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On this page

商裳儿 作者:小椴 第01章孤雏第02章泥足巷里小泥足第03章颠倒裳衣 第04章盲人的眼是种黑第05章生意第06章无睹之恋 第07章毒酒第08章暗川岩与醉醒石第09章当雪逝冰消风云散 第10章寒未去第11章“秘”为不可言之密第12章“离骚”! 尾声 想飞 第一章 孤雏 舵落口的渡头,正是黄昏。 这是一个诡异的黄昏,太阳明明还在天上晕晕黄黄地照着,可渡口上空却飘起 了雨丝,——太阳雨。 岸边的石头矶上,正放着一张小杌子,上面拈针独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六十 开外的年纪,年材宽宽胖胖,一双厚重的眼睑下隐藏着一副柔和的目光。他正含笑 地看着渡船摆渡。 正在渡江而来的似一个杂耍班子,似乎才在江那边戏罢,急急赶回,还没脱下 适才做戏时身上斑驳的彩衣。 老人的手里针只一枚,太阳下的风雨却千丝万线,看他的神情,似想把那雨丝 风线一根根都穿入他的针孔里一般。 渡口这时却行来一辆大车。车辕上,一个小孩儿看着渡头上空那太阳与雨丝共 舞的奇景,不由兴奋起来。他一下从大车上跳下,伸出双臂在雨中捕捉,欢叫道: “啊、啊、啊,太阳下雨喽!” 那雨丝映着点点金光,当真象是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另一个孩子看着比他沉稳些,却也一脸快乐的样子,他笑叫道:“小稚”,也 从车上跳下来。他年纪大些,又多少练过功夫,小稚躲他不开,只两下就被他捉住 了。那雨丝却象倥偬滩上的金沙——时光之沙——一般地簌簌而落,阳光在两个孩 子脸上打出一片金粉,那金光夸饰了他们的童稚。两个孩子就在大车之侧嬉闹。大 车之外,却是整个渡头最繁忙的时节,挑挑的、担担的、剃头的、卖珠的,行人商 贾,种种种种,这时正在这渡头小街前汇集起来。 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在用小指偷偷压着自己手里的秤,他太会神了,没注意买 果子的偷偷拿了几个果子塞在自己的篓子里;正摆渡过来的那只渡船也靠岸了,大 家挤着上船,有人趁乱混着船钱。小稚的眼精亮,一扫视下,已偷望见了这些人世 间的小把戏,脸上有一丝惊奇夹杂着骇笑的表情——人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欺诈! 那些大人却只看见那两个孩子那么无忧无虑地嬉闹着。这时,却有一丝丝说不清、 道不明的暗银丝线在这纷纷的雨丝里混杂进来。 小稚和五剩儿还全都不觉,裴红棂也正坐在车上沉思——于老人分手之时,曾 道:“如果七家村有变,你们不用管,速速逃出,到距汉口不远的舵落口来等我。 画这个符号,我数日内必至。” 裴红棂看着手里的那个符号,想:如今,他们已到了舵落口,那符号也画下了 有两天了。可于老人、他可已来了吗? 舵落口侧近汉口,汉口号称九省通衢,是天下一等一的商埠,所以舵落口也极 尽繁忙。 渡口边上这时正有一个盲女,她人虽看不到,却在那丝丝银黑色的丝线刚刚交 缠而出时,口里率先发出了一声低‘啊’。 ——那丝线是银黑色的,暗暗地混杂在这雨丝里,阳光下闪现出一抹诡异的亮 色。这批丝线说不清有几十百千束,刚近到小稚与五剩儿正自相抱的大车边,忽然 收束,象是一张大网——天网一般,交缠百折,兜头罩下。裴红棂此时才惊觉到, 她口中惊叫一声,跳下车就去救那两个孩子。可她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能济甚用? 只见那千丝百线一折,反把她也罩了进去。她绝望之下抬眼一望,只见那渡头边上, 虽人人穿扮未变,但有不少挑挑的、歇担的、卖茶的、闲逛的人面目神色却已露出 他们的本相来,那是——凶意。 看着那一张张黄崩崩、木渣渣的脸,裴红棂心中就一阵窒息,她知道又是东密 ——那不死不休、无所不在的‘东密’! 渡船上的杂耍班子这时已下了船。一下船,正见到那丝丝缕缕的银线刚刚缚定 了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这出手的正是东密‘总归堂’下一大秘密的杀手组织: 丝。那帮人已经得手,马上要走,渡船上刚下来的人却变了脸色。只见那个杂耍班 班头儿模样的人神色一怒,向前一跃,他手下已有一个花衣小丑抢先怪叫道:“嘿 嘿,‘自在飞丝’、‘自在飞丝’!你们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 ‘丝’中已有一人冷哼道:“总堂有令,谁捉得裴家母子,‘三密堂’空出的 那个位子就是谁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到的太晚。” 他脸上大有得色——那个杂耍班头的一张黄脸上却皱纹深刻,冷声道:“可这 是我‘温家班’的地盘!” ‘温家班’在江湖却号称‘瘟家班’,是东密帐下一股极为重要的组织,温老 大与温老二温老三划江而冶,江黄淮海,具为其所辖。这汉口一带,如那班头所说, 确是他势力所罩。 ‘丝’中之人本任巡查,他们不欲与‘温家班’中人多辩,领头的一挥手,就 有人上前,要带了裴红棂母子就走。 眼看着这到手的功劳就要被人凭空夺走,‘瘟家班’中人人色变。——东密的 ‘三密堂’位高权重,有觊觎之心者可谓多矣,何况‘丝’近年与‘瘟家班’中人 已屡有冲突,如今这重要关口,他们在自己眼皮之下带走这可立建大功的人,叫‘ 瘟家班’如何不怒? ‘瘟家班’的班头儿犹在迟疑,他手下却已先围成了个半圆的圈子把‘丝’中 之人要去的路线拦住了。‘丝’中有一人正疾行过‘瘟家班’之侧,忽感到胁下肾 俞穴一麻,当即一捂腰,怒道:“你们敢动手?” 两边局势本一触即发——那‘瘟家班’却也有一人只觉眼下一疼,一缕血线冒 出,一只左眼登时看不到了,口里大惊怒道:“你们敢擅用‘自在飞丝’!” 双方局面本已紧张,一语未完,就已交上了手。两边的头脑还不及下令,只见 满天余日中,‘瘟家班’的人彩衣错杂,双手一搓,已有一阵阵异味伴着怪异之烟 升起——东密行事向来毒辣,并不顾这本是闹市之地。那‘丝’中之人知‘瘟家班 ’已下了辣手,不敢含糊,手里也漾开了一根根丝线。双方积怨已久,一动上手, 先还想着克制,可一碰之下,转眼间不知觉已用上了杀手。 ‘丝’中之人但求速退。双方这一交手,只见场面极乱。两方班底俱都不差, 那‘丝’中之人所练之‘丝’本名‘千恩万怨烦恼丝’,又号‘自在飞丝’,本为 冰蚕所吐,极为难制。适才他们为防裴红棂母子三人有人相助,暗袭之时几已尽出, 这时当此大敌,手中兵器不利,接连有人受伤,已处下风,只听一人叫道:“收丝”。 然后只见裴红棂母子三人身上层层交缠的那根根暗银丝线就簌簌而退——‘丝 ’已收回了他们缠缚于她母子三人身上的利器。 ‘瘟家班’的班头儿这时正在检验适才属下所受之伤,他忽大叫了一声:“停!” 然后疾对‘丝’中头领喝道:“外敌当前——这不是为‘自在飞丝’所伤,这是针 孔!像‘枯柳桩’鲁狂喑的‘度劫’针孔!” 他一语方罢,却见渡头口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瘟老三, 你的眼力可真长进呀!没错,我鲁狂喑息隐江湖近十载,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这‘ 度劫’一针。” 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起,一只老肉堆叠的手伸出,手里却拈了根与他身材极不相 称的细长的钢针。可他口里的‘瘟老三’与那‘丝’中为首之人却不敢轻忽,双目 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根细长的针——适才正是他出手偷袭,搅动了双方争斗。‘瘟家 班’与‘丝’中之人一触之下,彼此伤损已近十人,如果不是‘瘟老三’心细,今 日之局只怕就让他得逞了。 ‘瘟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鲁老头儿与那余果老可是铁打铁 的刎颈之交。肖家孤寡,有他出手,又怎么少得了你!” ‘丝’中头领更是恼他相欺在先,冷哼道:“余果老何在?东密之‘丝’今天 倒要领教领教你的‘缝雨’‘织风’之术了。” 他与瘟老三对望一眼——东密中人素不限制门中争斗,但如有外敌当前,一向 合作无缝,这一眼之中,双方已定攻守。只听瘟老三喝了一声:“击!” ‘丝’中头领却冷叱道:“拿人!” 他是命手下再次缚住裴红棂母子三人。‘千恩万怨烦恼丝’驰名江湖,号称东 密‘六宝’,一旦缠身,就是对手极强,一旦缚定,也乏秘术为之解脱。鲁狂喑却 已一声狂笑,胖大的身子飞跃而起,他不迎向‘瘟家班’,反抢先向‘丝’中之人 飞来。他右手中‘度劫针’一挥,左手已揽住了那飞袭向裴红棂母子三人的一根丝 线,灵巧一穿,当真从他的针孔里穿了进去。 那‘千恩万怨烦恼丝’说是千头万绪,但一但出手,实则合成一线,被他抽冷 捉住个头,以劫针开度,攻势登泄。‘丝’中之人也万没料到这向无虚发的‘千里 相思’会为鲁狂喑所破,鲁狂喑得这一暇之机,已飞腿用腿弯卷住裴红棂,向江中 一踢,喝道:“老伙计,接住了!” 然后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卷去。‘丝’与‘瘟家班’中人这时才回过 神来,迫袭而至。小稚当此危急,却把五剩儿向鲁狂喑一推。鲁狂喑一愣,脚下却 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儿向江中踢去。 他二腿一出,虽解救了裴红棂与五剩儿两人,‘丝’与‘瘟家班’之人却已得 隙而上。鲁狂喑深知‘瘟老三’与‘丝’中头领如论武功,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 此时得机只不过出于突发之势,利用了双方的不合心理。他一咬牙,不顾身侧攻来 之敌,第三脚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之时,只见胖胖的脸上一阵扭动,腰 后已中了重重一击,那踢出之势登时歪了几许,小稚被他一脚才踢飞到岸边石矶上 方,就一头栽下,头触于地,流出血来。 鲁狂喑深知此时不退,‘丝’中之人‘千恩万怨烦恼丝’一发,自己就再无可 退之机。拚着受创,人已向岸边狂掠而去。‘丝’与‘瘟家班’俱是飞起疾追,鲁 狂喑受创在前,人却向小稚落足之地落去,欲携起他一齐避退向停在江边一直无人 注意的一艘乌蓬小船——裴红棂与五剩儿就是被他两脚踢入了那乌蓬船中的。他手 才触及小稚背心,‘丝’的绝命之击在身后已不期而至,他无奈之下一缩手,左手 一挥,‘缝雨’、‘织风’之‘劫针万度’已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 人无论如何不会就退,虽不识水性,一咬牙,已闭着眼就向那江中跃去。鲁狂喑眼 中光芒一闪,似也感于小稚的机警侠义。那艘乌蓬小船的蓬中这时却钻出了一个老 人,先接住了被鲁狂喑踢至的裴红棂与五剩儿,见老友遇险,并不急救,反一荡桨, 将那小船摇离了一桨之地,然后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了一把刀来。 ——大关刀! ——正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 满渡斜阳下,只见刀光一亮,瞬息之间,疾劈而至。渡口上空,余果老一头白 发风中萧然,鲁狂喑与敌手之间已被他劈开了一隙。余果老口里喝了一声:“退!” 手与鲁狂喑相互一拉,已消了彼此纵跃之势,然后把臂而退,直向两丈余外的乌蓬 小船上退去。 船上裴红棂与五剩儿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话没出口,嘴已被飞跃 而至的余果老急急掩住,只听他喉里低声道:“东密的人还不认得他是小稚,只怕 反把他认成了五剩儿也不定。目下之策,速避为上!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丝’与‘瘟家班’的人已抢了几艘渔船,在后面疾追而至。余果老与鲁狂喑 一立船头、一立船尾,一人荡桨、一人摇橹,无暇顾及小稚,已顺流向那下游疾划 而去。他两个衰龄老朽就这么在江水中与一批正当年的健儿较开了臂力。 渡头的人还没从镇惊中清醒过来,好半晌,还愣愣地望着远去的几艘船儿发呆。 天上余霞方灿,一只孤鹫从天上飞过,惊鸣一声,翅影已淡。却没有人注意到,一 个人海孤雏就那么载浮载沉地被丢在了江水里。 -------- 第二章 泥足巷里小泥足 小稚重新睁开眼时,鼻中先嗅到了一丝腐臭的味道。他皱了皱鼻子,想起脑中 记得的最后的图象是:那江水是流的。 ——那江水是流的,不舍昼夜,这时也象要把小稚身上那才才绽放的生命在这 流动间带走。 他最后一下浮出江面看到的是天空中那绚烂的流霞边上有一只孤鹫滑过。然后, 江水浸没了他的鼻——天空不再有翅膀的痕迹,他的心里也好空好空。如果让他再 有机会对母亲说一句什么,他想,他会说:“我终于要知道这江是深的。” ——他四望了下,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好破烂好破烂的阁楼里。可这阁楼却 还干净,四壁都是快要朽坏的木板,屋内的颜色也参差不齐,红绿相撞。他的身上 盖了一床破破的棉絮。那棉絮中浸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的体味,象是隐有一股香 气。他努力爬起身子,只觉,头好沉。 阁楼的一侧歪歪斜斜地开着半扇窗,那丝腐臭的气味就是从那窗子里传进的。 小稚向外面伸了伸头,只见楼下,是一个好污浊的巷子。巷子不长,两旁的阴沟里 满是泥。这时巷子里或站或坐了几个小孩儿,从八九岁到十四五岁不等,有个最小 的正把一双脚伸到那阴沟里拍打着那泥。小稚抬起眼,觉得小巷上空的天空都灰得 诡异,旁边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丝丝油烟,把那天都涂得污浊了。底下的小孩们 用一种他不太懂的方言吵闹着。这时已有个孩子看到阁楼里他露出的头,只听他叫 道:“你醒了?” 小稚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那孩子已踢踢蹋蹋地跑了上来,一张小脸上鬼样 的黑,好有十三四岁年纪。只听他笑道:“肚里是不是饿了?” 小稚点点头。那小孩儿笑道:“那跟我来。” 说着他一转身,先又踢踢蹋蹋地跑下楼去。小稚只有在后面跟着。出了巷子口, 小稚惊讶地发现,这破败的巷子外面居然是个闹市。那孩子领了他向一个小棚子里 坐下。这是个卖烧饼汤水的地方,棚子主人围了个油渍麻花的围腰,怒眼看向那孩 子道:“泥猴儿,今天又想来赖些什么!” 那小孩儿把眼一翻:“赖?大爷今天不赖!” 说着,掏出几个文钱往桌上一拍:“给我六个烧饼两碗胡辣汤!” 看着他大刺刺的样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见那小孩儿往他脸上望了一会儿,嘻 嘻笑道:“那么深的江居然还没把你淹死!你好端端地跳个什么江?是不是有了后 娘,被打骂不过,还是偷了东西被人追得跳进去的?嗯,裳儿姐又救了一个了,你 好叫小十七儿了。” 小稚愕道:“裳儿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孩子笑道:“裳儿姐就是我们的姐姐呀,这里——就是泥足巷了。” 小稚摇摇头,看见外面一个店的招牌上有‘汉口’的字样。烧饼和汤这时却已 都端到了桌上来,那孩子就不再理小稚,先饿鬼一样的吃了开来。小稚怔怔地望着 身外这一切,唇角微瘪,发起呆来:娘和余爷爷这时到哪里了?还有五剩儿、二炳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离开亲人的照顾,心里一悲,有一种好凄凉好无助的 感觉。 他肚里虽饿,看着那些吃食却吃它不下,木木地呷了两口汤,嚼了几下烧饼, 却见旁边桌子上好特异地坐着两个人。先引动小稚偷看向他们的是他们俩人那两双 特异的眼,一个黑多白少,一个白多黑少。那白多黑少的人喝汤的姿式更是奇怪, 这时正是下午,这小棚子里没什么客人,只见那一双眼珠白多黑少的人捧着他手里 那碗胡辣汤凑在鼻下,口里与同座之人说着话,手里的汤碗上只见热气腾腾,那热 气扑进他的鼻子里,碗里的汤就见少——这一碗汤他竟似用鼻子吸进而不是用嘴来 喝的! 见他如此异象,小稚心里就不由一惊。他脑中不期而然跳起的两个字居然还是 :“东密”。 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却用一双手斯斯文文地掰着手里那烧饼,口里淡淡道: “白哥,你练工夫也不至于勤快到拉着我特意跑到这鬼巷子里来练吧?你的‘鼻饲 ’之术我已见过了。这小巷子除了这碗胡辣汤,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特特把我远从长 沙招来要看的?” 那‘白哥’手里的一碗汤却已见了底。他闭上眼,脸上有一种又痛苦又陶醉的 神情,半晌道:“阿青,哥叫你来,可是为了一桩大功劳。” 那阿青哂然而笑,一副不太当回事儿的样子,那‘白哥’这时象已缓过神,低 声道:“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他说这几字时脸上神情大是诡异,语意悠悠的,话中文意与他的装扮极不相称。 果然,那阿青神色就变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说……” 那‘白哥’的脸上换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说……”,小稚正要认真偷听他 们的对话,身边的小孩儿泥猴儿忽向棚外一抬眼,张口就叫了一声:“裳姐回来了!” -------- 第三章 颠倒裳衣 他一拉小稚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就脚不点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 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绊了一绊,却见那边桌上的‘白哥’也正睁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 向棚外望来。不知怎么,他眼中的神情就让小稚心里忽忽一跳。他们才跑进小巷子, 只听里面的孩子也正乱七八糟地齐叫道:“裳姐回来了。” 小稚抬眼一望,只见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正围拢在一 个年轻女子身边嬉闹。那年轻女子只见得到背影,身上穿得、那真是颠倒裳衣—— 再没那么乱的了。只见她一身花绸衣衫上,团了一个个‘寿’字,虽质料极好,却 敝旧已极,而且仔细打眼望去,东一条西一块,竟似一件寿衣拼就的。小稚心头一 惊——犹为可异的是那个女孩儿头发的样式极为古怪,乱乱地梳着个极为刺眼的髻, 那髻子本不适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掺的还有假头发,上面花红柳绿地插满了木 钗铜饰,身上也缠了一条条莫名其妙的丝带,竟似满身里开了个杂货铺子来,好多 久已无见的陈年古董竟一齐凑到她身上拼合在一处。那女子的身材倒袅袅婷婷。那 些孩子正在哄抢她手边篮里的东西。小稚身边的泥猴儿这时大叫了一声:“裳姐。” 那女子就转过头,她的脸上,被胭脂涂了一张血样阔嘴,两颊上脂粉厚厚的, 颧骨上却极不恰当地扑满了夸张的腮红,一双眉毛描画得黑而丑,额上偏偏贴了个 极差极差、想来是贵家女子丢弃的花黄。小稚看着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不知 怎么先替她悲哀起来。那女子的声音却很好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 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母性般的甜柔:“啊,泥猴儿,我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可已醒 了吗?” 小稚一愣,她明明该见到自己就站在泥猴儿身边呀。泥猴儿却冲他做了个鬼脸, 脸上还在笑,却装出一副哭丧的声音道:“姐姐,他、他、他……” 那女子疾道:“他怎么了?” 泥猴儿哭道:“他死了。” 那女子手一松,挎着的柳条篮一下就落在了地上,里面装的还有不少残剩的食 物。只见她的脸上一片惨然,轻声道:“死了?”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措的悲凉。泥猴儿一般小孩 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他抢上前去先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脸上忍着笑,不出声, 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稚这时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真有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 忽闪闪的睫,可那眼前象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隐隐的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了不安。 她脸上那一种失色却让小稚心头一酸——这个、就是那救了自己的裳姐了?——还 有人、还有人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死去如此失色伤心吗?这时他认真地看到 了她的眼,他小小的心里忽撕裂般一痛:他明白那个女子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了 ——她是个盲女,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虽极干净颜色 却极不搭配的装束,明白了她那丑样的眉与莫名其妙的饰物。一个盲女孩又能怎么 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对着镜时,如何梳画?他心里一痛,真不知她有没有那一面镜 子呢? 他轻轻走到那女子身边,拉了下她的手,轻轻道:“姐姐,泥猴儿是逗你呢。 我没死,我还活着,谢谢你了。” 他声音里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孩子的诚挚。一丝笑影从那女子脸上漾开,那是真 心的欣喜与微笑,她轻轻摸着小稚的头,却没有怒容去呵叱耍弄她的泥猴儿和那帮 孩子。那动作温柔而轻缓,让小稚这才失怙持的幼小心灵里几乎升起一种幸福的感 觉。只听她道:“你身子好了吗?肺里是不是还闷?你可真喝进了好多水呀,一条 江就差没有被你喝干了。” 小稚眼中的泪快要滴了下来,他是个很少想到自己不幸的孩子,可一想及,那 么深的水里,这个盲眼的姐姐是怎么跳进去把自己摸到救上来的,心里就忍不住想 哭。那边泥猴儿却已和几个孩子快抢光了篮里的食物,只听那女子轻责道:“你们 也别太贪了,留点儿给阿大阿七他们,他们今天去帮人哭丧,回来嗓子一定很痛, 你们留点好咽的给他们吃。” 泥猴笑应了,却缠到她身边来,一手摆弄着她身上的衣饰,口里嚼着不知什么 东西,轻轻夹着眼,一脸促狭地对小稚笑道:“我商裳姐好看不好看?你说,我们 给商裳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 小稚怔怔地望着他们,这姐姐身上的装束是这帮泥猴儿给打扮的?他怔怔地把 眼从那几个孩子脸上扫过,只见他们脸上还是那种带着一丝捉弄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由一闭眼:他不想看到、不想看到这样的欺诈与侮弄。 -------- 第四章 盲人的眼是怎样的一种黑 那女子的名字就叫作商裳儿。小稚跟她混了一下午,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她就 是这泥足巷里的孩子们的头儿。大家都叫她‘裳姐’,这泥足巷里的孩子有一半儿 是她捡回来的。 而小稚醒来的那个阁楼却也就是她的‘香闺’了。她每天照顾这些孩子们,从 阿大到十六儿,无论伤痛冷暖,都是要她亲为操心的。她自己每天到‘贺楼’去洗 碗——贺楼在汉口是个大酒楼。那活儿虽没什么钱,却可以带回好多客人们吃剩下 的吃食,只这一点,就基本可以保证那十几个孩子没有饥饿之虞了。她似乎很喜欢 小稚,把小稚单独带回了自己的阁楼,从袖子里摸出了半个雪梨糕,窃笑道:“你 把它吃了吧,可别给他们看到了,要不又说我总对新来的孩子偏心了。上次带了个 十四儿来,我偏心被他们看到了,事后小十四儿被他们整得好惨,吃的东西都被逼 着用手指伸到嗓子眼里呕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温柔,摸着小稚的头,一叹道:“你家大人还不知怎 么着急呢。你有地方回吗?如果没有,只好跟在我这里当小十七儿了。” 晚上的贺楼格外的忙。商裳儿象是怕小稚初来,被巷里的孩子欺负,所以特特 把他带在身边去了贺楼。她洗碗的地方却不在厨房,而是在门口。她那么一身怪异 的装扮,进门的客人有不少就对她轻挑地调笑。商裳儿只默默地低着头,认真地干 她的活儿。一时又有楼上的客人点着名儿的让她到楼上唱小曲。商裳儿的小曲唱得 并不好,还常错词儿,可一身怪异的装扮却每每能把那些闷得无聊的客人们逗笑。 一人道:“这贺楼老板当真会凑趣,也不知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当真给他的生 意添彩。你们看,是不是比玩杂耍的侏儒还来得精彩?” 商裳儿唱罢了又去楼下门口洗碗。看着她卖力的身影,小稚的心头不由升起一 点悲凉:他虽小,却已明白:原来他们要裳姐在这儿干活并不是真的要她洗碗—— 富贵人家吃饭本常要一个专责逗笑的‘篾片’,小稚在长安就有听说的,原来他们 把裳姐就当做了取笑的女蔑片。 又有一个客人进门,他伸手在商裳儿下颔上兜了一把,几个一起来的锦衣华服 的年轻人就哄笑起来。商裳儿抬了下她那双美丽的眼,小稚心中一痛,几忍不住骂 了出来:他们、他们这么锦衣玉食,人生能享有的快乐难道还不够吗?一定要找个 可捉弄的残疾女子才算‘十全儿’? 商裳儿的脸上却不见悲喜,她只那么淡淡地笑着。仿佛那尴尬的人生与她毫不 相干。 这时却又有人进门,小稚一抬眼,愣了下,那两人却是小稚下午在泥足巷边烧 饼摊上碰到过的那两个举止怪异的人。只见他们穿扮很不同,一个象个秀才,另一 个却象个生意人;一个眼中白多黑少,一个却黑多白少。他们看似没在意地上了楼, 在楼头坐定了后,要了茶,却不时探头出来盯上商裳儿几眼。小稚本就对他们好奇, 那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就更让他感到种不安。 这时偏有两个青皮凑了过来,只听一个向商裳儿狎笑道:“丫头,怎么?泥足 巷里你收的那十六个小童男还不够你消遣?又捡了一个?这个可还小些,你丫头的 口味可真怪,今晚儿跟了爷回去,让你尝尝小童男顶不了的那个鲜。” 商裳儿只低了头洗碗,象没听到一般。 那两个青皮却不肯干休,一把拎过小稚来,往他身上乱掐乱摸着,疼得小稚直 咧嘴。他不肯喊,知道喊了只会让裳姐更难过,咬着牙强忍着。商裳儿忽抬起眼, 那两个青皮见门口没什么人,互看了一眼,邪笑着就把小稚往酒楼后的一个黑漆漆 的小巷里面带,明显着要诱商裳儿追来。商裳儿果然站起身,小稚一声悲叫:“姐 姐,你别过来。” 然后他的嘴就被那两个青皮堵住了,他悲愤已及地看着商裳儿从灯火辉煌的门 口向这黑漆漆的巷子口摸来。这巷子里多有杂物,商裳儿跟得一磕一绊,口里低声 道:“快把我兄弟放下来。” 小稚看她脸上神情,似是不敢高叫,怕老板听到责她扰了酒楼的生意。那两个 青皮淫笑着,退到小巷深处,等商裳儿近了身,才狎笑道:“你个小妮子倒精乖, 知道自己瞎,故意穿成这么破怪。难为你那小弟阿大怎么想来,特特给你搞这么身 穿扮,叫你每天好赚些食儿回去给他们吃,也少被人揩油。其实大爷盯了你好久了, 你也没看着那么丑嘛。嘿,不是爷提点你,你被你精鬼儿似的阿大卖了你还不知道 呢。怎么,以后别跟那帮小泥猴混了,跟了爷我,包你有玩有穿。怎么,今儿咱开 门红,你先给爷们摸几把先?” 商裳儿却只一言不发。不知怎么,这巷子里这么黑暗,小稚却看到她一双盲眼 似在这黑黑的巷子里发出光来。那真是一双绝美的眼,看得那两个青皮直冒口水。 他们见商裳儿已入了套儿,一个继续捉着小稚,一个就探出一双手向商裳儿身上摸 来。小稚这一生还没曾真正恨过什么人,但这一刻,只觉,如果自己有力,自己手 中有刀有剑,一定要把这两个流氓宰了先。 商裳儿的眼里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对人世悲悯的神彩。那个青皮眼看就要得手, 忽然口里痛呼了一声,然后捂着裆就在巷子里蹲下身来。另一个大惊,才要叫,只 听一个才才长成的少年的口音道:“裳姐,你别怕,我看谁敢欺负你!” 那是一个刚变好声的似嫩似哑的男声,然后只听他一声唿哨,七八个孩子一齐 在这巷子里窜了出来,一声不出,缠在那两个青皮身上就是一阵厮打,又是撕又是 咬,咬得那两个青皮哭爹喊娘。小稚已脱出掌握自己的那人的手,他一脚就向那青 皮脚上狠狠跺去,只听那青皮‘哎哟’一声,然后,就有五六个泥足巷里的孩子缠 上他身来。这是一场无声的撕打,小稚还是头一次打人,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个污 浊的小巷里的打斗,但这种挣扎在暗夜小巷里的拼搏给他的震动一点也似不比余爷 爷那校场出刀、胡大姑那奋椎一击来得小。他似终于明白:在这没有道理的人间, 所有尊严,你想换得的尊严,都要靠自己的拼打挣来! 有好一刻,那两个青皮已叫起‘爷爷’求饶了,然后才见到那个十五六岁的半 大的孩子喝了一声:“放他们走。” 他的声音间自有他的一种气度,暗暗的小巷里是他才才长成的一个小男子的发 光的眼。他就是阿大,杜阿大——泥足巷里杜阿大。小稚也是到这一刻,才明白: 什么是争伐,又什么叫做江湖。 -------- 第五章 生意 商裳儿轻轻摸了摸杜阿大的头,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又带小稚向贺楼走去。 小稚在她腋下回头,见到杜阿大的眼里晶亮晶亮的盯着商裳儿的背影,脖子上初起 的喉节轻轻地一耸一耸。 小稚忽然好羡慕他。回到酒楼前,他趁空问商裳儿:“裳姐,他就是阿大?你 的打扮是他出的主意?” 商裳儿笑笑:“是呀。以后,裳姐照顾不到的地方,就要靠他护着你了。你别 看他凶,那是对外人,对自己兄弟,他可好着呢。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 说着,她转过一双盲眼望着小稚:“你是不是觉得裳姐穿得好乱?” 小稚不自觉地被她看得脸红。虽然明知商裳儿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不由 转过脸。只听商裳儿轻叹道:“你别怪阿大,他这主意不错,就是这样,你也看到 了,还有青皮来找麻烦。你还小,还不知道,在这世上,当个弱女子有多难。” 小稚怔怔地抬起眼,他看着灯火辉煌的酒楼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 他的父亲。以前他老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做那个不快乐的官,为什么那么忙,为什么 ——在重重阻扼下依旧不改不悔的硬挺硬捱,以至身去后都惹来‘东密’对他母子 的这么残酷的无休无止的追杀,但现在,他似懂了。他忽然好想长大,好想……做 官,要不做一个侠士。这个世界,不公啊,真的不公。他轻轻握紧自己的小拳头: 他要改变它,他要改变它! 酒楼的掌柜的见商裳儿带了个孩子来,偏今晚忙,如何会不利用?因见小稚眉 眼还干净,招招手把他招了去,叫他去帮忙侍候楼上的酒座,给小二打个下手。商 裳儿轻轻摸了下小稚的头,就把他推上楼去了。 楼上的人果然很多,小稚也被小二们呼来喝去的送这送那。小二们怕他小打了 碗,只让他送开水毛巾什么的。忙了有一个多时辰,好容易得了闲,小稚又被叫往 楼边窗口的那张桌上去添水。 那张桌上坐的却就是他认得的那两个眼睛长得好生怪异的人。他们见小稚清乖, 就叫他留下来,给他们添酒。不一时,只听那个白哥道:“好来了。” 那青弟就一回眼,果然他身后这时转来了一个三十有许的汉子。那汉子长得好 老,明明年纪看着不大,一张黄黄的面皮却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苍老。其实他五 官也算生得周正吧,却有些獐头鼠目的样儿,加上一脸暗疮,两只眼睛涩涩的,如 有色意,让小稚看了很不舒服。 他还是给那人斟了酒,只见那白哥并不太答理那人,反是那青弟笑着跟那人客 套了几句——原来他们也还是初会。只见那叫阿青的轻轻用一只牙签剔着牙,微笑 道:“我们可是有事要求你了。” 他面上神色对那男子颇为轻忽。轻轻啐了口什么:“你叫古三皮吧?” 那男子古三皮却一脸谄媚,极巴结地陪笑道:“正是。能给两位爷办事儿是我 古三皮的福份。” 那青弟哧声一笑:“你认得我哥俩儿?” 那古三皮一脸尴尬,摇摇头。 那青弟放下脸道:“那你跟我们虚客套个什么?” 他一沉脸,神色大是阴狠,看得小稚心中都一跳。只听那古三皮尴尬道:“是 天后街卢老大让兄弟来的。两位连卢老大都奉承得很,小的怎么会不开眼?” 那青弟似很以捉弄人为乐事,半含着笑听他诚惶诚恐地说着,似明知这小混混 的马屁拍不到点子上,但也不妨听听以为乐事。只听古三皮又道:“何况,卢老大 说,两位可是‘东密’上的来头儿呀……” 他一语未完,只见那白哥已变了颜色,重重一咳。他这一咳,吐气开声,似有 内劲。声虽不大,楼下的商裳儿都听到了,面色变了一变,抬了下脸。那古三皮缩 头一笑,似生怕打似的,先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小的胡说,小的胡说。” 那青弟却已大笑起来:“我们找你来,只是为了一桩生意。听说,你认识一个 我们一直要找的人呀。” 他脸上半笑不笑,阴阴阳阳地看着那个古三皮:“而且,好象和她还很有一腿。 你很能嘛!秘宗之中,多藏异能,女子多半还是绝世美女。我真想不通,她怎么会 把你看上了。” 古三皮一脸诌笑,搓手道:“这个,这个……二位爷又不是不知,小的是专吃 这碗饭的。女子们最傻,一欺二哄,没有不上套的……” 那两位却似没心思听他的花柳经,只见那青弟脸色变得好快,轻轻一咳,已正 容道:“我们不要你干别的,你可有没有听她说过‘暗湍岩’与‘醉醒石’六个字?” 他们两人似是把这句问话看得极重要,眼也不眨地盯着古三皮的嘴。古三皮搓 手道:“这个,这个,倒没听她提起过。” 那两人脸上就微有失望。“那你有没有见到她,身上无论哪处,可能是臂,可 能是腿,上面有一个在夜色下才能见的不是刺上却能隐隐发光的‘秘’字?” 古三皮尴尬道:“二位爷,你们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是个绝色。我勾上她,一 大半靠的是装个纯情男子的力,至今,至今……还没碰过她的身子呢。” 他这话说来,似是心中大感惭愧一般。 那白哥与青弟对望一眼,似是无奈已极。“你们最近什么时候还可以见面?” 古三皮面上登时转了神色,嘿嘿笑道:“不瞒两位说,那女子已被我迷得三魂 出窍了,想见她的话还不容易?随时都可!” 那青弟就冲白哥轻轻一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来。那纸是上佳的锡纸, 只听他道:“那么,明日晚上,就是月明之夜,你与她一会,记着,一定要跟她喝 酒。喝酒时,你把这一小包药下进去,让她喝下去,然后就没了你的事儿了,三十 两银子少不了你的。” 小稚心中一惊:这世上真的处处都是欺诈。古三皮并不先接那纸包,涎脸笑道 :“这个,这个,这么个绝色,三十两也太少了吧。” 那青弟一愣,然后一声大笑:“放心,这事你只要办好,三千两怕也有得你拿 呢。” -------- 第六章 无睹之恋 那一夜小稚睡得好不踏实,不断地梦到酒楼上那三个人的那一席谈话。他知道 他们是要害人,可恨自己救不了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又住在哪儿。 怕他体弱,又是刚被江水浸过,商裳儿那晚就特意让他睡在自己的阁楼里面。 后半夜,听他翻来覆去直是睡不着,商裳儿忽轻声道:“小稚,有事?” 小稚摇摇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让那么累的裳姐再操心。只听他轻轻道 :“没事。” 商裳儿笑道:“想妈妈了吧?” 小稚本没有在想,被她一问,却触动了情怀,把头藏入被子中,不吭声了。 只听商裳儿轻柔地道:“想就想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谁说就不兴想 妈妈呢。——来,到裳姐这儿来。” 小稚听话地来到她的床边,商裳儿轻轻把他拉进被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腋 下,轻轻用一只手拍打着他。晚上的她却也没有余暇卸掉脂粉。小稚被她轻轻拍着, 心里一下下松了下来,一会儿睡着了。可他觉轻,不一时,又醒了,悄悄睁眼,偷 眼看抱着他的裳姐,只见她那乱涂了脂粉的脸却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静好,轮 廓极美。她的头发被压在枕下,月光透过那半吊的小窗泄到这阁楼里来,轻轻地梳 吻着她白皙的脖颈。她正似在杷什么人儿想起,空空睁着盲了的眼,脸上那一种思 虑,象是小稚偷看到的母亲有时望着伏在案上赶奏折时累了睡着了的父亲的脸,那 是——那么静,那么淡,那么气宇悠悠的一种思恋。看到那表情,会让人凭空升起 一种幸福感来:原来,这人世,毕竟是美好的,因为还有这么美好的思念。 轻轻的玻璃上发出一声响,一个石子投进窗子里来,然后,巷子里响起了几下 或长或短的击掌。然后,小稚就看到商裳儿的脸上漾出一抹轻笑来。——那么美好 的笑,让小稚生怕让裳姐查觉到自己已经醒了,惊破她一个人——应只属于她一个 人美好的心事。 第二天,小稚跟着商裳儿到贺楼洗碗时,就觉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时那么宁定, 似是总是在忍着一缕笑意、总是忍着一种莫名的高兴心情。她轻快地洗着碗,手指 拂在瓷沿上的动作都有那么一股温情。那天他们早早就收了工,回到小巷子里,商 党儿又忙了半天孩子们的事,用一双盲了的眼摸出针,摸摸索索地给泥猴儿缝了一 晌他撕破的衣服,打发他们都去睡了,才又带了小稚上了阁楼。此时天色却已过二 更了。 小稚的觉轻醒,睡了有一更天,只听商裳儿轻轻起身。她轻轻给小稚掖了下被 子,然后自己下了床,她打在床头的有一盆清水。然后,她轻轻的脱衫解带,然后, 水声哗哗,她就着窗口的月光把自己清洗起来。小稚忍不住悄悄睁开眼。他这一生 都不会忘记月光下的那个少女的身体,水声轻缓,似也在诉说着一个女孩爱娇的心 事。月光就那么匀匀地泄进窗内,在她的身子上淌啊淌,淌过她胸前隆起的双峰, 淌过平滑的小腹,淌过纤长美丽的腿。 水与女儿真是一种极美的契合——商裳儿的身体原来那么莹白娇软,全不似她 白日里的形态,细密得沾不住一颗水珠儿似的。那滴滴水珠儿借了月光的魔法好象 变成了一颗又一颗莹光闪闪的珠子,轻轻地在她的身上亲吻流淌。她的双足纤巧幽 美,小稚在床上刚好能看到,只见到那水顺着她的脚踝那么轻盈地流下来,流在已 朽的地板上,流出一种只能隐于暗夜、不可为世人所见的那么一种千万年中也不能 再有不可重睹的幽丽。 小稚就是搜遍自己背过的所有文词也形容不出那一份幽丽呀!然后只见商裳儿 轻轻披起了自己的衣裳,小稚忍不住,轻轻道:“裳姐,你要出去?” 商裳儿在暗影里回眸一笑,哑哑的瞳子里有月亮的光彩:“是呀,小稚乖,别 出声,别让他们知道我出去了。” 她安抚似地转回来轻轻拍了下小稚身上的被子,小稚幸福得闭住了眼。她轻轻 在小稚头上留下一吻,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商裳儿轻轻的脚步才到楼底,小稚就忍不住,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跟下楼来。 他不一定要跟着裳姐,只觉自己再也睡不住。他下楼时,商裳儿已经不见。他顺着 巷子向里走去,天上的月色幽静素朗,慈悲得照得这污浊的小巷也生出一份幽丽来。 巷子尽处却有一段残墙,小稚顺着缺口走进去,里面居然是个不大的废园。园子里 草木零乱,但这零乱也被那月色梳理出一种零乱的静好。月色下,他用足寻着那几 不可见的小径,一步步踏着那月色,在小园子里独自徘徊起来。 才离娘亲,他的心思本来很乱,但这静静的月色似是理清了他的心思,心里对 这夜这月都生起一分感激之情来。他顺着小径走,也不抬头,小径的尽头似是个六 角小亭子,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然后他一抬头,只见那六角亭子里,有一个人衣衫松懈,正自静静地坐着。她 的头发轻轻披散,脚似是不耐那鞋子的破旧,踢掉它,露出一双天足来。然后小稚 一抬头,望见了她的脸——天!那是怎样一张脸,鼻翼、唇角、睫毛,无一不是这 人世不能有的一场完美。小稚的娘亲裴红棂当得上是长安第一等的美人,可就是她, 也怕没有这等丽色的。那容色真是太美了,全是这人世间所不该有不能承负的一场 清艳。而她,居然是商裳儿!那个在白天,穿着一件寿衣拼的衣装,梳着最荒诞的 髻,颠倒裳衣,有时都不由让小稚都觉得难为情的商裳儿! 她那么惬意地把白天为他人——比如杜阿大,比如市人——故故掩掩住的身体 在月光下舒展开来。那姿态,那神韵,简直已不可称之为美,只是一场——天然。 静好天然…… 小稚怔怔地惊‘啊’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嘴,倒不是怕惊动商裳姐,而 是怕惊触这一场他心底的惊艳。 商裳儿却已听出了他,朝他一笑:“小鬼头,你也睡不着,就这么摸了来?” 她脸上并不见怒意,她虽年纪不大,但这两天所见,小稚觉得她似乎就从来就 没有过怒容。小稚一时觉得心里都恍惚了。商裳儿招了招手,他就走到亭子上来。 商裳儿把他抱在怀里,轻轻道:“姐姐不是怕你跟来,是怕阿大他们知道。他们一 直不许姐姐见一个人。” 然后她脸上轻笑起来:“这班小孩儿,也会吃醋的呀。他们怕姐姐跟人跑了就 不要他们了。其实——怎么会呢?姐姐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这十七个了。但 姐姐是个女子,是个女子就要有人来爱呀。说这些你可能还不会懂,但你能答应姐 姐明天不要告诉他们吗?” 小稚乖乖地点了点头。 商裳儿摸娑着他的脸,唇边就笑了起来。 小稚轻声问:“那他是谁?” 商裳儿一脸轻笑,她轻轻的嗓音让那月色似乎都颤动起来了:“他是天底下最 好的人,最善良的,也最……温柔的。只有他不嫌弃姐姐。他说,姐姐虽盲,却生 得好看。他说自己也长得很好看,又俊朗又英武。其实他不说。姐姐就知他是又俊 朗又英武的了。姐姐最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讲自己那些光彩的过去。他真不是 一个寻常人呀。姐姐只恨,只恨盲了一双眼,无法把他亲眼所见……” 她的声音轻轻的,过耳如风。那么美好的恋情,那么温柔的情怀,小稚只觉心 里都听得轻颤得疼了。商裳儿轻轻抚着小稚的脸:“有些事,你还小,不懂得。不 知道这世界上,无论你是盲是残,但老天待人总是公平的,它会象给所有的人一样 给你一个同样的礼物……” 然后她轻轻抬起头:“这世上最好的礼物,那是……爱!” 她脸上有一种让小稚想依偎在她怀里总远不想起来的神情。这个世界真美好。 因为,还有让商裳姐能这么幸福的爱。 商裳儿的眼虽盲,可听力象极好,这时只见她的耳朵动了动,轻轻拍了拍小稚 :“他来了。” 小稚抬起眼,他好想见到那个让商裳姐如此幸福的男子。如果允许的话,他真 要谢谢他,谢他给这么好的裳姐一个这么好的礼物,谢谢他对裳姐的爱。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子,他的眼瞪大——嘴张开——舌头打结——再也发不 出一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里一声极痛苦的碎裂的声音,他的脑中只想及了两个字 :欺骗! -------- 第七章 毒酒 那是——欺骗。 ——赤裸裸的欺骗! 就算那个男子没有小稚想的那么高大英挺,就算他黄黄的面皮上生有暗疮,就 算他看起来有点獐头鼠目,就算——他利用商裳姐的目盲把自己形容得那么俊朗, 只要想到他给商裳姐带来的爱,小稚也能忍了接受。他甚至愿意闭了眼告诉商裳姐 :她爱的真是一个——天底下最最英挺——最最出色的男人。 但那来人,居然是贺楼上他曾见过的,那么猥琐地答应别人出卖一个绝色女子 的————古三皮! 小稚呆立当地。 商裳儿却已顺着脚步声迎下亭去。她太高兴了,口里都说不出话来。小稚只听 到自己心里一个声音在喊:不要! 不要、不要靠近那个男人。 但他喊不出,不只为震惊过甚,是为了,他怕惊醒裳姐这苦涩人生中难得的一 梦,怕她梦醒后会是什么样的容颜。 古三皮果然是情场高手,只听他的声音全没了猥琐,只是那么温柔宽厚。他轻 轻揽住商裳儿的肩,口里轻责道:“眼睛不好,就不要疾走,要是摔坏了我可怎么 好?” 商裳儿轻轻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古三皮轻轻地兜起商裳儿的下巴:“让我看看,我们的裳儿今晚会有多美?” 然后他的笑声更轻快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虽然我见过的美女已 都可称为极品了,好在——” 他声音恰到好处的一顿:“我虽配不上你,但我还带来了一样配得上你的东西。” 说着,他就轻轻扶商裳儿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对小小的锡制的杯 子,“这是两个杯,银杯,我可是从‘古月楼’花好多嘴皮才让他们出让的,这是 他们的镇楼之宝了。但除了这雕镂奇绝的银杯,又有什么配得上我的裳儿的朱唇?”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皮囊,轻轻在商裳儿眼前晃了晃,怜惜地象是想起她 看不到,轻轻解了索,在她鼻下摇动了下:“还有这花雕美酒。” “这是陈年花雕,听说绍兴那边,女儿一出生就要埋起的,等她花烛那日好用。 不为别的,只为这典故,为这好名,我们今夜银杯,也正好用这美酒。” 他轻轻地已斟了两杯,小稚分明看到他的手中有个纸包,往那杯子里弹了一弹, 然后他把两个杯子放在石上,拥着商裳儿的肩,轻轻道:“我从长沙好容易赶回来, 就是想在这月满之夜,能和你静静相对,喝一口清酒。” “名花倾国两相欢——人世之中,是再不会有这等清福了。” 他小心的挑了一杯塞入商裳儿手里,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轻轻道:“裳儿,喝 下咱们这第一口共饮的酒。” 他的声音有一种滞涩的温柔。商裳的容颜似乎在他的温柔里都要饴化了。她轻 轻端着那个杯子,几乎不忍一触唇的——不忍哪怕是一舌尖一舌尖地将之舔尽,恨 不能舔之一生,珍爱一生,品位一生的。 ——小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拚力大叫起来:“别喝,那是——” “毒酒呀!” 这一声突出,让亭外的两个人一惊。古三皮一抬眼,已认出小稚。他神色变了 变。商裳儿的手一抖,但忙忙稳住,象怕泼溅掉一丁丁点。只听她轻声道:“小稚, 别胡说。” 转向那男子道:“三哥,你别生气,这是我新得的兄弟小十七儿。我没想到, 他才来,就也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 但她的声音娇娇弱弱的,还含着轻笑。但那份开解,似不是在解释给古三皮听, 而是说给自己。她把那杯酒身唇边凑去,似乎生怕古三皮不满一般。小稚已再也顾 不得,大叫道:“是一个白哥和一个叫阿青的叫他下了药的毒酒。裳姐,你别喝, 我说的是真的,那晚我在贺楼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我如说一个假字,叫我——遇 风形散,沾雨骨销!” 说着,他已飞奔而来。 古三皮一脸怒容道:“你胡说!” 商裳儿却已转过脸,对小稚说:“你说的——是假的。” 她的脸上静静的,有一种让小稚恨不能承认自己见的听的都是假的的神情。他 站住身,不敢再开口,可喉头那耸动哽咽的哭声却再也忍不住喷发了出来。 商裳儿摇头笑道:“你说的是假的。” 她看着那杯酒,用她的盲眼看着,一只手轻轻在抖,嘴里轻轻笑道:“你说的 是假的。” 然后,她以一种强迫的神情缓缓把那杯毒酒喝了下去。 -------- 第八章 暗川岩与醉醒石 小稚怔怔地望着她把那一杯酒喝下去时的神情,喉中却再也喊不出一句。他的 胸脯不断地起伏,想:裳姐,裳姐,你已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但你依然情愿一试。 他本还不明白商裳儿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说谎,为什么还会把那酒饮下去?可商 裳儿那毫无神彩又似蕴含了无限神彩的望向他的盲眼却似在极苦涩极厌倦地对他说 :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当然应该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 更该一饮而尽。 小稚不知这一杯酒下去后裳姐会是何等形状?他忽然有一种希望这如果是毒酒, 也是种很烈很烈的毒酒的愿望。他虽小,但迭遭大变,好多大人才能明白的心情他 也能体会——如果,如果自己遭受了这一生最无法承受的欺骗,那他是不是也会情 愿一口饮尽那杯毒酒?情愿从此长眠不醒,也不让那个这场人生污浊中难得一做的 梦不再醒来? 那种醒来,会是怎样的心痛。 而毒我一杯——也胜过那终生梗梗,不敢回思的一场场梦冷三更! 那一杯酒下肚后,商裳儿的脸上有了一种痛苦的神情。她却轻轻闭上眼,似乎 对这场人世好倦好倦,倦得不想再将之看上一眼。古三皮也不知道这一杯酒下去后 她会是何等反应,只见商裳儿轻轻软倒,那么衣衫薄薄地倒在了那么冰凉的石上。 好一刻好一刻,古三皮轻轻用手触了触她的肌肤,似乎发觉,她的肌肤也凉了。 小稚的心也凉了下去,心中曾有的一点孩童的热情、稚嫩的幻想似乎就在那渐 凉中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月华如水,卷裹去这人间最后的一点热力。时间很长, 又象很短,那古三皮探了探商裳儿的鼻息,然后手一滞,似是心中也有一丝苦涩与 无力,然后他一抬头,看到小稚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见证自己恶德的最具反讽的 一种纯稚。他忽然暴怒起来,一跳跳到小稚面前,一个大耳光向小稚脸上抽去: “死小鬼,几乎坏了你古爷一桩大好生意。” 小稚木木地没动,可那不动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对他的怒意,那是由恐惧而生的 欲将之逃避的故意点燃的怒意。只见他一巴掌一巴掌抽在小稚的脸上,口里怒骂道 :“小贱皮,小贱皮!你是个小贱皮!” 小稚一声也没有哭,他看着月光下石头上的商裳儿,觉得人生中最后一点生之 依恋也已离他而去。生是什么,在九死余生逃避过那样一场一场追杀后,就是为了 活下去面对这样一种欺骗? 园子里这时却跳进了两个人,正是那个白哥与青弟。那两个人疑惑地对看了一 眼,只听白哥困惑道:“怎么?她真的死了?难道我搞错了?她不是暗湍岩里出来 的?她身上没有醉醒石?” 小稚得了这个机会,挣脱开古三皮,跳到商裳儿身前。他没有一句话,也没有 一滴泪。他忽然明白了商裳姐最后的感觉。他对这场人世终于厌了。只见他忽抬头 对那白哥青弟说道:“我不知道什么醉醒石。” “但我知道,你们是东密的。——你们不想建功吗?现成的就有个最大的功劳。” 他轻轻拨下商裳儿发上的一枚钗子。轻轻笑了下:“你们东密是不是在找一个 小孩儿?他叫小稚?——他就是我,我就是小稚。” 他抬眼看了下天上的月亮——如果这样可以帮娘和五剩儿、余爷爷一把,他也 只能这样了。 那青哥白弟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小稚轻轻一笑:“肖愈铮是我爹爹,裴红棂是我娘亲,《肝胆录》的所在只有 我知道。可我和她失散了。” 他唇角苦涩一笑:“我掉进了长江里。” 眼看着白哥青弟就要跃来的身影,他忽把那根尖利的木钗用尽全力向喉中一刺 ——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爹爹,小稚太小,来不及长大,来不及象你一样和 这污浊人世倾力一斗,就让我逃吧,跟商裳姐在一起,她是个——好可怜好无辜的 一个女子啊。 白哥神情一变,手已一挥,一枚戒指打出,打得小稚手一偏,可那钗还是歪歪 地刺进了他细小的脖颈里。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一滴一滴,跌落下来,直滴进商 裳儿那微启的唇角里。 小稚犹欲再刺,白哥已飞跃而到,一把夺去他手里的木钗,狞笑道:“小子, 失之东隅,得之桑隅,好容易一个大功,我还没建呢,你就想死?” 小稚失血不少,他静静地抬起眼,难道,这个人世,死也这么不易? -------- 第九章 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就在小稚愣愣地俯在商裳儿身上,白哥青弟相顾大笑、拿钱打发掉古三皮,古 三皮转身远去时,小稚忽然觉得身下的商裳儿的身子动了一动。 他微微一愕,白哥与青弟还在那边窃窃商议着小稚的事——他们对长安城发生 的一切并不熟悉,只知总堂下了通辑裴红棂母子的重令,双方正在就自己所知对着 消息,全没注意到商裳儿的异动。 这时忽听小稚一声惊‘啊’,只听他低声道:“姐姐,你醒了?” 商裳儿轻轻睁开眼,舔了舔口角咸涩的血滴——那是小稚的。她脑中恍恍惚惚, 却已听得白哥与青弟的对话,微微一叹道:“原来是还没到死的时候。” 白哥青弟耳目灵敏,已发觉不对,齐齐转头,见到商裳儿醒来,反似得了宝一 般,齐声大笑:“没想你果真化得开‘多罗密’之毒。” 商裳儿缓缓站起,她轻轻从口中吐出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叹道:“你们不就 是想测试一下我到底有没有‘醉醒石’吗?” ——‘醉醒石’为秘宗异宝,无论何种毒物,只要口含着它,俱都能解。只是 它有一样限制,那就是:必须见血乃生效用。商裳儿一杯‘多罗密’毒酒入口,心 中已万般绝望。她不想再看一眼这个人世,也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所以她并没有 咬破舌尖以解此毒。没想,小稚无意间滴入她唇角的血滴却唤醒了‘醉醒石’化毒 的奇效。 她仰首向天——原来,小稚这孩子也是东密追杀的对象。这个人世,这些争伐, 这些无助的孤弱,倒是不容她想去就去的了。 她轻轻把小稚拉到身边,用手摸索着在他颈上寻找着那个伤口,轻叹道:“十 七儿,怎么?你小小年纪,这人世对你还长得很,就不想活了?” 小稚微微害羞。见裳姐醒来,他似乎觉得人世里残余的微光又在他眼前浮起了 一丝希望。只听商裳儿道:“那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很大很大的密秘。” 她空茫茫的眼望着这个荒园的上空:“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从天竺传来的 教派,他们留下了很多秘典。那秘典中记下了很多前人对人生思索而得的秘悟。以 此秘典为基,这教派传入中土,除‘大乘’‘小乘’于世间名声甚噪之外,最初传 入的却还有一个秘密佛教。这教派进入中土来又化为‘杂密’与‘纯秘’。如今追 杀你的‘东密’就属于‘杂密’。让他们最不放心的除了天下争斗外,还有一个一 直喑隐于世的‘纯秘’。那也就是‘秘宗门’了。他们费尽心力就想找到‘秘宗门 ’的人。因为‘秘宗门’中有一句隐语,那隐语传自先贤‘耆域’。那就是——多 罗多罗奄答波罗哞尼密。” 她轻轻一摇头,解释地对小稚道:“翻为汉语,大致意思就是:当一切——雪 逝、冰消、风流、云散……” 小稚怔怔地抬起头——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天上月华如练, 这一句中的意味与悲凉,却让他久久默然。 只听商裳儿道:“许多年后,很多人都传说,如果有人解透了那句隐语的含义, 他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当她说起自由两个字,面上就幻化出一丝神往的光彩。她轻轻抚着小稚的头: “可惜无数的先贤大哲,都没有猜清这句隐语的含义。小稚,你年纪正轻,答应姐 姐,如果你有生一日,能帮姐姐猜出这句隐语的含义好吗?——姐姐,姐姐大概猜 不出了,但姐姐还想从你口中,领悟到那份真正的自由。” 她是用一段本门秘事引发小稚的生存之念。小稚果然听了进去。那边的白哥青 弟也似听了进去。只见商裳儿掠了掠鬓,低声道:“你们想来就是东密中这几十年 一直没有死心的‘探秘’组织中‘六识’的门人了,青眼放歌俱未老、白眼看它世 上人——白哥与青弟?” 商裳儿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如果那样,我倒不能放你们回去了。” 那面白哥青弟面色一变:“你果然来自暗湍岩!小妮子,你说吧,暗湍岩到底 隐藏在哪里?” 商裳儿却轻轻整顿了下自己衣裳的领口。夜很凉,那两人见她的动作,却已一 惊,互顾一眼,惊道:“不好,这小妮子原来修过‘秘门’秘术。” 他们口里说着,一个个眼里已神色大变。只见白哥的眼里一双瞳子几乎全隐去 不见了,剩下的全是白眼,而青弟的眼中瞳仁渐大,黑黑的眼珠几已填满了整个眼 眶。可商裳儿那一双盲眼一顾盼间,已迎上他二人的眼,似乎发出种幽微的光来, 又似乎变成一个深深的黑洞,要把这荒园中所有的光吞噬而尽。白哥青弟的眼神不 由自主地就向她那一双盲眼投去,投入之后,再不能动,只觉那眼中幽幽深深,他 二人就似全看不见了。白哥预先知警,忽向自己鼻上痛捶了一拳,喝道:“是‘阿 睹’之术!” 他藉这一拳,人已惊醒,然后一个身影就腾跃而起。青弟也为他一言惊醒,忽 伸双指似向自己眼中一抠,手指上就沾上了黑黑的颜色。只听他们喝道:“青眼高 歌,白目阅世!” 话声中,两人已齐齐向商裳儿袭来! 商裳儿一声轻叹,在轻叹中忽然双手一分,一件罗衫就被她轻轻脱下。只见明 明的月光下,她解衣后的胴体在月光下轻轻一闪,几不容人所见,手里的罗衣翩然 而舞,已重又穿到身上来。只听口里轻叹道:“欲减罗衣……” “欲减罗衣——寒未去……”,小稚怔怔地望着她,只见荒园中商裳儿的罗衣 时穿时解,翩然飞舞。就在她的习舞之间,时间在小稚眼中已失去了其一向迢递难 期的跃动,那一刻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长得只觉得这人世间只剩下商裳儿穿衣 脱衣的动作了,短得又不及让人看得清商裳儿那解与穿之间一舞如旋的身体。泥足 巷的荒园中,只见到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上下纵跃,而笼压在他们身上眼中的只有 那一具弱不胜衣的商裳儿的身体与一件罗衫的飘啊飘。然后衫影忽敛,这个世界的 光阴似忽然开始走得好慢好慢。小稚看见那件罗裳轻轻从空中极缓极缓地垂落,重 又罩在了商裳儿的身上。然后,月华忽明,好明好明,那是小稚这一生见过的最明 的月夜,明如白昼。商裳儿一停之下,罗衣舞罢,整个世界竟有了重新安稳了的感 觉。小稚只觉得好静好静,而自己的心里也好定好定——当一切、雪逝、冰消、风 流、云散…… 罗衣舞过,那一舞舞过了雪逝、冰消、风流、云散……,而这个世界,只剩下 冰雪无语寒夜中的你那难掩难遮虽千万人也难及的光彩。 小稚忽然想哭——为那难以自扼的光彩。 然后,他见到白哥青弟的身影已萎然倒地。他们的一双眼至死都不信似的空空 地睁着,可一双瞳仁却已非平时的异象,恢复了常人的大小。商裳儿‘欲减罗衣’ 之下,已破了他们平生苦修的‘青白眼’异术。而她的出手,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 杀气。那不是杀伐的凛冽,而只是一场消融——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 第十章 寒未去 暗湍岩的功夫诡异深秘一至于斯。小稚也算见识过好多位高手的出手了,如龚 海,如余果老,如胡大姑。但这一场消解之战,却也看得他瞠目结舌。 商裳儿罗衣重著罢,忽然变得好倦好倦。她无睹之目里却含着这世上最后最空 茫的悲情,走近青弟白哥身前,轻轻伸出一双手,手中的药粉和着那月光轻泄而下, 白哥青弟的身体就在那月色下消失融解,渐渐只剩衣履。——这一场生命,这斗不 完的争斗,最后也不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罢了。 小稚忽有一种好同情的感觉,同情白哥、青弟,同情彼此那一样有涯的生与无 涯的忧虑:生究竟是什么呢?——这场生、究竟又是什么呢? 商裳儿却在对着两袭残余的衣履轻轻地用小稚所不懂的语言念着一篇《往生咒 》,似是要把那白哥青弟犹未远去的灵魂送入一个没有争轧、没有苦涩的极乐之界 里。 小稚默默地听着她唇齿间轻吐而出的声音。那象一句隐语——多罗多罗奄答波 罗哞尼密——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可这一句又倒底是个什么含义? 当早晨的鱼肚白重又明白入那扇歪歪斜斜的木窗里时,平庸而劳碌的一天又重 新开始了。小稚怔怔地睁开眼,裳姐却已经起身,她的脸上又化上了那怪异之妆, 那件杂锦寿衣极端好笑地穿在了她的身上,小稚却再没有一丝好笑的感觉。他似明 白了一个道理:这人世上,所有的超俗之美与越轨的一切卓异如果不想矢折而终, 最好还是沉埋于一个最拙劣的面具里。 泥足巷里的孩子们也渐渐起身,商裳儿要操心的依旧是如何补足他们今日的吃 食。下面传来了杜阿大的声音,原来今天他又要带几个孩子去找办喜事的人家讨豆 腐饭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商裳儿也不恼,最后杜阿大不耐烦了,冷着脸 喝了一声,一众小泥猴儿们才互看一眼,个个噤声,看来这阿大在他们中间还是很 有威严的。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从小稚来到这泥足巷,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有余了。 一切似乎都重又归于平静,有时小稚独坐在巷口,怔怔地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由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一生是不是就要沉浸在汉口这布满了油烟与暗污的泥足巷 里了。那天晚上,他又睡不着,空空地睁着一双眼,想:怎么那个梦那么久都没有 做了?——在长安时,记得那时才五六岁,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 隐秘之梦,梦中,有一个好标挺的年青人来到他的梦里。一连几天,他都会在梦里 梦见那人,可他总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脸上的一双眉,那是——剑眉。那 人总会在梦里跟他说一些好奇怪的话:比如如何气走泥丸,如何精回紫府,如何神 聚三焦。那人叫他不要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娘亲。他做到了。这几年以 来,他几乎天天都要在所有能找到的空暇时间照那个人在梦中教他的做。这样的梦 每年他都会做一次,一做就是几天。那人每次都有新的东西教给他。可如今,已又 是五月了,又到做那个梦的时间,可那梦中的人还会来吗? 小稚睡不着,不由又照着那梦中之人教他做的再来了一次气走泥丸、精凝紫府, 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健旺了很多。他的两只眼大大的睁着,忽然想:那个梦是在长安 城做的,自己现在已出了长安,那梦中人再到长安还找不找得到自己呢?小时听父 亲说书,说汉武帝小时别人老问他是日头近还是长安近,如今他可真是觉得——日 近长安远了,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忽然忽然,他就开始好怀念好怀念那个他从小 长大的长安,那个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的他有些无聊又总是平安的童年,想 念那个梦。这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由轻轻起身。今夜是个月弦如钩的夜,他 忽想再到那个荒园里走走,他近来有些爱上那个荒废的园子了。泥足巷里的小伙伴 虽然多,他也好喜欢他们,但他,不知怎么,觉得自己毕竟和他们是不同的,也不 全和得来的。那种感觉,叫做——孤独。有时想想,如果自己也能那么投入的和他 们一起玩进去,他一定会忘记很多很多,很多不快、很多苦涩。可那不快与苦涩是 和他这短短十年多的日子里最亲密的人紧紧联系在一块的呀。虽然好多时他都想忘 记,但,他又怕忘记。忘记了那些悲苦是不是就等于忘记了那曾和他同历过那些悲 苦的最亲近的人呢?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想起了娘,眼圈一红:娘,娘呀、你现在在 哪里呢?是不是也在想念着你的小稚?在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如果再没有小稚,这 样的夜晚,你将怎么捱过呢?会不会象是父亲去后我偷偷看见的你整晚整晚的独坐 无眠? 荒园里月光幽隐,很静很静中,小稚却偷听到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那声音 悄悄的有些诡密的味道。他虽小,但经的事已多,不由就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地。只 一刻,只见两三个身影已腾跃而去,一个半高的身影在园中远远地怔怔地站了一会 儿,就向园外挪来。及近了,小稚才看清他是谁,不由叫了一声:“阿大哥。” 那半高不高的身影却正是杜阿大,他见到小稚,猛地一愣,脸上的神情瞬息变 了几变:“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小稚怔怔道:“我睡不着,就出来了。刚才的人是……” 他一语未完,就看到杜阿大的脸色,已觉出不该问。杜阿大脸色微变了变,小 稚缩口不再追问,忽见杜阿大面上笑了起来,冲小稚道:“十七儿,我给你看一样 好东西,你可不能告诉人呀。” 小稚点点头,他一向很佩服阿大哥的。阿大的袖子中象笼了个什么宝贝,示意 他去掏。他伸手去掏,才伸进阿大的袖子里,就觉得指尖象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那 一痛真是痛的钻心。他怔怔地看着杜阿大,可那痛已转眼不痛了,接下来的只是麻, 一阵阵难过已极的酥麻直传入他心口里。然后,他最后的印象就是:杜阿大脸上笑 着笑着,袖口里盘出了一条蛇,黑白相间的花纹斑驳的蛇。 -------- 第十一章 “秘”为不可言之密 小稚迷迷朦朦地醒来时,只见已是黄昏,人中上很疼,似乎刚刚有人用力地掐 过。然后他感到头上冷冰冰湿淋淋的,似乎给人浇过冷水。然后他听到杜阿大在门 外的声音,那声音是惶急的,只听他道:“裳姐,不好了,小稚被毒蛇给咬了。” 然后是商裳儿错乱的脚步声。她口里急道:“他在哪儿,怎么会给蛇咬了?还 没事吧?” 杜阿大慌乱中不失冷静地道:“我也不知,今天上午我在荒园那儿发现的他, 只见他手指上有块黑伤,现在整个身子都肿了,再不救,只怕就没救了,所以才叫 人到贺楼找你。” 商裳儿急急地走上阁楼来,一见小稚,伸手先在他头上摸了摸,滚烫,又细验 了下他指上的伤痕,舒了一口气:“还好,不太晚,还有救。” 说着,她在袖中就摸出了一块小石头,齿间轻咬,已咬破舌尖,滴出了一两滴 血。她把那块小石头醮了舌血塞进小稚的嘴里。小稚只觉口里一阵微苦——他舌头 本已肿了,全没感觉,这一下虽苦,但让他有一丝兴奋的感觉:终于能感觉到苦了。 商裳儿叹道:“这孩子,命怎么就这么不好?他中毒时间长了,看来只好让他多含 一会儿。” 只听杜阿大道:“裳姐,你也好累了吧。喝杯水。” 不知怎么,小稚心里就隐觉不妥,可他出不了声。商裳儿心神松懈之下,全然 不觉,接过了水就向口里饮去。小稚发觉那‘醉醒石’当真奇效,一丝清苦清苦的 感触在他全身游动,似乎整个身子慢慢就活泛开来。杜阿大却已走到他身边,背对 着商裳儿,伸指硬从他口里掏出了那块‘醉醒石’。 商裳儿一杯水饮下,先开始着急,还没感觉,忽然就有了丝软绵绵的味道。她 本为‘秘宗’中人,一惊之下,已觉不妥,惊道:“阿大,这水你从哪里来的?” 杜阿大怔怔道:“就在厨房里拿的呀,今天是小三儿挑的水。怎么,不对?” 商裳儿已疾跃至小稚身边,轻声对阿大道:“有人下毒!是我对头来了,你快 下去,带了他们走,走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我如果不去找你,你们就一定不要回 来。” 小稚只觉眼中一湿。他看着杜阿大的脸,发现杜阿大眼中也有湿意。 然后,商裳儿轻轻掰开小稚的嘴,却惊讶地发现:他嘴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杜阿大也走了过来,惊道:“裳姐,他是不是把那块石头吞下了肚里?怎么, 水里有毒?裳姐,你没事吧?” 商裳儿只觉身上一阵阵软,这是‘东密’的‘陀罗蜜’,她岂会不知。这毒虽 没有她前日中的‘多罗密’那么烈,但更难解。没了‘醉醒石’,她是再无法解去 的。她心中只觉一阵悲凉,低声道:“阿大,你快抱了小十七儿走。记着,我不去 找你们,你们一定不要回来。” 说话间,她已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不由地向地上软去。 杜阿大疾去扶她,柔声道:“裳姐,可你怎么办?他怎么会把那石头吞了下去! 这石头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你告诉我,我背着你再去找!” 商裳儿一双眼重又变得空空茫茫的:“来不及了。找到也来不及了。就是来得 及,那下毒的人又岂会容你我去找?” 小稚却已明白杜阿大此举的用意,他在问‘暗湍岩’的所在——他是在打探‘ 暗湍岩’的所在!他看着杜阿大的脸,真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人世的欺诈一至 于此,连他也要来骗裳姐吗?连他也要骗裳姐! 杜阿大只疾声道:“裳姐,你快说呀,我背你去!” 小稚情急之下,只觉一股气息自泥丸直冲紫府,口里似乎已能活动,开口急叫 道:“是他下的毒!” 他眼中悲愤:“那蛇,也是他用来咬我的!” 他真的不忍心告诉裳姐这么一个残忍的事实,但他必须说,必须! 商裳儿的脸色一下沉静下来。阁楼中一时一片默然。半晌,她道:“阿大,是 真的吗?” 杜阿大已向后一跃,退到了屋角。脸上一片愧色,却仍镇定道:“裳姐,是真 的。” 商裳儿一双空空茫茫的眼那么茫然地望着他,口里木木然地道:“为什么?” 阿大的脸上却一阵激动:“那晚,荒园里的事我也看到了。裳姐,我只要你给 我一个机会!我找到了东密,我答应那个言长老,只要探听出‘暗湍岩’的所在, 他们就会把我收入‘东密’,还有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裳姐,我们这些年被人 欺负的有多苦!我不是要骗你,我只要这一个机会。你告诉我,我入了东密后,无 论如何,就是爬也要爬上去。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再也不用到贺楼 去洗碗,再也不用面对那些青皮们的嘲笑与调戏。只要我学会了东密的武功,能利 用他们的声势,哪怕有一人动了你一根头发尖,我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照 看好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的。裳姐,我们不能一辈子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只觉得口里好苦好苦,她倦倦地道:“你要武功,你要有势力,可你要 真的有了那些后,欺压别人以逞已欲,那时,你又和欺负我们的人有些什么不同? 每个有权力要权力的人也都是在说要为他最亲爱的人博得一丝生机呀。” 杜阿大的眼里却爆出光彩:“那些我不管,总之,为了你,为了这些小弟,我 也不能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的脸色已白如冰玉。她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不该离开那里。也许, 暗湍岩中的人说的不错,这不是一个我能存活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带了小十六 儿们先走。东密的人不是那么的好相与。你该不会已告诉了那言长老小稚的身世吧?” 杜阿大脸上泛起一丝羞辱,怒道:“裳姐,你真把我当成了没心肝的人?” 商裳儿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知足的神情,叹了口气:“那就还好。只要我知道你 还没……全忘彼此患难情谊,裳姐就不再责怪你了。” 她神色一变:“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脱了。” 她静静地把头转向窗外:“他们来了。” 窗外忽轻轻响起两声拊掌,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耳力。” 另一人道:“中了‘陀罗蜜’还有如此听力,果然非凡,无怪阿白阿青都折在 你的手里。” 最后又有一人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是来了。” 语声未落,阁楼里已多出了三个人。那三人长相特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 好老好老,他们的身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都生有异相。只见头一个 老者的眼睛高高凸起,另一个的耳朵很长很长,最后一人,说话时,他口里露出的 舌头居然不是红色,而是青色的。 商裳儿叹了口气:“东密为了追查‘秘宗’隐语,真算不惜工本了。百六十年 来,从不间断。如今为了小女子,居然出动了‘六识’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识 ’中的闻、言、目连三位长老吧。” 那三个老人看着商裳儿,仿佛看着一件久寻不获的至宝。其中一人道:“多少 年了?” 另一人——那双目凸起的目连长老道:“四十七年了。” 他轻轻一叹:“从我们加入‘探秘’,已有四十七年了。” 那舌色泛青的言长老叹道:“我们寻得辛苦,无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尘 世,又如之奈何?” 最先一人——那闻长老忽对商裳儿一躬腰,竟行了个大礼,口里喃喃道:“谢 谢你。” “谢谢你让我老哥儿几个在久寻一生后,终于有可能找到那句隐语的暗秘。我 不会难为你们,只要你告诉我——‘暗湍岩’在哪里,还有《不空罗索陀罗尼经》 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诺,让这阿大入东密门墙,我们东密六识会将毕生绝艺 传之于他,不负你相告之德。” 商裳儿却闭上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她的眼虽盲,不知怎么,这一睁之下, 却有一种明明净净、就是明眼人也没有的清荡之色。她轻轻对阿大道:“阿大,你 过来。” 杜阿大篡紧了拳头,犹疑了下,走到商裳儿身边。 只听商裳儿叹了口气:“我为誓言所限,不能告诉别人暗湍岩的下落,因为此 语一旦流传,以东密作风,暗湍岩今后必然烦恼无限。” 她的盲眼温温凉凉地看着阿大:“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除了暗 湍岩之外的秘密。你知道这个秘密,已足以让你身入东密了。” 她轻轻抚了下阿大的头,唇边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个男人不甘沉埋的 心。” 她忽把嘴凑在了阿大耳边,极低极低地轻轻说了一长篇的话。说完后,她拍拍 阿大的头:“记住了?” 杜阿大点点头。 商裳忽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只望你不要忘了对小二小三到小十 七的承诺。”说着,她脸上漾开了一种平静已极的笑,似是明知对这些泥足巷里的 孩子今后的托付并不算好,但在这个人世,也只能如此了。小稚躺在地上,已惊愕 的发现,商裳儿一手抚着阿大的肩,另一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锋 口正对着她自己。他正想大叫,已见那剪刀已经刺下。杜阿大的脸上却一笑,忽一 伸手,缠丝解腕,虽不算高明,但商裳儿此时全身绵软无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夺 下。只听杜阿大道:“裳姐,我还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后要偿报你的恩 德还没还呢,你怎么能去?” 商裳儿怔怔地用一双盲眼望着杜阿大,跟他相处这么久,她久知他是个有担当 也有心机的孩子,可也没想到……小稚忽然一跃而起,一口就咬在了杜阿大的手上, 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夺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 已然见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跃而起,一把就将那石头塞进了商裳 儿嘴里。商裳儿一愕,一丝微苦在她舌尖泛开,那‘陀罗蜜’之毒已在‘醉醒石’ 奇效的化解里。 奇的是那三个老者居然都没有出手。他们静静地等着商裳儿恢复力气。直到商 裳儿重又站起,他们才道:“‘秘’为不可言之密,你即为此隐语不惜身死,我们 也无法迫你。” “但如今,你毒力已解,可不可以答应我们三个老朽,任挑一人与你一战。你 如果败,就告诉我们‘暗湍岩’到底在哪里?” 商裳儿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不作一声,一手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跃去。 -------- 第十二章 “离骚”! 这一追一逃,商裳儿与那三个老者都奔走得极快,小稚只听到风声在耳边飞呀 飞。快有个半时辰时,商裳儿已气喘吁吁。她忽站了下来,他们竟又已来到了舵落 口。舵落口边,夕阳如醉。商裳儿茫茫地立在那里。闻、言、目连三位长老转瞬已 至,他们却不似商裳儿的筋浮气喘,分明还未尽全力。 他们三人成个品字形把商裳儿和小稚围在中间,彼此都久久无语。半晌,那耳 朵极长的闻长老忽叹了口气:“姑娘,我们也不想这样。但你如一定不说,我们只 好动用‘天听’之术了。” 小稚不解‘天听’之术是何诡异,只见裳姐的脸色一变。那三位老者的面色似 乎也颇为无奈。不远的就是舵落渡口,人间熙攘的人流正在重复着那一场场此岸与 彼岸间的‘渡’,江风余日,日日如此,代代如此。忽然那言长老面色一肃,轻启 唇齿,口里已低声诵道:毗卢遮那本地常心,即是花台具体,四佛四菩萨,醍醐果 德,如众实俱成。十世界微尘金刚密慧,差别智印,犹如鬓蕊。十世界微尘数大悲, 万行波罗蜜门,犹如花藏。三乘六道,无量应身,犹如根茎条叶,发晖相间…… 他的声间悠悠慢慢,语意平缓。商裳儿轻轻叹了口气,是《大日经疏》。 她忽把小稚轻轻置地,往小稚手里塞出了一枝木钗,低声嘱道:“小稚,裳姐 求你一事。” 小稚疑问地看着她。 商裳儿轻叹道:“他们东密‘六识’的天听之术,折人心智,蔽人灵窍,惯迫 人吐露此生心底最隐秘之秘事。裳姐不知抗不抗得住。如果裳姐实在抗它不住,那 裳姐求你,你一旦发现我眼珠疾动之时,就把这支钗子刺进裳姐的眼睛里,要刺得 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则,此秘一吐,裳姐以后无论天上地下,此生魂灵,将 永远愧对,永不安生。” 小稚还在愕然,耳中已听那言长老继续絮絮地念道:……从金刚密印现第一重 金刚手等诸内眷属,从大悲万行现第二重摩诃萨寅诸大眷属,从普门方便现第三重 一切众生喜见随类之身。若以轮王灌顶方之一则第三重如万国君长…… 那声音摇摇荡荡,如莲台密语,散落如花瓣,聚合如星斗。另外两个老者虽不 说不动,那目连长老却把他的一双眼悲悲凉凉地身商裳儿脸上罩去,而那个闻长老, 双耳微动,似是在听着商裳儿身体中每一下心的跳动与血流的声音。小稚望向商裳 儿,只见她面上神色已不再凝定,似极力抗拒着那三个老人的‘天听’之术。接着, 言长老口中的经文似越来越慢,但慢到极处又仿佛越来越快,所有的语言在风中飘 忽,如散如聚,如显如秘,不可以一言方拟。 商裳儿的衣角发丝都在风中飘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她脸上的脂粉腮红一 点点都在簌簌而落,她唯一抗拒的方法就是——解衣。只见她轻轻地放松了头发, 发上的钗环佩饰一样样跌落,然后,她轻轻脱衣,那一件古怪的杂锦寿衣已从她身 上卸落,里面,是一件轻软罗裳——欲减罗衣,看她的身形,似一度度都想破风而 去,可那三个老者口中之言,耳中之听,目中之色,却仿佛一张天罗地网一般,罩 着她无法脱扼而去。她的眼珠已转动得越来越快。小稚在心中喊道:不要——裳姐, 不要。 可商裳儿分明已抗不住那‘天听’之力,她忽垂下一双眼,眼中无睹无见,却 那么悲凉而乞求地看着小稚。小稚吓得缩回了左手,他把手紧紧藏在身后,那手中 就是商裳儿刚才交给他的钗子。钗锋尖利,她在要他以这尖利直刺入她盲眼深处。 小稚想一步步后退,可商裳儿的眼神让他后退无路。他又想起商裳姐刚才的话 :“你一旦发现我眼珠疾动之时,就把这支钗子刺进裳姐的眼睛,要刺得深,裳姐 才能安然而去——否则,此秘一吐,裳姐以后无论天上地下,此生魂灵,将永远愧 对,永不安生。” ——如果不刺,他能让裳姐此后的灵魂陷入永不安宁的绝地? 他不能。 但这一刺,叫他如何刺下? 商裳儿的眼里分明有焦急,她的唇角已在管不住的抖动着,似乎、似乎就要说 出那个她绝不能吐出于口的秘密了。这一场秘密吐出的结果是什么,小稚忽然心头 一惊!他是见识过东密那不死不休的追杀的,是不是如商裳姐所言,从此‘暗湍岩 ’也会陷入跟他一样永远宁日的催迫?他理解那种催迫,也就理解商裳姐为何宁死 也不想说出那个秘密。这是一种担负一种承诺,可商裳儿似乎已要开口了。小稚大 叫道:“裳姐,不要!” 他伸手去掩商裳儿的口,可也觉出,他掩不住,遮不住。他抖抖的手拿着那支 钗子轻轻向商裳儿眼中靠近。他的手一直在抖,商裳儿的眼却象在鼓励着他。小稚 闭上眼,狠下心,他明白裳姐,如果做为一个人,一个想有所担负的人,此生必须 要担上最亲爱的人的血,那他情愿由自己来担负,他不要——不要商裳姐的灵魂沉 入那永生永世的自责与悔恨。 手里的钗尖一颤,他知道那钗尖已接触到商裳儿的眼皮了。小稚忽然大叫一声, 他再也承负不住,只觉一股激流在泥丸宫涌起。他不要!他一把丢掉了把根钗子, 脑中忽如醍醐灌顶似地想起那个梦中人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到了再无 所承负之日,记得,你左臂后的近肩头处还有一把剑,我画的剑。有一天,你可能 什么都已失去,但你还有‘离骚’,记得,‘离骚’一剑!” 小稚忽然开始脱衣,五月的风中,他脱掉了那累赘之衣。他在风中露出了他那 个细瘦的身子。然后扭头,他要寻找他肩上是不是真有一把画就的剑。心里这么想 时,苦练多年的那梦中之人传授的驭气之术似乎就在他泥丸宫中蓬勃欲起。记得那 人曾在梦中对他叹道:“想不到你进境这么快,十二岁时,你十二岁时,可能就可 以拨出那把剑了。此前一定不要轻用,否则难免身毁命殒!” 他不知那人说的是什么,又是不是真的,但此时,他真的再也承负不起。他回 顾肩头,如一支雏鸟之侧颈叨翎。阳光细细碎碎地照在他细瘦的身子上,开始他全 无所见,然后,他似乎真在自己肩头看到了一柄画就的剑。小稚大喜,伸出右手, 轻轻靠向肩头,他要拨出它,他要拨出它。 一股轻颤的寒流顺着手少阳经直贯他的指尖,他觉得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 以拨出它了。但、他还不到十二岁呀。他心中忧急,他拨它不出。然后,他就看到 了商裳儿那空空茫茫越转越快的眼,小稚只觉一股热血上冲,脑中轰的一声,然后, 他的手里虽没有什么,却真的觉得椎骨一挺,那一挺是一股傲气,手真似在自己瘦 小的肩头抽出了一柄傲骨之剑一般。 那边三个老者全力施为,这时见他举动,忽然变色,心神俱震。小稚再也不顾, 掣出那‘剑’,就向那口里越念越快的老者刺去。那老者面露一丝恐惧之色,犹想 在那‘剑’意及身前迫出商裳儿的秘密。小稚忽然开声一喝,那一股剑意脱手而飞, 直击向那个言长老! 言长老再也无暇念那《大日经疏》,他不顾此时收功伤身,人已飞跃而起。因 为骤变袭来,三人聚力苦凝的‘天听’之术不及伤敌,反袭向己。闻长老已惊恐叫 道:“离骚!是萧骁的‘离骚’一剑!” 目连的一双凸眼几乎凸落于地,口里惊道:“长青门——你是长青门的什么人?” 最先翻身而起的言长老在空中已一口血喷洒而出,惨声高笑道:“哈哈,哈哈! ‘长青一剑已在手,天下谁此更萧骚!’好个长青门,好你个萧骁!” 他们联手施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闻老者与目连老者口里也一口鲜血喷 出,相视一眼:“怎么他的剑意会在这孩子身上?” 然后他们忽同时出手,这次不再指向商裳儿,而是袭向小稚。小稚瘦嫩的臂一 挺,原来这剑它真的存在,它叫‘离骚’,可什么又是‘长青门’,什么叫做‘长 青一剑已在手,天涯谁此更萧骚’?他不管了,他只知他要护住裳姐,如护住这人 世他最后的一场珍爱。一股寒气从他手少阳经流入手小阴经,然后,他振颤而出。 以他年纪,就是再勤苦的修为,如何当得‘六识’中三个老者联手进袭?可这‘长 青一剑’惯破‘密宗杂术’,他适才出手又在对方不意之间。这一剑,似乎掣出了 他骨里的所有骨气。天地间,那是一个孩子昂然击刺的绚烂。‘六识’中三个老者 不意之下又是动用自己的‘六识煞’出手。如果他们用平常武功,本可擒小稚于反 掌之间。但以意迫人之术,三个老者也未必及得一个孩童的的清傲孤寒。 只见舵落口的渡头蓬起一片血雨,那三个老者挫敌不成,再次为自己幻术所伤, 他们不敢多停,内腑为己身‘天听’之术所伤极重,飞跃而退。小稚面上惊愕,实 在没想到梦中之人刻在自己肩上的‘剑’会如此历害。然后,却觉五脏六腑一阵巨 痛,似整个要翻转过来。身中骨中,俱已倦极,似乎那一剑已抽出了他一身的筋骨。 他喉中咯了两声,费好大劲咯出一口淤血,人已昏迷倒地。 -------- 尾声 想飞 小稚在

has loaded