

一时间万籁俱寂。寂静得让人处身其中,只是觉得虚幻。南宫情一剑挥出, 便挑着那瀑布,一片声的流水响,在剑身上哗哗流动。那瀑布流过长剑,随着剑 势挥洒,在半空中上下盘旋,宛如一条银色的巨龙,掀头摆尾,嬉戏游弋。

山岩上的洪水依旧后浪赶前浪,浩浩往下跌落。没有落入湫潭,都落在南宫 情悠然流转的剑身上。山谷中的那条银龙,因此而越发粗壮起来,时而左右旋身, 时而昂首起舞,冲上半空。有几次竟然直冲上峰顶,龙尾摆动,汪洋恣肆,有如 横扫千军,哗啦啦扫动整个嶂顶。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水龙才玩得倦了,爪牙一敛,四面收拢来,变成一个 晶莹透亮的硕大圆球,填满整个山谷,只是围着剑尖滴溜溜转。洪水还在不断下 落,落在水球上,一转一转,仿佛滚雪球似,越滚越大,渐渐挨山擦壁,再也挤 不过去时,便反往南宫情身上撞去。

却也撞不破南宫情身周的劲气。两下里一挤,倒逼出个清晰无比的椭圆,宛 如佛祖身周的圣光。南宫情站在圣光之中,显得慈悲而又神秘。整个水球乍一看, 倒像是在千年万年之前,由松脂化成的一大块琥珀。而南宫情就是那琥珀中心, 一刹那间,被永远凝固住的某个生命,在千年万年之后,终于重新落入世人之眼。 这到底算是毁灭,还是永恒?

这情景其实只是一刹。水中央南宫情忽而一声长啸,略带磁性的声音穿过水 幕,竟也有一种琥珀般的透明与苍然,直如传说中的龙吟。龙吟声中,南宫情长 剑一抖,一刹时仿佛有万道华光,自剑尖处缤纷迸出。

那光景就象烟花。只是普通烟花绽的是火,这里却是水。南宫情剑尖抖动, “波”地一响,光华大作。那涨满整个山谷的硕大水球,竟自这个剑尖处,爆裂 开来。水波激荡中,幻出千千万万道水光折射,虽然是在阴雨天,依旧光华烁烁, 不可逼视,让见过这一幕的眼睛,除此而外,再也想象不到,什么叫作辉煌,什 么叫作炫彩。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瞬间的事。

瞬间过后,水球已经不复存在。老七只觉水汽扑面,无数细小水珠自半空中 激射而来,打在脸上,针刺般有一种敏锐的痛。避过这一阵爆炸,再睁眼,连睫 毛上都闪闪挂着水珠,只见四野蒙蒙,遮天蔽日,整个雁荡山,大雾绵绵,仿如 浸入最浓、最浓的一场睡眠,大梦千年,永永远远,再也不会醒来。

“好一个烟雨流花!”

老七喝彩声中,南宫情已经收剑归鞘。“噌”的一声轻响,那被打散的瀑布 又已重新汇聚,大雾笼罩的连云嶂顶,山洪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奔流,生生不息, 顷刻间化为又一道瀑布,满目迷茫中,从九天外踏空般泻落。

那泻落的还不止是瀑布。南宫情劲力一懈,忽觉眉心一紧,已有一物锋快难 当,刹那间突破身光,比瀑布跌得还快还急,恰如电逝光闪,隐在大雾中,直击 而下。

一霎时已来不及作任何应变。爆发过后,正是练家子最最脆弱的时分。剑已 归鞘,浑身劲力流散四骸,也无法于短时间内再次结集。南宫情这时真是连吃惊 也顾不上,往上抬头,便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在一片缥缈的雾气水汽中,飞身 而下,挺剑直刺。

那其实也不是剑。乍一看,只有一个平平的剑锷。剑锷前面却没有刃,只后 面有个剑柄,牢牢握在一只手中。手的后面,忽略掉胳臂,便是两道充满杀气与 决绝的眼神。那眼神催着剑意——果然是剑意!早远远甩掉正在跌泻的瀑布,撞 破身光,冲着眉心风驰电掣,直刺下来。

眉心里,刹时间便是一凉。冰凉冰凉的感觉。有如永世不再重生的死亡。然 而死亡或者比这滋味还要来得轻松愉快。南宫情在心底一声轻叹,便见老七的剑 刃晃成雪亮的一道白光,贴着眉心直掠过去,留下这冰冰凉的现世煎熬,挡住那 雷霆般的一击。

——轰!

瀑布终于跌落下来,雷声隆隆,重新占领住大家的耳膜。一片轰响中,老七 已经与那人交上了手。山谷中被烟雨流花打散的水汽犹未飘落,一片水雾濛濛中, 但见两道人影,青白相逐。老七在后,那青衣的在前,下坠之后势道已颓,只得 借一击之力往另一块大石上旋落,却被老七算计得准准的,那柄长剑只是不离后 心,直追而来。

青衣人在大石上略一驻脚,只得又继续跃往东岸。那身形竟是快极,然而再 快,也快不过四大世家里,隐然有天下第一之称的老七。只足尖一点,从大石上 追来,还在半空中,长剑已然递到。青衣人迫不得已,回剑一绞,剑意与剑刃软 软相触,又再弹开。

两人这般一追一逃,中间只堪堪隔着一柄长剑的距离。青衣人连换数种身法, 左绕右拐,腾挪闪避,别说甩开长剑,就连个转身应战的空隙,也竟没有。南宫 情负手观战,见老七故意将这人追得狼狈,不由微笑。那青衣人又奔半晌,浓雾 中偶尔瞥及这个表情,忽一咬牙,突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一扑,也不管摆脱了 长剑没有,转身抡剑,瞅准老七咽喉便刺。

这一变招极其突然。按理说,就算不杀得对手人仰马翻,最低限度,也当拆 解开这个僵局。谁知这一剑刺出,老七竟恁般了得,脚底下说停就停,长剑一抬, 与那剑意一粘,就此化解掉这一攻势。剑尖顺势向前,刷刷两剑,在青衣人腕脉 上一划,就此卸了他兵器。剑尖再一旋,不似剑,倒似是一把撒扇,随着腕势, 哗地撒开,也说不尽那般从容潇洒,早指向青衣人咽喉。

青衣人兵器脱手,眼见无幸,大骂道:“妖龙!你们尽管祸害民间,杀了我 一个,到时候自有更厉害的英雄好汉,来取尔等性命!”

老七一怔,觉得这腔调儿却有些熟分,一挥袖,赶散空中雾气,仔细朝那人 一看,不觉好笑:“路兄弟,怎么是你?”

浓雾一散,青衣人的模样便也就露将出来。南宫怡形容的倒是,是个少年人, 黑黑的肤色,浓眉大眼的。还有些形容不到的,是那神情中还带股倔性的憨气, 原来竟是扬州那夜,一跛一瘸出去抓贼,把自己给抓不见了的路无痕。

路无痕一晃眼看见是老七,也就傻了。那脸上,本来一腔子透着正气凛然, 直冲宵汉,忽然间就变得,说不上来是个什么神情儿,直愣愣说不出话来。他不 说话,只好还是老七说:“扬州那夜,你怎么就不见了?”

路无痕见问这,总算自在了些:“那夜出门,恰恰碰见师父,有些急事,所 以就又回来了,不及跟大家打个招呼。”

老七一点头:“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路无痕咽口唾液,润一润燥透了的喉咙,要待说什么,却又神情狼狈,慌忙 一瞅南宫情。南宫情向来穿戴精致,这天是一袭柳黄提花锦袍,被山风吹拂,鲜 明的颜色衬着一片苍茫水绿,只如天界花开,托着他近乎透明的脸颊,那一份神 清骨艳,直是难以形容,可不就像是个神仙!尤其像是传说中的,那锦袍玉带的 ……

“原来……”路无痕吞吞吐吐。

“原来老九说的果然是你,”老七道:“我先还有些疑惑呢,你抓走费余作 什么?”

“费余?”路无痕奇道:“就是那个关公模样的人?我怎么是抓走他?我以 为……”

说到这里脸忽就红了,呐呐然说不下去。虽然如此,到底禁不住老七三问两 问。原来这位勇敢而正义的少年,自从回来之后,看着四太子行径大变,兴风作 浪,为祸人间,呆在这连云嶂顶,等着捉妖,已非一日两日。哪知四太子曾隶仙 籍,果然灵异非常。平常路无痕住在湫背,每日凌晨,隔着一座山,总听得他出 来戏水,而后一声龙吟,喷得满天里都是龙涎。这次想是见到有人前来镇压,一 股劲闷头潜下去,再不出来。

如此锲而不舍等了十余天,一直到大前天,这才突然见着费余拿把刀,从下 游呼啸冲来。这费余生相特别,又做了那般惊世骇俗的事,路无痕在医馆见过他 一面,却是认得。那天恰巧又没雨,在嶂顶上瞅着,便见他行径也奇特,也没见 身后有人追杀,却搞得浑身浴血,一径里奔来,往湫潭里就是纵身一跳。

这景象便给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少年,带来一个并不出奇的联想。那就是费余 一人做事一人当,既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如今要消灾弭祸,也就只能将自己作为 一个活生生的祭品,向湫潭里的四太子献祭认罪。虽说按他闯的祸来说,倒似乎 该当,但在当时的路无痕眼里,自然也是非救不可。于是便从嶂顶上奋身踊跃, 跳将下去,加以搭救。

不幸费余身为西江十七刀的老大,一身水性无与伦比,又是武器在手,乱砍 乱劈。路无痕海边上人,虽然也是水性精熟,到底跟他在水里搅缠半天,这才捉 住他后领,双双蹦上岸来。而岸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了三个直眉愣眼的人, 也不答话,亮开兵刃,上来就专一摆出抢人的架势。这就给路无痕带来另一个不 算出奇的推测,那就是这三个人,乃是湫潭里四太子座下的虾兵蟹将,不忿失去 祭品,因而化身为人,前来抢夺。

好在虾兵蟹将的道行实在不算高明。路无痕两下里收拾了,便丢下句话: “让你们主子来!”而在西江十六刀三人看来,所谓“主子”,自然就是牧主了。 便也道:“你要见四公子?”对于路无痕来说,这“公子”“太子”一字之差, 好象区别也不甚大,于是乎……不幸真等到正主儿来了,这一式“烟雨流花”所 显现的功力,眼看也就只有偷袭……偷袭当然是卑鄙行为,问题在于双方本来就 不对等,一个是人,一个是……

这种种荒唐情事,跟眼前情景一对比,说来自然大损颜面,路无痕其实并不 肯老实道出,老七却是什么阅历,一路旁敲侧击,终于还是搞得清清楚楚,不免 好笑:“这么说,费余现还在你那里了?”

“郑先生不在,我请了别的大夫来看,却不晓得是什么毛病。除了左臂上自 己划一刀,已经包扎好了,那精神……”

“日夜不安,神智昏悖?”

路无痕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是中了妖……嗯……受了风邪……”

三人把话一径说开,便往路无痕居处行去。从侧壁上山,转两个山头,便是 大龙湫正背后的湫背。一路上只听山洪聒耳,常能见到几座残破屋宇废弃在路边, 看来曾住过的人家,都因为深山不便,而另觅佳地。大约也只有路无痕这样腿脚 灵便的,以及他师父那样的隐士,才能在这种地方住得习惯。

三人行到地头,却是湫背最高处。竹木深处,只见一座石屋坐北朝南,垒得 整整齐齐,西首砌了个厨房,东首砌的是柴棚,正屋子大门上去年的春联还没落 尽,残红半幅粘在门上,还看得出个半黑不白的“春”字。

路无痕当先推门进去。只见这屋子明暗三间,正中是一间客堂,上环一只长 条几下,摆着半旧的八仙桌,桌边四条待客长椅。当然,也就只有某些极其偶尔 的情况下,才会有岔了路的樵夫、药农之类客人进来喝茶歇息,大部倒是作了饭 厅。客堂两边是卧室,卧室里陈设也简单,不过是一床、一椅、一几,再加上些 装衣物的箱柜。

费余便躺在西边卧室,山上山下气候不同,刚入秋,身上已经盖着棉被。看 情形,路无痕也拿这种病症没有办法,既没有预先打就的钢环铁锁,只得点住他 穴道。费余整个身子动转不得,只一双眼睛裂眦欲出,看见三人进来,精光暴闪, 仿佛就要突起噬人。

老七便上前俯身探视。南宫情袖着手,自闲闲走到窗口观望风景,看了一会, 忽然回头:“路少侠,有没有水倒一杯来喝?”

路无痕“呀”的一声:“你看我……等着,这就去烧,快得很!”一路飞风 跑出,到厨房烧水去了。

老七微觉奇怪,朝南宫情望去,却见他神情古怪,一味只瞅着他,眼神深深 的,似安慰,又似有些悲悯,轻声道:“七哥!”

老七一凛,放开费余,快步走到窗口,便见数丈外一株松树底下,筑着座新 坟。因为连日阴雨,为防新土流失,坟头上严严实实遮着油绿毡条。只是那红红 白白的坟标,露在坟头外面,却仍是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一地狼藉。那坟前竖 着石碑,不是正经石匠的出品,却是未经琢磨的一块平整青石,上面的题字也奇 怪,顶上截写着“师父”,中间便是一片空白,长长的跳到下面,才是“之墓” 两个字。左边小字落款为:弟子路无痕谨立。

老七不看则已,这一看真是地转天旋,蓦地里膝弯一软,便觉一股醇厚的劲 力从手掌心里直透进来,把整个身躯硬是撑住了。慢慢回过神来,一手扒住窗栏, 另一只手早在袖子里被南宫情紧紧握住。只听他低声道:“七哥,留着伤心,呆 会儿,我们拜他拜。”

老七一时心痛如绞,深吸一口长气,哪里压得下去。半晌,喃喃道:“我原 想着奇怪……他拿那锁做什么……却原来……”

“七哥!”

“却原来……我来迟了……一切终于……无可补救……”

“七哥,也许地下有知……”

两个人正说着,那路无痕手脚倒快,原是做惯了事的,更兼内功与柴禾并用, 果然早烧好水,泡了一壶大叶茶,倒在两个粗瓷茶杯里,端进来。南宫情一手一 杯都接了,怕老七手脚抖颤,却不递给他,又放下去,敛容道:“原来尊师过世 了。晚辈们昧于世故,此来未携葬仪,却是不恭得很。不知什么时候去的?”

路无痕听见问这事,脸上也就呆了,一低头:“也就半个月前。从扬州回来 路上,就病得厉害了……所以那晚我就走了呢……从此后,再也没……”

老七脸色苍白:“是从扬州……”

南宫情插口道:“既是如此,还请路少侠带大家到坟上一拜,略尽些礼数。”

路无痕其实哪里知道什么礼数,见如此说,便领着两人出来。南宫情绕过屋 宇,率先走到坟前,凝神看着那碑,撩起袍子就往湿地下一跪,扬声道:“晚辈 南宫情,忝任泉州府南宫世家第十三任家主,职掌东南武林,就任以来,只在前 山大龙湫闭关隐居,五年中竟不知与前辈隔山相处,以致失之交臂,真是惭愧无 地。晚辈浅薄无知,也无能由路少侠的武功家数,推知前辈名姓。想前辈也是一 代豪侠,不知为甚缘由隐逸在此。若泉下有知,海量冲宏,虚怀若谷,自当恕情 四失礼之罪。”说毕,趴在地下着着实实磕了四个头。

路无痕愣眼看着,也不晓得回拜。眼见他又站起身,却一回手,将腰间宝剑 解将下来,走到坟侧:“此来未曾带得香烛,这一把天心剑,一直伴在晚辈身边, 在大龙湫练剑,前辈也曾听了五年。今日就用这把剑给前辈陪葬,休嫌菲薄,唯 愿能够聊慰前辈泉下寂寞。”一壁说,一壁连剑带鞘,向墓侧只一插,顿时没入 土中去了,不见个影子。

老七这才走过来,也磕了头,却不说话,落后也解了剑,向另一侧插将入去。 路无痕眼见着这两柄美仑美奂、光华夺目的名剑,霎时间就石头落水,只得一声 响,没个影了,心感之余,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的佩剑。那剑在腰间挂搭着,铁柄 锈锷,钝头钝脑,不晓得是不是也该插将进去?

南宫情跟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却道:“路少侠的兵器倒是奇特,江湖上从未 见过,不知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这便是无痕剑了,”路无痕低声道:“师父从小儿便让我这样,好忘了剑 刃,专一在意,这样的话,用以搏击野兽,可以不伤皮毛……可是后来,他又说, 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不该让我学剑……唉,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统是不懂 的……就连他的名字……我如今空着,到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了,填上去……”

这日南宫怡跟珠儿在后园内揾翠轩等待半日,虽然相互间取笑玩耍,流杯投 壶,直没个安静气,未免也暗地里心焦。直等过了晌午,才见着那两人回来。那 形象,真也不必提起。各自淋了一身的雨,泥泥泞泞落汤鸡,还要加上斗败的公 鸡才能形容得恰到好处,干脆连械也缴了,两柄随身佩剑统没个影子。南宫情素 来沉静,倒还神情如常,老七那脸色,可就是一片里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人身后,还跟着个人,腰上不丁不八的,挂着柄稀奇古怪的没刃剑,看来 就是那约战的疯狂少年了。一只手扣着费余直拉将来,脸上居然是腼腼腆腆地, 看着揾翠轩里众人,羞涩一笑。

那轩里众人,珠儿跟宝麝一掸眼看见是路无痕,先就慌了神,不敢露出素识 模样。其余几个,宝檀跟园子里的丫头们,只一看被路无痕牢牢扣住腕脉的费余, 正横头愣脑,冲她们雌牙露嘴,更是吓一跳,险些儿连礼数都忘了。当然最摸不 着头脑的,其实还要数南宫怡,依他素来的智慧,管家的经验,怎能相信今晨这 一战,南宫情再加上老七这当今的两大绝世高手,竟一起输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 乳臭小儿?而且还输得……

正狐疑不定,却听南宫情站在岸上,隔着一片池塘,向丫头们吩咐道:“锄 月,山子上惠风亭,快去收拾起来,路少侠要歇在这里。”

锄月答应一声,从水轩里出来,小心翼翼绕过费余,敛衣去了。南宫怡更是 胡涂,跟在后面整衣而出,这才见南宫情道:“告诉西江十七刀,他们老大找回 来了,不必担忧。还是那句话,一切事体,都是我揽下,用不着他们到这里添乱。 还有,嗯,路少侠的事,原是个误会,顺便说明一下。”

“误会?”南宫怡不由不大傻其眼:“那这下可闪得人不轻!那天事件一起, 不合被三个人催着,早飞鸽传书出去,闹得普天下知道。我猜着,扬州府里那拨 人马,此时一定快马加鞭,早往这边赶过来,不两日就到——到时候,可不又要 多费一番口舌!”

“到时候再说吧,”南宫情轻描淡写的,也不跟南宫怡解释到底是个什么样 的误会,径转过假山,走入郑不健住的西院。却见院子里郑不健正神情漠然,坐 在走廊上看雨,见一行人进来,也不说话,只顾朝着费余上下打量。南宫情便是 向上一拱手:“蜗居狭小,招待不周,不知郑先生还住得习惯么?”

郑不健却是答非所问:“这人留下来吧。清风,扶病人进去。”

话虽如此,只是依费余那个疯狂劲儿,清风一个小孩子,又不会武功,如何 扶得住?早是宝象跟云伴儿两个拨在此处侍侯,抢上来一左一右,搀了进去。

南宫情大喜:“有劳先生。不知依先生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症候?可还有救 没救?”

“有救没救,那要看他的运气,”郑不健淡淡道:“能不能再多活两个来月。 练家子体质不同,或者行吧。”

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一阵,还是南宫情道:“原来先生要两个月,就可 以找出治法。”

郑不健轻哼一声:“我有什么治法?这毒性稀奇古怪的,倒像由体内直渗出 来,竟怎么是日甚一日。原想着被酒气一激,劈了神像也罢了,谁想……好在不 过两个月,那花也就开了。”

众人更觉胡涂。郑不健却再不多说,转着轮椅,慢慢进屋去,将掩上门,忽 地嘿然一声:“纵世界再怎么不同,残废还不是那个残废。哼,数尽更筹,听残 玉漏……”

老七微微一怔,觉得这话却是说给他听的。等竖起耳朵,再要听时,却又没 了,只见那门轻轻合上,只余门内一片轻微的骚动,似乎是在救治费余,又似乎 只是在任着费余折腾。几个人听了一会,不明所以,只得默不作声出来,往东院 去了。

东院里却比不得前面,静悄悄的,只得一个丫环在窗前做针线活儿。桌上铺 着件葱白色的衣服,衣服上绷着绣绷子,正在上面聚精会神,精工刺绣,听得脚 步声,这才抬起头来,便就笑了:“怎么就都弄得这一身泥水?忙了一早晨,可 吃过晌午饭没有?”

“在路少侠那里倒是吃过,”南宫情微笑道:“只是山上简淡,未免欠了些 儿酒,你七爷却不尽兴。”

那丫头抿嘴一笑:“谁不知道七爷的酒量?早准备下了。七爷口味重,还是 拿他们家的碧华春好了。”说着便往外走,堪堪到门口,却听得南宫情在后面一 声叫唤:“掬烟!”一回头,却听他道:“咱们的荷气酒一并拿来,我吃那个。”

掬烟微觉奇怪,却也不多问,甩着手儿走了。不一会,带进两个小厮,用紫 竹方盒拿了许多下酒小食进来,共是干鲜果品各四碟,外加四碟时新菜蔬,四碟 咸食,四碟点心,在里间摆满了一桌子。又带进两坛酒,都是整封的泥头,现忙 着打开。

路无痕趁着这乱儿,且在窗前瞧那刺绣。倒是稀罕物儿,原来是件男人的缎 袍子,缘边刺绣缠枝菊叶,下襟上单绣着几朵极娇黄的折枝菊花。那菊花似是清 晨初绽,乍放还羞,花瓣上沾的露水用银丝线绣出来,薄薄在黄线上覆了一层, 看去晶莹剔透,竟像是活动的。从上边看,那露水往下一滚;打下边看,又往上 滚去了。真个是千变万化,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比世面上见着的那西洋万 花筒,还好看着不知多少。

掬烟见他看得入神,笑道:“时间过得快,转眼就要秋深了。这不给四爷做 衣服?爷们又不怕冷,这夹纩棉衣大毛小毛的,统用不上,什么春夏秋冬,除了 纱绢绸缎,也只好在花样上区别区别罢了。”

路无痕正赞叹不置,席上已经开了泥头,早是一股酒香喷鼻而来,浓郁醇厚, 却是老七家里自制的碧华春。那荷气酒则是用新鲜荷叶制成,本来香气就清微淡 远,被这味道一冲,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小酌,席间各人都乱坐了,老七跟路无 痕各是一只钧窑玫瑰紫方盏,只南宫情特别,用一个汝窑月白高足小杯,拿着把 同色的玉壶春执瓶,自斟自饮。

路无痕跟老七喝的都是碧华春。这酒名字虽然青碧碧的,倒出来,出人意料, 却是一团血也似艳红,惊心动魄,夺人眼眸。也不象是酒水,倒象是榨出来的果 汁,从坛口挂下来,浓浓的一绺一绺,就那么直旋堆在方盏里。被盏上的玫瑰釉 色一冲,这才变得紫沉沉的,不那么刺眼了。

看看堆满一盏,老七也不让客,先自饮干。这武林第一世家的精酿,比起街 市村醪,自然别是一番风味。这酒入口绵甜,毫无辛辣之感,后劲却是极足,不 比烧刀子之类看似十分冲劲,不一晌,醉劲也就过去了。路无痕除去年节,平时 并不喝酒,哪里懂得其中巧妙,眼见老七一口干掉,反正觉着也不难喝,依样画 葫芦,也就灌将下去。

这一盏下去,南宫情拿着执壶,又替他斟满一盏荷气酒:“也尝尝,夏天的 新鲜荷叶,过季就没了。”

路无痕不懂推却,眼看那酒淡淡的,虽被玫瑰紫的釉色夺去颜色,在那月白 杯里却看得清爽,浅浅地带抹悠远的淡绿,一时新奇,也就喝了。这酒味却是清 寒的,也不辣,衬着浓稠的碧华春,十分爽口。这样掺杂着,连续干了几盏,忽 觉身子飘浮起来,要待说话,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僵直得什么似的,一时头晕目 眩,不能自主。

眼见着南宫情提着那碧华春的坛子,又替他倒满。路无痕摇摇头,摆着手, 努力推辞:“不……不……”话未说完,那身子从头至脚,铅也似重,只是往下 直坠。

“路少侠原来量浅,”南宫情仔细看看他的醉态:“如此不能多饮了。掬烟, 你扶路少侠惠风亭歇着去吧。”

掬烟抿着嘴,却不动手,自往外叫了两个小厮,一路扶将去了。看看几人走 得不见,才一直走进里间,一手撩开斑竹帘子,斜倚着雕花槅子只是笑:“好个 四爷!这可不是你平素的性格儿。平白的怎么作弄人家?谁不知道碧华春兑荷气, 最是醉人?连七爷都受不住,何况……”

南宫情笑着唤她坐下:“这也就是你,要是锄月,一百个穿帮了。来,过来 也喝一杯。”

掬烟却不起动,一瞟老七,朝南宫情使个眼色:“七爷也不对劲,今儿个到 底是怎么了?”

南宫情摇摇头:“只怕也要醉了,你去房子里收拾一下,喷上香,醒酒汤也 要……”

话未说完,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轩子里那干人看看路无痕去了,没了 顾忌,直窜将来。打头的便是珠儿,听不得一声,还在外面便道:“什么?哥哥 又醉了?”一溜烟进了门,撞开湘帘闯进去,果见老七喝得沉酣,一张脸儿红彤 彤的,武庙里关公相似。再往桌上一看,顿时叫唤起来:“呵也!我早说过,多 管是四哥使奸!”劈手夺过老七手中方盏,再拿起南宫情面前的高足小杯,两下 里一比,真个是大巫见小巫,把一屋子人都看得忍笑不住:“你们看,你们看, 这个……”

掬烟笑道:“姑娘莫恼,那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今儿却特别,”南宫情正色道:“七哥也是恼得很了,不提防早晨比剑, 输了一招给我,所以呢……”

“原来哥哥输了?”珠儿闻言,放下酒具,却往老七背上一趴,紧搂着他脖 子,安慰道:“呸!却又有什么打紧?还不是每日家东忙西忙……大不了你也闭 关五年,等出来,看不把四哥打得落花流水!”

老七酒沉的人,哪里禁得她这样一压,顿时摇晃起来,勉强道:“你听他胡 说……”

“实话说,”南宫情道:“是两柄剑一起打折在湫潭里,再也寻不出来,七 哥心疼。”

珠儿哪里肯信,放开老七,直起身来:“不要紧,看我来替你报仇!”却拿 了那只方盏,满满倒了一盏的碧华春,直送到南宫情唇边。

南宫情笑着避开:“好妹妹,七哥自己乐意,也关我事?”

珠儿不理,一手掐住他后颈,让他躲闪不得,一手便往前送:“你喝不喝?”

掬烟看看不对,慌得又倒一盏荷气酒,来跟她换:“难怪姑娘生气,四爷使 奸,本来活该——他喝的却是这个。”

珠儿却只朝着南宫情,皮笑不笑:“四哥哥,你丫头倒是知疼知热。这样着 吧,两碗酒,总要喝一碗。一碗我的,一碗掬烟的,看你喝哪一碗?”

南宫情抬眼一瞥,审时度势,这时节无可奈何,哪里还敢再去看那荷气酒一 眼。只得一口一口,就着珠儿的手,把整一大盏碧华春喝将下去。此时作茧自缚, 悔不当初,种种心理,也不必一一细表。

当日醉倒三个。还好一日无事,到第二天,逢十,却又是乐清县的集市。单 刀案的线索眼看又断了,水灾等等一切事务自有南宫怡料理,扬州府那拨人也还 没有赶到,南宫情刚出山,一时并没什么可做,老七又是客边,路无痕的除妖大 业自不必再提,一行人便结了伙,一起遂了珠儿的意,往集上玩耍去。

共是四个人,这回都撇了丫头小厮,坐一辆车进城。凤仪小筑的马车,隐居 中未免一切从简,自比不得先前往扬州去时那辆马车的奢华。虽然如此,车中多 了女客,却比一切奢华更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路无痕跟老七坐一边,恰恰与珠儿 对着脸,自然避不开的,时而要望她一望。哪知这姑娘的心思直是难以捉摸,先 前在扬州,明明也曾搭过腔儿,说过几句笑话的,而今矜持得什么也似,统不理 他一理。

那几个对的他尴尬模样,却是视而不见。老七扭着头,只顾看一路上水情。 除了民房坍塌,那街市水深一尺,淹得忒也可怜了。平常人群如织的闹市,如今 冷冷清清,扔出竹杆儿去,八竿子打不着一个人。南宫情则跟珠儿并坐,从头至 尾,只是笑吟吟逗她说话,一会儿跟她讨论她腕上玉镯的光泽,一会儿又研究她 指甲上凤仙花汁的颜色。珠儿只是爱理不理,偶尔答一两句,句句带着刺儿,只 道:“哟,而今出关的人了,还顾得这上头!四哥你也省省儿,那也就是家族之 幸、武林之幸、天下之幸了!”

这样子同车异梦,参商错失,挨了会,居然也就到了。这乐清县的集市,素 来与时俱进,什么地方热闹什么地方跑,四年前也就挪到东街头龙王庙外。而龙 王庙地势高敞,几年中一再扩建,规模早是十分宏伟,台基高筑,不是十分大水, 寻常淹不过来。马车走到这里,从窗口望出去,便看见一片官府搭建的简易棚屋。 粥厂也就设在这里,一片乱轰轰的,灾民们扶老携幼,只穿衣打扮倒还齐楚,人 人手中拿着食碗,歪溜溜排了几大串的队。

珠儿一眼瞅见,微微叹口气:“倒还算得整齐,比不得上次我在北边,看得 那黄河决口,那些破衣烂衫,可怜见儿的。”

老七接口道:“南边到底富庶,就回劲也容易,哪里象北边那烂家底儿?两 年一旱,三年一水的。”

四人说着话,转进头山门下车,这里却又另一番景象。但见照壁后便是好一 片集市场地,不同于一路上的冷清光景,场地上早已搭起整片的遮雨篷子,熙熙 攘攘,挤满了货物摊子。有花鸟虫鱼、书画笔墨、文物玉器、民间工艺、衣服鞋 帽、日常用品、西洋玩物,等等等等,可谓无所不有,无所不备。此时辰光尚早, 那市集上,也早有好多平民百姓,或者中产人家、贵介公子,或者独自蹓跶,或 者带着家人小厮,在摊子上逛荡着,选拣物品。

珠儿到底是少年人,看见灾民虽然伤感,被这样热闹场景一烘,一时那情绪 也就沉下去了,只在心底留下个影响儿,穿着油靴,直往人堆里挤。南宫情怕她 走丢,只是牢牢牵着她手。两个人东看西看,一路蹓去,到了工艺摊点上,看见 一片里木雕、竹雕摆得琳琅满目,停将下来。

珠儿兴致盎然,在一家最大的摊点上打量一阵,便被一个黄杨木雕的傩戏面 具吸引过去。这面具乍一看,跟其它那些神怪面具大差不差,无非是绘得极其狞 恶,红发朱须,青面獠牙,鼻翼翕张,双睛怒突。稍一打量,却觉得另有股说不 上来的邪气,从眼白中流露出来。那眼白圆滚滚的,还没点上眼珠,却总觉得左 左右右,有一缕眼神瞟来瞟去,缠绕着人。

珠儿便要去拿这东西,微一抬臂,这才发现那手竟是被南宫情一直握住。转 眼去看,却见南宫情也在看那面具,一时浑没在意她的动作,玉白的脸上,现出 种少见的凝思神情。可能是因为专注,竟微微向外放出光来,乍一看,仿佛最美 丽的和阗玉自内而外,透出来的羊脂般的神秘光泽。珠儿心中一动,偷眼往下一 瞥,只见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是玉白的,却又有种丝绸般的质感,被他这么握着, 竟宛如整匹的华缎慢慢从手心滑过的感觉,冰冷,而高贵。

这两个自采买货物,心中七上八下不提,老七却哪是这等蝎蝎螫螫的人,甫 下车,径穿过人丛,就带着路无痕,越过集市,打二山门直接踱往前殿。前殿上 祭祀的便是过气龙王东海敖广,其实只是个大的穿堂,走过去,还没到大殿,便 是一东一西两个跨院。东院里挑着酒望茶招,不经意中,听见噼里啪啦几下梨花 板的脆响,又有几番细乐随风飘送,小旦憋声憋气唱着水磨腔,看来是那些跑江 湖卖艺的文行当聚集之处。

东院是文行当,西院自然就是武行了。在往常,这时节也早咚咚锵、咚咚锵 地大锣大鼓敲开了。路无痕寻常来时,便见得有翻跟斗、走绳、旋盘、舞流星种 种杂技,又有吞刀吐火、大卸活人、搬运、藏挟等等戏法,还有同属武林一脉的 枪棒表演,更有他最爱看的猴戏。如今闹水荒,眼见着这里不好赚钱,走江湖的 四海为家,流动频繁,早走得星散。只剩下零星几个摊点还支着遮雨篷,在院子 里吆喝卖艺。

最靠院门边的是一个枪棒摊。人群围裹中,但见圈内那人耍一柄雪亮的长穗 剑,把式好不花哨鲜亮,剑花乱绕,一个接着一个,舞到兴浓时,但见红色的长 穗子满场飞舞,一团红影绮霞也似,夹着道白练般的剑光,流转飞扬,裹着那人 一条颀长身影,衬得他如同剑仙,直要破空飞去。场外人看到这里,便止不住一 起喝彩:“好剑法!”

那舞剑的身随剑转,彩声中又一轮剑花直舞出来。半晌,红霞漫天中忽一收 势,也不喘,也不晃,握着剑柄当胸一抱,红色的剑穗受这一扯,尾端散开,炸 成脸盆大一朵红花,自半空中飘然洒落,又赢得好大一阵彩声。

路无痕跟老七踱到这里,见这人停下来,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时看 清面目,忍不住轻“咦”一声:“这个……不是……”

老七却不答话,只见那人抱着剑,往四周团团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 朋友。在下今日途经宝地,盘缠欠缺,闻说贵地地灵人杰,慷慨好义,不得已在 这里献丑,还请诸位朋友大量海涵。要是觉着在下耍得还略微可看,还请有钱的 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里多多致谢了!”

那遮雨篷子深处,背向众人,还坐着个妇人,看模样是在做针线,身边倚着 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听到这里,那女孩子便托着铜盘,出来收钱。想天下道理, 每每到这时便见分晓,总是大致一般,捧人场的多,捧钱场的少,更何况此时还 正水患当头?眼见女孩沿场转来,铜钱落盘之声,叮当数下,寥若晨星。看客们 见她过来,大多走散了。及至到得老七跟路无痕这边,老七也不伸手,却朝她微 微一笑。

女孩愣了下,这才觉出两张脸有些面熟,转头往她爹看去。那舞剑的早是看 到,快步往这边走来,朝两人一拱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少侠箭创已 经好了么?”

路无痕脸一红:“多谢赐药,已经好了。”

老七也跟着还礼,一拱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台不弃,便请借步一 叙?”

那人却有些犹豫,回头看看家中妻小。老七察颜观色,早又道:“嫂夫人自 然一并过来,年荒水乱的,难道抛在这里?”

“只是萍水相逢,不当过扰。”

老七微微一笑:“百世修得同船渡,兄台说哪里话。”

几个人客气已毕,便收拾了家生。也不见了从前那些车马,都是些不值钱的 随身物品,一个箱子收拾毕了,一起过东院来。这东院里文戏而今也不多了,不 过是零星几个戏班子加上打鼓唱词的。逢灾遇难,那医卜星相倒是大为聚集,高 挑着铁板神算、麻衣神相等等布招,满满的挤了一院子。茶楼便在院内东厢,红 椽绿瓦,布置得还算雅致,只滴水檐边挑着的茶望子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未免 颜色败褪,暗黄兮兮。

五人走到二楼雅坐,靠窗坐下,点过了茶,店家送上茶食,眼看寂静了,那 人才道:“上回去的匆忙,却没有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老七便先替路无痕撑场面:“这位路兄弟,新近出山,在江湖上初露头角。 因为惯使剑意,触物无痕,江湖上唤作无痕剑,因名为号,便叫路无痕。”

那人听说惯使剑意,虽觉诧异,双手一拱,还是道:“久仰。”

老七这才道:“在下复姓东方,双名明玉。也是久仰杨兄声名,今日才得一 叙……”

话音未落,那人早“呵呀”一声,跳将起来:“东方牧主!”

这反应自然是激烈了,直引得外间店伙借着添茶递水的名目,过来探了探头。 那妇人听见这一声,见他男人起身,也便牵着女孩儿站起来。老七跟着起立,连 带着路无痕看看场面不对,也就迟迟疑疑往上欠身。

眼见着五人一起离座,老七只得再一伸手:“不敢!杨兄请坐。在下行七, 叫一声老七,便见得杨兄不见外了。”

那人却哪好就叫他“老七”?一惊过后,跟着众人重新落座,未免感叹: “原来是七公子,在下竟这等眼拙!那日酒店内,早知道公子不是凡品,却原来 ……江湖上都道是碧玉春风,说是七公子人物俊美,待人和气,让人如沐春风, 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正是名不虚传。”

老七笑道:“或者就因为浪得虚名,所以杨兄南下路过扬州,玉七也未能一 接尊范,得以尽地主之谊。”

那人只是摇头,笑得有些苦涩:“不说扬州清气园,便是济南府吟啸山庄, 姓杨的本家牧主,当时路过,也不敢过去麻烦了人。”

“我猜也是如此,”老七微一点头:“要不然北绿林也不至于张狂至此。只 是杨兄如何这等硬气?出了这种事,原非一个肩膀扛得下来的。若都象你,天底 下也不要牧主了。”

姓杨的苦笑道:“你知道我们镖局行当,原不同于普通的江湖上人……”

两人这番说话,没头没尾,直把路无痕给听了个莫名其妙。老七乘着这空子, 才向他介绍道:“路兄弟,你可知道这位杨锦林杨兄,乃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 便在几个月之前,还是镖行内第一块金字招牌燕京镖局的头牌镖师。”

路无痕听了,要待也说一声“久仰”,却又皮薄出不得口,只得“唔”一声, 含糊过去。只听老七又道:“去年腊月间,杨兄有一趟镖从京师出来,要乘着节 前送入陕西,谁想路过河南,路上就撞见了劫镖的。”

路无痕恍然而有所悟:“镖就失了,所以……”

“镖便是没有失,”老七叹道:“所以才有今日。早知如此,当时就失了那 镖,日后再通过中人追讨,倒也罢了。那时便是尽力保了镖,杨兄武艺原是一等 一的,便在那盗首胳膊上,轻轻划了一剑,嗯,就是那青龙寨二当家的,绰号叫 得倒好,什么力劈千山,偏架不住杨兄一剑——便就是这一剑刺得差了,翻过年 后,这个挨剑的力劈千山吴正道,突然神智失常。”

“这便是单刀案的第一例,无巧不巧,便跟这一剑连在一起,你想绿林里那 些人,找不着正主,怎么不把这黑锅,就扣在杨兄头上?要说走镖这一行,其实 武功还在其次,最要的是人缘,杨兄既闯了这个祸,北五省绿林穿一条裤子,未 免都要找他的麻烦,他这个饭碗,因此也便砸了,在燕京镖局呆不下去——杨兄, 我大致说得还是么?”

杨锦林只是苦笑:“其实他们倒也不是硬要扣我黑锅。姓杨的走镖二十年, 江湖上谁不知道是个最本分不过的人?再说单刀案一件件的出来,其他那些案子, 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了。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呢,无非是做一个活标本,起码让江 湖上也开开眼,跟他们北绿林别扭的下场。”

“倒是新鲜,”老七微微冷笑:“我倒不晓得,跟他们别扭着,还有什么特 别的下场。”

“我原也不知道他们是这个意思,”杨锦林道:“这件事过后,我还特地托 了朋友,到山寨里去调停。其实当时也没事了,青龙寨大当家的秦千龙,那意思 跟我还有些抱谦,毕竟强盗镖行,大家一根藤上的瓜,一场相熟,年节又没亏了 礼数,怎么好端端地,来抢我的镖?直到翻过年,吴正道突然出事,惊动华山燕 老大,事情才急转直下。”

杨锦林呷口茶,又道:“不是姓杨的自吹,就这一身武功,江湖上虽然不算 顶儿尖,巴掌大的燕京镖局里,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就算划了吴正道一剑,我们 当家的,寻常还舍不得我。就是燕老大递了话,才没有法子。这样着,我在京里 呆不下去,便举家南迁。”

“路途上自然并不宁靖?”老七道。

“说不宁靖吧,倒也没出人命;说宁靖,你们也看到了,我二十年的家私, 本来也有几辆大车,到如今,便剩了这么一点,”杨锦林微微一哂:“每日家鸡 零狗碎的,总要出点什么事。我是后来才渐渐揣摩出来,原来这条命在人家那里, 看着也不值钱。既然如此,一切看开,除了这条命,他还能拿走什么?所以也就 懒得管了,索性一路配合下来。”

这段来历一交待清楚,场中便是一片默然。路无痕左右看看,见大家都不作 声,居然并无不同意见,忍不住道:“杨兄武功这么好,怎么不打还他们去?”

杨锦林微觉诧异:“我一不小心,刚只得罪了个吴正道,便落得这等下场, 还怎么打还?再说,北绿林那么多山头,都要较真起来,我也打不得许多。”

路无痕更是急了:“照这样说,青天白日的,这么着被人欺负了,就没有办 法、没有天理了不成?”

老七淡淡道:“天理虽有,不过杨兄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没有天理,到底 还有一条命在,若一定要去寻什么天理,说不定连这个也没了。自然,杨兄自己 的命也还罢了,连累妻小,才真正没有天理。”

杨锦林脸上一红:“七公子见的是。论起来杨某平时,也不是怕事的人。只 是燕老大此人,真正翻脸无情,软硬不吃。当年交好时,也不是不相熟的,只如 今但一遇事,下得这等辣手!一来是为这个,当初路过济南,才没有……二公子 去年才升座,年纪又轻,就算肯帮我出力,调停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只怕徒 惹得他生气;二来么,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镖局子人,嘿,平时跟强盗走得熟, 跟牧主倒淡,一旦遇事……”

“这个倒是过虑了,”老七道:“北宫夏那个脾气,正是年少气盛,只怕你 让他担天大干系,才真正是看得起他,如今这一走……”

“呜哇——”

话未说完,院子里忽然异声大作。几个人往外一看,却原来有人在哭。南边 靠树根一副遮雨篷底下,一个算命先生正举着幅油腻腻的袖子,掩面痛嚎。成年 男子喉咙粗硬,那哭声挣出嗓门来,真是呕哑嘲哳,怎一个难听了得。偏那人却 忘情得很,哭到伤心之处,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又是噎气抹泪,一时只晃得头 上黑黢黢一顶铁冠子前后摇摆,几欲飞坠。

哭了半晌,紧靠着他的一个测字摊子终于忍不住了,好容易打发掉当前主顾, 倒着笔杆在案上“笃笃”猛敲,隔着一张篷壁,大声道:“张老三,你又怎么了? 大集日的,拜托!难道昨日又夜观星象了不成?”

“想是星象上又有什么异变,”右前侧一个扑卦摊子笑道:“三垣失序,二 十八宿颠倒,这世上就要大乱啦!”

“可是这样天气,也得有星可看呀!”

“你还不知道张神相这双眼睛?千里万里只等闲!那星象哪里是长在天上, 只是生在他心尖儿一般……”

一时嘲谑俱起。那张老三也不理他们,自顾哭得伤心,哽咽道:“我昨日夜 观天象……那天杀星下临乐清分野,本来蜇伏已有五年……近日忽被好几股煞气 生生冲动,直有入侵荧惑之势……看来不出一年,人间就要大乱……呜呜呜…… 人间大乱!”

一院子听鼓书、品曲子的闲人被这哭声吸引着,渐次向这边靠拢过来。周围 摊点沾了张老三的光,忙着向过来的人群兜揽生意,一时也无暇再去取笑。剩下 张老三被众人指指点点裹了数圈,兀自断续哭道:“天下大乱……天下大乱!” 正哭得凄惨,人声嘈杂中,忽有个声音珠圆玉润,轻笑道:“四哥,你生不生气, 有人才一出山,这人便说要天下大乱呢。”

却是珠儿跟南宫情买东西买得合意,兴致高高的,提着一串草编、木雕、竹 雕玩意,逛到这里来。张老三一抬头,也不消多大眼力,认出这是两个油水丰盛 的主顾,顿时抖擞了精神,也不哭了,拭干眼泪,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有 道是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如今天下平静已久,自然就要变乱。所谓知已知彼, 百战不殆,看两位都是富贵人家,要对付这场大乱,好好保住这份家业,最简单 的办法,当然莫过于算上一卦,看看自己在这场大乱里,到底遭际如何?”

珠儿眼珠子一转:“看看在这场大乱里,到底遭际如何?”

“正是呵,”张老三紧赶上道:“只不知姑娘要算哪一种?贫道是玄学易数、 命理星相、奇门遁甲、风水堪舆,无一不精的。说到命理,举凡四柱八字、紫微 斗数、六爻占卜、面手骨相,不是贫道夸口,在这四洲三界,天上地下,就是神 圣仙佛,也都要避我几分的。所以当年贫道降生的时候,如来佛才做了这个铁冠 子压我,要不是因为这个呵,贫道的灵气,从这头顶上冲出来,嘿嘿……”

珠儿“卟哧”一声,忙从袖子里拖出条罗帕,掩了口,这才正色道:“照这 样说,道长的卦,那真是非算不可了。只是这许多算法,到底又哪一种最灵呢?”

“要说最灵,当然是来上一个全套,”张老三洋洋道:“种种算法之间,可 以相互印证参考,再也差不了分毫。姑娘可以先摸一下骨,再看看手相、面相, 然后排一个八字,推一推命盘星宫,再占一卦,测个字……”

“那这样一套算下来,恐怕要不少卦金?”

张老三道:“所谓君子问祸不问福,这种卦乃是君子卦,收费难免高些。好 在姑娘也不是寒碜人,大家取个吉利数,也就是六六三十六两细丝纹银吧。”

珠儿大是好笑,也不想再跟他绕舌了,拉起南宫情衣袖,便欲走开。张老三 看看生意就要泡汤,慌忙道:“贫道的价钱,真正是童叟无欺。当然有些时候, 也不是没得商量。其实只要碰见一种人,贫道是经常白送的。”

珠儿微觉好奇:“哪一种人?”

“当然是衰透了的人,”张老三道:“以贫道的悲天悯人,怎么至于再去落 井下石?所以白送。其实换一种眼光,但凡运道好,三十六两银子开一生命运, 这种价钱,其实也就白送了。自然,要是姑娘还觉得贵,集市时候,是可以给个 折扣的。”

珠儿一笑,还是走开。刚只转了个身,背后“呵呀”一声大叫,张老三恰似 被黄蜂一口蛰了,忽地痛叫起来:“哎呀!姑娘这背,这背……”珠儿已不耐烦 再跟他瞎缠,没奈何回一回头:“怎么?”

张老三耷拉着铁冠子,一脸难以形容的惊悚戒惧,只是直愣愣盯着她后背。 半晌,恍然道:“这背,这背……原来大乱之兆竟在于此。魔障呵,魔障!那么 姑娘,你回来吧,贫道不要你的卦金了,白送你两句话。”

珠儿大怒,知道这僧不僧、俗不俗的家伙做不成生意,却在这里借话儿骂她。 此时要待跟他拌嘴,丫头没在身边,自己却又不会。情急中,只听南宫情冷冷道 :“道人说话小心。”

张老三向他一看,顿时便是一凛,只见那两道眼神寒森森的,竟是剑也似锐 不可当,直射将来,逼勒得人半晌说不出话。好容易缓过这阵劲,见他已经揽着 珠儿,破开人群走到外围,慌忙大叫道:“公子慢走!你这眼神……贫道也有一 句话送你——放下屠刀!”

“放下屠刀?”耳边忽又有个清亮的声音:“道长真是好眼光,知道这位公 子虽然文质彬彬,其实却是屠户生涯。”

转头看去,又是两位好主顾。一位青年公子穿着松江细白绫袍儿,系着条嵌 玉奇南香带,带子上系着鹅黄撒花扇袋,同色戳纱荷包,带着个少年人,半笑不 笑的,翩然站在摊前,道:“道长既然这样全挂子的本事,不如也帮在下算算? 三十六两细丝纹银,分文少不了你的。当然,时逢天下大乱,却保不准在下前途 如何,设使天降不幸,命运不济,免不了又是道长吃亏了。”

张老三自是求之不得:“那敢情好。算命、看相、占卦、测字,不知公子先 来哪一样?”

“就是测字吧。就是这个‘魔障’的‘魔’字,你测测看。”

“这么说,公子的卦金,贫道又拿不到了,”张老三揣摩一会,大是摇头: “这字是一个‘广’字头,‘广’字‘厂’上多一点,‘厂’是屋宇之形,屋宇 上头一点高踞,公子年纪虽轻,看来却是一家之主。家下有‘林’,这家必然是 个大家,富有森林美宅、良田美畜。只是林下又有‘鬼’,这鬼且还成了魔,时 节又摊上天下大乱,这位公子呵,不是贫道多嘴,从字相上来看,你着实不可不 防,家里有鬼呵!只怕这一场大家业,碰见这个鬼,到最后也难免镜花水月,一 番魔障。”

这公子自然就是老七,与杨锦林在茶楼上分手,见这边纠缠不清,少不得带 着路无痕过来看看,谁知一不小心,又被张老三辞锋扫中,不由微笑:“看来天 下将乱,道长要收到卦金,总是很难。”

“那是那是,”张老三也不惭愧,大言道:“幸而贫道辟谷有术,要紧时候, 三五月不进食,也只等闲。要不然逢着这种世道,真真要活活饿死了。”

老七点点头:“道长艰难如此,所以这三十六两银子,在下还是要作成你的。 这么着,你再帮这位路兄弟看看。从哪里看起呢?先推个八字?”

路无痕吓一跳,忙道:“我没有八字。”

张老三皱眉道:“世人皆是父母生养,但凡下世,总有个时间在那里,怎会 没有八字?可见这位小哥打一出世,父母就毫不关心,连个生辰也没记下,真乃 生就的倒霉,既然如此,又何必向相内奢求?”

“道长这话就不通了,”老七微笑道:“想世事转轮,在下一场大家业,都 可以镜花水月,翻成魔障。路兄弟虽然生就晦气,怎么就转动不了?转过眼前坎 坷,自然就是鸿运当头。所以算还是要算的,既没有八字,看个相,占个卦,总 没得推故?”

张老三无奈,只得掀开一个古旧的褪漆藤箱,拿出两个占卦木爻。正要往案 上抛去,老七又微微摇头:“三十六两银子呢,自然也要个精细算法。还是揲蓍 演卦,来得古奥妥当些。”

张老三却也不傻,到如今渐渐瞧出找茬的苗头。细看这公子眉目,与先前那 眼神厉害的,竟依稀有几分相似。虽然如此,生意人家,又没有推却主顾的道理, 只得向箱内再拿出一把干瘪的蓍草来。论到这种起卦方法,据说是从伏羲老祖那 里传将下来,精细是精细,古奥是古奥,琐碎也实在琐碎得死人。要用蓍草五十 根起卦。这五十之数,乃是太极、两仪、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节 气这几种数字之和。起卦之时,先从这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不用,以象征天 地之初的太极。

剩下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成两把,握于两手。左手象天,右手象地。再从 右手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象的是人。再以四为一组,除去 左手蓍草,所余四或四根以下蓍草,夹在左手无名指与中指间,象征闰月。然后, 一样以四除去右手蓍草,所余四或四以下蓍草,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这时,再将左手中所有蓍草相加,其和必为九或五,至此为第一变。然后将 第一变九或五根蓍草放在一边不用,而以剩下四十或四十四根蓍草按上述方法再 次演算,其和必为八或四,至此为第二变。再将第二变所余三十二或三十六根蓍 草依法演算,其和也是八或四,这是第三变。

三变之后,得出三个数字。九、八为大,五、四为小。设使三个数字中,两 大一小,如九八五、八四八,便是少阳;两小一大,便是少阴;三个都是小数, 是老阳;都是大数,为老阴;如此便画出一爻。由于一卦六爻,便需反复演算六 次,每次三变,前后共计一十八变,方才能得出一卦。

张老三被老七言语抵住,不得已摆出架势,来对付这卦行的老祖宗,心里到 底知道所谓三十六两银子,也只是空花虚话,终久到不了手,哪能有多健旺的精 神。勉强算完第一变,左手小指上象征人的那一根蓍草,加上左手除剩的三根蓍 草,再加上右手除剩的也是三根蓍草,得出一个数字,却也奇了,既不是九,也 不是五,竟是一个七!

这却是从所未见的事。张老三吓了一跳,只道是自己懒怠,一不小心出了岔 子,下意识用手一掩,朝老七看去,却见那张脸上微笑得玄妙:“这数字倒也奇 怪。”

看来蒙混过关,是不用想。张老三也就只好推翻重来,这一次打点了精神, 除得格外仔细,最后再一统计数字,倒是进步了,误差由二缩小为一,只比五大 了一个数,总和得六。

如此看来,应该是蓍草长时间不用,数目已经不对。重新再一数,却又不多 不少,明明五十根整数。这就让人莫名其妙。张老三使劲抓一抓头,头上那顶铁 冠被他一挠,愈发松动,看那摇摇欲坠的势态,显然已经镇不住头顶心异样活跃 的灵气。这灵气如来佛都含糊,果然非同小可,稍一漏泄出来,问题就迎刃而解, 再重来一遍,恰恰好得出一个五来。

张老三大松一口气,继续往下算去,却又不对。三个数加起来,不是四,也 不是八,每个指缝夹了一根蓍草,却是个三!如此循环往复,六爻十八变,这回 却变了怕不有孙猴子七十二变之多,还刚只凑出三爻。初秋的阴凉天气里,忙出 一身大汗,待再要算第四爻,“咕”的一声,腹中忽然雷鸣大作。原来不知不觉, 辰光过去,已经是午饭时候了。

这一察觉出来,四周围看看,左右四邻有的已经撤了摊子,回家吃饭;更多 的却要趁这个集市赚钱,便由家中送进饭来,就摊位上吃毕。但见满院里一片热 气腾腾,白的饭,绿的菜,黑的肉,红的辣酱,无一不吃得喷香有味。张老三看 在眼里,馋虫大作,肚子里免不了又是响亮的一声“咕噜”。

老七笑道:“道长饿了,想来今日并不辟谷?”

张老三灵机一动,顺势道:“正是呢,贫道今日并不辟谷。看来这位小哥的 卦象颇为艰难,一时半刻也难以得出。这样吧,两位不妨先去用过了饭,再来等 候结果?”

老七一笑,看看捉弄得他也够了,也就不为已甚,自往说书摊上去寻珠儿跟 南宫情。珠儿见他过来,灿然放出一脸春色,喜滋滋道:“还是哥哥厉害!我就 知道跟哥哥在一起,总是吃不了亏!”

老七轻哼一声:“我就不懂得你,叫你出门吧,不跟生人一道,死犟着不来。 到这里呢,偏又能放下身段,跟这些市井人物如此纠缠。他们不会武功,你打又 打不得,骂又骂不过,这次若我不在,总不成为了维护你,还让老四这么个闲淡 人物,去跟他吵架?”

“受教了!”珠儿一吐舌尖,笑道:“其实我倒真想看看,四哥哥跟人吵架 的模样。不过说真的,这道人倒也奇怪,这样狮子大开口,看的卦又如此古怪, 似乎又不是为了骗钱……”

路无痕也点头道:“好象也是有几分准头,瞧七哥拆的字……”

珠儿大摇其头:“拆字倒不稀奇。咱们春风玉七交游遍天下,江湖上人,十 个倒有九个认识。能拆出他的字,又有什么奇怪?他要是能拆出四哥的字,那我 才真是服了他!”

四公子微微一笑,却朝老七看一眼:“七哥方才在茶楼上,又遇见谁了?”

老七眉头微锁,却不答话,径自走出集市,来到马车边上,掀帘进去。后面 三人跟着进来,那马车便得儿一声,起动回家。这回倒也算是一得一失了,回去 路上,四人经了这场事,相互间居然熟络了许多。珠儿便拿出采购回来的玩物, 向大家献宝。最当先自然就是那个黄杨木雕的面具,拿在手上,一时童心忽起, 便往坐在身边的南宫情脸上扣去。

路无痕笑着看他们戏耍,只见南宫情优雅的微笑被面具一遮,变戏法也似, 突然气质一改,竟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一下子变得狞恶非常。仿佛一位金甲战神, 在饮足天上人间的美酒之后,一洗慵懒风流,重又披起战袍,露出狰狞残厉的本 相,挥动冷焰燃烧的长剑,要将世间一切,卷入万劫不复。

车厢里说不上来,忽地就是一冷。老七皱着眉头,朝这边闪了一眼。南宫情 似乎也感觉到什么,轻轻推开珠儿的手。珠儿眼看着这张脸温柔淡静,又从狰狞 背后露将出来,一时真是无限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古人征战,为什么会得戴个 面具。”

路无痕努力咽口唾液,干巴巴道:“为什么会买这样凶恶东西?”

珠儿一笑:“这就叫凶恶了么?你哪里知道,四哥还有样心尖儿上的宝贝, 那才真叫是凶恶到家呢!”

“那是什么?”

“说出来怕不吓坏你,”珠儿笑道:“还是说你们这一上午,都干了些什么 吧?”

话题自此便转为闲谈。但那种和谐欢快的气氛,无论说上几马车的废话,再 也唤不回来。路无痕一边极力敷衍,一边就忍不住时常觑一眼南宫情,只见依旧 是那么安闲淡定,半倚着厢壁,时而跟珠儿侧头低语,恰如一朵仙葩在幽深的车 厢里静静绽开,华贵不可方物。看得久了,真要以为方才的那个变象,只是他一 时眼花。

若只是一时眼花,倒也罢了,不幸抵达凤仪小筑,那眼花得更甚。雨已停了, 天还阴着,随意往玻璃窗外一瞅,可不是作怪!昨日还寂无人迹的那一片幽深竹 林,今日竟怎么马嘶人啸,热闹翻了天。只见那一条青石大路上挤满了车马,离 庄门还差着数十丈,马车就已过不去了。

老七往外一瞅:“想是扬州那拨人到了。咱们走后门。”

谁知走到后门,结果也是一样。远远便见那并不常走的小道上挤了数十匹马, 直围得水泄不通,把门都给壅塞住了。老七不觉皱眉:“这算是前后包抄?这伙 人今日可是来意不善。”

南宫情也看了一眼,并不言语。路无痕一时忐忑起来:“都是为的我那个误 会?我这就去跟他们解释。”

“怎么解释?”老七一哂:“这些人大老远的奔来,个个跑红了眼,你还没 张嘴呢,一人上来挝一把,就是个尸骨无存。我们避他避。”

于是教车夫绕着竹林,走到僻静地方,几个人下了车,轻手轻脚潜进去,到 了围墙边上,一跃而入。却好是揾翠轩外的围墙,这一跳进去,便惊动了轩内的 人,转头朝这边看来。共是三个丫环,宝檀、宝麝、锄月,一个路无痕不认得的 小厮,陪着个贵介公子在轩内喝茶说话。

那公子坐在石桌边上,却是好一副齐整打扮。头上戴着束发金冠,冠侧一朵 绛绒球儿跳脱扑簌,底下是大红销金缀明珠抹额,大红销金团花箭袖,腰间勒一 根通天犀角带,脚上粉底皂靴。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只朝这边一看,便把路无痕 给嚇了一跳,原来那眉眼竟是黑得发亮,灼灼射将来,仿佛能够透人眼眸,好不 惊心动魄。

“原来是二哥哥到了,”珠儿一眼看见,脱却南宫情的掌握,笑嘻嘻往前走 来。

北宫世家的新任家主北宫夏站起身,半带迎上来,朝这边行了一礼:“七哥、 四哥安!”那小厮也赶过来施礼:“鹤鸣给二位爷、珠姑娘请安!”

老七笑着挥手:“老二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宽宽衣,穿得这等齐整!”

“我宽衣!”北宫夏向轩外一指:“你听听这外面,就快要打进来了。老九 一个人支持不住,还不快去帮帮手呢!”

“那你现坐着,怎么不去帮手?”

北宫夏语塞,忙道:“我已叫凤翥打探去了,如果风势不好,自然……”刚 说到这里,就有那么巧,但听池塘外脚步声响,一个人影儿自拐弯处一闪,看见 这边热闹,三两步奔到面前,往下便是一欠身:“凤翥给爷们、姑娘请安了!”

北宫夏一举手:“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是这样子,”凤翥直起身,口齿却是十分伶俐,只是不慌不忙的:“扬州 来的那拨人要见四爷,恰好四爷不在;要见犯案的凶手,凶手也没有;再要见一 见出了事的费余费大爷,倒是在了,九爷又不准见——所以在外面吵闹得凶。”

“费余怎么不准见?”

“是我嘱咐的,”南宫情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大夫,性格儿有些罕异,若 都去瞅一眼,搅得他烦了,撒手撂挑子,与大家没有好处。”

北宫夏纳罕道:“有这等事!说脾气,难道脾气比我还大?那总该医术好得 很了——难道比百草堂梅先生还好?”

老七斜他一眼:“再没见这样的。自家毛病不知道改,倒这般宝贝起来,莫 不真是个招牌,擦得锃亮,挂将出去,能多卖几分银子不成?”

凤翥笑着,接上道:“脾气么就不跟二爷比了,论起医术,倒象是比梅先生 还强着些。方才我悄悄去溜一眼,正好碰见宝象,听他说,梅先生治下,那些人 再没清醒过;这位费大爷,脑门上扎了几针,偶尔一激灵,还知道叫一个人的名 字呢。”

众人精神一振:“什么名字?难道就是凶手?记得这么深,或者是他房下?”

“不是凶手,”凤翥却只管卖弄关子:“可也不是他老婆,倒是……”

轩内一起凝神去听,却见凤翥笑了笑,眼光向诸人逐一掠去。恰好锄月方才 出去,如今用一个红漆茶盘子,托着几钟茶进来。南宫情坐得朝外,先拿了一杯。 凤翥一笑:“他叫的是——”忽然放软了喉咙,又再逼紧,模仿着费余的南方声 腔,大叫一声——“四公子!”

满轩里被他怪声怪气,这么一喝,顿时静了。众人拿茶在手上,一时也忘了 喝。良久,老七道:“怪不得!我说他怎么会划自己一刀,前几例里,统没这种 情状。想是南人精细些,那天劈了神像,心里就有个影子了,所以在这里磨蹭许 久。等到那天真正不对,可劲儿来这么一刀,才好留着最后一分清醒,一路跑到 大龙湫——跑得那远!他心里倒是看得老四重,以为一定就能救他,偏老四那天 又不在。”

南宫情却不作声,揭开盏盖,吹开浮叶,低头只喝了一口,把杯子又搁回去 :“这茶不对。火候老了,谁煮的?”

锄月慌道:“是我煮的。掬烟姐姐今儿不大舒服,所以……”

“不舒服?早上不还好好的么?哪里不舒服?”

锄月嗫嚅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儿犯胃疼……”

“胃疼?”南宫情轻哼一声:“从前怎么没见疼过?莫不就是昨儿一番话, 被珠姑娘气得胃疼吧?”

锄月不敢吭声。南宫情冷笑道:“这都是我平日忒纵着你们了,什么大事! 你去告诉她,平日在家里怎么样,都由着你们,而今客人来了,一个个都给我放 规矩些。姑娘高兴,才跟你说两句笑话儿,还使起性子来了,什么张致!”

锄月垂着茶盘站着,见南宫情动了气,哪敢答腔。倒是珠儿冷不丁慌了, “呀”的一声:“原来掬烟恼我,你看我这有口无心的!”一边慌又埋怨宝檀宝 麝两个:“知道你掬烟姐姐恼我,怎么就不告我一声儿?”

宝檀揪着个汗巾子,并不答应。宝麝却一地里直抱起屈来:“姑娘你也想想 儿,掬烟姐姐要是真个恼了,我们怎么知道?哪有个她恼姑娘,倒跟我们说的道 理?”

珠儿也不暇再问,撩起裙子便往轩外直走:“我看看她去。”

“又看她作什么?”南宫情皱眉道:“丫头们子,没得惯坏了她,无法无天, 看把那几两骨头给轻的!”

珠儿早已走出轩外,听见这句话,忽又回头,直打量他半晌,方才往前拐过 山子石去。慌得宝麝连忙跟来,宝檀却是懒洋洋的,一甩那块汗巾,慢吞吞挪着 脚步,也跟得去了。

轩子里众人眼见前面吵得那等厉害,南宫怡的声音已经拔得够高,被那些天 南海北的杂乱口音层层围住,左冲右突,只是打不开局面,南宫情却只管在这里 慢条斯理训丫头,未免都是莫名其妙。

南宫情却是有条不紊的,依旧叫了凤翥:“你再走一趟,去问问云影儿,这 乐清城里哪一家酒楼最大气光彩?顺便告诉你九爷,我也好,什么凶手也好,除 却费余,总要教大家见着。便是今晚,我做东,酒楼上给大家洗尘,城里同道也 请一聚,大家一起,吃个便饭。”

凤翥答应着去了。北宫夏这才松一口气:“好四哥,这等沉得住气!”

老七却直是摇头:“要说沉得住气,不是老四,倒是你——你看你那治下, 燕京镖局杨锦林,被北绿林从京城一路追截,丢失得车马细软统统不见,跑到这 街上来卖艺过活——看在人眼里,都什么模样!我叫清野园跟了一路,碍着你的 面子,没有插手。你到底管不管?叫同道上说一声,我们扛不住那姓燕的,你不 怕装你的幌子,我还要这张脸皮呢!”

北宫夏不听则已,一听顿时紫涨了面皮:“他从北边一路跑来,我不知道? 我倒是想管!你教我怎么管?干脆连个面儿也不照,一径里就过去了!我倒还在 庄子上巴巴地等他,真是天地良心!气得那个我!立时就是一个誓,今后要再插 手他姓杨的这狗皮倒灶破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管他哪里卖艺呢,过活呢, 烂到东海里,与我什么相干!”

“行了行了,”老七一摆手:“有本事,这一腔子火,你跟那姓杨的发去, 我可不耐烦听。嗯,跟你介绍个人儿。”

北宫夏火势腾得急,散得倒也快,吼了一嗓子,听得这样说,却把眼打量路 无痕,看见腰上那把怪剑:“这便是……”

“这便是所谓凶手了,”老七道:“无痕剑路无痕,新认了我兄弟,你多照 管照管。”

北宫夏喷地一笑:“七哥的兄弟!那是五湖四海遍天下,我哪里照管得过来? 听说会使剑意,哪里学的?”

老七见他问得直白,又没了好气:“你管人家哪里学,人家天生就会,石头 缝里磞出来,你管得着么!”

北宫夏惊咦一声:“真是世界变了!连七哥也自相矛盾起来,才刚还教我照 管,我不过才问问师承,怎么就这么躁皮起来?”

路无痕这回却学了乖觉,见老七前面堵着他话,只道:“没什么师承,师父 死得早,我已不大记得了。也不晓得这就是剑意,自己闲时多,瞎捉摸来。”

“倒是捉摸得好。”

老七仔细瞅路无痕一眼,这才道:“这便是我说过的北宫牧主。你若嫌见外, 叫一声‘夏二哥’,也就是了。”

路无痕果然叫道:“夏二哥!”

“不敢!”北宫夏连忙还礼。

几个人正这边叙礼,小径外脚步声响,却是前厅里的人好容易散了,南宫怡 带着凤翥、云影儿过来,手上拿着把泥金扇子,一路上只顾搧,还没进来,老远 便直是嚷嚷起来:“你们几个倒是凉快,既回来了,怎么不去帮我一把?”

“正是呢,”北宫夏道:“我倒是要帮你,先使凤翥去看,不料这两人就已 到了,在这里叽哩咕噜直说到如今。”

南宫怡“呸”的一口:“你帮我!那前面就你地头上人最多,四家子围着我, 叫得不比谁凶,你还敢露个头呢!只是七哥怎么也不来?”

北宫夏让他说得讪讪的,只是白不承认,一边又看老七怎么说,却见他微微 一笑,瞟了眼南宫情:“老四如今出山,正要粉墨登场,咱们才不抢他这个风头。 便是今晚,也只是他一个,带了路兄弟去,最好。”

当晚果然便只是南宫情带了路无痕,还是坐着车,往县城里最豪华的碧霄楼 主持晚宴。南宫怡一早便过去照顾打点了,马车上这时便只是他两个人,冒着些 微雨,轱辘辘往城里驶。

这一番却比不得早晨赶集。路无痕没见过场面的人,想着前面便有那许多陌 生而凶猛的江湖豪杰,为了他这个其实根本见不得人的误会,正在那里专等,心 里那七上八下,越走近,越觉得那颗心直揪成一团,带得那骨头躲在肉里头,禁 不住都是瑟瑟地抖。

“怕什么?”半晌,南宫情忽道。

路无痕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怕……要是我解释不好……解释不好 ……”

“解释什么?”南宫情淡淡道:“谁要你解释了?”

路无痕一怔,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见他不说,又不好问的,马车便于 一片静默中进了城,一路驰往碧霄楼。

那楼坐落在市中心西街路口,高达三层,硬歇山顶,飞檐翘角,碧瓦红椽, 雕花门窗都用桐油涂得清亮,雨天的暮色里,依旧十分晃眼,此时早自一楼前檐 拐往长街,张起长长一道油碧色遮雨篷。马车自篷下直驶到大门前停稳,早有外 面侍侯着的南宫世家家人,上前揭开车帘。

仿佛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随着这一揭,忽地就泄漏出来,刹那之间,控制 了全楼。那碧霄楼上下三层,本来已经盛设灯烛,坐满了应召而来的江湖豪杰— —江湖汉子们,也不必说,闹腾得直如油锅起火,这时节,忽然就静了。静得可 以听见周围烛火轻轻摇曳的声音。众人屏住气息,便见那两扇大敞的楠木门中, 一片颜色宛如天光云影,纯净得近乎不祥,时光般注定了不可挽留,便并紧了指, 握紧了拳,依旧难阻难扼,只能任其从指缝间,丝丝流逝。

南宫情穿一袭素绫起暗花的袍子,系着同色丝绦,只从佩玉上透出一点古褐, 呼应着腰间松纹古剑,将白色的佻脱轻浮压得纹丝不见,徐徐走入。

底楼的人一时鸦雀无声,都立将起来。这里坐的,尽是南宫世家治下人物, 乐清本地的武林人物倒不多,那情形,跟西江十七刀都差不远,由于南宫情在此 隐居,这才特意不远千里,迢迢而来,哪怕是见不到,多少是个参拜的意思。五 年之中,这浙、闽、两广境内,正是此等人物你来我往,不知换了多少辈,才带 得乐清经济腾腾而上,旅店也好,百货也好,无不生意兴隆。可笑乡民们稀里糊 涂,却把这一笔帐,统统算在四太子头上——说一句闲话,倒是也没算错。

既是这等心情,此时见到隐居五年的牧主——那美仑美奂的烟雨流花不象武 功,倒更象是一种不朽的神话,五年中光彩烁烁,罩在这位四大世家有史以来最 年轻的家主身上,如今一旦神龙见首,众人的那种激动,也不用提。其实都不象 是自己起立,倒象是提线木偶,在那看不见的半空中,被一只大手猛可里一拽, 揪着大家的后领口,一把提将起来,连个板凳响都没听见。

南宫情双手一按,示意安坐,自带着路无痕,径上二楼。那二楼的情形,也 是一样。到了三楼,这楼上会集的,才是这次晚宴中最具份量的人物,九例单刀 案的案中家属。见他们转上楼梯,西江十六刀三人先一步站起,余下众人天南海 北,却没有东南武林对于牧主的特有崇拜,只是礼节相关,慢了一步,这才从座 位边纷纷起立。

路无痕跟在南宫情背后,一眼望去,便见这一层的布局却与底下不同。整楼 上被楼梯一隔,平整分成两半。东边已经坐满群雄,而西边又是两半,朝南十数 张方桌,早坐满了人,北头偌大一片空地上,靠北围着一幅松鹤延年三折围屏, 却只放着三张单人食案。一张坐北朝南,自然是南宫情的主位。另两张斜侧里摆 在两下。再底下还有几个锦墩。

正看之间,耳边一声雷鸣,原来这一楼层的江湖人士,先前已推出陇西金刀 王什的师叔霍起厚作为代表,这时便由他打头向南宫情见礼:“在下霍起厚等, 参见南宫牧主!”

“大家一路风尘辛苦,”南宫情两下里一扫,早跟满楼豪杰打个照面:“情 四忝为地主,今日聊备水酒,仓促屈致大家,菲薄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岂敢!”三楼上同声谦逊,到底人多说话不便,最后还是霍起厚代为答道 :“在下等今日却来得巧了,四公子五年一开关,那是江湖上何等的幸事!原该 大家一起出力,以兹庆贺,今日颠倒搅扰,甚觉惭愧。”

两下里客气已毕,南宫情到座,将路无痕往下首朝东那张案上一让。路无痕 看那案上除了一个尺许高的烛台,一无遮挡,也只得坐了,一时只觉着满楼里千 丝万缕,数不清的眼光只是射在他脸上。低头看看那案上菜肴餐具,倒是精致,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总算南宫怡跟脚到了,一路招呼着坐回座位,恰是在他 对面,挡住半边视线,这才多少安心了些。

南宫情却顾不得他这般杂碎心事,一落座,自管端起面前盛满酒的青花高足 酒杯,一口干了,向众人一照杯底:“先干为敬。”

群雄那里,江湖汉子大多善饮,一律是大一号的圈足杯,见南宫情先已干了, 哪里还来计较杯盏大小,也都忙乱着一饮而尽。南宫情也不管他们,由小厮倒上 酒,转眼干了三杯,才道:“情四量浅,不胜酒力,这三杯是个意思,大家从此 不必拘束,只管尽兴,”说着朝南宫怡一瞅:“你便帮我劝劝大家,总要兴浓意 尽,不醉无归。”

南宫怡得不的这一声,立即长身而起,笑道:“要行酒还不容易?历来有酒 无歌不尽欢,大家这向来都忒辛苦了,权当是散个闷吧。”一壁说,一壁就“啪 啪”拍了两掌。

只见楼上一间阁儿里,那阁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走出四个娇娇娆娆的姑娘来。 都是半门子里唱的,个个搽抹得油头粉面,带着香风习习,捧着琵琶筝管,迈着 小碎步儿,先往四方席上行礼,这才走到锦墩上坐下。便有一个领头的道:“不 知爷们要听什么?”

南宫怡便先问霍起厚:“霍前辈点一个吧?”

霍起厚四面看看,却是有些为难。要说此来并不为歌舞欢娱,酒宴刚开,立 刻就说正事,倒显得自己这边量浅存不住事。况且凶手既已到了,便多呆一会, 飞也飞不掉。再说既是酒宴,原少不了轻歌曼舞,更何况楼底下丝弦隐然,已经 唱将起来。稍一权衡,只得道:“在下哪里敢僭四公子?况且是北人,也不熟悉 这边的时调。”

南宫怡便又让南宫情。南宫情身份在此,并不客气,随点了《琵琶记》里下 半套[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几个唱的便一个弹琵琶,一个弹筝,一个 吹箫,一个打着檀板,顿起喉音:“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 隐隐,雨收云散。但闻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 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能 有几人见?”

这曲子倒是当景,几个姑娘又是乐清城里有数的乐户人家,一时弹唱起来, 飞珠溅玉,绕梁裂石。只是曲调曲词都未免元音大雅,不太对这些江湖汉子们的 胃口。这实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南宫怡见要冷场,一时只得满楼乱转,找人拼 酒,好容易挨到后半段:“清霄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 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合)只恐西风又惊秋, 不觉暗中流年换。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便忙替霍起厚代点了个时下流行的[挂枝儿],只听姑娘们唱道:“娇滴滴 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

日日想,日日捱,终须不济。

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她也不推辞。

早知你不推辞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这才将气氛搞得十分活跃。群雄虽然一肚肠心事,到底是玩刀耍剑的粗卤人, 几杯酒下肚,或者胡吹乱侃,或者猜拳行令,几个月来绷成弦也似的神经,也就 松弛下来。这是楼上,那底下两层既无家人陷入单刀案,又没有本家牧主戳在眼 前,一样有南宫世家的子弟来往照应,粉头弹唱侑酒,自然玩得更是尽兴。

南宫情见众人渐渐活动开来,也便离了席,自提把执壶,掇着酒杯,走到围 屏背后,倚着窗,品玩夜色。这下丢得路无痕一个在座上,自然也坐不住,捱不 得一刻,跟脚儿过来。却见南宫情倒了杯酒,却又不饮,手腕微侧,把一杯酒倾 在半空,穿过三层楼的灯影,落到地下去了。

“这又在做什么?”路无痕对于南宫情,说不上来却有些怵,难得大着胆子 问了声。

南宫情见他过来,微微一哂:“祭奠一位故人罢了。说来说去,其实也还是 那句话,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正说着,身后脚步声响,有几个人走过来。路无痕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原来竟是在大龙湫时,被他当作从水里跳出来的虾兵蟹将,胡斗过一阵子的西江 十六刀三兄弟。如今倒是知道了,那身材魁梧的是老二关飞虎,小个子是老三韦 祖秋,老四吴枫则是个矮胖子,此时想是为了费余的缘故,一起走近来。

路无痕下意识往南宫情身后一缩。那三人走上前,都横了他一眼,却毕恭毕 敬朝南宫情行礼。南宫情挥手答了半礼:“费大侠正在疗伤,你们不必担心。有 道是生死由命,到这份上,只好看开些。如今他神智不清,就去看他一两眼,一 来他不知道,于事无补;二来也徒增伤感。”

关飞虎躬身道:“这个九公子已经嘱咐过了。九公子还说……”说到这里却 有些迟疑,又看一眼路无痕,才道:“九公子还说,是四公子交待下来,这事原 是个误会。”

南宫情微一点头:“这个是我说的。”

“可是,当日在大龙湫,这人刺疯费大哥,我们都是亲眼所见。”

“有时候亲眼所见,也保不定就不是误会。”

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关飞虎道:“那么还请四公子指示,不知是误 会在哪里?”

南宫情却不说话,只握着那执壶,往杯里又倒上了酒。那酒映着楼上的烛火, 暖暖地泛着桔色。被他一振腕,往空中一洒,抛出个晶亮的弧线,往下坠落,转 瞬之间,没入楼外的一片黑暗。

“这酒跟你们的不同,是素的,”南宫情口吻中,难得带了淡淡的伤感: “每年这几天,我都吃素,纪念一位故人。可是除了我自己,这世上,再没人知 道这故人是谁。我素来不是个喜欢解释的。有许多事,其实也解释不得。我原以 为,你们既在我治下,哪怕生老病死,都担着我一份责任,我说了是误会,这就 已经够了。”

关飞虎三人都是默然。良久,一躬身,静悄悄退下去了。南宫情信手又倒杯 酒,泼出窗外,这才一手执了酒壶酒杯,一手将路无痕一携:“跟我来。”

两人回到席中,南宫情双手轻拍,“啪啪”两声轻响,那楼上本来一团闹腾, 刹时间冰消雪融,便重又归于一片清静。眼看离桌行酒的人流又都重新归座,南 宫情微微一笑:“大家酒够了没有?”

群雄看这架势,立马就要上演正戏,几个唱的也趁时行礼退下,哪还有什么 好噜苏的?纷纷嚷道:“够了,够了!”

“就是不够,正事也得先说了。再过一晌,只好说与风听,”南宫情微笑道 :“在下知道大家此来,都是因为数日前,这位路无痕路少侠,与西江十七刀四 兄弟在大龙湫发生的一场误会。既然是个误会,也就不必再提。今日请大家来, 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群雄一起愕然。谁也不想这个所谓“误会”,竟能够这样就算揭将过去。只 是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一场宴席吃到现在,也算是气氛热烈, 此时要想抗颜力争,未免一时抹不开面子。但要不争,此来目的又是什么?底下 便有人咕咕哝哝:“误会?西江十七刀亲眼所见,怎么会是误会?”

关飞虎三兄弟便一起站将起来,四方一揖:“诸位好汉也都知道,数日前大 龙湫一役,确是在下三人亲身所历。虽然如此,世事总有万一。在下等自忖武功、 见识皆不如人,既然四公子认为这只是一场误会,关某三人,是没有一丝半毫的 意见,看来前日确实不过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群雄更是哗然。只是哗然归哗然,连正主儿都认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更没 有道理强作张主。各桌上只是窃窃私语,只听南宫情又道:“江湖上不幸出了这 样异事,不独大家陷在案中,身心焦灼,便是我们做牧主的,魂梦何安?大家这 几个月都在扬州,东方牧主的奔忙,是早已清楚的了。其余两地,西门、北宫两 位牧主,也都千头万绪,无不忙于四处查察。就只有在下,一直僻处山中,不问 世事,却是惭愧得很。”

楼上众人见他说得实诚,倒也罢了。霍起厚道:“四公子安心。这案子由北 而南,直到西江费老大,南宫世家治下,也才只是一例而已。四公子此时出山, 其实也并不迟。”

“迟不迟自有公论,”南宫情摇头道:“只是在下纵然出山,此时所能找到 的线索,也绝不会多于其他三位牧主的所得。而要再等着案子一个个发出来,一 来未免伤亡大些;二来总是挨打受气,并且与事无补。所以我们几个合计一下, 却想出了个馊主意。”

群雄凝神听着,只见南宫怡站在一边,向底下一招手,便有三个小厮从楼梯 口上来,一人手里抱着老大的个木箱,走到锦墩前面放下。三个木箱都是红漆描 金,大观上并无不同,只是锁链搭扣各有变化。一个油着青漆,一条青龙圈成一 团,那锁却是个高翘的青龙头;一个是下山白虎,就把虎头作了锁;最后一个却 是黑色的,搭扣是蛇,锁着个长寿龟。

小厮们放下箱子,南宫怡便拿钥匙开了锁,掀开箱盖。那箱子却是空的,大 大开着,里面何曾有什么来?看得群雄一头雾水。南宫情微微一笑:“我们几个 一场合计,便出来这么个馊主意。既然这案子只是针对单刀,那么,莫如大家都 不用单刀,这江湖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单刀案了。”

一言既出,真是四座惊骇。群雄一时面面相觑,原只想“馊主意”云云,不 过自谦之辞,哪料果然竟是如此这般馊不可言。虽然说,只要放弃单刀,就不会 再有单刀案——难道不会再有什么单剑案?大家于是统统再不使剑。如此不多几 下,江湖上的所有好汉,也就该全体赤手空拳了。或者跟着就是空拳案,难不成 还把两只空拳头,活生生剁将下来?

南宫情却是面不改色:“要是大家同意,这里现有三只箱子,便请用单刀的 朋友解下兵器,放入自家牧主的箱子内。在单刀案未破之前,这些兵器暂由我们 保管,等事完后,自然一一发还,完璧归赵。”

楼上一时掉根针,都听得清楚。须知一般江湖规矩,最重兵刃,有道是“刀 在人在,刀亡人亡”,就是面临最致命的危险,又岂能先把兵器就给卸了?然而 看这回南宫情初一出山,第一桩事,先就推出这个匪夷所思的解刀令,却又显得 深思熟虑。想来若没有几分把握,又焉会如此孟浪行事?

楼上人尽管犹豫着,那楼底下的声音却大了。原来南宫世家的子弟们抬着木 箱,自一楼转圈走过,那些武林人士便逐一解下单刀,放入箱内。论起单刀,却 是江湖上最普及的兵器,须臾,便装满了五大箱,被小厮们抬着,扛上楼来,在 锦墩前一一摆列。南宫怡一一点视完毕,亲自上了锁——那锁又不同,南宫世家 的标记却是一只展翼朱雀——收起钥匙。

南宫情看着,却朝霍起厚道:“霍前辈,这里以你资望最深,你便给大家带 个头。不独在下感激不尽,便是北宫牧主,也是见情的。”

霍起厚早看见玄武标记那只箱子边,站的小厮就是鹤鸣。其实这样一场大动 作,没有那三家的同意,也是一个不可能。此时情知无可挽回,却仍要作最后一 次努力:“四公子,这个动作是不是太大了?就算我们肯,以江湖之大,也未见 得所有人都乐意解刀。如果还有人坚持,那么危险照旧不能避免。我们这一番动 作,只怕到最后,还是劳而无功。”

南宫情点头道:“自然刀是解不完的。我们的意思,也只不过是想将危险控 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到时候,自然有那不愿意解刀的硬手,去跟凶手纠缠,大 家又何必混在一处陪绑?”

霍起厚被这言语稍一提点,顿时恍然大悟:“四公子的意思……果然刀是解 不完的!不说别的,就是华山燕老大,他那柄刀……这下子针尖对麦芒,大家果 然可以一起放手!设使凶手找上他,那可不比别人,不管如何,总该有一番好较 量。这回必要留下些蛛丝马迹,想来不久,这个案子,也就要真相大白了!”

楼上人让他这一番解释,霎时也都明白过来。看着霍起厚走过去,把佩刀解 在鹤鸣身边那只箱子里,也都纷纷走来,各自解刀入箱,转眼将那三只箱子也装 满了。南宫怡依旧亲自上锁,收了钥匙。

这次夜宴的任务,至此也就全部完成。南宫情无意多留,稍一点缀,便即告 退,留下南宫怡招呼客人,自带着路无痕,并那些箱子累累叠叠装满另一辆马车, 打道回府。

皆大欢喜中,只有路无痕挨了整个晚上,直到如今,还是一团糊涂。虽说先 前的担忧确是白费,可这样不是解释的解释……还有那个解刀令,以及什么“华 山燕老大”,今儿一天里,倒听见过两次,杨锦林提过一次,这又是一次,瞧众 人那莫逆于心的情形,总该是个众所周知的厉害人物。不晓得却又是谁?走了一 阵,正盘算着要问,忽见南宫情伸出两指,从几上棋盒里拈了枚白棋。

那棋子由白石磨成,灯光下有一种温润的玉质感,被他拈在指尖玩弄一回, 忽地一振指,便见白光一溜,圆润之物,连个破风声都没有,打窗口直射出去。 路无痕一惊,便听得外面的一团黑暗中,顿时有了动静,忙迫中一声熟悉的弦响, 什么东西“嗖”的飞来,跟棋子就是一撞。

棋子却是圆滑的,一撞过后,那东西擦将来,斜斜飞入窗口。南宫情随手挽 住,便听远处一声闷哼,那人到底没有闪开,被棋子打个正着。听得脚步声响, 穸穸窣窣窜过草丛,逃得远了。

“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前面云影儿听到动静,直是冷笑起来:“四爷,是 什么三头六臂的路道?”

射过来的那东西就挂在南宫情指上,却倒是路无痕的老相熟了。原来又是一 只青羽箭,灯光一照,便在箭杆上现出“思远”两个字来。南宫情就手里只一看, 信指一擗,精钢打就的箭身喀嚓一声断了,扔出窗外。

“原来是他!”路无痕道:“我还没去报仇呢,他倒找上门来了。不晓得是 为着什么事?他不是一直单管跟杨锦林过不去的么?”

南宫情淡淡一笑:“我发下解刀令,跟他们燕老大有些干系,或者是过来探 探风头?再一半,想是为了你。”

路无痕不解,便听南宫情又道:“别忘了单刀案第一例是发在哪里。如今你 既有了这么个名声儿,白道面上,算是我们大包大揽。黑道又是另一码事,既知 道你这么个人,难免总要找的。”

路无痕一怔,却没想这个不长进的误会,竟至于闹得如此麻烦,原来还是没 有彻底解开。想了想,忽地一梗脖颈:“找我便怎么?我又不是杨锦林,有妻儿 老小,容得他们这样欺负,也不还个手。但要来时,没什么废话,来一个打半对, 来两个打一双!”

“那要打不过呢?”南宫情还只是淡淡地:“不是我灭你志气,你武功固是 高的,又这么年轻,给你时间,有朝一日,便练到七哥的境界,也并不难。只是 现在么,怕还输着人家。要再加上江湖经验,那就是一只蚂蚁,人家伸一根手指 头儿,随便也碾死十个了。”

路无痕涨红脸:“我怎么打不过他?虽然上次他射我一箭……”

“我是说燕无双。若说孟思远,杨锦林这样顶儿尖的人物,那吴正道号称‘ 力劈千山’,都一剑给划了,难道还怕他?”

“就是那个……燕老大?”

“江湖上惯了这么称呼。他是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十年前收服北绿林时, 不过二十五岁,也算是黑道上不世出的人物了,”南宫情轻嘿一声:“想当年, 北绿林可没现在这么神气。想不到经了他手,十年中改头换面,竟尔猖獗至此。 也因为这个,绿林中又唤他做”开天辟地“——说起来,也真是前门赶狼,后门 进虎。”

路无痕却不明白,听得他又道:“想来你师父早早归隐了,许多事也顾不得 跟你说。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可没绿林这字号。江南不必提了,就是北边,逢着 水旱不调,也不过聚了群乌合之众,各山里找口饭吃。那时候,除了世家,顶风 光的要数追风教,武功不成,却专一锻炼各式迷药,招揽教众。若说闯江湖,练 武功多累?人人揣了迷药,也不怕对手武功高强,一吹管过去,倒是省事。所以 一时风行。那时是东方世家里前任牧主看不过——就是珠儿他爹了,领着四家子 跟他们斗了一场,就把这个教派赶出玉门关,双方以此为界,再也不准他们进入 中原。”

“那一仗虽然赢了,伤亡也就不小,”南宫情道:“所以自那以后,各家只 是休养生息。谁想北绿林本来不成气候,冷不丁出了这么个人物,趁时而起,竟 做下这样一番局面。有道是黑白不两立,他们干的打家劫舍的生意,这还比不得 追风教,说来迷药、武功,不过上三流、下九流手段不同,这绿林却是白道上天 生的仇家。总是这几年相互顾忌着,他也没惹我们,还算相安无事。若一时三长 两短,真有什么冲突,只怕也不差似十八年前那一战,又要伤筋动骨。论起来, 这一着却是我们失了先手。”

路无痕见他说得厉害,忍不住道:“这姓燕的武功厉害得很?”

“武功自然是高的。只是江湖上行走,决战论胜,往往也并不全依武功,就 比如当年,”南宫情微一犹豫,道:“珠儿他爹,我大姑父东方飞鹰,说起他的 武功,其实也未必就比得现在的七哥。可是论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时率领 宇内群雄,风卷残云,只一年之间,将不可一世的追风教赶得离门离户,扫地逐 出玉门关,天底下谁人不服?”

路无痕听着他的口气,奇道:“原来七哥跟珠儿姑娘不是……”

“也差不多了,”南宫情微微一笑:“七哥是我二姑父所出,自幼失怙,便 一直是大姑父养着。算起来,他们既是嫡亲的堂兄妹,又是嫡亲的表兄妹,那么 个大家子里,自然比别人更透着亲。”

路无痕“哦”一声,免不得在心里,把这样的亲戚关系盘算半天。忽又听南 宫情道:“总之你记在心里,这些天左右留着意。万一被北绿林找上了,不是玩 的。七哥既与你亲好,论地域我又是你的牧主,你要出个什么事,七哥面前,我 不好交待的。更何况那姓燕的又行踪诡秘,自打出了单刀案,这半年来,四海飘 忽,统不知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些什么。我总有个感觉,孟思远这等胆大,或者 他就在附近,也说不定。”

路无痕答应着,马车便到了地。家里老七跟北宫夏两个还在揾翠轩等着,四 人会在一处,大致说了一晚上来种种事件,看看夜已深沉,也就各自散了。北宫 夏就住在揾翠轩,老七跟南宫情依旧回了东院,路无痕也被锄月服侍着,还是在 惠风亭安顿歇息。

那惠风亭里的铺设,既不同于湫背石屋的寒素,也不同于扬州坡儿下的简洁, 路无痕躺在床上,换上新制小衣,拉上红绫薄被,直是被绮罗满裹了。案上兽炉 里焚着檀香,满鼻子只是香喷喷的。更兼屏风外,还歇着个年少美貌的丫头。要 说昨日大醉也还罢了,今夜可是好端端的,碧霄楼上也没喝什么酒,一时心潮起 伏,折腾了约有一个更次,哪里睡得安稳。索性撩开帐子,往上一翻,就坐在亭 子顶上。

阴天的夜,也没有星月可赏,只是斜靠着屋脊,倚着攒尖顶子,吹那寒意料 峭的夜风。从头至尾,慢慢回想这些天来,起起落落,种种境遇。先是师父生病, 自己去找大夫,就碰上费余一刀劈了四太子,然后就死了人,然后医馆被砸了, 再然后遇上老七,到扬州,多管闲事,屁股上被人射一箭。再然后,天宁街上的 奇特出殡,郑不健师兄弟相骂得也离奇,然后跟他出去,竟碰见了师父,怎么也 到了扬州,还那么悠闲地,就坐在石墩子上钓鱼!紧跟着那夜里便又出了事,一 瘸一拐地出去,黑暗里又碰见他,怎么竟是少见的消沉,当时觉着不对,就跟着 走了,谁知还不到凌晨,已经发起高烧来……

想了一会,越发没有困意。那惠风亭筑在山顶上,原是园子里最高的建筑, 略一转侧,满园里光景,尽在目下。南宫怡那时也早从碧霄楼回来,园子里熄了 灯,四下里人声悄静。漫漫看了半天,只在最西北处,郑不健住的那院子过去, 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打修竹丛里透露出来。

看了一会,不晓得是什么地方儿。再过去,就是围墙了,这深更半夜的,那 墙外居然也有数点火星,只一闪,就灭了,影影幢幢,仿佛照出几条人影,蹑手 蹑脚的,倒象是夜半飘游出来的鬼魂。路无痕一时好奇,披上衣服,就往那边潜 行过去。一路穿池越阁,在小筑内迤逦行去,跨过西院,便看见院子里的那处灯 光。

点灯的地方好象是一座废弃屋宇,一些也比不得其他地方的精致,已经入秋 了,窗棂都还没有糊上,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严严实实叠锁着两把铜锁。凑近 去,透过一溜没糊上的方格窗眼,便将屋内情形看得通透。

屋子果然是废弃的。空荡荡连个家具都没有,只在正中央摆着一只三足巨鼎。 灯光从鼎下传来,不是蜡烛,却是一盏油灯,灯捻儿从盏口探出头来,浅浅地吐 着一豆微光。整盏灯搁在鼎肚下,倒象是死人停灵用的随身灯。

灯光因为弱,从底下照上来,便把这只原本就不常见的巨鼎,照得光怪陆离。 受着光线的下半截外壳是亮些的,渐往上渐暗,直到鼎的内部,完全隔着光,就 是一块看不透的黑。乍一看,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错觉,仿佛幽深的黑暗也会披 了件较为光明的外衣。

这只鼎的外形,与路无痕在乐清县的大小庙宇中所见过的炉鼎,其实并无不 同,无外乎三足、大腹、两耳。却又奇怪,这深夜里,看在眼中,不知怎地,又 觉得只没半分相似。如果说,炉鼎的气息透着一片祥和安宁,许愿人怀着一片诚 心,在鼎里烧三柱香,就会如传说中所言,香气直达天庭;那么在这只鼎里同样 焚三柱香,只怕香气到达的地方,就会是地狱。

那鼎暗沉沉踞坐在屋宇中央,宛如正在入定的魔王,周身说不上来,缠绕着 一种深沉混沌的邪气。尤其是那漆黑的鼎口,被鼎肚的微光衬着,越看,越觉得 黑不见底,仿佛这里正是阴阳交界,有无数魍魉潜伏其中,蠢蠢欲动,随时准备 通过这个入口,扑向人间,肆其暴虐。

路无痕背上冷嗖嗖的,要待走开,却又中了邪似,只管朝这异器打量。只见 这鼎非铁非铜,却是老祖先留下的青铜器,因为年代久了,青绿色的外壳上,处 处见着锈蚀。上面的花纹尤其不比炉鼎,看来看去,总是些怪样的几何图案,笔 画稚拙,意味不明,也许并不是智者留下的天机,倒是原始时代蒙昧的遗迹。看 了半晌,往前走动一步,忽觉背上那股冷气,次溜溜地,从脊背沿着大椎骨,如 冰霜倒行,直窜上颅门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两只鼎耳。两只鼎耳其实一直就正对着他,只因油灯 昏暗,看不出铸的什么。这一走动,忽就从侧面看清了它的形状。那形状也跟鼎 身图案同样稚拙,只是几个简单的线条,但忽然之间,他就认出来了。那应该是 一只虽被简化了,依旧造型十分夸张的兽头。

野兽的两只巨眼,灯笼般鼓突。除此之外,兽头上,最明显的特征是一张大 嘴。这张嘴在进食,大大地张开着,露出两排茁壮的牙齿,正在咀嚼鲜美的食物。 那食物纤细瘦弱,只是一个略显凹凸的长条,被横咬在两排牙齿之间,跟巨大的 兽头形成鲜明对比。

路无痕一刹那间,全身毛孔倏然一闭,战战悚悚,只将一身冷汗活生生逼回 体内。看那食物纤瘦的体格,怎么也不像是浑身毛羽的飞禽,也不像是四肢着地 的走兽,那么无力地瘫在巨兽口中,虽然细小,聚足眼神,也可以清晰地在那锈 蚀的青铜铸件上,看出双手双足的线条,甚至最顶端,还生着一张平整的脸,那 ——绝对是一个人。

正是一个人,在血淋淋地等待着巨兽的吞噬。

路无痕喉咙燥渴,努力润一口唾液,要待抽身就走,围墙外忽然有了声音, “扑”,好象是一个石子打在什么地方,又落了地。然后便是一个捏紧了喉咙的 低音:“刘老四,你又打瞌睡!”

那被打的刘老四醒过神,嘟嚷道:“有什么要紧?反正人家也都睡了。深更 半夜的,能有什么事儿!”

“那可不见得!”先前那声音道:“万一一不留神,让姓路的那小子给趁夜 走了,看你跟孟三哥怎么交待?”

“怎么交待?提脑袋交待呗!”刘老四道:“左右在这里守着,也是把脑袋 别裤腰上。三哥自己都吃了亏,打得那叫好看!又把这苦差事派给我们。其实就 算姓路的出来,他一口气做倒这么多江湖好汉,我这两把刷子,顶个屁用!”

“呸,打了一晚上瞌睡,偏有这许多废话!又不是叫你跟他打架,不过是看 着点行踪罢了。别让他跑了,大家伙儿还在这里白白苦守。”

“行了行了,我自有个分寸。你再往别处巡查去吧,我保你打瞌睡的,绝不 是区区小弟一个。”

那人低低笑骂一声,果然走了。未见,围墙外呼吸渐渐深沉,刘老四又瞌睡 过去。路无痕在围墙这边听了许久,这才转回惠风亭,拿了随身物品,穿戴整齐, 重新过来,跳墙而出,便见围墙下耸头缩脑,靠墙根坐着个人,在那里打盹,想 来就是刘老四了。

当下也不多说,一把揪住他大椎穴,直提出绿竹林外。刘老四猛地惊醒,穴 道被封,半声也叫不出来,眼看被人提着飞奔,转眼往北,奔出数十里地,这才 歇了脚,泥地里将他一丢。

刘老四一跤滚在稻田里,泥糊糊抬起头来,眼睛这时早已习惯夜视,看见是 路无痕,直唬得魂不附体,连声叫道:“少侠饶命!不干小人的事,委实是上命 差遣,身不由已!”

路无痕冷笑道:“谁管你上不上命,差不差遣!回去告诉那姓孟的,小爷已 经走了,下次学乖着些,少到人家门前去探头探脑。只怕再挨一棋子,身子骨可 就吃不消了。留着那肥肥胖胖的身子,小爷我还要还他一箭呢——可听清楚了没 有?”

刘老四连连点头:“清楚了,清楚了。”

“再说一遍!”

“就是少侠已经走了,叫小的告诉孟三哥,别整日家泡在凤仪小筑,等着挨 打,把身子将养起来,还要专做少侠的靶子呢。”

路无痕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想笑,忽又一板脸:“你们是北绿林,跑到江 南来做什么?”

刘老四忙道:“这个不干少侠的事,都为的燕京杨锦林不干好事,把我们吴 二哥给害惨了,所以大家对付他来着。”

路无痕冷笑道:“杨镖头不干好事,你们倒干出什么好事了?说,你们怎么 对付他来着?”

“也就是隔三差五,给他点小颜色看看。或者抢辆车子,大家分分细软啦; 再不然就是深更半夜,装鬼吓唬他老婆孩儿,大伙儿逗个乐子。除此而外,真也 就没什么了,再没什么了,如此而已……”

路无痕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拍上他脑门,往水田里就是一按,直把半截身子 种树一般,硬栽进水田里去:“那小爷也跟你逗个乐子,暂时委屈委屈你,如此 而已。身上穴道天明自解,那时再报信去吧,若有要找小爷,说什么噜苏话儿的, 尽管往北来。找不到算是你们运气,若是找到,哼……”

刘老四被种成这样一根人树,苦着脸,又不敢哀求,只好当是自己晦气。至 于这棵树会不会生根发芽,以至最终报不出信去,路无痕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 果然一路往北而去。一个人,倒是无牵无挂的,也没什么目的,不多几日,走到 一座大城脚下。只见那城巍巍高耸,青砖城墙上,披着厚厚一层苔藓,仿佛阅尽 古今沧桑,老练沉着地跨踞在运河之上。而城下,钞关码头上船来船往,人聚人 散,一如既往地川流不息。

原来又到了扬州。除了乐清以外,这算是他第二个相熟的城市。信着脚步穿 城而过,便又到了红桥边上。那保障湖边的柳树,只一个多月,已大不同于前时 光景。正所谓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那些浓郁的青叶虽还没有凋落,却已深深浅 浅的,带着些不同的枯黄之色。

黄昏时候,柳树下依旧有不少闲人在湖边垂钓。原先灰衣人坐的地方,当着 风口,本不是垂钓佳地,居然也坐了个人。细一看,却不是钓鱼,原来靴筒里灌 了沙子,正脱下来在石头侧边大肆敲打。

路无痕直等这人敲打干净,将前后开口的两只破靴子重新穿上,起身走路, 这才踱过去,一手按着石面,缓缓往下坐落。

水面风来,从桥洞吹过,扑地打在脸上,有些寒冷。路无痕坐在这大石上, 四下风景奔入眼底,不知不觉间,就在往回揣摩,不知那日灰衣人坐在这里,斜 阳西下,水清风动,一杆独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是些什么样不可言说 的前尘旧事,埋在那深深心底,依旧烟云四起,二十年中,到底一点一点地,耗 尽掉他的心血,将那健硕精壮的身躯,榨成这样瘦干干的一握?

忽地情动,只觉有一层薄雾,蓦地冲上眼眶。怕人见了笑话,突地站起,跟 那日灰衣人一样,从桥上去了,大步流星,跨过对岸。那对岸青旗斜矗,柳荫底 下藏着家小酒馆,竹篱茅舍,颇见精雅,正是晚饭时分,里面也坐了几个人。路 无痕掀帘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过菜,便扭头看那湖上风光。

湖上风光也还罢了,坐不得一会,鼻端忽然闻得一股恶臭。初时还若隐若现, 后来渐渐随着水风,满屋里荡漾充盈,难以规避。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原因 所在。原来也是个熟面孔了,却是适才在石墩上打靴子的那人,也靠着窗户,跟 他隔着一个座位,不知为着什么,又脱了鞋,这回连袜子都褪了,在那里兴致勃 勃地抠脚丫子。

路无痕好笑好气,只得努力把鼻子伸出窗外。他身后那张桌子,与那人相接, 坐的却是个秀才打扮的人,这回真是折辱了斯文,遭遇最为惨酷,只顾拿把岁寒 三友水墨斑竹杭扇,扢皱着个眉头,使劲地扇。扇了一会,酷刑终于到头,后面 渐渐有动静了。那人一手抠完脚丫,另一手也吃完了饭,总算慢不吞吞穿上袜子 ——也是前后露头的,再又套上靴子,靴底子未免有些唱曲子打板,噼里啪啦, 走将出来。

堪堪走到路无痕身边,那小二正给秀才上菜,捧着个托盘过来。两人在过道 上一避,小二擦将过来,那人便往路无痕身边一闪,单手往桌上一撑,无巧不巧, 便把那四根手指头,一起没入到路无痕正在吃的一盘菜里去。

这下自然就吃不成了。路无痕有些恼怒,缩转筷子,转头看他。那人却是洋 洋不以为意,径自收回手指,顺手往身上一正抹,一反抹,把沾在手上的淋漓菜 汁都擦得干净,拖沓着那双鞋,向店外扬长而去。路无痕只微微一怔,顿时冲将 出来,大叫道:“站住!”

那人应声而止,转过身来,倒是诧异得很,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这位小 哥,不知有何指教?”

路无痕见他理直气壮,一时反倒难以出口:“你……弄脏了我的菜,就这样 走了?”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对不住,对不住!喔哟,小哥倒是较真,要知这世间 挤挤挨挨的,要是连这样的事都要一一认真起来,那真是从早到晚,光说‘对不 住’这三个字,喉咙口都要冒烟了——呵,好的,好的,这回算我不是,对不住, 对不住!”

路无痕被他一通话,直说得闭口无言。这人见他再没什么事,一壁笑哈哈地, 一壁只管摇着头,噼里啪啦走了。路无痕眼睁睁看着,无奈,也只得转回店里。 那店里去了这一只害群之马,倒是清静不少。尤其靠窗口的那秀才,三十出头年 纪,容长脸儿,生得眉清目秀的,更是一脸轻松,收起扇子,徐徐持了一杯酒, 对着湖光水色,只是浅斟低吟。

路无痕坐回座位,到底有些郁闷,往窗外看去,只见那人一边摇着头,一边 慢吞吞上了桥。桥那边却有一辆马车奔得飞快,转眼过了桥顶,冲将下来。这人 不合走在中央,眼看就要撞个正着,却是不慌不忙的,腰一闪,透着轻功不弱, 避将开去。

路无痕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忽然间才醍醐灌顶,一脑门子透着清醒了。弄 了半天,这人却是个练家子!那么,刚才跟店小二那一闪,一手叉进他菜里,不 是挨挤中不小心,却分明是消遣他来着。再算起来,自从那日在水田里种了刘老 四,到如今,按说北绿林也该顺藤摸瓜,找将来了。瞧桥上那人打扮,从里到外 透着奸滑油皮,不是个强盗胚子,又是什么!

路无痕在心底冷笑两声,匆匆扒了一碗白饭,结帐出门,也不作声,只是遥 遥尾在那人身后,看他到底要作什么。只见那人过了桥,便一路往东,直走进拱 宸门去,上了天宁街。秋天黑得早,夜幕渐从西天拉起,城市里华灯初上。天宁 街上甚是繁华,此时刚刚入夜,百货店铺还未关门,酒楼茶馆又早热闹起来,两 边巷口里,更多的是艳帜高张的半门子,在门首悬起两盏大红灯笼,衬着脂香酒 气,丝竹管弦,真可谓色香味俱全,隐隐约约溢出门外,朦胧暧昧,勾引着行人 脚步。

那人对于这些,却是浑不在意,一直走出天宁街,往东一拐,又上了彩衣街。 彩衣街往南,过教场,不多久便是辕门桥。一路走来,都是扬州城的繁华路段, 耳朵里听的是轻歌曼吟,眼睛里看的是灯红酒绿。路藓墼谘镏荼纠创舻蒙伲耸 痹诤蟾牛痪醯醚刍ㄧ月遥街谎劬ν巢还磺疲闱扛角疟撸桓霾蛔⒁猓 侨巳淳筒患恕?

站定了四下看看,并无踪迹。只桥边开着好大一家赌坊,三层飞檐,画栋雕 梁,里面灯火通明,从窗口里直照出来,映得底楼牌匾上的烫金大字灼灼发光。 往上一抬头,便见是四个气势浑然的颜体楷书:怡和赌坊。

那赌坊外热热闹闹的,停了许多轿马,坐着十数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那里 闲嗑牙消磨时间。这些人后面,就是正门,垂着厚厚的挡风帘子。如今也没风, 那帘子下摆闪动,倒像是有人刚进去过。

路无痕微一犹豫,拨开帘子进去。不进来不知道,这一进去,却便就踏进另 一个世界,刹那之间,被裹进一片人潮之中。原来这赌坊里面的情景,比起适才 的繁华闹市,又何止胜过百倍?但见一片人头攒动,分成数十摊,围着数十张铺 着深青毡条的赌台,掷骰的也有,猜宝的也有,推牌九的也有,打麻雀的也有, 喧嚷叫闹,好不热火朝天。

路无痕山里面人,却是素来少经场面,见这情景,冷不丁吓一跳,便想抽身 出去,眼光一掠,却好看见先前那人负着双手,就站在最靠门边的那张赌桌旁, 伸长了脖子,在往里看。

定一定神,也往那边走去。只见那桌上铺着的青毡条都脏兮兮了,毡条上一 个青花瓷碗扣着碗盖,正要被宝官揭开。四围便有两种声浪不分上下,激烈交缠, 厮杀在一起:“大!大!!大!!!”

“小!小!!小!!!”

宝官不为所动,一翻腕,掀开盖子,露出碗底的骰子来。原来共是三粒,此 刻朝上的是两个三点,一个四点,合起来共是一个十点。叫“小”的便全体欢呼 起来,也有的一拍额头,叫道:“好险!”“大”的那一方未免嘴里骂骂咧咧, 眼睁睁看着宝官一探手,伸出根长尺条来,将他们的押注全撸了过去,一一照赔 给押小的赌客。

路无痕初进赌场,却不晓得大小这种赌法,在赌场中最为风行,普通赌客爱 的就是这种简单明快。比如最基本的赌法就是三粒骰子,摇出十点以下的都算小, 十一点朝上才算大。所以刚刚出个十点,押小的便庆幸不已呢。如此何消得一会, 站在一边,也算是看明白了。

但见先前那人看了一会,想是有些手痒了,这一回见宝官摇定,连忙挤到人 堆里,也去押宝。从怀里掏出个瘪得没内容的稀脏钱袋,左摸右捏,急切间竟什 么也没捏到,一急,不由得两手兜住钱袋的底边,往下就是一抖。但听“笃”的 一声,响响亮亮倒出一大枚制钱来,满桌上乱滚,惹得一群人都笑了。

宝官也笑道:“押什么?”

那人紧捏着这一枚大钱,慎慎重重地,在小的那一边放下。宝官看看大家押 定,一举手,又开了宝。这回是两个五点,一个六点,稳笃笃的大。那人的一钱 老本刹时之间,眼看着没入一堆铜钱筹码之中,但听得一阵唏哩哗啦的银钱脆响, 被宝官一把拢了过去。

路无痕见他输了,倒也暗暗出了口气。却见那人东张西望,在人堆里看来看 去,忽然见到他,顿时露出一脸喜色,朝他直挤过来。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人呵呵笑道:“小哥,你不玩两把?”

路无痕只得道:“我没有钱。”

那人笑得在他肩上猛拍一把,却被路无痕不声响往后一缩肩,卸开劲力,没 有拍得十分实在,笑道:“小哥,你没有钱!店里吃得恁好菜——这样吧,你既 不喜欢玩,银钱放着又不会生孩子,不如借给我使使,输了算我的,赢了分你一 半儿!”

路无痕道:“我真的没有钱。”

那人哪里相信?一边直是摇头:“这就不地道了吧?有胆子让俺搜搜看。” 一边就欺近身来,探出那抠过脚丫子的臭手,直往他怀中摸来。吓得路无痕直往 后躲,被人群拥住了,一时竟腾挪不得,只得慌忙把钱袋拿将出来,高高吊在半 空,道:“你要借多少?”

“不地道,真不地道,”那人只是摇头:“但凡有,尽管拿来就是!总之输 了是我的,赢了分你五成,你又吃不了半点亏去!只管这样蝎蝎螫螫地,娘儿们 样,好不腻歪死人!快些拿出来!”

路无痕看看那手不离左右,只在眼前摇晃,无可奈何,只得打开钱袋,欲待 从中拣块银子给他,早被那人一把抢过,连袋子一起,“咚”地一声,想是毛皮 生意不错,那钱袋却有些沉重,砸在赌台上。

宝官道:“你押什么?”

那人有了赌本,一时神气起来,拈了块银子就道:“小不行,就押大,大! 这回押大!”

话不絮烦,宝官开宝。那人想是顺利拐到路无痕的银子,一时走了狗屎运, 这回却赢了,三、四、五点,果然是个大。宝官用戥子称过,赔了银子,被那人 顺手撸到袖中,却仍拿路无痕的银子押注。这回一路押去,大大小小,竟是无不 中意,一时春风得意,哪里理会路无痕唠唠叨叨的,尽是在耳边提点道:“这下 你赢了,该还我的银子了吧?”

眼见宝官又摇定一把,那人不耐烦路无痕噜苏,臭手一扬,将他嚇退半步, 直道:“好好好!最后一把,赢了就还你!”一边说,一边就连撸在袖中的那些 银子一起,统统拿出来,和着路无痕的钱袋,“梆”的一响,跺在桌子上,大叫 道:“升官发财,在此一举!全部押上,押豹子!”

宝官一愣,却朝那人看去。一桌子的赌徒霎时间也都静悄了,看看那人,只 见他赌得眼也红了,连脖子带耳根,都涨成猪肝色,狂得直没些个成色,又一起 看向路无痕。路无痕听了半晌,并不明白这个“豹子”是什么意思,看看这些人 的眼光,分明凶多吉少。只是钱袋按在那人手底,此时此刻,是否该当机立断, 冲上前去,将其夺回,却还有些犹豫。

只听宝官又道:“押豹子?”

那人红着眼道:“奶奶的!要豁就豁一把!一点的豹子!”

众人又一起看向路无痕,眼神里已经透着些许哀婉。路无痕咽口唾液,便见 宝官开了宝,三粒骰子都红艳艳地,加在一起,却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三点。按 说押小的人也不少,此时正该欢呼庆幸,满桌却死了似的没有声息。路无痕觉得 怪异,朝四周看看,但见众人整齐划一,都是一样的表情,眼珠瞪得有珍珠那么 圆,只差朝着赌台上,滚滚而滴落。

再朝台上一看,宝官面无表情,转身朝一位小厮吩咐了句什么,那小厮便一 闪身,从人缝中钻出来,一溜烟去了。宝官这才回身,称这边押下的银子,共是 五十二两九钱。桌边众人到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说不上来是艳羡,还是嫉 妒,一起衷心赞叹道:“发了!这下可是发了!”

路无痕这才知道,敢情那一点的豹子,万幸,却让那人给押中了。原来这种 赌法,大小之外,凡摇得骰子点数相同,譬如三个一点、三个两点直至三个六点, 便算一个豹子。通常来说,摇出豹子的机率,已经非常之小,更何况是指定了某 某点数的豹子?

赔率便格外的大。按一赔六十算,路无痕的这些钱,除去本金,便净赢了三 千一百九十八两雪花花银子。那宝官久经赌场,一下子输掉这么多钱,倒也气定 神闲,道:“这位客人还赌不赌?不赌了,这便好去兑银子;若是再赌,最好换 些筹码。”

“兑什么银子!手气正好着,帮我全换了筹码!”那人一边说,一边把钱袋 扔还给路无痕,大喇喇道:“你的这一半,我做主,干脆也一起换了。没见过你 这样的守财奴,几十两银子呢,硬是揣在怀里,穿布衣,吃青菜!赚点钱花差花 差,难道不爽快?”

路无痕能够拿回钱袋,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其它?况且也不敢相信, 就在这宝盆一开一合之间,他早已是一千六百两银子的身家,算是千金之子,很 高贵的身份了。看得起劲,便任那人换了三千多银子的筹码。那人拿好筹码,却 又看不中大小这种简单赌法了,兴冲冲地跑到楼上。

楼上比楼下又是一番局面。一样大的地方,却只空荡荡摆了六张赌台。每张 赌台都铺着上好的莤红天鹅绒桌布。一眼看去,并没有人攘袖喧哗,六张赌台边, 共总才稀稀疏疏坐了二十来个赌客,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牌出牌,一时除了摇骰 子及洗骨牌的声响,别无声息。

路无痕才一跨进来,被这种奢华一震,说不上来,骨子里就有点发颤。按说 他这几个月来,已经颇有历练,东方、南宫这江湖上的两大巨家,都见识过了的。 只是世家子弟处事内敛,种种繁华,皆蕴在精致之中,哪象这高级赌场中,却又 是另一种挥金如土的手段?

只那人却毫不在意,一上楼,便径奔摇骰子那一桌。原来这一桌上,骰子的 玩法又有不同,却是押的十六门,猜骰子的点数。从三点到十八点,猜中了,便 有一比十五的赔率。这玩法看去机率较小,如果多押几门,也能增加不少胜算。

那人袖手看了几回,等宝官再次摇定,便拿出个一两银子的筹码,押在十四 点上。那宝官朝筹码掠一眼,头也没抬,轻声道:“这里的规矩,每局最低不能 少于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就一百两!”那人赢得高兴,也不恼,嘿嘿笑着,便欲将怀中筹码 都拍上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笑道:“这位尊客,一向少会呵,敢问尊姓大名, 不是本地人吧?”

那人往后一看,却是个三旬上下的贵公子,两只手上数只戒指映着灯烛,宝 光灿然,正在向他拱手施礼。那宝官见了这人,微微动容,躬身道:“少东家, 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那少东家道:“听说来了位高手,所以过来看一看。就是这位尊客,在楼下 叫出一点的豹子,赢了上好一注。”

宝官看看那人押在十四点上的一两银子筹码,颇有些不以为然:“这种事情, 本来是有些偶然的。”

“到底是不是偶然,”少东家微笑道:“大家就心知肚明了。嘿嘿,怡和不 知高人到此,原是多有得罪。大家都是道上人,我赵得胜就交你这个朋友。这三 千两银子,算是送给朋友零花。下次朋友再路过此地,只要手头有个松紧,只管 到怡和来拿。怎么样?如今夜已深了,在下在间壁酒楼开了一席,这请便朋友过 来一聚?”

那人却不领情,依旧缩肩耸项的,皮着脸笑道:“怡和也算是这扬州城里鼎 鼎有名的赌坊了,这三千两银子,可是打发乞丐么?”

赵得胜脸色变了变,依旧微笑道:“原来是个不识规矩的。既然如此,姓赵 的也不怕事,小李子,你开了宝。”

那宝官早不忿赵得胜对这个二混子莫名其妙假以辞色,巴不得这一声,早揭 开了瓷盖碗。那骰盆里三粒骰子,果然如他所料,是两个四点朝上,一个两点朝 上,不是十四,却是一个十点。往里看了看,未免面有得色,横了那人一眼,又 再看向赵得胜。

赵得胜冷笑道:“你还蒙在鼓里呢。这时候自然是十,一等他趁着乱子,把 余下筹码一把拍上,那时候,这三只骰子,只怕就要翻个个儿啦!说到这个,难 道楼下陈老三摇的,原就是个豹子?不过一个差池,被这位朋友扔了一回银子上 桌,借着震动,就此做下手脚。”

路无痕这才明白,原来此人所以赢钱,并不是运气特别好,却是个惯在赌场 里混水摸鱼的老千。如今既被戳穿了,他也居然并不慌张,故作诧异道:“兀的 不是作怪?贵宝官自己摇出豹子,怕担罪责,硬是赖在我头上。当着众位朋友的 面,说说看,你开的这家赌场,莫非是家黑店,只准进,不准出,舍不得兑我这 三千银子?”

那二楼上的其他赌客,听这边说得高声,未免都看过来。赵得胜朝四周一抱 拳,扬声道:“论到怡和这块牌子,是不是黑店,天下自有公论。至于这三千两 银子,老实说,赵某人也还没放在眼里。只是光棍眼里不掺沙子,要是有人出老 千,姓赵的自然要把场面挣回来。要不然,日后传出去,还让人以为我们怡和没 有手段,都要欺上门来,踩鼻子上脸了。”

赌客们听这口气,竟是怡和赌坊的少东家要亲自与这位老千斗法,都是精神 一振,丢开手上的赌局,走过来看。只听赵得胜道:“赵某人说话算话,今日朋 友就算输得精光,这三千银子,分文不少,仍旧算是赵某的见面礼。只是朋友在 收下这份礼之前,却得当着大家的面,跟怡和赌坊认个错儿。”

那人却还是一副市井二流子的惫懒模样,一壁里抱着双臂,一壁只顾颠着那 只臭烘烘的脏脚,笑道:“少东家,话还是不要说得这么笃定。难道这三千两银 子,你就一定赢得回去?若是赢不回去,你话已经说过了,是不是还要另给我加 送三千?”

“赢不回去,便是赵某走了眼,朋友不是老千,”赵得胜淡淡道:“那时候, 要赔礼认错的是怡和,按规矩,该怎么办怎么办,但凭朋友处置,又岂止三千银 子而已?请问朋友赌什么,还是掷骰子,押十六门,或者摸牌?”

“少东家既说我震翻骰子,我自然还是要从骰子上说话,”那人说着,忽地 朝路无痕一伸手:“小哥,再借二两银子过来。”

路无痕不解其意,不过适才连钱袋都归了他,这时二两也就不显得多了,拈 出来递过去。那人便将九十八两零头也凑成整数,换了一张一百两的筹码。如今 手中共是三十二张筹码,笑道:“少东家请!”

赵得胜便上去替下宝官,把骰盆重新扣上,轻轻晃动。便听骰子清脆地敲着 盆壁,先是丁铃几下,而后慢慢加速,直如急管繁弦,扣人心魄。这么密如连珠 响了一霎,忽又冰弦冷涩,凝绝无声,却是快到极处,贴着盆壁骤地旋转起来。 万籁俱寂中,就连路无痕这样不在行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道那三粒小 小的骰子中间,到底埋伏了多少变幻杀机。

赵得胜摇了一晌,一伸手,将骰盆往桌上笃地一扣,那骰子在盆里转着跳动 几下,才终于停了:“请下注!”

那人便欲上前。赵得胜微微一笑:“不是在下信不过朋友,朋友还是离得远 些,让小李子替你押上好了。”

那人知道是怕他又做手脚,晃着个乱草蓬蓬的头儿,也不争辩,果然将三十 二张筹码都交到宝官手中。

“押哪一门?”宝官道。

“自然是统统押上,每门上都是两张筹码。”

宝官一愣,筹码拿在手里,看看那人,又看看赵得胜,却迟迟不动手。原来 这十六门的赌法,横竖总是十五门负,一门胜。而那一门胜的,赔率又是一比十 五。则这样一来,如果每门全押相等筹码,则必然是一下子负了十五门,又靠着 一门赢了十五注。那么不管庄家怎么掷,掷出什么样的点数来,这押注人的钱数, 总是一个不增不减——既如此时,又何必赌?

不独宝官为难,此时此刻,便是那些观赌的,也都觉得这人无赖,一时冷言 冷语,各自议论纷纷。只那人依旧面不改色,对宝官道:“听见没有,每门上, 都给我押两张筹码。”

说真格儿的,赌坊里却到底没有不准这样押的规矩。宝官无奈,只得将三十 二张筹码分成十六份,每门排下。赵得胜要的本来只是赌坊的名誉,如今这人耍 赖,更见得他所言不虚,其实几千两银子倒还不在他意中。当下微微一笑,开了 宝,却是一个四点。宝官便将其余十五门上筹码都收了,堆在四点门上。又将四 点门上的筹码一总收起,放在一边,算是那人这一局过后的赌资。

赵得胜又再摇宝。这一次骰子的响法却跟上次不同,一开始就炸了锅似在盆 里乱响,往桌上一扣,仍听得磞了半天,方才一个个止息下来。宝官又再询问那 人。那人懒懒道:“依旧。”这就是说,依旧将三十二张筹码,在十六门上分押 两张。宝官默不作声,挂着一丝冷笑,依言排下。

如此一连“依旧”了二十七次,除了赵得胜另有一番算计,因而并不动容, 不独其他看客呵欠连天,含讥带讽地或说要夜霄,或说要就地铺床,以便整顿精 神,继续观战,就是路无痕,也觉得这人无聊之致。本来这人无不无聊,实在也 不干他事,只是这三十二张筹码里面,却有他的一半在内,众人面前,未免给连 累得脸上无光。

又听了这样几句闲话,终于忍耐不住,上前道:“这位大哥,既然这银子赢 得有问题,这种不义之财,我也不要。我这十六张筹码,就还了少东家吧,不跟 在里面赌了。”

那人道:“急什么?算我借你的。”

“可是既然根本不是我的,就没得银子再借给你了。”

那人横他一眼:“别把话说得太早,只怕等我赢了钱时,你又要跳河。”

赵得胜见两人一吹一唱,只是微微冷笑,手腕一压,往桌上扣下骰盆。宝官 便又拿了那三十二张筹码,每门两张一一排开。还没排完,忽听那人骂道:“他 奶奶的,既然有人瞧不起我老人家的手段,这一回,说不得,我还真要赌上他娘 的一把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连路无痕也都不吭气了。宝官微妙地笑了一 下,即便收回筹码,问道:“那么这一回怎么押?”

那人并不回答,却看了眼赵得胜:“少东家好高明的手法,无怪乎道上称作 ‘得胜手’,只这小小一个骰子,竟能摇出二十八种变化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也就无怪乎怡和的生意能做到这么大。”

赵得胜微微色变,便听那人又道:“只可惜再多的变化,终有穷时。这第二 十九次的摇法,看似有些不同,其实跟第十六次的手法如出一辙。都是让骰子相 互撞击,得出点数。如果我没有记错,则第十六次开出来的点数,是一个八。”

赵得胜勉强道:“原来朋友果然是个在行的,一直在看赵某的手法。”

“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那人笑道:“不同的手法,就会摇出不同的 点数。少东家说我是老千,敢问老千也会做到这么细致么?”

“如此果然是怡和的错,”赵得胜从桌后走出,一整袖口,从容拱手道: “那么这局不必赌了,这就请朋友划下道来,按规矩,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怡和不敢抱怨。”

那人只是皮笑不笑:“少东家倒是好一个外场人物,可惜赌局已开,哪有就 此收手的道理?这一局赌过了,见得在下果然不是老千,再谈处置不迟。宝官, 替我统统押上十三点。”

那宝官不动手,却只管拿眼觑着赵得胜。赵得胜长叹一声:“不必押了。小 李子,你到帐房去看一下,就在今晚,能不能兑得出五万一千两现银子。”

宝官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一局竟是输了。还没应声,却听那人又道:“急 什么?此时手气正好,何必败兴?来来来,还是把这银子统统换成筹码,咱们来 作竟夜之赌!”

二楼上众赌客本来都是在看热闹,听了这话,这才隐隐觉得不妙,今天晚上 只怕要出大事。赵得胜更是半晌不语,终于缓缓道:“朋友这是特意跟怡和赌坊 过不去了。敢问怡和平素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么?或是怡和得罪了什么人,让朋友 来砸场子?话说得明白了,姓赵的才好陪朋友玩得尽兴,就是输得倾家荡产,也 是毫无怨言。”

那人这回却也换了副正经脸色,微笑道:“说什么得罪不得罪,少东家不知 道但凡天下开赌场的,都是我鹿某人的仇人么?”

“朋友姓鹿?”赵得胜大吃一惊:“鹿、鹿……”

“鹿骰子。”

场中便有一串声音低呼出来——“色魔!”

“色魔”这绰号听起来恐怖,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连路无痕这等初入江湖 的无知少年,一个惊乍,再一转念头,也就明白过来,不觉会心一笑。原来这骰 子民间俗称色子,这人名唤“骰子”,又于赌中偏善玩骰,因此为号,可不是该 叫“色魔”?

这是他的想法。要论其他人,那心里被这绰号激起的涟漪,可就不止只这么 些。原来这鹿骰子号称“色魔”,名符其实,也果然就是博界的一个天杀魔星, 自出道以来,锋芒所向,无不披靡,不过短短几年之中,横扫大江南北,竟以一 手骰子玩得三十六家知名赌场倾家荡产,关门歇业。如今忽在怡和赌坊露头,不 必说,那等着怡和的该是什么了。

赵得胜铁青着脸,一时只是怔忡不定。其实作为大赌坊的东家,这些年来, 对于声名日上的鹿骰子,要说不关注,那是不可能的。而关注的结果,此人不仅 只是“色魔”,而且可称“色怪”。

毕竟要说赌技精湛,炉火纯青,博史上素来不乏其人。例如二十年前的“宝 王”孙淖儿,对于宝官下宝时那种纤微心理的把握,可以说就是丝丝入扣,无微 不至,任你孙大圣七十二般变化,翻来翻去,绝翻不出他如来佛的掌心;再往前 数,更有“牌仙”云小看,不管什么样的牌面,只看过一遍,无论怎么洗,不象 在桌上洗牌,倒象一张张洗在他脑子里似,纤毫毕现,再错不了一张去。若论鹿 骰子的技艺,虽说高超,比起他们,或者还有可商榷处。

然而却有一样,是这些人怎么也比不了如今这个“色魔”的。大凡那些人下 场,看在大家眼里,总还有个过得去的目的。不是为了赢钱,就是为了兴趣。既 有目的,就好对付。说到钱,白花花的银子,赌场要顾着生意,就是不进来赌, 哪有个不大把送上的?左右羊毛也是出在羊身上;要说为了兴趣,更容易了,无 非是有闲没闲,聚一些高手,陪他们玩玩。一来二去,赌场赌客,也就如绿林镖 局,自然而然情投意合,水乳交融。

但就是这个鹿骰子,他进赌场,好象没什么目的。按理说,他既已扫荡掉三 十六家知名赌场,怎么也该富埒王侯,偏偏每一次再进赌场,都那么穷巴巴地可 怜,往往兜里只得一个大钱,衣服器具,也足以寒碜掉大家的两排门牙——这就 不象是为了钱了;若说是为兴趣,高手博弈的精彩之处,全在于心计之巧,这家 伙却又惯出老千,一不注意,便让他暗算了去。按行内话说,岂是高手大师的风 采?

但要说没目的,却又冤枉死了他。看他所过之处,赌场无存,那目的也就非 常明显——只是这样的目的,当然不能令业界接受。所以鹿骰子身后,便常跟了 一串的人,有最直接的杀手,也有间接的包打听,更有枕边风月美人计,偶或美 男也奉命差遣,上一上场——一句话,为了摆平此人,整个博界,那是无所不用 其极。不过眼看此人如今这副健旺模样,也就可见,虽然无所不用其极,论到效 果……

赵得胜正念头急转,身后忽地“扑通”一响。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厮捧着 茶盘刚走到楼梯口,冷不防被众人这一叫,想是“色魔”的名声在赌场中实在太 大,这一听不啻天雷劈耳,顿时膝弯一软,在楼梯上一绊,就是一个狗吃屎,向 前摔了一跤。手上托着的茶盘子向前一扔,茶盅、茶水什么的也就难于幸免,稀 里哗啦飞将出来。

众人刚一回头,便撞见茶具迎面飞来,其势要躲已来不及,早撞个正着。一 堆人里,除了鹿骰子挥洒如意,一振袖,挥开茶水,连路无痕夹在人堆里,施展 不开手脚,都跟着溅上几滴,赵得胜更是心情恶劣,躲也懒得躲。一时混乱过后, 但听着砰砰一阵响,那茶具在众人身上一撞,接二连三,都砸在地上,还好楼板 上铺着地毯,甚是松软,总算没有砸碎。

那小厮知道闯了祸,只吓得面如土色,伏在地上只是磕头。赵得胜却哪有心 情跟他计较?一挥手,让他下去。那小厮连忙爬将起来,慌手慌脚,上前将泼散 散的茶具又都收在茶盘里,就袖口又抽出汗巾子,欲将大家溅湿的衣服揩拭干净。 只是这二楼上的赌客,一个个非富即贵,哪里容得这端茶送水的小厮近身动作? 一起挥手,这才令得那小厮三步并作两步,捧着狼藉的茶盘子,三跳两蹦,从楼 上直窜下去。

这个插曲过后,赌桌边的气氛又凝重起来。四围看客都是怡和的熟人,几乎 无不与赵得胜交好,这时未免统统代他捏两把汗。赵得胜自己更不用说。路无痕 虽然大赢特赢,此时隐隐也觉出风势不对。只有鹿骰子孤零零占住一边,洋洋不 以为意,笑道:“长宵正好,少东家要不要再来一局?”

赵得胜长叹一声:“鹿前辈凭一已之力,横扫三十六家赌场,所向无敌,赵 某本来就在想,怡和什么时候也该摊上这么一天?总是没有料到,这一天竟会来 得如此之快。难道以怡和而今的实力,在鹿前辈眼中,竟可以与那三十六家赌坊 相提并论了么?”

“少东家又何必自谦,”鹿骰子笑道:“论眼前实力,怡和或者算不得顶尖。 只是少东家做人漂亮,怡和这几年风生水起的势头,却是人所共见。如果这一回 不遇上鹿某人,过得两年,只怕也就是此道龙头了吧?”

“只可惜遇上了前辈。”

“早迟总要遇上的。少东家请!”

“不必了,前辈就请直说,怡和该怎么办吧。是不是也要象那三十六家一样, 关门大吉,怡和这个字号,从此作废?”

“少东家既然清楚,倒也省了我许多废话。”

赵得胜微微苦笑:“怡和今日遇见高人,不是对手,自然只有关门。只是就 算怡和关门了,三十六家赌坊也都被前辈荡平,前辈以为,这人间的赌风,便能 就此刹住不成?只怕人性好赌,这怡和的赌客们,却要怨前辈多事。前辈这样一 意孤行,就没有想过根本是倒行逆施,其实好笑得紧?”

鹿骰子冷笑道:“少东家好伶俐的牙齿,难道不知道世间大丈夫,从来都是 倒行逆施,不懂得什么叫做随波逐流?趁此人多,少东家不必耽延,就在关老爷 面前拈香起誓,跟鹿某陪个不是,作个了结吧——另外,我住城西四海客栈,那 五万一千两银子,外加你附送的三千,赶紧兑过了,着人送来。”

“前辈!”路无痕从赌坊里一路跟着鹿骰子出来,走了一阵,忍不住道: “其实我看那少东家为人不错,众人面前又跟你那样赔礼了,你还一定让他关门, 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鹿骰子冷笑道:“什么叫‘为人不错’?他要赚你的钱,自然满脸堆笑。天 下乌鸦一般黑,象这样的赌场,面子上做得越漂亮,底子越黑,饶是卖了你,你 还帮他数钱呢!你以为这五万银子,我就一定拿得到手?没准什么时候,奔出一 绝命杀手,什么五万十万的,我只好地底下做做梦吧!”

路无痕提醒道:“没得五万,里面还有我一半呢。”

“你一半?”

“是呵,你先前不是许了我赢钱平分?”

“许是许了。不过你后来又要抽出筹码,所以最后那一赌,只算是我临时借 用。现在顶多再原样还你,一千五百九十九两,加上先前借的二两,共是一千六 百零一两银子。”

路无痕想了想,却也无话可说。只听鹿骰子又道:“便是这一千六百两银子, 其实也没你的份。”

路无痕听这口气不对:“什么意思?”

鹿骰子冷笑一声:“说!哪家赌场派你来的?给了你多少钱?从湖边起,就 直跟了我这半夜?”

路无痕愕然,细想想,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以为……嗯……看来…… 这只是个误会……误会……”

“误会?我呸!你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么?为什么一被发现,杀手也好, 女人也好,就只会这句话!”

路无痕也恼了:“谁教你在那饭店里,我又没惹你,好生生硬把一只手,叉 进我菜里来?”

“那又谁教你莫名其妙,老是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从湖边起,拔鞋那时候— —我等着你告诉我,你是要用那石墩子歇脚!”

路无痕哭笑不得,一时却又跟他分剖不开。只得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要 那一千多银子,你只把借的那二两还我,大家两下里罢休吧。”

鹿骰子狞笑道:“你想要银子?干脆告诉你,一文也没有!识相点老实给我 滚开,要不然,哼!”

两人这一撕开脸,鹿骰子的痞相被怒气一扭,狰狞可怖,倒吓了路无痕一跳。 虽然如此,那银子是辛苦赚来,本是留给灰衣人看病用的,如今物是人非,更觉 宝贵,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锲而不舍自后跟来。

鹿骰子见恫吓无效,也不再跟他废话,呼地一拳,迎面就打。路无痕闪身避 过。鹿骰子跟着便又一拳。路无痕再避。两下里一交手,这才发觉,原来这色魔 不止会玩骰子,武功也竟极为精熟,怪不得挑了那么多赌坊,还能在普天下的一 片追杀中活到现在。

如此避得几避,路无痕被灰衣人瞒住武功来历,原本短于招式,处境顿见艰 难。然而要用最拿手的剑意对付,此人一来跟他无怨无仇,二来又不是北绿林的 强盗,冲突之间难保没个伤损,也是甚无必要。这样一计较,只得闪身逃逸。

他这一逃,在山林里追奔逐北惯了,鹿骰子却追不上。勉强往前赶两步,看 看越追越远,只得罢了。哪知路无痕却又并不逃远,见他不追,也便停下步子, 还是跟将过来。等鹿骰子回头再追,便又拔步再跑。如此几次,把鹿骰子直气得 三尸神暴跳,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也不管夜深人静,当街大骂起来。

路无痕倒是气定神闲,远远道:“鹿前辈稍安毋躁,只要还了我银子,就走。”

鹿骰子骂道:“呵呸!你爷爷就有成千上万的银子,统统扔到东海里去,也 绝没有你的半钱!”

隔着半条长街,两人这样对骂,早惊醒了两边住家。免不得便有些嘀咕之声, 从临街的阁楼内传来。偏偏鹿骰子耳朵极尖,毫不让人,但凡听到什么,一一有 所回敬。那楼上居民自然火冒三丈,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一起围剿,七嘴八 舌,破口大骂。

这一阵好乱,倒也解了路无痕的围。但见鹿骰子虽然遇强则强,毕竟双拳难 敌四手,好嘴敌不过舌多,在一片声讨的声浪中,渐渐声势弱将下去。忽地一扭 头,双指一并,指向路无痕道:“你、你……”刚只说得两声,腰肢一软,跌倒 在地。

路无痕吃了一惊,却不晓得一场吵架,何以竟至于此?难道是气恼上来,痰 火上炎,急怒攻心?慌忙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聪明起来,笑道:“鹿前辈,我知 道你花样多,骗谁呢!”鹿骰子伏在地上,却是毫不理会。路无痕等了片刻,又 是嘿嘿两声:“我才不上你这个当!”

再等半晌,鹿骰子仍是没有动静。这下连那两边的住户都慌了,虽然相骂起 来无不怒火冲天,依当时的保甲制度,这样活生生个人,就死在他们窗下,大家 的干系却是不小。便有不少人披衣出来,点灯到路中间探视。路无痕远远看着, 便见那些人走近一探,早一片声叫将起来:“不好了,死人啦,死人啦!地保在 哪里,地保在哪里?”

路无痕一惊,这下倒真有些发毛,慢慢靠上前去,刚一走近,早被那机灵些 的居民扭住胳膊,直道:“就是刚刚跟他打架,打死人了!”路无痕分辩不得, 两只胳膊被他们七手八脚死死抓住,这些人不会武功,又不好使蛮力甩开。正在 为难,耳边忽地一声怪笑,地上鹿骰子早暴跳起来,双臂一钳,从人丛中,照准 他脖子就是一掐。

这才知道到底还是上了当,这下被人群围在中间,连个退步都没有,勉强往 后一闪,鹿骰子手臂暴涨,早掐住他脖颈,蓦地往里就是一拢,勒得他几乎闭过 气去。那两边的人见势不妙,慌忙放脱路无痕,又乱纷纷去拽鹿骰子的胳膊。那 鹿骰子全身灌满劲力,这些平民哪里近得了身?一时分飞燕子似,扑通扑通直跌 出去。

路无痕不要一晌功夫,给他勒得眼前发黑,情急中两手只在左右乱抓乱摸, 忽地触到腰间剑柄,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来就是一剑。

若论这一剑,寻常倒还罢了,就算遇上特别高手,也总有几分含糊他。不幸 此时被鹿骰子勒得气都没有,别说剑意,比剑意低一等的剑气,也发不出来,哪 还有什么功用,其实还不如寻常兵刃,有锋有刃,可以威慑敌人。只是绝路上的 人,自然也想不到那许多,一时张牙舞爪,抡着剑锷只是乱砸。

砸了一阵,不料竟意外有了效果,一片天花乱坠中,只觉颈上渐渐松了。缓 过这一口劲,总算那时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努力往后一挣,腾腾腾倒退数步,抚 着颈子,只是咳嗽。一边去看鹿骰子,却又奇怪,双手还直伸着,被他这一带, 倒象是脱了力,往前倒将下来,一声闷响,摔在地上,再不动弹。

路无痕惊魂甫定,一边喘息,一边戒备,一边念头乱转,实在不明白这又是 怎么了。那两边民众差不多都被鹿骰子摔了一跤,在一边持着灯烛,照见他整个 行凶的过程,更是义愤填膺,直嚷嚷道:“又装死!又装死!”这回却再没人上 来探视。

路无痕歇息一会,渐渐回过劲,这次也不理鹿骰子再使什么花招,上前一把 扣住他脉门,一手提了他腰带,向众人问明四海客栈的所在,原来只在左近,便 提溜着他,一道烟走了。那街坊上见他们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是求之 不得,依旧回去,各自安歇不提。

一直来到四海客栈,也无法解释鹿骰子装死的来由,对伙计只推说客人酒醉, 送将回来。那伙计虽然没闻到酒味,哪里想到许多,便开了房门,由他将鹿骰子 安置进去。路无痕一个老实人,一来二去,却未免奈何了这种惫懒,索性跟他离 得远远的,自己也开了间房,好等怡和赌坊送将钱来,取回他那二两银子的本金。 只是五万多银子,怡和虽大,一时半刻,哪里凑得出来?等了一会,左右五万这 数目不小,体积更大,不怕他飞上天去。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困倦上来,上床歇 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起来就直奔鹿骰子的房间。却见那房门大开着,只得 个店小二在里面整理房间。一问,打半夜里这客人就已酒醒,结帐走人了。这一 听,未免叫一声苦,顿知又中了计。此时再要寻找,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却哪 里找这么个人去?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半夜里城门不开,人可以施展轻功 飞出去,那怡和赌坊的五万银子,总跑不掉。

这样一想,便又直奔怡和赌坊。到得跟前,只见那赌坊已大不同于昨夜盛况。 门口也没了车马,只围着一堆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大 门上的棉帘子高高掀着,两个伙计架着板凳,也不理众人奚落,直伸着腰板,往 下卸那“怡和赌坊”的金字牌匾。再往里一张,更是冷冷清清,晨光里只有几个 伙计四处收拾,或者在清理赌台上的赌具,或者洒扫庭除,总之是在关门之前, 作最后的扫除工作。

路无痕昨夜从头至尾,都不明不白地跟鹿骰子牵扯在一起,如今却不好意思 走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急得抓耳挠腮,只找不着个人问问银子哪里去了。又 等一会,人急智生,索性来一个霸王硬上弓,身形一闪,打僻静地方跳进围墙, 直隐入内院中去。

却好一个人内急,走来小解,那时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拿下。那人大惊,张 口欲呼,无奈哑穴被制,叫不出声音,挣了两下,只得罢了。便听路无痕低声道 :“朋友,没什么大事。你只告诉我昨晚那五万银子,没送到四海客栈,都改送 哪里去了?”

那人定一定神,见他打五万银子的主意,可见跟鹿骰子不是一路,倒恨不得 就给色魔使个绊子,只等哑穴一松,忙道:“昨日他又回来,叫把银子直接送到 飞豹镖局。那自然,他一个人,这么多银子,顾着头,顾不着尾的,不送到镖局, 他怎么办?”

路无痕知道了银子的去向,这才放了他,一径去寻那镖局。却是在旧城,穿 过大东门,往南一折,走不多时,便是一座雄伟的大宅院。大门外垒着砖雕照壁, 那门边跟一般朱门大户的装饰不同,不是坐狮,却是两头腾起来的豹子,背生双 翅,好不威猛。两扇黑漆大门光灿灿镶着乳钉,晨光里往内大开。从照壁内伸头 一看,只见院中停满待发的镖车,一辆一辆,都在车头插着黑底销金的三角形飞 豹小旗。

却没看见鹿骰子的身影。正贼头贼脑左右探望,那镖车已经起动了,共是两 匹马,十来辆独轮小车,只听领队的镖头一声吆喝,那排在头里的独轮车先已出 门。路无痕见那镖头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好汉,这趟镖的 货主在哪里?在下找他有些话说。”

那镖头早看见他探头张脑,忍不住横他一眼:“货主不在。这趟镖只管送货, 不管送人。”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镖头见他穿得寒素,三言两语,早不耐烦起来,马鞭一挥:“我说过了, 我们只管货,不管人!”再不理他,径自向前扬鞭而去。

路无痕眼看找不着鹿骰子,这镖头又耐烦他了,不好多问。好在这么多银子 就在眼前,倒也不怕就少了他的二两去。只一路跟在后面,看着镖队出了拱宸门, 上了往北的官道。不想那镖头走四方的,看他这么牢牢跟着,却上了心,骑着马 时时往回一走,左左右右,只是不离着他。

路无痕见这情形,尾也不好尾的,只得另打主意。恰好昨日闹了半宿,晚饭 也没好吃生,肚子早饿了,便离了镖队,且在城外的一家小饭馆用点心。吃完饭, 昨夜原没睡足,困劲未免有些上来,左右他的脚程又不是镖队里那些独轮小车可 比,只要赶时,随时可以赶上,索性放倒了头,在案上朦胧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歌声。睡梦中但觉得曲调奔放,浑不似 平日里听惯的江南时调,不是山坡羊、挂枝儿,亦不是昆腔南曲,亦不是弹词鼓 书,也不是弋阳、四平。朦朦胧胧中,只听酒店外那一把粗犷的嗓子越歌越近, 细听唱词,却是鄙俚不经得很,未免让少年人有些脸红:“……二更里来解衣裳, 白格生生胸脯圆酥酥格香,含羞答答叫哥哥,哎哟哥哥;三更过后情欢畅,长格 生生腿儿紧夹夹格狂,腰肢拧断叫哥哥,哎哟哥哥……”

歌声高亢,唱得恁香艳的个词,听起来,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悲郁之气。 但听他一路唱着,一溜儿马蹄声越奔越近。路无痕跟世家子弟混了一阵,却听出 是匹难得的好马。蹋在道路上,蹄声利落干脆,只如飞燕也似,在地面上一路轻 点,倏忽间直掠过来。转眼奔到店前,也没放缓速度,陡地便停住了。跟着便有 个人在店前下马,一掀帘子,大踏步走进来。

路无痕被他唱得醒转,从桌上揉揉眼睛,扭头去看。只见那马就歇在窗外, 连缰都没系,双耳尖翘,浑身枣红,毛色只如缎子般滑亮,毫毛尖上映着阳光, 串珠也似,灿然生光,十分雄俊。心里赞叹了下,这才回头来看那马主人,还没 看得十分清楚,先就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走进店来,腰间晃荡荡的,有什么东西 跟店里的桌椅磕碰了下,凝神一看——赫然是柄单刀!

此时据碧宵楼上颁下解刀令,算来已有十数日。而扬州与乐清邻省,这等消 息由四大世家飞鸽传布,较他处更是十分便捷。路无痕这一路过来,江湖人士也 见了不少,而单刀这种最最普及的兵器,却从此再没入眼。不想……

心下计较着,这时也不作声,抬眼向那人看去,倒见是凛凛一条大汉。全身 上下,再没什么浮华装饰,只是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短靠,头上戴了顶彩青色荷 叶檐范阳毡笠,刚一进店,便即取下,露出一张威仪棱棱的四方脸来。那脸上一 双眼睛也仿佛生了棱角,神光炯炯的,刚只进店,四下里一扫,电转一般,顿时 在店堂里打个来回。

路无痕也让他扫到一眼,浑身上下,顿时都透着不那么自在,觉着比揾翠轩 里北宫夏那眼神,还厉害着些。一时禁不住低下眼去。不想这一低头,却又看到 那汉子的单刀。手掌宽的粗牛皮腰带上,一根牛皮绳子吊着单刀,黑黝黝的刀柄, 为了握着不打滑,缠了层黑色的绒布。刀身上套着黄褐色的粗牛皮鞘,因为随身 佩戴,磨得锃亮——这样一把刀,在平时,要不起眼,有多不起眼;到如今,却 又是怎么看,怎么透着惊心动魄。

那汉子一手提着毡笠,一手微微按着单刀,不让它跟桌角乱撞,径自走向店 堂深处,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来。离路无痕其实还有十万八千里,却有种奇特的 气势,从那宽阔的两肩上直射出来,逼得人坐不安席。路无痕勉强又呆了会,终 于坐不住,反正睡过一觉,精神也足了,饭也吃过了,索性起身,结了帐,便又 匆匆出门,去追前面的镖队。

那镖队的脚程虽然伶俐,到底比不得路无痕。这一追去,何消一个时辰,早 听见前面那一串镖号喊得拖声曳气:“金豹——合吾——金豹——合吾——金豹 ——”

只是追虽追上,苏北地势开阔平坦,恰又当着洪泽湖畔,右手边良田弥望, 左手洪泽湖中渔帆点点,一片祥和中倒映着天光云影,正是好不热闹的一个鱼米 之乡。光天化日之下,官道上更是人来人往,却不比他素常呆的浙中,尽是曲曲 拐拐的山道,要等寻个僻静地方找回那二两银子,不免还要大费周章。

遥遥跟了一回,却是有力无处使。寻思半晌,从小路岔往前去,好容易找到 个狭窄些的道路,看看行人渐少,将就在路边寻棵枝叶浓密的老槐树,跳上去藏 起身来。如此呆不得一晌,前面喊镖的声音已经渐次传来:“合吾——金豹—— 合吾——金豹——合吾——”

路无痕咽口唾液,看看四下没人,正是取回银子的大好时机,那心口却止不 住做贼也似,扑通扑通就是一径里直跳将起来。连连吸了几口长气,还是压不下 去,看看镖车渐到,号子声中,每辆车都承重不堪,吱吱呀呀从官道上推近,蓦 地一咬牙,却豁出去了,腾地从树上跳将下来,当路站定,大叫一声——“抢劫!”

这一声大叫,委实勇气可佳,可惜了就是中气有些不足。那押车的两个镖头 看见是他,不由互视一眼,先前跟他搭话的那个便拍马上来,就鞍上一拱手: “不敢请教这位小哥尊姓大名?行走江湖,招子可要放亮一点了,这里是金豹镖 局,在下柳劲、郭庄诚,多多拜上。”

路无痕一跳下来,左右是豁出去,心倒不那么扑腾了,学着郭庄诚的模样也 是一拱手:“在下路无痕,其实这一次也不是抢劫。只因你们货主欠钱不还,人 又躲得不见影子,只得出此下策。我只拿了我的银子便走,你们到时告诉他一声 就是,他自家做下的事,自家心里清楚。”

柳劲、郭庄诚一听“路无痕”这名字,猛可里却是吓了一跳。再一看他腰间, 先前还没曾注意,如今这一凝神,只见挂的那玩意不丁不八,也没个鞘,也没个 刃,怪模怪样的,可不就是这几日正在沸沸传说的“无痕剑”?

这才慌忙滚鞍下马。还是郭庄诚道:“原来是路少侠,久仰大名,倒是在下 等眼拙了。只是欠债还钱,固是天经地义;我们镖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是 地义天经的事。倘是货主欠少侠银子,少侠该找他去,如何来找我们?一来我们 并不知往来钱数;二来若是由你拿去,失镖之责,哪个承担?”

“不就是找不到他?”路无痕道:“要不我跟着你们,总之货到的地方,该 是他家,他总跑不了去?”

“跟着我们?”两个镖头一起失惊:“这如何使得?生意面上,每一趟镖, 货主也好,货到之处也好,那都是镖局子概不外泄的秘……”

“说来说去,那么还是只有得罪了,”路无痕一摇头,拔出剑来,便朝镖车 奔去。柳郭两人自然不肯放他过去,“呛啷”两声,抽开三般兵刃,一个是剑, 一个是两支短戟,一左一右,顿时截断路面。

路无痕身形却是奇快,又占了先机,无痕剑迎面一晃,剑意绵绵,往剑戟上 只是稍稍一带,便自剑影戟缝里穿插过去。略略闪得两下,早已脱缚而出,径奔 后面镖车。柳郭二人大吃一惊,此时也不及多想,撒开两腿,三般兵器伸得笔直, 顺着他后心直追过去。

路无痕奔至第一辆镖车边上,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眼银鞘,那辆车的趟子手早 抡起哨棒,拦腰横扫过来。堪堪让过这一棒,后面兵器破风声已到,只得回身再 战,霎时间卷入一场混战的战团。两位镖师剑戟光寒,四下缭绕,而那些趟子手 们,原先大多用的是刀,如今却都换成枪棒,虎视眈眈站在外圈,一遇空隙,抢 上便是或戳或抡。

这一来路无痕的处境便不甚佳妙。说起他的功夫,还是那句话,除去翻山越 岭的轻功及独具风格的剑意,灰衣人要隐蔽来历,在拳剑套路上未免人云亦云, 教得粗糙。当初跟西江十六刀相斗,也只是仗着剑意之利,上来便纵横削掉他们 的兵刃,此时跟这些镖师却是无怨无仇,况且武林中最重兵器,又岂能故伎重演, 只因鹿骰子一番纠葛,平白惹下别的冤家?

话说回来,柳劲郭庄诚要赢路无痕,自然也不容易。那剑意无形无影,吞吐 闪烁,并不比寻常兵刃有迹可循。虽说看起来是从剑柄端头射出,其实无形之物, 流转全身,既可从虎口射出,练到极处,自然也可随心运转,毛发甲爪,无处不 作剑意。两人都是惯走江湖,这番道理不至于不懂,隐隐觉得路无痕未出全力, 也不敢过于相逼。

这样相互忌惮提防,战不得一刻,道路虽然偏僻些,到底也渐渐聚了行人, 探头见这边强盗劫镖,激战方酣,哪敢造次,纷纷又都缩将回去。路无痕一眼瞥 见,也觉得不大雅相,思量着速战速决,内力一催,手上剑意忽地变浓。

这一来战局顿时改观。柳郭二人一左一右,使着三件兵器上下卷至,跟剑意 一缠,手臂巨震,手上便是一轻。只见眼前白光乱闪,平日里稍不离身的兵器被 那股大力一挣,蓦地脱出虎口,冲天飞出。

路无痕一举卷飞兵刃,略不停留,再一剑逼开趟子手,往镖车里只是一掌, 拍开一段银鞘。便有五十两一锭的细丝银子咕噜噜滚出来,随手拣了一块,正欲 夹二两下来,身后一声弦响,霎时风声劲急,却有一支羽箭破空射来。

那时也不及闪身,回剑急削。无痕剑的剑意却是锋钝随心,顿时刀切豆腐般, 拦腰将那箭剖成两半,却是去势未衰,夺夺两声,都插在他先前藏身的那棵大槐 树上,直震得枝叶乱响,希簌簌一阵风飘落叶,竟震下数十片未在枝头抓稳的绿 叶子来。掸眼一看,只见那箭羽色作纯白,因为去势之急,几乎连羽毛都没入树 干中去了。

路无痕乍吃一惊,不料那箭却是连珠箭,才刚第一射过去,后面又是一箭衔 尾飞来,听那风声,力道却又更狠了许多,兜心直射。路无痕挥剑再削,那箭剖 成两半,划地又过去了。这后面又是一箭。三箭一箭狠似一箭,直到最后一箭, 那半抱的槐树,竟承不住这一击的力道,霎时间被射穿了,只见箭头又向前激射 数丈,才落了地,正正儿插着。

三箭过去,路无痕一扭头,这才见湖面上一只小舟飞也似划来,一个瘦精精 汉子绰着儿臂粗的一只铁弓,也不待小船停稳,凌空便跳上岸来,大叫道:“是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洪泽水寨放肆?”

路无痕见那弓气势雄伟,与持弓的瘦子完全不成比例,倒愣了下。五十两银 子拿在手中,便听金豹镖局那两位镖师齐声唤道:“宁二哥,别来安好?小弟两 个途经宝地,有失拜望!”

那瘦子跳上岸,把那弓往随从怀中一丢,只随身带柄分水峨嵋刺,大踏步走 过来。见两人跟他见礼,呵呵笑道:“托福托福,你祖宗倒是好得很,只是两个 灰孙子,看起来不象很妙呵。先前听孩儿们说,你们打这里过来了,我还想着, 是不是孝敬你家爷爷来了,谁知道却在这里跟人打架。”

柳劲郭庄诚两人一起笑骂。柳劲骂道:“谁不知你尽日家穷得,只是饿肚子, 头晕眼花,没日夜想着孝敬,瘦得这干巴!爷这里早晨剩下,恰还有两个冷馒头, 不孝敬你,难道喂狗去?”

郭庄诚笑道:“二哥总没个正经气。今日这却是正经事,小弟两个打此路过, 不想就撞见这位路无痕路少侠,跟货主有些嫌隙……”

那瘦子虽然说笑,见路无痕一口气破了他连珠三箭,一壁也早在打量他,看 见那兵器,正在狐疑,一听这话,顿时跳将起来:“什么!这就是姓路的那小贼? 好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姓路的,我今日便要替老吴报仇!”

路无痕这才知道,他这一路北上,到如今已经进入江北绿林界的地盘。原来 这个瘦子,便是北绿林第二大寨洪泽水寨的二当家宁湖山,听喽罗们报告说有人 在他们地盘上劫镖,这真是从所未闻的稀奇事,特地驾了船,飞奔来看。谁知便 有这么巧,误打误撞,就撞见他们正在追捕的大仇家。

路无痕趁着这几个人说话,早从那五十两银锭上,夹下二两银子来,算是债 务偿清。本来这就已经可以拍屁股走路,听见宁湖山这一说,却由不住勾起杨锦 林那桩事来。有心要替他出口恶气,这回倒不忙走了,冷笑道:“就凭你?别让 我揪住了,打个稀烂,一脚踢到这湖里喂鱼!”

宁湖山大怒,一反手,从背后拔出精光闪闪的三棱峨嵋刺来。路无痕这一回, 却是有心找茬,自比不得前面那两场相斗的缩手缩脚,此时仗着无痕剑之利,哪 里将他放在眼里?自思出道以来,时间虽短,遇合却多,所遇见的顶尖高手,无 过于四大牧主中的东方明玉与南宫情,论到武功之高,已非人间境界。其余诸人, 就不提西江十七刀,甚至那般声势的色魔鹿骰子,功夫虽高,比起自己也还有些 逊色。谅这一个北绿林的区区寨主,又能有什么作为?

却不知这洪泽水寨实是绿林道中一个异数。论到实力之强,北绿林之中,除 去燕无双的华山大寨,也就得数到她了。尤其寨主钱起立,却是半路出家,斥革 的秀才入了强盗伙,江湖上号称智珠在握,更是允文允武的奇才人物。宁湖山在 他手下讨生活,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一身武艺,寻常山寨的大当家还要逊他 三分,哪会将这乳臭未干的路无痕放在眼里?

两人这一交手,正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好一场丝丝入扣的激战。路 无痕一起手,便要借剑意去削宁湖山兵刃,谁知宁湖山内劲完足,结果便如大龙 湫那日与老七一战,虽以剑意对寻常兵刃,竟伤不得对方半分。而宁湖山纵横半 生,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兵器,正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这剑意却是来无影 去无踪,要待寻踪蹑迹,早已倏忽不见。

由此一场大战,起始之时,便是路无痕胜在剑意无形,来去无踪;再往下打, 宁湖山毕竟经验老到,摸清对手剑路粗糙,招式上不外如是,不免以已之灵变, 攻敌之短拙,顿时扳回平局;再打下去,路无痕渐成守势,好在他的招式虽则精 妙不足,大拙即巧,用于自保却是有余,宁湖山再也攻不进去,战况遂又变成胶 着局面;再到后来,攻者费力多,守者耗力少,再加上路无痕年纪虽小,打小儿 练就的无痕剑,催动剑意早成习惯,宁湖山外路出家,却没这等雄厚底子,激战 中内劲稍有松懈,局面便又重新逆转,峨嵋刺遇上无痕剑,一不小心,便会崩开 一个寸许大小的缺口。

路无痕却是内劲正足,无痕剑酣然使开,手上差不多就是拿了把无坚不摧的 干将莫邪,正是当者披靡。眼看这一局再无翻转的可能,打了半天,却又未免有 些相惜之意,朗声道:“宁寨主,大家半斤八两,也不必再打下去了。实跟你说, 青龙寨吴正道不干我事,白道上,南宫牧主已经代我解释过了。大家既然无冤无 仇,还是两下里罢手罢。”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冷哼。声音不大,却重锤也似,震得耳膜一紧。路无 痕一惊,抽空子回头,却见方才栖身的那株大槐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倚了一人 一马。马是枣红的千里驹,那人则抱着双臂,一身青靠,腰悬单刀,戴一顶彩青 色范阳毡笠,可不是扬州城北那家酒店里,碰见的那条大汉?怪的是这人从南而 来,这道路逼仄的,大家一直打得厉害,他却从哪里过到了北边?

宁湖山看见这人,却是精神一振,一柄峨嵋刺又使得活灵活现,招式纷呈, 向路无痕当胸缠去。路无痕伸剑欲绞,背后一紧,忽有一物自远处破空而来,听 其去势,风声奇劲。如果说,宁湖山的连珠箭用的是硬弓,那这东西简直就是发 自三四十人踩的床弩。说时迟,那时快,电般打来。路无痕大吃一惊,只得撤剑, 伸指在峨嵋刺上一弹,无痕剑往后反挽,格挡来物。

那却只是道指风。跟无痕剑剑意一撞,霸道已极,一下子竟透剑而过,无声 无息,打在路无痕大穴之上。路无痕全身一软,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 跌倒在地。宁湖山峨嵋刺刺了个空,也顾不上再补一剑,直往那人跟前奔去,欢 喜大叫:“燕大哥,你多咱到了?”

那边金豹镖局两个镖头观战半日,忽见奇变横生,再听得这一声,竟是北绿 林七十二寨总瓢把子,素有“开天辟地”之称的燕无双到了,一时脚跟都是软的, 十丈路程,也不知是怎么挪过去,袖着两手,只是向前深深打躬:“在下金豹镖 局柳劲郭庄诚,多谢燕总寨主、宁寨主护镖之德!”

燕无双抱着臂,懒洋洋斜靠着那树,鼻子里笑一声:“强盗帮镖局子护镖, 说来也倒是千古奇闻了。你家何总镖头好?”

那两人连声答应不迭,又一再多多致谢。燕无双也不甚答理,一兜马缰,自 翻鞍上去,宁湖山见他要走,慌把马缰一手扯住了:“大哥,刚来怎么就要走? 半年不见,这又要上哪去?”

“还有些儿事,就不进去了,”燕无双一摆手:“这姓路的小贼,就交给你 们,押到青龙寨去,在吴兄弟面前活祭。到时候江北七十二寨聚齐,大家那里见 便了——老钱呢?”

宁湖山大是失望:“这就走?钱大哥前些时还在,这几日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大哥迟些走,好歹也等等他儿。”

燕无双只是推说有事,一举手,径自扬鞭催马,一路往北驰去。这一跑,他 的马快,秋天天气又燥,官道上尘土堆积,一转眼,便在屁股后卷起一道滚滚黄 龙,霎时遮没了后面那干人的视线。

这样奔了一阵,马虽俊好,适才跟路无痕交手,固然出其不意,一举克敌, 但那剑意也着实了得,隔得老远,隐隐射将来,一不小心,竟蹭伤了马腿。当时 不觉得,这时下劲狂奔,到得下午,终于见出后果。堪堪跑到邳县过后,徐州未 到,鸟不生蛋一块地方,那马左前蹄踏着一块石子,只听得一声哀鸣,蓦地里一 个俯冲,往下便是一跪。

燕无双骑在鞍上,往上提了两下,没提起来,见那马趴伏在地,只是辗转哀 鸣,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左前腿上舔舐。下去一探视,好一匹千里马,竟是就此 折了。那时真是好不懊恨,只路途上,却又不是感慨的时候,稍一转念,在马项 上一掌,顿时拍得死了。左右看看,便欲抢一匹马再走。

然而正当午时,路上却甚是冷清,虽有几批商旅行走,都是雇的长骡拉车, 并没有看得上眼的代步马匹。靠在树荫里等了一会,这才听得路那头,隐隐传来 一阵闷沉沉的声音。细听去,竟是一片马蹄声夹着车声隆隆,直有大队人马奔行 过来。可惜走得却是不快,等了半天,才见那队伍从一家村庄背后冒出头来。平 原上一望无际,隔着老远,便看见打头马夫的五官面貌。

其实却是不该看见的。官道上多的是浮灰,尤其这样大队人马赶路,不搅得 烟尘四起,对面不识,才是怪事。那时候微觉诧异,一留神,这才看清了,原来 最当先的那个马夫,驾的是辆水车。四匹马,驮着个径丈方圆的红漆鼓形木桶, 桶两侧接出数根胶皮管子,向前伸得长长的,都接了莲蓬形的喷嘴,一路走来, 对准了地上喷水。地喷湿了,那后面的无数只马蹄,才跟着踏将上去,也就无怪 乎世界清宁。

这样的派头,一时倒让燕无双叹为观止,揣测着来的不是富商大贾,必是豪 门巨宦。念头刚起,前面道路随势转折,便把水车上那木桶的鼓腹给暴露出来。 只见朱红髹漆上,冷不丁现出个墨黑的图案,一只昂着头的乌龟,一条旋盘直立 的黑蛇,龟头蛇首在上端不可索解地交缠在一起,宛如某一种最最远古的传说, 神秘而蛮荒。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种取自久远神话的高贵标记,在当今武林的权威 地位,似乎也不必争议了。燕无双一眼瞥见这个北宫世家的玄武标记,就知道这 回要打的算盘,其实并不甚么如意。尤其对于北绿林,北五省地盘与北宫世家的 辖地素来重叠,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四大世家之中,还就数他们与北宫世家的 关系,最为微妙紧张。

也因此,今日这事不大好处,其实还是不惹为妙。燕无双压压毡笠,百无聊 赖地靠在树上,随手拔出根草,衔在嘴里,嚼得稀烂,看着马队从远处渐行渐近, 从眼前一一走过。先是两辆水车绕过他的伤马,水车后面,是八对锦衣骑士。骑 士后面,是一辆垂着大红猩猩毡车帷的华丽马车。马车后面,又是八对骑者。骑 者后面,又是马车。马车后面,又是骑士。

眼看这马队竟没个止歇了。燕无双抱着双臂,在毡笠下微微冷笑,“扑”地 一声,一口唾出早已嚼烂的草根。一抬臂,正欲伸袖擦嘴,忽地耳朵一竖,听见 一种奇特的声音。

那其实也只是蹄声而已。但又不同于寻常马蹄踏出的声音。但听四只蹄子在 地上只一踩,节拍上快出许多,只觉得轻巧轻灵,说不上来的富有弹性,仿如天 舞。

循声看去,便有四只雪花般马蹄落入眼帘。那雪花上面,对比鲜明,却是四 根黑得发亮的长腿,原来竟是好一匹乌云盖雪宝马,缎子似一身黑毛,除却四蹄, 全无半根杂色,映着日光,亮得晃眼。顺着水滑的皮色一直往上看到马头,但见 那马双耳尖削,锐角棱棱,直直指向天空,端的神品非凡。最妙的是那一双水汪 汪的大眼睛,竟是忒煞情多,走到燕无双面前,若不胜情,含羞脉脉,忽朝他回 眸一转。

燕无双喉头一个抽动,强盗的性子,哪里禁得住这等挑拨。伸袖只一擦嘴, 看看那马走过身前丈许,忽地暴起突击,一霎时腾身而上,便是一掌印向马上骑 手。

那鞍上却是个金冠红袍的青年公子,猛听得身后风响,知道不妙,爱惜马匹, 却不在马上接招,双足在镫上一蹬,冲天而起,避了这一掌势。

燕无双一掌拍出,掐准时机,往前一冲,顿时落鞍上马,双腿一夹,泼喇喇 冲将出去。那马本是神品,根本无需助跑,才一发动,星驰电闪,早是窜出数丈。 那前面的骑手虽然听得风声不对,才一回头,只见那马风驰电掣,已经掠过,哪 里拦阻得住?

燕无双盗马成功,眼看就要冲出马队,心头正是狂喜,忽觉后心一紧,已有 一道掌力泰山一般,无声无息,厚沉沉压到。

这一下自也不能在马上接招。燕无双双腿下劲一夹,越发催得那马快了,双 手就鞍上一按,猛可里向前凌空跃出。凭着飞驰中的那股惯性,恰好与这撒开蹄 子的千里马速度相同,直飞到数丈开外,划个弧线往下一落,仍旧落在鞍上。

这一下落,才又知道大事不妙。这都向前奔了数丈,那股掌力居然还在!其 实不象泰山,却象是一道山脉,山峰连绵,一个峰头叠着一个峰头,只管向前压 来。这下自然大吃一惊,眼看后背吃紧,这当口再无花巧可耍,只得双足使力, 踩着马镫,努力向上跃起,半空中拉住一根树枝,腾地窜到树上。

往下一看,那出掌的高手还是先前马上的那红袍公子。当时被他打落下来, 站在原地竟没动过,却是一记劈空掌劈出去,掌力雄浑,几几乎直从队尾打到队 头。

燕无双落在树上,这下一高一低,再无笠帽可以遮颜,两人便活生生打个照 面。那公子约摸二十三四年纪,红袍上销金团花,赤金冠子下明珠抹额,眉浓如 墨,两粒眼珠点了漆似明亮慑人,朝燕无双寒森森一晃,忽地笑了,露出两排雪 白的牙齿:“燕无双?”

燕无双高高站在树上,笑道:“原来是北宫牧主。都说二公子做人大方,今 日怎么行得差了,见我折了马,只是闭着眼过去?”

北宫夏倒好笑起来:“初次相会,果然燕寨主英雄本色。马匹折了,就做这 样没本钱的勾当——饶是做了强盗,不得逞,还有许多口舌,安排我的不是。”

燕无双道:“我原也知道二公子不舍得。”

北宫夏尊贵人家,却懒得跟他斗嘴皮子,转头道:“鹤鸣,你下来,跟姑娘 们坐车去。这马腾给燕寨主。”

鹤鸣骑着匹青花马,就跟在北宫夏身边,这时自然老大不愿意,只是主人既 这么吩咐了,无可如何,只得磨磨蹭蹭从马上下来,钻到一边的马车里去。那马 车里坐的是女眷,听得外面出事,早掀开一角车帘,探头来看。便听树上燕无双 道:“二公子好不小气!姓燕的从来听说一句话,什么‘解衣衣人’,今日总算 明白了,原来古人解的那衣,本来算不得什么,不过一件稀脏的破衣,还是扒的 小厮身上……”

北宫夏轻哼一声:“要就是这一匹,不要拉倒!大家省点事。”

燕无双笑道:“也罢,不要白不要!”一踊身,从树上跳将下来,稳稳落在 空鞍上。

鹤鸣这匹马一直傍车而行,燕无双这一坐稳,恰好隔着一个车窗,与车中人 双肩相并。本待就此再跟北宫夏纠缠两句,却总觉脸侧有什么东西牵引着视线, 不自觉侧头一看,那车窗边坐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一手拨着帘子,瞪大 两只紫葡萄也似剔透眼珠儿,十分好奇而且专注地,盯着他看。

北宫夏咳嗽一声:“难得见到燕寨主呵,这是往哪里去?”

燕无双勉强从那双眼睛里拔脱出来,回道:“各寨里随便走走,二公子这是 回济南?”

北宫夏一点头:“带着家眷,辎重繁累,行走迟缓,就不耽误燕寨主赶路了。 只此一别,后会有期,燕寨主请便吧!”

燕无双听了这话,自然存身不住,双手一拱,拔马便行。不觉却又往那车窗 里一看,只见那双眼睛映着车帷,晶紫晶紫的,象葡萄,又象是两口清澈却又看 不见底的深潭,睁得大大的,还在看他。一时竟有些怪样的感觉,转身欲走,却 又被北宫夏叫住了:“燕寨主,还有件事儿……”

燕无双勒转马,心底说不上来,莫名倒有几分庆幸,便听北宫夏道:“有件 事儿,要跟你讨个情,那燕京镖局的杨锦林……”

燕无双一腔心思原不在这里,听了半天,好容易明白过来,扬鞭笑道:“要 放过他,不在我,只看他自己运气好不好了。”

“怎么说?”

“他若运气好时,就教燕某捉住正凶,自然跟他两清;倘若捉不住,那可就, 嘿嘿……”

北宫夏脸色一沉,冷笑道:“由你。左右姓杨的跑去南边,他出什么事,也 不再与我相干。到时候,有什么不谐,只看南宫情跟你缠吧。”

燕无双嘿嘿一笑:“好端端地,二公子这又何必吓我?烟雨流花南宫情,好 大的声气儿!姓燕的今晚一定要做恶梦了。”

北宫夏冷笑两声,不再理他。燕无双看看无话,带马要走,一转眼,却又去 瞟那车窗。这一回,那紫葡萄似的眼睛却不见了。只见车窗口绣幌低垂,一帘大 红猩猩毡车帷微微晃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严严实实拉将起来。

这一阵失望却是好没来由,燕无双勉强辞了北宫夏,只觉一肚子没情没绪。 无精打采往前驰到徐州,按原计划,天色若早,便该继续西行,穿城而过,如今 却是作怪,才刚进了城门,要待拐往西街,那马竟仿佛少了它的草料,说什么也 不乐意多走两步,竟原地打起圈圈来。燕无双勒着缰,一时犹豫不定,既不前, 也不后,在街上旋来旋去,差险险挡死了路,好不惹人骂了两声,索性跑回来, 就南城门口找家酒楼,靠窗坐定,探头去看那城下动静。

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北宫世家华丽繁缛的车队才到,拖拖拉拉走过长街。 燕无双打个响指,随意放块银子,就唤个酒保过来,让去打探车队在哪里落脚, 今晚在不在城里过夜。那酒保见了银子,哪有不尽心办事的?不多久探准回报, 车队一行,连辎重带人马,统统进了扬州东方世家在本地的世产清华园,正在安 顿,卸车放马,看情形,今天不会再动身。

燕无双不作声听了。遣去酒保,看看已到正午,本是饭时,这时居然会没一 点胃口,只空着肚子,喝了半斤闷酒。忽地情绪激动起来,大踏步下楼,也不骑 马,在街上问明清华园的位置,径自走去。一直到得园子边上,被那道砺粉墙雪 白的横在面前,一晃醉眼,方才蓦地醒过神来,不知如今巴巴地凑到这里,到底 是要做些什么?

在粉墙边来来回回,又旋磨半晌,说也奇怪,恁有决断个人,今日不知在哪 里踩到一脚的牛皮糖,但一拔腿,千丝万缕,藕断丝连,说什么也挣不开去。又 徘徊一阵,幸喜清华园选地偏僻,陋街深巷,撞见他这副怪模样的人却少。一时 想了又想,毕竟酒后思量,比不得平日周全,忽然一咬牙,瞅着四下无人,打粉 墙边直跳进去。

那粉墙里便是清华园的后园子,除了清泉激石,水声泠泠,一片静悄悄的。 那园子里的人,刚来了远客,都在前面忙活。客人们长途旅行过后,或者与主人 共叙情谊,或者到卧房歇脚,却没人有闲情到这僻地来。燕无双看得清楚,那时 正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鹰视狼顾,支楞着一双耳朵,借着梅竹掩映,一径里 往园中摸索进去。

这后园子里,景致却颇不错。偏东处堆叠起好一座假山,山上不知用了什么 法子,高高的引来一道清泉,曲里拐弯,绕山抹石,转过半山腰的一座半间亭, 激灵灵泻将下来,落到底下的池塘里。那池塘里种满荷花,此时花期已过,却仍 剩得满池老莲,芰柯亭亭,沐着秋气,一派里池沼清冷,别有一种不染烟尘的况 味。

燕无双摸过这座假山,再往前,走不多时,便是个六角形的月洞门。门外又 是一重院落,仔细打一眼,也是静悄悄的阒无人迹。里面也有一番亭台泉石,山 池水阁,正看着,只觉鼻端暗香隐隐,秋凉天气,丹桂飘香,却不知是从哪个角 落,随风暗送,薰得人遍体酥透。

燕无双在月洞门外看得仔细,隐约听得远处人语缥缈,忌惮着北宫夏,毕竟 不敢十分靠近。只是在卵石小径上来回徘徊,偶一思量,自家也未免觉得好笑, 不知干出如今这番蠢事,究竟倒是为着什么?莫非就是……为了再看看那双眼睛? 不料想一下子被帘子拉起来,连个最后一眼也没见着——只是,便看了又如何?

这样一想,愈觉得可笑了。只是可笑归可笑,想便这等想,要待拔脚离开, 那牛皮糖可粘得靴底忒紧!来来回回踱了许久,那心里头痒痒儿的,纷纷乱乱澄 不清,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怪味儿。有一些兴奋,又有些忐忑,还掺着几丝恐惧。 好象前方的景象,这是第一次,不再向从前那样,总是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掌心。 而那把握不住的东西,到底又是什么?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月洞门外却有了细碎的步声。两个女子渐渐走近,一路 说着话过来。一个道:“姑娘今儿兴致倒高。路上走了这些时,也不累,还有心 情来这里赏花。”

另一个想就是姑娘了。说出话来,声音清脆娇软,听在耳朵里,有种玲珑粘 腻的透明感,百般形容不出那种华贵天成,只听她道:“本来在车里,就已经闷 了半天。难道到了这儿,还要在屋子里再闷上半天不成?”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便进了门。燕无双掩在山石背后,偷眼看时,便见两幅 罗裙从眼前迤迤逦逦拖将过去。丫环穿着湖蓝裙子,那姑娘却是一袭时下流行的 月华裙,走动之间,五色华光从裙裥里时绽时露,十分美丽雍容。再往上看,那 月华裙上面,却只是件葱白暗花短襦,一简一繁衬在一起,华丽清纯兼而得之, 另有种正当年华的活力,犹如丹桂之香,从那行步举动中,不知不觉,四下里弥 漫开来。

燕无双心里有些紧揪,被那月华裙牵着视线,一边可劲儿回想车厢里那姑娘 的着装。想了半天,索性连五官都忘却了,只记得那双紫如葡萄、深如清潭的透 澈眼眸。干咽一口,便听那姑娘又道:“宝檀,你有没有觉得,这次到南边去, 大家都有些儿怪怪的?”

那叫宝檀的丫头道:“姑娘是觉出什么了么?”

“也没有,”那姑娘道:“只是……说不上来……而且掬烟待我,好象也不 似往日。那日,我那般跟她陪了礼,按说一天大事也没了——想是如今大了几岁, 比不得小时候吵闹玩耍,她后来还是不自在,总觉拘束得紧。”

宝檀轻哼一声:“还不是四爷脾性儿太好,宠得她就没个斤量了。姑娘还把 这放在心上?理她呢!不自在也只是她的。”

“你说四哥脾性儿好?”那姑娘颇不以为然:“原先我倒也这么以为,那日 才知道,原来也是个忍人。掬烟服侍他那么一场,怎么说也是尽心尽力,难道就 没一点看顾?当着众人的面,就那样损毁她!”

宝麝冷笑道:“姑娘这话,可就让人不懂了。莫非掬烟跟姑娘呕了气,四爷 不护着姑娘,倒该纵着丫头,来跟姑娘上头上脸?毁她是为她好!不是我说,四 爷那心,跟七爷一个模样,看去恁平易温文,要论就里,深得那还有个底子也怎 的!姑娘若只看他素常举动,说句实话,也就是竹篮打水、上树摸鱼,不止白费 力气,错得那还有个谱儿?”

那姑娘疑惑道:“你的意思是……”一壁问着,一壁就侧转身来,只管大睁 了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盯紧了那丫头。

那丫头到底回答了些什么,燕无双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只见那双眼睛,依旧 葡萄般晶莹,却又不象路上乍相逢时,映着大红车帷,衬着车厢里的幽暗,泛着 那样魅惑的晶紫色了。心里却仍是砉然一下,好比庖丁解牛,一刀下去,爽然澄 清,刹时之间,整个胸腔之内,便只剩下一团涵容不了的狂喜。

自然也就是狂喜过甚,一时竟忘了掩蔽身形。那姑娘一转头,还没听宝檀说 话,眼眸一转,就看见山石边上鬼鬼祟祟,竟还藏着个人。微微一怔,那时却不 言声,直等宝檀说完了,方道:“嗯,说得也是。唉,走了这会子,却有些口渴 了,烦着你,帮我倒杯茶来。我在上面亭子上歇会儿——哦,不喝这里的新茶, 叫赵嬷嬷开箱子,拿去秋制的冰麝菊花茶,再加两枚红枣,在炉子上炖一会儿, 拿过来。”

燕无双见她要遣开丫头,心头狂跳,那手按在石头上,竟微微有些发颤。便 听宝檀道:“我看姑娘这几天,也象是有些上火。那就不加红枣,加两片雪梨, 怎么样?”

那姑娘点点头:“随你。要是待会儿,赵嬷嬷找你有事,茶煮好了,让宝麝 送来也成,白闲着她作什么!”

宝檀笑道:“还是我来好了。一直有些话儿,要跟姑娘说,被宝麝这蹄子厮 缠着,哪里得个机会!都说圣人心有七窍,这蹄子可是开了一窍的!姑娘身上, 要想指靠着她……”一壁说着,一转身,步履轻捷,绣带飘飐,三两步出园,穿 花拂柳,一路去了。

珠儿见她去远,这才改了脸色,止不住有些好笑,对着那湖石道:“出来吧, 难不成还在里面藏一辈子不成?”

燕无双吃她这一说,才一摇身,从石缝里钻出来。见没有人,胆子油然见长, 涎着脸向前就是一躬:“在下燕无双,多谢姑娘成全。”

珠儿轻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骗了我们家一匹马去, 还嫌便宜不够怎么的?要找二哥那匹乌云盖雪,在侧院马厩,你这可走错地方了。”

燕无双被她两只大眼睛骨碌碌这么一阵子看,骨子里都是酥的,只道:“姑 娘知道,我自然不是为了马。”

珠儿却看不上他这模样儿,懒得答理,一转身,顺着卵石小径往园子深处走 去。燕无双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半晌,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珠儿冷笑道:“你在哪里见的规矩,姑娘家的芳名,随便说与强盗听?”

燕无双笑道:“姑娘的芳名,不肯说与强盗听,却单肯替强盗打掩护,在丫 头们子面前弄虚头。”

这话却说得造次了。珠儿只一听,勃然大怒,回身看他一眼,急步穿过水廊, 走向那池中假山,走得急了,山脚下险些被裙子绊跌一跤。一时在山上左转右拐, 莲步匆匆,早到了山腰半间亭。那亭子依山而造,见缝插针,只得三根柱子,撑 起三角飞檐,煞是别致。更别致的是那楣子上,不知作什么用,还悬了块石磬, 底下石桌上一个石盘子里,搁着个小小石槌。

珠儿甫一进去,立刻抓起那石槌,虚虚对准石磬,一返身,向燕无双道: “我数三下,你不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园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假山累得高敞,俯视全园。燕无双本是强盗踪迹,怕人看见,哪敢上来。 在山脚下只是仰头看着,听见这话,自然大惊,要待跟她陪个礼,平素霸道惯了 的,这急智一时却生不出来,只得道:“好姑娘,别生气,是我说错了话,你大 人大量,饶我这一次。”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道:“一!”

燕无双无奈,忙又道:“我这一走,以后往哪里再去找寻姑娘?好歹把名字 告诉了我吧!”

“二!”

燕无双见势不妙,只得撒腿就走。慌乱中也不抓寻路径,拣了最近的一段白 粉墙,就跳过去。哪知那墙竟象是活动的,这一跳下去,原本就该落在墙边,不 图眼前一花,但见四围花木一阵乱转,那墙头看着倒更远了。情知有异,在林木 间又跃得几跃,只觉方位变幻,一抬头,竟又转回假山之下。

珠儿见他纵来跃去,结果又跳将回来,不觉好笑,却仍是板了脸,手中石槌 往下一指:“这回让你识得我家厉害。我也不必击磬,左右你也跑不了,在这园 子里,饿上个三天两夜,就等着大家来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了。”

燕无双听她不击磬,左右有她在,出不出得去,倒还不放在心上。在山下仰 着个头,只是皮着脸跟她蘑菇:“饿个三天两夜,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未免又 要麻烦姑娘,时时惦记着,生怕俺饿死了,不免三天两头,往里送进饭来。”

“你倒是想得美!”珠儿冷笑道:“哪个有闲心给你送饭!也没得那闲空。 我只明日便要起程,到济南府外婆家去了。你自管呆在这里,多多喝些西北风吧, 左右你们做强盗的,寻常也喝得多。”

燕无双一激灵,陡地抓住话里玄机:“原来姑娘是北宫世家的亲戚。”

“那是你的运气,”珠儿冷笑道:“也只是咱们家好性情,但凡遇着个姓北 宫的,你现在躺在地上,就是个稀巴烂!还能在这里跟我磨牙?”

“耶乐!”燕无双咋舌道:“照这样一说,北宫家的姑娘,下次还是躲着些 儿好。那不知姑娘又是那家的?四大世家累世通婚,敢情也是个复姓了?姑娘是 从南边来,东方?南宫?”

珠儿冷笑不语,半晌,方道:“便告诉了你又如何?姑娘东方明珠,明明如 月之明,连城拱璧之珠——你如今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燕无双磨破嘴皮子,好容易套出她的名字,正是一腔子乐不可支,欲要再问 下去,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先前那丫头又回来了,托着个茶盘子,怕茶凉了,直 是脚不点地,一路急掠过来,慌又躲到假山后面。

宝檀早看见珠儿坐在亭内,一手撩着裙子,拿着茶就直奔上来,在山道上千 折百回,好容易跨进亭内,便见她正拿着个敲警磬的石槌子,在石桌沿上来回研 磨,不由笑道:“姑娘这回等急了吧?想不到赵嬷嬷而今也胡涂了,竟找不到箱 子钥匙。怕姑娘等着,没奈何,只得硬把锁给拧开了。刚一拧开,偏钥匙也找着 了!你说……这老人家……”

珠儿却不吭气,放下石槌子,拿过茶来呡了一口,这才道:“我有什么好急 的?又不是个生八哥儿,关在笼子里只是撞不出去,叽里呱啦鸟语,直没有半句 人话。”

宝檀微觉奇怪:“姑娘不急就好。茶还合口么?”

“茶倒是好,”珠儿道:“就是园子如今看着,不怎么样。天知道六叔怎么 回事,也忒好性儿了,纵得下人们这样!也不勤收拾收拾,还‘清华’呢,这都 什么天气了,刚才还有只绿头苍蝇,你是没见,好大一只!在这里飞来飞去,让 我一槌子给砸得死了,落到下面石缝里,不信,你下去找找,指不定还能寻见。”

宝檀见她说话奇怪,一时摸不头脑,回道:“这时候,苍蝇是没死绝。再等 天凉些,也就没了。除非厅屋烧着地炉,它们知道冷暖,往那里钻。不过也都没 什么神气了,紧巴着墙壁不动,要打也容易。”

“那倒是,”珠儿点头同意:“只是刚刚这只苍蝇,掉到山缝里去,急切间 找不出来,再过几天,不知道会不会臭烂了,坏了咱家这一池子好水。”

宝檀微微一笑:“姑娘管得倒宽。但凡把这些细心用在自己身上……刚刚我 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原来四哥教训丫头,归根结底,倒是为着她好,怕我将来……”珠儿 说到这里,忽地轻咦一声:“你是这意思么?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么捉摸着,”宝檀道:“七爷给姑娘怎么打算,我们做丫头的, 怎么知道?但凡七爷心里,有脸子上一成洒脱,倒又容易说话了。只是论姑娘的 年纪,这事也该有个影儿了。眼前这三四个人,西边远大爷是成过家的,剩下也 无过就是这么两家,要么是四爷,要么是二爷。依我说,姑娘有事没事,疏远点 四爷也罢了,就当是给七爷提个醒儿。”

珠儿大奇:“为什么?人都说四哥好,便是先前我以为他忍,照你这一说, 原来不是忍,倒是为着掬烟,下意体贴,用心多着了。那怎么不好?”

“我也不是就说四爷不好。我的意思是,依姑娘的性子,倒是二爷更配着些。 二爷若是对你好时,那是好在明处;便是不好,也不好在明处……”

珠儿扑地一笑:“那合着我,多半是不好在明处了。你看那天我赢他几个子 儿,跳得那样!比起别的哥哥们,便是九哥,比我也大不得几岁,别说几个子儿, 甚么不肯让我?”

宝檀叹口气:“其实姑娘要不是现摆着身份,跟七爷这么亲,便降降格,嫁 给九爷,也还罢了。”

珠儿直是摇头:“你也实在是没得好说的了,作什么巴巴提起这事来?难不 成我就一定要嫁人?我就不能不嫁?”

“姑娘又说糊涂话。”

珠儿一转念,笑道:“倒是糊涂话。其实天地生人,早有月老那根红线牵着, 枉费世人许多心思,还不都是徒劳。依着我,四哥就最好不过,那样的文采武功, 风流蕴藉,神仙般一个人物,正是天下无双,遗世独立,我不嫁给他,却还嫁给 哪个?”

宝檀见两人越说越不合槜,暂且闭了嘴。要待找机会再从容进言,却见珠儿 喝了半杯茶,一拂袖,径往亭外而去:“也呆了些时候,省得他们找,咱们还是 回去吧。”只得收起茶盅,随后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步下假山,从荷花水廊上裙带飘飘,直走过来。宝檀跟在后面, 忍不住又道:“姑……”

珠儿见她冷不丁只说一个字,不觉奇怪,扭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却见宝 檀双目紧闭,整个人往左一侧,半身一倒,就软搭搭挂靠在栏杆上。那手上茶盘 子滑塌下来,将要落地,早被燕无双掠将来,一把抄起。

珠儿又惊又怒:“你把她怎么了?”

燕无双却不回答,一手拿着茶盘子,脸上半是怒,半是笑:“姑娘倒是骂得 我好!人家便是神仙人物,天下无双,文采风流,我便又是苍蝇,又是八哥的— —只若这样时,当初在路上,又何必那样招惹我?”

“我招惹你!”珠儿靠近去,见宝檀呼吸绵绵,这才放下心,冷笑道:“白 没见这样没面皮、没跟脚、眼皮子浅的人!一路上又是偷抢拐骗,又是摸园子打 丫头,原来倒是我招惹了你!姑娘白看你两眼,也不过就是没见过强盗胚子,又 那人模狗样,打树杈子里跳下来,当个西洋景,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随意取个乐 子罢了,想得你倒挺美——是姑娘招惹了你!你原来是那皇宫内院,三丈长裹脚 布里裹着的小金莲儿,看也看不得!”

燕无双让她这一通话,顿时说得哑口无言。珠儿也没想自己什么时候,竟多 了这副好口齿,见他服输,乘势一挥袖口,冷笑道:“我也不管你,你自管留这 里陪丫头吧。要说这里出去的路径,丫头也知道,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从她 口里套出话儿来了——刚才你也听见,我这丫头子,还算有那么些心机。自然你 也本事不小,你俩个慢慢玩吧,姑娘可不奉陪了。”

一壁说,一壁转身便走,雄纠纠走到月洞门口,就要跨步出去,一个撑不住, 忽地“扑嗤”一笑。情知不妙,再要板起脸来,那燕无双何等机灵,早闪身过来, 拦在她面前。往左走往左一拦,往右走往右一拦。两人之间只隔着个茶盘子,珠 儿又不能往上撞去,一时急了,怒道:“让开路!”

燕无双哪里肯听?只是涎着脸道:“好姑娘,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就算在 下想得忒美了,姑娘原不是那意思,在下这一来,毕竟是为着姑娘,还是姑娘费 个心,送我出去好了,见情见情。”

珠儿冷哼一声,欲待不理,眼看这月洞门口并无掩蔽,若此时前院恰有人过 来,看见两人在这里混着厮缠,真正没一些个模样,却有些急了。又跟他硬得一 会,只得道:“你进来,我告诉你。”

燕无双却不信:“姑娘赚我。等我进来,多管你又跑了。”

珠儿冷笑道:“姑娘可比不得你们男人,说一句话,还要四匹马来追。姑娘 一句是一句,落地生根,你既不信,又缠我做什么?不怕我把你领进死门,永生 永世,不得出来?”

燕无双见她恼了,不敢再别扭,果然进园子来。珠儿这才心定了些,跟着也 退回身,从袖口里摸出块粉蓝洒白花汗巾子,道:“矮下身子。”

燕无双莫名其妙:“又作什么?”

“带你出去也罢了,”珠儿打斜角儿折着帕子,叠成长长的一条:“只是我 们家的机关,还不让你知道了个透彻?自然要把眼睛蒙起来。”

燕无双见她那模样,似要亲手操作,却是求之不得,乖乖地一矮身子,把头 直送将过来。珠儿叠好帕子,走到他身后,一边往前看着,仔细把那双眼晴蒙得 严严实实,这才往后打结。正系着,猛可里促狭上来,双手猛一使劲,顿时把燕 无双勒得,两只眼睛金星乱迸,又不敢运功抗拒,未免装模作样,低叫起来。

珠儿忍着笑,得意之中,却忘了高手可以听声辨形,怕他看不见,特地牵起 他一只手,道:“跟我来。”

燕无双吃她这么一拿,只觉手掌心温温的,被几根柔若无骨的纤指轻轻挽住, 心中一荡,一霎时,也不叫了,也不呼吸,也不敢乱动,那一种魂飞天外,只是 迷迷糊糊地,什么爱物也似,被她左拉右带,一直牵将出去。只可惜这段美好时 间,却是他奶奶短暂得紧,不一晌,两人一前一后,早是走到粉墙边上。珠儿便 又转到他身后,舒开手指,去解那打得死紧的疙瘩。

燕无双闭着眼,感受着那双小手在脑后一探一探地摸索,大气儿也不敢出。 过得一会,却听珠儿道:“呸!只顾系得紧,解却解不开了!可惜了我一条新汗 巾子,才用过不多几回。这样吧,借你佩刀一用。”说着往他腰间就是一摸, “呛啷”一声,抽出那把刀来。

其实也可惜了这把刀。有道是:也曾威服三山寨,也曾摇动五湖海,赚得宝 号名辟地,寒光闪动欲开天。如今被这只细胳膊拿住,看去颤巍巍地,一象是阴 沟里就要翻船。珠儿好容易举起这把刀来,甚是气喘,且把刀片子架在燕无双肩 上歇歇,忽地一笑。

燕无双钢刀架颈,也没学得半分长进,听得她笑,问道:“你……”话刚出 口,顿觉出那一把嗓音,也忒软绵绵的不象个话了。忙咳嗽一声,粗了嗓门: “你笑什么?”

珠儿却道:“你这刀快不快?”

燕无双不明白她甚么意思:“自然是快的。你笑什么?”

“我在想……”珠儿说着,本来还是窃笑,蓦地越笑越开,却又不敢放声, 抱着肚子只是直抖,抖得那刀扛在燕无双肩上,虽然刀身沉重颠不起来,隔着两 层衣服,震得燕无双只是一肩子痒呵呵的,却听她笑道:“我在想……要是这刀 太快,一下子拿捏不准,割下去,虽然……一不小心,却带下块头皮来,咯咯, 以后再不长毛,咯咯……”

燕无双听她笑得厉害,半带着恼火,索性自己去解那死结。一只手还托着那 茶盘子,单用另一只手转回脑后,摸到那疙瘩地方,理清去势,内力运处,三下 两下,早扯将开来,一转身,似恼非恼,盯紧了她。

珠儿倒惊异起来,顿时住了笑:“见不出恁五大三粗,倒是个巧手儿。”

燕无双也不理她,一回手,将那汗巾子塞入袖口。珠儿自然不依,逼上来便 向他袖口去掏:“还我!”见燕无双举得手高高的,够不着,一时急了,抬腿往 他脚上一跺,穿的却是双丝履,哪有什么作用。忽然想起手中刀,往那脖子上又 是一勒:“还给我!”

燕无双见她真是急了,只得讪讪放低手臂,由她掏得去。却又拿起茶盘里那 杯茶,一仰脖子,连菊花带雪梨统统倒入口中,一咕噜吞下去,也不管水痕犹在, 把那杯子往怀里又是一塞:“拿这个总可以了吧?”

珠儿道:“也不成!这是六叔的杯子,你拿去怎么算?难道说我喝茶,还把 杯子给喝到肚里?”

“你只说掉水里好了。一个四面开花的破杯子,你六叔总不至于捞干了水来 查?”

“破杯子?”珠儿冷笑道:“你倒好个眼力!这北宋哥窑的冰裂纹,金丝铁 线,不说好几百年了,如今就学着它,等闲烧还烧不出来呢——四面开花的破杯 子!还不快拿过来!落在你这强盗家手里,左右也是鲜花牛粪,没得废了六叔好 一套收藏。”

燕无双只得又再拿出来。珠儿把那刀往他肩上一丢,早连盘子一把抢过。燕 无双也就收刀入鞘。两人这下桥归桥,路归路,顿时两清。燕无双看看再没什么 可资纠缠,站在粉墙边上,直看了珠儿半晌,实在延挨不下去,勉强道:“不知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吩咐倒是不敢,”珠儿笑道:“看燕大寨主这副模样,要不咱们还是尽一 尽地主之谊,留下来吃顿便饭?”

燕无双一笑,这一回只得走了。再看她一眼,听得墙外没人,一耸身,从墙 上跳将出去。刚才落地,忽听珠儿道:“等一等!”

燕无双大喜过望,先不问是为什么,慌一转身,搭着墙顶身子一长,朝内探 进头来。便见珠儿站在墙内,朝他道:“也罢。左右天色还早,闷着也是闷着。 我也出去走走,不走大门了,省得又是一堆丫头们子跟着,你顺便稍了我出去也 好。”一壁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燕无双那时候是更不思索,一把拉住,顿时拽将出来。这一相揽,两张脸几 乎是凑在一起,鼻中香泽微闻,透入骨髓,直欲魂销。落在地上,一转脸,便见 那两粒眼珠依旧葡萄也似,亮晶晶、笑盈盈,虽然带着些嘲谑,却仍是十分专注 地,直觑着他。

燕无双一怔,几乎就要撑持不住,在那上面印下一吻,好容易克制住了,一 松手放开她:“又来!刚才还说不是招惹我!”

珠儿退开两步,却是答非所问,皱眉道:“你在哪里喝的酒?好大的一身酒 气!”

燕无双微觉赧然,一时找不出话说,便见珠儿低着头,伸出两根葱管般手指, 往腰上系着的银红缎子香袋儿里,捏出两枚香茶。一枚顺手自己噙了,一枚递将 过来。燕无双依样画葫芦,含在嘴里,不一会儿,果然两腮液津津的,甘甜香馥, 一嘴的酒臭顿时消减不少。

珠儿噙了香茶,看看已在一亘粉墙之外,仰面朝天,舒舒服服叹了口气。这 才一振衣袖,找准一条逼仄的巷道,便走进去。燕无双随后跟来,道:“只是你 这样走了,就不怕家里人找?”

“你知道什么!”珠儿道:“宝檀这丫头心思最细,要跟我说体已话儿,天 知道找了什么理由,一定是把众人遣得开开的。因此上这半日里,后园子我想是 不会再来人了。连你也都放着一百个心,待会儿她穴道解了,想来想去,想得通 透,只怕半个字也是不敢吭的。”

燕无双“哦”一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却被她一回身:“我已告诉你没事 了,你还跟着作什么?”

燕无双一窘:“原来姑娘不要我跟。”

“那是自然,”珠儿戳着一根手指:“有你跟着,跟带着丫头,那又有什么 不同?还多着些儿酒臭!还不趁早给我走得远远的呢!”

燕无双无奈,知道明里拗不过她,索性做得大方点:“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姑娘自己保重,外面不安全,天黑了可要记得回家。”说毕一回身,果然从巷道 里退将出来。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得珠儿步声细碎,一路往前去了,这才又闪将 进来,悄悄蹑在她身后。

这条巷道僻静得很,只有几户人家的后门,午后关得死紧,并没个人迹。再 往北走,前面才隐约听得人声,岔进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甫一进去,两边都是 商家门面。门面外还闲着的地方,便被各种摊贩抢占了位置,铺铺张张摆将开来, 两边一夹,把路夹得只剩中间一条小道。

珠儿走在这街巷里,眼见得是十分好奇,四处低了头乱看,不论什么泥捏小 人、彩塑面馍,或者只塞得进一根指头的婴儿鞋、五彩缤纷的尿布,都要去仔细 鉴定一番。最后一次,居然还从一个陶制品摊上,拎起一把夜壶,对着硕大的壶 口左看右看。

那商贩便在夜壶腹上伸指一弹,夸耀道:“景德镇陈家兄弟的出品,瞧这壶 口!胎质多细?上的釉也好!可比不得普通粗陶。您摸摸,光滑顺溜,用起来包 管舒服,硌不着您家人呐!”

珠儿果然伸手在壶口上摸一圈,点点头,又搁下了。欲待要问什么,忽觉一 阵奇香扑鼻。连忙转头去看,却是个烙馍摊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媳妇儿拿 着竹劈,正在翻望子里的烙馍。那馍大可尺许,却薄得惊人,只比纸厚不了多少, 受着那火,在铁望子里直炕得雪白生香。

那媳妇看看炕好,随手切块蒸得稀烂的羊肉,裹到馍里,麻麻溜溜两下里一 卷,递给摊前一位食客。那人接将过来,分明有些烫手,嘘着哈着,却也到底不 管,低着头就是一咬。那馍里羊肉本来汁丰肉美,被这一挤,汤水淋漓,泛着红 艳艳的油汁,顺着馍面直流淌下来。

珠儿本来噙着香茶,这一下更觉得满口生津,这才想起原来路途颠簸,午饭 也没好生吃得。低头往腰间翻翻荷包,要想翻一个银锞子出来,此时非年非节, 她又一贯使丫头用媳妇的人,哪带得有?翻了一阵,最后拿出一小截白蜡蜡的东 西,好不犹豫了一下,在那媳妇儿眼前一晃:“这个你要么?”

“这是什么?”

珠儿有些脸红:“这是沉香,最上品的,有道是‘一白二青三黄四黑’,这 一种可是……”

那媳妇儿又问:“做什么的?怎么用?”

“是放兽炉里,燃两块炭,把这香扔进去,焚起来,一屋子都喷香的,好闻 得很呢。便屋子里有些秽气,也都消了。”

那媳妇子想了想,欲待摇头,后面燕无双早冲上来,连沉香带捏沉香的那两 根手指,一把抓住,往前拖着就走。珠儿“哎呀”一声,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转 头一看,顿时怒道:“你又做什么!?”

燕无双甚没好气:“你看看你!可丢脸不丢?什么乱七八糟东西,拿在这里 跟人家换……”

“便是丢脸,也不丢了你的!”珠儿大是恼火,一面使劲往回抽手,怒道: “什么手!死一样硬!”

燕无双慌得一松:“怎么了?捏疼了?”

珠儿拽回手来,只见那手正正反反、手心手背,好不红红白白的,印着燕无 双的大手印子,五根手指统被捏麻了。指尖上拈的那块沉香,本来绵软,被这一 捏,碎成粉屑,从手指缝落出去,撒了一身一地。燕无双见势不妙,慌道:“姑 娘要是喜欢烙馍,我知道一家味道最好的,咱们这就过去?”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昂了头向前急走。燕无双慌忙跟来,欲待献上些小意殷 勤,努力巴结,平时不操练,急切怎么挤得出口。屁颠颠跟了半晌,见她走动间 甩着两只小手儿,被他捏过的那一只仍是红的红,白的白,重伤不愈,不由不顿 生怜惜,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步抢上去,把那手又重新握将起来,只这回 却倍加了小心,握得那个柔情脉脉,肉麻兮兮。

珠儿挥手欲甩,这回握得虽松,却怎么也甩不脱了。试了两下,只得罢休, 且由他握着,到底是个不理他,闷着头儿自走。燕无双第一步得逞,小心翼翼陪 着笑脸儿,低声道:“好姑娘,是我不对——还疼不疼了?”

珠儿冷然半晌,方道:“也没见这样人,甚么都跟人不一样!便是一只手, 生得也与众不同,硬得来!”

燕无双陪笑道:“我们男人家手,自然比不得姑娘们软活。”

“就是我几位哥哥,也比你软活多着,”珠儿冷笑道:“好象七哥哥,手也 是硬的,人家是硬在骨子里,哪象你?尽是皮硬,一手的茧子……”

燕无双一凝神:“七……七公子?东方明玉?”

珠儿白他一眼:“就是了。要是让他知道,今天下午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看 呵,你也不必再去招惹什么北宫家的姑娘了,眼见着,就是一个稀烂、摧枯拉朽、 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燕无双嘿嘿一笑:“照你这样一说,什么时候,倒真要见识一下了。嘿,‘ 天意渺渺’,果然有那么玄乎么?”

“玄乎不玄乎,最好还是不要见识吧,”珠儿哼道:“别的我不知道,饶是 南边情四哥那等厉害,烟雨流花,往年每次比剑,总还是输他一筹,你这胚子… …”

燕无双又道:“情四……就是你那文采风流、天下无双的……”

珠儿这回却不答了。一低头,看看两只手还牵在一起,嘿然道:“你还不放 开,要拿到什么时候?”

燕无双一肚子酸溜溜的,却也只得放手,讪然道:“那么你将来,总要嫁给 他的了?”

“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

燕无双哑口无言,好在那饭馆也到了,举步入座,倒也掩去些许窘态。当下 跟店家点了烙馍、菜蔬,珠儿却道:“我还要些儿酒,就是你才刚喝的那种。” 燕无双一怔:“那是烧刀子,太烈了,不大适合姑娘家。你若要喝,还要温和一 点的,店家……”

“就是烧刀子,”珠儿断然道:“拿一坛来。再者,这里也不是喝酒的地方, 我们到河堤上喝去。”

“河堤上?”燕无双更是犹豫:“这里可是悬河,堤上风大,怕不吹着你。 便是酒菜,也吹凉了。”

珠儿冷笑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又怕风、又怕雨的,做成这副德行,没得 教人看着羞耻!”眼看店家拿酒菜过来,却向他们要了食盒,吩咐都拾掇起来, 又向燕无双道:“还不快拿上呢,并这坛酒——你既一意要跟来,姑娘乐得用用 你,倒好个苦力。”

燕无双阻止不得,只得一手拿了食盒,又一手提溜着那酒,跟在珠儿后面, 直往北门出去。出得城,越过护城河,展眼一望,前面一派平原上,那黄河进入 下游,河面开阔,流势平缓,渐渐带不动泥沙,沉淀下来,河床不免愈堆愈高, 两岸长堤也就只能直往高里筑去,到如今,早已拔出平地数丈,从开封起,将黄 河束成了一道半天里的悬河,迤逦自西边来,两头望去,直不到边。

珠儿一直爬上悬河大堤,那风果然是烈的,吹得裙裾飞扬,向后展开,有如 旗帜。而那万里长河,则象一匹浆黄色的平滑缎子,却是风吹不起,映着秋天的 日色,波光涌动,从天际闪耀而来。远处白帆点点,近外也有一片孤帆划过,船 头切着平整的水面,掀起一小片白色的浪花。整个景象扑人眼帘,只觉一片莽苍 苍的,逼得人无言可处,半晌,方道:“每次往北边去,从码头上渡河,可恨都 闹闹腾腾的,到今日,才得尽兴看个仔细。”

燕无双却只是惦记着酒菜:“看便可以慢慢看,左右这河也跑不掉——菜可 要凉了,还不坐下来?”

“原来跟海上有这等不同。那海,看着直让人心灰,这里却……”

“跟海上自然不同,”燕无双从食盒里一一掇出菜来,又一巴掌拍开泥封, 将酒水注入两只青花粗瓷海碗,递将过去:“来,喝酒,喝酒!”

“好,且喝酒!”珠儿倒也爽快,接过碗来,仰脖子便是一口,顿觉一道火 线猛可里从喉头直窜烧下去,一时让它烧蒙了,搂着脖子咳呛起来。

燕无双笑道:“我早说你喝不惯。”

珠儿缓过劲来,却大叫道:“好酒,好酒!”话音未落,咕嘟一声,又早吞 了一大口。

“呵,却不要喝急酒!”燕无双叮嘱一句,见她不应,笑着摇头,也便喝了 一口,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乎山水之间,只看可人儿举手投足,早透着 格外醺然。看得许久,珠儿蓦一回头,四道眼神便撞在一处。燕无双本待要避, 不知怎么地,却又没避,只是笑吟吟凝视着她,便见她本来兴奋的表情微微一顿, 忽然道:“燕大哥,跟我说,你这算是喜欢我么?”

燕无双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胸怀里扑腾扑腾,那一颗心,早又禁 制不住,直打鼓似跳将起来。珠儿见他不答,不知为着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自 管向空碗中倒了酒,端起来,向着河岸走了几步。

燕无双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忽然觉着,原来这刁钻女孩竟也不象他以为的 那样快乐。这一步步走动中,裙裾飘飞,仿佛竟有丝丝伤怀,从那月华裙的裙裥 里,泄露消息。心中一动,只恨不得就上前去,用这双大手,将那所有的烦恼统 统挤将出来。寂静之中,忽听得一阵朗吟之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 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 金樽空对月……”

就连这声音都是悲郁的,完全不象她的年纪。燕无双听了一会,觉着不对, 走过去一看,顿就慌了神,却见珠儿腮上亮亮的,闪着的可不是两道水痕?不知 什么时候,竟就醉得落了泪。见他过来,索性手臂一扬,那碗酒只喝了一半,往 上一泼,亮晶晶化为一帘水线,稀拉拉落到黄河里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燕无双怀里一沉,珠儿已经倒了进来,烧刀子发作极快,整张脸霎时都烧得 红透了,犹还挂着泪痕,两只手软软的,向他怀内直探过来,揪住他前襟上的衣 服。

“我早说过,不要喝急酒……”

珠儿却再听不见,只是酣酣醉倒在他怀中。燕无双整个胸膛,一时都让她给 揉弄得酥脆酸痛,大气也透不得,小心翼翼抱她坐下,双臂朝外弹出一团内气, 挡住堤上劲烈的罡风。只觉世界在这一刹,竟仿佛时光凝止,背景也被过滤掉所 有的纷繁琐碎,一时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个人,以及被这个人所感叹的,那一 条河。

那条河依旧从天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头。而怀里的这个人,睡得越发沉 酣了,酒红也在渐渐褪淡,如今是桃花般一脸粉红,猫咪样倦在他怀里,温驯而 乖巧,只有脸上那两道干了的泪痕,还在脉脉地向着不复回头的大河,诉说某一 段不为人知的少年心事。

燕无双屏气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渐觉得天光暗了下去。朝西边一看,霞 光水色映成一片,那轮落日跳入水波,已经快要没顶了。怀里人仿佛掐着时间, 也有了动静。燕无双低头看时,便见那两扇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葡萄般的眼眸 在暮色中又有些泛紫,晶晶地睁开来。

“太阳落水了。”

燕无双一时竟没有话,呆呆地看着那对紫葡萄睁开来,又有些困倦地闭上, 终于还是软涩涩的,从他怀里挣起身:“是时候,我该回去了。”

燕无双只是没话,看着她站起来,将要走下大堤,却又想起什么,向香袋里 只一拈,拈出个鸟卵大小的什么东西来,伸指向他一弹。燕无双伸掌接住,却是 一只蜡丸,半透明的封蜡里,隐隐透出浓艳的红色,滴溜溜滚在掌心。

“你请我喝酒,这个就算是回请,”珠儿忽地一笑:“这是我家自制的碧华 春,只剥开封蜡,放在一坛水里,融开便好了。跟你这酒大不一样,红色的,最 好用绿盏子喝,见得鲜艳。只我四哥每常喝时,偏用紫盏,压住那颜色,说是象 血……”

说到这里,觉得又有些多余,住了嘴,转身下堤去了。下到一半,又道: “喂,别说我不提醒你——你带着刀,可要多小心些。”

这句话过后,才真正去了。燕无双背转身,耳听得那步声带着酒后的虚软, 一路向前,渐渐不闻。呆了一晌,眼前暮色愈浓,天际北极星早已冉冉升起。远 处河面上,隐约流荡着数点渔火。奔放的黄河忽然间就被夜色改变了情性,本来 浩荡浆黄的河水映着星影,显得深邃而忧伤,仿佛挟着永远也流淌不尽的千古愁 绪,正自悄然东逝。

燕无双第二天继续赶路,从西门出城,还是按着原来的行程,直奔单刀案先 发之地,河南省怀庆府青龙寨。一路无话,只在修武县打尖时,却碰见一桩异事。  还没进店,恰好遇着个人出来,朝着这边只是瞅。

燕无双本来没情没绪的,被瞅了这么几眼,不觉注意起来,向那人一看,竟 是个年轻姑娘,十八九岁年纪,眉眼乌黑的,漆一般浓得光亮,灼灼看着他。忽 就来了劲,扬鞭笑道:“小娘儿们,只管看我怎么的?”

那姑娘也不比他礼貌多少,冷不丁问:“你这马从哪里来的?”

燕无双一怔,这才省得是遇上了北宫世家的人。细看那姑娘眉目,果然与北 宫夏透着几分相似,笑道:“是你家主送我的,却又如何?”

那姑娘冷笑一声,不再理他。走到树下解开缰,径跨上鞍去,打马欲行,忽 又回头道:“不是看这把刀份上……”

燕无双笑道:“我知道你含糊着它。”

那姑娘大怒,蓦地拔剑,只听“噌”的一声,早是亮晃晃白光一闪,劈头盖 脸削将下来。燕无双却不想一个姑娘人家,说动手就动手,翻脸之快,竟是生平 罕见,这才恍然悟了珠儿那句话——但凡遇着个姓北宫的,你现在躺在地上,就 是个稀巴烂——是个什么意思,大惊之下匆忙拔刀,却已迟了半步,又是从下往 上挡架,力未使全,一下子磕在剑上,双臂顿时一阵发麻,险些儿握不住,没把 刀给打脱出去。

那姑娘见他仓促间竟挡住了,倒也有些讶异。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阵,方道 :“这样刀法,算来江湖上也就一个。”

燕无双一膀子酸麻,见她停了手,暗地里大透一口长气,嘿嘿一笑:“在下 华山燕无双,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北宫蓝,”那姑娘收了剑,却拿马鞭子指着他道:“今日有事,这次 便饶放你。下次遇见姑娘家,记得嘴上放尊重些!再让我撞见,我管你燕无双、 雀无双,一剑削去,管教你红丝丝血道子,无不成对成双,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吧!” 一壁说着,一壁打马,咯咯嗒嗒,自扬长去了。

燕无双见她就此走了,好不暗抹一把冷汗。打过尖继续上路,不远就到了青 龙峡口,把马交给山口守卫,径顺着青龙河,钻进谷去。这一进来,便见得青龙 寨北绿林排名第三,果然有些道理。单看这青龙峡,就是典型的绿林地势,险恶 非常,整个大峡谷长达二三十里,两边高山夹溪,谷幽峡深,真正是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景致倒是好,也不必象那些世家园林堆山叠石,人工弄巧。一路沿河上行, 便见秋色点点,满山上乱缀红叶。那河水则是清绿的,印着石头上的苔痕,更加 青碧透澈。哗哗流淌着,间或由于山石碐磳,跳出一小帘巴掌大小瀑,串珠飞滚, 生动可爱。山里的空气也都洁净,深吸一口,从喉头到肺腑,清凉爽彻。

一路往上,山道曲折,人迹罕有,河水在空谷中断续跌成九道飞瀑。直到最 后一帘瀑布,沿着支流岔进去,上得半山腰,一座木屋子前面,好容易才见得一 个人。却是个女人,这凉天,还坐在那溪口大青石上。山里冷,还没入冬,倒先 穿了袄,只是袄子有些不大合身了,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愈显得人瘦怯可怜, 正握着一把木梳子,慢慢地在溪边通头发。

那头发跟她的人一样,乍看着,也是枯瘦的,抓起来统没一把,泛着焦黄。 其实没什么可梳的,眼见那梳子一遍一遍,从上到下,愈梳愈慢,也不知道到底 是在梳头发呢,还是在想什么心事。到后来,索性不梳了,握着梳子,只是在那 里出神。直到燕无双行走之际,轻轻带落一枚小圆石子,掉在水里,扑通一声, 这才恍然惊觉。

那女人一回头,看见燕无双,要待站起,坐了良久,却浑忘了双腿垂在石侧, 却是悬空的,腰一挺,下面没有实地,顿往水中直落下去。

燕无双吃一惊,此时相距尚远,也来不及飞身扑救,慌忙中一掣单刀,手一 扬,便是一道电光直射水面。那女子落在刀面上,顿了一顿,只争这片刻功夫, 后面早是赶到,一手兜腰搂将起来。另一手趁势抛出刀鞘,往单刀上只一套,打 个旋转,带回来。

倏落倏起,其实只是一刹间事。那女人吃这一惊,却不免骇得唇都白了,那 梳子早不知抛在什么地方,一头枯发乱纷纷掩在脸侧,只露出中间两只眼睛,也 是憔悴枯损的,看去犹如两口幽深的黑洞。燕无双只扫一眼,便避开去,松手放 了她,一壁挂回单刀:“这样天气,弟妹怎么出门来了?小心吹坏了身子。”

那女人约摸二十四五年纪,定定神,没了梳子,便用几根手指将撩乱的头发 约略梳拢,往脑后随意打了个慵妆髻子,露出一张瓜子脸来。原来虽然瘦得走形, 也还略存几分姿色,这时站稳了,勉强挣出笑容,低声道:“原来是燕大哥,好 久不见。”

燕无双说着话,人已往木屋走去:“吴兄弟还好?”

这女人却是单刀案中第一例——青龙寨二当家力劈千家吴正道的妻室,听燕 无双这样问,只是苦笑笑:“有什么好不好。”

燕无双当此境地,却也没什么话可以安慰,只道:“弟妹放心。单刀案的凶 手如今已被拿到,正由洪泽水寨的弟兄们押解过来,总要在他身上,找到吴兄弟 的治法。”

吴夫人勉强一笑:“全凭燕大哥作主。”

燕无双听她说得婉弱任命,微觉恻然,咳嗽一声:“虽说吴兄弟病了,这是 没法子的事,弟妹还该自己保重才是。”

吴夫人忽而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睃了他一下,却不作声,双手提着裙裾,先 一步进屋去了。那木屋一明两暗,明间里烧着火炉,炉上炖着褐黑的药罐子,烧 得“卟噜噜”响,满屋子药气腾腾的。一个中年儒生带着药童,正在那里看火, 看见燕无双进来,顿时“哟”了一声:“原来总寨主来了!这一阵子好忙?打总 不见了。”

“有劳安先生挂记,”燕无双道:“老吴吃了药,可见些好?”

“这药不是他的,”那儒生名唤安济世,却是怀庆府的秀才,学文不成,改 行学医,不合挣了些声名,就此被青龙寨强掠上来,作了众强盗们的看护:“他 还用得着吃药?倒是嫂子这模样,看着熬不下去了。我所以弄点补血养气的方子 ——可也不见好。”

燕无双听他这样说,便往东屋里去看吴正道。几个月没见,瘦成了一把骨头, 被厚厚的棉被一遮,只象底下没盖着人,平平的,并没个起伏。只看一眼,就知 道只是苟延残喘,剩下那半口气儿,也只是风中之烛,保不准得很。虽说如此, 到底还是问了声:“原来如今没再锁起了。”

安济世见他问得无聊,却没答理,只向药童道:“差不多了,端下来,给夫 人送一碗去。”

燕无双没得搭话,只得道:“这吃的是什么药?怎地弟妹也这等瘦了?”

安济世觑他一眼:“总寨主也清减了。敢是这一阵子,忙着抓贼——可抓到 没有?”

“拿到了,洪泽水寨正带着过来呢。”

“拿到了?”安济世倒起了几分好奇:“那是什么人?又用的什么法子?我 倒罢了,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来,这就透着奇怪。”

“这还得再问,”燕无双道:“那厮好小年纪,只十七八岁,所以后面有没 人指使,还要一总问个清楚呢。”

“十七八岁?”

“正是了,这等年纪,下得这等毒手,我总是饶不了他去。”

安济世默然。停半晌,却踱到吴夫人那房里去,看她喝药。那药放了这一会, 天冷凉得快,已经可以入口了,吴夫人却只是出神,见他进来,才慌得拿起药碗 来,赶忙喝了一口。

安济世微微摇头:“这又在想什么?一个女人家,偏就有那么多心思!不是 我说,朝廷家是有朝廷家的礼法,你索性殉夫死了,还有个烈女牌坊——这山寨 里面,难不成也有牌坊不成?自然也有山寨的过法,到时候自有总寨主、秦寨主 给你作主,再觅一段姻缘。人活一世,图得什么?饮食男女!只要两样儿都是全 的,有什么好想不开?”

吴夫人勉强一笑:“安先生就单会替别人说漂亮话儿。你自己……我只后悔, 男人好时,没跟他好好说的,好歹打发了先生下山去吧——只是现在后悔,也是 晚了。”

燕无双在堂屋里,听见这段说话,却是不对胃口得很。要待插腔,这两人自 管聊他们的天,他总不好硬生搭上。只得倚着条案,看那药童又在炉上烧起一壶 白水。正百无聊赖,门前脚步声响,便是一个人急匆匆撞将进来,刚一进门,就 直笑道:“今天刮得哪阵神风,却把这稀客给吹得来了?”

那来的却是青龙寨大当家的秦千龙,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好精明利落 的个汉子,一阵风卷进来,双手一张,就去搂燕无双的腰子,被燕无双倚定几案, 伸长了腿,一脚踢开,冷笑道:“什么风?西北风。来了这会子,连盏茶也没喝 上,就是你青龙寨的规矩?”

“活该!”秦千龙看火炉上正烧着水,笑道:“让你闻闻水汽就赏脸了。谁 让一拍屁股,半年没个影子,把大伙儿放在这里干晾?”

燕无双冷笑道:“你得了吧!也不看看你那自已,一屁股屎,不是我一路替 你揩着,你这青龙寨还见得人么?出了恁大个事,只顾一路追着杨锦林那软棉球 杂碎,往死里直捏,可见着凶手的半根毫毛没有?”

“行了行了,”秦千龙笑道:“不就是大哥能干,横刀跃马,手到擒来?洪 泽水寨传书过来,我已知道了。”

燕无双只是冷笑。秦千龙一扫东屋,却朝他使个眼色,低声道:“看过了?” 燕无双情知要说正事,当着吴夫人却不好开口的。两人心领神会,一时慢慢踱出 屋来,沿着松林小径,往山上闲走。一直走上山顶,便看见远处青龙峰上巍峨的 寨墙。

青龙寨号称北绿林第三大坚城,那寨墙筑起在半山腰,全用重达千斤的青石 块块堆垒,从这边山顶上看去,几乎像是山体上浑然生成,坚不可摧。两人看了 一会,燕无双道:“看情形,老吴也只在这几天,你敢也准备好了。”

“东西是都备办好了。山脚下有个冷洞,一旦有事,在各寨赶到之前,放一 阵子绝没问题,”秦千龙说着,见燕无双脸色似乎有些郁闷,抽手便在他肩上一 拍:“我说老大,你不是这么看不开的人吧?大家伙儿刀口上舔血,干得就是这 没本钱的生意,象老吴这样,躺在老婆怀里死了,硬还撑得上个善终。象咱俩, 说一句难听的,苦汉条子哈哈,不知将来倒那条阴沟里呢!”

燕无双轻哼一声:“你嫌苦汉条子,山底下抱一个就是。”

“强扭的瓜不甜,”秦千龙笑道:“左右有的是银子,哪里买不到笑,却抢 回人家婆娘来,看那鼻涕眼泪一把!”

燕无双不作声,站在山崖尖上,一伸脚,往崖下踢落一枚石子,破着风坠下 去,便见那山崖峭壁高峻,一时竟落不到底。

“说实在的,”秦千龙见他不说话,又道:“见多了事,我这心里如今也冷 淡了。正要跟你告个假,等这事一了,你把孟老三提上来吧,我也不要再做这寨 主,回家种田去。”

燕无双忽而转头:“见多了事?你见多了什么?”

秦千龙只是看着崖底。被燕无双两道眼神凌凌厉厉,直盯将过来,半晌,终 于挨不过,一咬牙,道:“有句话,老早就想跟大哥说。别看这三山六寨好汉子 多,不是拔山扛鼎,就是机关精明,看去一个赛似一个,只这句话,但凡我不说, 也没人再有那个见识,会跟大哥提起。”

燕无双侧着耳,便听秦千龙道:“大哥是聪明太过。也是,象这样年纪轻轻, 白手创业,一把刀镇服五省,算来江湖上这几百年中,几人能够?所以竟会一直 看不出来,象咱们这样,其实终非久长之计。”

燕无双淡淡道:“原来你是怯了。”

“我不是怯,”秦千龙缓缓道:“我是心眼明亮。这江湖大势,大家都一样 看在眼里,四大世家百多年了,正是根深叶茂,当时得势。想十五年前追风教何 等势头?还不是被东方飞鹰振臂一呼,夹着尾巴就逃到西域?象咱们,也就是鹤 蚌相争,瞅着这空子挣挫起来,原本侥幸,等人家抽出手来,照样一棒子打死。 别的不说,只看那东方明玉,如今江湖上这春风玉七叫得那热!比起当年他伯父, 高不止一筹去了!他做牧主,这可才三年。”

燕无双倒让他说得冷笑了,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那寨墙,七十二寨,就数 它高!不就是你当年,早防着这一着,亲率着垒起来的?记得当年你筑墙时,可 不是这等说。”

“当年是年轻,”秦千龙苦笑道:“到如今也总该知道,这世上兴衰,哪有 个高厚一点的寨墙就挡得住的?”

“说得好!”燕无双顿时道:“人要兴衰,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咱们的寨墙 既挡不住,他四大世家的奇门遁甲就挡得住了?凭什么就是我们衰,他们一定兴 起来?”

“可是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秦千龙直是苦笑:“人家百多年了,干干净 净的起家,那大产业!五湖四海哪里没他们的庄园?就说这远洋近海,又哪条河 里,不跑他们的商船?一逢荒年,比官府还起兴,又是搭篷,又是施粥,就是捐 衣服给银子,不在话下。平常时节,修桥补路,恤幼怜贫——咱们却拿什么跟他 们比?咱们这双手,自小是打血路里杀出来,哪个身上不带着几条冤魂?就是老 天没眼,阎王只睁了条眼缝儿,也不该偏是咱们兴,人家衰。人家财有财势,人 有人势,凭什么……”

燕无双倒笑将起来:“这等话,说来也只好骗骗孩子家。想天下财货,又不 是这山上花草,掉一颗种籽,来年又是一棵。大钱还真能生小钱了?其实统不过 这么多,不是他们都赚得去了,就弄得咱这等穷?咱也不过是要回咱们那一份罢 了。合着咱也肥起来,修桥补路,哪个又不会从身上拔一根羊毛出来?还能就拔 得瘦了?”

秦千龙叹一口气:“这是大哥的识见。兄弟眼前看不过,是想不到那许多了。 就象老吴这事,人家杨锦林既已陪了不是,依我看,大家顺坡儿赶驴,得放手时 且放手,也就罢了。偏又叫孟老三那等儿赶逼,纯是吃饱了撑。不惹道上笑话? 就镖行里朋友,看着也让人心冷。”

燕无双掠他一眼,半笑不笑道:“半年不见,不想倒长了一肚子知识。只可 惜这一双手呵,便是现在忙着洗,也是个洗不净。”

“谁又想洗净来着?”秦千龙勉强道:“不过图个良心安稳。大哥既听不进, 算了,我也不说,且说要紧的,到底这半年里,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却跑哪里鬼 混去了?便是大寨里弟兄们,一问三不知,好不诡秘得紧。”

“无非是尽有你这样的人,说出来话,干出来事,都堵得人心慌,我且避着 些。”

秦千龙笑道:“好个孩子!真是可怜生生的,这就堵着了?不打紧,待你爹 替你揉一揉。”就势舒过掌来,往燕无双胸口探去。燕无双一声笑骂,伸手便挡。 两人一推一拒,都用了真力,不提防燕无双站的那块石头突出在断崖之外,看起 来坚实,这一受力,原来年深日久,早已不能承重,但听“咔嚓”一声,塌将下 去,连带着秦千龙脚下的土地也顿时松动。

秦千龙吃了一惊,慌忙稳住,再探头看时,只见燕无双跌在半腰,被掌力冲 得远了,前后左右靠不着边,空空荡荡,再够不着半片山壁,站在断下来的石块 上,正伸手去拉从崖壁侧生出来的一根枯树。那枯树自然更经不起这种力道,干 脆连个声音都没有,从根部被拉成两截。燕无双“呸”地一口,抱着那树,继续 下落。

那崖高峻已极,秦千龙往下只一看,头晕眼花,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贴着 崖壁就是一跳。千斤坠身法去势快极,不多久便赶上去,左手往壁上一插,右手 便从腰间掣出长鞭,刷地卷住枯树梢头,向内横拉。那树腐朽不堪,堪堪往内横 移一尺,着鞭处便自断了。燕无双又往下跌。

秦千龙跟着下跃,长鞭又卷,枯树再移,又再断了。如此拉得数十下,好容 易才将燕无双拉近数丈。燕无双度量着离那山壁,这回正是一跃可及的距离,趁 着长鞭又再卷来,在大石上猛一借力,两下里一凑,饿虎般跳起,在鞭梢上只一 拽,往前猛扑在崖壁上。

秦千龙让他这一拽,险险扣不住崖壁,五指向内死劲一抓,顿有痛感从指尖 陡地传来,侧头一看,原来他指力上本来平常,那崖壁又都是坚石,五根手指一 路插下来,早插得指头溃烂。崖壁上五个指孔,都见着红了。喘息一口,仰头看 去,只见山顶高在半天之上,再一低头,谷底事物只如蚂蚁一般大小。右手紧捏 着长鞭,这才觉着冷汗如水,从背上汹涌透出,霎时之间,湿了重衣。

燕无双也自骇得不轻,挂在壁上,定神半晌,这才拔出单刀,一刀砍入峭壁, 剩下一只手提起秦千龙的腰带,便往上爬。这当儿两人腿弯都有些发软,却不再 施展轻动,一路上骂骂咧咧、拖拖拉拉,直爬了半天,这才将就爬近山顶。燕无 双看看到了,伸手将单刀在山顶平地上一插,借力翻转,这才一把将秦千龙拽将 上来。

秦千龙跌在地上,单手一撑,要待爬起,这才发现燕无双还牢牢抓着他腰带, 不觉诧异:“放手!到顶啦!”

燕无双却不放手,恶狠狠剜他一眼,反手往里就是一带。秦千龙心里一凉, 一个踉跄,霎时往前倾跌过来,堪堪跌到燕无双面前,“啪”的一响,耳朵就是 一闷,早被燕无双鼓足全身力气,着着实实,在脸上扫了个漏风巴掌,闷沉沉地, 直把那一段结实身子,扫得横飞出去,“叭哒”一声,撞在一棵松树上,落将下 来。

惊惶中抬头,便见燕无双眼都红了,眼珠儿瞪凸出来,只是盯紧了他看,几 乎是从齿缝里,一字字迸出话来——“你干的好事!”

秦千龙捂着脸,只等耳朵里一阵轰鸣过去,方才回过劲来。另半边脸上,顿 时见着形容惨白了,人却还算镇定,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爬将起来,轻声道: “我早该想到,是你做的。”

燕无双只是咬着牙:“为什么?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秦千龙喉头上下抽动,忽而苦笑起来:“左右你都知道,还要我说什么?”

“我知道什么?”燕无双怒恨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就是那一口 猪,直等要挨人家宰了,才叫得那惨!你才刚干么不让我就此跌死?也省了再看 你这副熊样儿!也洗净了你那白手,好去攀高枝儿,跟你那世家主子,一递一口 交得亲热!”

秦千龙惶然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做兄弟的没这份心。”

“但凡你有这份心时,也就活不到现在了!”燕无双怒喝道:“谁不知道这 三山六寨,独咱们俩交情偏好?是朋友的,做这样大事,事先就不告诉一声儿? 捅出这么个烂摊子来,如今你让我怎么收拾?”

秦千龙淡淡道:“我便告诉了你,你让我做?”

燕无双一噎,勉强道:“就是你俩不睦,总有别的法儿可处。”

秦千龙冷笑一声,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捂着脸的那只手动作起来,上上下下, 在脸上推宫过血。好在燕无双那一掌,打时就给他留着面子,却没使上内劲,不 多一会,搓得那脸颜色粉粉的,渐看不出什么了,转身往山下走去。只恨得燕无 双死盯着那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道:“你走!你走得好!”

秦千龙跟他话不投机,哪里理睬,自管回吴正道养病的木屋去了。一脚跨进 门,见先前那水烧好了,早泡了两杯茶,这时节又凉了,抓起一杯来,咕噜噜喝 下去,便听西屋里安济世还在跟吴夫人闲话:“原来你家是住西河沿上的,我记 得,那家香烛店……”

秦千龙本来有气,听得这一说,搁下杯子往里就是一探头:“看不出你老安! 平常吧,爷儿们闲着,找你聊天,白挤不出一句话,偏对着娘儿们,就有这许多 噜苏!原也是个好色的。”

安济世蓦地涨红了脸:“你,你……当着嫂子的面……”

“我怎么着?”秦千龙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轻狂样儿!叫你来, 是让治病,没让你尽着去揩弟妹的油水——也好开一家香油店了吧!趁早给我滚 出来,今日不把你踢得屁股开花,爷也不姓秦!”

安济世没来由挨了这一顿好骂,读书人爱的是面皮,这一气,脸上红了又白, 差险没吐出白沫子来。却到底不知这强盗是从哪里惹了邪气,气归气,哪敢出去, 坐在椅子里只不动弹。秦千龙冷笑着,便进来揪他。吴夫人看看不对,忙到两人 中间拦挡:“秦大哥……”

秦千龙哪里啾睬,一挥手,如扔败絮也似,把个女人扔出老远,通地一声撞 在墙上,昏晕过去。就把另一只手去采安济世,还没揪住,自家领口一紧,却是 燕无双后脚跟来,一把捉住他后领,倒拖出屋。秦千龙哪肯就范,反肘就拐,一 壁又向前伸腿乱踢,去追安济世。

三人这里正反乱着,那边东屋里“呵呀”一声,却是那药童猛可里直叫将起 来:“不好了,不好了!吴寨主,吴寨主他……”

一切原都是准备好的,白布、孝幛、灵位、灵棺、香烛灯火、猪头三牲等等 等等,无不齐备。中原风俗,下葬前必得停灵三天。当天下午,灵堂便布置起来, 就在山寨的聚义厅正中,一床锦被遮盖了吴正道的尸身。当夜,吴夫人便着了重 孝,在孝幛内守灵。

山寨里众头目则呆在孝幛之外。有道是死人为大,除了巡山的,从奉燕无双 之命一直在外追究杨锦林的三当家孟思远,到四当家李德全,再到下面大小头目, 两溜儿长椅坐得齐全,都相伴着守灵,就只有秦千龙作为山寨首领,只虚应了下 故事,溜得不见个影踪。燕无双憋着一团气恼,也懒得去寻他,自走到孝幛内陪 伴吴夫人。

那吴夫人只带个粗使丫头,靠墙边坐着。那时被秦千龙粗鲁撞晕,还好没出 什么大事,已经醒过来,穿着重孝,袄子外扎着麻衣,头上披了孝巾,白颜色显 身量,看去倒不那么瘦了。连那张清寒极了的瓜子脸,被孝巾一衬,也添了几分 俊俏。正拿把剪子低头坐着,由那丫头递着纸,在剪出灵用的纸马。

燕无双对这妇人,难免却有几分歉疚,走过去道:“弟妹身子弱,又做这活 计做什么?又不是没有。剪子又冰,夜里风凉,看冻了手。”

吴夫人抬头看见是他,唇角微翘,勉强笑了下:“大哥辛苦。我倒不是要做 这活计,手上忙着,图的是个打发时间。”

燕无双捞张长凳,就在她身边坐下。却见她倒好个快手,剪那些纸马,倒象 是熟透了的,一剪子下去,左拐右曲,剪子一放,双手连折,便是一个,顺手往 前推落在脚下陶盆里。那边丫头便又递过一张纸来,也不见她停顿,剪刀飞动, 早又剪成了第二个,往前推落。

看了良久,不觉有些愣怔。吴夫人也觉察到燕无双在看她做活,自嘲道: “却让大哥见笑了。人家姑娘都是拿针拈线,我这香烛铺的女儿,却单单只会这 种无用生活。”

“香烛铺——生意还好么?”

“也还过得去,”吴夫人微微一笑:“就是平素家里娇养惯了,到这山寨里 来,不懂规矩,几年内,好不惹得诸位哥哥们看不过眼。一个女人家,不做针线 女红,还要丫头子服侍,这也罢了。药还偏吃得多,花钱好象流水淌,也就难怪 秦大哥生气。”

燕无双听见这一说,免不得却要避重就轻,顺着口,正欲问她怎么就到了山 寨,猛一省,这问题也还是不问为妙,便只“唔”了一声。吴夫人手上不停,一 个个剪落纸马,忽而微笑道:“尽说这些没要紧的,没得让大哥烦闷。夜还长着 呢,还是说说大哥喜欢的事好了——听山寨里兄弟们说,大哥这半年都没个影子, 是在外面有了个姑娘?”

燕无双一怔,呸道:“这伙子烂舌头的!吃饱了撑,没得消遣,单管拿我说 事!却是哪有的事?弟妹休听他们胡扯。”

吴夫人却道:“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原也是白听着,不想大哥这次回来, 却让我闻见姑娘的味儿了。”

“呵?”

“大哥怕是自己不注意,”吴夫人微笑道:“先前大哥每次来时,哪里将我 们女人家看在眼里?这回平白多了几分体贴,要说没有心上的姑娘,恁怎么说, 我是不信。”

燕无双甚是狼狈。那孝幛外众头目说是守灵,其实吴正道的病奇奇怪怪,连 百草堂都毫无办法,挣了这几个月,今日本是意想中事,谁也没觉得过分悲痛, 正分成数堆,各自说笑,打发时间,忽听孝幛内两人说到这个,顿时都没了声音, 尖尖竖起耳朵来,便听燕无双勉强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便是青楼里花些 银子,露水姻缘,算得什么?”

“那敢是好人家女子了,”吴夫人放下剪子,随手一掠鬓角,微笑道:“大 哥毕竟是有福分的,这么硬的心肠,居然也会有一时放软——比那硬时节,滋味 敢情好?其实女人家,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门,说什么穿金戴银、呼奴使婢,都 是虚头,不过图个知疼知热。可惜便是这份情,总也有时会变,大哥但一直记着, 这姐姐到底曾让你心软了,就是她的福分,也是大哥自家的好处。”

燕无双愈发无话可说。吴夫人笑道:“是我絮烦了,却来教大哥行事。其实 只是触着自家心底。记得未遇见男人的时节,那时年轻,比现在生得好看,也有 人对我好着。是个棺材铺的后生,跟我们香烛店,倒是一对一对儿。只是一家更 嫌一家子,我爹娘嫌他丧气,到底只是往后拖。我还记得,那年他买材回来,不 知从哪儿弄了把三弦子,就乘着货船,飘在河上,正对着我家窗户,弹的叮咚叮 咚响。那时候……”

燕无双却有些不耐起来。眼见吴正道尸骨未寒,这妇人说起别的男人,倒是 兴致勃勃,嘴上不说,脸上未免做将出来,顿时往下一挂。那妇人觉察出来,也 就不再多说,轻叹一声:“唉,只可惜……”

那孝幛外静了半晌,听得里面不再说话,没事人一样,又轰轰然乱将起来。 燕无双心里有事,懒得出去跟他们鬼混,陪女人坐着,又闷煞无聊,好容易挨了 半晌,酒瘾大发,难禁难受,却顾不得那么多,不免差小喽罗拿坛酒来。不料秦 千龙治寨极严,这青龙寨在绿林里却是出名的,为怕强盗们酒醉闹事,连酒都兑 足了水,味道极其淡薄。燕无双急切之间,却给忘了,只喝一口,“呸”地一声, 喷在地上。

当下抱着这个坛子,鸡肋一般,欲舍难舍,欲饮不得,忽然想起那日悬河大 堤上,东方明珠送给他的碧华春来。心中一动,提着那坛酒就拐将出去,一个人 摸到山顶上,就着夜色,从怀里摸出那粒蜡丸。已经被胸口捂得滚热,在手里看 了半晌,捏破蜡封,露出深色的里子,顿时便有一股异香,这半辈子竟是闻所未 闻,扑鼻而来。

一时狂吞馋涎,却毕竟舍不得全用了,只掰了一小块,扔在酒坛里,余下的 仍好生收将起来。那碧华春却也奇怪,本来酒味浓厚,做成丹丸,愈发结构紧密, 只一遇酒水,一似热汤沃雪,霎时间烟消云散,顿时做成了好一坛香醇美酒,从 坛口向外,阵阵冒出香气。

燕无双哪里忍得,低头便是一口鲸吸。只觉一股香馨之意,从口舌度入肠胃, 又暖暖的自尾椎升至脑门,贯下前额,流至足心,刹时转了一个周天,好不遍体 通泰。或许酒不醉人,醉人的却是那股醉人之意,这时情肠百转,心绪纷繁,不 知不觉,直喝得那坛酒空了,脑袋渐渐转动不灵,才觉出不妙,勉强挣挫着起来, 也不去灵堂,径摸回自己房间,扑地便倒。

这一醉却醉得厉害,和衣躺在床上,稀里糊涂,拉过一床被子就蒙头盖脸, 从当夜直睡到第二天午后,口干舌燥,才勉强醒了。一时扎挣不起来,昏昏沉沉 中只觉有一对紫葡萄似的眼睛直看着自己,一时笑,一时忽又嗔了,忽又可怜生 生的,别转脸,去看大河。他紧跟着过去,却见那葡萄忽又不是葡萄,变成两粒 紫色的宝石,嵌在那双眼睛里,猫一般光泽诡异。

一惊,忽然那景象都远了。只听耳边叮叮呤呤的,像是摇宝的声音,仿佛有 几粒骰子,正在骰盆里滴溜溜乱转,直响个不停。睁眼看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多了个人。秀才打扮,坐在窗前,只得一个背影,果然是在摇宝,看那 聚精会神的模样,左耳微侧,似乎在听骰子滚动的声音。

燕无双只看一眼,从床头抓杯冷茶喝了,继续又睡。只这回却睡不沉实,骰 子的声音忽起忽歇,只听那秀才摇了一把,又是一把,把一点残余的睡意敲得无 法连贯。只得还是睁开眼,枕着双手,看着屋顶的天篷发呆。

那秀才却是北绿林第二大寨洪泽水寨的寨主,在江湖上素有“智珠在握”之 称的钱起立,摇了半天的宝,又把那骰子抓起来,往桌上的笃一掷,知道燕无双 醒了,忽地笑道:“青龙寨的酒也能醉人,说起来,倒是一件笑话。”

燕无双醉酒过后,嗓子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钱起立往下又掷一把:“大哥倒好个义气,虽说兄弟情深,自古 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借酒浇愁,只怕也济不得什么事。”

燕无双不答,却道:“那姓路的带来了?”

“带来了,就押在山底石牢里。没敢让这寨子的兄弟看押,我自已带了人手, 免得他们报仇心切,胡来,乱捅漏子。”

燕无双轻哼一声:“有什么漏子?敢是你问过了,他自然是个不承认?”

“那倒不是。年轻人血气方强,他有什么不肯认的?”钱起立笑道:“还没 动刑呢,早先骂起来了,说什么‘贼强盗人人得而诛之’。”

“那么便是认下了。”

“问题在于便是认下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

钱起立左腕一动,却从袖子里飞出件物事来。堪堪飞到燕无双面前,被他从 项下抽手抓住,原来是张湘妃竹叶笺,打开看时,里面龙飞凤舞,写了数行极漂 亮的二王体行书,便是看在他这粗人眼里,也觉得丰姿秀骨,有如半天空里仙家 动乐,琴箫飘渺中,一片水袂婉婉当风,浑不沾半点人世烟尘,却是一封写给钱 起立的信:钱寨主钧鉴:寨主安。素憾地隔南北,一向鸿书罕至。闻得治下浙省 乐清县无痕剑路无痕一名,获罪于寨主座下,深愧管束无方,不胜惶恐之至。伏 惟寨主智珠在握,算无遗策,望一定切实查明,殊使罚称其罪。幸甚。幸甚。

底下落款上,鲜鲜的钤着枚朱雀方印,大红印泥下面,盖着一行同样仙气十 足的行书小字:泉州南宫情拜上。

燕无双只一看“南宫情”三个字,火一般烧灼了眼,立刻道:“那又怎么的? 莫非他手下人犯了事,我们就是一个不问?朝廷家还讲究个太子犯法,与庶民同 罪,难不成我们怕了他?”

钱起立却只是不慌不忙的:“若只是牵涉南宫世家,那也罢了。这里还有一 样东西。”手一挥,又是一件物事从袖子里直飞出来。

这回却是好一道柔和的白光,燕无双伸手一接,只觉触手温润,却是块雕镂 精致的羊脂玉牌,细细一瞧,倒象是小孩子家寻常戴的长命锁,只不是如意云头 形,却是长方的,透雕成锁的样子,三指长,指半宽,正反两面都刻着两个阴线 篆字。

燕无双翻来覆去,却不认得:“什么东西?”

“便是东方世家的长命锁,”钱起立轻描淡写道:“四大世家百年家业,连 这锁都做得与众不同。西域和阗的羊脂玉,怎么不比俗人家给小孩子做的什么金 锁银锁好?还透着格外雅气。锁上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吉祥话儿,就刻的是他们的 名字,用玉锁住,都说是玉能通灵,这不更显得吉祥了?”

燕无双心中一动,把玩着那锁,重又细细看那篆字,还是半字不识,勉强耐 着性子,听他一阵噜苏:“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钱起立淡淡道:“只不过跟寻常人不同,这锁等孩子大了, 并不卸除,一样随身带着,算是辟邪。玉当然是能辟邪的。直到子弟去世,这块 玉锁才会由家族重新收回,放入祠堂。因为被主人贴身戴了一辈子,又有一种说 法,认为上面附着了主人的精魂,所以四大世家的祠堂,往往又有个名字,就叫 作‘精魂堂’。”

燕无双冷笑一声:“你倒知道得清楚。那这锁又是从哪儿来的?我想你是没 那个胆量,去打活人的主意,难道打祠堂里偷来?”

钱起立也不恼:“我是没那个胆量,可是大哥你有呵。你一指点倒那姓路的, 老宁带将回去,我便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东西。”

燕无双微微一怔:“这样说,他竟是东方世家的人?”

“那倒也不一定,”钱起立道:“怪就怪在,这玉锁也不是他的。你知道那 锁上什么名字?二十年前早已死去的人,按道理说,这锁也早该收回精魂堂了, 为什么却在这姓路的手里?”

“那人是谁?”

“说起这个人,在江湖上并不知名。只是二十多年前,在四大世家中,却是 人尽皆知的武痴。据说武功第一,不过偏偏就有那么不凑巧,刚好临着东方世家 十年大比,突然练功走火,一命归阴。也正因为这样,那届家主之位,才最后归 了后来名震天下的东方飞鹰。”

燕无双轻哼一声。

“当然,这是不是又一场家族之内的玄武门事变,就是天知地知,”钱起立 道:“不过这人虽然运气不佳,他儿子倒是替他长脸,二十多年过去,到底又将 这个家主位置挣得回来。不必说,这便是现在的东方牧主,在三年前以自创奇招 ‘天意渺渺’力败群雄,江湖上如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碧玉春风东方明 玉。”

“那这块玉锁……”

“这玉锁便见得蹊跷,”钱起立道:“第一,它本该好端端的收在东方世家 的精魂堂,为什么竟会在这姓路的身上?第二,这姓路的虽然跟个石头人似,猛 可里就平空磞出来,既没师承,又没亲属,奇怪的是偏使一手跟东方明玉极其相 似的剑意;第三,姓路的一出山,就见得跟世家关系密切。南宫情谁都知道素来 不理世事,单只为他,在碧霄楼大宴江湖豪杰。这许多事合在一起……”

“得出什么?”

“或者就得出,在当初那场阴谋诡计之中,结果是那人并未丧生。不止并未 丧生,二十年来,还教出一个徒弟,”钱起立沉吟道:“依东方世家的武功套路, 东方明玉悟得出剑意,别人当然也能悟出。不过这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 想,设使结论果真如此,那么,即便是我们捉住了这姓路的,他又认罪不讳,依 他跟东方世家渊源之深,嘿嘿……”

燕无双冷笑道:“当然就是我们动他不得。”

“也不是就动不得,”钱起立沉声道:“而是根本就没有必要,为眼前这件 事动。”

“什么意思?”

钱起立淡然道:“我什么意思,大哥是明白人,会不知道?”

燕无双蓦地一掀被,坐将起来。钱起立却仍是淡淡的:“大哥这半年,可是 忙得很呵。依我说呢,做朋友,做到这般境地,也就尽心尽力了。犯不着别人拉 出屎来,硬挣着抹自己脸上。”

燕无双诧异道:“什么话?你说清楚些,谁抹了谁一脸子屎?”

钱起立不答,一洒手,一把骰子又投下去,在盆里叮呤呤乱转,一忽儿停下 来,粒粒见红,一色儿的四点,便即笑了:“宝盆里都见着血光呵。我猜着,青 龙寨的酒也能醉人,大哥果然义气够深!不过恐怕不是为着老吴,倒是另外有件 事情难以决断。或者已经决断过了,只恨这世上还有个姓钱的,专一爱的是破人 好事。”

燕无双直笑着站起身来,一脚踹去,直踹得钱起立那张椅子转了半个边: “书呆子今日撞了邪了!一径里说的什么隐语,却来这里,拿老子开涮?你当我 还醉着?白消遣老子?”

钱起立稍稍一个倾跌,又坐稳了,笑道:“我也不过是先消遣着,试试看。 或者大哥果然醉了,被我就此消遣了去,也未可知。不过姓钱的那是智珠在握, 名声在外,可不见得有些人也跟我这一般,这样的聪明外露。或者人家虽然看着 大哥清清醒醒的,心里只以为大哥大醉糊涂,也说不定。大哥既然醒着,按理就 该干些醒着的事,让人看在眼里,也是无话可说。”

燕无双横他一眼,这回却不说话,见那骰盆里几粒骰子红艳艳的,向上翻成 三个四点,伸手一把撮起来:“自来不见你好这个,怎么如今也玩上了?”

“这就叫作近墨者黑。”

燕无双冷笑一声,指尖使力,三粒骰子霎时间捏得粉碎,屑屑撒落在桌面上, 却向他俯过身去,特意压低了声音:“所以也只有你这样的忍人,老婆孩子一窝 儿杀,才会劝我做这样的忍事。”

钱起立蓦地白了脸色,半晌,直起身来:“姓钱的既做这样惹嫌的事,从来 也就没准备着要讨人喜欢。你既恨我如此之深,这件事我也就言尽于此,往后只 是洗眼看着,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一拂袖,径自摔门而去。

燕无双见他扬长去了,更是恼火,一巴掌把那骰盆掠在地下,“叭嗒”一声, 摔得粉碎。那在屋外侍候的喽罗们,见两位大当家的吵将起来,一个个缩头缩脑, 恨不就钻地里去,哪个敢进来问一声。忽听屋内燕无双叫道:“来人呵!给我叫 安先生,喝酒!”

三天停灵期限转眼过去,吴正道的尸身便给装进灵棺,放入山洞中冷藏。直 等半月之后,北五省七十二寨寨主陆续赶到,才又启出来,重新放入灵堂。

此时灵堂,却又不同于刚停灵那时。由于有凶手要问,孝幛前面,摆的好一 副威武阵容。最上面是两把色彩斑斓的虎皮交椅,正中坐着燕无双,左侧便是他 的副手,华山大寨里二当家的周万年。下面两侧各是三十二把铺着狼皮褥子的交 椅一溜排开,坐着其余七十一寨的大当家们。青龙寨里孟思远自吴正道一死,补 了他的位置,这时便坐在左侧最后一把交椅上。

众人这一齐了,便在上首摆起刑案,叫提路无痕来问。等半晌,人犯没提来, 去提人的那一队子喽罗却是一脸慌张,一路直跑进灵堂,还没说话,先就扎堆儿 朝上跪下了,便听那头目道:“禀总寨主、寨主、各位寨主,这下不好了,那姓 路的犯人……不见了!”

燕无双微微一怔,往前探过半个身子:“说清楚些!”

“是!”那头目答应着,理了下思路:“刚才我们去提人,在石牢洞眼外看 得清清楚楚,犯人是在里面的,可是这一进去……”

“敢是那姓路的武功厉害,自己解开穴道,夺路跑了?”

那头目猛力摇头:“那里面的人我们倒是带来了,不是姓路的,却原来……”

一壁说着,那人早被带将进来。原来自钱起立与燕无双吵架之后,看守石牢 的人手,就已换上青龙寨本寨人马,此时那负责的头目眼见失了职守,出了大事, 比这提人的更唬得魂不附体,领着一队手下人,七七八八,胡乱推着个人进来, 只是犯抖索,走进来跪倒,连话也说不完全:“禀总寨……主……寨……主…… 各位……”

那厅上诸位这回却看清楚了,那被推进来的一身青衣短打,这冷天里且是穿 得少,冻得也是抖抖索索的,朝上抬起眼来。这一抬眼,那面孔看在众人眼里, 却是熟悉得很,果然不是路无痕,却是在青龙寨行医数年的寨医安济世。

“禀总寨主,寨主,各家寨主,”那守卫的头目好容易把话说得利索了些, 却又利索得过了分,舌头快的,一不仔细听,溜过去抓不住:“是这样,自关了 这小贼,安大夫好奇,常就过来看。那小贼听见我们叫他大夫,想是就动了歪心 思,昨天晚上,在牢里直叫,说是病了,要请大夫看。想这人罪大恶极,大家原 也不准备理他,偏偏安大夫又有那么巧,就来了,所以……”

安济世伏在地上,冻得脸色跟那青布一个颜色,只是乱抖:“结果就被那小 贼施展奸计,换去衣服……”

“夜里昏暗,那小贼穿着安大夫的衣服,”那头目又道:“况又兜着风帽, 大家伙儿哪里想到……”

“你倒推卸得好!”燕无双冷笑道:“安先生就算治病,你们这些守卫的, 都干什么去了?莫不成就放他一个在石牢里?那姓路的武功,你们不知道?就那 么放心?便是治病,那牢里黑漆的一团,不要有人给他点个灯?”

那头目分辩道:“灯是安先生自己拿进去了,那牢里墙壁上,原有插灯的地 方儿。姓路的武功虽好,被点了穴,大家想着,原也出不了什么事。”

燕无双冷笑道:“真是好言语!你们这伙人,还当我不知道呢!那牢里稀脏 的,屁大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平白无故,又没人看承你们银子,你们愿 意进去?”

那头目无话可说。便听燕无双喝道:“掌刑的在哪里?这样懒怠误事,都拉 出去,吊起来打!”只一声令下,外面早侍侯好的,顿时奔进一队喽罗,七手八 脚,把守卫的都押出去了。那提人的一伙虽没什么责任,也难免有些提心吊胆, 朝上又磕几个头,慌忙退出去了。

安济世冻得不行,也待要走,不提防却被燕无双喝得住了:“好个安先生! 你倒也是巧,偏人家一生病,大深更半夜的,你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听着声音就来了?”

安济世只得道:“不瞒总寨主说,昨天晚上确实是痰火上来,不能成眠。所 以披着衣服四下里走动走动,不想走到石牢附近,就听得……”

燕无双微微冷笑:“只怕犯的不是痰火,倒真是观世音附体了,看见下界沉 冤,化身拔救呢。”

安济世一愕,抬头看去,便见燕无双脸上寒着,两道眼神冰锥也似,冷冰冰 没一点热气,浑不似往常待他的模样,心里一凉,猛一咬牙:“总寨主既然知道 这姓路的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杀他?”

燕无双大笑道:“好!好!”

那七十二家寨主听他笑声不对,除了青龙寨秦千龙与洪泽水寨钱起立陷在狼 皮褥子里,一个抱臂当胸,微微冷笑;一个张开贴身佩戴的一把岁寒三友水墨斑 竹杭扇,低头把玩,脸上全无半点表情,其他诸人,俱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都 是面面相觑。

安济世索性说开:“那日你请我过来喝酒,说是解一解酒,不想又醉了,不 是亲口说的,这姓路的其实不是凶手,没奈何,捉不到真凶,弟兄们面前交待不 过去,只得拿他随意顶个数儿?”

燕无双冷笑道:“你既知道我的意思,却把他放走了,如今再教我去拿谁顶 缸?莫不是你?便是我说单刀案是你做下的,这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哪个相信?” 一壁说着,便拔高了声量:“来人呵!把这姓安的也拖出去,胆敢私放了凶犯, 也给我吊起来打!”

只一眨眼,但见喽罗们横拖竖拽,立时将安济世也扯得下去了。燕无双又道 :“放飞鸽!立即放飞鸽!向江湖上放出信去,就说单刀案凶身路无痕业已问明 认罪,一不小心让他跑了,但有拿得来的,北绿林不惜重金!”

那七十二家寨主但只坐着,片刻之间,奇变层出,未免有些意外。看着喽罗 们转眼领命去了,厅上大门重又砰然阖拢,那云台山寨寨主彭天礼与青龙寨地面 贴近,好歹算是半个地主,见这里青龙寨秦千龙只不说话,孟思远刚提上来,叨 陪末座,也不好答腔,插嘴道:“燕大哥,那姓路的果真只是拿来顶缸?果然这 样,大家要个假的也没用,实在也不必飞鸽悬赏,拿他硬顶了。”

“不拿他硬顶,难道拿我不成?”燕无双冷笑道:“实告你们说,这案子便 是我做的。不拿他,难道告诉人家来拿我?”

一语即出,真是四座皆惊。这时候不说掉根针,就是掉根头发,这么多高手 耳里,落地也是响的。众人惊怔在座,一时屏息良久,都不知该说什么。大寨里 周万年看看不对,挨半晌,只得从旁侧过身来:“原来……那老吴总不是……”

“便是有老吴这件事,才有那九件事,”燕无双冷然道:“大家不是想知道 我这半年里,都去哪儿了么?跑得也不远,不过是走去玉门关外,在哈密,跟黎 雪打了一架。”

“黎雪?这名字倒有些耳熟……”周万年沉吟道:“不是南海天蛛宫的传人? 传说天蛛神丝无形无影,杀人不见血,倒是好一件厉害暗器。几十年前为的他们 拿活人养蛛,被南宫世家剿了,似乎是还有些后人,几年前投奔西域追风教,打 这山下过,还跟老秦打了一架,射了他一根天蛛丝,就是他?”

“可不是,”燕无双道:“这回子连我也被他射了一根,跟老秦一样,侥幸 截住,留了一条命,赚得一根丝。然后,便又去了南海,还好天蛛宫虽久被打散, 天蛛也早绝了种,还有些遗民散在各处岛屿,被我找到当初养蛛的一位宫人,原 来天蛛神丝虽以无形无影弛名中原,人所共知,乃是一件厉害暗器,那蛛丝里却 另有个秘密,却是有毒的。”

众人屏气听着,便听燕无双冷笑道:“整根倒没毒,一旦截断,那蛛丝芯里 ……嘿嘿,南海天蛛宫几乎与中原隔绝,天蛛又那等难养,吐出丝来,更是世间 罕见——这也就是单刀案所以这么奇怪的原因,甚而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是何毒 药。哼!”

众人听得这番解释,也不必太聪明,猛可里都醒悟过来,七十对目光全朝手 里有一根天蛛神丝的秦千龙扫来。秦千龙抱臂坐着,却只是嘿嘿一笑:“要是知 道这案子原是大哥做的,姓秦的一定老早招认了,免得大哥去干这险活计儿。又 是这样东奔西跑的,就算身手好,天蛛神丝接得住,九件案子呢!便失手一个, 让江湖上得知了,哪里是耍处!”

聚义厅里一时鸦雀无声。燕无双见他洋洋不以为意,几乎气得吐血,沉声道 :“姓秦的,你给我滚出来!当着大家的面,你给说清楚,你跟老吴之间,到底 是怎么了,弟兄们好好儿的,就下这等毒手?”

秦千龙一抖手,索性扯掉腰间那块孝布,一壁从狼皮褥子里拔起身来,一径 走到厅心,冷笑道:“耶乐,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着众兄弟的面,老吴病得蹊 跷,谁还不知道,就咱身上这嫌疑最大?当初也是为的他要抢杨锦林,是我不同 意,大家吵一架,他毕竟还是去了。我一个大当家的,做到这份上,山寨里小的 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儿?恰是他又不长进,挨了人一剑,败将回来。凑着这当 儿,我不摆布他,摆布鬼不成?”

众人听得这番话,解释不似解释,认罪也不是认罪,都是哑然。便听秦千龙 道:“不过姓秦的做事,可没大哥那么细致——当然,说不细致,也是不对的。 大家明明知道我有一根丝,我总不能就此用掉,日后或者有谁要看,我却说,不 小心失落了?只得截下那么一小段来——我哪知道这芯里是有毒的?自己还碰了 下呢。只算计着一根丝致命,一截子丝自也一样,因此上……谁知道又惹出这么 个大麻烦来?早知如此……”

燕无双见他说得从容,那一番气恼,也不必说,怒道:“便是老吴不服调遣, 山寨自有山寨的规矩,你告诉一声……”

“我告诉一声,好让三山会审俺寨里这鸡毛蒜皮?”秦千龙摇头道:“大哥 也是糊涂了,姓秦的虽然生性小心,也不至于那般妇人女子,没的面皮。自己压 不服人,却来找众兄弟们哭哭啼啼,没得让人给看轻了!”

群雄一时听得呆愣。燕无双深吸一口气,又道:“你既然一切招认明白,山 寨里的规矩,你在老吴灵前磕个头,认个错……”

秦千龙冷笑道:“我跟他认错!”

燕无双不理,只管道:“你跟他认个错儿,山寨里规矩,天大祸事,自有我 三刀六洞……”

“我也不要你那三刀六洞,”秦千龙朗声道:“大哥自己也要明白,什么三 刀六洞,给得别人,给不得我。谁教咱俩交情,这一向不同?但凡这日拔了我, 往后这三山六寨,也都不必统领了。弟兄们这都看在眼里,你为了老吴,这样兜 底儿查我,见得无私。到最后偏成了虎头蛇尾,哪个是心服的?往后个个做出事 来,你也都三刀六洞了去?姓秦的如今既有这个胆子,做出这事来,就有肩膀扛 得下去。兄弟相残,例来寨有寨规,既然遇见大哥英明,便是我的晦气,谁又打 算侥幸什么了?”

一壁说,一壁就直抢上去,伸手往刑案上去拿刀子。燕无双一伸掌拍住。那 底下七十二寨豪杰睁眼看着,有交情好的,便欲说句讨情话儿,奈何那一个只是 死不认错。正僵持着,厅后孝幛一掀,忽地钻出个人来,一身重孝穿得白碜碜的, 却是一直在后厅守着灵棺的吴夫人。众人这一看,一时便有什么话儿,顿时也都 咽将回去了。

吴夫人钻将出来,见两人只是相持不下,微微一笑:“奴家这里倒有句话儿, 想问声燕大哥。”

燕无双见她出来,此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却要将她压住,脸上一冷,立时道 :“你妇道人家,只管守灵罢了。这里众家三山会审,不干你事。吴兄弟的事, 大家到时自有安排。”

秦千龙更是暴怒,厉声喝道:“好个不知时的贱人!你家男人死了,自管一 边蹲着哭罢了,也不看这里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上来插嘴?”

吴夫人被两人一喝,并不惧怕,只是微笑道:“奴家只是想问声,象秦大哥 做下这事,固然不对。可是燕大哥为了查案,想是要切实验证天蛛神丝的毒性? 竟一连下了九次手——若论罪过,这两者之间,也不知孰轻孰重?”

厅上众人都是一怔,却不想这妇人要说的竟是这样一番话。不独不向着她男 人,妇道人家慈软见识,且是透着好笑。秦千龙是杀了弟兄,所以大家这里要理 论他。至于燕无双下的那九次手,天知道那些冤大头,他奶奶姓甚名谁,又干大 家屁事?

这一回索性连燕无双也怔了,半晌道:“自然我做下这件事,落在那些人手 里,一样要有麻烦。”

“这就是说,”吴夫人扫了秦千龙一眼:“事情本身,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对 错,无非是看落在谁家眼里。那么,在秦大哥看来,杀了便杀了,本来理所当然, 又叫他认什么错?”

燕无双心里一冷,这才明白这妇人的险恶用心。正要喝她出去,秦千龙早是 大怒起来:“你秦爷认不认错,干你这贼贱人狗屁事!”一个暴跳,赶着她就踢, 一脚踹向她肚腹。

那底下众人见这脚厉害,无不代她捏两把冷汗。这时候抢救不及,眼睁睁就 要看着吴正道一家,被他赶尽杀绝。早是那上面坐着二当家周万年,还算手疾眼 快,一把将妇人拉得过去。秦千龙一脚落空,犹要追上乱打,被周万年左右拦住, 口中只是叫骂不绝:“贼贱人!你这疯妇……”

吴夫人却不生气,站在周万年背后,微微低首,一掠鬓角,再一抬头,原本 那两口焦如枯井的眼眸,这时节恰似添了源头活水,带着一脸都辉光明媚起来。 燕无双蓦地一惊,这才看出竟是个少见的美人,那眼睛里流光溢彩,朝着秦千龙 媚眼如丝,莞而一笑,一时竟如霜林染醉,浓艳惊人:“傻哥哥,你却待要瞒到 什么时候?莫不成你走了,我能独活?”

秦千龙道:“疯妇!疯妇!”

吴夫人只是展眉展眼,朝他一笑。那种美丽,一时连秋枫也都逊色了,只如 一篷子昙花开在深夜里,拼尽平生力气,乍放即收。放过了,却又一转头,看向 燕无双:“燕大哥,你知道那天好端端的,他俩个怎么就会吵了架,结果气走了 姓吴的,却去劫那杨锦林的镖?”

燕无双心里透着凉,便见她微微一笑,依然是那般柔婉任命的腔调儿:“虽 然秦大哥做事小心,这种事情,免不了,总还是有些不机密的时候。这样事,谁 都知道,自然是你死我活,还怎么能三山会审,大家面前辨个究竟?”

燕无双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戟指向前,挣着道:“好一个淫妇!淫……妇, 知道在你们这样人手上,坏了天下多少男子!”

“我便是淫妇,”吴夫人幽幽叹一口气:“天生的小户人家,老老实实也就 罢了,偏生成这样乔眉乔眼的,又做什么?燕大哥,记得那天守夜,我跟你说的 话么?年轻时候,也有不少人喜欢我来着。有个棺材铺的后生,置货回来,也不 知从哪里弄得个三弦子,飘在货船上,对着我家窗口弹弄?后来……我每常梦见 他,也是在河上飘着,却不在货船里,只得一个光身子,血糊糊的,从河上飘过 来,三弦子也碎了,只有一句话,老是对我说……力劈千山、力劈千山……”

“其实我也没有真正见过,一个人挨了力劈千山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吴夫人微微一笑:“不过我想,左不过就是梦里这般吧。缺胳膊断腿,肉皮儿给 割得一丝一丝儿的。嘿,我们女人家不会什么力劈千山,但凡带坏男子,或者要 做什么坏事儿,就只好靠着‘淫妇’这身家罢了。倘不是个淫妇,跟秦大哥这样 好上了,早晚靠着败露,结果了这姓吴的,想我甚么本事,让那后生不要老是在 梦里对我说……力劈千山……力劈千山……”

说到这里,声气渐渐弱将下去。秦千龙情知不妙,往上一抢,早在那宽大的 麻衣袖子里碰着个硬物,翻开看时,却是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捅在小腹里, 被那瘦弱的手指握着,扎得恁深了,几乎连着柄,没入腹中。山中衣服穿得厚, 到这时候,那血才渐渐从衣裤中透将出来,在孝衣上染红一片。

秦千龙紧揽着她,伸手去捂那伤口,哪里捂得住?通红通红只浸出来,急得 只是道:“傻子,傻子,这又是何必?人又不知道你,等我死了,下山去,另寻 个人,离了这火坑,哪里不是个活法?”

吴夫人躺在他怀里,只是笑,那容颜里虽有华光迸射,毕竟只如秋枫,遇着 霜风凄紧,终于渐渐凋零下去:“大哥……到如今,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也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或者,在那样事情……过后,喜欢 ……不喜欢,都不再可能……了吧……”

秦千龙下死劲搂着她,哪

has load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